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虑到第106师团的战力,宫崎周一和池谷半二郎商量后,没叫他们直接南攻德安,而给了他们一个辅助任务,在越过金官桥后,向黄老门、乌石门前进,策应第27师团的行动,绕行进入德安西南地区。
就这样,松浦淳六郎带着第106师团踏上“九马小道”。这是一条由九江通往马回岭的山间小路。越过被薛岳故意放弃的黄老门后,9月3日晚部队抵达马回岭。
马回岭在德安的北面,靠近南浔铁路,西面是白云山,东面是庐山西麓,南面也是一片山地。这一地区虽名马回岭,实际上是个三面环山的盆地。
他们抵达前,第9师团丸山支队已在当日正午先行从这里开过去了。
来自金泽的士兵没发现任何异常。穿过马回岭后,他们往瑞昌方向去与师团主力会合。按冈村宁次的说法,这个师团是武汉会战期间他指挥的部队中风貌和战力最好的。不过,也许冈村不知道,丸山支队在走时,顺手牵羊地偷了第106师团的几匹战马。在山地作战,日军各部队之间互相偷马这种事在当时不算新鲜,就连在北路指挥作战的第2军司令官东久迩宫稔彦亲王的两匹坐骑也被偷走了。
接下来就看来自熊本的士兵了。
难啃的金泽第9师团是被薛岳故意放过的,所以这事就有点意思了。
有句话怎么说?柿子专拣软的捏。但松浦淳六郎也没法抱怨,因为作为软柿子,你也没有资格抱怨。唯一的使命,就是在变强大前默默接受别人的捏打。但薛岳不想仅仅捏打两下,而是欲碎第106师团为齑粉而后快。
他主要想解兰封之气。
那一仗虽有黄杰、桂永清等人的问题,但他毕竟是总指挥。所以他想,假如这一次不能重创松浦,就回广东打渔种地去了。
晚年的薛岳,慈眉善目。1998年去世时,已是102岁高龄。但中年的薛岳,脑袋圆乎乎的,上面处处是棱角,蒋介石都让他三分,“老虎仔”的外号不是白来的。
薛岳机敏倔强,容易发怒,天生悍将,曾任孙中山警卫团营长,后在第4军做师长,参与反蒋之战,又任第5军军长,参与围追红军的作战。1935年7月,蒋介石把薛岳北调甘陕。但到10月底,蒋心血来潮,又把薛岳东调湖北,将西北围攻红军的任务交给张学良。
现在,薛岳叫欧震第4军、俞济时第74军等部队占领马回岭周边的白云山、乌石门、戴家山、庐山西麓,呈诱敌深入的“反八字”阵地,一如捕鼠的口袋,又如《封神演义》里的金蛟剪。此时的薛岳,是要想要松浦的老命,想要第106师团的全员小命。
其实松浦也憋着一口气。
上任第106师团之初,他认为这个师团的战力没什么问题,应该像由第2师团的预备役人员编成的第13师团那样,名为特设师团,实则比很多常备师团都能打。但上任后这些日子,他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虽然兵源都来自熊本及周边,但跟第6师团比完全是冰火两重天。
抵达马回岭时,松浦又接到九江司令部的一封电报,宫崎周一叫他带部队在当地扎营,暂时保持对德安方向的监视即可。同时,叫松浦把野炮兵一个大队和步兵三分之一的兵力拿出来,给瑞昌方面的第9师团长吉住良辅指挥。本来第106师团战力就不怎么样,这一下又被分走了不少火力,松浦就差对着赣北的群山高呼一声:苍天啊……
也就是说,进入马回岭的第106师团是不完整的,人数只有一万出头。
在接到九江的命令后,第106师团像个失恋的姑娘一样在盆地里徘徊,用赵子立的话说,“老是探头伸脑,徘徊观望,不敢大胆进攻”。
薛岳没叫部队马上围攻,因为周边的这几支部队也都很疲惫了,尤其是第74军在岷山伤亡不少,他最看重的粤军首席欧震第4军也显疲态。所以在松浦师团初入马回岭的9月上旬,由于本间雅晴第27师团突入瑞武路,在白水街、麒麟峰一线与黄维第18军发生血战,南浔路这边一下子沉寂了。
松浦就地待命的时候,薛岳利用这个机会,叫警备日军的各部队充分休息,补充枪支弹药。这期间,薛岳从军需补给部门那里领了各种炮弹12万发,轻重机枪子弹150万发,步枪子弹500万发,手榴弹110万枚。在“反八字”线上集中了所有的重火力,其中最近到的一批“新版”捷克式机枪,射程达到了4000米,可以直接打到马回岭。炮兵的射击范围也完全覆盖整个马回岭。
关于中国军队弹药充沛这一点,前面写徐州会战时也说过。武汉会战期间,同样不存在缺少弹药的情况,日军第101师团第157联队第1大队有关星子、东西牯岭的战斗详报里就有记载:“(王敬久第25军冷欣第52师、谭邃第66军华振中第160师)步枪弹每人携带200至300发,弹药极丰富。”
在马回岭四周,薛岳倾其所有,布置了超级强大而严密的火力网。薛岳只有一个想法,一旦开打,就把这些东西都砸向第106师团。
从9月3日晚进入马回岭,到9月24日,松浦师团在这里休息了整整3周。正如九江第11军司令部的参谋所说,他们确实像从熊本来的游客。赣北的山是很漂亮的,第106师团的士兵们对着苍翠的美景发呆,他们在想什么?
