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填充后宫,长孙皇后的谋算

一、皇后隐忧

贞观十年的春风吹进皇家宫苑,唤醒沉睡的大地。万千草木抽枝萌芽,又开始孕育新一轮花朵;眠蛰的虫儿破土而出,款动腰肢舒展翅膀,吸吮春露滋润喉咙,讴歌繁华的大唐帝国……然而一切在长孙皇后看来却索然无味。

长孙后虽只三十六岁,但十三岁嫁入李家,经历无数风霜雪雨,又母仪天下将近十载,皇宫的一切她了如指掌,早已看惯满园春色,也深知绚丽之下埋葬的故事。春风将海池吹起微微碧波,这一汪秀水愈加清澈明亮,又有谁记得池前“护驾”的一幕?春风拂过远处树林,催绿翠枝嫩芽,如此恬静幽雅,仿佛从没有哪对手足兄弟曾在树下生死相搏!世人常说秋风无情,凋残万千生灵;而春风何尝有情?不过撩拨起一片新风情,把秋冬的残酷掩盖。

这些想法长孙后以前不曾有过,时至今日却不由自主浮上心间,或许是得病的缘故吧。自去年太上皇晏驾,她劳累过度病倒大安宫,至今已八个月,病情越来越重,最近又添失眠心悸,一天睡不足两个时辰,用遍医药全无功效。若在以往她协助丈夫打理宫闱之事,面面俱到无不周全,如今却只能静养;整日躺着也不见起色,遂走出宫室换换心情。她不愿打扰日理万机的丈夫,也没叫儿女陪伴,更没有惊动其他妃嫔,身边只有贴身宫女和一位知心密友——已故太上皇的妃嫔薛婕妤。

李渊正妻窦氏早在大业七年(公元611年)离世,建唐后才被追尊为皇后。又有侧室万氏,贤淑恭顺,生一子名叫智云,排行第五;太原举兵之际李氏亲眷尚在家乡,李智云逃跑不及被官府捕杀,李渊因智云之死怜爱万氏,封其为贵妃,委以后宫之事。

后来万贵妃亡故,又以宇文昭仪为尊。此妃出身关陇名门,乃隋相宇文述之女、开国功臣宇文士及之妹,为李渊生下元嘉、灵夔二子,甚得优宠。不想三年前宇文昭仪又病逝,剩余嫔妃或年纪尚轻,或出身低微,便推这位薛婕妤为首。

薛婕妤四十余岁,名分不高未曾生养,门第倒还不错,出身河东薛氏。她父薛道衡文采绝伦,诗赋盖世,堪称隋朝第一才子,却因写文章触怒隋炀帝而被杀;薛道衡既死,女儿没入掖庭,李渊改朝换代掌握皇宫,闻她容貌出众兼有文才,纳入后宫,不过她并非很受宠幸。好在她有个兄弟名叫薛收,时任秦王府参军,甚得李世民器重,乃是与房玄龄、杜如晦并驾齐驱的人物;可惜英年早逝,终年仅三十三岁。李世民登基后几度叹息:“若薛收不死,朕当以中书令委之!”故爱屋及乌,厚待其子薛元超,养于宫中,年仅九岁便让他承袭了爵位;对薛婕妤也格外尊敬。

李渊逊位后仰世民鼻息,大安宫群妃也整日提心吊胆,大家知道薛家与新天子关系亲密,便凡事推她做主。薛婕妤也很会做人,与长孙后一起居中穿梭,调解两宫矛盾。太上皇既死,李世民将大安宫诸幼弟尽皆封王,那些上皇嫔妃各随儿女居住,无儿无女的只能皈依佛寺。薛婕妤本在出家之列,却被世民夫妇特殊照顾,仍居宫中。

长孙后斜倚在凉亭畔一张胡床上,宫女侍立在侧,薛婕妤见池水荡漾清风阵阵,从婢女手中接过帔子亲自披到她身上,低头耳语道:“早春天寒,娘娘早些回去吧。”

长孙后紧了紧衣衫,就势握住薛婕妤手:“方才走累了,索性多歇片刻。来,阿姊一同坐。”

“娘娘跟前哪有臣妾座位?”

长孙后不由她推辞,强拉她在床上并肩而坐。薛婕妤不敢与国母同列,欲挪挪身子,却觉皇后的手攥得紧紧的,不叫她离开。薛婕妤不禁失笑:“娘娘这是硬叫臣妾获犯上之罪啊!”

长孙也笑了,却笑得甚是牵强:“说几句知心话,什么罪不罪的。莫看我贵为皇后,宫苑虽大却有几人可以推心置腹?”

薛婕妤点头应承,心下却觉惴惴。她早发觉皇后观瞻景致的眼神甚是空洞,显然心事重重,思忖片刻开言道:“妾蒙圣人洪恩仍享富贵,已万分庆幸。娘娘这般看重臣妾,实在荣宠忒过。”

长孙后却没接她的话,凝望一池碧波,转而问道:“你侄儿元超十几岁了吧?”

薛婕妤一怔,不明白她何以没由来地提起此事,忙回答:“小侄今年十三。”

“常听万岁提起,说元超好学善文、才思敏捷,颇有其父当年的风采,前途不可限量。”

“娘娘过誉,他小小年纪哪里当得起。”话说得客气,薛婕妤却颇觉欢喜——她侍奉太上皇十余年,所恨便是无子,因而将满腔关爱倾注在侄儿身上。

“想来他不到三岁便没了父亲,读书典学多是你教诲。前几日我与万岁商量,暂让元超充任勋卫,日后再加提拔;终身大事也该考虑,以你们薛家的身份,联姻皇家亦不为过,可惜目下没有年纪般配的公主。依万岁之意,将和静县主许配元超为妻,你这当姑姑的以为如何?”

薛婕妤赶忙退身,大礼参拜:“臣妾代薛家满门老少叩谢皇上和娘娘的大恩!”和静县主乃李元吉之女,元吉死后儿子皆遭屠戮,女儿没入掖庭。后来李世民皇位稳固,追封其为海陵郡王,虽冠恶谥曰刺,却解除侄女们的罪人身份,皆封县主养于宫中;尤其和静县主,性情温顺相貌俊秀,圣眷不逊于公主。

长孙后身子不便,令左右搀扶:“阿姊何必行此大礼?联姻贤门繁茂宗亲,也是皇家美事,你又不是疏远之人,若真是旁人我还懒得管呢。”这话半分不假,长孙后素来不问事,此番提亲实是破天荒。

唯此薛婕妤越发感念:“圣上与娘娘恩泽太厚,我兄弟泉下有知也必稽首叩拜。”

“往者已矣,倒是你多年来内奉上皇、外育侄男,操劳不少啊。”

薛婕妤叹了口气:“教诲自家孩子倒也谈不到辛苦,只盼他早日成材,妾身便无愧列祖列宗了。近来我思绪甚多,大安宫诸姊妹或随子出宫或落发礼佛,唯独臣妾腆颜居于宫中,记挂的就是侄儿。如今他蒙受圣恩,了却我一桩心事。虽说娘娘待臣妾甚厚,可我毕竟是先帝之人。如今元超婚事已订,妾再无牵挂,恳请落发,与太上皇众妃一同舍身佛寺,朝朝暮暮为我大唐社稷祈福。”说着她双手合十,似已心如止水。

哪知长孙后却一把扯住她手:“阿姊不忙出家,有两件事小妹望你相助。”她以皇后之尊自称“小妹”,语气柔和至极。

“折杀贱妾。”薛婕妤如何敢当?

长孙后气息不顺,抚着胸口道,“你们薛家书本网,阿姊饱读诗书不让须眉……”薛婕妤想自谦两句却被她止住,接着道,“元超读书有成足见阿姊善于教诲,我有意将你挽留宫中,教我小儿稚奴读书。”

薛婕妤震惊非小——皇后生三男四女,稚奴乃是最小的儿子晋王李治的乳名。她当即推辞:“晋王虽年幼,毕竟皇家骨肉,贱妾卑微之身焉敢……”

长孙后不容她搪塞,神色坚毅道:“你听我说……稚奴这孩子自小多病,我多加偏怜,虽说他心地良善,性格却未免柔弱。当年圣上戎马开国,对皇子教诲也毫不松懈。我大儿承乾,八岁为太子,万岁特意任命老臣李纲为太子太师,严加教诲;二儿青雀秉性聪慧酷爱读书……”说到二儿魏王李泰,她心头实有难言之隐。聪明是好事,但李泰锋芒太露,尤其风光盖过太子更令人担忧,大唐已有过一次手足相残的悲剧了!但此等隐忧她不便吐露,只含糊道,“他俩学业有成。现在稚奴也已封王,但我打算留他在圣上身边尽孝,本想亲自教诲,不料身染沉疴,谁知哪日撒手便去……”

“娘娘不可出此不吉之言,您必能凤体康健!”

