经史百家杂钞卷十八

传志之属上编二

史记/刺客列传

曹沫者,鲁人也。以勇力事鲁庄公,庄公好力。曹沫为鲁将,与齐战,三败北。鲁庄公惧,乃献遂邑之地以和,犹复以为将。齐桓公许与鲁会于柯而盟。桓公与庄公既盟于坛上,曹沫执匕首劫齐桓公,桓公左右莫敢动,而问曰:“子将何欲?”曹沫曰:“齐强鲁弱,而大国侵鲁,亦以甚矣!今鲁城坏即压齐境,君其图之!”桓公乃许尽归鲁之侵地。既已言,曹沫投其匕首,下坛,北面就群臣之位,颜色不变,辞令如故。桓公怒,欲倍其约,管仲曰:“不可!夫贪小利以自快,弃信于诸侯,失天下之援,不如与之。”于是桓公乃遂割鲁侵地,曹沫三战所亡地尽复予鲁。其后百六十有七年,而吴有专诸之事。

专诸者,吴堂邑人也。伍子胥之亡楚而如吴也,知专诸之能。伍子胥既见吴王僚,说以伐楚之利。吴公子光曰:“彼伍员父兄皆死于楚,而员言伐楚,欲自为报私仇也,非能为吴。”吴王乃止。伍子胥知公子光之欲杀吴王僚,乃曰:“彼光将有内志,未可说以外事。”乃进专诸于公子光。光之父曰吴王诸樊,诸樊弟三人:次曰余祭,次曰夷眛,次曰季子札。诸樊知季子札贤,而不立太子,以次传三弟,欲卒致国于季子札。诸樊既死,传余祭。余祭死,传夷眛。夷眛死,当传季子札,季子札逃,不肯立。吴人乃立夷眛之子僚为王。公子光曰:“使以兄弟次邪?季子当立;必以子乎?则光真適嗣。当立!”故尝阴养谋臣以求立。光既得专诸,善客待之。九年而楚平王死。春,吴王僚欲因楚丧,使其二弟公子盖余、属庸将兵围楚之灊;使延陵季子于晋,以观诸侯之变。楚发兵绝吴将盖余、属庸路,吴兵不得还。于是公子光谓专诸曰:“此时不可失,不求何获!且光真王嗣,当立,季子虽来,不吾废也。”专诸曰:“王僚可杀也。母老子弱,而两弟将兵伐楚,楚绝其后,方今吴外困于楚,而内空无骨鲠之臣,是无如我何!”公子光顿首曰:“光之身,子之身也。”四月丙子,光伏甲士于窟室中,而具酒请王僚。王僚使兵陈自宫至光之家,门户阶陛左右,皆王僚之亲戚也,夹立侍,皆持长铍。酒既酣,公子光详为足疾,入窟室中,使专诸置匕首鱼炙之腹中而进之。既至王前,专诸擘鱼,因以匕首刺王僚,王僚立死。左右亦杀专诸,王人扰乱。公子光出其伏甲,以攻王僚之徒,尽灭之,遂自立为王,是为阖闾。阖闾乃封专诸之子以为上卿。其后七十余年,而晋有豫让之事。

豫让者,晋人也。故尝事范氏及中行氏,而无所知名。去而事智伯,智伯甚尊宠之。及智伯伐赵襄子,赵襄子与韩、魏合谋灭智伯。灭智伯之后,而三分其地。赵襄子最怨智伯,漆其头以为饮器。豫让遁逃山中,曰:“嗟乎!士为知己者死,女为说己者容。今智伯知我,我必为报仇而死,以报智伯,则吾魂魄不愧矣!”乃变名姓,为刑人,入宫涂厕,中挟匕首,欲以刺襄子。襄子如厕,心动,执问涂厕之刑人,则豫让内持刀兵,曰:“欲为智伯报仇!”左右欲诛之,襄子曰:“彼义人也,吾谨避之耳。且智伯亡无后,而其臣欲为报仇,此天下之贤人也。”卒醉去之。居顷之,豫让又漆身为厉,吞炭为哑,使形状不可知。行乞于市,其妻不识也。行见其友,其友识之,曰:“汝非豫让邪?”曰:“我是也。”其友为泣曰:“以子之才,委质而臣事襄子,襄子必近幸子。近幸子,乃为所欲,顾不易邪?何乃残身苦形,欲以求报襄子,不亦难乎?”豫让曰:“既已委质臣事人,而求杀之,是怀二心以事其君也。且吾所为者,极难耳;然所以为此者,以愧天下后世之为人臣怀二心以事其君者也!”既去,顷之,襄子当出,豫让伏于所当过之桥下。襄子至桥,马惊,襄子曰:“此必是豫让也!”使人问之,果豫让也。于是襄子乃数豫让曰:“子不尝事范、中行氏乎?智伯尽灭之,而子不为报仇,而反委质臣于智伯。智伯亦已死矣,而子独何以为之报仇之深也?”豫让曰:“臣事范、中行氏,范、中行氏皆众人遇我,我故众人报之;至于智伯,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襄子喟然叹息而泣曰:“嗟乎豫子!子之为智伯,名既成矣;而寡人赦子,亦已足矣!子其自为计,寡人不复释子。”使兵围之。豫让曰:“臣闻明主不掩人之美,而忠臣有死名之义。前君已宽赦臣,天下莫不称君之贤;今日之事,臣固伏诛,然愿请君之衣而击之焉,以致报仇之意,则虽死不恨。非所敢望也,敢布腹心!”于是襄子大义之,乃使使持衣与豫让。豫让拔剑,三跃而击之,曰:“吾可以下报智伯矣!”遂伏剑自杀。死之日,赵国志士闻之,皆为涕泣。其后四十余年,而轵有聂政之事。

聂政者,轵深井里人也。杀人避仇,与母、姊如齐,以屠为事。久之,濮阳严仲子事韩哀侯,与韩相侠累有隙。严仲子恐诛,亡去游,求人可以报侠累者。至齐,齐人或言:“聂政,勇敢士也,避仇隐于屠者之间。”严仲子至门请,数反,然后具酒自畅聂政母前。酒酣,严仲子奉黄金百镒,前为聂政母寿。聂政惊怪其厚,固谢严仲子。严仲子固进,而聂政谢曰:“臣幸有老母,家贫,客游以为狗屠,可以旦夕得甘毳以养亲,亲供养备。不敢当仲子之赐!”严仲子辟人,因为聂政言曰:“臣有仇,而行游诸侯众矣。然至齐,窃闻足下义甚高。故进百金者,将用为大人粗粝之费,得以交足下之,岂敢以有求望邪?”聂政曰:“臣所以降志辱身,居市井屠者,徒幸以养老母。老母在,政身未敢以许人也!”严仲子固让,聂政竟不肯受也。然严仲子卒备宾主之礼而去。

久之,聂政母死。既已葬,除服,聂政曰:“嗟乎!政乃市井之人,鼓刀以屠;而严仲子,乃诸侯之卿相也,不远千里,枉车骑而交臣。臣之所以待之至浅鲜矣,未有大功可以称者。而严仲子奉百金为亲寿,我虽不受,然是者徒深知政也。夫贤者以感忿睚眦之意,而亲信穷僻之人,而政独安得嘿然而已乎?且前日要政,政徒以老母;老母今以天年终,政将为知己者用!”乃遂西至濮阳,见严仲子曰:“前日所以不许仲子者,徒以亲在。今不幸而母以天年终。仲子所欲报仇者为谁?请得从事焉!”严仲子具告曰:“臣之仇,韩相侠累。侠累,又韩君之季父也。宗族盛多,居处兵卫甚设,臣欲使人刺之,众终莫能就。今足下幸而不弃,请益其车骑壮士,可为足下辅翼者。”聂政曰:“韩之与卫,相去中间不甚远。今杀人之相,相又国君之亲,此其势不可以多人。多人不能无生得失。生得失则语泄,语泄,是韩举国而与仲子为仇,岂不殆哉?”遂谢车骑人徒,聂政乃辞独行。杖剑至韩。韩相侠累方坐府上,持兵戟而卫,侍者甚众。聂政直入上阶,刺杀侠累,左右大乱。聂政大呼,所击杀者数十人。因自披面决眼,自屠出肠,遂以死。韩取聂政尸暴于市,购问,莫知谁子。于是韩购县之:“有能言杀相侠累者,予千金!”久之,莫知也。

政姊荣,闻人有刺杀韩相者,贼不得,国不知其名姓,暴其尸而悬之千金,乃于邑曰:“其是吾弟与?嗟乎!严仲子知吾弟!”立起,如韩之市,而死者果政也,伏尸哭,极哀,曰:“是轵深井里所谓聂政者也!”市行者诸众人皆曰:“此人暴虐吾国相,王县购其名姓千金,夫人不闻与?何敢来识之也?”荣应之曰:“闻之!然政所以蒙污辱、自弃于市贩之间者,为老母幸无恙,妾未嫁也。亲既以天年下世,妾已嫁夫,严仲子乃察举吾弟困污之中而交之,泽厚矣,可奈何?士固为知己者死!今乃以妾尚在之故,重自刑以绝从。妾其奈何畏殁身之诛,终灭贤弟之名?”大惊韩市人,乃大呼天者三,于邑悲哀而死政之旁。晋、楚、齐、卫闻之,皆曰:“非独政能也,乃其姊亦烈女也。乡使政诚知其姊无濡忍之志,不重暴骸之难,必绝险千里以列其名,姊弟俱于韩市者,亦未必敢以身许严仲子也。严仲子亦可谓知人能得士矣。”其后二百二十余年,秦有荆轲之事。

荆轲者,卫人也。其先乃齐人,徙于卫,卫人谓之庆卿;而之燕,燕人谓之荆卿。荆卿好读书击剑,以术说卫元君,卫元君不用。其后秦伐魏,置东郡,徙卫元君之支属于野王。荆轲尝游过榆次,与盖聂论剑,盖聂怒而目之。荆轲出,人或言复召荆卿,盖聂曰:“曩者吾与论剑,有不称者吾目之。诚往,是宜去,不敢留!”使使往之主人,荆卿则已驾而去榆次矣。使者还报,盖聂曰:“固去也!吾曩者目摄之。”荆轲游于邯郸,鲁句践与荆轲博,争道,鲁句践怒而叱之,荆轲嘿而逃去,遂不复会。荆轲既至燕,爱燕之狗屠及善击筑者高渐离。荆轲嗜酒,日与狗屠及高渐离饮于燕市。酒酣以往,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于市中相乐也,已而相泣,旁若无人者。荆轲虽游于酒人乎,然其为人,沉深好书;其所游诸侯,尽与其贤豪长者相结。其之燕,燕之处士田光先生亦善待之,知其非庸人也。以上荆轲交游踪迹

居顷之,会燕太子丹质秦亡归燕。燕太子丹者,故尝质于赵,而秦王政生于赵,其少时与丹。及政立为秦王,而丹质于秦,秦王之遇燕太子丹不善,故丹怨而亡归。归而求为报秦王者,国小,力不能。其后秦日出兵山东,以伐齐、楚、三晋,稍蚕食诸侯,且至于燕,燕君臣皆恐祸之至。太子丹患之,问其傅鞠武,武对曰:“秦地遍天下,威胁韩、魏、赵氏,北有甘泉、谷口之固,南有泾、渭之沃,擅巴、汉之饶,右陇、蜀之山,左关、郩之险,民众而士厉,兵革有余。意有所出,则长城之南,易水以北,未有所定也。奈何以见陵之怨欲批其逆鳞哉?”丹曰:“然则何由?”对曰:“请人图之。”居有间,秦将樊於期得罪于秦王,亡之燕,太子受而舍之,鞠武谏曰:“不可!夫以秦王之暴,而积怒于燕,足为寒心!又况闻樊将军之所在乎?是谓‘委肉当饿虎之蹊’也,祸必不振矣!虽有管、晏,不能为之谋也!愿太子疾遣樊将军入匈奴,以灭口;请西约三晋,南连齐、楚,北购于单于,其后乃可图也。”太子曰:“太傅之计,旷日弥久,心惽然,恐不能须臾。且非独于此也,夫樊将军穷困于天下,归身于丹,丹终不以迫于强秦,而弃所哀怜之交,置之匈奴。是固丹命卒之时也,愿太傅更虑之。”鞠武曰:“夫行危欲求安,造祸而求福,计浅而怨深,连结一人之后交,不顾国家之大害,此所谓‘资怨而助祸’矣。夫以鸿毛燎于炉炭之上,必无事矣!且以雕鸷之秦,行怨暴之怒,岂足道哉?”以上燕丹与鞠武谋秦

燕有田光先生,其为人知深而勇沉,可与谋。太子曰:“愿因太傅而得交于田先生,可乎?”鞠武曰:“敬诺。”出见田先生,道:“太子愿图国事于先生也。”田光曰:“敬奉教。”乃造焉。太子逢迎,却行为导,跪而蔽席。田光坐定,左右无人,太子避席而请曰:“燕、秦不两立,愿先生留意也。”田光曰:“臣闻骐骥盛壮之时,一日而驰千里;至其衰老,驽马先之。今太子闻光盛壮之时,不知臣精已消亡矣,虽然,光不敢以图国事,所善荆卿可使也。”太子曰:“愿因先生得结交于荆卿,可乎?”田光曰:“敬诺。”即起趋出,太子送至门,戒曰:“丹所报,先生所言者,国之大事也,愿先生勿泄也!”田光俯而笑曰:“诺。”偻行见荆卿,曰:“光与子相善,燕国莫不知。今太子闻光壮盛之时,不知吾形已不逮也,幸而教之曰:‘燕、秦不两立,愿先生留意也。’光窃不自外,言足下于太子也。愿足下过太子于宫。”荆轲曰:“谨奉教。”田光曰:“吾闻之,长者为行,不使人疑之。今太子告光曰:‘所言者国之大事也,愿先生勿泄!’是太子疑光也。夫为行而使人疑之,非节侠也!”欲自杀以激荆卿,曰:“愿足下急过太子,言光已死,明不言也。”因遂自刎而死。荆轲遂见太子,言田光已死,致光之言。太子再拜而跪,膝行流涕,有顷而后言曰:“丹所以诫田先生毋言者,欲以成大事之谋也。今田先生以死明不言,岂丹之心哉?”以上田光荐荆轲见燕丹

荆轲坐定,太子避席顿首曰:“田先生不知丹之不肖,使得至前,敢有所道,此天之所以哀燕,而不弃其孤也。今秦有贪利之心,而欲不可足也:非尽天下之地、臣海内之王者,其意不厌。今秦已虏韩王,尽纳其地,又举兵南伐楚,北临赵。王翦将数十万之众距漳、邺,而李信出太原、云中,赵不能支秦,必入臣。入臣则祸至燕。燕小弱,数困于兵,今计举国不足以当秦。诸侯服秦,莫敢合从。丹之私计愚,以为诚得天下之勇士使于秦,窥以重利,秦王贪,其势必得所愿矣。诚得劫秦王,使悉反诸侯侵地,若曹沫之与齐桓公,则大善矣;则不可,因而刺杀之。彼秦大将擅兵于外,而内有乱,则君臣相疑,以其间,诸侯得合从,其破秦必矣。此丹之上愿,而不知所委命,惟荆卿留意焉。”久之,荆轲曰:“此国之大事也,臣驽下,恐不足任使。”太子前,顿首,固请毋让,然后许诺。于是尊荆卿为上卿,舍上舍,太子日造门下,供太牢具,异物间进,车骑美女,恣荆轲所欲,以顺适其意。以上燕丹与荆轲谋刺秦王

久之,荆轲未有行意。秦将王翦破赵,虏赵王,尽收入其地,进兵北略地,至燕南界。太子丹恐惧,乃请荆轲曰:“秦兵旦暮渡易水,则虽欲长侍足下,岂可得哉?”荆轲曰:“微太子言,臣愿谒之。今行而无信,则秦未可亲也。夫樊将军,秦王购之金千斤、邑万家,诚得樊将军首,与燕督亢之地图,奉献秦王,秦王必说见臣,臣乃得有以报。”太子曰:“樊将军穷困来归丹,丹不忍以己之私,而伤长者之意,愿足下更虑之。”荆轲知太子不忍,乃遂私见樊於期,曰:“秦之遇将军可谓深矣:父母宗族,皆为戮没。今闻购将军首金千斤、邑万家,将奈何?”於期仰天太息,流涕曰:“於期每念之,常痛于骨髓,顾计不知所出耳!”荆轲曰:“今有一言,可以解燕国之患,报将军之仇者,何如?”於期乃前曰:“为之奈何?”荆轲曰:“愿得将军之首以献秦王,秦王必喜而见臣,臣左手把其袖,右手揕其匈,然则将军之仇报,而燕见陵之愧除矣。将军岂有意乎?”樊於期偏袒搤挽而进曰:“此臣之日夜切齿腐心也,乃今得闻教!”遂自刭。太子闻之,驰往,伏尸而哭,极哀。既已不可奈何,乃遂盛樊於期首,函封之。以上取樊於期之首

于是太子豫求天下之利匕首,得赵人徐夫人匕首,取之百金,使工以药焠之,以试人,血濡缕,人无不立死者,乃装为遣荆卿。燕国有勇士秦舞阳,年十三,杀人,人不敢忤视。乃令秦舞阳为副。荆轲有所待,欲与俱,其人居远,未来,而为治行,顷之未发。太子迟之,疑其改悔,乃复请曰:“日已尽矣,荆卿岂有意哉?丹请得先遣秦舞阳。”荆轲怒叱太子曰:“何太子之遣!往而不反者,竖子也!且提一匕首,入不测之强秦,仆所以留者,待吾客与俱。今太子迟之,请辞决矣!”以上求匕首及秦舞阳为副

