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烽火南浔路(1938年6月~1938年10月) 委员长又火了

马当莫名失守,彭泽很快陷落,作为战区司令长官,陈诚有点坐不住了,他告诉蒋介石,将派罗卓英赶赴湖口组织黄维第18军等部队向彭泽方向反攻。蒋介石说你看着办吧。不是生陈诚的气,他是在生德国人的气。因为后者抛弃了他。

希特勒并不想为了中国而开罪日本,所以在日本的压力下,1938年六七月间把在中国的军事顾问都撤回欧洲。

这几年,军队的整编、训练都是仿效德国的,细微到一个“向右转”。以前的训练是仿效日本,就是扭转一下脚而已,而德式“向右转”必须两个鞋跟咔嚓碰一下。德国士兵碰这一下,很得响,因为人家穿的是皮靴,中国士兵碰这一下脚就有点疼,因为穿的是单鞋。

很多人认为,中德的蜜月期是希特勒上台后的事(需要中国的战略物资和稀有金属)。实际上,早在1931年,两国就秘密达成协议,由德国人训练200万中国士兵;另外,由德国人提供技术,在中国秘密制造枪炮(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的凡尔赛和约,不允许德国制造军火),然后一国分一半。但这个协议需要国民政府各院的批准,当时立法院院长胡汉民明确反对,才有被蒋介石软禁的事件。这段秘闻的提供者是杜月笙的秘书胡叙五。作为上海滩的黑帮大哥,杜与国民政府高层关系密切,可直通到蒋介石那里,所以未必不可信。

这个内幕里,甚至还有更叫人惊悚的:据说胡汉民曾派人秘密到东京拜访当时的日本首相犬养毅,叫其出兵东北,认为这样就会把坐镇北平的张学良的兵力吸引回去,冯玉祥和阎锡山的部队就可以趁机南下,而李宗仁等两广部队也可就此北上,一举把蒋介石的南京政府拿下。但由于中央军提前出兵衡阳,监视两广军队,冯玉祥、阎锡山没敢动,所以最后计划泡汤。当胡汉民再要求日本撤兵东北时,犬养毅虽然答应了,但少壮派军官不同意,才有刺杀犬养毅之举。

上面这段历史的真实性有待考证,现在只能从八卦的角度一观。

放下郁闷的蒋介石不说,只讲罗卓英,他虽比陈诚年长,但一直是陈的“左膀”,“土木系”的二号人物。

在驾驭手下这方面,陈诚自有魅力和手腕。“土木系”的成员,要么是他的老大哥,比如“左膀右臂”罗卓英、郭忏;要么是他的小兄弟,关系远的近的,核心的外围的,名字可以列一串:黄维、夏楚中、霍揆彰、阙汉骞、方天、方靖、胡琏、彭善、陈沛、杨伯涛、邱行湘、叶佩高、罗泽闿、罗广文(黄埔军校4期,四川忠县人)、李树正、刘云瀚……

此时黄维第18军主力,彭善第11师的前锋,在副师长叶佩高(云南讲武堂,海南文昌人)率领下正赶往彭泽。

第11师经淞沪会战后,一直在休整,驻江西上饶。到彭泽不是太远,只有百公里左右,但山路崎岖,非常难走。罗卓英下令,两天内必须赶到彭泽前线,否则以军法论处。

叶佩高三十出头,小个子,长得鬼马精灵,但人非常精明干练,曾激战过罗店,后来又在滇缅战场上血战腾冲,是用倭血浇灌成的一代名将。他想来想去,如果按以往的行军办法,在这种崎岖的山地中赶到彭泽战场也得被军法从事。这还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是,一边行军一边做饭,不但耽误时间,还会弄得大家都很疲惫,即使拉到一线,也会精疲力竭。怎么办?他发明了个“蛙跳式”行军。具体地说,就是在出发前先派一部分人赶到下一个宿营地,准备饭食和马匹草料,当后面的队伍开过来,立即休息吃饭。这个间隙,另一部分人又已经到了第二个宿营地,如此循环往复,不仅节约了时间,而且可以叫大家走得从容,最后只用了33个小时,就把部队带到了集结地。

在彭泽,叶佩高不等全师到齐,带着3个团就上阵了,只打了一个反击,就拿下被刚刚登陆的日军第106师团一部盘踞的杨家山。叶佩高参加过淞沪大战,知道日军的实力,于是他觉得有点意思了。对面的日军随后进行了反击,但却没能得手。叶佩高盘算:这是为什么呢?这个当口,第106师团的后续部队和波田支队赶到,并开始使用毒气,气得叶佩高骂娘:不是讲究他妈的武士道吗?这帮孙子。