“唉……”长孙后苦笑摇头,“我的身子我自己最清楚,宽心话又有何用?稚奴便托付与你,不求才高八斗,只需循循善诱稍加历练,改改娇弱的毛病就成了。说句犯忌讳的话,我既先去,圣上也不可能万世不老。以后这孩子失了依仗我怕他经不起波折,你要让他坚强起来!”

“这……”薛婕妤好生为难——皇宫乃是非场,她身为先皇妃嫔本该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好不容易侄儿有出头之日,她也可功成身退了,皇后却又把这重担压到她肩上。

长孙后也知她为难,病怏怏苦劝:“宫中妃嫔不少,我唯独看中阿姊,你能把孤侄教养成材,想必也能教好我儿。我撒手而去,稚奴就是没娘的孩儿了,少小孤弱的苦楚你我都清楚,难道你不可怜这孩儿么?”

这番话正触动了薛婕妤的伤心处——她与皇后都是自小受苦的孩子。她父薛道衡获罪被杀,她小小年纪没入宫中,吃尽了苦头;长孙后的身世也不好。皇后之父长孙晟乃隋朝名臣,箭射双雕名震突厥,可惜去世时长孙后尚幼,异母兄长孙安业独占家业,竟将她与亲哥哥长孙无忌赶出家门,兄妹投奔舅父高士廉,是舅舅抚养他们长大的。或许正因同病相怜,才使皇后与薛婕妤推心置腹结成挚友。

想到此薛婕妤不禁动容,又见皇后的凄苦病容,牙一咬心一横:“既然娘娘这般看重贱妾,妾愿效犬马之劳。”

长孙后总算露出艰难的笑容:“稚奴有靠,我就放心了……不过还有一事也请你费心。”

“唉!”薛婕妤既应下一件,事已至此索性来者不拒,“只要臣妾能办到,必定勉力为之。”

这次长孙后却有些吞吞吐吐:“圣上勤于政事,多年来宫闱甚简,方继位时又曾放两千宫女回家,虽是仁德之事,难免宫中捉襟见肘。我若一去更缺侍奉之人,阿姊若得闻名门贤淑之女,速告与我,当荐与圣上以慰寂寥。”

薛婕妤听得糊里糊涂——皇后怎么又想起给皇上选美人呢?她一贯劝皇上以国事为重,疏远女色,如今为何出尔反尔?

正不得要领之际,有宫女来报:“杨淑妃、阴德妃与杨婕妤听闻皇后陛下在此,前来问安。”

长孙后闻听此言强打精神,撑着床榻坐直了身子,吩咐宫女为她整理钗环,薛婕妤也退至一旁。不多时就见数名宫女簇拥着三位霓裳丽人款款走来。

最前面的是淑妃杨氏,约莫三十多岁,相貌端庄举止温婉,乃是隋炀帝之女,李家入主长安后纳入秦王府,三皇子吴王李恪、六皇子蜀王李愔的生母。

后面两位佳人年纪稍轻,其中一女身材丰腴容颜秀丽,一双大眼水灵灵的,举手投足皆显洒脱,一看便是个活泼热辣之人。她乃德妃阴氏,生一子李祐,爵封齐王排行第五。

最后一位是杨婕妤,低眉顺目默默无言,总是如履薄冰的样子,其实细细打量会发觉,三人之中她容貌最美,当真是面若桃花、眼含秋水,身姿窈窕如风中杨柳。不过她身世十分传奇,堪称这宫中命运最坎坷、身份最尴尬的人!

三位妃嫔向皇后见礼,杨淑妃恭恭敬敬道:“不知皇后陛下在此,迟来问安,死罪死罪。”

长孙后如服良药,全然不见方才的疲倦病态:“妹妹说哪里话,你天天到我宫中探望,感激你还感激不过来呢。”

阴妃心直口快,气哼哼道:“皇后娘娘这一病,宫中之事千头万绪没人做主,宦官奴婢都不尽心了。今日多亏杨姐姐提醒,我们仨到苑中走一圈,大安宫的工事还建着,移植的花草武士稜早派人送过去了,那帮狗奴才还没种上呢。若娘娘安好,谁敢怠慢差事?真是半点儿好脸色不能给他们。”

杨妃忙朝她使眼色,示意不要多言。阴妃不悟,长孙后却瞧得明白:“近来后宫诸事多亏妹妹了。”

杨妃只道:“些许小事不算什么,只盼皇后早日康复……”

薛婕妤左看看皇后,右看看杨妃,这两个女人都如此端庄、如此内敛,说话的神情都甚为相似,简直就像照镜子。但不知为何,这种温婉亲切却听着很不舒服,究竟为什么呢?还未思忖明白,忽觉长孙后在她肩头抚了抚,对三人道:“听说淑妃妹妹对诸位太妃也颇照顾,前几日还提醒圣上加了赏赐,今天薛婕妤特意过来向我提及此事,对妹妹颇加赞赏呢。”薛婕妤心中暗笑,方才所言之事不便叫旁人知,皇后编的理由着实巧妙,忙顺着皇后的意思连声称是。

杨妃嫣然一笑:“婕妤谬赞了。”

阴妃仍喋喋不休:“近来圣上烦心,听说吐谷浑降而复叛,又跑来个突厥首领向咱投降,皇上还打算赐他与公主成婚,咱泱泱大邦的公主怎好配与一介酋首……”

长孙后闻听此言微微蹙眉,方欲批驳,杨妃却抢先开口:“德妃妹妹错了,此乃朝廷大事,不该女人家多言。咱们只要侍奉好圣上,打理宫闱杂务,让万岁后顾无忧便可。”

这正是长孙后要说的话,听杨妃抢先说出来,连连点头。一旁的杨婕妤也低低地说了声:“是……”她半晌无言,仿佛一个小妹倾听三位姐姐教诲,至此才说一个字。

一阵清风吹过,杨妃紧紧帔衣:“此处风凉,娘娘早些回宫吧,妾等搀扶您。”

“不劳妹妹费心,兴许青雀、稚奴他们一会儿还要来,咱们养儿防老,平日由着他们锦衣玉食,有病了还不使唤使唤?”

三人齐声莞尔:“娘娘真会说笑。”但听说李泰、李治要来,就不便扰他母子说知心话了,于是施礼而退。

三人行去不过丈余之地,长孙后就似霜打一般颓然瘫软在榻上,娥眉紧蹙娇喘不定,又显出那满脸倦态。薛婕妤这才知她强自支撑,实是痛苦难忍,忙俯身替她抚着胸口;宫女奉上清茶,皇后却不饮,以苦楚的眼光望着三妃远去的背影。

薛婕妤瞧得仔细,皇后始终紧盯的是杨淑妃,那一刻她恍然大悟:太像了,实在太像了!杨妃几乎是皇后的影子,公忠体国自居卑微,贤良淑惠温婉聪慧。正因相似才可怕!没有嫉妒,也无需争斗,杨妃与皇后一样有耐心。更惹人遐想的是,当今十余位皇子中唯杨妃之子李恪相貌最似皇上,浓眉剑目、略显黝黑的脸庞,简直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而且性情开朗酷爱游猎,与圣上年轻时的性格也颇相像;相较之下太子李承乾却显平庸,文才不及李泰,相貌性情不及李恪,倘若长孙皇后果真不愈……太子、魏王、吴王……薛婕妤不寒而栗,皇后的心思她全明白了。

“娘娘。”她拿定主意开了口,“您保重身体。推荐美人之事臣妾替您留意,必要寻到年轻贤德的美人,讨圣上欢心。”

长孙后疲惫已极,只轻轻哼了一声,扭头望向远方。这次薛婕妤不用瞧就能猜到,她眺望的是玄武门……

二、亲戚反目

春去夏来,长安的牡丹开了,文水的踯躅花(杜鹃花)也开了。

杨氏望着小院子里朵朵绽放的黄花,发出阵阵叹息。以她高贵的身份原本瞧不上这种漫山开放的野花,如今却视若珍宝,把它移植到院里。因为这花的名字太妙——踯躅。

楚辞有云“奋长袖以正衽兮,立踯躅而不安”。彷徨徘徊,不知何去何从,这不正是杨氏此时的心境么?除了几朵野花,这小院里还有什么?四角空空,门可罗雀,简陋的房舍,墙角都生着荒草,杨氏甚至不知她那尊原本日夜膜拜的佛像该往哪儿摆!