这3周中,中日军队虽有零星接触,但主力都处于对峙中。
这是暴雨来临前的片刻的宁静。在这种宁静中,九江的冈村宁次为了增强松浦师团的战力,干起临阵磨枪的买卖,叫他的参谋长吉本贞一从第11军直属部队中抽调了几十名佐级军官,跑到马回岭,训练起第106师团的中队长和小队长。冈村实在担心整个武汉攻略计划被这个师团(包括第101师团)拖了后腿。
本间雅晴第27师团登陆后任务之一就是帮助第106师团,但由于在瑞武路上的麒麟峰遭黄维第18军陈沛第60师的强力阻击,后方补给线又陷入汤恩伯部队的炮火中,所以一时间已经是自顾不暇了。而就在这时候,冈村拿到一个致命的情报,致的是第106师团之命。
这个情报就是:南浔路上的一部分中国部队去瑞武路打本间雅晴第27师团了,使得瑞武路和南浔路之间出现了一个长约5公里的缝隙。这个缝隙是非常小的,所以地面上的侦察不容易看出来,但却被日军侦察机在空中发现了。冈村拿到情报后,第一时间给松浦下令,叫他的部队立即从马回岭出发,由此空隙插进去。
这实际上是一个蝴蝶效应,缺少了哪一环都不行。
最初,第27师团登陆攻击瑞武路方向,武汉的军委会叫薛岳组织这一线的拦截,但薛岳不愿意在正面布防,想用侧击的办法遮断瑞武路上日军的联络线,这样的话就派出几支部队放在瑞武路的侧面。于是瑞武路和南浔路之间出现微小的空当,鬼使神差地被日军飞机发现,冈村遂下令第106师团由空档插入。对日军的行动,用薛岳的话说:“其钻隙冒险之精神固甚可嘉,而其肆无忌惮之气焰尤甚可憎,初不料竟为我全歼于万家岭也。”
战斗在讲求实力、战术的同时,还存在着极大的偶然性。对于接下来的万家岭大捷来说,最关键的一环往往不被人注意,这一环就是最初薛岳没把支援瑞武路的部队放在该路的正面,而是放在了侧面进行遮断式攻击。因为这样的话,当松浦师团冒进到万家岭时,这些部队只需要一个转身,就可以成为万家岭合围中的一面。
战争之诡异,正在于此!
由于第106师团的一部分兵力被抽调第9师团,冈村宁次又把刚从畑俊六那里要来的山炮第52联队配备给了松浦师团,增加一下他们的山地作战能力。但就在这个时候,这个倒霉的师团又遇到一个麻烦:负责情报的主任参谋病倒了,不得不被送回九江。屋漏偏逢连夜雨。此时的冈村,完全成了松浦的保姆和大管家,他又急忙把第11军参谋樱井镣三中佐派过去,一是顶替病倒的情报参谋,二是给松浦老大哥一些指点。在冈村看来,松浦师团屡屡陷入被动,跟情报做得不细有很大关系,这原本是他们日本人的强项啊。
冈村叫樱井带去他的命令,第106师团立即冲破正面的中国军阵地,向德安方向转进。
就这样,经过3周的休整和短暂的培训,9月25日,老松浦一声令下,第106师团的一万多名士兵携带着6天的干粮,出发了。
按松浦的计划,主力轻装前进,到前面的万家岭一带,先击破守备在白云山的中国第4军左侧背。没想到欧震第4军警惕得很,迅速地变换阵形,侧背变成正面,一下子由守转攻,先打了第106师团一个下马威。
此时第106师团实际上已完全钻进南浔路和瑞武路之间的“反八字形”地带。也就是说,松浦所面临的,貌似两线上中国军队的侧背,但实际上这两线上的中国军队一回身,就等于把松浦包围起来了。
薛岳的判断是:瑞武路上的日军第27师团为黄维第18军所阻,补给线遭到汤恩伯部队不间断的攻击,南浔路和瑞武路之间空隙渐大,第106师团从空隙处孤军插入,是为了帮助第27师团。这种敌情判断虽跟日军的初衷不吻合,但却无碍于对松浦师团的围歼。
但薛岳欲大打出手的时候,蒋介石亲自来电,要调俞济时第74军到长沙休整。
如果推测的话,有可能是因为俞济时和蒋介石不远不近的亲戚关系起了作用,促使蒋想把第74军先拉下来,或者干脆是因为俞济时向蒋介石提出了申请。他们在岷山消耗得也确实大。但围攻松浦师团已在眉睫,这个关口把第74军抽下去,显然是有问题的。但电报的落款是蒋介石。换一般人,从也就从了。薛岳毕竟是薛岳,不是一般人,犟脾气在这个时候发了威力,在给蒋介石的复电中,只有4个字:“调不下来。”
蒋介石又一次来电报,说:“第74军在岷山伤亡甚大,应予调下整补。”
薛岳再回电:“赣北各军作战时间都比第74军长,伤亡都比第74军大,各军都未调下整补,对第74军也请缓予调下整补。”
蒋介石被噎得一愣一愣的。
可薛岳说得又在理儿。蒋介石最后把脾气发到俞济时那里:“你休整什么?你们74军都给我顶在那里,一步也不许后退,都给我听薛总司令的!”
