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文正公书札卷六

与罗伯宜 咸丰六年五月二十四日

攻城最忌蛮攻。兵法曰:“将不胜其忿而蚁附之,杀士卒三分之一而城不拔者,此攻之罪也。”故仆屡次寄书,以蛮攻为戒。凡狡悍老贼与外强中怯之新贼,无难辨别。足下从征有年,于该逆伎俩,当亦能测其浅深耳。地道若成,轰陷时宜以千人集缺口抢登,其余各营伺各堞守陴疏懈之处先登。借缺口以惊乱贼心,而非专恃缺口以成功也。

与罗伯宜 咸丰六年五月二十六日

建昌兵勇云集,无位望较崇者为之统帅,特恐意见各歧,互相责让,则难望成功。此刻人皆望闽兵之至,吾则反恐闽兵之至。盖兵愈多则人愈杂,议论愈纷,米粮小菜愈难接济。惟冀足下与九峰严戢本管六营之士卒,不许有一人闲言闲语稍触别营。六琴太守则不特宜戢本管六营,兼宜小心和协别营之将领。兵犹火也,勿戢将自焚也。望夜夜传集营官、哨官讲明自治之要、和众之道。吾六营既戒浪战,则别营必有深讥为畏葸者。亦宜每夜先与各哨勇说明,听人讥议而已。

建昌若必不得手,则六营者将来仍至抚州会剿,或于崇、宜等处扼要驻扎,使瑞、临之援贼不得至抚,亦所以毙抚贼也。

与罗伯宜 咸丰六年六月初四日

数日不接来书,心甚悬系。虎营人来,言攻城仍未得手。穿地道之法,贵在火药饱足,紧封闭固,使其力猛而气无所泄,故能轰陷十丈八丈之远。若气泄,则仍轰出隧外,于城墙无涉;气固而力不甚猛,则仅能掣裂,不能崩陷,二者皆定理也。此间水陆两次仅解去药二千斤,且硝多磺少,决不敷用。日内赶配磺多之药,计解到在十天以外。此军抵建弥月,恐士气垂垂老矣。

闽兵三千,究竟可用否?张从龙胆识如何?现奉谕旨,饬赴金陵向营,想廉学使已有文到建。顷闻金陵局势已有转机,吉中丞所失之九华山营盘,业被张国梁夺回。如闽省兵将果甚得力,仆尚欲奏明留于江省调遣也。六营兵勇果有纪律否?《得胜歌》中之语,能行得十分之一二否?口粮仅发百文,群有觖望否?闻建郡各属尚可劝捐,若捐至数千金加发各勇夫口粮,以补省发之不足,能每日再加一百,则每月仅欠二千四百文,将来之弥补较少,目下之呼应较灵。果有可加,则请作为六琴太守之私惠。初政能施恩惠,后日用法而人不怨,办理自易得手也。

与李次青 咸丰六年六月初五日

闽兵之来建昌者,顷奉谕旨,调赴金陵大营。该军未与此贼周旋,原难必其得力。惟业已来此,乃不能不惜其去。镇江逆贼连扑高资、九华山二大营,吉中丞殉难,苏杭震动。向帅寄何根云中丞信,兹抄呈一览。近日又得玉山探报,张国粱带兵四千,已将九华山营盘夺回,或彼中已有转机。此项闽兵,仍当奏留江省,牵制建昌之贼,俾罗、彭六营得以移调他往也。

与罗伯宜 咸丰六年六月十六日

饶州既失,江省大局益坏。为今之计,西则贵有大军驻扎瑞州等处,迎接两湖之援师;东则贵有大军驻扎安仁等处,保全广信之要郡。江西一线生机,惟在广信。河口茶饷、盐饷、捐务、厘务,月可得二三万金。现饬毕、林两营二千人进剿,冀复饶郡而保信州。如饶不能克,则须于安仁屯一大军,屏蔽抚、饶通信之路,而接水师通省之路。其西剿一军,亦必不可少。贼之精锐,悉萃西路,不以一军迎之,则袁、万援师,终无来会之期。此大局之宜审者也。

足下率六营者在抚,专以断援贼接济为主,不必乘梯登城。深沟高垒,自治严明,以待援贼之至而痛歼焉。毕都司整辑新军,尚属可观。得胜军仅亡四十人,余俱无恙。

与彭九峰 咸丰六年七月十四日

瑞军尚无移大丘之信,贵军想不能不赴瑞会合矣。大丘不知果好驻营否。如不可驻,须另择一处,但求横梗于中,使瑞、奉两处之贼不通耳。

我能立一老营,如该逆梅家洲、小池口之例,深沟高垒,为坚不可拔之计。合贵军与瑞军万人者,分而为二。以半驻老营,凭垒而守之,以半出征,伺瑕而击之。此半出则彼半休,彼半出则此半休。我常为主,贼常为客,或尚有困贼之一日。若不早定大计,以万人而顿于坚城之下,设石逆复自鄂省来援,则士气恐渐就衰竭,益不可用也。

足下与瑞军会合后,即力持此议,择要移驻。老营一定,仆即日前往与舍弟及吴、普、刘君子相见,并劳诸军士,幸无游移不决。官军向不讲守垒之法,足下须日日与众将讲求,至要至要。

与林秀三 咸丰六年七月十五日

前接次青来函,具悉不愿移营之意。顷弥之回省,具述营中情事。仆之欲移营河外七里冈者,恐师老力疲,不宜逼近城根,朝夕防维,或有疏懈。移扎十里以外,如去年苏官渡故事,我军得以少资休息,不过牵制贼党不得窜逸,东进安、余等县而已。若是则虽分拨出凤、岳、宝、志四营,而尚存六千,犹嫌其多也。次青之意,仍欲照前围攻,力谋克复,则纵不拨出四营,犹嫌其少也。大计既划然两途,小处亦决难相合。徒为牵制之谋,则七里冈尽足自立;若为攻克之策,则岂特四营者不宜撤?弥之亦不宜归。弥之既归,而犹不急并江楚之军,不将各营移聚一处,鄙人窃为悬悬不置也。四营者,既断不肯分拨他往,即当如所请,姑准暂留。

惟久顿坚城之下,士气日损,宜思所以抽掣之法,善退之道。军事以气为主,瀹去旧气,乃能重生新气。若不改头换面,长守此坚壁,以日夜严防而不得少息,则积而为陈腐之气,如败血之不足以养身也。望两君子精心维持,于十里之外求一善地,相机而退扎一步,养息此气。今日之善退,正以为他日善进之地。君子之道,一龙一蛇,岂拘予一格哉?