武元爽口口声声说每日晨昏前来问安,其实隔三五日才来一次,也懒得进门槛,不过在院口说几句不疼不痒的话;外面遇见连招呼都不打,简直形同陌路。善氏婆娘到是常来,进了院子便左瞻右顾,费尽心机窥探她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仆人也不常往后边来,只是到了用饭的时辰,从大灶里盛几碗,端来了事。从娘家带来的两个仆妇倒是知心人,无奈也上了年纪,今天腰疼明天腿疼,许多活还得她们母女自己干。寄人篱下又怎奈何,日子就这么过呗!

当然,杨夫人的慰藉除了几朵踯躅,还有三枝日益艳丽的女儿花——不,现在还剩两枝。

长女武顺出嫁了。按高门大族的规矩,父丧未及周年出嫁是有悖礼法的,当年隋文帝的女婿死了,公主尚要守满三年之孝,何况宗室之臣?可杨氏实在等不及了,她们母女在文水的生活就像身在火坑,早逃出一个算一个;武氏兄弟也没耐心再等,养着她们母女也麻烦,早打发一个算一个。

女婿复姓贺兰,名越石,是西魏十二大将军之一贺兰祥的后裔。不过贺兰越石只是越王府的一个小小属官,前程并不看好,即便如此这亲事还是丈夫在世时订的。如今家道已衰,以后这等门第也高攀不上了。

婚事虽谈不上多盛大,倒也风光,武家兄弟看在死去父亲的面子上也出了点儿力,杨氏更是把积攒已久的体己钱陪了嫁妆。贺兰家好歹也算名门,杨氏恐人家小觑,倾其所能务必体面;可送走了武顺却更加发愁,体己钱花光了,剩下的两个女儿怎么办?

金玉钗换作枯木簪,绫纱帔化为素罗裙,杨氏也只能逆来顺受。烧香念经,空对院落,摆弄花草,从朦胧清晨到金乌西坠,对未亡人而言,还有什么事情可做呢?

唯独感到慰藉的是,娘家亲戚还没忘,杨恭仁、杨师道数日前就派人送来两箱寿物,可惜杨氏自知囊中羞涩,只能原封不动放在那里,等两位堂兄寿辰时再转送回去。

寿日毕竟不同寻常,清早杨氏刚一睁眼,见女儿们已换了最漂亮的衣裙,捧着净面水和梳妆匣候在身旁——这一年来杨氏已经不怎么梳妆。但女儿们执意要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武照笑嘻嘻道:“娘亲大喜之日,难道不要脸面了吗?”

“这把年纪,有什么脸面不脸面的?”杨氏话中透着自暴自弃,这是她以前从未有过的——是啊,对于已过知天命之年却遭受莫大变故的人来说,还有什么转机?

武照从匣中拿起一盒脂粉,一本正经道:“孩儿读前代之史,这‘胭脂’二字是以山命名,古时大漠有座焉支山,山上有种兰蕙香草,以之为粉能增人颜色。汉时与匈奴交战,汉军得胜掠地,匈奴人编了首歌谣,唱道‘夺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胭脂便是我们女人的脸面,哪能缺的?”她边说边把脂粉细腻地涂抹在母亲脸上。

“才读了几天书,反倒教训起我来。”杨氏虽这样说,却也不再固执,任由女儿打扮。

武照见母亲依旧无精打采,又拿起炭笔给母亲画眉,笑道:“孩儿又想起一桩趣事,也是书上看来的。汉宣帝时有个叫张敞的大臣,不拘小节而且惧内,每日都亲手为夫人画眉,传为市井谈资。后来连御史都听说了,上奏朝廷弹劾他行为不检。宣帝问张敞是否有此事,他却回奏,‘夫妻间比画眉毛更不检点的事还多着呢!给夫人画眉又有什么不对?’宣帝便一笑了之。”

杨氏知道女儿是想逗她开心,可她实在笑不出来,不禁想起昔年夫妻之事。虽说她嫁给武士彟时已逾四旬,老夫妻比不得少年风流,但丈夫也曾给她画过眉,往日欢愉恍如隔世。

武照在前面画眉抹粉,小妹妹就在后面给母亲梳头,将那斑白的长发梳成髻;打开首饰匣子,却不免尴尬——上好的朱玉发饰给武顺充了陪嫁,剩下的等而次之。

武照不以为意,从妹妹手中接过匣子,把那些点漆镏金的钗簪插到母亲头上,又笑道:“头饰倒也没那么多讲究,想来前代人注重头饰莫过于晋,当时有‘五兵配’之说,就是把纯金白银之物做成戟槊戈矛样子的物件当做发饰。唉!若不是天天戴着满头冰刃,晋朝岂会有八王之乱、永嘉之乱那等刀柄之祸?还是咱这样普普通通的最好。”

世人谁不爱好东西?杨氏知道女儿说这些话是为了让自己宽心;信手拾起菱花镜,果见脸上皱纹已被脂粉掩盖,焕发了几分精神,可满头青丝却已斑白,无论如何掩盖不住。武照却兴致不减,硬拉母亲到院中,随手掐下一朵雍容饱满的踟蹰花,插在她鬓边。

杨氏抬手欲摘:“你这孩子,要把娘打扮成老妖精啊!”

“别!”武照连忙阻拦,“挺美的。今天是娘亲的寿日,就该喜庆喜庆,孩儿吟首诗给娘亲祝寿。”说罢她张开双臂,故作翩翩舞步,徜徉于花间,轻启朱唇唱道:

休沐乘闲豫,清晨步北林。

池塘藉芳草,兰芷袭幽衿。

雾中分晓日,花里弄春禽。

野径香恒满,山阶笋屡侵。

何须命轻盖,桃李自成阴。

杨氏一听便知:“这是你堂舅的诗。”诗虽好,但想起与杨师道千里远隔,虽千万苦楚不能赖其相助,不免更增惆怅。武照把这一首《春朝闲步》吟得欢悦动听,却见母亲神色黯然,又转而唱道:

前旦出园游,林华都未有。

今朝下堂来,池冰开已久。

雪被南轩梅,风催北庭柳。

遥呼灶前妾,却报机中妇。

年光恰恰来,满瓮营春酒。

杨氏也读过不少书,尤其喜好诗赋,又听出是王绩所作《春日》。王绩是隋时官员,早年与她父杨达有交往,这首《春日》虽不是家喻户晓的名作,倒也饱含迎春的喜气。可杨氏环顾这座寂寥深院,哪有什么池塘?哪有什么翠柳?除了几株孤零零的黄花,哪有什么春意盎然的喜气?有的只是苦中作乐的无奈……

但杨氏还是笑了,并非快乐,而是被女儿竭力哄她开心的执著感动了——照儿长大了,开始懂事了。容颜更加俏丽、身材越发修长,衣袂飘飘神采飞扬,像一只游弋花间的美丽蝴蝶。磨难似乎让这孩子明白了世事艰辛,读书习学也使她愈加聪慧明理。以前的日子里杨氏是女儿的靠山,现在却已经颠倒,女儿反而成了她唯一的生命支柱,陪她说笑帮她解闷,莫说针织女红,就连挑水浣衣也干得来,坚强而充满朝气的照儿宛如漫天乌云间倾下来的一丝温暖阳光,照亮她昏暗的生活。恰如武士彟临终所言,照儿是她的希望。

“谁在外面?”小女儿发觉院外有动静。

杨氏转脸望去,院门未关,确有个人在外探头探脑;她立刻认出是谁:“怀道么?怎么不进来?”说着脸上不免羞红——娘仨发神经般的歌舞叫外人瞅见了。

武怀道却比杨氏更忸怩,红着脸低着头,鬼鬼祟祟走进来,腋下还夹个粗布包袱。武照一见他这副模样,不禁掐着腰咯咯直笑:“瞧你那怂样儿!是想偷我们东西吧?”