俞济时只好连声说“是是是”。
俞济时下来跟两个师长王耀武、冯圣法说:“你们谁也别想撤下来休整!”
冯圣法比较憨,说:“军长,我没要求撤下去休整啊。”
王耀武拉了一下冯圣法,说:“军长不叫咱撤了,咱就接着打。”
后面的战况表明,如果此时真把第74军撤了下去,那么万家岭也许就是另外一种局面了。
薛岳的抗命还不算完。
由于此时广东出现敌情,日军有登陆大亚湾的动向,军委会已有意叫张发奎回广东跟余汉谋组织应对,便下令想把属于粤军的李汉魂第64军调回去。虽然最后薛岳勉强同意,但却扣下了其中的第187师。
对下属来说,有薛岳这样的司令长官是件幸运的事,因为他能扛事。否则的话,嗯啊嗯啊的,老好人是当上了,但手里却没兵了。所以薛岳的优点是,能给自己的部下一个没干扰的工作环境。所有的干扰,他都替你顶着了。当然,做下属的,也必须把事儿干漂亮。
薛岳当然也有缺点,好面子,脾气太倔,固执己见,任何时候不认错,即使知道错了,也在那里强撑着,基本上谁都不服,这一点比汤恩伯还要命,除蒋介石之外,也就听陈诚的话。至于跟白崇禧什么的,他是可以直接拍桌子的。
但人无完人,在现实中,你没办法要求一个人无懈可击。作为一名将领,薛岳的优点已经有那么多了,你不可能把他的缺点再扫除掉,你以为他是圣人或神仙么?
薛岳叫赵子立拟定作战计划,除正在跟第27师团苦战的黄维第18军外,不久前调到瑞武路的部队转身返回南浔路,加从德星路(星子至德安的公路)上抽调的部队,三条线的主力齐集万家岭四周:第74军、第4军、第187师、第139师(缺一个旅)包围第106师团的东面;第60师、新编第13师、新编第15师(缺一个旅)、预备第6师、第91师、第142师包围西面。
在当时,一个战斗力很强的中国师,能跟日军的一个联队(团)打成平手。前提是这个中国师在战略和战术上都不出现失误。这也是日本人自己的看法。宫崎周一就有这样的观点,他认为:中国一个战力平平的师,是完全打不过他们的一个大队(营)的。这确实也是实际情况。
打过上海战尤其是兰封战的薛岳深有体会,所以他把能抽出来的部队都抽出来了,能扣下的部队都扣下了。
9月27日,在遭欧震第4军反击后,沉不住气的松浦给九江的冈村发了封电报,在电报里说:“师团不断遭受从右侧来的敌人的射击,12时似乎进入梁山(白水街东12公里)附近。出现新的敌人(兵力不明),正交战中。”
冈村拿到电报后大发雷霆,电报上的“似乎”这个措辞刺激了他。这完全不像一名将军发出的作战电报,连自己的士兵打到哪儿了都不清楚。但冈村随即又冷静下来,因为他想起来了:这事好像也不怨松浦。他这位学长手里拿的华中地图,正是自己当年从军阀孙传芳那里顺手牵羊偷来的。
那是十三年前,冈村被孙传芳聘请为军事顾问。转年秋,北伐军攻势凶猛。冈村恰恰待在他如今所在的九江,跟孙传芳在一起指挥部队。当时南昌防线危急,冈村趁到南昌参赞军机时,从当地指挥官手里弄了一套1:50000的华中军事地图。后来,他把此图交给陆军参谋本部,得到了巨额的奖金。武汉会战期间,各部队拿的就是他当初偷来的地图。不过,由于地图上错误比较多,会战期间引来一些不知底细的参谋的抱怨。
如果放在生活里,而不是军队中,那么就冈村的性格来说,他是个老实人,所以面对一些人的抱怨,他只是在心里唠叨:知道当初弄到手多不容易吗?否则的话,打武汉会战连这份地图也没有。
松浦在另一份电报里告诉冈村:地图上的地点跟脚下的地点,有些地方是对不上号的。这是在讽刺冈村么?
但就算地图有问题,冈村觉得问题也没大过第106师团本身。地图虽然在行军作战中非常之重要,但却不是全军唯一的依靠。冈村还是觉得松浦在情报工作上出了纰漏。在他看来这恰恰是不可饶恕的,派去的情报参谋樱井到底在干什么?
对松浦淳六郎来说,还有一个麻烦就是赣北的地形。
此前为了在山地快速行军,松浦下令把所有挽马编队改为驮马编队(即辎重武器由马拉改为马驮),但即使这样,很多道路仍难以行进。时值9月底,连绵的秋雨不但使道路更加泥泞,漫山的雾气更是叫日军陷入迷惘: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从表情上看,很多日军士兵开始思考哲学问题了。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几天下来,师团的几支部队时常彼此联系不上。糟糕的心情加上地图和情报不准确,使得第106师团走着走着连自己在哪儿都不知道了。
而中国军队的包围圈在缩小。
当完成合围时,第106师团已经进入万家岭!