与林秀三 咸丰六年七月十五日

与悍贼相持,昼夜严防,实非易易。贵军自至抚以来,大小数十战,屡挫凶锋,保全东路半壁,为功不小。已有函准令保举出力各弁。此次虽小有挫衅,想大军尚足自立也。尚望激厉将士,始终不懈。

闻耿、李二君足为群英领袖,应如何破格优奖,由足下酌量禀商。唐得升、陈大力、戴荣桂、郭毓龙、郭式源等,即日催赴抚营。六月饷项,亦即日起解。望阁下坚持定力,不动不摇。疾风暴雨,终朝即止;危棋急劫,须臾乃定。四十里街之贼,本日闻已退去。郭守谦等之广义军,或可调至抚郡。阁下亦宜营孟尝薛中之窟,筑孙氏濡须之坞,早规善计,以立不拔之基。至嘱至幸。

与彭九峰罗伯宜 咸丰六年八月初四日

各营出队均不慌忙,亦无轻进轻退之弊,甚欣甚慰。若常守此规模,则日上蒸蒸,自可百战百胜。

闻壕沟尚不甚宽深,乞饬各营日夜开挖。吾之法,即以壕内之土加诸墙上,故壕深一寸,墙即高一寸。各营官不守我法,分壕与墙为二事。壕内之土无所归,又于壕外添一斜坡,最易误事。然较之壕沟太浅者,究胜一筹也。

与罗伯宜 咸丰六年八月初八日

初四大仗之后,初五、初六,峙衡连日出队,不甚相宜。盖瑞州一军,所恃者在湘、宝两营。到瑞数大战以来,受伤者亦颇不少。似此精锐百战之卒,当加意爱惜之。宜使贼来寻我,我不去寻贼。

仆于用兵,深以“主客”二字为重。扑营则以营盘为主,扑者为客。野战则以先至战地者为主,后至战地者为客。临阵则以先呐喊放枪者为客,后呐喊放枪者为主。前二十五日有信与峙衡,嘱其移营,畅言主客之义。今两次大胜之后,正可趁此时移营。久顿城下,贼常主而我常客,不过两月,锐气暗损,懈心暗生,强兵将变为疲兵。望与峙衡切商,即日移营。至要至要。贼虽屡败,而城中精锐老贼,并未多损,切不可稍存轻敌之见,千万千万。

与李次青 咸丰六年八月十六日

接来书,足下自请进剿。顿兵坚城,郁郁不得一当,非特足下焦闷,仆亦虑之久矣。惟抚州江、楚二军,当积疲之后,伤病之众,合之则尚可支持,分之则难于独立。且多拨数营征剿河口,则居守抚州者患其单;多拨以居守抚州,则征剿河口者虞其弱。若全数调以东征,置抚州于不顾,则所患者不在直扑省垣,不在窜扰东进、安余,而在南昌、丰城二县。目下收漕收捐,正在畅旺之际。骤撤抚围,则零匪四出,乡民观望,漕、捐并沮。而建昌当此兵疲饷乏之后,亦深恐抚贼之逸出夹攻。有此二者,是以不敢全撤抚围。然而河口飙忽之贼,不能不思扑灭;抚州久钝之师,不能不思掣动。此间方集议妥善之策,而拔营之难,亦非仓卒所能了办。一则发饷须略宽裕,乃能裹粮启行;二则贵军伤病各缺,须于未拔营之前挑补完全;三则营中大炮及各累重之物,须先行搬运回省。尊处请于数日料理诸务,此间定议后,即专札送抚,亦欲接足下报我去函再定也。

江、楚二军、平江勇必须合而为一。五岳一营,现已札饬以一哨补足。五爵营余四哨,分补伤病名额。龚岐皋在前营,踽踽凉凉,心常依恋足下,今饬其归依左右。合计尚得六千人。若加意训练,终属劲旅。盖平江勇之长处有二:赌博、鸦片之积习不深,一也;多劲健能战之士,二也。其短处有一,不知上下之分,难于约束是也。存其长而惩其短,在足下之一心一手,非他人所能为力矣。

与刘峙衡 咸丰六年八月十七日

接胡润芝中丞来信,知伪翼王石达开往援武昌,大为李迪庵所败。闻我军先期修垒浚壕,宽深各二丈,该逆来扑,我军坚忍不出。待其气尽力乏,彼竭我盈,然后出而大战,屡次以此法致胜。石逆日内必来瑞州救援,尊处亦当以此法御之。

宝勇出队太早,宜切戒之。彪勇宜速调回瑞,兵勇与长夫皆宜修壕,日夜兴工,不可少停。壕中之土宜覆于墙上,不可覆于外。壕宜壁立斗绝,不可斜坡弛下。石逆在武昌所以致败之法,宜与各营官详细言之。日内城中之贼,若出扑我营,我军宜坚守不战,蓄养锐气,以待巨憝之至。

与刘峙衡罗伯宜 咸丰六年八月二十八日

接二十六夕手书,具悉是日大战获胜。吾意欲屡次坚壁不出,以骄贼气,不知果可行否?伯宜不特为省营所亲附,并为援军所敬信。若贵恙已愈,自应留瑞,以维系人心。待仆至瑞之日,给假回楚一行可也。峙衡添营之意甚诚,吾不忍拂,惟自河口失陷,广信被围以来,江西一勺活水,忽尔遏绝,此后饷项全无来源。是以再三踌躇,未敢慨然允许。

石逆东来,毫无信息,或仍留鄂中,或竟下金陵,亦未可知。此间局势稍纾,彪勇尚可雕剿数处,再行回瑞。九舍弟与周梧冈在省各招千五百人,月初当可起行来江。届时峙衡或与九弟同为一枝,出剿各路。瑞州老营即交梧冈辖之,亦均不嫌其单薄也。

与李次青 咸丰七年二月十八日

前于闻讣后布达一函,定邀矜照。国藩痛婴斯酷,哀楚难胜。

计自谬逐朝行,二十年来,未伸一日之养。昔岁母丧未得终制,今兹父丧莫亲含殓,于军国为赘疣,于家庭为罪人。现已驰报,奏请奔丧,回籍守制,仍双请赴营效力。定于二十日匍匐就道,恨不得星飞抵里,抚棺一痛。一切情形附具折稿一纸,并抄移将军、中丞原咨一件,敬呈尊览,亦可得其大略。