杨氏连忙斥责:“照儿,不准取笑你堂哥。”对于武怀道,杨氏并无恶感,至少他比他兄弟惟良、怀运厚道得多,而且在武家众兄弟中相貌最为出众,浓眉俊眼齿白唇红,远远观之倒似一表人才;不过千万别开口,一说话就露了原形,粗鄙无识笨嘴拙舌,极像他老爹武士让,也是窝窝囊囊的人。

武怀道左顾右盼,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张望好一阵,见再无旁人,突然跪倒在地:“小侄给叔母祝寿……愿您老人家硬硬朗朗的……吃得动饭、裁得了衣……活个千八百岁……”他肚子里实在没墨水,冥思苦想半天才琢磨出这么句不伦不类吉祥话。

“你说些什么啊?”武照姐妹一旁笑得前仰后合。

武怀道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赶紧把腋下包裹捧上:“侄儿给您老祝寿的,惟良他们不知,莫张扬出去。”说罢连忙起身,不待杨氏说句客气话便一溜烟跑出院子,没了踪影——惟良、怀运与武元爽一样,素来厌恶杨氏,若知他们傻二哥给杨氏拜寿送礼,少不了啰唣一番。

武照满脸不屑:“拜寿竟似做贼一般。”

杨氏却道:“他不过是胆小怕事,总比没心肝的强。你就别嘲弄他了。”打开包裹观看,原来是两匹朱红锦缎,色泽艳丽质地尚佳。杨氏不禁打量女儿的身段,酝酿着给爱女添条石榴裙。

武照已看穿母亲心思,冷冷道:“还给他,咱不要他们东西。”

杨氏将锦缎摸了又摸、看了又看:“傻孩子,何必非赌这口气?东西总是好的。”以前杨氏何尝把几匹锦缎当好东西,如今人穷志短,装不得硬气,女儿将来总得有漂亮嫁衣吧!生活的无奈几乎磨圆了杨氏的性情,为了日子过得下去,更为了女儿们能被这个家族认同,将来能有好归宿,她只能向武家人低头。

武照毫不体谅:“什么好东西?再好的东西过了他们的手也烂了。堂舅早从长安送来寿礼,府里上上下下谁不知?个个装聋作哑,连句祝寿的空话都懒得说……”

“哟!二妹挑我们的理啦!”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打断了武照的话,但见有个干瘪妇人讪笑着走进院,正是那位管家婆善氏;身后还跟着几个婆娘,都是同族的亲眷。

善氏抬头一望,见杨氏略施粉黛头簪黄花,竟捂着门牙大笑起来:“您老人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还这般擦胭脂抹粉,给谁看呀?真是个老风流啊!哈哈哈……”

杨氏顾不得被她嘲笑,赶紧把锦缎包好,叫小女儿收好。武照却见不得她嚣张,气哼哼道:“你们这般俗人,晓得什么脸面?”

善氏止住笑,掐腰讥刺道:“俺们是俗人,不似二妹妹读过书,敢问妹妹哪天去考秀才啊?”

武照要与她争吵,却被杨氏拉住,转而赔笑:“你们怎么都来了?”

善氏抿着嘴道:“哟,您老人家这不是装糊涂吗?今天是您的好日子,都是一家亲戚,我们又是做晚辈的,怎能不过来热闹热闹?”说罢招呼那群婆娘——这帮人也没空着手,带了果蔬鱼肉,还有两壶寿酒。

善氏毫不客气,仿佛是在她自己家似的,张开双臂像赶鸭子一般张罗着;那帮婆娘叽叽喳喳七手八脚,不一会儿就把数张几案拼起,果蔬菜肴摆了一堆,看着还真像那么回事,硬拉杨氏母女当中来坐。杨氏活了五十八岁,还从没跟这等人同桌吃过饭,但毕竟她们是来给自己庆寿的,只得顺着。武照却暗暗忖度,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偏不肯与她们同席,在一旁悻悻而卧,寻了卷书心不在焉地看着;小妹也没见过这阵仗,像瞧稀罕物一般呆呆看着。

善氏却突然放下筷箸,凑到她耳边:“有一桩要紧事,正想与婶娘商量哩!”

“呃?”杨氏怔怔回过神来,“什么要紧事?”

善氏盘起腿来,转悠着贼不溜丢的大眼睛道:“常言道‘闺女大了不可留’,如今大妹妹已经出门,那二妹妹的婚事也该早考虑了。十三岁女娃,说大不大,说小可也不小了。”

杨氏没想到她会提起此事,搪塞道:“哪里有合适的人家?”

“我们替您老人家上心呐!”善氏来了精神,“我这当嫂子也算知根知底,二妹妹虽说脾气不大好,但毕竟读过书,又生得水葱嫩藕般鲜亮,岂能随便嫁?”

虽说她把女儿比成了水葱嫩藕,但这番话大体还算合杨氏心意;武顺的婚事是早订下的,照儿她们若要寻个体面夫家着实不易。杨氏不能驳她好意,很关切地问:“以你之见呢?”

“当然得寻个官宦高门呢!”善氏的嗓门高了不少,越说越神采飞扬,“也是事有凑巧,前几日惟良、怀运他们到县里公干,听说咱县令之子尚未娶妻……”

这就是所谓高门吗?杨氏只能摇头苦笑了。

善氏瞧出她不屑,酸溜溜道:“我说叔母大人啊!您觉得何等人家才般配?我知道您眼光高,可现在讲不起。若叔父他老人家活着,就是刺史都督之家,姓崔的、姓郑的也嫁得。如今不成啊,官在人情在,官没了谁拿咱姓武的当名门?”

杨氏即便痛心,也不得不承认这话有道,就凭武家如今这等门第,能嫁到官宦人家已经不错了,还高攀什么?她听着善氏的诉说,胸中泛起阵悲意,眼泪差点儿下来,忙强自忍耐,夹一筷子菜没滋味地嚼着。

善氏全没在意,还在那里絮絮叨叨:“县令也不错,当年我嫁进咱家时叔父还只是个兵头呢。若是男人有出息,将来妻随夫荣,当上诰命谁又说得准?高门大户是风光,杀头的也不少!甭管什么门第,全赖男人有没有本事,这就是咱女人的命啊……”

武照假装在旁看书,其实早把善氏的话听个大概,心里已不悦;又见母亲一脸苦楚,终于压不住火性,一跃而起,自桌上拿起杯酒,不问是非狠狠泼在大嫂脸上。

善氏一个激灵:“你、你……”她好歹是武家女主人,当众被小姑娘羞辱,气得说不出话来;在场所有妇人都愣住了,杨氏也大感意外。

武照仍不罢休,紧蹙娥眉,杏眼圆睁,指着善氏鼻子骂道:“你这饶舌老妇胡诌什么?我嫁不嫁与你何干?”

善氏终究不是厚道人,把满脸酒水一抹,也反唇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老娘好心好意管你的闲事,反落一身不是。你当自己还是原先说一不二的大小姐啊?”

“呸!你们帮元庆他们霸占爹爹留下的财产,把我们撵到这小院,还假惺惺来帮我说媒,花言巧语哄骗我娘,能有什么好心肠?惟良、怀运要把我嫁给县令之子,无非想趁机结好本地的官,八成那县令之家答应多出钱财,连你都从中得了好处吧?做你的美梦吧,姑娘我偏不嫁,以后关起门来过日子,咱们谁也别理谁,快给我滚!”

善氏一干心思被她戳破,无言可对竟干脆撕破嘴脸,骂道:“哟!跟一家子耍威风?不问问你娘当初怎么做的人?不就姓杨么?隋炀帝的天子早没了,有什么不可一世的?若不是先皇硬塞给我们武家,谁要四十多的老姑娘?指不定以前嫁没嫁过呢!这家里即便千金万金本就该是我们的,生不下儿子是你没德行,怨得谁来?老的又臭又硬,小的更不是东西!”

宿怨都挑明了,杨氏哪受过这等羞辱,早已又气又怒浑身颤抖,但她不屑于与这等泼妇嚼舌。武照却不依,尤其听她辱及母亲,顿时火冒三丈,绰起只酒壶“啪”的一声在墙上击碎;攥着锋利的瓷片,照定善氏脸上就劈。

善氏万没料到她小小年纪如此凶悍,连忙低头闪避,却已被瓷片削了发髻,顾不得披头散发,撒腿就跑:“杀人啦……”

武照哪里肯饶?纤纤玉女翻脸成了煞星,左手挽罗裙,右手持利刃,叫嚷着:“你敢辱我娘,我要你的命!”其他妇人都看傻了,锋利的瓷片就在眼前晃来晃去,这会儿谁也不敢拦,只顾着自己躲闪;几案也翻了,酒菜也洒了,杯盘滚得满地都是,一时间闹得鸡飞狗跳。

善氏也吓糊涂了,杀猪般乱喊。武照怒气不休,在后紧追不舍,两人围着院子折腾起来,别的婆娘吓得一窝蜂往外逃,小妹也吓得缩在角落里呜呜咽咽;那几株踟蹰花已在混乱中折断,纷纷花瓣葬身一片狼藉之中。

杨氏不敢相信,这还是方才那个聪明可人、翩翩起舞的乖女儿吗?事到临头顾不得多想,忙上前抱住女儿:“照儿!别乱来!”

