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奸相末日
龙朔科案是有史以来第一场科举舞弊案,董思恭身为主考卖考题已经够骇人听闻的了,在朝堂前当众斩首也是古所未有之事,而他临刑时大呼告变,更是所有人都想不到的奇举!
太极殿前顿时大乱,千牛卫听他说有人要造反,也不敢行刑了,当即禀报皇帝。李治更是大惊失色,忙下令将董思恭押至武德殿亲自审问:“何人欲反?”
董思恭爬到御案前,悲悲切切道:“右相李义府。”
说李义府谋反,李治无论如何不相信。就这么个出身寒微、得志猖狂、到处结怨的人,有什么资质谋反作乱?但他早想找机会整治李义府了,这个告发或许是契机,说不定能办成铁案,于是恫吓道:“他有何罪行速速讲来,若有半分隐瞒,二罪并罚!”
“他、他罪行累累罄竹难书,还勾结术士图谋不轨……”董思恭为了保命一股脑儿全倒了出来。
原来李义府又修宫殿又献祥瑞,种种讨好皇帝的努力都不见效,终于开始绝望。获罪于天,无可祷也。圣心已无法挽回,这次连倚为靠山的武皇后也帮不上忙,无奈之下他唯有求鬼神保佑了。他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态请来一个叫杜元纪的望气术士,想预测自己还有多少富贵可享。这位杜大师手段甚高,早打听清楚宰相是何处境,来到李家煞有介事地转两圈,故作惊叹:“贵府笼罩不祥之气,相公恐有牢狱之灾!”李义府心中有鬼自然觉得有理,忙问消弭之策。杜元纪说,须要在家中积财二十万缗才能压制不祥之气。
李义府病急乱投医,听了这些鬼话竟以为抓到救命稻草,为凑足二十万缗越发变本加厉地敛钱。他儿子李津、李洽、李洋和女婿柳元贞也都四处行动,到处兜售乌纱;李义府还经常微服出行,和杜元纪到长安城外登临古冢、候望气色、占卜吉凶……
其实这些行径虽说不法,却与谋反不沾边,但董思恭临刑告变,要保命唯有借谋反之名揭发;为避免皇帝震怒罪上加罪,似竹筒倒豆子般把李义府种种罪行都爆出来,其中两件尤为可恶——当年他第二次出任宰相,下狱治死的李崇德根本不是长孙无忌一党。原来李崇德乃五姓七望之一的陇西李氏,为升官发财攀附李义府,竟将寒门出身的李义府归入自家宗籍;他便投桃报李,提拔其为中书舍人。后来李义府与杜正伦双双罢相,李崇德是势利眼,以为李义府没用了,又将他踢出陇西族谱。怎料一年后李义府得皇后支持回归相位,得知此事大为恼火,便诬陷李崇德与无忌一党交通,将其害死在牢中。
还有,多年来李义府兼管宪台,监察御史不经吏部铨选,一概以宰相制书任命。监察御史虽然只是八品官,却监察百官,非耿介公正之人不能担当。李义府任命御史全看“孔方兄”的面子,这些靠贿赂上位的人自然要翻本,一旦查明地方官贪酷犯法的劣迹就勒索财物,李义府一边坐地分赃,一边又利用他们弹劾异己。当时窦德玄尚未担任大司宪,司宪大夫是宪台最大的官,杨德裔驭下甚严,不许胡乱索贿,李义府和那帮人断了财路,当然要设法拔掉这颗钉子,这才执意要将其扯进许圉师父子之事。
得知这两件事,李治恨得咬牙切齿。他当然知道李义府的肮脏,却没料到李义府竟然恶劣到这种程度;之所以不信任李义府却还一直利用,就是鉴于其才干出众,而且出身寒门,有打击权贵之志。然而李义府一边修编《姓氏录》,一边想扎进陇西李氏,这不是脚踏两只船吗?再者破旧乃为立新,李义府用了些什么人?监察御史成了要钱御史,不法的官员花钱就可蒙混过关,长此以往必然导致整个官场腐败糜烂。
多行不义必自毙,董思恭刚揭发完他这些恶行,恰逢右金吾参军杨行颖上奏,李义府任用罪人子弟为官——原来李义府父子为积钱财急于卖官,无奈数额巨大,一时间又找不到太多买者,甚至干起强买强卖的勾当。他派李津找来长孙无忌的孙子长孙延,以七百缗的价格卖给他一个从六品司津监。
听到这个消息李治彻底震怒——只要为钱,哪怕昔日政敌都可以提拔,这不仅是贪污受贿,更是对我不忠!