遂发。太子及宾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以送之。至易水之上,既祖,取道,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为变徵之声,士皆垂泪涕泣。又前而为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复为羽声,慷慨,士皆瞋目,发尽上指冠。于是荆轲就车而去,终已不顾。遂至秦,持千金之资币物,厚遗秦王宠臣中庶子蒙嘉。嘉为先言于秦王曰:“燕王诚振怖大王之威,不敢举兵以逆军吏,愿举国为内臣,比诸侯之列,给贡职如郡县,而得奉守先王之宗庙。恐惧不敢自陈,谨斩樊於期之头,及献燕督亢之地图,函封,燕王拜送于庭,使使以闻大王,唯大王命之。”秦王闻之,大喜。乃朝服,设九宾,见燕使者咸阳宫。以上荆轲入秦

荆轲奉樊於期头函,而秦舞阳奉地图柙,以次进。至陛,秦舞阳色变振恐,群臣怪之。荆轲顾笑舞阳,前谢曰:“北蕃蛮夷之鄙人,未尝见天子,故振慑。愿大王少假借之,使得毕使于前。”秦王谓轲曰:“取舞阳所持地图!”轲既取图奏之,秦王发图,图穷而匕首见,因左手把秦王之袖,而右手持匕首揕之。未至身,秦王惊,自引而起,袖绝;拔剑,剑长,操其室。时惶急,剑坚,故不可立拔。荆轲逐秦王,秦王环柱而走。群臣皆愕,卒起不意,尽失其度。而秦法:群臣侍殿上者,不得持尺寸之兵;诸郎中执兵,皆陈殿下,非有诏召不得上。方急时,不及诏下兵,以故荆轲乃逐秦王,而卒惶急,无以击轲,而以手共搏之。是时,侍医夏无且以其所奉药囊提荆轲也。秦王方环柱走,卒惶急,不知所为,左右乃曰:“王负剑!”负剑,遂拔以击荆轲,断其左股。荆轲废,乃引其匕首以擿秦王,不中,中铜柱。秦王复击轲,轲被八创。轲自知事不就,倚柱而笑,箕踞以骂曰:“事所以不成者,以欲生劫之,必得约契以报太子也。”于是左右既前杀轲,秦王不怡者良久。已而论功,赏群臣及当坐者各有差,而赐夏无且黄金二百镒,曰:“无且爱我,乃以药囊提荆轲也!”以上荆轲刺秦王不中

于是秦王大怒,益发兵诣赵,诏王翦军以伐燕。十月,而拔蓟城。燕王喜、太子丹等,尽率其精兵东保于辽东。秦将李信追击燕王急,代王嘉乃遗燕王喜书曰:“秦所以尤追燕急者,以太子丹故也。今王诚杀丹献之秦王,秦王必解,而社稷幸得血食。”其后李信追丹,丹匿衍水中,燕王乃使使斩太子丹,欲献之秦。秦复进兵攻之。后五年,秦卒灭燕,虏燕王喜。以上秦灭燕

其明年,秦并天下,立号为皇帝。于是秦逐太子丹、荆轲之客,皆亡。高渐离变名姓为人庸保,匿作于宋子。久之,作苦,闻其家堂上客击筑,徬徨不能去,每出言曰:“彼有善有不善。”从者以告其主曰:“彼庸乃知音,窃言是非。”家丈人召,使前击筑,一坐称善,赐酒。而高渐离念久隐畏约无穷时,乃退,出其装匣中筑与其善衣,更容貌而前。举坐客皆惊,下与抗礼,以为上客。使击筑而歌,客无不流涕而去者。宋子传客之,闻于秦始皇,秦始皇召见,人有识者,乃曰:“高渐离也。”秦皇帝惜其善击筑,重赦之,乃矐其目,使击筑,未尝不称善。稍益近之。高渐离乃以铅置筑中,复进得近,举筑朴秦皇帝,不中。于是遂诛高渐离,终身不复近诸侯之人。鲁句践已闻荆轲之刺秦王,私曰:“嗟乎,惜哉其不讲于刺剑之术也!甚矣,吾不知人也!曩者吾叱之,彼乃以我为非人也。”以上高渐离、鲁句践事

太史公曰:世言荆轲,其称太子丹之命,“天雨粟,马生角”也,太过!又言荆轲伤秦王,皆非也。始,公孙季功、董生与夏无且游,具知其事,为余道之如是。自曹沫至荆轲五人,此其义或成或不成,然其立意较然,不欺其志,名垂后世,岂妄也哉!

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

魏其侯窦婴者,孝文后从兄子也。父世观津人。喜宾客。孝文时,婴为吴相,病免。孝景初即位,为詹事。梁孝王者,孝景弟也,其母窦太后爱之。梁孝王朝,因昆弟燕饮,是时上未立太子,酒酣,从容言曰:“千秋之后,传梁王。”太后,窦婴引卮酒进上曰:“天下者,高祖天下,父子相传,此汉之约也。上何以得擅传梁王?”太后由此憎窦婴,窦婴亦薄其官,因病免。太后除窦婴门籍,不得入朝请。以上魏其因抑梁孝王见疏废

孝景三年,吴、楚反。上察宗室诸窦,毋如窦婴贤,乃召婴。婴入见,固辞,谢病不足任,太后亦惭。于是上曰:“天下方有急,王孙宁可以让邪?”乃拜婴为大将军,赐金千斤。婴乃言袁盎、栾布诸名将贤士在家者进之。所赐金,陈之廊庑下,军吏过,辄令财取为用,金无入家者。窦婴守荥阳,监齐、赵兵。七国兵已尽破,封婴为魏其侯。诸游士宾客争归魏其侯。孝景时,每朝议大事,条侯、魏其侯,诸列侯莫敢与亢礼。以上魏其因破七国,复贵盛

孝景四年,立栗太子,使魏其侯为太子傅。孝景七年,栗太子废,魏其数争不能得。魏其谢病,屏居蓝田南山之下数月,诸宾客辩士说之,莫能来。梁人高遂乃说魏其曰:“能富贵将军者,上也;能亲将军者,太后也。今将军傅太子,太子废而不能争;争不能得,又弗能死。自引谢病,拥赵女,屏间处而不朝。相提而论,是自明扬主上之过。有如两宫螫将军,则妻子毋类矣!”魏其侯然之,乃遂起,朝请如故。桃侯免相,窦太后数言魏其侯,孝景帝曰:“太后岂以为臣有爱,不相魏其?魏其者,沾沾自喜耳,多易,难以为相持重。”遂不用,用建陵侯卫绾为丞相。以上魏其因谏栗太子事,复见疏

武安侯田蚡者,孝景后同母弟也,生长陵。魏其已为大将军后,方盛,蚡为诸郎,未贵,往来侍酒魏其,跪起如子侄。及孝景晚节,蚡益贵幸,为太中大夫。蚡辩有口,学《槃盂》诸书,王太后贤之。孝景崩,即日太子立,称制,所镇抚多有田蚧宾客计策。蚧弟田胜,皆以太后弟,孝景后三年,封蚡为武安侯,胜为周阳侯。武安侯新欲用事,为相,卑下宾客,进名士家居者贵之,欲以倾魏其诸将相。以上武安初封侯,贵盛

建元元年,丞相绾病免。上议置丞相、太尉,籍福说武安侯曰:“魏其贵久矣,天下士素归之。今将军初兴,未如魏其,即上以将军为丞相,必让魏其。魏其为丞相,将军必为太尉。太尉、丞相尊等耳,又有让贤名。”武安侯乃微言太后风上,于是乃以魏其侯为丞相,武安侯为太尉。籍福贺魏其侯,因吊曰:“君侯资性,喜善疾恶。方今善人誉君侯,故至丞相;然君侯且疾恶,恶人众,亦且毁君侯。君侯能兼容,则幸久;不能,今以毁去矣。”魏其不听。以上魏其为丞相

魏其、武安俱好儒术,推毂赵绾为御史大夫,王臧为郎中令。迎鲁申公,欲设明堂,令列侯就国,除关,以礼为服制,以兴太平。举适诸窦宗室毋节行者,除其属籍。时诸外家为列侯,列侯多尚公主,皆不欲就国,以故毁日至窦太后。太后好黄、老之言,而魏其、武安、赵绾、王臧等,务隆推儒术,贬道家言。是以窦太后滋不说魏其等。及建元二年,御史大夫赵绾请无奏事东宫,窦太后大怒,乃罢逐赵绾、王臧等,而免丞相、太尉,以柏至侯许昌为丞相,武强侯庄青翟为御史大夫。魏其、武安由此以侯家居。以上魏其、武安皆以儒术罢绌

武安侯虽不任职,以王太后故,亲幸,数言事多效。天下吏士趋势利者,皆去魏其,归武安,武安日益横。建元六年,窦太后崩,丞相昌、御史大夫青翟,坐丧事不办免。以武安侯蚧为丞相,以大司农韩安国为御史大夫。天下士郡国诸侯愈益附武安。武安者貌侵,生贵甚,又以为诸侯王多长,上初即位,富于春秋,蚡以肺腑为京师相,非痛折节以礼诎之,天下不肃。当是时,丞相人奏事,坐语移日,所言皆听,荐人或起家至二千石,权移主上。上乃曰:“君除吏已尽未?吾亦欲除吏。”尝请考工地益宅,上怒曰:“君何不遂取武库!”是后乃退。尝召客饮,坐其兄盖侯南乡,自坐东乡,以为汉相尊,不可以兄故私桡。武安由此滋骄。治宅甲诸第,田园极膏腴,而市买郡县器物,相属于道;前堂罗钟鼓,立曲旃,后房妇女以百数,诸侯奉金玉狗马玩好,不可胜数。魏其失窦太后,益疏不用,无势,诸客稍稍自引而怠傲,唯灌将军独不失故。魏其日默默不得志,而独厚遇灌将军。以上武安为丞相鼎盛,魏其日疏

灌将军夫者,颍阴人也。夫父张孟,尝为颍阴侯婴舍人,得幸,因进之至二千石,故蒙灌氏姓,为灌孟。吴、楚反时,颍阴侯灌何为将军,属太尉,请灌孟为校尉,夫以千人与父俱。灌孟年老,颍阴侯强请之,郁郁不得意,故战常陷坚,遂死吴军中。军法:父子俱从军,有死事,得与丧归。灌夫不肯随丧归,奋曰:“愿取吴王若将军头,以报父之仇!”于是灌夫被甲持戟,募军中壮士所善、愿从者数十人。及出壁门,莫敢前,独二人及从奴十数骑驰入吴军。至吴将麾下,所杀伤数十人,不得前,复驰还,走入汉壁,皆亡其奴,独与一骑归。夫身中大创十余,适有万金良药,故得无死。夫创少瘳,又复请将军曰:“吾益知吴壁中曲折,请复往!”将军壮义之,恐亡夫,乃言太尉,太尉乃固止之。吴已破,灌夫以此名闻天下。以上灌夫因破吴军知名

颍阴侯言之上,上以夫为中郎将。数月,坐法去。后家居长安,长安中诸公莫弗称之。孝景时,至代相。孝景崩,今上即位,以为淮阳天下交,劲兵处,故徙夫为淮阳太守。建元元年,入为太仆。二年,夫与长乐卫尉窦甫饮,轻重不得,夫醉,搏甫。甫,窦太后昆弟也。上恐太后诛夫,徙为燕相。数岁,坐法去官,家居长安。以上灌夫历官,及两次失职家居

灌夫为人刚直,使酒,不好面谀。贵戚诸有势在己之右,不欲加礼,必陵之;诸士在己之左,愈贫贱,尤益敬,与钧。稠人广众,荐宠下辈,士亦以此多之。夫不喜文学,好任侠,已然诺。诸所与交通,无非豪杰大猾。家累数千万,食客日数十百人。陂池田园,宗族宾客为权利,横于颍川,颍川儿乃歌之曰:“颍水清,灌氏宁;颍水浊,灌氏族。”灌夫家居,虽富,然失势,卿相侍中宾客益衰。及魏其侯失势,亦欲倚灌夫引绳批根生平慕之后弃之者;灌夫亦倚魏其,而通列侯宗室为名高。两人相为引重,其游如父子然,相得甚,无厌,恨相知晚也。以上灌夫富豪,及失势后与魏其相得

灌夫有服,过丞相,丞相从容曰:“吾欲与仲孺过魏其侯,会仲孺有服。”灌夫曰:“将军乃肯幸临况魏其侯,夫安敢以服为解?请语魏其侯帐具,将军旦日蚤临。”武安许诺。灌夫具语魏其侯,如所谓武安侯。魏其与其夫人益市牛酒,夜洒扫,早帐具,至旦平明,令门下候伺。至日中,丞相不来。魏其谓灌夫曰:“丞相岂忘之哉?”灌夫不怿,曰:“夫以服请,宜往!”乃驾自往迎丞相。丞相特前戏许灌夫,殊无意往,及夫至门,丞相尚卧。于是夫人见曰:“将军昨日幸许过魏其,魏其夫妻治具,自旦至今,未敢尝食!”武安鄂,谢曰:“吾昨日醉,忽忘与仲孺

言。”乃驾往。又徐行,灌夫愈益怒。及饮酒酣,夫起舞,属丞相,丞相不起。夫从坐上语侵之,魏其乃扶灌夫去,谢丞相。丞相卒饮至夜,极而去。以上武安饮魏其家

丞相尝使籍福请魏其城南田,魏其大望,曰:“老仆虽弃,将军虽贵,宁可以势夺乎!”不许。灌夫闻,怒骂籍福。籍福恶两人有郄,乃谩自好谢丞相曰:“魏其老且死,易忍,且待之。”已而武安闻魏其、灌夫实怒不予田,亦怒曰:“魏其子尝杀人,蚡活之。蚡事魏其,无所不可,何爱数顷田?且灌夫何与也?吾不敢复求田!”武安由此大怨灌夫、魏其。元光四年春,丞相言灌夫家在颍川横甚,民苦之,请案。上曰:“此丞相事,何请?”灌夫亦持丞相阴事:为奸利,受淮南王金,与语言。宾客居间,遂止俱解。以上灌夫与武安构畔

夏,丞相取燕王女为夫人,有太后诏,召列侯宗室皆往贺。魏其侯过灌夫,欲与俱,夫谢曰:“夫数以酒失得过丞相,丞相今者又与夫有郄。”魏其曰:“事已解。”强与俱。饮酒酣,武安起为寿,坐皆避席,伏。已魏其侯为寿,独故人避席耳,余半膝席。灌夫不悦,起,行酒至武安,武安膝席曰:“不能满觞。”夫怒,因嘻笑曰:“将军,贵人也!”属之,时武安不肯。行酒次至临汝侯,临汝侯方与程不识耳语,又不避席。夫无所发怒,乃骂临汝侯曰:“生平毁程不识不直一钱,今日长者为寿,乃效女儿贴嗫耳语!”武安谓灌夫曰:“程、李俱东西宫卫尉,今众辱程将军,仲孺独不为李将军地乎?”灌夫曰:“今日斩头陷匈,何知程、李乎!”坐乃起更衣,稍稍去。魏其侯去,麾灌夫出。武安遂怒曰:“此吾骄灌夫罪!”乃令骑留灌夫,灌夫欲出不得。籍福起为谢,案灌夫项,令谢,夫愈怒不肯谢。武安乃麾骑缚夫置传舍,召长史曰:“今日召宗室,有诏。”劾灌夫骂坐不敬,系居室。遂按其前事,遣吏分曹逐捕诸灌氏支属,皆得弃市罪。以上灌夫骂坐

魏其侯大愧,为资使宾客请,莫能解。武安吏皆为耳目,诸灌氏皆亡匿。夫系,遂不得告言武安阴事。魏其锐身为救灌夫,夫人谏魏其曰:“灌将军得罪丞相,与太后家忤,宁可救邪?”魏其侯曰:“侯自我得之,自我捐之,无所恨!且终不令灌仲孺独死,婴独生!”乃匿其家,窃出上书。立召入,具言灌夫醉饱事,不足诛。上然之,赐魏其食曰:“东朝廷辩之。”以上魏其出救灌夫

魏其之东朝,盛推灌夫之善,言其醉饱得过,乃丞相以他事诬罪之;武安又盛毁灌夫所为横恣,罪逆不道。魏其度不可奈何,因言丞相短。武安曰:“天下幸而安乐无事,蚡得为肺腑,所好音乐狗马田宅。蚡所爱,倡优巧匠之属;不如魏其、灌夫,日夜招聚天下豪桀壮士,与论议,腹诽而心谤,不仰视天而俯画地,辟倪两宫间,幸天下有变,而欲有大功。臣乃不知魏其等所为!”于是上问朝臣两人孰是,御史大夫韩安国曰:“魏其言灌夫父死事,身荷戟驰入不测之吴军,身被数十创,名冠三军,此天下壮士,非有大恶,争杯酒,不足引他过以诛也。魏其言是也。丞相亦言灌夫通奸猾,侵细民,家累巨万,横恣颍川,凌轹宗室,侵犯骨肉,此所谓‘枝大于本,胫大于股,不折必披’。丞相言亦是。唯明主裁之!”主爵都尉汲黯是魏其,内史郑当时是魏其,后不敢坚对。余皆莫敢对。上怒内史曰:“公平生数言魏其、武安长短,今日廷论,局趣效辕下驹!吾并斩若属矣!”即罢,起,入。上食太后,太后亦已使人候伺,具以告太后,太后怒,不食,曰:“今我在也,而人皆藉吾弟,令我百岁后,皆鱼肉之矣!且帝宁能为石人邪?此特帝在,即录录,设百岁后,是属宁有可信者乎?”上谢曰:“俱宗室外家,故廷辩之。不然,此一狱吏所决耳。”是时郎中令石建为上分别言两人事。武安已罢朝,出,止车门,召韩御史大夫载,怒曰:“与长孺共一老秃翁,何为首鼠两端!”韩御史良久谓丞相曰:“君何不自喜?夫魏其毁君,君当免冠解印绶归,曰:‘臣以肺腑,幸得待罪,固非其任,魏其言皆是。’如此,上必多君有让,不废君;魏其必内愧,杜门舌自杀。今人毁君,君亦毁人,譬如贾竖女子争言,何其无大体也?”武安谢罪曰:“争时急,不知出此。”以上魏其、武安廷辩

于是上使御史簿责魏其所言灌夫颇不雠,欺谩,劾系都司空。孝景时,魏其常受遗诏,曰:“事有不便,以便宜论上。”及系,灌夫罪至族,事日急,诸公莫敢复明言于上,魏其乃使昆弟子上书言之,幸得复召见。书奏上,而案尚书大行无遗诏,诏书独藏魏其家,家丞封,乃劾魏其矫先帝诏,罪当弃市。五年十月,悉论灌夫及家属。魏其良久乃闻,闻即恚,病痱,不食欲死。或闻上无意杀魏其,魏其复食治病。议定不死矣,乃有蜚语为恶言闻上,故以十二月晦,论弃市渭城。以上灌夫族诛,魏其弃市

其春,武安侯病,专呼服谢罪。使巫视鬼者视之,见魏其、灌夫共守,欲杀之,竟死。子恬嗣。元朔三年,武安侯坐衣褕入宫,不敬。淮南王安谋反觉,治。王前朝,武安侯为太尉,时迎王至霸上,谓王曰:“上未有太子,大王最贤,高祖孙,即宫车晏驾,非大王立当谁哉?”淮南王大喜,厚遗金财物。上自魏其时不直武安,特为太后故耳,及闻淮南王金事,上曰:“使武安侯在者,族矣!”