积蓄已久的仇恨爆发出来,武照婀娜的身躯激动地颤抖着,秀丽的容颜已变得狰狞可怖:“您别管!孩儿非杀这婆娘不可!”

“松手啊……”杨氏想抢过女儿手中利刃,武照却死死抓不放,母女二人的手都划破了。

善氏总算定住神,连滚带爬逃出院门:“罢罢罢,以后我可不来了,惹不起还躲不起么?”

武照仍嘴硬,明明见她逃远,却还愤愤呐喊道:“等着瞧!早晚有一天,我非杀了你这臭婆娘不可……”

“够了!”杨氏狠狠扇了女儿一记耳光,“你太不晓事,她也未必有坏心眼,不过借说亲之事图些小利,不答应就罢了,何至于此?我委曲求全还不是为你们?忍忍又如何?你还能在这屋檐下待一辈子?过去的是非就算了……”

“凭什么算了?”武照顶嘴道,“咱不要他们假惺惺关照,大不了穷死饿死,又能如何?你让他一尺,他就敢进一丈,忍到何时方休?人善人欺,马善人骑,从小您没教过我怎么看人脸色、受人欺负!我偏要争这口气!”

杨氏哑口无言了。一点儿不假,女儿高傲固执的性格全是她培养出来的,然而她隐约意识到,女儿和她并不一样——她坚守的是豪门闺秀的高贵,而女儿却带着一股狠劲,甚至可说是霸道,蛮不讲理。或许这就是她娇惯的结果吧。

武照渐渐平静下来,才意识到手上鲜血淋漓,滴滴答答染了罗裙。她默然回到屋中取了绢帕,却先给母亲包扎:“还疼吗?”这一声问得温柔体贴,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杨氏没回答,看着女照儿悉心侍奉着自己,真有些哭笑不得。她抬头仰望苍穹——夫君啊,你说照儿命运非凡,究竟发自真心还是仅仅为了安慰我?如今开罪那恶婆娘,以后的日子更不好过,我母女的出路究竟在何方?

三、直臣阻谏

唐朝承隋之国都,传说当年隋文帝嫌长安促狭,又虑渭水成灾,连做恶梦都是水淹朝堂,遂命工部尚书宇文恺在陇首原以南修建新都,这座新城东西十八里、南北十五里,占地广袤城池巍峨,定名为大兴城。李渊改朝后将隋时的大兴城更易为旧称长安。城内纵路十一道,横街十四条,将全城划为一百零八里坊,宛若星罗棋盘;宫城在其正北,汉魏之时的老长安城除城墙外尽皆拆毁,改成皇家禁苑。

宫城南部是官衙,太庙、尚书省、太常寺、司农寺等重要官衙乃至十六卫府都在此处。北面是皇帝所居太极宫,左有掖庭,右有东宫;自承天、永安、长乐三门而入,门下省、中书省、弘文馆、史馆皆在两厢,中间是太极、两仪两座朝会正殿,是为外朝;还有甘露殿、延嘉殿、千秋殿、安仁殿等数不清的亭台殿阁,皆是皇家起居之地,非一般臣民所能窥见——堂皇千列徼道交错,斗拱飞阁翼然灵峭,金爵凤阙高耸入云,楼台殿宇磅礴崔嵬,不愧为世界上最伟大帝国的核心。

正值四月十五朔望之期,李世民登临太极殿,举行大朝。自去年平定吐谷浑,彼人不服,西突厥和吐蕃暗中煽动屡生叛乱,狼烟久久不息,所幸有兵部尚书侯君集驻军彼国,戡乱稍见成效;东突厥残部首领阿史那社尔被薛延陀(匈奴铁勒部后裔)击败,投奔唐朝,李世民在长安赐其宅邸,将南阳长公主许之为妻,咨之以西戎之事;太上皇葬于献陵,宗室诸王进京奔丧,李世民对兄弟颇加抚慰……卯时登殿直至巳末,聆听奏报部署诏命,忙得不亦乐乎;好在诸般国务尽皆裁定,心下颇觉稳妥,又记挂皇后病体,便高声口谕:“众卿还有何国事议论?再无进言就散朝吧。今日朝会时候甚久,廊下赐食,大家用过再走。”

文武群臣正蠢蠢欲动,忽闻一个沧桑遒劲的声音道:“臣有下情启奏!”一位绯袍老臣出班举笏。此人身形不高相貌平庸,群臣却立刻静下来,李世民也不禁正冠端坐——奏事的是当朝第一直臣魏徵。

“爱卿有何参奏?”

“臣勉充侍中之职,肩负重任未敢懈怠。然近年患上目疾,视物模糊,恳请卸任。”

魏徵以眼病为由请求辞相不只一次,始终未得准允。这次李世民又是粲然一笑:“爱卿坐镇纲纪批驳时弊,乃朕之倚仗,些许小恙何至辞官?朕重卿之德,服卿之才,可不是用卿之眼。难道政事堂(唐代宰相议政之所)中没有小吏?卿只管闭目裁决,所有诏书公文都由他们念给你听。”一席话说得群臣无不莞尔。

魏徵却举笏再拜:“臣蒙陛下圣恩,固当竭心尽力肝脑涂地。但有疾在身终归不便,倘有不周干系重大,恐误朝廷之事。陈力就列,不能者止。请陛下另择高贤,方不负社稷!”

“话虽如此,朝廷和朕实在离不开你啊。”

“臣并非辞朝还乡,而是力难从心退居闲次,望陛下另选贤能,成全微臣之请。”

李世民见他神色坚决,知是再难挽留,叹道:“爱卿一定要去,朕也不能强留……可又有谁能接替你担任侍中呢?”

朝堂寂静无声,群臣都低下了头——侍中乃门下省长官,负责审议诏书,有封驳上意之权。恐怕没人自信能比魏徵干得更好,也没人比他更有横争廷折的胆色。时隔良久,司空长孙无忌出班道:“安德公、太常卿杨师道人品高洁,才学脱俗,可承魏公之任。”

满朝文武皆显诧异之色,连杨师道本人都坐立难安——说他品行高洁却也不为过,才学更是不小,尤其擅长诗赋,朝野之士皆知。但他身为隋室后裔又是先帝提拔之人,贞观以后谨小慎微和光同尘,哪敢希冀宰相之位?

众臣也觉他性格偏柔不宜拜相,长孙无忌却言之凿凿:“杨公身历两朝洞察兴衰,又是国之贵戚,乃不二人选。”这话有些言过其实,杨师道虽是驸马,所娶的长广公主却是再嫁女。原先之婿姓赵,太原举兵时被隋廷擒害,公主才再嫁杨师道,他与皇室也谈不上有多亲厚。但长孙无忌以国舅之尊提名,谁敢公然反驳?

“众卿可有异议?”李世民扫视殿上之人,却没有一丝回应;连魏徵也只微微蹙眉,没说什么——他主动恳求辞职,不便对继任人选发表意见。

李世民一锤定音:“既然如此,依司空所奏。”

皇帝与国舅达成一致,杨师道连辞让的勇气都没了,哆哆嗦嗦谢恩。众群齐声称颂:“陛下圣明!”却不约而同偷眼扫向绯袍玉带、胡须花白的尚书左仆射房玄龄。

房玄龄知道大家都在看自己,却二目低垂佯作不知——贞观之治天下太平,但朝中暗流却少有人知。国舅身居三公、参中书门下事;一代名相杜如晦早在六年前病逝,尚书右仆射高士廉乃长孙氏之舅,抚养长孙兄妹长大,亲如父子;中书令温彦博年迈多病,如今魏徵又辞去侍中之职,换上个“不敢暴虎,不敢冯河”的杨师道。长孙无忌愈加强势,环顾当朝只剩房玄龄能勉强制衡。

不知李世民是否也意识到这一点,又补充道:“魏爱卿虽辞相,也不可耽于安逸,不管朕的国事。朕加封卿为特进,仍知门下事。若没你三天两头给朕挑毛病,只怕朕连睡觉都不踏实。”说罢捋髯而笑,群臣也都跟着笑了。

魏徵要的就是这句话:“既然圣上仍许臣言,臣正有一事要谏。”

众人的笑声戛然而止,不知这位直性子宰相又要捅什么娄子。李世民倒也见怪不怪了:“但言无妨。”

“请陛下收回成命,作罢纳郑仁基之女为充华之事。”李唐后宫之制,皇后以下设贵、淑、德、贤四妃,其下又有九嫔、九婕妤、九美人、九才人、二十七宝林、二十七御女、二十七采女;充华乃九嫔之一,正三品之阶,地位较高。虽说天子宠爱与资历无关,但似郑家女这般一入宫就据九嫔之位实属罕见。

李世民脸上闪过一丝不悦,却即刻恢复和蔼之态:“此乃朕后宫之事,爱卿未免管得太……”

“家国一体,帝王无私事。”魏徵不容分说硬顶回来。

李世民顿了顿,轻轻抚着御案,又道:“朕践祚以来十载春秋,虽不敢说夙兴夜寐时刻忧劳,也算励精图治,于后宫声色并无放纵。昔即位之初放归宫女数千,今略补一二未尝逾制,何伤大雅?”