第106师团用毒气保住了彭泽,罗卓英叫黄维的部队向湖口转进。

波田支队领着第106师团,顺势攻来。

湖口在鄱阳湖和长江汇合处,地势的重要性自不必说。当年曾国藩在此被石达开击败,一度投水自杀。如果曾国藩死了,中国的历史也许在湖口就被改写了。但最后曾国藩又被手下救了上来。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运,就好比一个国家有一个国家的命运,但国家的命运往往又受人物的命运所影响。

一支军队当然也有它的命运。

经上海、南京大战,第11师作为第18军的绝对主力,战斗力方面没多大问题,陈沛的第60师战力也可以,但另外两支友军第16师和第77师战力就比较薄弱了,以至于在第11师完成任务后,不得不再抽出兵力去驰援友军。所以尽管在湖口附近先后反攻下梅兰口和潭龙山,但仍不能挽回彭泽到湖口一线的战局,加上日军一部从湖口南面登陆,撤退仍是唯一的选择。但好在经过第11师苦战,为湖口守军打造了一条安全通道。

湖口后面就是九江了。

一时间,长江南岸警报连连,武汉的蒋介石和陈诚好像忘记了江北日军的行动,都把目光投向江南地带。

但打到湖口,连续作战一个来月的波田支队终于走不动了。

对波田支队的表现,无论是冈村宁次还是畑俊六,都非常满意,准确地说都觉得这个支队超常发挥了水平。当初把这支驻台湾部队调过来,也是看重其适应炎热气候并具有在河网地带作战的能力。

在湖口休整两周后,7月22日,波田支队在大雨中开拔,发起了向江西重镇九江的攻击之旅。

此时冈村宁次把前进司令部推进到湖口。

在石钟山(鄱阳湖入长江处)上,冈村带着作战课长宫崎周一瞭望了相距只有3里地的战斗一线。几百年前,苏轼船靠石钟山,写下著名的《石钟山记》。山虽然不高,只有四五十米,但却非常秀丽,隔着浩瀚的鄱阳湖,可以眺望水雾萦绕的庐山群峰。冈村在石钟山上设立了战斗指挥所。闲暇之余,他拿起铅笔,画起了庐山远景。

指挥所位于山上的报慈禅林。这片禅林有大雄宝殿和几间僧舍,为当年曾国藩部下水军大将彭玉麟所建。在禅林的一间僧舍,冈村拜访了一位留守的禅师。

禅师问:“您从何处来?”

冈村竟然一时没能回答上来。是啊,他从哪来呢?深谙禅宗的冈村当然知道这话里有机锋,如果回答从湖口来,那当然是愚蠢的;若回答从日本来,则更不高明。

想了想,冈村说:“我从远处来。”

禅师问:“将军何来?又要到哪里去?”

冈村说:“驱蒋爱民,为亲善而来,中日互相提携,建立东亚明朗而有生气的新秩序。”

禅师问:“驱蒋我不懂,至于爱民,我有一问,一如贵军在南京所为么?”

冈村说:“那是个单独的事件,我也深表遗憾。至于我的部队,已进行约束。”

禅师说:“即使将军有仁慈之意,虎狼之师此起彼伏,安可约束?观将军之貌,当是聪慧之人,携师远侵他国,本是不义之举,虽靠强力可得暂时的武威,但终会化作云烟水气。”

冈村默然。

外面下起雨,冈村和宫崎静听了一会儿雨声,一发炮弹的爆响把二人惊起,但禅师纹丝不动。他们惊诧地退出僧舍,冈村似有所失,但他的战争仍将继续。

九江三面环水,东面是鄱阳湖,北面是长江,西面是赛湖、城门湖,南面是通往赣中的南浔铁路,以及九江到星子县、德安县的公路。东南则是民国时代最具政治象征的庐山。

7月23日,九江一带大雨滂沱。

波田支队乘舰冒雨突入鄱阳湖,于深夜零时在姑塘(西靠庐山,三面环湖,距九江13公里,与湖口隔湖对望)以南的芦苇荡地区登陆。

对面山崖上立即有子弹射来。

这段山地是庐山余脉,盛夏之时丛林繁茂,守卫这一线的是李玉堂第8军所辖的预备第11师。虽然中国军队居高临下,但预备第11师作为新组建的部队,实战经验几乎没有,所以面对大雨中争先跳下汽艇的日军,在慌乱射击中杀伤效果甚微,不过手榴弹还是发挥了威力。