太史公曰:魏其、武安皆以外戚重,灌夫用一时决策而名显。魏其之举以吴、楚,武安之贵在日月之际。然魏其诚不知时变,灌夫无术而不逊,两人相翼,乃成祸乱。武安负贵而好权,杯酒责望,陷彼两贤。呜呼哀哉!迁怒及人,命亦不延。众庶不载,竟被恶言!呜呼哀哉,祸所从来矣!

史记/游侠列传

韩子曰:“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二者皆讥,而学士多称于世云。至如以术取宰相卿大夫,辅翼其世主,功名俱著于春秋,固无可言者。及若季次、原宪,闾巷人也,读书怀独行君子之德,义不苟合当世,当世亦笑之。故季次、原宪,终身空室蓬户,褐衣疏食不厌。死而已四百余年,而弟子志之不倦。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且缓急,人之所时有也。太史公曰:昔者,虞舜窘于井廪,伊尹负于鼎俎,傅说匿于傅险,吕尚困于棘津,夷吾桎梏,百里饭牛,仲尼畏匡、菜色陈蔡。此皆学士所谓有道仁人也,犹然遭此菑;况以中材而涉乱世之末流乎?其遇害,何可胜道哉!鄙人有言曰:“何知仁义?已飨其利者为有德。”故伯夷丑周,饿死首阳山,而文、武不以其故贬王;跖、暴戾,其徒诵义无穷。由此观之,“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侯之门,仁义存”。非虚言也!

今拘学或抱咫尺之义,久孤于世,岂若卑论侪俗、与世沉浮而取荣名哉!而布衣之徒,设取予然诺,千里诵义,为死不顾世,此亦有所长,非苟而已也。故士穷窘而得委命,此岂非人之所谓贤豪间者邪?诚使乡曲之侠,予季次、原宪比权量力,效功于当世,不同日而论矣。要以功见言信,侠客之义,又曷可少哉?古布衣之侠,靡得而闻已。近世延陵、孟尝、春申、平原、信陵之徒,皆因王者亲属,藉于有土卿相之富厚,招天下贤者,显名诸侯,不可谓不贤者矣。比如顺风而呼,声非加疾,其势激也。至如闾巷之侠,修行砥名,声施于天下,莫不称贤,是为难耳,然儒、墨皆排摈不载。自秦以前,匹夫之侠,湮灭不见,余甚恨之。以余所闻,汉兴有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之徒,虽时扞当世之文罔,然其私义廉洁退让,有足称者,名不虚立,士不虚附。至如朋党宗强,比周设财,役贫豪暴,侵凌孤弱,恣欲自快,游侠亦丑之。余悲世俗不察其意,而猥以朱家、郭解等令与暴豪之徒同类而共笑之也。

鲁朱家者,与高祖同时。鲁人皆以儒教,而朱家用侠闻。所藏活豪士以百数,其余庸人不可胜言。然终不伐其能、歆其德,诸所尝施,唯恐见之。振人不赡,先从贫贱始。家无余财,衣不完采,食不重味,乘不过牛。专趋人之急,甚己之私。既阴脱季布将军之厄,及布尊贵,终身不见也。自关以东,莫不延颈愿交焉。

楚田仲以侠闻,喜剑,父事朱家,自以为行弗及。田仲已死,而洛阳有剧孟,周人以商贾为资,而剧孟以任侠显诸侯。吴、楚反时,条侯为太尉,乘传车,将至河南,得剧孟,喜曰:“吴、楚举大事而不求孟,吾知其无能为已矣!”天下骚动,宰相得之,若得一敌国云。剧孟行大类朱家,而好博,多少年之戏。然剧孟母死,自远方送丧盖千乘。及剧孟死,家无余十金之财。而符离人王孟,亦以侠称江、淮之间。是时济南氏、陈周庸,亦以豪闻。景帝闻之,使使尽诛此属。其后代诸白、梁韩无辟、阳翟薛兄、陕韩孺,纷纷复出焉。

郭解,轵人也,字翁伯,善相人者许负外孙也。解父以任侠,孝文时诛死。解为人短小精悍,不饮酒。少时阴贼,慨不快意,身所杀甚众。以躯借交报仇,藏命作奸,剽攻不休,及铸钱掘冢,固不可胜数。适有天幸,窘急常得脱,若遇赦。及解年长,更折节为俭,以德报怨,厚施而薄望,然其自喜为侠益甚。既已振人之命,不矜其功,其阴贼著于心,卒发于睚眦,如故云。而少年慕其行,亦辄为报仇,不使知也。

解姊子负解之势,与人饮,使之嚼,非其任,强必灌之,人怒,拔刀刺杀解姊子,亡去。解姊怒曰:“以翁伯之义,人杀吾子,贼不得!”弃其尸于道,弗葬,欲以辱解。解使人微知贼处,贼窘自归,具以实告解,解曰:“公杀之固当,吾儿不直。”遂去其贼,罪其姊子,乃收而葬之。诸公闻之,皆多解之义,益附焉。解出入,人皆避之。有一人独箕踞视之,解遣人问其名姓,客欲杀之,解曰:“居邑屋至不见敬,是吾德不修也!彼何罪?”乃阴属尉史曰:“是人,吾所急也,至践更时脱之。”每至践更,数过,吏弗求。怪之,问其故,乃解使脱之,箕踞者乃肉袒谢罪。少年闻之,愈益慕解之行。洛阳人有相仇者,邑中贤豪居闲者以十数,终不听,客乃见郭解。解夜见仇家,仇家曲听解。解乃谓仇家曰:“吾闻洛阳诸公在此间多不听者,今子幸而听解,解奈何乃从他县夺人邑中贤大夫权乎?”乃夜去,不使人知,曰:“且无用待我,待我去,令洛阳豪居其间,乃听之。”解执恭敬,不敢乘车入其县廷。之旁郡国,为人请求事,事可出,出之;不可者,各厌其意,然后乃敢尝酒食。诸公以故严重之,争为用。邑中少年及旁近县贤豪,夜半过门常十余车,请得解客舍养之。

及徙豪富茂陵也,解家贫,不中訾,吏恐,不敢不徙。卫将军为言:“郭解家贫,不中徙。”上曰:“布衣权至使将军为言,此其家不贫!”解家遂徙。诸公送者出千余万。轵人杨季主子为县掾,举徙解,解兄子断杨掾头,由此杨氏与郭氏为仇。解入关,关中贤豪,知与不知,闻其声,争交解。解为人短小,不饮酒,出未尝有骑。已又杀杨季主,杨季主家上书,人又杀之阙下。上闻,乃下吏捕解。解亡,置其母家室夏阳,身至临晋。临晋籍少公素不知解,解冒,因求出关。籍少公已出解,解转入太原,所过辄告主人家,吏逐之,迹至籍少公,少公自杀,口绝。久之,乃得解。穷治所犯,为解所杀,皆在赦前。朝有儒生侍使者坐,客誉郭解,生曰:“郭解专以奸犯公法,何谓贤?”解客闻,杀此生,断其舌。吏以此责解,解实不知杀者,杀者亦竟绝,莫知为谁。吏奏解无罪,御史大夫公孙弘议曰:“解,布衣,为任侠行权,以睚眦杀人,解虽弗知,此罪甚于解杀之!”当大逆无道,遂族郭解翁伯。

自是之后,为侠者极众,敖而无足数者。然关中长安樊仲子、槐里赵王孙、长陵高公子、西河郭公仲、太原卤公孺、临淮兄长卿、东阳田君孺,虽为侠,而逡巡有退让君子之风。至若北道姚氏、西道诸杜、南道仇景、东道赵他、羽公子、南阳赵调之徒,此盗跖居民间者耳,曷足道哉?此乃乡者朱家之羞也!

太史公曰:吾视郭解,状貌不及中人,言语不足采者,然天下无贤与不肖、知与不知,皆慕其声,言侠者皆引以为名。谚曰:“人貌荣名,岂有既乎?”於戏,惜哉!

序分三等人:术取卿相,功名俱著,一也;季次、原宪,独行君子,二也;游侠,三也。于游侠中,又分三等人:布衣闾巷之侠,一也;有土卿相之富,二也;暴豪恣欲之徒。三也。反侧错综,语南意北,骤难觅其针线之迹。

汉书/霍光传

霍光,字子孟,票骑将军去病弟也。父中孺,河东平阳人也,以县吏给事平阳侯家,与侍者卫少儿私通,而生去病。中孺吏毕归家,娶妇生光,因绝不相闻。久之,少儿女弟子夫,得幸于武帝,立为皇后。去病以皇后姊子贵幸,既壮大,乃自知父为霍中孺。未及求问,会为票骑将军击匈奴,道出河东,河东太守郊迎,负弩矢先驱。至平阳传舍,遣吏迎霍中孺。中孺趋入拜谒,将军迎拜,因跪曰:“去病不早自知为大人遗体也。”中孺扶服叩头曰:“老臣得托命将军,此天力也。”去病大为中孺买田宅奴婢而去,还复过焉,乃将光西至长安,时年十余岁,任光为郎,稍迁诸曹侍中。去病死后,光为奉车都尉光禄大夫,出则奉车,入侍左右,出入禁闼二十余年,小心谨慎,未尝有过,甚见亲信。以上为郎、侍中

征和二年,卫太子为江充所败,而燕王旦、广陵王胥皆多过失。是时上年老,宠姬钩弋赵倢伃有男,上心欲以为嗣,命大臣辅之。察群臣唯光任大重,可属社稷,上乃使黄门画者画周公负成王朝诸侯以赐光。后元二年春,上游五柞宫,病笃,光涕泣问曰:“如有不讳,谁当嗣者?”上曰:“君未谕前画意邪?立少子,君行周公之事。”光顿首让曰:“臣不如金日。”日亦曰:“臣,外国人,不如光。”上以光为大司马大将军,日为车骑将军,及太仆上官桀为左将军,搜粟都尉桑弘羊为御史大夫,皆拜卧内床下,受遗诏辅少主。明日,武帝崩,太子袭尊号,是为孝昭皇帝。帝年八岁,政事壹决于光。以上受遗诏辅幼主

先是,后元年,侍中仆射莽何罗与弟重合侯通谋为逆,时光与金日、上官桀等共诛之,功未录。武帝病,封玺书曰:“帝崩,发书以从事。”遗诏封金日为秺侯,上官桀为安阳侯,光为博陆侯,皆以前捕反者功封。时卫尉王莽子男忽侍中,扬语曰:“帝病,忽常在左右,安得遗诏封三子事?群儿目相贵耳。”光闻之,切让王莽,莽鸩杀忽。光为人沉静详审,长财七尺三寸,白皙,疏眉目,美须髯。每出入下殿门,止进有常处,郎仆射窃识视之,不失尺寸。其资性端正如此。初辅幼主,政自己出,天下想闻其风采。殿中尝有怪,一夜群臣相惊。光召尚符玺郎,郎不肯授光,光欲夺之,郎按剑曰:“臣头可得,玺不可得也!”光甚谊之。明日,诏增此郎秩二等,众庶莫不多光。以上辅孝昭帝

光与左将军桀结婚相亲,光长女为桀子安妻,有女,年与帝相配,桀因帝姊鄂邑盖主内安女后宫为倢伃。数月,立为皇后,父安为票骑将军,封桑乐侯。光时休沐出,桀辄入代光决事。桀父子既尊盛,而德长公主。公主内行不修,近幸河间丁外人。桀、安欲为外人求封,幸依国家故事以列侯尚公主者,光不许。又为外人求光禄大夫,欲令得召见,又不许。长主大以是怨光。而桀、安数为外人求官爵,弗能得,亦惭。自先帝时,桀已为九卿,位在光右,及父子并为将军,有椒房中宫之重,皇后亲安女,光乃其外祖,而顾专制朝事,由是与光争权。燕王旦自以昭帝兄,常怀怨望。及御史大夫桑弘羊建造酒榷盐铁,为国兴利,伐其功,欲为弟子得官,亦怨恨光。于是盖主、上官桀、安及弘羊,皆与燕王旦通谋,诈令人为燕王上书,言“光出都肄郎羽林,道上称,太官先置”;又引“苏武前使匈奴,拘留二十年不降,还乃为典属国;而大将军长史敞亡功,为搜粟都尉”;又“擅调益莫府校尉,光专权自恣,疑有非常。臣旦愿归符玺,入宿卫,察奸臣变”。候司光出沐日奏之,桀欲从中下其事,桑弘羊当与诸大臣共执退光。书奏,帝不肯下。明旦,光闻之,止画室中不入。上问:“大将军安在?”左将军桀对曰:“以燕王告其罪,故不敢入。”有诏召大将军,光入,免冠顿首谢。上曰:“将军冠。朕知是书诈也,将军亡罪!”光曰:“陛下何以知之?”上曰:“将军之广明都郎,属耳;调校尉以来,未能十日,燕王何以得知之?且将军为非,不须校尉。”是时帝年十四,尚书左右皆惊,而上书者果亡。捕之甚急,桀等惧,白上小事不足遂,上不听。后桀党与有谮光者,上辄怒曰:“大将军忠臣,先帝所属以辅朕身,敢有毁者坐之!”自是桀等不敢复言,乃谋令长公主置酒请光,伏兵格杀之,因废帝,迎立燕王为天子。事发觉,光尽诛桀、安、弘羊、外人宗族,燕王、盖主皆自杀。以上诛上官、桑、丁、燕王、盖主

光威震海内。昭帝既冠,遂委任光,讫十三年,百姓充实,四夷宾服。元平元年,昭帝崩,亡嗣。武帝六男,独有广陵王胥在,群臣议所立,咸持广陵王。王本以行失道,先帝所不用,光内不自安。郎有上书言:“周太王废太伯,立王季;文王舍伯邑考,立武王。唯在所宜,虽废长立少可也。广陵王不可以承宗庙!”言合光意,光以其书视丞相敞等,擢郎为九江太守,即日承皇太后诏,遣行大鸿胪事少府乐成、宗正德、光禄大夫吉、中郎将利汉,迎昌邑王贺。以上光迎立昌邑王贺