魏徵不为所动:“臣绝非指摘陛下贪恋美色,只是郑仁基之女本已许配他人,陛下怎能纳其入宫?”

此言一出朝堂骚动,大多数人深感诧异,也有人听到些风言风语却不确定,但即便真有这等事,谁又敢直接告诉皇上?这不等于指责皇帝夺人之妻吗?李世民立时眉头皱起:“果有此事?”

魏徵道:“坊间传言郑氏女已许配陆氏之子,只不过尚未成婚。”

他话音未落,房玄龄却出班奏道:“郑女适陆氏纯系传言,并无显然之状。何况诏令已下大礼将行,即便真有婚约亦不宜中止。”

“房公所言差矣。”魏徵据理力争,“若郑陆两家真已定亲,陛下怎可强夺?此事有悖公理,非我圣明天子当为。”

李世民左瞧瞧魏徵,右看看房玄龄,也不知谁是谁非,又问礼部尚书王珪:“爱卿署理此事,可知郑氏是否许亲?”

王珪素来谨慎持重,出班应答:“臣也听到过传言,曾派人询问陆家。据回奏,郑陆两家多年交厚,彼此馈赠甚多,却无婚姻之约。至于外间流言,恐是旁人见他们往来亲密,胡乱揣测的吧。”

李世民总算放心——王珪一向公正,不会有错;而且他也与魏徵昔日同为建成心腹,又一起被宽宥重用,关系非他人可比。由他判定此事,魏徵无话可说。

哪知出乎意料,魏徵这次竟连老朋友的话都不信,一口咬定:“以臣所料,陆家所言不实。试想陛下欲纳郑女为嫔,陆家纵有婚约又怎敢与天子相争?必是违心之言。”

魏徵固执己见,房玄龄、王珪实在拿这个不知变通的同僚无可奈何了,只得报以沉默。李世民倏然起身:“朝议到此为止,都退下。魏爱卿留步……”

待群臣退出,李世民俨然闲话家常的口气道:“爱卿的眼疾果真那么严重?务必保重身体,朕命太医给你寻寻良方。”

魏徵仍似方才那般执笏正立:“多谢陛下洪恩,不过纳妃之事还望您收回成命。”

见他直截了当毫不动容,李世民只能尴尬苦笑了,摘去冠冕松松玉带,倚在御床上,一脸疲态道:“朕最近心事烦乱,吐谷浑叛乱一再反复,皇弟们纷纷就国,皇后的病又不见好转。”随即话锋一转,“爱卿也听说了吧?郑氏女是皇后举荐的,她有病在身,又恐朕身边少人,执意举荐此女入宫。朕本不打算添宫人,可皇后一再坚持,朕便答应了,封为充华也是看皇后面子。魏爱卿要多体谅朕啊!”这番话语重心长,不过却属真假参半——郑氏女确是皇后举荐,但李世民也非不恋女色。固然他治国有方,穿蜂引蝶的事也不少,当年放归宫女是故作姿态收买人心,并非“寡人无疾”。若果真不好色,怎会连前朝公主和弟媳都揽入闱中?膝下三十多个皇子公主又从何而来?坚持纳郑氏不仅因为皇后力荐,更因李世民久闻艳名不忍割爱。

但皇帝都把话说到这份上,臣子何忍再驳?魏徵偏不罢休,眼珠一转计上心来:“陛下执意纳此女也无不可,只怕……唉……”连连摇头佯作无奈之态。

“怕什么?”

“只怕臣民会认为陛下同先皇一样。”

听到“先皇”二字,李世民陡然一惊:“何出此言!”他和蔼的语气骤然严厉起来。

“昔日先皇平定京城,虏得一美貌妇人,乃隋臣辛某之妻。先皇爱之留于宫中,又将其夫外贬县令,辛某心内不安,常恐主上加害,忧惧而死;臣民皆觉皇上强抢人妻有亏情理,而惶遽不敢言。今陛下若纳郑氏,虽与先朝之事大不相同,只恐百姓不晓内情,以为陛下也与先皇一样,凭借权威欺凌臣民。”魏徵不仅敢谏,更智慧过人——子夺父位乃当今皇帝最痛的软肋,他一心要超越李渊!

果不其然,李世民脸色由白转红,身子僵直地挺起,右手紧紧攥拳,那一刻仿佛又回到十年前的冲动:“父皇错了!朕不学他,朕绝不能和他一样……”喃喃数语之后意识到自己失态,渐渐松开拳头,“既然如此,依卿之言,郑氏之事就此作罢!”忙不迭亲书手诏:

今闻郑氏之女,先已受人礼聘,前出文书之日,事不详审,此乃朕之不是,亦为有司之过。授充华者宜停。

“陛下圣明。”魏徵大礼下拜。

李世民终究精明过人,放下御笔稍加思忖,便知中了魏徵“激将之计”。君臣相视彼此皆知心思,不禁相对而笑——李世民虽然失一美人,可魏徵帮他防微杜渐,保全了美名。

魏徵总算一改严肃表情:“臣愿陛下勤勉治国千秋不怠。”

李世民也意味深长道:“也愿爱卿常伴朕侧言无不尽……”

正午的阳光将皇宫照耀得金碧辉煌,谏言成功的魏徵辞驾而出,从巍峨的太极殿走下,步履庄重而缓慢。一缕清风吹过,紫袍颤颤长袖飘摆,越发威风凛凛。侍立的武士和宦官也知道这位当朝第一谏臣的赫赫威名,无不肃立瞩目。可他们哪晓得,这炽烈的阳光照得魏徵双目如针扎般疼痛,璀璨的皇宫他看来是灰蒙蒙的,之所以缓缓走下并非故作威严,而是看不清殿阶,唯恐失足跌下去——他的眼疾已经很严重了!

四、命中注定

四月到六月,一天比一天热,宫苑树上的蝉儿叫得人心烦,午后光阴更难耐。宦官宫女都无精打采,除了苦于暑热,也为待他们极好的皇后难过。他们明显感觉到她日渐消瘦,大家暗暗揣测,皇后恐怕熬不了多久了。令人感慨的是,她本人似乎并没太多忧惧,至少表面看来依旧那么和蔼,甚至比健康时更温柔。

除了皇帝,太子、魏王也常来探望,不过在皇后身边陪的时间最长的是晋王李治。这位小皇子清早读过书就来看娘亲,常常到日暮时分仍不愿离去,因为母亲体弱而哭泣,这时教他读书的薛婕妤和他乳母卢氏就一左一右哄劝。

卢氏本是瓦岗军将领杜才干之妻。昔年李密被王世充击败,投降李唐,又与部将王伯当等人图谋复叛,兵败身死;杜才干也牵扯此事丢了性命,女眷没入掖庭。因为卢氏出自五姓之家本非低贱,又为人忠厚寡言少语,被选为皇子乳母。每逢李治哭泣,她都会蹲下身子,一手抚着皇子的背,一手拿锦帕给他擦泪;与此同时薛婕妤则俯身劝慰——宫人私下玩笑,把她俩唤作晋王的“哼哈二将”。

这日李治与往常一样坐在母亲榻前,长孙后的精神似乎也不错,母子俩就这般悄然对视着。母亲仿佛是预感到自己将去,想多看儿子几眼;而少不更事的儿子也好像是生怕再也看不到母亲。这在薛婕妤等人看来不胜哀婉,幸亏皇帝驾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气氛。

李世民也被暑热弄得甚为急躁,进门就叫宫女给他端碗凉水,咕咚咚灌下肚,连李治向他问安都没理,从宫女手中夺过一把小扇,不耐烦地扇着:“李靖又闹着辞官,说要回家养病。”

长孙后由宫婢搀扶着坐起,轻轻倚在锦缎靠枕上:“李公年逾六旬年老体衰……”

“他哪里有病?不过是搪塞朕!”李靖乃功勋赫赫的开国名将,南平吴越,北破突厥,虽说年岁较高,龙马精神不减当年,原本官拜尚书右仆射,出将入相,可数次以足疾为由请求辞官,李世民无奈,只得将其官迁特进,养病在家。哪知三年前兵讨吐谷浑,李靖又跑来主动请缨,成就西征之功,但仗一打完他就又嚷着辞官。想吐谷浑之役,深入千里大战数十,老将军亲临敌阵指挥若定,威武而去奏凯而归,哪有什么足疾?