惟足下系因国藩而出,辛苦磨折,誓不相弃。今国藩迫于大故,不克相依共命,实深愧负。抚州各战,尚未保举,并负摩下士卒。临风无任歉仄,统惟心鉴。

与李次青 咸丰七年闰五月初三日

闰五月初三日专丁至,接五月十五日惠缄,敬悉一切。藉承兴居佳畅,勋望日崇,至以为慰。

国藩抵里,倏及三月。顷于近宅七八里觅得葬地一区,闰五月初三日发引,计十五六日可以负土成阡。江右军事,刻不去怀。目下瑞、浔、临、吉皆驻劲旅,所难者不在筹兵,而在筹饷。以兵事言之,则得将军、中丞二人,固可妥商调遣,而绰有余裕。以饷事言之,则理财本非鄙人所长,而钱漕、劝捐、抽厘等事,又属地方官之专政,将越俎而代谋,动猜疑之丛生。即足下去年之枵腹从事,自捐自养,而其不见亮于人者亦已多矣。至口食不继,谓以国藩相处较久之故,欲以甘言抚慰众心,尤属可暂而不可常。反复思维,纵使迅速赴军,实不能有裨子军国之万一。而两次夺情,得罪名教,乃有孝子慈孙百世莫改之愆。前此博询众议,求衷至是。近得各处复书,如吴南屏、冯展云辈,皆谓宜奏请终制。顷于五月二十二日具折陈请,抄稿敬呈仁览。二十一二可奉朱批,届期再当布闻。

自维即戎数载,寸效莫展,才实限之,命实尸之,即亦无所愧恨。所愧恨者,上无以报圣主优容器使之恩,下无以答诸君子患难相从之义。常念足下与雪芹,鄙人皆有三不忘焉。雪芹当岳州败时,正棹孤舟,搜剿西湖,后由龙阳、沅江偷渡,沉船埋炮,潜身来归,一不忘也;五年春初,大风坏舟,率破船数十号,挈涓滴之饷项、涣散之人心,上援武汉,二不忘也;冬间直穿贼中,芒鞋徒步,千里赴援,三不忘也。足下当靖港败后,宛转护持,入则欢愉相对,出则雪涕鸣愤,一不忘也;九江败后,特立一军,初志专在护卫水师,保全根本,二不忘也;樟镇败后,鄙人部下,别无陆军,赖台端支持东路隐然巨镇,力撑绝续之交,以待楚援之至,三不忘也。生也有涯,知也无涯。此六不忘者,鄙人盖有无涯之感,不随有生以俱尽。

自读礼家居,回首往事,眷眷于辛苦久从之将士,尤眷眷于足下与雪芹二人。龙方伯血性男子,当能青睐相加。耆中丞新政昭融,一改前此旧习。意者贵军有先否后喜之日,保举之案,必不待鄙人之至而后出奏。惟饷项支绌,协款日穷,则同一束手耳。霞仙来此会葬,因其太公恸念少子,不克应耆中丞之聘。云仙枉吊,聚晤数日,比闻其将赴京供职。润公时有书来,才气宏放,而用意深微,殊不可及。因来书垂询,聊贡一二。

复李次青之太夫人 咸丰八年十月十七日

顷专使至,接奉来牍,情词恳切,语语非虚。披览之余,不忍卒读。

国藩在京十四年,未能迎养老亲。前丁母忧,甫逾百日,即出而襄事。在外数年,毫无裨益,王事靡盬,家难复婴。今岁仲春丁父忧,奔丧旋里。实恐两次夺情,得罪名教,为天下后世所不齿。是以连疏陈情,力恳终制。圣恩高厚,俯如所请。身虽恪守礼庐,然有所抱歉于中、耿耿不释者,上无以对吾君高厚生成之恩,下无以对彭雪芹、李次青二人患难相从之义。日夜悚仄,如负重疚。内以讼于心,外以告于友朋,并屡函告雪芹、次青矣。

自湖口克复,雪芹出坎窞之中,游浩荡之宇,国藩稍释歉怀。惟次青则仍陷东方,孤军无援,饷糈空乏,道路梗塞,音问罕通。念其所处而寝食不忘者,岂特慈母之于子然哉?鄙人之于友朋,亦何尝须臾恝置也。

次青于我情谊之厚,始终不渝。岳州之败,星驰来赴。靖港之挫,从人皆散,次青追随贱躯,不离左右,出则呜咽鸣愤,人则强颜相慰。浔郡之败,次青耻之。恨贴身尚无劲旅,亟欲招勇,自行训练,以护卫国藩之身。斯二者,皆国藩所镂骨铭心者也。至于先合而后离,我水而彼陆,进退分合之际,则次青与鄙人皆有不能自主者。盖人事居其半,天事亦居其半。次青本居国藩幕府,同住一舟,司奏折信缄等件。五年正月,锐意欲招平江勇自行统率,国藩曾沮止之。初订只招一千,在国边护卫耳。厥后招至三千,已有能发不能收,可进不可止之势。然犹同扎南康,咫尺相依。逮七月移师湖口,国藩再三劝止。如胡盖南、吴齐源及彭斯举、杨志伊辈,皆所共知。从此分离,各居一方矣。然犹去国藩未远也。及其湖口屡捷,移攻抚州;抚州一挫,退扎贵溪,于是既分而不能复合。则因应变化,殆所谓天事而非人力所能为主也。然江西东路,未必不赖此一军。事久论定,公道自明,尊庑亦不必深虑。

国藩日内当缄致江西,婉商中丞方伯,可否令次青告假回籍省亲。如军务少暇,断无不允之理。腊月间当遣人至尊府问讯。鄙人一息尚存,即当时通音书,休戚与共,断不令尊庑常忧危而己独安乐。闻次青有两儿,不知有女几人。或平辈,或晚辈,有相当者可缔婚姻而申永好,以明不敢负义之心。天寒岁暮,尚祈珍摄自玉,无任祝祷。

正封缄间,按次青十月十七日之信,知彼处军事平安,次青已于十月初八具禀请假回籍。若见允,则已可起程矣。如未见允,则此时致函已嫌其迟,甚属无益,遂不复致。

致彭雪琴 咸丰八年五月二十三日

闻九江克复之喜,仁弟晋秩方伯,尚未驰函申贺。顷接惠书,敬悉一切。仁弟之凄然欲绝,盖无刻不在吾心中目中。国藩寸心千缕万折,知吾弟无刻不展转也。九江复后,闻厚庵扬帆东下,未审仁弟亦至安庆、芜湖等处否?迪庵旋鄂,收复黄安、麻城,谕旨饬其入浙。润公留办皖豫之交,乞假之举,想不行矣。

仆读礼山中,简寂无似。每念数年在外,愆尤丛集。官事私事,不乏未了之局,死者生者,犹多愧负之言。昨得润芝中丞书,报销局部费,渠可代为设法,此亦稍释微虑之一。尚有前后殉节者,未曾给予恤银,拟即在水师银钱所存项下一一发给。乞阁下查明四年起至五年三月外江死事各员及五、六两年内湖殉难之营官、哨官,开一清单,一面告鄙人,一面传知该员家属,即由尊处发给。并乞阁下即日先发银二千两,分送六处:一系褚一帆,一系林秀三源恩,两人皆有孤儿寡妇,现寓长沙。求每处先送银五百金,专人妥交长沙。其应行找补之数,将来另开清单补足,仍取各家领字存案。又夏鸣之銮、唐德升二人,求每处先送三百金。又白人虎号啸谷,华容人,伍宏斡号海门,沅江人,求每处先送二百金。白银交胡莲舫,伍银交文任吾名希范可到。若专人送去,更好。二人皆义士也。伍死于宁乡,未曾请恤,至今悔恨。以上六处二千金,务求即日妥办。其余应行给发者,即当另单,专付银钱所。次青处阵亡员弁,仆亦有信嘱其向银钱所领取。渠若有函与阁下,请饬银钱所一面先发,将来敝处自有公牍与该所也。

