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会战后,中国将领正干什么呢?在南岳衡山开会。
按军委会以前的说法,武汉会战是第三期抗战(全面抗战开始至南京失陷为第一期,徐州会战为第二期)。这个说法在1938年底被身在衡山的蒋介石纠正。
会议是在1938年11月25日召开的,这是抗战史上第一次南岳军事会议。在随后的岁月里,衡山取代了庐山,成为众多军事决议出台和作战检讨汇拢的地方。
五岳中的南岳,最初在安徽天柱山,自隋起,易主为湖南衡山。衡山主峰位于现在的衡阳境内,整个山脉则横跨湖南八市县,绵延400公里,有72峰,首峰祝融海拔1300米,虽不是太高,但由于地理环境上佳,是五岳中最苍翠幽深之地,全山古木参天,一如世外。
蒋介石喜在名山办公,庐山陷落后衡山成为他的不二选择。抗战期间,蒋介石一共在这里召开了4次重要的军事会议,使衡山以特殊的方式把自己的身影留在那八年史册中。
长江以南两个战区——顾祝同第3战区和陈诚第9战区的司令长官、集团军司令、军团长、军长、师长等一百多人参加会议。中共代表周恩来、叶剑英等也应邀出席会议。
蒋介石非常重视这个会,此前已经叫军委会办公厅主任贺耀祖(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湖南宁乡人)筹备很长时间了。不过,在会议第一天蒋介石并没有参加,因为要在长沙会见英国驻华大使,所以由何应钦代致会辞。
转天蒋介石来到会场。对于蒋来说,开会的主要目的不仅仅在于检讨武汉会战,更在于全面梳理跟日本全面开战一年多以来的成败得失,为下一步抗战提供政略和战略依据。在会上,他先叫大家找问题。这一年多,到底在哪些方面需要检讨和反思的?大家都沉默不语。蒋介石见此情景,便叫将领们先讲武汉会战。还是没人说话。
蒋介石只好自己说:“我看首先应该检讨的还是军队里的军阀陋习!我说的是滇军的问题!”
事情是这样的:
日军在10月底占领武汉后,一度向崇阳(鄂东南,湘鄂赣三省交界处)进攻。第1集团军(云南部队)奉命拦截,正如我们知道的那样,龙云虽挂着总司令的职务,但不到前方任职,而副总司令卢汉,又因病到长沙治疗去了。大敌当前,军委会催龙云指挥部队,龙云不来,也不派其他人指挥,导致这个集团军群龙无首,军纪散漫,军部、师部乃至于旅部各自为政。有的团长称病不去前线,有的则不遵守命令,不进入预定阵地,擅自转移退却。如新编第3军,转移到九宫山后,居然不走了,宣布自己在“九宫山打游击”,并自行停止跟其他部队的电台联系,抗战以来从没出现过的情况出现了。
其间甚至发生过更匪夷所思的事。
有一天,第58军军长孙渡(云南讲武堂,云南陆良人)打电话给新编第3军军长张冲(徐州战有上佳表现),说:“正面发现敌情,怎么回事?是不是在前方你们没放部队?”
张冲说:“哪有这种事?绝对不可能!”
孙渡的阵地在张冲后面。
结果一查,本应张冲手下部队布防的地方,果然看不到人影。
怎么回事呢?原来,张下面的新编第12师的两个团长是菜鸟,不会看作战地图,带着部队却没找到阵地的位置……
要命的是,不仅仅团长找不到自己要去的阵地,就连师长也找不到自己的阵地。在11月6日,新编第10师师长刘正富就曾不好意思地给军长孙渡打电,说自己的部队在黑夜里迷失方向,已经转了好几圈了,但没找到要去守备的第二线阵地(其实就在崇阳城郊)。
孙渡大怒,说:“你带着部队在崇阳修筑工事多日,为什么会迷失方向?你不知道军法吗?”