“或许李公也有自己的难处,陛下还需体谅。”皇后苍白的脸上挂着笑靥,语气柔和至极,似一只温润的手轻轻抚平丈夫起伏的心绪。

李世民果然平静不少,他明睿过人,岂不知李靖心思?昔年玄武门之谋,他曾暗中拉拢李靖、李世勣,二人却婉言拒绝置身事外;后来虽然重用二李,但二人终不敢以功臣亲信自居,处事圆润。不过这毕竟是陈年旧事。李靖此时不愿露面的另一个症结是他儿子李德謇与李承乾交好,是太子府常客。老人家也知世民近来忿太子不才,恐君心难测,回家躲是非去了——可国之大事须能臣,类乎坐镇吐谷浑,用侯君集就比李靖略逊一筹。为君者有臣而不能尽其用,岂非遗憾?

想到这些李世民把扇子往旁一丢:“青雀今早对朕说,他想编一部《括地志》,详述天下州县山川地貌、兵要民情,以备国政参详……承乾似他一样用心就好了,也不至于弄得外间群臣胡乱揣测。”

长孙后知道丈夫思忖什么,却娇嗔道:“陛下,当着治儿的面,别说这等话。”李世民这才注意到李治守在榻前,自不能当着孩子的面说他哥哥们的是非,随即闭口。

“陛下不知,咱治儿长进不少,学通《孝经》了。”

“哦?”李世民一笑,“治儿,为父考考你。整部《孝经》最最精要之言是什么?”

李治起身作答,小手却兀自拉着母亲不松开:“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君子之事上,进思尽忠,退思补过,将顺其美,匡救其恶……”说完翻着黑豆般的小眼睛望着父亲,未知对错。

“很好。”李世民连连颔首,“这确是《孝经》提纲挈领之处。你若能身体力行,便足以事父兄,做一个好臣子了。”李世民对这个小儿子的期望并不高,上有太子、魏王,天下重任总不会落到这小子肩上,能做个孝顺儿子、忠顺臣子就够了。

李治极少得到父皇赞许,今天听父亲说他“很好”,小脸都红了,腼腆而笑。

长孙后满怀感激地瞟了站在廊下的薛婕妤一眼——李治读书也有一段时间了,由著作郎萧德言教授。萧老先生年逾七旬,学问没的说,但每逢读经讲学皆正襟危坐、满脸严肃。李治自小胆怯,见到他就紧张,哪还学得进去?自薛婕妤教授,循循善诱甚为耐心,李治得窥门径,旬月之间贯通《孝经》。

李世民抚着妻子臂膀:“你看雉奴越来越懂事,以后让他背更多书给你听。青雀也去了不少佛寺为你布施,盼你快好起来。昨晚淑妃也对朕说,她要为你斋戒祈福……”

长孙后凝望丈夫深邃的瞳仁,无奈而笑——他总这么不留心,固然提到别的女人是出于劝慰,但嫉妒是女人天性,即便是贤德如长孙后,还是觉得酸溜溜的。但她从不怀疑丈夫的爱,若想令男人处处合妻子之意,根本不可能,何况她的男人是皇帝。

她并没作答,摸摸儿子的脸:“你陪娘亲半日了,回去休息吧。”

“孩儿不累。”

长孙后却道:“我倒倦了,想睡一会儿。”

“孩儿陪您睡。”

李世民插口道:“你是大孩子了,赖在母后身边成何体统!”

李治再不敢违拗,耷拉着小脸向父皇母后施礼,一步三回头,慢吞吞退出去。烈日当头,卢氏赶紧凑上前来,手持一把大宫扇为李治遮挡阳光,李世民见状又道:“朕年少征战,锋镝尚且不避,寒暑更何足道?男孩原该磨练。”卢氏见皇帝发话,不敢再遮,收起扇子亦步亦趋随着去了。

李世民不禁摇头,对皇后道:“你对雉奴忒过溺爱。”

长孙后不以为然:“他幼时多病,虽说这些年未见大碍,善加保养总不会错。再者雉奴天生忠厚,倒不至于纨绔骄纵。”

李世民却沉痛道:“小时候都挺招人疼,长大性情就变了!”

这话是针对李治吗?夫妻一时沉默,都避而不谈这微妙的话题,隔了良久李世民起身道:“扰你安睡了,晚些时候再来。”

皇后将她说过无数遍的话又重复了一次:“陛下但思国事为重,勿以贱妾为念。”

李世民亲眼看着宫女伺候皇后躺好,盖上罗衾,这才漫步而去。走过廊下,又见薛婕妤立于门边向他施礼,点头而过;可行出数步又回过头来,紧盯着薛婕妤。

薛婕妤心中打鼓,唯恐皇帝问她为何逗留皇后处,赶忙低下头。哪知李世民所思却是另一件事:“你侄儿元超挺不错,比雉奴大不了几岁,让他与雉奴做伴读吧。唉……薛收不早亡该多好,太子身边就是缺德才兼备能制住他的人啊!”感慨而去。

薛婕妤顾不得自家的伤心事,忙跑进去关闭阁门,伏到榻边欲与皇后密语;却见长孙后神容憔悴,似乎刚才佯装笑意耗了不少精神。婕妤泪往上涌:“您都病成这样了,何必在主上面前强撑?事到如今不妨把心中所忧向主上明言。太上皇不就是太后薨后再未立六宫之主么?以您与皇上二十多年的情分……”

“挑明又有何益?”皇后合上双目,“在这充满变数的宫廷中,没人能给我什么承诺。与其一脸委屈争名争利,求来个纯属安慰的承诺,不如谦卑顺从,给他留个美好印象,将来若孩子们有难,他兴许还会念及起我。”这等话除薛婕妤她对谁都不会坦露,因为她俩是知心姐妹,更因薛婕妤是先帝遗妃,毫无利益瓜葛。

大巧若拙,大智若愚,薛婕妤对皇后的智慧心生敬佩,却仍不摇头:“未免太苦了自己……”

言方至此,外面宫女禀道:“太子觐见。”

长孙后眼睛立刻睁开,却没有起身之意,吩咐道:“我衣冠不整,还有先皇妃嫔在此,叫太子晚些时候再来。”

宫女领命,但随之而来却是一阵喧哗,太子李承乾不遵吩咐径直闯进宫来。薛婕妤慌了,眼睁睁看着窗棂外那个一瘸一拐的身影逼近门前——太子射猎时因马匹受惊跌落,摔伤了腿骨,有些跛脚。

长孙后强打精神斥道:“站住!婕妤在内。”

“是。”门外那个身影发出一声低沉的回应,随即匍匐在廊下,从窗棂处瞧不见了。

长孙后卧于病榻,却还装作一副严厉口吻:“为何不听我令?”

那声音再度隔着门响起,甚是迫切急躁:“孩儿牵挂母后病体,想见您一面。”

“你是太子,不该任性。”长孙后又恢复了和蔼的态度,“我的病也就这样,何必动不动就往这边跑?肩负社稷重任,该多多习学。回去吧,有空多与你那些师傅们聊聊,你父皇也会满意的。”

其实皇后知道太子想倾诉什么,无非弟弟如何抢风头、父皇如何偏心这等话。皇后这些教训之辞也对他说过无数次,却不能改变他浮躁又敏感的性格,如今重病在身心绪忧愁,不愿听他抱怨;况薛婕妤在侧,家丑就别外扬了。

听到母亲柔和的话语,太子情绪渐渐平静,宛如清风驱走暑热,口气也和缓许多:“孩儿知过了……但还有一事请示。”

“你说吧。”

“娘亲医药备尽,凤体仍未见康复,儿臣欲奏请父皇大赦天下,禁缧绁杀戮以求福报。”

长孙后叹道:“死生有命,非人力所能加。若修福可延,我自度平生未尝作恶,不必如此。若行善无效,又岂能妄求福报?赦免囚犯乃国之大事,岂能因我这一介妇人而乱天下之法?”话虽如此,长孙后见儿子有这等孝心还是很感动,眼中闪烁着泪花。

薛婕妤冷眼旁观,心中悸然——恳请大赦真是出于孝心吗?那边魏王张罗法会,他这边就搞个大赦。不否认母子情深,恐怕更是要与魏王比比谁孝顺,这些事还不是做给皇帝看么?皇后如此精明,见到儿子的伎俩仍不免动情,宁愿相信他们出于真诚。这就是母亲啊!