贺者,武帝孙,昌邑哀王子也。既至即位,行淫乱。光忧懑,独以问所亲故吏大司农田延年,延年曰:“将军为国柱石,审此人不可,何不建白太后,更选贤而立之?”光曰:“今欲如是,于古尝有此否?”延年曰:“伊尹相殷,废太甲以安宗庙,后世称其忠。将军若能行此,亦汉之伊尹也!”光乃引延年给事中,阴与车骑将军张安世图计,遂召丞相、御史、将军、列侯、中二千石、大夫、博士会议未央宫。光曰:“昌邑王行昏乱,恐危社稷,如何?”群臣皆惊鄂失色,莫敢发言,但唯唯而已。田延年前,离席按剑,曰:“先帝属将军以幼孤,寄将军以天下,以将军忠贤,能安刘氏也。今群下鼎沸,社稷将倾,且汉之传谥常为‘孝’者,以长有天下,令宗庙血食也。如令汉家绝祀,将军虽死,何面目见先帝于地下乎?今日之议,不得旋踵,群臣后应者,臣请剑斩之!”光谢曰:“九卿责光是也。天下匈匈不安,光当受难。”于是议者皆叩头,曰:“万姓之命在于将军,唯大将军令!”光即与群臣俱见白太后,具陈昌邑王不可以承宗庙状。皇太后乃车驾幸未央承明殿,诏诸禁门毋内昌邑群臣。王入朝太后还,乘辇欲归温室,中黄门宦者各持门扇,王入,门闭,昌邑群臣不得入。王曰:“何为?”大将军跪曰:“有皇太后诏,毋内昌邑群臣。”王曰:“徐之!何乃惊人如是?”光使尽驱出昌邑群臣,置金马门外。车骑将军安世将羽林骑,收缚二百余人,皆送廷尉诏狱。令故昭帝侍中中臣侍守王,光敕左右:“谨宿卫!卒有物故自裁,令我负天下,有杀主名。”王尚未自知当废,谓左右:“我故群臣从官安得罪?而大将军尽系之乎?”以上光议废昌邑王贺

顷之,有太后诏召王,王闻召,意恐,乃曰:“我安得罪而召我哉?”太后被珠襦,盛服,坐武帐中,侍御数百人,皆持兵,期门武士陛戟陈列殿下,群臣以次上殿,召昌邑王伏前听诏。光与群臣连名奏王,尚书令读奏曰:“丞相臣敞、大司马大将军臣光、车骑将军臣安世、度辽将军臣明友、前将军臣增、后将军臣充国、御史大夫臣谊、宜春侯臣谭、当涂侯臣圣、随桃侯臣昌乐、杜侯臣屠耆堂、太仆臣延年、太常臣昌、大司农臣延年、宗正臣德、少府臣乐成、廷尉臣光、执金吾臣延寿、大鸿胪臣贤、左冯翊臣广明、右扶风臣德、长信少府臣嘉、典属国臣武、京辅都尉臣广汉、司隶校尉臣辟兵、诸吏文学光禄大夫臣迁、臣畸、臣吉、臣赐、臣管、臣胜、臣梁、臣长幸、臣夏侯胜、大中大夫臣德、臣印,昧死言皇太后陛下:臣敞等顿首死罪。天子所以永保宗庙,总壹海内者,以慈孝礼谊赏罚为本。孝昭皇帝早弃天下,亡嗣,臣敞等议,礼曰‘为人后者,为之子也’。昌邑王宜嗣后,遣宗正、大鸿胪、光禄大夫,奉节使征昌邑王典丧,服斩缞,亡悲哀之心,废礼谊,居道上不素食,使从官略女子,载衣车,内所居传舍。始至谒见,立为皇太子,常私买鸡豚以食。受皇帝信玺,行玺大行前,就次发玺不封。从官更持节,引内昌邑从官驺宰官奴二百余人,常与居禁闼内敖戏。自之符玺取节十六,朝暮临,令从官更持节从。为书曰:‘皇帝问侍中君卿:使中御府令高昌,奉黄金千斤,赐君卿取十妻。’大行在前殿,发乐府乐器,引内昌邑乐人,击鼓歌吹作俳倡。会下还,上前殿,击钟磬,召内泰壹宗庙乐人,辇道牟首,鼓吹歌舞,悉奏众乐。发长安厨三太牢具祠阁室中,祀已,与从官饮啖。驾法驾,皮轩鸾旗,驱驰北宫、桂宫,弄彘斗虎。召皇太后御小马车,使官奴骑乘,游戏掖庭中。与孝昭皇帝宫人蒙等淫乱,诏掖庭令‘敢泄言要斩’。”太后曰:“止!为人臣子当悖乱如是邪?”王离席伏。尚书令复读曰:“取诸侯王、列侯、二千石绶,及墨绶、黄绶,以并佩昌邑郎官者免奴。变易节上黄旄以赤。发御府金钱、刀剑、玉器、采缯,赏赐所与游戏者。与从官官奴夜饮,湛沔于酒。诏太官‘上乘舆食如故’,食监奏‘未释服,未可御故食’,复诏太官‘趣具,无关食监!’太官不敢具,即使从官出买鸡豚,诏殿门内,以为常。独夜设九宾温室,延见姊夫昌邑关内侯。祖宗庙祠未举,为玺书使使者持节,以三太牢祠昌邑哀王园庙,称嗣子皇帝。受玺以来二十七日,使者旁午,持节诏诸官署征发,凡千一百二十七事。文学光禄大夫夏侯胜等,及侍中傅嘉,数进谏以过失,使人簿责胜,缚嘉系狱。荒淫迷惑,失帝王礼谊,乱汉制度。臣敞等数进谏,不变更,日以益甚,恐危社稷,天下不安!臣敞等谨与博士臣霸、臣隽舍、臣德、臣虞舍、臣射,臣仓议,皆曰:‘高皇帝建功业,为汉太祖;孝文皇帝慈仁节俭,为太宗。今陛下嗣孝昭皇帝后,行淫辟不轨。《诗》云:“藉日未知,亦既抱子。”五辟之属,莫大不孝:周襄王不能事母,《春秋》曰:“天王出居于郑。”由不孝出之,绝之于天下也。宗庙重于君,陛下未见命高庙,不可以承天序、奉祖宗庙、子万姓,当废!’臣请有司御史大夫臣谊、宗正臣德、太常臣昌,与太祝以一太牢具,告祠高庙。臣敞等昧死以闻。”皇太后诏曰:“可!”以上群臣于太后前宣读奏书

光令王起,拜受诏。王曰:“闻天子有争臣七人,虽亡道不失天下。”光曰:“皇太后诏废,安得天子?”乃即持其手,解脱其玺组,奉上太后,扶王下殿出金马门。群臣随送,王西面拜曰:“愚戆不任汉事!”起,就乘舆副车。大将军光送至昌邑邸,光谢曰:“王行自绝于天,臣等驽怯,不能杀身报德。臣宁负王,不敢负社稷!愿王自爱,臣长不复见左右。”光涕泣而去。群臣奏言:“古者废放之人屏于远方,不及以政,请徙王贺汉中房陵县。”太后诏归贺昌邑,赐汤沐邑二千户。昌邑群臣坐亡辅导之谊,陷王于恶,光悉诛杀二百余人,出死,号呼市中曰:“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以上王贺归昌邑

光坐庭中,会丞相以下议定所立:广陵王已前不用,及燕剌王反诛,其子不在议中,近亲唯有卫太子孙,号皇曾孙,在民间,咸称述焉。光遂复与丞相敞等上奏曰:“《礼》曰:‘人道亲亲,故尊祖;尊祖,故敬宗。’大宗亡嗣,择支子孙贤者为嗣。孝武皇帝曾孙病已,武帝时有诏掖庭养视,至今年十八,师受《诗》、《论语》、《孝经》,躬行节俭,慈仁爱人,可以嗣孝昭皇帝后,奉承祖宗庙,子万姓。臣昧死以闻。”皇太后诏曰:“可。”光遣宗正刘德至曾孙家尚冠里,洗沐赐御衣,太仆以车令猎车迎曾孙,就斋宗正府,入未央宫,见皇太后,封为阳武侯。已而光奉上皇帝玺绶,谒于高庙,是为孝宣皇帝。以上立宣帝

明年,下诏曰:“夫褒有德,赏元功,古今通谊也。大司马大将军光,宿卫忠正,宣德明恩,守节秉谊,以安宗庙。其以河北、东武阳益封光万七千户,与故所食凡二万户。”赏赐前后黄金七千斤,钱六千万:杂缯三万匹,奴婢百七十人,马二千匹,甲第一区。自昭帝时,光子禹及兄孙云,皆中郎将;云弟山,奉车都尉侍中,领胡越兵;光两女婿,为东、西宫卫尉;昆弟诸婿外孙皆奉朝请,为诸曹大夫、骑都尉、给事中。党亲连体,根据于朝廷。光自后元秉持万机,及上即位,乃归政。上谦让不受,诸事皆先关白光,然后奏御天子。光每朝见,上虚己敛容,礼下之已甚。光秉政前后二十年。地节二年春,病笃,车驾自临问光病,上为之涕泣。光上书谢恩曰:“愿分国邑三千户,以封兄孙奉车都尉山为列侯,奉兄票骑将军去病祀。”事下丞相、御史,即日拜光子禹为右将军。光薨,上及皇太后亲临光丧,太中大夫任宣与侍御史五人持节护丧事,中二千石治莫府冢上。赐金钱、缯絮,绣被百领,衣五十箧,璧珠玑玉衣,梓宫、便房、黄肠题凑各一具,枞木外臧椁十五具。东园温明,皆如乘舆制度。载光尸柩以辒辌车,黄屋左纛,发材官轻车北军五校士,军陈至茂陵,以送其葬。谥曰宣成侯。发三河卒穿复土,起冢祠堂,置园邑三百家,长丞奉守如旧法。既葬,封山为乐平侯,以奉车都尉领尚书事。天子思光功德,下诏曰:“故大司马大将军博陆侯,宿卫孝武皇帝三十有余年,辅孝昭皇帝十有余年,遭大难,躬秉谊,率三公九卿大夫,定万世册,以安社稷,天下蒸庶,咸以康宁,功德茂盛,朕甚嘉之!复其后世,畴其爵邑,世世无有所与,功如萧相国。”明年夏,封太子外祖父许广汉为平恩侯,复下诏曰:“宣成侯光,宿卫忠正,勤劳国家,善善及后世。其封光兄孙中郎将云为冠阳侯。”以上光晚年门第之盛

禹既嗣为博陆侯,太夫人显改光时所自造茔制而侈大之,起三出阙,筑神道,北临昭灵,南出承恩;盛饰祠室辇阁,通属永巷,而幽良人婢妾守之;广治第

室,作乘舆辇,加画绣冯,黄金涂,韦絮荐轮,侍婢以五采丝挽显游戏第

中。初,光爱幸监奴冯子都,常与计事。及显寡居,与子都乱。而禹、山亦并缮治第宅,走马驰逐平乐馆。云当朝请,数称病私出,多从宾客,张围猎黄山苑中,使苍头奴上朝谒,莫敢谴者。而显及诸女,昼夜出入长信宫殿中,亡期度。以上霍氏之骄侈

宣帝自在民间,闻知霍氏尊盛日久,内不能善。光薨,上始躬亲朝政,御史大夫魏相给事中。显谓禹、云、山:“女曹不务奉大将军余业,今大夫给事中,他人壹间,女能复自救邪?”后两家奴争道,霍氏奴入御史府,欲蹋大夫门,御史为叩头谢,乃去。人以谓霍氏,显等始知忧。会魏大夫为丞相,数燕见言事。平恩侯与侍中金安上等径出入省中。时霍山自若领尚书,上令吏民得奏封事,不关尚书,群臣进见独往来,于是霍氏甚恶之。宣帝始立,立微时许妃为皇后。显爱小女成君,欲贵之,私使乳医淳于衍行毒药杀许后,因劝光内成君,代立为后,语在《外戚传》。始许后暴崩,吏捕诸医,劾衍侍疾亡状不道,下狱。吏簿问急,显恐事败,即具以实语光。光大惊,欲自发举,不忍,犹与。会奏上,因署衍勿论。光薨后,语稍泄,于是上始闻之,而未察。乃徙光女婿度辽将军未央卫尉平陵侯范明友为光禄勋,次婿诸吏中郎将羽林监任胜出为安定太守。数月,复出光姊婿给事中光禄大夫张朔为蜀郡太守,群孙婿中郎将王汉为武威太守。顷之,复徙光长女婿长乐卫尉邓广汉为少府,更以禹为大司马,冠小冠,亡印绶,罢其右将军屯兵官属,特使禹官名与光俱大司马者。又收范明友度辽将军印绶;但为光禄勋。及光中女婿赵平为散骑骑都尉光禄大夫将屯兵,又收平骑都尉印绶。诸领胡越骑、羽林及两宫卫将屯兵,悉易以所亲信许、史子弟代之。以上宣帝夺霍氏之权

禹为大司马,称病,禹故长史任宣侯问,禹曰:“我何病?县官非我家将军不得至是!今将军坟墓未干,尽外我家,反任许、史,夺我印绶,令人不省死!”宣见禹恨望深,乃谓曰:“大将军时何可复行!持国权柄,杀生在手中:廷尉李种、王平,左冯翊贾胜胡及车丞相女婿少府徐仁,皆坐逆将军意,下狱死;使乐成小家子得幸将军,至九卿封侯,百官以下,但事冯子都、王子方等,视丞相亡如也。各自有时,今许、史白天子骨肉,贵正宜耳!大司马欲用是怨恨,愚以为不可。”禹默然。数日,起视事。显及禹、山、云自见日侵削,数相对啼泣,自怨。山曰:“今丞相用事,县官信之,尽变易大将军时法令,以公田赋与贫民,发扬大将军过失。又,诸儒生多窭人子,远客饥寒,喜妄说狂言,不避忌讳,大将军常雠之;今陛下好与诸儒生语,人人自使书封事,多言我家者。尝有上书言大将军时‘主弱臣强,专制擅权。今其子孙用事,昆弟益骄恣,恐危宗庙。灾异数见,尽为是也。’其言绝痛!山屏不奏其书。后上书者益黠,尽奏封事,辄使中书令出取之,不关尚书,益不信人。”显曰:“丞相数言我家,独无罪乎?”山曰:“丞相廉正,安得罪?我家昆弟诸婿多不谨。又闻民间欢言‘霍氏毒杀许皇后’,宁有是邪?”显恐急,即具以实告山、云、禹,山、云、禹惊曰:“如是,何不早告禹等?县官离散斥逐诸婿,用是故也。此大事,诛罚不小,奈何?”于是始有邪谋矣。初,赵平客石夏善为天官,语平曰:“荧惑守御星。御星,太仆奉车都尉也,不黜则死。”平内忧山等。云舅李竟所善张赦,见云家卒卒,谓竟曰:“今丞相与平恩侯用事,可令太夫人言太后,先诛此两人。移徙陛下,在太后耳!”长安男子张章告之,事下廷尉。执金吾捕张赦、石夏等,后有诏止勿捕。山等愈恐,相谓曰:“此县官重太后,故不竟也;然恶端已见,又有弑许后事,陛下虽宽仁,恐左右不听,久之犹发。发即族矣,不如先也!”遂令诸女各归报其夫,皆曰:“安所相避?”以上霍氏怨望,私相计议

会李竟坐与诸侯王交通,辞语及霍氏,有诏云、山不宜宿卫,免就第。光诸女遇太后无礼,冯子都数犯法,上并以为让,山、禹等甚恐。显梦第中井水溢,流庭下,灶居树上。又梦大将军谓显曰:“知捕儿不?亟下捕之。”第中鼠暴多,与人相触,以尾画地。鸮数鸣殿前树上。第门自坏。云尚冠里宅中门亦坏。巷端人共见有人居云屋上,彻瓦投地,就视,亡有,大怪之。禹梦车骑声正欢来捕禹,举家忧愁。山曰:“丞相擅减宗庙羔、菟、蛙,可以此罪也。”谋令太后为博平君置酒,召丞相、平恩侯以下,使范明友、邓广汉承太后制引斩之,因废天子而立禹。约定未发,云拜为玄菟太守,太中大夫任宣为代郡太守。山又坐写秘书,显为上书献城西第,人马千匹,以赎山罪。书报闻。会事发觉,云、山、明友自杀,显、禹、广汉等捕得。禹要斩,显及诸女昆弟皆弃市,唯独霍后废处昭台宫。与霍氏相连坐诛灭者数千家。上乃下诏曰:“乃者东织室令史张赦,使魏郡豪李竟报冠阳侯云谋为大逆,朕以大将军故,抑而不扬,冀其自新。今大司马博陆侯禹与母宣成侯夫人显及从昆弟子冠阳侯云、乐平侯山、诸姊妹婿,谋为大逆,欲诖误百姓。赖祖宗神灵,先发得,咸伏其辜。朕甚悼之!诸为霍氏所诖误,事在丙申前,未发觉在吏者,皆赦除之。男子张章先发觉,以语期门董忠,忠告左曹杨恽,恽告侍中金安上。恽召见对状,后章上书以闻,侍中史高与金安上建发其事,言无入霍氏禁闼,卒不得遂其谋,皆雠有功。封章为博成侯,忠高昌侯,恽平通侯,安上都成侯,高乐陵侯。”以上霍氏之诛

初,霍氏奢侈,茂陵徐生曰:“霍氏必亡!夫奢则不逊,不逊必侮上。侮上者,逆道也。在人之右,众必害之。霍氏秉权日久,害之者多矣!天下害之,而又行以逆道,不亡何待?”乃上疏言:“霍氏泰盛,陛下即爱厚之,宜以时抑制,无使至亡。”书三上,辄报闻。其后霍氏诛灭,而告霍氏者皆封,人为徐生上书曰:“臣闻客有过主人者,见其灶直突,旁有积薪,客谓主人:‘更为曲突,远徙其薪,不者,且有火患!’主人嘿然不应。俄而家果失火,邻里共救之,幸而得息。于是杀牛置酒,谢其邻人,灼烂者在于上行,余各以功次坐,而不录言曲突者。人谓主人曰:‘乡使听客人之言,不费牛酒,终亡火患。今论功而请宾,曲突徙薪亡恩泽,焦头烂额为上客邪?’主人乃寤而请之。今茂陵徐福,数上书言霍氏且有变,宜防绝之。向使福说得行,则国亡裂土出爵之费,臣亡逆乱诛灭之败。往事既已,而福独不蒙其功。唯陛下察之,贵徙薪曲突之策,使居焦发灼烂之右。”上乃赐福帛十匹,后以为郎。以上赏徐福

宣帝始立,谒见高庙,大将军光从骖乘,上内严惮之,若有芒刺在背。后车骑将车张安世代光骖乘,天子从容肆体,甚安近焉。及光身死而宗族竟诛,故俗传之曰:“威震主者不畜,霍氏之祸萌于骖乘。”至成帝时,为光置守冢百家,吏卒奉祠焉。元始二年,封光从父昆弟曾孙阳为博陆侯,千户。

汉书/李广苏建传

李广,陇西成纪人也。其先曰李信,秦时为将,逐得燕太子丹者也。广世世受射。孝文十四年,匈奴大入萧关,而广以良家子从军击胡,用善射,杀首虏多,为郎,骑常侍:数从射猎,格杀猛兽。文帝曰:“惜广不逢时,令当高祖世,万户侯岂足道哉!”