那个时代中国士兵使用的手榴弹,从拉出拉火绳到爆炸,时间不超过4秒。一名士兵的投掷距离,通常在60米左右。所以,面对日军的进攻,在平地里,不到60米内,中国士兵是不投弹的。不过,在岩壁上,居高临下又是一回事了。日军只能用芦苇荡做依托,但预备第11师的新兵不管三七二十一,成片成片地投弹,在第一个中队完全登陆前,日军被炸死了近百人。

日军是深夜12点登陆的,但由于通讯不良,当第2兵团司令张发奎接到李玉堂的电话时,已经是4个多小时以后了。

九江是古之浔阳,既是名城又是重镇。

在九江一线布防的是第2兵团,除了李玉堂第8军外,还有王敬久第25军、李汉魂第64军等部队。薛岳第1兵团主力(卢汉第60军、俞济时第74军、谭邃第66军)则在庐山南麓集结。张发奎的预备队,是在九江后方马回岭一带待命的吴奇伟第9集团军,也就是粤军主力欧震(广东讲武堂,广东曲江人)第4军、张德能第59师,此外还有彭孟缉炮兵第10团。

张发奎是有抗战意志的。

多年前他在德国考察军事时,有两件事给了他刺激。

在德国,一位教授历史的讲师问他:“中国有4亿5000万人口,日本只有7000万人口,为什么日本军队只派了128名骑兵就可以占领你们的热河省省会承德?”

还有一次,他站在一家酒馆的橱窗外看那些形状各异的酒瓶,老板从里面走出来,当知道他是中国人后,那位喜欢中国文化的德国老人说:“我这里有很多酒,但这里的酒不卖给中国人。”

张发奎问为什么。

德国老人说:“如果你是中国人,那么请你回去跟日本人战斗,把他们赶走后,这里的酒你随便喝。”

去年打淞沪会战时,张发奎的部队一直在浦东警戒,没打什么大仗。撤退时,由于战区的传令兵驾驶摩托走错道,直接开到胡宗南的军部,所以张发奎得知撤退命令时已晚了好几小时。有关上海的溃退,张发奎认为从一开始就错了:不应把本该部署在后方纵深国防线的部队都顶到上海狭小地带。张的看法不能不说是正确的,因为用前线溃败下来的士兵守卫那两道国防线与原本就有部队守卫意思是不一样的。

现在,张发奎出现在江南战场。

第9战区的部署计划是:张发奎兵团沿江、沿湖布防,李汉魂第64军守备长江沿线,李玉堂第8军守备鄱阳湖沿线。陈明仁(黄埔军校1期,湖南醴陵人)预备第2师作为总预备队,入驻九江南向十里铺地区。从姑塘到星子,则由王敬久第25军守备,再往南,就是薛岳兵团俞济时的第74军在德安一线的阵地了。

看完上面的部署,可以发现:张发奎兵团和薛岳兵团存在着纵深的二线阵地,而张发奎自己的部队并不存在二线阵地。所以后来很多人认为这个布防太要命。因为夏秋长江水涨,日军的大型舰船可以逆江而上,很容易用舰炮压制住岸上的中国军队的火力,即使战区强调必须把独立的炮兵团和炮兵营都集中在沿江一线,仍不足以将日军消灭在滩涂阵地。最危险的是3个军除了预备队外都沿江沿湖布置,使得后面的纵深处缺少兵力,日军单点突破后就会导致防线的全面崩溃。

关于纵深配置这一点,由于在上海和南京吃过亏,军委会已经认识到,横线延长配备不如纵向叠加配备,所以在作战要领上是做了规定的:“现在我军战法,应于硬性之外,参以柔性,务在交通要线上纵深配置有力部队……”

但执行起来仍不尽如人意,向两翼延伸的情况时有出现。为什么会这样?此事必有蹊跷。乍一看,是没执行军委会的命令,或部队长在战术上出了问题,或因兵力不足(这个问题多数情况下不存在),但真实原因,是炮兵相对缺乏(独立炮兵部队只有彭孟缉一个团)而采取的没办法的办法(纵深配备需要大量炮兵,否则事倍功半)。

对第9战区司令部的这个安排,张发奎没提什么反对意见。不过他也留了一手,就是计划在沿江滩涂被突破后,在一线和马回岭之间的黄老门这个地方,设立带有纵深性质的二线阵地。这当然是可行的。但这个计划他没报给第9战区的陈诚,蒋介石当然更不知道。

战前军委会要求:“为达滞敌军之目的,各战区之公路,现在即予破坏。”这里说的公路,指的是中国军队第一线内30公里处的火线公路和100公里外的后方公路。由于公路破坏得早了,导致中国军队向一线集结出了问题。对张发奎来说,他手下的一些部队在日军登陆时并没堵在第一线,因为还没赶到呢。

