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 语言里的民族性

说实话,日语本来就是一门笑着进来、哭着出去的语言,进门很容易,但是越学越难,越学越感到强烈的无力感,“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不过,要是真的学到了一定的程度,其实日语还是很有意思的。一种语言就是一种思维方式,从日语里能清楚地看到日本人共同的一些民族性。

先来看几个日语词语。比如“鳗鱼饭”,日语里的鳗鱼写作“鰻”,而泥鳅写作“田鰻”,意思是田地里的鳗鱼;日语的鲸写成“鯨”,还有一个词“山鯨”,则是指野猪。野猪通常能长到四五百千克,日本山里没有老虎之类的猛兽,野猪就是山里的霸王,被日本人敬为山神,所以日本人把它比作山里的鲸。可以看到,日本人构词时是先从海里的东西入手,先有了鰻和鯨,再对应到陆地上的“田鰻”和“山鯨”。中国人正好相反,是先有了狮子、狗、豹子,后来又对应到海里的生物,出现了海狮、海狗和海豹。从这些词语的构成,就能看出中国人认识世界是从大陆上的生物开始逐渐扩展到了海里;日本人正好相反,从海洋出发延伸到了陆地上,这就是大陆民族和海洋民族认识和探索世界顺序的不同。

另外,日语中还分男性用语和女性用语。同样一句话,男人说出来和女人说出来,无论是用词还是语气都不同,在很多情况下连语法都是不一样的。简单来说,就是男性的语言更简单直接,女性则更加周到委婉、更加注重使用敬语。此外,上级对下级的语言也跟男性用语一样是很直接的,而下级对上级的语言就跟女性用语一样毕恭毕敬。这是从汉语中学过去的,也就是“古代男尊女卑的社会性质的残留”,日本人继承保存了中国古代的性别观念和等级观念。中国在新文化运动之后,男尊女卑的观念基本就消失了,至少语言上已经男女平等了。但是,古代汉语的这些特点,仍然在现代日语里完整地存在着。从这一点上说,日本人比较注重传统。

最后,日语很委婉、优雅。“二战”后日本被联合国军占领,占领军要彻底清除日本的军国主义影响,从教育、文化等方面入手进行了改造。在教育上,美国人想要重编日本的教科书,就先让日本人找了比较有代表性的诗歌和文章,看看能不能编进新的教科书里。日本人找来的一篇诗歌引起了美日双方的争论,这就是日本著名浪漫主义诗人岛崎藤村的《千曲川旅情之歌》。这首诗里对景色的描写有这样一句话:緑なすはこべは萌えず、若草も藉(し)くによしなし(意为:大地基本没有绿色,繁缕草还没有发芽,青草也还没有露头,没有地方可以席地而坐)。美国人用他们习惯的直线思维勾画了一下,发现几句话说了半天,其实就是告诉你地上什么都没有;而日本人读起来就觉得很有韵味,感觉到了空白的大地之上,青草将要破土而出、人们很快将会踏歌春游的意境。不过当时毕竟是美国人说了算,所以这首诗还是从未来的教科书里给剔除出去了。

除此之外,日本人日常生活中的各种细节表达,实际上也非常委婉。比如写信的时候,开头会写“拝啓”,就是“拜启”,末尾如果是正式的场合,无论多么老的人都会自称“小生”;拒绝人的时候很少直接说“不”,而是会说“请让我考虑一下”;即使是提醒别人公共场所禁止吸烟的告示牌,也没有“禁止”这样生硬的字眼,而是说“煙草は遠慮してください”,字面意思是“吸烟前请仔细考虑一下”,婉约极了!

在本章的最后,要揭晓本章开头那句日语的意思了:知日是中国国内唯一一家全面介绍日本方方面面的媒体业者,它们的畅销书《知日》月刊目前大热。

《被选择的人生经历》

我今年52岁,在日本生活了26年。要问我怎么看日本人,我的看法到现在也没有改变。无论我是用日文写作,还是用中文写作,我总是写日本人。为什么会这样做呢?主要是跟我的一段经历有直接的关系。我刚到日本留学时没有钱,就去鱼店里打工。我特别喜欢日语中的一句话,叫“受け流し”,就是“受流”。这句话特别美丽,它是什么意思呢?就是借你的强势来打倒你。比如相扑比赛,最强的人往往是借对方的力量,然后使一个小技巧把对方给绊倒。我当时在那个时代去卖鱼,就是因为我还不能适应这个社会的选择。我于北京大学毕业,后来到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工作),按理来说是学者的一个非常正规的路径。突然间到日本留学,因为生活所迫,我要去卖鱼,有些人心里可能就会不平衡,我这样的人怎么会去卖这些臭鱼烂虾?

但这样想的话,你就垮掉了。很有意思的是,日本的鱼店会在木板上或铁、铝的板上面铺很多鱼,在天顶上吊下来一个篮子,卖鱼的钱就放在篮子里,钱多了篮子就会下降,我的工作就是看看鱼看看篮子。所以卖鱼的时候感觉蛮刺激的,因为我过去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买卖。我不是去选择职业,而是因为这么个机缘,我被选择了去做卖鱼的生意,慢慢地生意就越做越大,最后做到了远洋渔业。在整个过程当中,我变成了一个语言的孤岛,我内心里说的还是中文,而我周围99.9%的人都是鱼贩子、渔民、垃圾站的、警察,就是市井当中各色各样的人。我有时候觉得日语就像海洋一样,要吞没我的中文。这就使我和这些人有了“零距离”的接触。

举一个简单的例子,我刚到日本的时候日语不像现在这么好,我在听他们说话时往往听不懂,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是我发现他们的嘴形很有特点。在东京,我在筑地市场做鱼生意的时候,每天早上3点多起床,要看行情,我就发现东京人发音时嘴形是很圆的,就像河豚那样。我就会觉得很魔幻,通过语言这种直接的感受可以看到它的形象,在与日本人打交道时要细致地观察每一个人的表述。

有一个神人,他可以在甲板上站得很稳。在甲板上站得稳有一个条件,脚要像鸭蹼一样,脚趾要分开,而且要把屁股压得非常低,肩膀很宽,这样平衡才能把握得好。这个人一看就是做鱼生意的,他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我们在捕捞近海鱼时,经常抓鲅鱼。我们都带着雷达,雷达是蓝色的底,你就会发现有红色和绿色的东西。红色的就是鱼群出现之处,绿色的就是鱼在移动的地方。这个人就会说一句“哦,来鱼了!”然后马上举行一个仪式:在头上绑一块白毛巾,就开始拿酒往海里洒,还经常发出一些奇奇怪怪的声音,之后我们就开始捕鱼,一拖网就会有大量的鱼上来。我就问他,为什么会有这种(仪式),他说他父亲是一个寺院的僧侣,他从小是听寺院的钟声长大的,他忘不了这种东西,无论他到了什么地方,他总要有一种东西要信的。

随机地就会认识一个人,他就会告诉我很多事情。我还认识日本很有传艺性的一些人,而认识的过程是“ランダム”(random),我没有做任何的计划,完全是随机的。如果说我必须认识个什么人,这就带了超强的目的性。所以,我对日本的了解是很随意的、没有任何目的的。我在《知日》上写有关色彩的连载,主要以这个为主线并尽量还原事实本身,比如在《知日·设计力(特集)》中写的是青葱色,写到了一个人的自杀,这就是发生在我身边的一件真事。人的这种事情会给我很多的提醒,这就是我经商对我认识日本的影响。

——毛丹青

(旅日华人作家,《知日》主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