景帝即位,为骑郎将。吴楚反时,为骁骑都尉,从太尉亚夫战昌邑下,显名。以梁王授广将军印,故还,赏不行。为上谷太守,数与匈奴战,典属国公孙昆邪为上泣曰:“李广材气,天下亡双,自负其能,数与虏确,恐亡之。”上乃徙广为上郡太守。匈奴入上郡,上使中贵人从广勒习兵击匈奴。中贵人者,将数十骑从,见匈奴三人,与战,射伤中贵人,杀其骑且尽。中贵人走广,广曰:“是必射雕者也。”广乃从百骑往驰三人。三人亡马步行,行数十里。广令其骑张左右翼,而广身自射彼三人者,杀其二人,生得一人,果匈奴射雕者也。已缚之上山,望匈奴数千骑,见广,以为诱骑,惊,上山陈。广之百骑皆大恐,欲驰还走,广曰:“我去大军数十里,今如此走,匈奴追射我,立尽!今我留,匈奴必以我为大军之诱,不我击。”广令曰:“前!”未到匈奴陈二里所,止,令曰:“皆下马解鞍!”骑曰:“虏多如是,解鞍,即急,奈何?”广曰:“彼虏以我为走,今解鞍以示不去,用坚其意。”有白马将出护兵,广上马,与十余骑奔射杀白马将,而复还至其百骑中,解鞍,纵马卧。时会暮,胡兵终怪之,弗敢击。夜半,胡兵以为汉有伏军于旁欲夜取之,即引去。平旦,广乃归其大军。后徙为陇西、北地、雁门、云中太守。以上景帝时为上郡、上谷、陇西等六郡太守

武帝即位,左右言:“广,名将也。”由是入为未央卫尉。而程不识时亦为长乐卫尉。程不识故与广俱以边太守将屯,及出击胡,而广行无部曲行陈,就善水草顿舍,人人自便,不击刁斗自卫,莫府省文书,然亦远斥候,未尝遇害。程不识正部曲行伍营陈,击刁斗,吏治军簿至明,军不得自便。不识曰:“李将军极简易,然虏卒犯之无以禁,而其士亦佚乐为之死。我军虽烦扰,虏亦不得犯我。”是时汉边郡李广、程不识为名将,然匈奴畏广,士卒多乐从,而苦程不识。不识孝景时以数直谏为太中大夫,为人廉,谨于文法。以上与程不识同为卫尉

后汉诱单于以马邑城,使大军伏马邑旁,而广为骁骑将军,属护军将军。单于觉之,去,汉军皆无功。后四岁,广以卫尉为将军,出雁门击匈奴。匈奴兵多,破广军,生得广。单于素闻广贤,令曰:“得李广必生致之。”胡骑得广,广时伤,置两马间,络而盛之。卧行十余里,广阳死,睨其旁有一儿骑善马,暂腾而上胡儿马,因抱儿鞭马南驰数十里,得其余军。匈奴骑数百追之,广行取儿弓射杀追骑,以故得脱。于是至汉,汉下广吏,吏当广亡失多,为虏所生得,当斩,赎为庶人。数岁,与故颍阴侯屏居蓝田南山中射猎。尝夜从一骑出,从人田间饮。还至亭,霸陵尉醉,呵止广,广骑曰:“故李将军。”尉曰:“今将军尚不得夜行,何故也!”宿广亭下。以上为匈奴所擒,屏居蓝田南山

居无何,匈奴入辽西,杀太守,败韩将军。韩将军后徙居右北平,死。于是上乃召拜广为右北平太守,广请霸陵尉与俱,至军而斩之,上书自陈谢罪,上报曰:“将军者,国之爪牙也。《司马法》曰:‘登车不式,遭丧不服,振旅抚师,以征不服。率三军之心,同战士之力,故怒形则千里竦,威振则万物伏。是以名声暴于夷貉,威棱乎邻国。’夫报忿除害,捐残去杀,朕之所图于将军也。若乃免冠徒跣,稽颡请罪,岂朕之指哉?将军其率师东辕,弥节白檀,以临右北平盛秋!”广在郡,匈奴号曰“汉飞将军”,避之,数岁不入界。广出猎,见草中石,以为虎而射之,中石没矢,视之,石也。他日射之,终不能入矣。广所居郡闻有虎,常自射之。及居右北平,射虎,虎腾伤广,广亦射杀之。以上为右北平太守

石建卒,上召广代为郎中令。元朔六年,广复为将军,从大将军出定襄。诸将多中首虏率为侯者,而广军无功。后三岁,广以郎中令将四千骑出右北平,博望侯张骞将万骑与广俱,异道。行数百里,匈奴左贤王将四万骑围广,广军士皆恐,广乃使其子敢往驰之。敢从数十骑,直贯胡骑,出其左右而还,报广曰:“胡虏易与耳!”军士乃安,为圜陈外乡。胡急击,矢下如雨,汉兵死者过半。汉矢且尽,广乃令持满毋发,而广身自以大黄射其裨将,杀数人,胡虏益解。会暮,吏士无人色,而广意气自如,益治军,军中服其勇也。明日,复力战,而博望侯军亦至,匈奴乃解去。汉军罢,弗能追。是时广军几没,罢归。汉法:博望侯后期,当死,赎为庶人;广军自当,亡赏。以上从卫青出定襄,与张骞出右北平,两次当匈奴无功

初,广与从弟李蔡俱为郎,事文帝。景帝时,蔡积功至二千石。武帝元朔中,为轻车将军,从大将军击右贤王,有功,中率封为乐安侯。元狩二年,代公孙弘为丞相。蔡为人在下中,名声出广下远甚,然广不得爵邑,官不过九卿,广之军吏及士卒或取封侯。广与望气王朔语曰:“自汉击匈奴,广未尝不在其中。而诸妄校尉已下,材能不及中,以军功取侯者数十人,广不为后人,然终无尺寸功以得封邑者,何也?岂吾相不当侯邪?”朔曰:“将军自念:岂尝有恨者乎?”广曰:“吾为陇西守,羌尝反,吾诱降者八百余人,诈而同日杀之。至今恨独此耳。”朔曰:“祸莫大于杀已降,此乃将军所以不得侯者也。”广历七郡太守,前后四十余年。得赏赐,辄分其戏下,饮食与士卒共之,家无余财,终不言生产事。为人长,爰臂,其善射亦天性,虽子孙他人学者莫能及。广呐口少言。与人居,则画地为军陈,射阔狭以饮。专以射为戏。将兵,乏绝处见水,士卒不尽饮不近水,不尽餐不尝食,宽缓不苛,士以此爱乐为用。其射,见敌非在数十步之内,度不中不发,发即应弦而倒。用此,其将数困辱,及射猛兽,亦数为所伤云。以上杂序广生平

元狩四年,大将军、骠骑将军大击匈奴,广数自请行,上以为老,不许,良久乃许之,以为前将军。大将军青出塞,捕虏,知单于所居,乃自以精兵走之,而令广并于右将军军,出东道。东道少回远,大军行,水草少,其势不屯行。广辞曰:“臣部为前将军,今大将军乃徙臣出东道,且臣结发而与匈奴战,乃今一得当单于,臣愿居前,先死单于!”大将军阴受上指,以为李广数奇,毋令当单于,恐不得所欲。是时公孙敖新失侯,为中将军,大将军亦欲使敖与俱当单于,故徙广。广知之,固辞,大将军弗听,令长史封书与广之莫府,曰:“急诣部,如书!”广不谢大将军而起行,意象愠怒而就部,引兵与右将军食其合军出东道。惑失道,后大将军。大将军与单于接战,单于遁走,弗能得而还,南绝幕,乃遇两将军。广已见大将军,还入军。以上从卫、霍出击匈奴,失道后期

大将军使长史持精糒遗广,因问广、食其失道状,曰:“青欲上书报天子失军曲折。”广未对,大将军长史急责广之莫府上簿,广曰:‘诸校尉亡罪,乃我自失道,吾今自上簿!”至莫府,谓其麾下曰:“广结发与匈奴大小七十余战,今幸从大将军出接单于兵,而大将军徙广部,行回远,又迷失道,岂非天哉!且广年六十余,终不能复对刀笔之吏矣!”遂引刀自刭。百姓闻之,知与不知,老壮皆为垂泣。而右将军独下吏,当死,赎为庶人。以上广不肯对簿自刭

广三子,曰当户、椒、敢,皆为郎。上与韩嫣戏,嫣少不逊,当户击嫣,嫣走,于是上以为能。当户蚤死,乃拜椒为代郡太守,皆先广死。广死军中时,敢从票骑将军。广死明年,李蔡以丞相坐:诏赐冢地阳陵,当得二十亩,蔡盗取三顷,颇卖得四十余万;又盗取神道外堧地一亩,葬其中。当下狱,自杀。敢以校尉从票骑将军击胡左贤王,力战,夺左贤王旗鼓,斩首多,赐爵关内侯,食邑二百户,代广为郎中令。顷之,怨大将军青之恨其父,乃击伤大将军,大将军匿讳之。居无何,敢从上雍,至甘泉宫猎,票骑将军去病怨敢伤青,射杀敢。去病时方贵幸,上为讳,云鹿触杀之。居岁余,去病死。敢有女为太子中人,爱幸。敢男禹有宠于太子,然好利,亦有勇,尝与侍中贵人饮,侵陵之,莫敢应。后愬之上,上召禹使刺虎,县下圈中,未至地,有诏引出之,禹从落中以剑斫绝累,欲刺虎,上壮之,遂救止焉。而当户有遗腹子陵,将兵击胡,兵败降匈奴。后人告禹谋欲亡从陵,下吏死。以上广之子孙

陵字少卿,少为侍中建章监,善骑射,爱人,谦让下士,甚得名誉。武帝以为有广之风,使将八百骑,深入匈奴二千余里,过居延视地形,不见虏,还。拜为骑都尉,将勇敢五千人,教射酒泉、张掖,以备胡。数年,汉遣贰师将军伐大宛,使陵将五校兵随后,行至塞,会贰师还。上赐陵书,陵留吏士,与轻骑五百出敦煌,至盐水,迎贰师还,复留屯张掖。以上陵居酒泉、张掖

天汉二年,贰师将三万骑出酒泉,击右贤王于天山。召陵,欲使为贰师将辎重。陵召见武台,叩头自请曰:“臣所将屯边者,皆荆、楚勇士,奇材剑客也,力扼虎,射命中。愿得自当一队,到兰干山南,以分单于兵,毋令专乡贰师军。”上曰:“将恶相属邪?吾发军多,毋骑予女。”陵对:“无所事骑,臣愿以少击众,步兵五千人涉单于庭!”上壮而许之,因诏强弩都尉路博德将兵半道迎陵军。博德,故伏波将军,亦羞为陵后距,奏言:“方秋匈奴马肥,未可与战。臣愿留陵至春,俱将酒泉、张掖骑各五千人,并击东西浚稽,可必擒也!”书奏,上怒,疑陵悔不欲出而教博德上书,乃诏博德:“吾欲予李陵骑,云‘欲以少击众’。今虏入西河,其引兵走西河,遮钩营之道!”诏陵:“以九月发,出遮虏鄣,至东浚稽山南龙勒水上,徘徊观虏。即亡所见,从浞野侯赵破奴故道,抵受降城休士,因骑置以闻。所与博德言者云何?具以书对!”以上诏陵至浚稽山,诏博德至西河

陵于是将其步卒五千人出居廷,北行三十日,至浚稽山止营,举图所过山川地形,使麾下骑陈步乐还以闻。步乐召见,道陵将率得士死力,上甚说,拜步乐为郎。陵至浚稽山,与单于相直,骑可三万,围陵军。军居两山间,以大车为营。陵引士出营外为陈,前行持戟盾,后行持弓弩,令曰:“闻鼓声而纵!闻金声而止!”虏见汉军少,直前就营,陵搏战攻之,千弩俱发,应弦而倒。虏还走上山,汉军追,击杀数千人。单于大惊,召左右地兵八万余骑攻陵。陵且战且引,南行数日,抵山谷中。连战,士卒中矢伤,三创者载辇,两创者将车,一创者持兵战。陵曰:“吾士气少衰,而鼓不起者,何也?军中岂有女子乎?”始军出时,关东群盗妻子徙边者随军为卒妻妇,大匿车中,陵搜得,皆剑斩之。明日复战,斩首三千余级。引兵东南,循故龙城道,行四五日,抵大泽葭苇中。虏从上风纵火,陵亦令军中纵火自救。南行至山下,单于在南山上,使其子将骑击陵。陵军步斗树木间,复杀数千人,因发连弩射单于,单于下走。以上陵以步兵五千与匈奴三万骑战,屡胜

是日,捕得虏,言:“单于曰:‘此汉精兵,击之不能下,日夜引吾南近塞,得毋有伏兵乎?’诸当户君长皆言:‘单于自将数万骑,击汉数千人不能灭,后无以复使边臣,令汉益轻匈奴!’复力战山谷间,尚四十五里,得平地,不能破,乃还。”是时,陵军益急,匈奴骑多,战一日数十合,复伤杀虏二千余人。虏不利,欲去,会陵军候管敢为校尉所辱,亡降匈奴,具言“陵军无后救,射矢且尽,独将军麾下及成安侯校各八百人为前行,以黄与白为帜。当使精骑射之,即破矣。”成安侯者,颍川人,父韩千秋,故济南相,奋击南越战死,武帝封子延年为侯,以校尉随陵。单于得敢,大喜,使骑并攻汉军,疾呼曰:“李陵、韩延年趣降!”遂遮道急攻陵。陵居谷中,虏在山上,四面射,矢如雨下。汉军南行,未至鞮汗山,一日五十万矢皆尽,即弃车去。士尚三千余人,徒斩车辐而持之,军吏持尺刀,抵山入狭谷。单于遮其后,乘隅下垒石,士卒多死,不得行。昏后,陵便衣独步出营,止左右:“毋随我,丈夫一取单于耳!”良久,陵还,太息曰:“兵败,死矣!”军吏或曰:“将军威震匈奴,天命不遂,后求道径还归,如浞野侯:为虏所得,后亡还,天子客遇之。况于将军乎?”陵曰:“公止!吾不死,非壮士也!”于是尽斩旌旗,及珍宝埋地中。陵叹曰:“复得数十矢足以脱矣。今无兵复战,天明,坐受缚矣。各鸟兽散,犹有得脱归报天子者。”令军士人持二升糒,一半冰,期至遮虏鄣者相待。夜半时,击鼓起士,鼓不鸣。陵与韩延年俱上马,壮士从者十余人,虏骑数千追之,韩延年战死。陵曰:“无面目报陛下!”遂降。以上陵军败,降匈奴

军人分散,脱至塞者四百余人。陵败处去塞百余里,边塞以闻。上欲陵死战,召陵母及妇,使相者视之,无死丧色,后闻陵降,上怒甚,责问陈步乐,步乐自杀。群臣皆罪陵,上以问太史令司马迁,迁盛言“陵事亲孝,与士信,常奋不顾身,以殉国家之急,其素所畜积也,有国士之风。今举事一不幸,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蘖其短,诚可痛也!且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戎马之地,抑数万之师,虏救死扶伤不暇,悉举引弓之民,共攻围之。转斗千里,矢尽道穷,士张空拳,冒白刃,北首争死敌,得人之死力,虽古名将不过也!身虽陷败,然其所摧败亦足暴于天下。彼之不死,宜欲得当以报汉也。”初,上遣贰师大军出,财令陵为助兵。及陵与单于相值,而贰师功少。上以迁诬罔欲沮贰师,为陵游说,下迁腐刑。久之,上悔陵无救,曰:“陵当发出塞,乃诏强弩都尉令迎军,坐预诏之,得令老将生奸诈!”乃遣使劳赐陵余军得脱者。陵在匈奴岁余,上遣因杅将军公孙敖将兵深入匈奴迎陵。敖军无功还,曰:“捕得生口,言李陵教单于为兵以备汉军,故臣无所得。”上闻,于是族陵家,母弟妻子皆伏诛。陇西士大夫以李氏为愧。其后,汉遣使匈奴,陵谓使者曰:“吾为汉将步卒五千人,横行匈奴,以亡救而败,何负于汉而诛吾家?”使者曰:“汉闻李少卿教匈奴为兵。”陵曰:“乃李绪,非我也!”李绪本汉塞外都尉,居奚侯城,匈奴攻之,绪降,而单于客遇绪,常坐陵上。陵痛其家以李绪而诛,使人刺杀绪。大阏氏欲杀陵,单于匿之北方,大阏氏死乃还。单于壮陵,以女妻之,立为右校王,卫律为丁灵王,皆贵用事。卫律者,父本长水胡人。律生长汉,善协律都尉李延年,延年荐言律使匈奴。使还,会延年家收,律惧并诛,亡,还降匈奴。匈奴爱之,常在单于左右。陵居外,有大事,乃入议。以上汉诛陵家属,陵在匈奴贵用事

