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下广济县城,田家镇便出现在眼前了。
在中国军事史上,这是个频繁出现的名字。1854年,西征的太平军与曾国藩的湘军在田家镇大战。作为武汉最重要的门户,地势险要的田家镇要塞,坐落在鄂东广济县,长江在这里陡然转窄,似乎伸手就能摸到江南岸的半壁山。半壁山孤拔突险,有富水在此流入长江,入口处即富池口。
早在1938年3月21日,蒋介石就告诉徐永昌,一旦武汉会战开打,马当、湖口、九江、田家镇防务特别重要,工事与炮位以及部队防务,应由军令部特别督促布置。会战开始后,蒋又增派李延年第2军所属第9师,以及施中诚(行伍出身,安徽桐城人)第57师防守田家镇,原要塞部队也归李统一指挥。
开战初期,不算还没成名的第74军(王耀武),也不算第71军(宋希濂)这样的德式部队,国民革命军战斗序列,在20之内的军,最精锐的无疑是第1军(胡宗南)、第2军(李延年)、第4军(欧震)、第5军(杜聿明)、第10军(李玉堂)、第13军(汤恩伯)、第18军(黄维)。
说到李延年,必定还会联想到李玉堂、李仙洲。当然,最后联想到的是王耀武,所谓“三李不如一王”。这四个山东人的关系一直为人们津津乐道。李延年跟王耀武同岁,都生在1904年,但李是黄埔1期,王是黄埔3期,其他“二李”也都是黄埔1期。在这里,不拿“三李”和“一王”对比,而是比较一下“三李”。
“三李”中,论年纪,李仙洲最大(1894年生),李玉堂居中(1899年生),最小的虽然是李延年,但却一直是“三李”中的领跑者。
抗战爆发时,李延年就已经是第2军军长了(抗战后半段,这个军军长是王凌云,副军长为钟松,皆一时名将)。这一年李延年只有33岁。此时李玉堂和李仙洲还在做师长。
第2军主力即第9师的前身是黄埔军校教导团。该军最初的军长是蒋鼎文,同时也兼着第9师师长,副军长则是陈诚。随后,李延年接替蒋鼎文出任师长。没多久,隶属第1军的李玉堂第3师(李玉堂、李仙洲曾同在第3师做旅长,李玉堂先提拔为第3师师长,而李仙洲则在其手下继续做旅长)划归第2军。这样,李延年、李玉堂作为师长,同成为第2军灵魂。当然,“二李”也免不了是竞争的关系。
竞争中,李延年胜出,接任第2军军长,李玉堂则在其手下继续做师长。李延年提升军长是1937年8月的事,其他“二李”提升军长则已是1938年了(李仙洲这一年2月出任第92军军长,李玉堂则在8月才出任第8军军长)。但此时李延年又升为第11军团长,仍继续压“二李”一头。直到抗战后期,“三李”才持平,都为集团军总司令,但仍是李延年领跑(1942年6月出任),李仙洲居中(1943年2月出任),李玉堂殿后(1944年12月出任)。
由此看,李延年必有过人之处。
7月初,李延年率第2军进驻田家镇。
此时李延年已升任第11军团长,不仅指挥第2军,还指挥第8军。第8军的军长就是刚从第3师的位子上调任的李玉堂(在九江一线)。此外还有防守富池口的霍揆彰的第54军,这个军的基干是在淞沪罗店血战的第14师(袖章上字为“还我河山”),历任军长霍揆彰、陈烈、黄维、张耀明、方天、阙汉骞都是一时名将,也都是陈诚“土木系”的人。
在蒋介石看来,田家镇要是丢了,武汉必然不保。所以在李延年抵达田家镇第二天,就一个电话打了过来。
蒋介石问李延年是黄埔几期的。
李延年答:“黄埔1期。”
蒋介石说:“很好,我记得你,你以前在第1军,两次东征讨伐陈炯明,你都跟我去了。北伐时,你第一个攻入武汉;中原大战时,你表现也非常出色。”
李延年这个人还是比较老实的,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前面说的都没错,至于在北伐时第一个攻入武汉却不实,虽然他参加了那次战役。当然,他知道蒋介石意在激励他。
蒋介石说:“北伐时你在徐庭瑶的部队做营长,我们临淮关受阻,是你带人最终打了下来。你是北伐的功臣。倭寇横阻济南时,你带一个团与之周旋。”