结果也没办法,只好叫刘的部队就近占领别的阵地。
在会上,滇军的表现遭蒋介石痛批。蒋介石甚至要枪毙张冲。但经卢汉说情,念张冲在徐州禹王山血战,最后刀下留人,张冲撤职留用,孙渡记大过。蒋介石这样做,实际上是给龙云看。
屡次作战不力的徐源泉也被查办,因为在撤退阶段,他违抗留在后方打游击的命令,而像在南京一样,撤得特别快,在这方面确实具有天才。
谈到武汉会战,蒋介石认为:中国军队最大的失误,是马当要塞在短时间里失陷;最大的成功,则是与敌人战于武汉外围,逐次消耗对手;再者就是山地战对中国军队的有利程度大大超过以前的估算。所以蒋介石告诉众将,在抗战第二期,要充分利用中南的地形,减少阵地战,多打运动战。
按以前的判定,打到武汉早就是第三期作战了。但会上蒋介石推翻了以前有关抗战阶段的划分,而把整个抗战分为两期,第一期是平津开打到武汉陷落,武汉陷落之后到最后胜利为作为第二期。
说到持久战,蒋介石又想起蒋百里。
前推两个月,也就是9月中旬,身为国民政府最高军事顾问兼陆军大学代校长的蒋百里,在广西宜山写下《抗战一年之前因与后果》,文中有这样一句:“蒋先生在四年前说:‘我有最后的决心。’三年前的冬天就有人问到底几时是最后,仿佛在催促着似的。去年‘七七’以后,蒋先生又说,我们会得到最后的胜利。近来,我仿佛听见又有人要问到底几时是最后,我老实说,最后就是明天,不过你这短命鬼今天要死,我可没有办法。”当蒋介石看到这篇文章的时候,蒋百里已经在宜山病故了。
蒋介石哀痛不已。
一年前,在庐山,蒋介石曾跟蒋百里有一次长谈。当时,蒋介石刚发表完庐山谈话,决意与日本开战,但又忐忑不安。
蒋介石当时说:“百里先生,我们力量不如日本啊,但还是要打。打,怎么打?”
蒋百里徐徐说:“要看全面开战后日本人希望怎么样。日本军事力量虽强,但拖不起,必希望速战速决;他们所希望的,正是我们要避免的。他们要速战,我们当持久战,用空间换时间,在时间里拖垮日本。至于在军事上,在中国地理的第二棱线,也就是湖南及其与四川交界的地方,与他们相持,直至最后取得胜利。”
蒋百里在庐山的一席话,像给蒋介石吃了颗定心丸。与此同时,“湖南战场”这个词也深深地印在蒋的脑海,后来他叫自己最看重的陈诚、薛岳先后主持第9战区,其意也正在于此。
在南岳峰会上,蒋介石告诫诸将领:“武汉陷落后,中日进入相持阶段,北从秦岭经豫西、鄂西、湘西以达黔、滇,是再不能退的绝对国防线。”
检讨武汉会战时,陈诚认为,虽然从持久消耗的战略上讲,中国军队是成功的,但战力和战术问题却有很多,军队“量的优势每为质的劣势所抵消”。特别提到王陵基军团以及孙渡和张冲的部队,并认为很多将领“缺乏积极企图心、牺牲协同心和毅然独断心”,互相之间缺乏协作精神,彼此间不能及时救援,两部间阵地结合处极易被突破。同时,“不能看破战机”。他批评了李延年的第2军。谈到广东之战,认为一无是处。
陈诚提到一个教训,就是经过淞沪、武汉两战,认识到“三军联合作战是现代战争的一个特质,没有强大海军、空军配合的陆军,纵然精锐,也终归无济于事”。
其实还有一点,但这一点陈诚没在会上说,而是后来直接报给蒋介石,那就是军中将领缺乏现代国家观念,很多部队之间的指挥依靠地方色彩维持。他举了例子:李宗仁在第5战区,那么桂军就必须调到第5战区;张发奎和薛岳在赣北作战,那么第4军、第64军、第66军就在他们手里。从一个角度来说,指挥起来确实灵便。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显然是有大问题的。因为人马还没调动,你就得先考虑一下人际的因素。
这是一个时代的积弊。
会上各抒己见中,交集最多的是抱怨军队中间单位繁琐:军委会、战区、兵团、集团军、军团、军、师、旅、团……一如俄罗斯套娃,想不耽误事都不可能。所以在会上,蒋介石拍板,减掉兵团、军团、旅,指挥系统改为:军委会、战区、集团军、军、师、团这样的指挥层次。其中,以军为战略单位。不过这样的话,每个部队里肯定就有人没事干了。怎么办呢?于是又新增设了一个职务,叫步兵指挥官,由部队里闲下来的少将或中将担任。