致胡润芝中丞 咸丰八年五月二十五日

接手函,敬悉荣晋宫衔,殊勋茂赏,允惬人心,慰幸曷已!厚、迪优赏,亦其功实足以致之。厚庵闻已东下,不知率水师几千前往?雪琴果驻何处?亦颇东行否?安庆之贼,想已无多,从此略荡平矣。浙中贼数虽多,亦或强弩之末。饶廷选健者,衢州必可无虞。即有得失,杭城亦自可保。所虑渡浙而东,宁、台、绍等府,或被蹂躏耳。迪公留鄂极是。为天下计,为湖北计,均须先清皖豫。如天年荒歉,尚恐变为流贼,西趋襄阳,北趋南阳,并可扰及关、洛。今丰熟如此,决当无虑。

敝处报销,似宜设于水次。若设局鄂垣,痕迹太重。耆中丞去岁请国藩赴江,其辞甚挚,又请霞仙代渠草奏,其意甚诚。因仆固守不出,始变而恼怒。余自有歉于彼,彼固无歉于余也。能设于武穴等处,痕迹较为浑融。

总揽大纲之人,拟请伯符、莲舫、筱泉三人。筱泉精细圆适,其从国藩也极久,其为国藩谋也极忠,往年余拟专折保之。曾为罗忠节两次言之,忠节亦极力赞成。厥后因循不果行。国藩之保举稍吝,不过局度较隘。至于次青、筱泉之不得优保,毕金科之不成功名,则国藩实有蔽贤之咨。中夜以思,如何可赎?今毕金科则长已矣!次青、筱泉二人,万乞阁下大力设法优保,或留鄂补用。以私言之,则国藩内有补于歉衷,外有益于报销;以公言之,则二子存心爱民,必有裨于吏治,必有赞于高深。务乞留意承允。

敝处部费,代为设法,豁如之度,感佩曷极?舍弟温甫尚在李营否?黄、麻克复,比移何处?温弟小试不售,乡试不中,蓄为深耻。比之北行,尚欲攘臂一人秋闱,特以时过,未肯昌言。舍九弟亦以不得一第为恨。比在营公私尚顺,无复他念,然鸷鸟思秋,未能忘情。国藩褊衷,无以化之。阁下宏度,弟辈所钦,尚祈有以教诲。

致杨厚庵 咸丰八年五月二十五日

接惠书,欣悉浔郡克复,屠僇无遗,六年悍贼,卒就歼夷,至为慰幸。旋闻黄衣酬庸,并予优叙,殊勋茂赏,允惬人心。

舟师东下,共率几营?安庆逆党无多,或可以虚声下之。金陵克复,亦系指顾问事。水军自始至终,悉仗大力,竹帛之勋,远轶古初。黄国尧等前赴庐州造船,不知近在何处。巢湖之贼,想久肃清。若犹未也,阁下凯旋之时,请即绕至东关、漕河一带,乘便扫荡,并挈黄、范等出江。至嘱至嘱。

抚、建等处之贼,东犯浙中,前有议以阁下舟师由太湖援浙,不知果可行否?国藩寂守礼庐,靡善可陈。所幸贱躯粗适,足慰绮廑。报销所需部费,顷润公许代为设法,或尚易了。敝同年李复生闻现依尊幕,尚祈照拂为荷。

致左季高 咸丰八年五月三十日

浔阳、抚、建次第克复,吉安孤城,想亦不久可下。舍九弟性不能耐,已屡缄勖之。衢州久无确音,饶镇健者,必可坚守,衢全则杭自无虞。惟闽中极穷,不知何以筹维。

粤中团勇报捷,盖意中事。逆夷所长者,船也,炮也;所短者,路远也,人少也。自古称国富者以地大为富,兵强者以人众为强耳。英夷土固不广,其来中国者人数无几,欲恃虚声以慑我上国。粤民习知其人之寡、技之浅,故官畏鬼,而民不甚畏鬼,与之狎也。此次与之确斗,彼必不能坚守,此后官兵之气日强矣。往时徐松龛中丞著书,颇张大英夷。筠仙归自上海,亦震诧之。鄙意彼蹈骄兵、贪兵之二忌,恐不能久。得尊缄开示,益知吾圉之无虞耳。惟来示英、咪、法、俄四国合而图我,昔闻英夷与俄罗斯世为仇敌,不知何时媾合。夷狄以利交,利尽则交疏。连鸡不栖,或非深患。又俄夷王庭虽在泰西,然大段山国也。如欲与我为难,恐当从西北阑入,未必迂由海道。兹亦可疑者,便中尚祈详示。

敝邑大水为灾,县城永丰最甚,敝处托庇平顺。贱目日益蒙花,山中虽僻左,亦间有亲友酬接。医者谓宜屏绝人事,独居深室,闻目静摄。敝处求幽静禅室,当在南岳,去家远者百里,近者数十里。违离礼次,亦非所安。附告以慰廑注。

致李次青 咸丰八年五月三十日

九江克复,林逆与各剧贼无一漏网,积年公愤,如鲠斯吐。抚州相继收复,麾下愤悒,亦为一雪。昔如移山,今若拉朽。扬雄有言:“虽其人之胆智哉,亦会其时之可为也。”比闻台旆尚在玉山,浙中有贼,饷项弥窘。此军之兴,阁下独为其难,且久任其难。中夜以思,惭负良深。

抚、建之贼,究竟入闽,抑仍窜浙?久无确耗。三衢得保,杭城自可万全。东路宁、绍等处,或不免于蹂躏耳。舍九弟在吉安颇尚得手,长壕久成,飞走路绝,六七月间或可克复。敝处报销部费,需款甚巨。顷商之杨、彭,在于华阳镇厘金项下筹办,胡中丞亦允代为设法。其水师银钱所尚有存款万余,仆拟作为恤亡之费。如贵平江营,历年阵亡之营官、帮办、哨官等,已属不少,勇则为数尤多。请先将营、哨、帮办之必不可不恤者,开一清单,缄告雪琴。若在三千金内,则全数取来;若为数太多,则先取若干,下欠若干,由雪琴与阁下酌量办理。仆顷有函告雪公也。