李延年说:“这是军人的职责。”
10年前北伐时,日本出兵阻拦北伐,在济南屠戮中国军民。蒋介石忍辱决意绕道北伐,留李延年团和另外一支部队守城,掩护大军转进,因表现出色受到蒋的赞赏。
蒋介石说:“你说得对。田家镇,鄂东门户,江防要塞,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当年太平军就在这里跟曾国藩大战。田家镇在,武汉在。此番会战,吸取上海、南京的教训,我们在武汉外围与敌战斗,一是消耗和消灭敌人,二是为政府、实业和人才西迁赢得时间。吉甫(李延年字),你肩负重任。而且,据情报得知,在江北来攻的,是去年打南京的敌寇第6师团,沾我首都军民之血甚重,你不可掉以轻心,当给予其重创。”
放下电话后,李延年出了一身汗。黄埔将领对蒋介石的敬畏是奇异的。他不敢耽搁,立即带人察看阵地。
田家镇东面是黄泥湖,西面是马口湖,两个湖不大不小,中间有条小路。小路前面横着一排高地,是为松山。从广济县城打田家镇,走两湖间的小路是最快的,但需要突破侧背绵延十多公里的松山高地。
李延年以第2军主力郑作民(黄埔军校1期,湖南新田人)第9师布防于要塞北面,也就是松山一线,该师所辖第25旅守备马口湖南岸丘陵(3里宽、7里长,连接要塞核心阵地,右与第57师的阵地衔接),第26旅守备两湖间的隘路和松山口。施中诚第57师则布防于要塞正面(面对长江)和东面(田家镇至下游武穴一线),这个师的第171旅守备核心阵地,第169旅在东面沿线。
阵势布完后没多久,白崇禧就来视察了。他先看了田家镇对面富池口霍揆彰第54军的阵地,随后过江来到田家镇。
白崇禧上来就问李延年能守多长时间。
李延年想了想,说:“半个月?”
白崇禧说:“这可不是个短时间。”
白崇禧很关心田家镇要塞炮台的火力配备情况。
李延年说:“北岸富池口那边第1炮台和第2炮台有8门105毫米口径的舰炮。田家镇这边除了固定炮位外,还有游动炮兵,以及江防部队的两个野炮营,装备有各式野炮22门。另外还有4门105毫米口径轻榴弹炮、4门20毫米口径的高射炮、6门37毫米口径的战防炮,炮兵第16团的野战重炮刚刚也调过来了。”
白崇禧说:“南岸的火力是可以的。”
李延年说:“但田家镇北面松山口方向的防御工事非常简陋,除了必要的交通壕外,据点都是现用石头垒成的,钢筋水泥的碉堡还不到10个。”
白崇禧一皱眉头,说:“大战临近,只能推着走了。如果能守上半个月,当是大奇迹,以血肉之躯为后方的转移换取时间。”
李延年说:“没有命令决不后退。”
就是在田家镇,白崇禧接到武汉的电话,说马当要塞吃紧,他直接给那边的师长薛慰英打了电话,叫薛抄近路支援长山阵地,但薛最后没听他的。
白崇禧走后,李延年命令部队在原有基础上继续构筑野战工事,每个主阵地前最多环绕了4道铁丝网。
这一切,都被远远而来的日军第6师团的士兵看到了。
打田家镇的计划仍是宫崎周一拟定的,有参谋认为正好发挥海军的威力,但宫崎认为田家镇下游湖沼遍布,形成天然屏障,且正面炮火凌厉,如果主攻方向在下游附近,需付出重大的代价,所以他叫坐镇广济的稻叶四郎以强有力一部攻击田家镇侧后,这是主打的一路,至于正面的海军陆战队,不到一定程度之前,起的只是虚晃一枪的作用。
9月15日黄昏,李延年拿到敌情报告:日军出现在马口湖和黄泥湖之间的隘路。16日凌晨,田家镇外围阵地松山口的战斗,正式打响了。
来者是第6师团今村胜治支队,前锋是中野英光联队的涉谷久雄第3大队。涉谷大队的正面,是郑作民第9师杨宝钰第26旅。
无论日军还是中国军队,都认为战斗需“渐入残酷境地”。但没成想,田家镇之战刚一开打就是血战。按该旅营长解云祥的说法,阵地上“血肉横飞,天空中刺耳的飞机啸叫声,地面上的枪炮声和战士们与日军搏斗的厮杀声连成一片,响彻山谷”。
打到午后,群山之上阴沉下来,中日士兵近身死战,血光映照着暗淡的天空。
正面强攻一天,阵地没能打下来,联队长中野极不耐烦,决定不留预备队,将联队外两个大队同时扑上去。
副官说:“这样不太好吧?”