很多将领提到阵亡官兵多“暴尸战场,不能掩埋”,包括蒋介石在内的诸人无不黯然,遂决定在衡山修建烈士公墓,也就是日后的南岳忠烈祠。
就战术和装备问题,大家进行了讨论,有抱怨,有无奈,也有经验之谈。
王耀武跟宋希濂一直在讨论步枪的问题,后者说:“我们的‘二四式’,理论射程是2000米,有效射程是600米(能达到预期的精度和威力所要求的距离——作者注),很多部队长只要判断日军进入600米线就开枪,还是沉不住气,尤其是山地战,本应该隐蔽得更好,在最后一刻显露目标,这样才能更大量地杀伤敌人。”
王耀武笑,说:“老宋,你就知足吧,你的士兵在用‘二四式’,我的士兵大多还拿着‘汉阳造’,就是想在600米线内开枪,也够不到啊。”
中国军队使用的步枪,进口的主要是捷克步枪,但数量有限,还有比较老款的“汉阳造”或者叫“八八式”。再就是“中正式”,这种步枪虽是国产的,但依据的是德国1924年版的毛瑟枪图纸,综合性能在同类枪中处于世界一流水平。
“中正式”于1935年在河南巩县兵工厂投入批量生产,当时正好是民国24年,所以最初的名字是“二四式”。对该步枪装备军队这件事,蒋介石是格外关注的,光巩县就去了两次,甚至提出自己的想法,比如他认为原版步枪枪身过长了。这也好理解,原版图纸毕竟是根据欧洲人的身材设计的。蒋认为,如果完全依靠原版图纸制造,枪支在实用性上必然有问题,所以他建议让枪支长度缩下来,更适合中国人的身材。所以,样品出来后,枪身只有1.11米长。这时候有人提醒蒋介石,说:“我们将来的敌人肯定是日本,现在日军装备的步枪是‘三八式’,按我们掌握的情况,该枪枪身长达1.275米,如果将来中日开战,士兵拼刺刀时,我们的士兵肯定吃亏啊。”蒋觉得还真有道理,所以最后决定在刺刀上找齐,将其加长到57.55厘米,超过“三八式”。由于定案过程中,蒋提出一些建议,所以首批步枪出厂时,干脆改名“中正式”了。
宋希濂问王耀武有没有打过“三八式”,后者说还没有,宋说:“我打过,在日本上军校时,他们就用了很多年,当然一直在改进。他们的枪虽然枪身长,看上去有点笨,但实际上用起来非常顺手,射击的精准度也高。”
王耀武说:“我们的‘二四式’理论射程比‘三八式’少400米,但有效射程要比‘三八式’远。我看到过一份情报,‘三八式’有效射程只有460米左右,而我们是600米。所以在步枪上我们是不输给鬼子的。当然,前提是都装备‘二四式’。最后比的毕竟是有效射程嘛!”
宋希濂点点头,说:“那老兄就跟委员长说,给你们51师都换成‘二四式’!你们部队里现在还有多少‘汉阳造’?”
王耀武咧了下嘴,说:“三分之二用的都是‘汉阳造’。”
宋希濂说:“那你应该先找你的俞军长。”
一边的黄维插话,说:“我手下的参谋给过我一份资料,‘三八式’的子弹是比不了我们的‘二四式’的(“中正式”使用的是7.92×57毫米的尖头子弹,杀伤力超过6.5×50毫米的“三八式”子弹——作者注),中弹后多是贯穿伤,李仙洲在忻口战役中胸部被鬼子的子弹打穿,但也就是前后两个洞嘛,人最后不还是没事。
这时候,三个人找李仙洲,黄维喊“老李”。
李仙洲走过来,听完他们的谈话,说:“谁说‘三八式’不行?打你们两个洞试一下?哪有那么不堪!当时没叫鬼子打死,是因为我当时正在往外呼气,这一呼气的话,俩肺叶不就缩了么?子弹正好从中间穿过。据说要是吸气的话就没命了。”
会议开了4天。末了的时候,军委会重新划分了正面战场各战区:
第1战区,司令长官卫立煌,辖区为河南大部、安徽一部;
第2战区,司令长官阎锡山,辖区为山西、陕西一部;
第3战区,司令长官顾祝同,辖区为江西东部、浙江、福建、江苏和安徽的长江以南地区;
第4战区,司令长官张发奎,辖区为广东、广西;
第5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辖区为安徽西部、湖北北部、河南南部;