万家岭,在江西德安县城西北方向20多公里处的磨溪乡境内,是幕阜山的余脉,一片高低不一的山丘:大金山、小金山、张古山、扁担山、尖山、野鸡垄……最高峰不过50米。但松浦手里的地图上,这个地方没有标注。而且更要命的是,跟欧震第4军接战的转天,也就是9月28日,第106师团跟九江第11军司令部的后方补给线被中国军队彻底切断了。
赣北的秋天雨雾重重。
第106师团像迷路的儿童,似乎怎么也走不出连绵的山地了。在补给线被切断后,日军的飞机因天气原因又不能及时地对其进行补给。
第106师团的这些情况,已经被薛岳摸得一清二楚。此时他早就把司令部由南昌推进到德安,隐蔽在城外一个小村子里。他明白,对围歼松浦师团来说,现在最重要的已经不是兵力配置问题了。
是什么问题呢?
时间。
围攻松浦师团的部队很多,主力是早已成名的“北伐铁军”第4军和即将成名的正面战场“抗日铁军”第74军。但薛岳感到决定性力量还是不足,想把另一支粤军第66军(此时军长由谭邃出任,叶肇为第1兵团副总司令兼第28军团长)抽到万家岭。但此时这个部队正在庐山南麓布防,按蒋介石的命令,一旦赣北不保,就在庐山打游击。
参谋长吴逸志说:“把66军调过来?”
薛岳说:“必须的。”
吴逸志说:“庐山最为委员长所看重,把66军留在那里可是他的意思……”
薛岳说:“我是战区兵团司令,你是我的参谋长,我们是最了解战场情况的。现在战机转瞬即逝。此次万家岭围攻,于我军来说,时间和空间较任何方面都重要,我没有足够的时间去跟武汉解释。因为时间一拖,在空间上我们将陷入不利,106师团很可能就会溜出万家岭。到时候,首先不是战役能不能取胜的问题,而是我们先前阵亡的将士就白白牺牲了!我现在就跟委员长打报告,但你不必等我的消息,你现在就立即向66军下令,把他们调过来。我们先斩后奏,有什么事我来承担!”
临阵决断戎机,作为一片战场上的头号人物,薛岳能承担起东西来,对上面的命令,是该听的听,不该听的,顺耳过,于是部队就有了一定的独立性。这种独立性非常重要,因为一线的事他最清楚,在不出现敌情判断失误的前提下,这种独立性可以换来最大的作战成果。很多次胜仗就是这样打下来的,这使得原本就固执骄傲的薛岳更加固执骄傲,甚至导致后来对上级正确的敌情判断也加以拒绝,终有抗战后期的长衡之败,使他没能在抗战八年中完美收场。不过,对一名优点和缺点都非常突出的将军来说,这也许是最恰当的尾声。
第66军就是这样过来的。
对薛岳来说,第4军和第66军是他当时真心依赖的,因为被他“扣下”的俞济时第74军的战力还在被“评估”中,且先前已在岷山遭日军第9师团重创。
第4军是粤军大本营,张发奎、余汉谋、李汉魂、薛岳、吴奇伟、欧震、叶肇、邓龙光等粤军主将都有第4军的背景。抗战爆发后,第4军在时任军长吴奇伟率领下驰援淞沪,血战大场。武汉会战开始,吴奇伟升任第9集团军司令,师长欧震接任第4军军长。
1938年10月2日,薛岳终于下达进攻命令。
在万家岭正西的雷鸣鼓刘村和哔唭街村,中日军队迎头遭遇。虽说第106师团弱,但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只是相对战力强的日军而言,要是你觉得他们是纯粹的酒囊饭袋,那就未免太过天真了。所以,当双方都认为遭遇死战时,场面是依旧残酷的。
说到万家岭之战,很多人首先会想到王耀武,想到张灵甫,想到第74军。其实,严格地说,这是第74军的“准成名之役”,毕竟围攻万家岭的部队太多了,而第74军只是其一,况且此时经过岷山的战斗后,战力已经下降了不少。所以说,真正奠定正面战场“抗战铁军”地位的一次战斗,还是王耀武做军长后的1941年的上高之役。
现在,压力比较大的是俞济时。经过了岷山三战,他觉得脸上也不好看,此时的友军以粤军为主,他不能被广东人看笑话,他代表的是中央军,他甚至觉得自己代表的是蒋介石,加上俞济时本人并非无能之辈,也属于精明强悍的人,所以遂决意在万家岭打翻身仗。此时冯圣法第58师已与日军接火,王耀武第51师还在德安警备。
在第4军、第66军、第74军第58师等多支部队的围攻下,松浦感到事情似乎不妙,好像中国军队不是想防住他,而是想吃掉他!