中野说:“按中国军的抵抗程度,早晚都需要使用预备队,与其等到最后投入,不如现在就出动!”
就这样,第2大队迂回攻击松山口左翼前进阵地;第1大队攻击右翼前进阵地,如同巨蝎的两把钳子夹向松山。
9月17日傍晚,田家镇开始下雨,虽然不是很大,但极为绵密,中野联队冒雨进攻。
在松山主阵地,日机来袭时,师长郑作民命令,除轻重机枪外,步枪狙击手也对空射击。还别说,真见了成效:一名叫叶成章的连长就用机枪击落轰炸机一架,但叶连长也在敌机的扫射中阵亡。
这还不算完,迫击炮也破天荒地对日机发炮。
看上去场面有些滑稽,但滑稽的背后是深深的悲凉。中国这边太缺少防空武器了。奇异的是,一架日机俯冲时,正好遇到一枚迫击炮炮弹落下,不偏不倚砸在机身上,飞机顿时被打爆。阵地上的守军一阵欢呼,这是苦中作乐的片刻。
郑作民师长始终在一线指挥战斗,他的旅长杨宝珏受重伤。
每个阵地失去后,他们立即组织预备队逆袭,如此反复。在一处山丘,重机枪连的袁次荣排长弹尽后,把阵地上的手榴弹都收集起来,接连砸出去,炸死三十多名日军,使其一度不敢进攻,当最后攻上来时,才发现阵地上只有袁次荣一个人。这时候,袁排长从容打开重机枪的机匣盖,把最后一颗手榴弹放进机匣,然后拉断火索,抱紧枪身自杀而死。
中野联队虽8天未攻下主阵地,但拿下了两翼阵地。
就在中国守军吃紧时,中野联队身后遭到了袭击。来的这支军队,是何知重(贵州讲武堂,贵州桐梓人)的第86军。该军辖何绍周第103师(副师长是从南京脱险的万式炯)和牟廷芳(黄埔军校1期,贵州郎岱人)第121师。这是一支有战力的黔军。
南京战时,作为第103师师长,何知重在江阴与日军作战时受伤,副师长戴之奇带领师残部退至南京,参加了保卫战。
1939年,何知重卸甲返乡后投身实业,兴办教育。田家镇之战,是他还乡前最后一场大战。
第103师从南京突围后,一路退到湖北黄陂,收容集中时只有500来人了,后奉命转赴湖南平江休整补充,在当地招募两千多名湖南新兵,贵州的两千多名新兵此时也赶来,师的兵力恢复到5000人。其中,那500多名参加过江阴和南京战的士兵成为骨干。然后大家从平江步行到汨罗。一路上,边行军边训练。这对中国军队来说这是常见的事。因为兵役制度的问题,一场大战打下来,中国这边的军队往往需要把整支部队撤到后方休整补充,日本那边只要就地补充就可以了。
第103师最后乘火车到鄂东战场。过麻城时,全师5000多人全部换发了捷克式步枪。
那个年代,捷克几乎是世界上最先进的军工国家。欧洲大战爆发前,军工企业不输给德国,建造的武器行销世界。在中国军队中,捷克式机枪已是招牌武器了。
军委会对这个黔军师之所以重视,当然有贵州人何应钦的因素,而且新任师长正是何的侄子,曾在淞沪大战的何绍周。
何知重带第86军赶到黄梅时,中国部队正向今村支队反击。
随后白崇禧指示何知重,在田家镇外围松山口从侧背攻击日军,减轻李延年的压力。就这样,这支贵州部队在大雨中向田家镇搜索前进。
松山口附近,是一排排的小山包,其中一处名为骆驼山,被日军攻陷后,由今村支队中野联队的涉谷大队的一个中队守备。为反攻骆驼山,第103师在山四面设置了4处炮兵阵地,山炮野战炮迫击炮,能用的都拉过来了。一时间,炮弹呼啸着落向日军阵地,岩石、树木和泥土被炸得此起彼伏。
此时松山口外围阵地,为捕捉到对方的侧背,中日士兵你攻我的山头,我攻你的山头,完全陷入了混战,除了向山顶突击的,就是往下扔手榴弹的。
第86军决意全线攻击。针对松山口的地形,何知重没叫两个师做左右翼配备,而是第103师在前,第121师在后,呈纵深配备的样式轮番上阵。这带来了最大的战果。所以,当日军攻103师侧背时,第103师轻松向第121师后背转进,随之把第121师顶到前面。这种叠叠转进阻击的方式,给日军以重大杀伤。经血战,恢复了原先失去的松山口两翼阵地,进而与第9师、第57师以三角势态,从南、北、西三个方向,把深入田家镇的今村支队主力合围了。