蒋君比署粤西臬司,又带兵克复梧州,位望正隆。同事诸公,独阁下久困卑位,仆之愧恨,曷有穷极!蔽贤抑功,两无所逭。但翼旦晚凯旋,谋一良觌,稽首谢咎,然后追忆雪爪,从容倾吐,悲愤歌泣,当不复能名其何以为情也。

致李迪庵中丞 咸丰八年七月十五日

得胡伯母仙逝之信,不独仆与贤昆仲、厚、雪数人者失所依倚,实关系东南数省大局安危。闻鄂省众议,欲官帅奏请润帅于百日后强起视事,不知润帅肯为苍生行此权宜否?此事殊难协宜,古来似此关系绝大之人亦不多也。

润公聪明,本可移入霸术一路。近来一味讲求平实朴质,从日行俗事中看出至理来。开口便是正大的话,举笔便是正大之文,不意朋辈中进德之猛有如此者。其于友朋,纯用奖借,而箴规即寓乎其中。一旦以忧去位,不特公事棘手,而吾辈亦少切磋警惕之益。

国藩至湖口,暑后伤风。病中闻胡伯母噩耗,怆然不复能为怀。想贤昆仲必有同情也。

致胡润芝中丞 咸丰八年七月十八日

十四日匆匆奉唁数行,亮登荃照。顷得次山、寿山信,知秀帅出奏时,附陈阁下一身关系安危甚重,不知出自何人手笔,想尚得体。年来新造江汉,皆阁下心手厝注,知人之明、用人之专所致,恐中朝未尽周知。若从大处一为抒写,使众人知时流中有如此襟怀全局,不与仓卒成功名,权宜就事会者相等,庶与阁下力求淳朴平实之指相合。此次折稿,侍亟思一见也。伯母灵驭定于何日起行还湘?经手事件尚易清厘否?各处局绅不遽形涣散否?至为悬系。

朱品隆十五日至九江,已令其十九日开行,由陆路至吴城登舟,水路至贵溪。侍竟须晋省一行,带船三四号。余船不晋省,由鄱湖东渡至贵溪等候。吴国佐无信,想改陆矣。侍拟十九日别湖口而上,在章门不过小住二日,此后相去日远,可胜怅结?谨具祭幛一悬,挽联一副,银二百两,少佐扶榇时赏需,伏希哂存。专杨名声赍上,代躬叩奠。伏惟节哀顺变,为天下自重。

致胡润芝宫保 咸丰八年七月二十八日

自闻尊处家艰,寸心彷徨,如有所失。欲劝阁下权宜夺情,则非夙昔以大贤君子相佩相期之意;欲听阁下执经守礼,则侍与杨、彭、二李诸君失所依倚。侍之拙直,尤恐动多龃龉。庄生所谓“失我常与,我无所处”者也。不审季高、希庵立议云何?便中尚望惠示一二。

复李希庵 咸丰八年八月十六日

接周寿珊信,得读谕旨及官帅、绵将军前日奏章,以朝野官绅军民倚望之殷,润帅实以不遽去位,所全较大。然润帅近日扶持善类,力挽颓风,于人之邪正,事之是非,剖判入微,不少假借;有权术而不屑用,有才智而不自用,皆大过人之处,两奏皆未能道着一二。润公之识,不肯轻言夺情。吾辈爱之深者,亦何能轻以相强也?

吾乡数人均有薄名,尚在中年,正可圣可狂之际。惟当兢兢业业,互相箴规,不特不宜自是,并不宜过于奖许,长友朋自是之心。彼此恒以过相砭,以善相养,千里同心,庶不终为小人之归。足下用心甚深,进德甚猛,亮以鄙言为不谬也。

致李次青 咸丰八年九月初六日

东来无可怡悦,独幸得与阁下相见,一吐愧负之愫,用为至慰。未及弥月,遽尔握别,怅歉何极!

螃蚍湾、上清等处多佳山水,以无夫可雇,军行甚滞,亦不恶也。初六日至杨田,闻南丰初四日告陷,想即宜崇股匪。闽贼之窥新城者,已为印渠击退。凯章初六自金溪赴南丰,此股或易了也。

阁下何日抵玉山?何日起行南旋?广丰、玉山守城案内保举单,望即日开出,十月决当出奏,一改向来淹滞之习。六年夏间,曾请开列尊堂上两代名氏,以备咨部请封。厥后因循,竟未举行。负疚之端,此为最巨。顷寻奏折箱内,猝未拣获。敬求再开一条,迅速交到玉山。前折批回日,即当先清此件。此出他无所求,但得督办报销,清偿夙诺。俾累年过举,少有归宿;是则寸心所粗幸者耳。

歙县老中营既随我以行,其各营从幼丹者,饷项究出何处?亦乞详告。

与胡官保 咸丰八年九月二十日

自八月八日得见次青、幼丹后,无刻不共颂阁下近事。幼丹近亦猛进,心地谦而手段辣,将来事业,当不减于其旧。惟刻思引退,亦是书生不耐事气习。次青告假两月,幼丹羡为登仙。次青则苦极甘回,兴复不浅。其营务亦略有起色,但规矩尚松耳。

张凯章诚健者,其军亦特为江右官民所敬爱。萧浚川年五十余,英姿尚自飒爽。刘印渠在军七年,颇厌兵事,而其下得贤将领三人(江味根、李明惠、刘岘庄),为他军所不及。比调成章鉴来营,其才似胜于朱品隆,不知打旱仗本领何如。胜帅总统皖事,不知于迪事无碍否?若有牵掣,恐不能不烦我公出而扶助之。

与骆龠门中丞 咸丰八年九月二十日

据探丁自闽中归者皆言彼中苦况,迥异寻常。大军入关后,勇夫托辞告假者必多。盖离湘太远,山路崎岖,银贱物贵,数者皆非军士所愿;必须口粮稍充,恤养等项立即给发,庶几踊跃用命。若常在江西境内,即稍欠一二月,尚无碍也。

浦口之变,实出意外。金陵大营,前后派出七千人渡江助剿,俱为所败。顷又以六千人交张军门,由京口渡江剿办,当可得手。然久盼金陵立下,至是又松懈矣。岂天心未厌乱耶?宁国邓军门之师,近闻亦极疲茶。李镇定太好修边幅,不讲实际。幸近日贼势极衰,否则浙西、皖南,皆未可深恃也。

与左季高 咸丰八年九月二十日

印渠得见数次,与三十年在京朝考初见时无异。近岁外间多毁之者,阁下亟称其忠良,洵知言也。

江北浦口大营失利后,六合、天长、仪征相继不守,和帅奏明以张殿臣统六千人渡江剿之。陈玉成久称悍贼,若张殿臣能歼除此股,则淮南江北,事或易了。润公不出,自是天理人情之至。惟胜帅总统皖事,不知迪庵能伸缩自由,不受牵掣否?设有为难之处,非润公不能扶助而安全之也。

胡伯母处,阁下有挽联否?拙联亦颇阔,但嫌似墨卷耳。近又作湖口水师昭忠祠联云:“巨石咽江声,长鸣今古英雄恨;崇祠彰战绩,永奠湖湘子弟魂。”出句自寓感慨,对句寓奖于哀,此不似墨卷矣。又塔忠武祠联云:“大勇却慈祥,论古略同曹武惠;至诚相许与,有章曾荐郭汾阳”。阁下看去得否?