后来,欧震第4军本想增援九江一线,但张发奎没叫第4军过来。张认为,即使把第4军拉到九江,顶多是延缓几天陷落,意义不是很大,而再想撤退时,由于后方公路已被破坏,就很困难了。如果日军在后面尾随追击,中国军队必陷入混乱而无法还手。他认为,作为兵团司令,他有权力进行这样的部署。

张发奎在黄老门设二线阵地,按他的部署,黄老门前面的张家山、狮子山作为阻击阵地(支撑不住时可撤)。但第9战区司令部要张发奎死守两处阵地,为后面的薛岳兵团在德安、瑞昌一线集结争取时间。但张发奎坚持自己的主意,下令部队后退至黄老门。

一天深夜,张发奎带着卫兵来到庐山脚下,在一片茂密的竹林里找到吴奇伟第9集团军指挥部。

张发奎来的时候,吴奇伟正守着电话机打瞌睡。

当时日机已开始轰炸庐山,吴奇伟的指挥所多次遭袭。日机一来,指挥部的参谋就拖着吴奇伟往外面的竹林里隐蔽,很多时候,吴奇伟不走,说:“不要紧,炸死算了,你们快去隐蔽。”

有一次,当参谋二次去叫吴奇伟出来躲日机时,吴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没有经历过战争的人,有时候会想:行军作战是很有意思的事吧?但却永远不了解硝烟和炮火下的残酷。在一次会战中,你很难想象一名部队长能睡个完整觉。举个例子:在多日后的德安县城保卫战中,守卫部队是商震的第32军,团长叫王启明。打到最激烈时,王团长已经把指挥部放在城门洞了,日军的子弹不时射进来,但王所在的地方是射击死角,打不到,子弹当当地击在对面的墙上,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王团长愣是在跟师长通电话时睡着了,因为他已三天三夜没合眼了,最后在师长的大喝声中才又醒过来。

吴奇伟见张发奎来了,揉了揉眼,说:“向华兄,你这是……”

张发奎说:“丢那妈,好家伙,几十艘军舰的大炮齐向我岸上阵地开火,头也抬不起,只好后撤。”

张发奎告诉吴奇伟他要回南昌去,后者问一线的情况,前者说:“第4军顶上去有什么用呢?无非是延缓几天九江陷落,但再想撤就不容易了。”

对张发奎的做法,蒋介石只有一个看法:张发奎有意保存粤军核心第4军的实力。抗战期间,这是蒋最讨厌的事之一。而此时在马回岭兵团司令部又找不到张发奎(他这些天一直跟随一线部队转移),于是蒋给薛岳打电话,叫他想法通知张发奎不可按自己的念头来。但张的部队还在往后退,蒋介石一怒之下,越过战区司令陈诚而直接把张发奎叫回武汉,所属吴奇伟第9集团军交由薛岳指挥。

8月1日,张发奎一到南昌,薛岳就告诉他事情不小。

张发奎也觉得自己做的这事有些不对头,即使初衷是好的,但过程肯定叫蒋介石不快。

所以张发奎在去武汉前就作好接受军事审判的准备了。

过长沙时,遇见在那里的何应钦,何说:“向华!你很幸运,倘无陈诚,你可能被扣押。”

张发奎问:“何以见得?”

何应钦说:“你没叫第4军驰援九江,委员长十分生气,觉得你是保存第4军的实力,但幸而陈诚替你说话,说你那样做,是奉了他的命令。这样一来,委员长就不好说什么了。在此之前,我也跟委员长说,说你向华没做错,但委员长不听我的。”

论年龄,张比陈大,论职务,陈大于张。作为战区司令,陈诚能为他张发奎说话,把这事儿的责任揽在自己身上,确实够意思,是个长官的所为。一时间,张发奎觉得陈诚是如此亲近而高大。

到了武汉后,蒋介石果然没有斥责张发奎,当后者主动要接受军法审判时,蒋说:“向华,事情到此为止。你休息几天后,立即返回前线,第2兵团还继续由你掌握,我把汤恩伯的部队交给你,但吴奇伟、李汉魂他们,就归薛岳指挥吧。”

后来,用张发奎的话说:“陈诚有肩膀,敢负责,很够义气,他就是这样的人。”在张发奎看来,如果没有陈诚和何应钦,他就算不被枪决,也要被抓起来候审。当然,他也在反思这件事,最后觉得自己作为兵团司令,没能把想法及时跟战区阐明,确实有些冒失。

这一点他不如薛岳。很多关键时候,薛岳也抗命,但抗在明处,这是战场上应该持有的风格,尤其是作为兵团司令这一级别的指挥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