这把老松浦吓了一跳。
由于雾气蒙蒙,对松浦师团的补给直到10月3日天气稍微转好时才成功,日军飞机空投了有限的弹药和粮食。这一天,参谋樱井向宫崎周一发了份电报:“师团正面之敌,每到夜里仍发起袭击数次,有逐渐将师团包围之势……”
樱井给宫崎发这个电报,并不仅仅是告知第106师团的窘境,因为樱井在电报里还说:“急攻中国军队吧,又受复杂地形的限制,部队屡出错误;不急攻吧,形势越来越不妙,眼看就慢慢被合围了。”最后他的一句话是:“谨此希望给师团以战斗指导。”
这样的电报在日本帝国陆军史上是从没有过的。
在日本军中,师团作为战略单位,在作战上完全是独立的。但第106师团这时候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打了。冈村看到电报后一声叹息,同时不得不害怕起来:万一这个师团真被中国军全歼,他怎么有脸回东京?人们首先笑话的不是松浦,而是他冈村宁次。
冈村问宫崎的意见如何。
宫崎大骂熊本的饭桶们,但尽管如此,他仍表示,第106师团不会那么快就崩溃。
所以宫崎反对增援。
池谷半二郎则坚持立即派出援军,救出第106师团。
参谋长吉本贞一则一直在搓手。关键时刻,这名参谋长发挥了点作用,建议本间雅晴第27师团分出3个大队,在佐枝支队长的带领下前去救援,攻击第106师团当面之敌的背后。加上此时从九江登陆的第106师团的3000名补充兵已到,冈村当即批准了这个计划。
几千补充兵此时正和野炮兵第106联队一起赶往万家岭。中途遇到佐枝支队,于是合兵一起后,在支队长佐枝的统领下,搜寻跟后方补给线已断绝十多天的第106师团。
这是第一支救援第106师团的部队。
冈村仍不放心,又给佐枝支队配了一个战车中队。
这还不算完,又从新到的第17师团里抽出一支部队,编成铃木支队,作为第二波救援部队,从九江疾驰德安方向。
到这时候,开始反对增援的宫崎周一也沉不住气了,主动向冈村表示,要想坐着飞机往德安方向侦查第106师团的境地。
此时的松浦急于扯开一个口子引军转进到他想象中的安全地带。
这个突破地点正好选择了冯圣法的阵地。也就是说,第4军和第66军等部队追着松浦打,后者则追着冯圣法打,第58师伤亡开始增加。
松浦想拿下张古山作为突围的一个支点。
张古山一度失守,但随即又被冯圣法夺了回来,松浦第二次又夺了回去,就这样展开拉锯战。由于在岷山被第9师团打得太狠,所以冯圣法有点顶不住了,在电话里对身在德安的俞济时说:“军长!我能不能撤到第二线,全师快打光了!”
俞济时说:“不行!日本人要是从你的阵地跑了,薛岳不要我的脑袋,委员长也会要我的脑袋!你要是退下来,我就先要你的脑袋!就是打到最后一个人,你也要给我顶住!我马上就把援兵给你发过去!”
其实,俞济时现在可以直接调动的,只有手里的一个警卫营了,他抽出两个连前往张古山增援。
第74军不是还有王耀武第51师吗?
现在王耀武就在俞济时面前。但按薛岳的命令,必须留一个师警备德安,没有薛的命令,俞济时不能把王耀武的部队顶过去。
刚放下电话,电话又响了,这一次是薛岳。
薛岳说:“俞军长!吴奇伟司令的前敌指挥部将推进到第66军军部所在地箬溪(武宁县北),你军王耀武师不必再警戒德安,立即开往万家岭!此战有敌无我,有我无敌,不可再现兰封覆辙!”
俞济时激灵了一下。
有蒋介石的关系,加上本人也能干,俞济时也是挺骄傲的一个人。抗战前,原来在夏楚中第98师的旅长吴继光(战死于上海撤退中),因事弃夏楚中而去,跑到俞济时第58师,在那里当了几天旅长,便跟身边的朋友抱怨:“还不如在98师干,俞济时太厉害了!”
但现在,不知为什么,一听到薛岳的广东腔儿,俞济时浑身就麻一下。
放下电话,俞济时对王耀武说:“佐民(王耀武字)啊,冯师在万家岭告急,现在开始合围,薛岳叫我们74军全压过去。先前在岷山,我军打得糊涂,又有之前路途上两师不谐的乱象,辜负了委员长的栽培,也有辱中央军的名号,此时调重兵在万家岭围堵这路日军,我们正可用这个机会把在罗店的风采打出来。冯圣法已与日军苦战多日,此番你带部队去,作为生力军,一定争取全功。”
王耀武说:“军长放心,耀武不敢说必胜,但绝不会溃败,我已作好了成仁的准备。”
俞济时说:“没那么严重,现在是围攻日军。但万家岭就咱一支中央军,你代表的是委员长!一定别叫广东部队小看我们。”
王耀武说:“我现在代表的是军长,军长请放心,耀武不会给您丢脸!”