与鲍春霆 咸丰八年九月二十日

足下数年以来,水陆数百战,开府作镇,国家酬奖之典,亦可谓至优极渥。指日荣晋提军,勋位并隆,务宜敬以持躬,恕以待人。敬则小心翼翼,事无巨细皆不敢忽;恕则凡事留余地以处人,功不独居,过不推诿。常常记此二字,则长履大任,福祚无量矣。

与李希庵 咸丰八年九月二十日

迪公处兵力虽强,而断不可分。分则力单,且无统领之才,一败则大势为所掣动。仆已飞缄告迪庵与温甫,望阁下更详言之。贱躯粗适,惟目力日眵,癣疾大发,难以调养遽痊。盖老态渐增也。

与李迪庵中丞 咸丰八年九月二十一日

安庆之事,当易得手。若能先破安庆,则杨、彭水师可由枞阳河以达桐城,并可由运漕河以达巢湖而抵庐州。贵军能与水师处处相依,米粮、子药庶几易于运解。若全由潜、舒等处陆运,军行终不免于濡滞。敝处因闽中无米,又无河运,日内亦大费周章。今年勇夫病者极多,九舍弟带千五百人来建昌,途中又病二百人告假归矣。贵军病者尚不多否?念念。

宝勇在建昌者四营共千七百人,官帅调赴九江换防,须令全数拔营赴浔。宝勇近日声名平常,建昌绅民怨之。即患骚扰地方,而骄惰气习,亦似不可复振。且今秋在建昌病死者至四五百人之多,又可悯也。

与罗少村 咸丰八年九月二十六日

足下俊迈之骨,深远之识,方今四方多虞,计必不能久处囊中。窃以先哲经世之书,莫善于司马文正公《资治通鉴》。其论古皆折衷至当,开拓心胸。如因三家分晋而论名分,因曹魏移祚而论风俗,因蜀汉而论正闰,因樊、英而论名实,皆能穷物之理,执圣之权。又好叙兵事所以得失之由,脉络分明;又好详名公巨卿所以兴家败家之故,使士大夫怵然知戒。实六经以外不刊之典也。阁下若能熟读此书,而参稽三通、两衍义诸书,将来出而任事,自有所持循而不至失坠。叨在知爱,辄忘其愚陋,妄贡区区。

致胡官保 咸丰八年九月二十九日

接岳阳舟次惠缄,敬悉扶奉灵榇八月杪安抵里门,至以为慰。日内酬接纷繁,悲喜交集,冗忙之状,抑可想见。犹闻荩怀,刻刻不忘天下至计,鄂中军民暨杨、彭、二李并敝处事件,时切萦虑。襟抱之宏,风谊之笃,金石可穿。岂仅吾党数人次骨而已!

张凯章一军于二十四日拔营由杉关入闽。萧军二十七八拔营由广昌石城入闽。洋口之匪为周天培所破,现已归并顺昌,数不满万,土匪居多。汀洲之贼,亦甚散漫无纪。闽境山多水寒,米贵异常,贼之死于无食,死于地气者,动以千计。沿途狼藉,无人掩瘗。现在州县次第收复,贼党无心恋闽,将告肃清,实不尽由官军之善战也。

敝军自抵建昌,病者极多。张营二千七百,病者近八百人。吴营一千三百,病者逾四百人。不知入关以后,气候更复何如?日夜焦虑。九舍弟以二十六日抵建,所部撤去其半,带千二百人来此。鄂中八、九、十月饷尚未见到,日内枯涸特甚,已缄商骆帅。湘省请益万金,虽恃季公内应,未知果允否也?“讨贼则可,服官则不可”,义正辞严,何能更赞一语?惟今日受讨贼之任者,不若地方官之确有凭藉。晋、宋以后之都督三州、四州、六州、八州军事者,必求领一州刺史。唐末之招讨使、统军使、团练使、防御史、处置应援等使,远不如节度使之得势,皆以得治土地人民故也。叨在道义知交之末,万不敢以夺情服官,奉浼强起。然离土地人民而以奉使自效,则介而离山,砀而失水,亦恐不足发抒伟抱,尚望熟思而审计之。尊体素非甚强,年来提振支撑,不无亏伤。及此庐居少暇,保啬珍护,慎惜天下之躬,以副中外之望。幸无多分忧虑,致违葆练。

与彭雪琴 咸丰八年十月初一日

仆观作古文者,例有傲骨,惟欧阳公较平和。此外皆刚介倔强,与世龃龉。足下傲骨嶙峋,所以为文之质恰与古人相合。惟病在贪多,动致冗长。可取国朝《二十四家古文》读之,参之侯朝宗、魏叔子以写胸中磊块不平之气,参之方望溪、汪钝翁以药平日浮冗之失。两者并进,所诣自当日深,易以有成也。

与郭筠仙 咸丰八年十月初一日

前接六月惠缄,未即修复。比闻保送南斋,未遂入直,督学奉使,亦不获与。伏审瀛馆高寒,清修多祜,至以为念。

国藩自六月七日山中起行,长沙住七日,武昌住六日。湖口七日,其中病卧五日。南昌住二日,以八月初八日晤次青、幼丹于河口。本拟由铅山入崇安,以闽贼回窜江西之金泸、安仁等县,令张凯章回师截击,幸获全胜。续拟由云际关入闽,又因大股二万人窜扰新城,改道由建昌杉关进发,重九日行抵建郡。

闽中米粮缺乏,百物昂贵,百钱不能供一饱;银价销落,每两仅换八百余文。山多水寒,气候稍异,贼之死于饥饿、死于疾疫者,沿途狼藉。官军病者亦极多。张凯章所部三千七百人,病者手零数十;吴翔冈所部千三百人,病者四百有奇;刘印渠所部四千人,病者千余,故者将近五百。死丧之威,不寒而栗。此鄙人从军以来所未历之景象也。俟冬令气敛,或当以次痊愈。闽贼势极散漫,气已衰落。现派张军由杉关入,萧军由广昌、石城入。倘病卒渐愈,闽事或尚易于勾当。