昭帝立,大将军霍光、左将军上官桀辅政,素与陵善,遣陵故人陇西任立政等三人俱至匈奴招陵。立政等至,单于置酒赐汉使者,李陵、卫律皆侍坐。立政等见陵,未得私语,即目视陵,而数数自循其刀环,握其足,阴谕之,言可还归汉也。后陵、律持牛酒劳汉使,博饮,两人皆胡服椎结,立政大言曰:“汉已大赦,中国安乐,主上富于春秋,霍子孟、上官少叔用事。”以此言微动之,陵墨不应,孰视而自循其发,答曰:“吾已胡服矣!”有顷,律起更衣,立政曰:“咄,少卿良苦!霍子孟、上官少叔谢女。”陵曰:“霍与上官无恙乎?”立政曰:“请少卿来归故乡,毋忧富贵!”陵字立政曰:“少公,归易耳,恐再辱,奈何?”语未卒,卫律还,颇闻余语,曰:“李少卿贤者,不独居一国。范蠡遍游天下,由余去戎入秦。今何语之亲也?”因罢去,立政随谓陵曰:“亦有意乎?”陵曰:“丈夫不能再辱。”陵在匈奴二十余年,元平元年病死。以上任立政招陵

苏建,杜陵人也。以校尉从大将军青击匈奴,封平陵侯。以将军筑朔方。后以卫尉为游击将军,从大将军出朔方。后一岁,以右将军再从大将军出定襄,亡翕侯,失军当斩,赎为庶人。其后为代郡太守,卒官。有三子:嘉为奉车都尉,贤为骑都尉,中子武最知名。

武字子卿,少以父任,兄弟并为郎,稍迁至移中厩监。时汉连伐胡,数通使相窥观,匈奴留汉使郭吉、路充国等前后十余辈。匈奴使来,汉亦留之以相当。天汉元年,且鞮侯单于初立,恐汉袭之,乃曰:“汉天子,我丈人行也。”尽归汉使路充国等。武帝嘉其义,乃遣武以中郎将使持节送匈奴使留在汉者,因厚赂单于,答其善意。武与副中郎将张胜及假吏常惠等,募士斥候百余人俱。既至匈奴,置币遗单于,单于益骄,非汉所望也。以上武使匈奴

方欲发使送武等,会缑王与长水虞常等谋反匈奴中。缑王者,昆邪王姊子也,与昆邪王俱降汉,后随浞野侯没胡中。及卫律所将降者,阴相与谋劫单于母阏氏归汉,会武等至匈奴。虞常在汉时,素与副张胜相知。私候胜曰:“闻汉天子甚怨卫律,常能为汉伏弩射杀之。吾母与弟在汉,幸蒙其赏赐。”张胜许之,以货物与常。后月余,单于出猎,独阏氏子弟在。虞常等七十余人欲发,其一人夜亡,告之单于子弟,发兵与战,缑王等皆死,虞常生得。单于使卫律治其事,张胜闻之,恐前发,以状语武。武曰:“事如此,此必及我,见犯乃死,重负国!”欲自杀,胜、惠共止之。虞常果引张胜,单于怒,召诸贵人议,欲杀汉使者。左伊秩訾曰:“即谋单于,何以复加?宜皆降之。”单于使卫律召武受辞,武谓惠等:“屈节辱命,虽生,何面目以归汉!”引佩刀自刺,卫律惊,自抱持武,驰召医,凿地为坎,置煴火,覆武其上,蹈其背以出血。武气绝,半日复息,惠等哭,舆归营。单于壮其节,朝夕遣人候问武,而收系张胜。以上缑王、虞常之变

武益愈,单于使使晓武,会论虞常,欲因此时降武。剑斩虞常已,律曰:“汉使张胜谋杀单于近臣,当死!单于募降者赦罪。”举剑欲击之,胜请降。律谓武曰:“副有罪,当相坐。”武曰:“本无谋,又非亲属,何为相坐?”复举剑拟之,武不动。律曰:“苏君,律前负汉归匈奴,幸蒙大恩,赐号称王,拥众数万,马畜弥山,富贵如此!苏君今日降,明日复然。空以身膏草野,谁复知之?”武不应,律曰:“君因我降,与君为兄弟。今不听吾计,后虽欲复见我,尚可得乎?”武骂律曰:“女为人臣子,不顾恩义,畔主背亲,为降虏于蛮夷,何以女为见!且单于信女,使决人死生,不平心持正,反欲斗两主,观祸败!南越杀汉使者,屠为九郡;宛王杀汉使者,头悬北阙;朝鲜杀汉使者,即时诛灭。独匈奴未耳。若知我不降,明欲令两国相攻,匈奴之祸从我始矣!”以上卫律劝武降

律知武终不可胁,白单于。单于愈益欲降之,乃幽武置大窖中,绝不饮食。天雨雪,武卧啮雪与旃毛并咽之,数日不死。匈奴以为神,乃徙武北海上无人处,使牧羝:“羝乳,乃得归!”别其官属常惠等,各置他所。武既至海上,廪食不至,掘野鼠去草实而食之。杖汉节牧羊,卧起操持,节旄尽落。积五六年,单于弟於軒王弋射海上,武能网纺缴,檠弓弩,於靬王爱之,给其衣食。三岁余,王病,赐武马畜、服匿、穹庐。王死后,人众徙去。其冬,丁令盗武牛羊,武复穷厄。以上海上牧羊

初,武与李陵俱为侍中。武使匈奴,明年陵降,不敢求武。久之,单于使陵至海上,为武置酒设乐,因谓武曰:“单于闻陵与子卿素厚,故使陵来说足下,虚心欲相待。终不得归汉,空自苦亡人之地,信义安所见乎?前长君为奉车,从至雍棫阳宫,扶辇下除,触柱折辕,劾大不敬,伏剑自刎,赐钱二百万以葬;孺卿从祠河东后土,宦骑与黄门驸马争船,推堕驸马河中,溺死,宦骑亡,诏使孺卿逐捕,不得,惶恐饮药而死。来时,太夫人已不幸,陵送葬至阳陵。子卿妇年少,闻已更嫁矣。独有女弟二人,两女一男,今复十余年,存亡不可知。人生如朝露,何久自苦如此?陵始降时,忽忽如狂,自痛负汉,加以老母系保宫。子卿不欲降,何以过陵?且陛下春秋高,法令亡常,大臣亡罪夷灭者数十家,安危不可知,子卿尚复谁为乎?愿听陵计,勿复有云。”武曰:“武父子亡功德,皆为陛下所成就,位列将,爵通侯,兄弟亲近,常愿肝脑涂地。今得杀身自效,虽蒙斧钺汤镬,诚甘乐之!臣事君,犹子事父也,子为父死,无所恨。愿勿复再言!”陵与武饮数日,复曰:“子卿壹听陵言!”武曰:“自分已死久矣!王必欲降武,请毕今日之,效死于前!”陵见其至诚,喟然叹曰:“嗟乎义士!陵与卫律之罪,上通于天!”因泣下沾衿,与武决去。以上李陵劝武降

陵恶自赐武,使其妻赐武牛羊数十头。后陵复至北海上,语武:“区脱捕得云中生口,言太守以下吏民皆白服,曰上崩。”武闻之,南乡号哭,欧血,旦夕临。数月,昭帝即位。数年,匈奴与汉和亲,汉求武等,匈奴诡言武死。后汉使复至匈奴,常惠请其守者与俱,得夜见汉使,具自陈道,教使者谓单于言:“天子射上林中,得雁,足有系帛书,言武等在某泽中。”使者大喜,如惠语以让单于,单于视左右而惊,谢汉使曰:“武等实在。”于是李陵置酒贺武,曰:“今足下还归,扬名于匈奴,功显于汉室,虽古竹帛所载,丹青所画,何以过子卿?陵虽驽怯,令汉且贳陵罪,全其老母,使得奋大辱之积志,庶几乎曹柯之盟,此陵宿昔之所不忘也!收族陵家,为世大戮,陵尚复何顾乎?已矣,令子卿知吾心耳。异域之人,壹别长绝!”陵起舞,歌曰:“径万里兮度沙幕,为君将兮奋匈奴。路穷绝兮矢刃摧,士众灭兮名已。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陵泣下数行,因与武决。单于召会武官属,前以降及物故,凡随武还者九人。以上匈奴许归武

武以始元六年春至京师。诏武奉一太牢谒武帝园庙,拜为典属国,秩中二千石,赐钱二百万,公田二顷,宅一区。常惠、徐圣、赵终根皆拜为中郎,赐帛各二百匹。其余六人老,归家,赐钱人十万,复终身。常惠后至右将军,封列侯,自有传。武留匈奴凡十九岁,始以强壮出,及还,须发尽白。以上武还汉

武来归明年,上官桀子安,与桑弘羊及燕王、盖主谋反,武子男元与安有谋,坐死。初,桀、安与大将军霍光争权,数疏光过失予燕王,令上书告之。又言苏武使匈奴,二十年不降,还乃为典属国;大将军长史无功劳,为搜粟都尉,光颛权自恣。及燕王等反诛,穷治党与,武素与桀、弘羊有旧,数为燕王所讼,子又在谋中,廷尉奏请逮捕武。霍光寝其奏,免武官。数年,昭帝崩,武以故二千石与计谋立宣帝,赐爵关内侯,食邑三百户。久之,卫将军张安世荐武明习故事,奉使不辱命,先帝以为遗言,宣帝即时召武待诏宦者署,数进见,复为右曹典属国。以武著节老臣,令朝朔望,号称祭酒,甚优宠之。武所得赏赐,尽以施予昆弟故人,家不余财。皇后父平恩侯、帝舅平昌侯、乐昌侯、车骑将军韩增、丞相魏相、御史大夫丙吉,皆敬重武。武年老,子前坐事死,上闵之,问左右:“武在匈奴久,岂有子乎?”武因平恩侯自白:“前发匈奴时,胡妇适产一子通国,有声问来,愿因使者致金帛赎之。”上许焉。后通国随使者至,上以为郎。又以武弟子为右曹。武年八十余,神爵二年病卒。以上武晚年事

甘露三年,单于始入朝。上思股肱之美,乃图画其人于麒麟阁,法其形貌,署其官爵姓名。唯霍光不名,曰“大司马大将军博陆侯姓霍氏”,次曰“卫将军富平侯张安世”,次曰“车骑将军龙额侯韩增”,次曰“后将军营平侯赵充国”,次曰“丞相高平侯魏相”,次曰“丞相博阳侯丙吉”,次曰“御史大夫建平侯杜延年”,次曰“宗正阳城侯刘德”,次曰“少府梁丘贺”,次曰“太子太傅萧望之”,次曰“典属国苏武”。皆有功德,知名当世,是以表而扬之,明著中兴辅佐,列于方叔、召虎、仲山甫焉,凡十一人,皆有传。自丞相黄霸、廷尉于定国、大司农朱邑、京兆尹张敞、右扶风尹翁归及儒者夏侯胜等,皆以善终,著名宣帝之世,然不得列于名臣之图,以此知其选矣。以上麒麟阁图象

赞曰:李将军恂恂如鄙人,口不能出辞,及死之日,天下知与不知,皆为流涕,彼其中心诚信于士大夫也!谚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言虽小,可以喻大。然三代之将,道家所忌,自广至陵,遂亡其宗,哀哉!孔子称“志士仁人,有杀身以成仁,无求生以害仁”;“使于四方,不辱君命”。苏武有之矣!

汉书/赵尹韩张两王传

赵广汉,字子都,涿郡蠡吾人也,故属河间。少为郡吏,州从事,以廉洁、通敏、下士为名。举茂材,平准令,察廉为阳翟令。以治行尤异,迁京辅都尉,守京兆尹。会昭帝崩,而新丰杜建为京兆掾,护作平陵方上。建素豪侠,宾客为奸利。广汉闻之,先风告,建不改,于是收案致法。中贵人豪长者为请,无不至,终无所听。宗族宾客谋欲篡取,广汉尽知其计议主名起居,使吏告曰:“若计如此,且并灭家!”令数吏将建弃市,莫敢近者,京师称之。以上守京兆尹

是时,昌邑王征即位,行淫乱,大将军霍光与群臣共废王,尊立宣帝。广汉以与议定策,赐爵关内侯,迁颍川太守。郡大姓原、褚宗族横恣,宾客犯为盗贼,前二千石莫能禽制。广汉既至,数月,诛原、褚首恶,郡中震栗。先是,颍川豪桀大姓,相与为婚姻,吏俗朋党。广汉患之,厉使其中可用者受记,出有案问,既得罪名,行法罚之。广汉故漏泄其语,令相怨咎。又教吏为缿筒,及得投书,削其主名,而托以为豪桀大姓子弟所言。其后强宗大族家家结为仇雠,奸党散落,风俗大改,吏民相告讦,广汉得以为耳目,盗贼以故不发,发又辄得。壹切治理,威名流闻,及匈奴降者言匈奴中皆闻广汉。以上为颍川太守

本始二年,汉发五将军击匈奴,征广汉以太守将兵,属蒲类将军赵充国。从军还,复用守京兆尹,满岁为真。以上虚叙历官

广汉为二千石,以和颜接士,其尉荐待遇吏,殷勤甚备。事推功善,归之于下,曰:“某掾卿所为,非二千石所及。”行之发于至诚。吏见者皆输写心腹,无所隐匿,咸愿为用,僵仆无所避。广汉聪明,皆知其能之所宜、尽力与否。其或负者,辄先闻知,风谕不改,乃收捕之,无所逃,按之罪立具,即时伏辜。广汉为人强力,天性精于吏职:见吏民,或夜不寝,至旦,尤善为钩距,以得事情。钩距者,设欲知马贾,则先问狗,已问羊,又问牛,然后及马,参伍其贾,以类相准,则知马之贵贱,不失实矣。唯广汉至精,能行之,它人效者,莫能及也。郡中盗贼,闾里轻侠。其根株窟穴所在,及吏受取请求铢两之奸,皆知之。以上叙广汉之精能

长安少年数人,会穷里空舍,谋共劫人,坐语未讫,广汉使吏捕治,具服。富人苏回为郎,二人劫之,有顷,广汉将吏到家,自立庭下,使长安丞龚奢叩堂户晓贼曰:“京兆尹赵君谢两卿:无得杀质,此宿卫臣也。释质束手,得善相遇,幸逢赦令,或时解脱。”二人惊愕,又素闻广汉名,即开户出,下堂叩头,广汉跪谢曰:“幸全活郎,甚厚!”送狱,敕吏谨遇,给酒肉。至冬,当出死,豫为调棺,给敛葬具。告语之,皆曰:“死无所恨!”广汉尝记召湖都亭长,湖都亭长西至界上,界上亭长戏曰:“至府,为我多谢问赵君。”亭长既至,广汉与语,问事毕,谓曰:“界上亭长寄声谢我,何以不为致问?”亭长叩头,服实有之,广汉因曰:“还,为吾谢界上亭长:‘勉思职事,有以自效,京兆不忘卿厚意!’”其发奸摘伏如神,皆此类也。广汉奏请,令长安游徼狱吏秩百石。其后,百石吏皆差自重,不敢枉法妄系留人。京兆政清,吏民称之不容口,长老传以为自汉兴以来,治京兆者莫能及。左冯翊、右扶风,皆治长安中,犯法者从迹喜过京兆界,广汉叹曰:“乱吾治者,常二辅也。诚令广汉得兼治之,直差易耳!”以上治京兆实迹

初,大将军霍光秉政,广汉事光。及光薨后,广汉心知微指,发长安吏自将,与俱至光子博陆侯禹第,直突入其门,搜索私屠酤,推破卢罂,斧斩其门关而去。时光女为皇后,闻之,对帝涕泣。帝心善之,乃以召问广汉。广汉由是侵犯贵戚大臣。所居好用世吏子孙、新进年少者,专厉强壮蜂气,见事风生,无所回避,率多果敢之计,莫为持难。广汉终以此败。以上叙侵犯霍氏,因及其致败之由