这话俞济时太爱听了,于是小有激动,说:“佐民,你是好样的!以后有我俞济时的,就有你的,什么都一样!你马上带队伍出发,我带着剩下的警卫营随后也赶过去。”
王耀武敬了个礼。
王耀武点齐人马,出德安,往万家岭疾驰。
王耀武的副师长李天霞此时暂调第40师任师长,正在庐山脚下与日军激战。王耀武手下两个旅,第151旅旅长周志道、153旅旅长张灵甫。张灵甫是9月才提拔到这个位置上的。此前这个旅的旅长由李天霞兼着。
精明周到而又善于决断的王耀武,虽然滑头但也能打的李天霞,骄傲而又强悍的张灵甫,踏实并厚重的周志道,敏思且经验丰富的邱维达。王耀武的部队在人力结构上,犹如一个现代公司,搭配得非常完美。因为必须有一个像李天霞这样的鬼小子,必须有张灵甫这样的悍将,必须有周志道这样的老实人,必须有邱维达这样的贴心人,当然这所有的一切都是针对“带头大哥”王耀武来说的。这是一个由山东人、江苏人、江西人、陕西人、湖南人组成的团队。这是一个传奇的开始。
但传奇开始前很难说王耀武心里有了底。
王耀武带部队赶到万家李固岭前线后,第4军和第66军正在老虎尖、狮子岩、石堡山多处阵地消耗日军,冯圣法也开始用余部逆袭,其他部队都在助战,包围圈已开始缩小。
张灵甫第153旅(唐生海第305团、常孝德第306团)扼住张古山以东,冯师的大部分阵地被周志道第151旅接替,后者担负起主攻张古山的任务。此时的松浦师团仍想在第151旅正面撕口子,但被周志道打了回去,于是改换攻击方向,想从侧面迂回,以差不多一个联队的兵力猛攻第153旅第306团的阵地,黄埔4期出身的猛将常孝德率第306团由拂晓打到傍晚,一天之内与日军肉搏6次,创下南浔路作战激烈程度的新纪录。
第74军属中央军,虽然弹药充足,但装备一般,第51师士兵,只有一部分人持“中正式”步枪,多数人拿的还是老式“汉阳造”。打到最后,常孝德这个团已有2个营伤亡殆尽,常本人也身受重伤,团副卢醒继续指挥战斗。剩下的一个营,由于正面阵地过宽,已经有多处被日军突破。危急之下,旅长张灵甫拎着轻机枪,把残缺两营里所有能战斗的人员和杂役兵都集中在一起,对日军进行逆袭。
对于张灵甫抱着机枪扫射敌人的场面,他的手下并不新鲜。对张灵甫来说,实际上是在一点点地打造自己部队的风格和气质,他想拉出一支动动胳膊都是钢铁声的部队。为支援张灵甫,王耀武下令把全师所有的迫击炮集中使用(全师每团有一个迫击炮排),这才把日军打了回去。
此时日军控制了张古山。张古山不高,前山平缓,后山陡峭。日军占领张古山后,等于扼守住一个制高点,在掩护主力突围上具有重大价值。
10月7日傍晚,在万家岭的一个祠堂,王耀武召集部队长会议。
王耀武说:“怎么拿下张古山并巩固住对全歼敌军至关重要,很可能创造抗战以来的奇迹。你们有什么计策?如果是正面强攻就不必说了。”
此时已是黄昏,赣北的初秋已带凉意。祠堂位于万家岭背溪街西3公里的村边。山地的冷风从夹杂着树叶的簌簌吹进来,叫人不禁裹紧了衣服。
王耀武先问周志道。
周志道一言不发,他在想,攻占张古山除了强攻还有别的办法么?
很多人说王耀武最器重张灵甫,这不假,但最器重的人未必是最贴心的人。在王耀武面前,桀骜不驯的张灵甫当然是很老实的,一是王对他有大恩,二是王确实有能力,张灵甫心服口服。但即使王耀武一再保护和提拔张灵甫,两个人之间也稍微隔着那么一层。这是没办法的事,因为两个同样优秀且风格不同的人不可能关系近到完全的亲密无间。这是人性的一些东西决定的。所以比较起来,完完全全地把自己当成王耀武的小兄弟和纯下级的邱维达就突出了。
邱维达说:“师长,拿下张古山并不是大难题,即使现在部队已经伤亡很大。问题在于拿下后怎么保持阵地不失。”
王耀武说:“这正是我担心的。但失不失现在放在第二位,我们怎么先再次拿下张古山。”
邱维达也陷入沉默。因为他知道,部队重武器不足是最大的问题。
正如我们想到的那样,张灵甫说话了:“狭路相逢,勇者胜。相持不下,则需用奇兵。”
王耀武侧耳倾听。
张灵甫虽是王耀武的部下,但却长王一岁。对于张灵甫,王耀武欣赏的是他作为军人决绝和坚毅。或者说,他就是天生的职业军人,每时每刻都透露出一种力量,这种力量有时叫王耀武本人也自叹弗如。早年的张灵甫又是北京大学历史系的学生,书生与军人性格近乎完美的结合,使张魅力自现。
王耀武说:“钟麟(张灵甫字),你有办法?”
张灵甫说:“当年魏蜀吴三分天下,曹魏灭西蜀,钟会出剑阁,为姜维所拒;而邓艾率孤旅走阴平小道,在大山中千里跃进,一举攻下成都。虽是古事,对打仗来说,不过时。我们可做邓艾。”
张灵甫站起身,指着桌上的地图,说:“到张古山峰顶,不足50米,北边正面阵地为缓坡,日军占领后多道布防,呈纵深配备,火力叠加,我军强攻无益。其峰后南面,虽峭拔险峻,但并非不可攀登。一部在正面佯攻,我带一部从后山险峰攀爬突击,打日军个出其不意,一战可成。”
张灵甫又说:“兵贵神速,今晚即可飞袭张古山!”
王耀武早已经站起身,抚住张灵甫的肩膀,说:“钟麟!此战若成,你是首功!”