阴雨中,既有田家镇要塞重炮的炮击,又有子弹如雨的轻重机枪的火力封锁,今村支队一时间进退维谷,遇到成军后最凄苦的场面,转眼间由攻击部队变成困守部队。此时只有东面的湖沼地带开了一个口子,但今村又不敢贸然从那里突围。
9月18日过后,大雨转为瓢泼。
下雨天,相对而言对中国军队更有利,因为天气会使日军飞机受限,地面上步炮配合也会出问题,重武器作用的发挥至少会下降三成。在这种情况下,今村不得不向广济县城的稻叶四郎求助,后者此时正遭白崇禧指挥的桂军围攻,只能在第45联队里抽出一个大队(山本强雄)的兵力。但这个大队行进到半路上,就遭第103师一部的强力阻击,根本打不过去。
直到9月21日,稻叶才抽出兵力,叫第23联队的池田昵大队冒大雨再救今村,但又被第121师阻击。
为打开救援部队的通道,今村胜治派第3大队长涉谷久雄带3个中队和一个速射炮中队向身后逆袭,可直到9月26日才跟山本大队疲倦会师,而且另一支增援的池田大队仍没打过来……
在松山口,为摆脱困境,今村和联队长中野决定发起夜袭,攻取东面的高地,稳住自己的阵脚。
9月21日深夜,中野联队第1大队残部,在大队长白浜胜海带领下,出动了。
白浜在夜袭中使用了“二段式攻击”。这是日本陆军在遭遇死战与久攻不下的情况下,所采取的一种循环进攻的战术。说白了,就是放弃整体进攻,在前一支部队(通常是一个中队)于一线突破后,接着由后面的另一支部队“超越前进”。如此循环往复,力求收获最快的速度与最大的战果。
晚11时,第3中队担任突击角色,第4中队的士兵紧跟在后面。
最前面的工兵潜行到中国军队阵地的铁丝网前,手中的工具上下翻飞,破坏了铁丝网后,步兵恶鱼般首尾相接地冲入阵地。高地由第57师的一部守备,在两军士兵展开激烈的枪战与肉搏时,后面的日军第4中队不失时机地往前突进。
守军虽然在日军“二段式攻击”下退出高地,但附近山头上的中国炮兵部队立即调转炮口,齐击被日军占领的高地。
尽管白浜大队最后拼死控制了这个高地,但此时出现了弹药荒。
为了保有最后几颗子弹,日军不得不用石块砸向反攻的中国士兵;或者把中国士兵扔过来的手榴弹再扔回去。这样的场面在中日开战以来是罕见的。当第一块石头砸到中国士兵时,大家就晓得日军弹药告急了,于是齐声喊:“鬼子没子弹了,冲!”
这样的话听上去是振奋人心的。
鬼子也有没子弹的时候?谁说不是呢。
高地上,在一名军曹的带领,二十多名日军的刺刀已经上好,不再回击中国士兵,只是伏在壕沟里,也就是说已作好近身肉搏的准备。
中国士兵也明白了,第一波攻击的百余名士兵也把刺刀上好了。
按照冈村宁次的说法,只要山高超过300米,对日军来说作战的效果就完全不一样了。田家镇后面的这几座山丘远没达到300米高,但日军仍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此时的冈村,已经连续接到稻叶四郎的3封求救电报了。
稻叶依据其情报参谋藤原武(1942年升任第11军高级参谋,与司令官塚田攻由南京返回武汉的途中,遭中国军队炮击,双双坠机而亡)提供的信息,希望冈村给今村支队派去一个工兵中队,从水路对今村支队进行补给。
藤原的情报是:为阻挡日军,施中诚第57师一部在田家镇下游的武穴陷落前炸毁了附近的长江堤岸。这个动作使附近的黄泥湖和武山湖泛滥,原本长江和武山湖之间有条小路,当黄泥湖和武山湖湖水暴涨后,小路被淹没了,此时正好行船。
就这样,9月23日,日军的一个独立工兵中队乘船到今村支队东面,通过水路对其进行了一定的弹药和粮秣补给。除弹药和粮秣外,今村支队最需要的是药品。由于消炎药奇缺,加上连日来大雨不息,一些士兵伤口受到感染,每天都有死去的重伤员,日本军医开始用泉水煮食用盐,用这个办法获得盐水,来给士兵的伤口消炎,甚至拿针头直接注射。
打到这时候,中日双方在田家镇都已精疲力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