初,广汉客私酤酒长安市,丞相史逐去客,客疑男子苏贤言之,以语广汉。广汉使长安丞按贤,尉史禹故劾贤为骑士屯霸上,不诣屯所,乏军兴。贤父上书讼罪,告广汉,事下有司覆治,禹坐要斩,请逮捕广汉。有诏即讯,辞服。会赦,贬秩一等。广汉疑其邑子荣畜教令,后以它法论杀畜,人上书言之,事下丞相御史,案验甚急。广汉使所亲信长安人为丞相府门卒,令微司丞相门内不法事。地节三年七月中,丞相傅婢有过,自绞死。广汉闻之,疑丞相夫人妒,杀之府舍,而丞相奉斋酎入庙祠。广汉得此,使中郎赵奉寿风晓丞相,欲以胁之,毋令穷正己事。丞相不听,按验愈急。广汉欲告之,先问太史知星气者,言今年当有戮死大臣。广汉即上书告丞相罪,制曰:“下京兆尹治。”广汉知事迫切,遂自将吏卒,突入丞相府,召其夫人跪庭下受辞,收奴婢十余人去,责以杀婢事。丞相魏相上书自陈:“妻实不杀婢。广汉数犯罪法,不伏辜,以诈巧迫胁臣相,幸臣相宽不奏。愿下明使者治广汉所验臣相家事。”事下廷尉治罪,实丞相自以过谴笞傅婢,出至外第乃死,不如广汉言。司直萧望之劾奏:“广汉摧辱大臣,欲以劫持奉公,逆节伤化,不道。”宣帝恶之,下广汉廷尉狱。又坐贼杀不辜、鞠狱故不以实、擅斥除骑士、乏军兴数罪。以上广汉迫胁魏丞相,获罪

天子可其奏。吏民守阙号泣者数万人,或言:“臣生无益县官,愿代赵京兆死,使得牧养小民。”广汉竟坐要斩。广汉虽坐法诛,为京兆尹廉明,威制豪强,小民得职,百姓追思,歌之至今。

尹翁归,字子兄,河东平阳人也,徙杜陵。翁归少孤,与季父居。为狱小吏,晓习文法。喜击剑,人莫能当。是时,大将军霍光秉政,诸霍在平阳,奴客持刀兵入市斗变,吏不能禁。及翁归为市吏,莫敢犯者。公廉,不受馈,百贾畏之。以上为市吏

后去吏居家。会田延年为河东太守,行县至平阳。悉召故吏五六十人,延年亲临见,令有文者东,有武者西。阅数十人,次到翁归,独伏不肯起,对曰:“翁归文武兼备,唯所施设。”功曹以为此吏倨敖不逊,延年曰:“何伤?”遂召上辞问,甚奇其对,除补卒史,便从归府。案事发奸,穷竟事情,延年大重之,自以能不及翁归,徙署督邮。河东二十八县,分为两部:闳孺部汾北,翁归部汾南。所举应法,得其罪辜,属县长吏虽中伤,莫有怨者。举廉为缑氏尉,历守郡中,所居治理。迁补都内令,举廉为弘农都尉。以上受知于田延年,历官督邮、尉令、都尉

征拜东海太守,过辞廷尉于定国。定国家在东海,欲属托邑子两人,令坐后堂待见。定国与翁归语终日,不敢见其邑子。既去,定国乃谓邑子曰:“此贤将,汝不任事也,又不可干以私。”翁归治东海明察,郡中吏民贤不肖及奸邪罪名,尽知之。县县各有记籍,自听其政,有急名则少缓之,吏民小解,辄披籍。县县收取黠吏豪民,案致其罪,高至于死。收取人必于秋冬课吏大会中。及出行县,不以无事时。其有所取也,以一警百,吏民皆服,恐惧改行自新。东海大豪郯许仲孙为奸猾,乱吏治,郡中苦之。二千石欲捕者,辄以力势变诈自解,终莫能制。翁归至,论弃仲孙市,一郡怖栗,莫敢犯禁,东海大治。以上为东海太守

以高第入守右扶风,满岁为真。选用廉平疾奸吏以为右职,接待以礼,好恶与同之,其负翁归,罚亦必行。治如在东海故迹,奸邪罪名亦县县有名籍。盗贼发其比伍中,翁归辄召其县长吏,晓告以奸黠主名,教使用类推迹盗贼所过抵,类常如翁归言,无有遗脱。缓于小弱,急于豪强。豪强有论罪,输掌畜官,使斫莝,责以员程,不得取代,不中程,辄笞督,极者至以铁自刭而死。京师畏其威严,扶风大治,盗贼课常为三辅最。以上为右扶风

翁归为政,虽任刑,其在公卿之间,清洁自守,语不及私,然温良谦退,不以行能骄人,甚得名誉于朝廷。视事数岁,元康四年病卒。家无余财,天子贤之,制诏御史:“朕夙兴夜寐,以求贤为右,不异亲疏近远,务在安民而已。扶风翁归,廉平乡正,治民异等。早天不遂,不得终其功业,朕甚怜之!其赐翁归子黄金百斤,以奉祭祠。”翁归三子皆为郡守。少子岑,历位九卿,至后将军。而闳孺亦至广陵相,有治名。由是世称田延年为知人。

韩延寿,字长公,燕人也,徙杜陵。少为郡文学。父义,为燕郎中。刺王之谋逆也,义谏而死,燕人闵之。是时,昭帝富于春秋,大将军霍光持政,征郡国贤良文学,问以得失。时魏相以文学对策,以为:“赏罚所以劝善禁恶,政之本也。日者燕王为无道,韩义出身强谏,为王所杀,义无比干之亲,而蹈比干之节。宜显赏其子,以示天下,明为人臣之义!”光纳其言,因擢延寿为谏大夫。以上因父而得显赏

迁淮阳太守,治甚有名,徙颍川。颍川多豪强,难治,国家常为选良二千石。先是,赵广汉为太守,患其俗多朋党,故构会吏民,令相告讦,一切以为聪明,颍川由是以为俗,民多怨仇。延寿欲改更之,教以礼让。恐百姓不从,乃历召郡中长老为乡里所信向者数十人,设酒具食,亲与相对,接以礼意,人人问以谣俗,民所病苦,为陈和睦亲爱销除怨咎之路,长老皆以为便,可施行。因与议定:嫁娶丧祭仪品,略依古礼,不得过法。延寿于是令文学校官诸生皮弁执俎豆,为吏民行丧嫁娶礼,百姓遵用其教。卖偶车马下里伪物者,弃之市道。数年,徙为东郡太守。黄霸代延寿居颍川,霸因其迹而大治。以上为颍川太守

延寿为吏,上礼义,好古教化,所至必聘其贤士,以礼待用,广谋议,纳谏争;举行丧让财,表孝弟有行;修治学官,春秋乡射,陈钟鼓管弦,盛升降揖让,及都试讲武,设斧钺旌旗,习射御之事;治城郭,收赋租,先明布告其日,以期会为大事,吏民敬畏趋乡之。又置正、五长,相率以孝弟,不得舍奸人,闾里阡陌有非常,吏辄闻知,奸人莫敢入界。其始若烦,后吏无追捕之苦,民无箠楚之忧,皆便安之。接待下吏,恩施甚厚,而约誓明。或欺负之者,延寿痛自刻责:“岂其负之?何以至此?”吏闻者自伤悔,其县尉至自刺死,及门下掾自刭,人救不殊因瘖不能言。延寿闻之,对掾史涕泣,遣吏医治视,厚复其家。以上虚叙延寿为吏以礼服人

延寿尝出,临上车,骑吏一人后至,敕功曹议罚白。还至府门,门卒当车,愿有所言。延寿止车问之,卒曰:“《孝经》曰:‘资于事父以事君,而敬同。故母取其爱,而君取其敬,兼之者父也。’今旦明府早驾,久驻未出,骑吏父来至府门,不敢入,骑吏闻之,趋走出谒,适会明府登车。以敬父而见罚,得毋亏大化乎?”延寿举手舆中曰:“微子,太守不自知过!”归舍,召见门卒。卒本诸生,闻延寿贤,无因自达,故代卒,延寿遂待用之。其纳善听谏,皆此类也。在东郡三岁,令行禁止,断狱大减,为天下最。以上为东郡太守

入守左冯翊,满岁称职为真。岁余,不肯出行县,丞掾数白:“宜循行郡中,览观民俗,考长吏治迹。”延寿曰:“县皆有贤令长,督邮分明善恶于外,行县恐无所益,重为烦扰。”丞掾皆以为方春月,可壹出劝耕桑,延寿不得已,行县。至高陵,民有昆弟相与讼田自言,延寿大伤之,曰:“幸得备位,为郡表率,不能宣明教化,至令民有骨肉争讼!既伤风化,重使贤长吏、啬夫、三老、孝弟受其耻。咎在冯翊,当先退!”是日移病不听事,因入卧传舍,闭思过。一县莫知所为,令丞、啬夫、三老亦皆自系待罪。于是讼者宗族传相责让,此两昆弟深自悔,皆自髡肉袒谢,愿以田相移,终死不敢复争。延寿大喜,开延见,内酒肉与相对饮食,厉勉,以意告乡部,有以表劝悔过从善之民。延寿乃起听事,劳谢令丞以下,引见尉荐。郡中歙然,莫不传相敕厉,不敢犯。延寿恩信周遍二十四县,莫复以辞讼自言者。推其至诚,吏民不忍欺绐。以上为左冯翊

延寿代萧望之为左冯翊,而望之迁御史大夫,侍谒者福为望之道延寿在东郡时放散官钱千余万。望之与丞相丙吉议,吉以为更大赦,不须考。会御史当问事东郡,望之因令并问之。延寿闻知,即部吏案校望之在冯翊时廪牺官钱放散百余万。廪牺吏掠治急,自引与望之为奸。延寿劾奏,移殿门禁止望之。望之自奏:“职在总领天下,闻事不敢不问,而为延寿所拘持。”上由是不直延寿,各令穷竟所考。望之卒无事实,而望之遣御史案东郡,具得其事:延寿在东郡时,试骑士,治饰兵车,画龙虎朱爵;延寿衣黄纨方领,驾四马,傅总,建幢棨,植羽葆,鼓车歌车;功曹引车皆驾四马,载棨戟,五骑为伍,分左右部,军假司马、千人持幢旁毂;歌者先居射室,望见延寿车,嗷眺楚歌;延寿坐射室,骑吏持戟夹陛列立,骑士从者带弓鞬罗后,令骑士兵车四面营陈,被甲鞮蝥居马上,抱弩负;又使骑士戏车弄马盗骖;延寿又取官铜物,候月食铸作刀剑钩镡,放效尚方事;及取官钱帛,私假繇使吏;及治饰车甲三百万以上。于是望之劾奏延寿上僭不道,又自陈:“前为延寿所奏,今复举延寿罪,众庶皆以臣怀不正之心,侵冤延寿,愿下丞相、中二千石、博士议其罪。”以上延寿与萧望之互考获罪

事下公卿,皆以延寿前既无状,后复诬愬典法大臣,欲以解罪,狡猾不道。天子恶之,延寿竟坐弃市。吏民数千人送至渭城,老小扶持车毂,争奏酒炙。延寿不忍距逆,人人为饮,计饮酒石余,使掾史分谢送者:“远苦吏民,延寿死无所恨!”百姓莫不流涕。延寿三子,皆为郎吏。且死,属其子勿为吏,以己为戒。子皆以父言去官不仕。至孙威,乃复为吏,至将军。威亦多恩信,能拊众,得士死力。威又坐奢僭诛,延寿之风类也。

张敞,字子高,本河东平阳人也。祖父孺为上谷太守,徙茂陵。敞父福,事孝武帝,官至光禄大夫。敞后随宣帝徙杜陵。敞本以乡有秩补太守卒史,察廉为甘泉仓长,稍迁太仆丞,杜延年甚奇之。会昌邑王征即位,动作不由法度。敞上书谏曰:“孝昭皇帝蚤崩无嗣,大臣忧惧,选贤圣承宗庙,东迎之日,唯恐属车之行迟。今天子以盛年初即位,天下莫不拭目倾耳,观化听风。国辅大臣未褒,而昌邑小辇先迁,此过之大者也!”后十余日王贺废,敞以切谏显名,擢为豫州刺史。以数上事有忠言,宣帝征敞为太中大夫,与于定国并平尚书事。以正违忤大将军霍光,而使主兵车出军省减用度,复出为函谷关都尉。宣帝初即位,废王贺在昌邑,上心惮之,徙敞为山阳太守。以上敞历官至太守

久之,大将军霍光薨,宣帝始亲政事,封光兄孙山、云皆为列侯,以光子禹为大司马。顷之,山、云以过归第,霍氏诸婿亲属颇出补吏。敞闻之,上封事曰:“臣闻公子季友有功于鲁,大夫赵衰有功于晋,大夫田完有功于齐,皆畴其官邑,延及子孙。终后田氏篡齐,赵氏分晋,季氏颛鲁。故仲尼作《春秋》,迹盛衰,讥世卿最甚。乃者大将军决大计,安宗庙,定天下,功亦不细矣!夫周公七年耳,而大将军二十岁,海内之命断于掌握。方其隆时,感动天地,侵迫阴阳,月朓日蚀,昼冥宵光,地大震裂,火生地中,天文失度,祆祥变怪,不可胜记。皆阴类盛长,臣下颛制之所生也。朝臣宜有明言,曰‘陛下褒宠故大将军,以报功德足矣’。间者,辅臣颛政,贵戚大盛,君臣之分不明,请罢霍氏三侯皆就第。及卫将军张安世宜赐几杖归休,时存问召见,以列侯为天子师。明诏以恩不听,群臣以义固争而后许,天下必以陛下为不忘功德,而朝臣为知礼,霍氏世世无所患苦。今朝廷不闻直声,而令明诏自亲其文,非策之得者也。今两侯以出,人情不相远,以臣心度之,大司马及其枝属,必有畏惧之心。夫近臣自危,非完计也!臣敞愿于广朝白发其端,直守远郡,其路无由。夫心之精微,口不能言也;言之微眇,书不能文也。故伊尹五就桀;五就汤;萧相国荐淮阴,累岁乃得通。况乎千里之外因书文谕事指哉?唯陛下省察!”上甚善其计,然不征也。以上谏霍氏事

久之,勃海、胶东盗贼并起,敞上书自请治之,曰:“臣闻忠孝之道,退家则尽心于亲,进宦则竭力于君。夫小国中君,犹有奋不顾身之臣,况于明天子乎?今陛下游意于太平,劳精于政事,亹亹不舍昼夜;群臣有司,宜各竭力致身!山阳郡户九万三千,口五十万以上,讫计盗贼未得者七十七人,它课诸事亦略如此。臣敞愚驽,既无以佐思虑,久处闲郡,身逸乐而忘国事,非忠孝之节也!伏闻胶东、勃海左右郡岁数不登,盗贼并起,至攻官寺,篡囚徒,搜市朝,劫列侯,吏失纲纪,奸轨不禁。臣敞不敢爱身避死,唯明诏之所处,愿尽力摧挫其暴虐,存抚其孤弱。事即有业,所至郡,条奏其所由废及所以兴之状。”以上自请治郡国

书奏,天子征敞,拜胶东相,赐黄金三十斤。敞辞之官,自谓“治剧郡非赏罚无以劝善惩恶,吏追捕有功效者,愿得壹切比三辅尤异。”天子许之。敞到胶东,明设购赏,开群盗令相捕斩除罪。吏追捕有功,上名尚书调补县令者数十人。由是盗贼解散,传相捕斩,吏民歙然,国中遂平。居顷之,王太后数出游猎,敞奏书谏曰:“臣闻秦王好淫声,叶阳后为不听郑、卫之乐,楚严好田猎,樊姬为之不食鸟兽之肉。口非恶旨甘,耳非憎丝竹也。所以抑心意、绝耆欲者,将以率二君而全宗祀也。礼:君母出门则乘辎,下堂则从傅母,进退则鸣玉佩,内饰则结绸缪。此言尊贵所以自敛制不从恣之义也。今太后资质淑美,慈爱宽仁,诸侯莫不闻,而少以田猎纵欲为名,于以上闻,亦未宜也。唯观览于往古,全行乎来今,令后姬得有所法则,下臣有所称诵,臣敞幸甚!”书奏,太后止,不复出。以上为胶东相

是时,颍川太守黄霸以治行第一,入守京兆尹。霸视事数月,不称,罢归颍川。于是制诏御史:“其以胶东相敞守京兆尹。”自赵广汉诛后,比更守尹,如霸等数人,皆不称职。京师寝废,长安市偷盗尤多,百贾苦之。上以问敞,敞以为可禁。敞既视事,求问长安父老,偷盗酋长数人,居皆温厚,出从童骑,闾里以为长者。敞皆召见责问,因贳其罪,把其宿负,令致诸偷以自赎。偷长曰:“今一旦召诣府,恐诸偷惊骇,愿一切受署。”敞皆以为吏,遣归休,置酒,小偷悉来贺。且饮醉,偷长以赭污其衣裾。吏坐里闾阅出者,污赭辄收缚之,一日捕得数百人。穷治所犯,或一人百余发,尽行法罚。由是枹鼓稀鸣,市无偷盗,天子嘉之。敞为人敏疾,赏罚分明,见恶辄取,时时越法纵舍,有足大者。其治京兆,略循赵广汉之迹。方略耳目,发伏禁奸,不如广汉。然敞本治《春秋》,以经术自辅,其政颇杂儒雅,往往表贤显善,不醇用诛罚,以此能自全,竟免于刑戮。京兆典京师,长安中浩穰,于三辅尤为剧。郡国二千石以高第入守,及为真,久者不过二三年,近者数月、一岁,辄毁伤失名,以罪过罢。唯广汉及敞为久任职。敞为京兆,朝廷每有大议,引古今,处便宜,公卿皆服,天子数从之。然敞无威仪,时罢朝会,过走马章台街,使御吏驱,自以便面拊马。又为妇画眉,长安中传“张京兆眉怃”。有司以奏敞,上问之,对曰:“臣闻闺房之内,夫妇之私,有过于画眉者。”上爱其能,弗备责也。以上为京兆尹