贱躯托庇粗适,惟目光昏花,洎不复痊。盖老态龙东,非药物所能为力。意城亲家偕我以出,公牍私缄,皆代为料理。数月以来,无事不了。治事之才,殆胜阿兄。元方之难,难于上青天矣。次青入幕一月,因太夫人忽患臂痛,请假归觐,十一月可仍来营。九舍弟克吉安后,二十六日已至敝处,十月当还家一次,明春与意城偕出。筱泉家被贼焚劫,挈眷至南昌,日内亦即来营。少泉亦约来些一叙。“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古人不余诬也。

与骆龠门中丞 咸丰八年十月初三日

九舍弟荷蒙优保,铭感无极。吉字中营之勇,现率千二百人来此,病者亦多。今岁军中疾疫特多,似往年所未经见。又银价特贱,米粮特贵。勇夫月支之四两二钱,若三两者,与昔岁同而所获之实利暗损其半。是以此次专人回楚招勇夫者,皆赍费以往,从应募之日起支,不似前此之踊跃来投矣。

张殿臣军门渡江后,于九月十六日克复扬州,未知六合比已解围否?北岸稍清后,张军仍当南渡浦口,和州若无大军驻扎,金陵接济终不能断。和帅派援江北者先以二千人,继以五千人,最后则殿帅之六千人。而来文已有老营空虚,岌岌之虑,似金陵人数亦不甚多。而外间争称每月额支四十万,岂传之失真耶?

与萧浚浚川 咸丰八年十月初四日

军行以水泉甘洁为最难得之境。顷凯章在资福桥,泉水清美,营中病者立见痊愈数十人,未病者即不复发。阁下若觅得泉甘野旷之区,不妨小驻数日,探明贼之大殷所在,然后前进。其无活水清泉之处,不可驻也。

与饶涤甫 咸丰八年十月初八日

弟自至建昌察看,南城被贼蹂躏,城厢及附郭三四十里,室庐荡然,目不忍睹。闻南丰、新城二县,被害尤酷。四月克复郡城,至今商民尚未复业。顷见闽省贼踪日远,始出示招之来复。大抵粤贼之出,各省浩劫,以江西、安徽为最巨,江西又以南丰、新城为最甚。忝在行间,捍卫无术,惭悚曷极!

贱躯仰托鸿庇,平善如恒。惟目光眵昏,有似六七十人,精神亦迥不似昔常。恐疏虞陨越,仰贻知己之羞,尚冀时惠箴规,俾有持循。千里神交,懔相敬畏,则贶我良多耳。

与左季高 咸丰八年十月初九日

夷务果有翻局,不悉听其所要,是极好机会。然国家之强,以得人为强,所谓无竞维人也。若不得其人,则毛羽未满,亦似难以高飞。昔在宣宗皇帝,亦尝切齿发愤,屡悔和议而主战守,卒以无良将帅,不获大雪国耻。今欲罢和主战,亦必得三数引重致远、折冲御侮之人以拟之。若仅恃区区楚材、目下知名之数人,则干将莫邪,恐亦未必终不刓折。且取数太少,亦不足以分布海隅。阁下以为何如?

官帅之意,以唐义渠率三千人赴临淮助袁午帅,以普镇宝勇、刘牧湘后营,循大江南岸以下达芜湖。实则普、刘难以独当一路,而唐公亦尚不办此。鄂兵日增而饷源日减,非润帅强起,恐终不济也。住署与否,接篆与否,均不甚关紧要,所争在另简新抚否耳。然以润公之威望才气,羽翼既成,亦非他人所能牵掣。造宝塔者合其尖。或者少从权宜,终济巨川乎?

复胡宫保 咸丰八年十月初十日

此间张凯章于二十四日拔营,初六日始入杉关。度关后,勇夫又病百余。前留病者八百余人,在建昌调养。拔营后,又病三百余。吴翔冈营,病亦极多。印渠楚勇,病者至十之八,死者五百有奇。顷自新城拔回建、抚调养,不复成军,实无良法治之。湖北事势,日以浩大,非先生强起,终恐败坏。顷读慰留谕旨,似亦难于固谢。

义渠带三千人赴助袁军,调荆州兵赴皖,调普、刘全军至浔、彭,将令其直下芜湖。此皆耗糜巨饷,未必果有实济。前接迪庵信,嘱国藩请益于鄂。顷以书牍请益,而复缄未应,何也?当再浼之。

与李迪庵中丞 咸丰八年十月十三日

国藩往年经过桐城,犹记大关一山,恍判南北。自大关以北,俨若淮北风景;自大关以南,俨若江南风景。不知湘勇至舒以北,尚服水土否?无疾疫否?此间人闽之师,病者甚多,极焦灼也。

前与阁下面商,雄师环绕巢湖周围攻剿,不知果有当否?如果刍言可采,则庐州克复,必须击剿庐江、巢县、无为等属,不宜北向定远,亦不宜分兵北行,必须安庆克复,与杨、彭水军会合,乃可徐图下游耳。

与李希庵 咸丰八年十月十七日

令兄迪庵军事,仆前嘱其环绕巢湖击剿傍湖各属,不必兼及淮北。顷又嘱其不必北及定远。又于舍弟书中言不宜远离水师,以固根本;不宜徇人情面,而分兵力。二语是迪军要诀,不知阁下以为何如?

迪公近日声望鼎隆,阁下名誉亦日增赫奕,舍九弟比亦薄有名望。鄙人在外,毁誉互见,然究系毁者少而誉者多。清夜自思,尚觉名浮于实十倍百倍也。吾辈互相砥砺,要当以声闻过情为切戒。

意城此次在敝幕,深资其力。公牍私缄,一一代办。识见论议,多与相合。故虽精力耗竭,而目下尚无废阁之事。足慰廑注。

与孙芝房 咸丰八年十月十七日

别来数年,不知阁下遂已骤进若此!虽不敢谓遽跻古人,然意量之闳,考核之博,情韵之深,固亦杜君卿、马贵与、顾亭林数君子者之徒也。国藩从戎数载,一事无成,而坐荒故业,愧恧何极?来书读至末幅,令人惘惘不知所以为怀。忧能伤人,伏冀保摄,千万!

武昌有张廉卿裕钊学为古文,笔力少弱,而志意高远,好学不倦。若邂逅相见,幸有以奖进之。罗少村世兄,亦英峙不群,曾否进见?