门外寂静无声,但薛婕妤能想象到太子的神情,他那棱角分明又冲动稚嫩的脸庞一定写满失落和不甘。所有人都屏息不语,只有皇后哀婉的嗓音嘱咐着:“你的好意为娘心领,日后行事切忌骄躁,更要懂得持盈保泰,礼贤下……”她躺在那里谆谆劝诫,却不知门外那个身影已站起身,慢慢离去。

“娘娘,太子已经走了。”薛婕妤忍不住打断。

“唉……”长孙后长叹一声,眼角噙的泪水终于滚落——承乾若不能收摄急躁改弦更张,未来之事不堪设想,她如何安心离去?

“您别再多想了。”

“不!”长孙后紧紧抓住薛婕妤手腕,“郑氏女之事作罢,还要再寻佳丽。”

聘郑氏女为充华之事受阻,长孙皇后暗叫可惜,尤其听说是魏徵搅了这桩事,更是哭笑不得——当年魏徵刚侍奉李世民,君臣之间还不甚默契。有一次魏徵进言声色俱厉,李世民恨其直言犯上,散朝后怒气未息,大呼:“必当诛此田舍翁!”长孙后得知,盛装礼服向世民道贺。世民不解,问其缘故,长孙后对曰:“妾闻主明臣直,魏徵直言,乃陛下贤明所致。妾岂能不贺?”这番话不仅救魏徵于危难,也使李世民愈加珍视谏臣,从而真正缔造了这对明君良臣。

然而恰恰就是这个魏徵,阻挠了恩人一般的长孙后。不过长孙后并不怨恨,反倒对他更添几分敬重——这才是真正的直臣,公忠体国的大臣绝不会容许半点儿私情干扰朝政。

长孙后确是一代贤后,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没有私心。在这件事上她怀有不可告人的心思,那是作为女人、作为母亲的无奈。

身染沉疴的她有两桩心事始终放不下。作为长孙家的女儿,她要为娘家考虑,尤其手足情深的哥哥长孙无忌。无忌受李世民器重不仅因为国舅身份,更因昔年争夺皇位时立的功劳,受封齐国公,实封一千三百户。贞观初年他曾一度任尚书左仆射、开府仪同三司,不久即被群臣指责揽权,虽然李世民明白他并无私欲,又逢他们那个可恶的异母大哥长孙安业勾结李孝常作乱,流放岭南,只好将无忌撤职暂避非议。至贞观七年,李世民又欲重用无忌,而且要任他为三公之一的司空,参中书门下事。长孙后屡次阻谏,终难挽回上意,李世民还写了篇《威凤赋》赐予无忌,褒奖他的功劳,塞群臣之口;无忌最终接受任命。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荣宠过厚绝非好事,外戚更要懂得进退。杨坚自国丈之位窃取宇文氏社稷,殷鉴不远,李世民岂能不防?无忌根本不在意,又开始揽权——杨师道秉性懦弱,执掌门下绝不敢放胆行事,恐怕要看皇上和权贵脸色。遍观当今朝廷,谁比无忌权势大?房玄龄谨小慎微,魏徵年迈有病,长此以往权柄便会集于无忌之手。或许他以为揽权便于为国效力,但他不晓得,揽到手的不仅是权,还可能是祸。

在长孙后看来,男人都是自以为是的动物。无忌自信对皇家的忠诚足以抵御非议,李世民也自信胸怀足以包容外戚。但有朝一日君臣情分变为权力之争,结局又怎样?长孙后了解丈夫,宽仁缘于克制,她也在用妻子的柔情帮丈夫克制,一旦克制不住,他的真面目暴露出来将是一场灾难——亲兄弟都能杀,别人算什么?

幼时的坎坷与十多年的宫廷争斗使长孙后变得敏感,凡事都爱往最坏的结果想。可残酷的现实告诉世人,尤其告诉女人,老天爷总是钟爱最糟糕的结果。在预见未来方面长孙后胜过张牙舞爪的大男人,但她力不从心,窝在病榻上还能做什么?何况相比娘家的忧虑,还有一宗隐患更令她提心吊胆。

她明白自己来日无多。可怕的是,有个几乎与她一模一样的女人就默默守候在丈夫身边。丈夫深爱着自己,而感情越深就越容易沦陷到另一个酷似自己的女人怀中,或真情或假想,不过这足以使那女人登临皇后之位。那女人甚至无需索取,水到渠成顺理成章,道家所谓“不争而争”,长孙后太了解这种手段了。

皇后之位重要吗?不,死人管不得活人,反正她荣耀半世,有人在她死后坐坐她的位子没什么大不了。但她还有儿女啊!

李承乾贞观元年(公元627年)即被立为太子,十个春秋过去,除了骑射功夫有长进,其他方面依旧像个任性的孩子;自幼居于尊位,顺风顺水纵成高傲的性格,如今弟弟长大,有人在文韬武略上赶超他,他脆弱的自尊便不能接受,急于一争高下;而次子李泰知书达理侍君恭敬,虽然目前李世民对他只是稍显偏爱,但身为母亲的长孙后已经从这个儿子貌似清澈的眼睛里看到了野心。

更不妙的是淑妃生了个李恪,如果淑妃在她死后登上后位,李恪声势大增,也将成为皇位竞争者。情势所致,即便李恪本无争夺之心,也经不起希图幸进之徒挑拨教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若承乾与李泰争得天昏地暗,只怕反为别人做嫁衣。

大唐已有过一次玄武门之变,若承乾以嫡长身份继统,匡正宗法自是最好;如若不然,即便李泰继位也不能便宜杨妃母子。长孙后深知争位失败意味什么,莫说承乾与李泰,只怕连老实可人的小儿李治都保不住性命。另外她还有四个女儿,大女儿长乐公主已长成,恰恰嫁与无忌长子长孙冲;次女城阳公主嫁与杜如晦之子杜荷;三女晋阳公主才五岁,最小的金城公主不足三岁尚在襁褓,一旦失势这些无辜的孩子都会受到波及,而且会把祸水引向长孙家——身为七个孩子的母亲,身为长孙家的女儿,她绝不能坐视不理。

充实后宫可说是长孙后的计谋,她希望将来有些貌美贤淑的女人围绕在丈夫身边,莫说取杨妃代之,即便稍分其宠,使其不能上位、威胁皇儿就行了。郑氏女自薛婕妤举荐便得长孙后青睐,容色绝姝又有文采,更妙的是此女虽出身荥阳郑氏,其父郑仁基只是小官。皇帝即便迷上,也不至于糊涂到把此等人家的女儿推上后位,不用担心前门拒虎后门进狼。这用心的确不光彩,但母亲保护自己孩子难道有错吗?惜乎筹谋许久的计划竟被魏徵不经意间打乱了……

薛婕妤很为难——漂亮女人多的是,可给皇帝选妃不那么容易。不单要容貌美艳,更需贤淑知礼,当今主上又喜好诗文书法,非一般闺门所能。家世不可寒酸,又不能太有权势,更难在这不是大举充填宫人,不能把官员的女儿都招来挑选,眼下皇后有病也不可能做这等有悖情理之事。能寻到郑氏已不易,实在如大海捞针。时不可待她也只能思索,满朝文武有哪家女儿合适。

长孙后耐不住迫切,用几乎是哀恳的眼神望着婕妤道:“此涉及我儿女祸福,现在只能靠阿姊你了。”

薛婕妤哪受得起?急得如锅上的蚂蚁,思来筹去绞尽脑汁,倏然想起一家:“杨师道新近拜相,臣妾记得她堂妹杨贞由先皇主婚配与应国公续弦,连生三个女儿,据说都很标致。武氏虽然有国公身份,却起家寒微。武士彟已死,武士稜又已致仕,此等家世不高不低,可分宠又不必担心尾大。料想三个女孩中总有合适的吧?”

长孙后但觉头晕目眩,将就着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