然终不得大位。敞与萧望之、于定国相善。始敞与定国俱以谏昌邑王超迁,定国为大夫平尚书事,敞出为刺史,时望之为大行丞。后望之先至御史大夫,定国后至丞相,敞终不过郡守。为京兆九岁,坐与光禄勋杨恽厚善,后恽坐大逆诛,公卿奏恽党友不宜处位,等比皆免,而敞奏独寝不下。敞使贼捕掾絮舜有所案验,舜以敞劾奏当免,不肯为敞竟事,私归其家。人或谏舜,舜曰:“吾为是公尽力多矣,今五日京兆耳,安能复案事!”敞闻舜语,即部吏收舜系狱。是时冬月未尽数日,案事吏昼夜验治舜,竟致其死事。舜当出死,敞使主簿持教告舜曰:“五日京兆竟何如?冬月已尽,延命乎?”乃弃舜市。会立春,行冤狱使者出,舜家载尸,并编敞教,自言使者。使者奏敞贼杀不辜,天子薄其罪,欲令敞得自便利,即先下敞前坐杨恽不宜处位奏,免为庶人。敞免奏既下,诣阙上印绶,便从阙下亡命。数月,京师吏民解驰,枹鼓数起,而冀州部中有大贼。天子思敞功效,使使者即家在所召敞。敞身被重劾,及使者至,妻子家室皆泣惶惧,而敞独笑曰:“吾身亡命为民,郡吏当就捕,今使者来,此天子欲用我也。”即装,随使者诣公车上书曰:“臣前幸得备位列卿,待罪京兆,坐杀贼捕掾絮舜。舜本臣敞素所厚吏,数蒙恩贷,以臣有章劾当免,受记考事,便归卧家,谓臣‘五日京兆’,背恩忘义,伤化薄俗。臣窃以舜无状,枉法以诛之。臣敞贼杀无辜,鞠狱故不直,虽伏明法,死无所恨。”以上敞获罪亡命,及复起用

天子引见敞,拜为冀州刺史。敞起亡命,复奉使典州。既到部,而广川王国群辈不道,贼连发,不得。敞以耳目发起贼主名区处,诛其渠帅。广川王姬昆弟及王同族宗室刘调等,通行为之囊橐,吏逐捕,穷窘踪迹,皆入王宫。敞自将郡国吏车数百两,围守王宫,搜索调等,果得之殿屋重中。敞傅吏皆捕格断头,县其头王宫门外,因劾奏广川王。天子不忍致法,削其户。敞居部岁余,冀州盗贼禁止。守太原太守,满岁为真,太原郡清。顷之,宣帝崩,元帝初即位,待诏郑朋荐敞先帝名臣,宜傅辅皇太子。上以问前将军萧望之,望之以为敞能吏,任治烦乱,材轻,非师傅之器。天子使使者征敞,欲以为左冯翊,会病卒。以上为冀州刺史及卒

敞所诛杀太原吏,吏家怨敬,随至杜陵刺杀敞中子璜。敞三子官皆至都尉。初,敞为京兆尹,而敞弟武拜为梁相。是时,梁王骄贵,民多豪强,号为难治。敞问武:“欲何以治梁?”武敬惮兄,谦不肯言。敞使吏送至关,戒吏自伺武,武应曰:“驭黠马者利其衔策。梁国大都,吏民凋敝,且当以‘柱后惠文’弹治之耳。”秦时狱法吏冠“柱后惠文”,武意欲以刑法治梁。吏还,道之,敞笑曰:“审如掾言,武必辨治梁矣!”武既到官,其治有迹,亦能吏也。敞孙竦,王莽时至郡守,封侯,博学文雅过于敞,然政事不及也。竦死,敞无后。以上家属

王尊,字子赣,涿郡高阳人也。少孤,归诸父,使牧羊泽中。尊窃学问,能史书,年十三,求为狱小吏。数岁,给事太守府,问诏书行事,尊无不对。太守奇之,除补书佐,署守属监狱。久之,尊称病去,事师郡文学官,治《尚书》、《论语》,略通大义。复召署守属治狱,为郡决曹史。数岁,以令举幽州刺史从事,而太守察尊廉,补辽西盐官长。数上书言便宜事,事下丞相御史。初元中,举直言,迁虢令,转守槐里,兼行美阳令事。春正月,美阳女子告假子不孝,曰:“儿常以我为妻,妒笞我。”尊闻之,遣吏敝捕验问,辞服。尊曰:“律无妻母之法,圣人所不忍书,此《经》所谓造狱者也!”尊于是出坐廷上,取不孝子县磔著树,使骑吏五人张弓射杀之,吏民惊骇。以上历官至槐里、美阳令

后上行幸雍,过虢,尊供张如法而办。以高第擢为安定太守,到官,出教告属县曰:“令长丞尉奉法守城,为民父母,抑强扶弱,宣恩广泽,甚劳苦矣!太守以今日至府,愿诸君卿勉力,正身以率下。故行贪鄙,能变更者,与为治。明慎所职,毋以身试法!”又出教敕掾功曹:“各自底厉,助太守为治。其不中用,趣自避退,毋久妨贤。夫羽翮不修,则不可以致千里;内不理,无以整外。府丞悉署吏行能,分别白之。贤为上,毋以富!贾人百万,不足与计事!昔孔子治鲁,七日诛少正卯。今太守视事已一月矣,五官掾张辅怀虎狼之心,贪污不轨,一郡之钱尽入辅家,然适足以葬矣!今将辅送狱,直符史诣阁下,从太守受其事。丞戒之戒之!相随入狱矣!”辅系狱数日死,尽得其狡猾不道,百万奸臧。威震郡中,盗贼分散,入旁郡界,豪强多诛伤伏辜者。以上为安定太守

坐残贼免。起家,复为护羌将军转校尉,护送军粮委输。而羌人反,绝转道,兵数万围尊,尊以千余骑奔突羌贼。功未列上,坐擅离部署。会赦,免归家。涿郡太守徐明荐尊不宜久在闾巷,上以尊为郿令,迁益州刺史。先是,瑯邪王阳为益州刺史,行部至邛九折阪,叹曰:“奉先人遗体,奈何数乘此险!”后以病去。及尊为刺史,至其阪,问吏曰:“此非王阳所畏道邪?”吏对曰:“是。”尊叱其驭曰:“驱之!王阳为孝子,王尊为忠臣!”尊居部二岁,怀来徼外,蛮夷归附其威信。以上两免官,复为益州刺史

博士郑宽中使行风俗,举奏尊治状,迁为东平相。是时,东平王以至亲骄奢不奉法度,傅相连坐。及尊视事,奉玺书至庭中,王未及出受诏,尊持玺书归舍,食已乃还。致诏后,谒见王,太傅在前说《相鼠》之诗,尊曰:“毋持布鼓过雷门!”王怒,起,入后宫,尊亦直趋出就舍。先是,王数私出入,驱驰国中,与后姬家交通。尊到官,召敕厩长:“大王当从官属,鸣和鸾乃出。自今有令驾小车,叩头争之,言相教不得。”后尊朝王,王复延请登堂,尊谓王曰:“尊来为相,人皆吊尊也。以尊不容朝廷,故见使相王耳。天下皆言王勇,顾但负贵,安能勇?如尊乃勇耳!”王变色,视尊,意欲格杀之,即好谓尊曰:“愿观相君佩刀。”尊举掖,顾谓旁侍郎:“前!引佩刀视王。王欲诬相拔刀向王邪?”王情得,又雅闻尊高名,大为尊屈,酌酒具食,相对极。太后征史奏尊“为相倨慢不臣,王血气未定,不能忍。愚诚恐母子俱死,今妾不得使王复见尊。陛下不留意,妾愿先自杀,不忍见王之失义也。”尊竟坐,免为庶人。以上为东平相

大将军王凤奏请尊补军中司马,擢为司隶校尉。初,中书谒者令石显贵幸,专权为奸邪,丞相匡衡、御史大夫张谭皆阿附畏事显,不敢言。久之,元帝崩,成帝初即位,显徙为中太仆,不复典权,衡、谭乃奏显旧恶,请免显等。尊于是劾奏:“丞相衡、御史大夫谭,位三公,典五常九德,以总方略、壹统类、广教化、美风俗为职。知中书谒者令显等专权擅势,大作威福,纵恣不制,无所畏忌,为海内患害,不以时白奏行罚,而阿谀曲从,附下罔上,怀邪迷国,无大臣辅政之义,皆不道,在赦令前。赦后,衡、谭举奏显,不自陈不忠之罪,而反扬著先帝任用倾覆之徒,妄言百官畏之甚于主上,卑君尊臣,非所宜称,失大臣体!又,正月行幸曲台,临飨罢卫士,衡与中二千石大鸿胪赏等会坐殿门下,衡南乡,赏等西乡。衡更为赏布东乡席,起立延赏坐,私语如食顷。衡知行临,百官共职,万众会聚,而设不正之席,使下坐上,相比为小惠于公门之下,动不中礼,乱朝廷爵秩之位。衡又使官大奴入殿中,问行起居,还言漏上十四刻行临到,衡安坐,不变色改容,无怵惕肃敬之心,骄慢不谨,皆不敬。”有诏勿治。于是衡惭惧,免冠谢罪,上丞相、侯印绶。天子以新即位,重伤大臣,乃下御史丞问状,劾奏:尊“妄诋欺非谤赦前事,猥历奏大臣,无正法,饰成小过,以涂污宰相,摧辱公卿,轻薄国家,奉使不敬。”有诏左迁尊为高陵令,数月,以病免。以上为司隶校尉,劾匡衡等

会南山群盗傰宗等数百人为吏民害,拜故弘农太守傅刚为校尉,将迹射士千人逐捕,岁余不能禽。或说大将军凤:“贼数百人在毂下,发军击之,不能得,难以视四夷,独选贤京兆尹乃可。”于是凤荐尊,征为谏大夫,守京辅都尉,行京兆尹事。旬月间盗贼清,迁光禄大夫,守京兆尹。后为真,凡三岁。坐遇使者无礼:司隶遣假佐放奉诏书白尊发吏捕人,放谓尊诏书所捕宜密,尊曰:“治所公正,京兆善漏泄人事。”放曰:“所捕宜今发吏。”尊又曰:“诏书无京兆文,不当发吏。”及长安系者,三月间千人以上。尊出行县,男子郭赐自言尊:“许仲家十余人共杀赐兄赏,公归舍,吏不敢捕。”尊行县还,上奏曰:“强不陵弱,各得其所,宽大之政行,和平之气通。”御史大夫忠奏:“尊暴虐不改,外为大言,嫚嫂姗上,威信日废,不宜备位九卿。”尊坐免,吏民多称惜之。以上为京兆尹,旋免

湖三老公乘兴等上书讼尊治京兆功效日著:“往者南山盗贼阻山横行,剽劫良民,杀奉法吏,道路不通,城门至以警戒。步兵校尉使逐捕,暴师露众,旷日烦费,不能禽制。二卿坐黜,群盗寝强,吏气伤沮,流闻四方,为国家忧。当此之时,有能捕斩,不爱金爵重赏。关内侯宽中使问所征故司隶校尉王尊捕群盗方略,拜为谏大夫,守京辅都尉,行京兆尹事。尊尽节劳心,夙夜思职,卑体下士,厉奔北之吏,起沮伤之气。二旬之间,大党震坏,渠率效首,贼乱蠲除,民反农业,拊循贫弱,锄耘豪强。长安宿豪大猾:东市贾万、城西万章、翦张禁、酒赵放、杜陵杨章等,皆通邪结党,挟养奸轨,上干王法,下乱吏治,并兼役使,侵渔小民,为百姓豺狼。更数二千石,二十年莫能禽讨。尊以正法案诛,皆伏其辜,奸邪销释,吏民说服。尊拨剧整乱,诛暴禁邪,皆前所稀有,名将所不及。虽拜为真,未有殊绝褒赏加于尊身。今御史大夫奏尊‘伤害阴阳,为国家忧,无承用诏书之意,靖言庸违,象龚滔天。’原其所以,出御史丞杨辅,故为尊书佐,素行阴贼,恶口不信,好以刀笔陷人于法。辅常醉过尊大奴利家,利家摔搏其颊,兄子闳拔刀欲刭之,辅以故深怨疾毒,欲伤害尊。疑辅内怀怨恨,外依公事,建画为此议,傅致奏文,浸润加诬,以复私怨!昔白起为秦将,东破韩、魏,南拔郢都,应侯谮之,赐死杜邮;吴起为魏守西河,而秦、韩不敢犯,谗人间焉,斥逐奔楚。秦听浸润以诛良将,魏信谗言以逐贤守,此皆偏听不聪,失人之患也。臣等窃痛伤:尊修身洁己,砥节首公,刺讥不惮将相,诛恶不避豪强,诛不制之贼,解国家之忧,功著职修,威信不废,诚国家爪牙之吏,折冲之臣。今一旦无辜,制于仇人之手,伤于诋欺之文,上不得以功除罪,下不得蒙棘木之听,独掩怨仇之偏奏,被共工之大恶,无所陈怨想罪!尊以京师废乱,群盗并兴,选贤征用,起家为卿,贼乱既除,豪猾伏辜,即以佞巧废黜!一尊之身,三期之间,乍贤乍佞,岂不甚哉?孔子曰:‘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是惑也!’‘浸润之谮不行焉,可谓明矣!’愿下公卿、大夫、博士、议郎,定尊素行。夫人臣而‘伤害阴阳’,死诛之罪也;‘靖言庸违’,放殛之刑也。审如御史章,尊乃当伏观阙之诛,放于无人之域,不得苟免!及任举尊者,当获选举之辜,不可但已!即不如章,饰文深诋,以愬无罪,亦宜有诛,以惩谗贼之口,绝诈欺之俗。唯明主参详,使白黑分别。”以上公乘兴讼尊之冤

书奏,天子复以尊为徐州刺史,迁东郡太守。久之,河水盛溢,泛浸瓠子金堤,老弱奔走,恐水大决为害。尊躬率吏民,投沉白马,祀水神河伯。尊亲执圭璧,使巫策祝,请以身填金堤,因止宿,庐居堤上。吏民数千万人,争叩头救止尊,尊终不肯去。及水盛堤坏,吏民皆奔走,唯一主簿泣在尊旁,立不动。而水波稍却回还。吏民嘉壮尊之勇节,白马三老朱英等奏其状,下有司考,皆如言。于是制诏御史:“东郡河水盛长,毁坏金堤,未决三尺,百姓惶恐奔走。太守身当水冲,履咫尺之难,不避危殆,以安众心,吏民复还就作,水不为灾,朕甚嘉之!秩尊中二千石,加赐黄金二十斤。”以上为东郡太守,保河堤

数岁,卒官,吏民纪之。尊子伯亦为京兆尹,坐软弱不胜任免。

王章,字仲卿,泰山巨平人也。少以文学为官,稍迁至谏大夫,在朝廷名敢直言。元帝初,擢为左曹中郎将。与御史中丞陈咸相善。共毁中书令石显,为显所陷,咸减死,髡,章免官。成帝立,征章为谏大夫,迁司隶校尉,大臣贵戚敬惮之。以上毁石显著节

王尊免后,代者不称职,章以选为京兆尹。时帝舅大将军王凤辅政,章虽为凤所举,非凤专权,不亲附凤。会日有蚀之,章奏封事,召见,言凤不可任用,宜更选忠贤。上初纳受章言,后不忍退凤。章由是见疑,遂为凤所陷,罪至大逆,语在《元后传》。以上为京兆尹获罪

初,章为诸生学长安,独与妻居。章疾病,无被,卧牛衣中,与妻决,涕泣。其妻呵怒之,曰:“仲卿!京师尊贵在朝廷人谁逾仲卿者?今疾病困厄,不自激印,乃反涕泣,何鄙也!”后章仕宦历位,及为京兆,欲上封事,妻又止之,曰:“人当知足,独不念牛衣中涕泣时邪?”章曰:“非女子所知也!”书遂上,果下廷尉狱,妻子皆收系。章小女年可十二,夜起号哭曰:“平生狱上呼囚,数常至九,今八而止。我君素刚,先死者必君。”明日问之,章果死,妻子皆徙合浦。以上纪其妻子之语

大将军凤薨后,弟成都侯商复为大将军辅政,白上还章妻子故郡。其家属皆完具,采珠致产数百万。时萧育为泰山太守,令赎还故田宅。章为京兆二岁,死不以其罪,众庶冤纪之,号曰“三王”。王骏自有传,骏即王阳子也。

赞曰:自孝武置左冯翊、右扶风、京兆尹,而吏民为之语曰:“前有赵、张,后有三王。”然刘向独序赵广汉、尹翁归、韩延寿,冯商传王尊,扬雄亦如之。广汉聪明,下不能欺;延寿厉善,所居移风。然皆讦上不信,以失身堕功。翁归抱公洁己,为近世表;张敞衎衎,履忠进言,缘饰儒雅,刑罚必行,纵赦有度,条教可观,然被轻惰之名。王尊文武自将,所在必发,谲诡不经,好为大言。王章刚直守节,不量轻重,以陷刑戮,妻子流迁。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