第8战区,司令长官朱绍良,辖区为甘肃、宁夏、青海及绥远;
第9战区,司令长官陈诚,辖区为湖南、湖北长江以南地区和江西西部。
第10战区,司令长官蒋鼎文,辖区为陕西大部;
华东和华北分别又设立了鲁苏战区(总司令于学忠)和冀察战区(总司令鹿钟麟)。
其中,第9战区司令长官由薛岳代理,辖52个师和其他部队,兵力和战力居各战区之最,可以看出蒋介石对接下来必将烽火连天的湖南战场的重视程度。
由于此时国民政府各机关都已经西迁重庆,所以会上撤销了原来的重庆行营,设重庆卫戍总司令部,以刘峙为总司令,负责作为大后方的四川警备任务。广州因已陷落,行营自然撤销。为了协调大江南北的军事指挥,又在大后方西北和西南分别设军事委员会委员长天水行营(主任程潜,后转至西安)、桂林行营(主任白崇禧)。
针对新一期作战,在会上,蒋介石提出开办游击干部训练班,邀请中共派人教授游击战术。蒋介石兼任训练班主任,当然是挂名。汤恩伯为教育长,叶剑英为副教育长,长驻训练班。
散会后,蒋介石没有马上就走。在寓所,他特意召见了两个人,一个是宋希濂,另一个是王耀武。
宋、王二人都不是第一次被蒋介石召见。
蒋介石说:“你们两个都是黄埔学生,一个在富金山,一个在万家岭,打得都非常好,抗战就需要你们这样的人才。不畏惧,知敌情,攻得上去,守得下来。”
宋、王二人互相看看,齐声说:“这是军人的本分。”
蒋介石说:“荫国(宋希濂字),这一次我向军队讲了你们71军在富金山的功绩,尤其是36师;至于佐民那里,在万家岭大捷中的功绩我当然是知道的,全国也是知道的。”
王耀武说:“上有俞军长指挥有方,下有全师战士用命,尤其是这一次,旅长张灵甫带队飞越险山,耀武不敢贪功。”
蒋介石说:“佐民你不必谦虚,功就是功,过就是过,你打得好,我表扬你,你打得不好,我照样会骂你的。你说的张灵甫,就是杀妻坐牢的那个吗?”
王耀武说:“正是。淞沪会战和首都保卫战都参加了,张灵甫每战必身先士卒,这一次在张古山又亲带敢死队从后山爬上去袭击敌人。”
蒋介石点点头。
三个人又谈了一会儿。
蒋介石最后说:“耀武,你字佐民;希濂,你字荫国,都是好名字,你们我是要重用的。”
王耀武和宋希濂并膝立正,敬了一个军礼。
两个人告辞,出了寓所,衡山的黄昏已经从天而降。
宋希濂对王耀武说:“老兄,在会上,委员长把抗战划为两期,现在才是相持阶段的开始,兄长以为这抗战需要多少年才能胜利?”
宋希濂1907年生,王耀武1904年生,但宋希濂上黄埔军校早,是第1期,王耀武是3期。从年龄上讲,王耀武是大哥;但就黄埔资历来讲,宋希濂在上。
王耀武望着衡山的云彩,说:“不可预期啊。”
两个人一边走,一边聊。
王耀武说:“你我都是从淞沪一直打到现在的,都清楚日军的战力。很多战场上的局面,甚至不谈战术,仅仅就是因为日本人掌握有制空权造成的。当然,还有重炮的优势。至于刚才谈到的步枪,乃至轻重机枪,还真未必比他们差。至于日军的战术,其实也就那么回事,并无出奇之处。但有一个关键——”
宋希濂说:“他们单兵的素质比我们强得太多。”
王耀武说:“这也是我想说的。一个士兵对比一个士兵,如果差距有一些,还好办,而且也不明显。但一万个士兵对比一万个士兵,如果每个士兵都有差距,那么这种叠加起来的落后是翻倍的。”
宋希濂说:“日本人的兵役制度非常完善,前线的师团有大伤亡后,新兵很快能补充进来,而且补充进来后就能用。我们这边呢,一天前基本上还都是农民子弟。如果补充进来的是保安团已经是万幸了。”
王耀武说:“所以训练重要,实战经验重要,有实战经验的老兵太重要了。51师的老兵已经不多了,听说36师这次从富金山上下来时,也只有800人了?”
宋希濂说:“八百多名是还有战斗力的,伤病的有一千多人。但也要了我的命。”
王耀武说:“恶战还在后面。”
在衡山,王耀武和宋希濂互道珍重,于岔路口分手,此时暮色已经升起在南岳的群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