与沈幼丹 咸丰八年十月二十日

弟日内目光尤蒙,不知何故。老境逼人,殆非药力所能挽回,亦遂不药耳。

翰臣方伯廉正之风,令人钦仰。身后萧索,无以自庇,不特廉吏不可为,亦殊觉善不可为。其生平好学不倦,方欲立言以质后世。弟昨赙之百金,挽以联云:“豫章平寇,桑梓保民,休讶书生立功,皆从廿年积累立德立言而出;翠竹泪斑,苍梧魂返,莫疑命妇死烈,亦犹万古臣子死忠死孝之常”。登高之呼,亦颇有意。位在客卿,虑无应者,徒用累欺。韩公有言:“贤者恒无以自存,不贤者志满气得。”盖自古而叹之也。

与袁漱六 咸丰八年十月二十一日

洋枪不甚得用,近始知之。祈阁下少买,或十支二十支足矣。如已买成难退,则只得听之。

阁下购书,专取宋、元人佳刻。仆意时代不足计,但取校刊尚精,刷印最初者为妙。苟宋、元、明之板而刷印于今日,犹汉唐碑帖而今日拓之,剥落补凑,夫何足贵?苟有佳纸初拓,则官板如康熙之《周易折中》《书画谱》,乾隆之十三经、廿四史之类;私板如国初之汲古阁,近日之黄丕烈、孙星衍、秦恩复、胡克家、张敦仁诸影本,亦何尝不可奉为至宝?尊处广搜群籍,如遇有殿板诸善本,及国朝名家所刊之书,凡初印者,概祈为我收买。惟《佩文韵府》、《渊鉴类函》等,向非所好,不必购之。此外,殿板书初印者,多可取也。其价银若干,觅便寄呈。来弁过尊处后,即至雨三亲家处。望阁下先复一缄,以慰拳拳。

与张凯章 咸丰八年十月二十六日

顷得来书,知已赶紧料理成行,因夫少而少延。刻下想有头绪矣。用兵之道与读书同,不日进则日退,须“日知其所亡,月无忘其所能”为妙。贵军之剽迅轻捷,本属难能,故愿阁下无忘所能也。

与王雁汀制军 咸丰八年十月二十七日

此间近况,抄录旬日所奉谕旨及奏章各一通,咨达冰案,便可悉其梗概。珂乡大兵之后,继以疾疫,民间流离凋瘵,迥非意想所及。良禾在亩,无人收获。或官为雇人刈收,不数日又中疫而去,道殣相望。接省城钰夫先生、林镜帆诸公来缄,均以时艰孔棘,殷殷致讯。

王制军力疾视事,似于僚属不甚融洽。幼丹为国藩办理粮台,情好良笃,惟渠贞白寡谐,无刻不怀引退之志。近因翰臣方伯沦逝双坡,太守丁艰,尤用落落。行当慰劳护持,俾气谊不孤耳。

与李希庵 咸丰八年十月二十七日

三河之败,敝处接雪琴信,仅有“闻迪庵已往六安,温甫、筱石均至桐城”二语,究不知其确否?令兄既办全军营务,又管浔湖,彭泽诸军,又管奏折,又管书信,又兼顾安庆、庐州各路,又日日亲出打仗;虽有金石之躯,亦将不堪其劳。况人心血有限,岂不愈用愈枯?吾前欲阁下去助令兄,正恐百密中之一疏耳。’此后重整军威,无论令兄行抵何处,阁下切不可离开一步。

阁下抵桐城后,乞将初十日所以致挫之由,详细书示,俾仆亦得增长阅历。令兄回营,须大为将息,再图整理。

与罗澹村 咸丰八年十月二十七日

迪庵一军分驻九江,湖、彭,又分朱副将等至敝处,又分希庵留防湖北,又分赵克彰防守桐城。兵分则力单,将分则谋寡。迪庵以一身而兼管筹兵、筹饷、及应酬各处书启奏牍等件,又每战必亲自督陈,人之心血几何?固宜百密而不免一疏也。

揆帅至诚待人,爱才如命,阁下与诸君子于迪庵尤极挚厚,日内所以保护而慰安之者,想极周渥。四眼狗陈逆虽称狡悍,然实非迪庵之敌,计不久即可复振。特国藩相隔太远,三日无确耗,焦灼难状耳。

与张仲远 咸丰八年十月二十七日

来缄论胡宫保事,酌古准今,理明辞显。即日当抄一通寄至益阳,与之熟商细绎。孔子所称“从其利者,吾弗知也”,似苟非从其利者,圣人犹将许其舍礼而行权。后世不讲于此心之谋利与否,而概援一“权”字以自覆,往往为史氏所讥。或称阴规起复,或称风某某奏请起复。覆轨相寻,虽以安溪之贤,而彭古愚弹章,不能无登于青简。鄙人去岁迟疑审慎,盖亦自虑其从利也。胡公之关系安危,百倍于鄙人,若因皖北之挫而强起,则其非从利者较然无疑。《仪礼图》板藏何处?风便仍祈惠饷。

致胡宫保 咸丰八年十月二十九日

赵克彰寄侍之信,系十五夜所写。来勇系十七起行,去初十败仗之时已六日矣。迪庵与舍弟温甫殆无生理。迪庵激烈之性,必不肯幸逃,以图重振。舍弟与之至亲,同舟共命,必不肯舍之以去,皆一定之理。平日佩仰迪庵之德量,以为必就大功而享厚福,通邑无贤愚老少,皆无异辞。今决裂至此,所谓天者诚难测耶!此时若非台端强起,恐希庵孤衷,无与为扶持而保抱之者。

迪庵成名以去,万古不朽矣。大局何堪设想!舍弟温甫读史有识,而文不克尽抒所见,经世有志而所如常多龃龉,亦不敢不略陈于大君子之前也。

致官中堂 咸丰八年十一月初一日

舍弟国华温甫在迪庵营中同时殉难,公愤私感,痛恨何极!

援鄂之举,日内亦熟计之。一则思为迪庵与舍弟复仇,二则顾天下大局,鄂先于闽,三则阁下与润帅暨湖北官绅眷待之厚,刻刻不忘。惟汀州及瑞金等处,尚有贼十余万,人闽之师,难遽撤回。若分兵援楚,又恐少不济事,必须弟挈全军以行,或可稍有裨益,以是难于定计。以迪庵器量之闳,行军之慎,而犹有此挫,所谓天者,诚难测耶!

舍弟读史有识,夙怀大志,而落落寡合。与迪庵儿女姻亲,相得甚欢,决不肯舍迪庵而出以图生。知关垂注,附呈一二。

与耆九峰中丞 咸丰八年十一月初二日

阁下嘱弟移驻九江,较之秀帅邀弟赴鄂及拨兵助鄂两节,更为妥善。将来恐终不能出此策之范围。惟闽中瘠苦异常,弟久驻建昌,迟迟不入关,迹颇涉于畏难而就易,辞苦而恋甘。纵圣主不以见责,闽中官民固已交疑之矣。若非闽贼渐就肃清,弟自不宜遽奏移浔。夷人火轮船四号,二十三日过浔,二十四五可以抵鄂。鄂中一波未平,一波突起,全局顿坏,诚出意外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