若是别人,此时一定谦虚一番,张灵甫的个性在于不该谦虚时绝不废话,说:“正面佯攻的任务定是志道兄完成了。”
周志道拱拱手。
大家都站了起来。
赣北的夜色向深处钻去,山间的野花橙红寂静。在张灵甫的带领下,一支精兵在潮湿的簇叶间潜行。黎明前的山谷看来需要一次真正的伏击……
张灵甫明白,此战虽然是奇袭,但没绝对把握。
张古山后山虽然不高,假如在攀缘过程中被日军哨兵发现,那么他那些弟兄都是死路一条。所以他必须保证在第一时间先上去一个班,把4挺轻机枪带上去。为此他提醒敢死队的弟兄,不能有一点大意,不能有半点闪失。
在很多人的想象中,张灵甫带敢死队飞越险山,那张古山后山似乎必定是直上直下的。实际上没那么夸张,后山仍呈一个坡形,只是相对陡峭而已,如果往上爬的话,一不留神就会滚落山下。
日军深深懂得扬长避短,所以他们很少主动打夜战,因为这时候重武器火力不好发挥。通常情况下,只要中国军队在夜里不出击,那么日军也绝少在天黑后折腾。张古山上的日军,大多集中在北坡主阵地。
摸到山脚下后,张灵甫停住,做了个手势,大家蹲下,等待正面强攻的信号。
不一会儿,张古山正面阵地传来激烈的枪声。按事先计划,在北坡正面,周志道率部佯攻。
如果没有正面的佯攻,后面的奇袭难免不被日军发现。
张灵甫一挥手,两名队员率先寻藤觅树开始攀缘。
张灵甫随后往上爬。在此之前,他告诉一百多名敢死队员,有谁在攀爬过程中滚下山,即使摔死也不可发出惨叫声。
后面的队员一个跟着一个,在漆黑的夜色中,悄无声息地往上爬。
如果把镜头拉远,就会看到此夜的张古山后坡,一个个死士的身影在无声中移动。
山壁间虽长有藤蔓,但别指望可以一直顺着爬上去。敢死队员不得不借藤蔓、灌木、岩石三位一体,互相转换。山壁上荆棘处处,灌木丛生,很多士兵的双手都被扎出了血;因藤枝折断或山石松动,有多名士兵摔下陡坡。但无论是谁,下摔的过程中,都紧咬着牙,没吱一声。
张古山上的月亮一下子变得如此残酷。
张灵甫和5名士兵率先登顶,运上来一挺轻机枪。随后又上来五六个人,四挺轻机枪排开。
北坡此时打得正激烈,日军忽视了后山的警备,当流动哨发现后山人影憧憧时已经晚了。张灵甫一声长啸:“打!”
张灵甫抱着机枪,居高临下,带队员向北坡阵地的日军猛烈开火。
此时张古山上有日军一个大队的残部,四五百人。在正面阵地放了300多人,另外一个中队在后面做预备队。当这个中队朝张灵甫反扑时,攀登上张古山的敢死队员也越来越多,更多的手榴弹已经飞了过去。
日军虽怕夜战,但打到这个地步,第106师团的士兵也已没辙,白刃战就此打开。
张灵甫早有准备,师里没有大刀,出发前,他叫每名士兵多配了一把刺刀,用以与日军贴身格斗。
此时正面周志道那边,当然已经由佯攻变为了强攻。
两面夹击下,打到凌晨5点,张灵甫终于率军占领张古山主阵地。
张古山对日军来说是一道生之闸门,天亮后的反扑是必然的。虽然日军又一度恢复了阵地,随之又被夺下。但此时日军已没那份从容了。因为这时候,中国军队的包围圈越来越小,松浦全线崩溃在即了。
“起来!弟兄们,是时候了。我们向日寇强盗反攻!他,强占我们的国土;他,残杀我们妇女儿童!我们知耻,我们负重,我们是国家的武力,我们是民族的先锋!我们在战斗中成长,我们在炮火里相从。我们死守过罗店,保卫过南京,驰援过徐东,大战过兰封!南浔线上显精忠,张古山,血染红……”
这是《74军军歌》,作词者是田汉先生。
松浦淳六郎在漫山遍野的喊“杀”声中,终于打了个寒战。有一种刺骨的东西划入了他体内。
这个日本人胆怯了。
此时第106师团被分割在万家岭一带的雷鸣鼓刘、哔叽街、潘村、张古山、田步苏、箭炉苏等几个村子和山包及谷底间。
10月7日傍晚,在德安郊外的薛岳下达了总攻命令。
第4、第74、第66军等部队都组成了敢死队,在不到10分钟的时间向日军扔出13000枚手榴弹。当然日军也没闲着,他们也在扔手榴弹。如果这段画面被拍摄下来的话,那么观众会看到:两军士兵在相距只有三四十米的距离内互扔手榴弹。手榴弹扔完了,两军士兵也互相冲到了一杆枪的距离,白刃战也就开始了。中国的一名士兵被刺中胸口,日军的那名士兵背后就会中两刺刀;日军的一名士兵被刺中胸口,中国的那名士兵就有可能会被日军的战刀砍中。
万家岭一带的秋色中,两国士兵在红绿交叠的美景中肉搏,那景色中的绿于是慢慢减少,漫山的红叶变得更红了。
此时日军辎重兵已全部被顶到一线。
他们的作战手法更生疏,以濑川大队北川中队为例,这个辎重兵中队一个没剩,包括中尉东鸥哲雄、军曹松木吉人,以及士兵上里好盛、岩下嘉藏、梅田茂德、桥口武雄、鲛岛富夫等在内的一百来人,在20分钟内全部被第58师蔡仁杰团所扑杀。作战时通常都是步兵保护辎重兵,而在万家岭,第106师团的辎重兵被打得如此之惨,可见当时日军之窘迫与绝望。
武昌首义纪念日马上到来,蒋介石特发来电报,一是激励将士,二是叫薛岳必须在10月10日前全线奏凯。
10月10日,第74军再夺张古山,第4军攻占箭炉苏,第66军攻袭取田步苏和万家岭主峰。此时第106师团只剩下进入万家岭前的四分之一了,几个联队的两千多人的残部被中国军队分割包围于雷鸣鼓刘村一带,做最后的困兽斗。
在危险的地形,面对强大的火力,首次上战场的第106师团面对的,是众多有作战经验的中国老兵,所以该师团第1机关枪中队伍长尾崎一次有这样的回忆:“……两边陡崖夹着中间一条路,部队无法散开作战,挤成一列纵队打,前后左右都是包围我们的敌军,挪个身子都挪不动……”
因前途未卜,联队长木岛袈裟雄已命令护旗少尉随时作好焚烧军旗的准备。他的联队离松浦师团司令部最近。此时松浦淳六郎置身于一个石屋,坐在一条破板凳上闭目不语。在外面,欧震第4军的两个连一度攻到离松浦师团司令部只有150米的地方,但因夜色昏沉没能发现日巢。当时老胳膊老腿的松浦也握上了手枪。师团司令部的所有勤务兵都顶到一线。他身边只剩下了参谋长秋山义隆了。秋山拎着军刀,伏在石屋的窗口向外窥视。在屋外,樱井参谋和一个同僚正指挥着几十名日军。“如果你们(指中国部队)坚决前进100米,师团长就被俘或者切腹了。”这是战后一名日军俘虏的话。
九江的冈村并没有忘记松浦。
冈村比松浦还急。通过前方战地记者的报道,东京军部的大小官员都在关注万家岭。
由于第106师团在一线的部队长基本上打光了,冈村宁次派飞机在万家岭空投下200多名中队长和小队长。你一定会觉得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但查阅日军战史后,你会发现这就是事实。这是抗战八年中空前绝后的。
10月13日,两支救援部队(铃木支队和佐枝支队)会合,统一由铃木春松少将指挥。但铃木没直接去万家岭解围,而是采用了围魏救赵的方式,从东面迫近德安,与黄维第18军陈沛第60师交火。事实证明这个策略是奏效的,因为薛岳不得不抽出一批部队应对这股日军,并叫刚刚休整没几天的李觉第19师在修水南岸占领阵地,以防不测。
在这种事态下,松浦做最后一搏,连夜带部队逃出万家岭。
薛岳在发给蒋介石的电报中为没能擒获此人而痛惜,但已经是非常不错的战绩了。武汉会战期间,虽处处血战,但更多的时候,是血战后中国军队的阵地被日军突破。比如田家镇,比如马当要塞上,比如富金山。万家岭不同,在这里,几乎置日军一个师团于死地。
在总结万家岭大捷时,薛岳对冈村宁次的用兵充满蔑视:第106师团金官桥受挫后,第101师团才开始往星子县方向移动,在庐山东西牯岭被挡住后,转而又开始用第106师团外加第27师团转攻瑞武路,这种逐次用兵在薛岳看来犯了兵家大忌。
赵子立则认为,在第27师团登陆九江后,冈村就不应该将其调到瑞武路那边,而应把它也投到德安方向,充足日军在这边薄弱的战力,保证第一时间拿下德安,使这个战略要地发挥最大作用,这样一来也就不会有万家岭这样的战役了。但日本人没这样做,反而把这边的一部分兵力抽调给第9师团,使本来就不强的第106师团更加孱弱。结果是:德安陷落时武汉会战已基本结束。这样的话,德安对于日军的意义也就大打折扣了。
还是那句话:历史从来都是单行道,路的中央没有一个环岛,不允许人们在那里拐弯然后把经历的事情重新设计一遍。
此时的万家岭,一片狼藉。
如果说台儿庄之战是日军开战以来第一次溃退,那么万家岭大捷则是日军第一次彻底的失败。按照日本人自己写的《熊本兵团战史》的记载,此战中,第106师团被射杀3300多人,伤4000多人。
一年后,也就是1939年,第106师团的一些士兵回国,临走来到万家岭祭奠战死者,在简易的坟茔上插着竹片做的灵牌以及松枝和野花,鬼子们默然,有的失声痛哭,为身葬异国的苦鬼。没过多久,年底的时候,商震第32军第141师师长唐永良到赣北打游击,路过万家岭时,虽然过去一年多了,战场的景象仍凄惨悲凉。
将近10平方公里的战场,灌木丛中,都是军需品,白骨随处可见:钢盔、弹药箱、毒气筒、防毒面具、马鞍、胶鞋、骷髅,日军辎重兵的尸骨最多。在草丛中,有一麻袋手掌骨。按日军传统,士兵的尸体需要夺回火葬,但战斗激烈,夺不回尸体,就砍下一只手掌,以代全尸。但最后由于战斗太过激烈,这一麻袋手掌也被日军扔掉了。
唐永良捡起一面残破的旭日旗,上面写着濑川大队的字样。十六道红色的射线,在万家岭上早已暗淡无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