李治立刻下令,将李义府及其三子一婿全部下狱,并调任受其排挤多年的刘祥道出任司刑太常伯,督率三法司杂讯其罪,并派李协同监审。不久李氏贪污纳贿、交结禁中、望气魇胜、党同伐异等种种罪行尽皆暴露,李治很快颁布诏令:
右相兼行殷王府长史河间郡公李义府,缘兹小技,累升显地。尘露之益,未表於铨流;公廉之誉,有紊於彝典。漏禁中之语,鬻宠授之朝恩;交占候之人,轻朔望之哀礼。蓄邪黩货,实玷衣冠;稔恶嫉贤,载亏政道。特以任使多年,未忍加其重罚,宜从遐弃,以肃朝伦。除名,配流巂州。
除李义府本人流放巂州(今四川西昌)外,其长子太子司议郎李津流放振州(今海南三亚),次子卫率府长史李洽、三子千牛备身李洋及女婿外府主簿柳元贞一并流放庭州,所有家产全部抄没,家眷尽数流放岭南。这个判决够狠的,李义府的政治前途彻底完了,不仅全家都被发配到偏远之地,而且天各一方,要团聚恐怕只能等下辈子啦!
诏令颁布,一片欢腾。不但朝廷官员庆幸这个笑里藏刀的夜猫子滚蛋,民间百姓也兴高采烈。李义府劳烦州县修祖坟,强征民夫建宫殿,百姓早恨他入骨;他三子一婿仗势欺人、骄横跋扈,被呼为“四凶”。诏书一下,老百姓纷纷互相道贺,皆称:“今日巨唐年,还诛四凶族!”甚至有好事之人仿照军中露布写了一篇奇文,题曰《河间道行军总管刘祥道破铜山大贼李义府状》,世人争相传抄,贴遍长安大街小巷。
李义府的学识不可谓不高、才干不可谓不强,原本出身寒微仕途坎坷,凭着勤恳之道加以钻营有术身登宰相,却经不起权势的腐蚀、财富的诱惑,且怙恶不悛、一错再错,最终落得身败名裂的下场。董思恭临刑告变,虽然揭发的不是谋反案,也算立了一小功,李治饶他一死,改判流放岭南。许圉师遭弹劾虽系李义府阴谋,但袒护儿子是实,况且李治也绝不会承认自己有错,只是将其释放,贬为虔州(今江西赣州)刺史。刘祥道老成持重,又因审理此案名声大噪,李治顺水推舟,擢升其为右相,与上官仪共掌朝政……
而当朝野之人因李义府倒台争相庆贺之际,宫中却完全是另一番景象。沛王李贤匆忙跑入母后居住的含凉殿,央求不止:“父皇要撵李湛出宫,还要赶他到岭南,我去求情,可父皇无论如何不肯饶恕。娘啊!求您帮忙讲讲情吧!”
李湛是李义府最小的儿子,李义府荣宠至极时他年仅六岁就被任命为周王文学,留居宫中陪伴李显和李贤,这些年孩子们一起读书、一起玩耍,早就有了总角之情,当然舍不得他走。
媚娘也知李湛无辜,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孩,跟父兄干的那些缺德事有何干系?可如今她和李治已经闹得很僵了,紫宸殿、宣政殿先后落成,李治已不再去西内听政,但夫妻间的感情依旧不见好转。她与李义府的关系又曾招李治忌讳,怎么出头讲情?媚娘叹息良久,只能对儿子道:“国法如此,非常情所能免。”
“不!父皇一向很在乎母后的话,您去讲情他一定答应!”
“不行……”
跟李贤还未揪扯清,又听外面传来哭声,年仅六岁的李显也不顾保傅阻拦,一溜小跑赶来了,一进门就抱住媚娘的腿,哭哭啼啼道:“我要湛哥哥……别赶他走……”
“唉!”眼看两个孩子又哭又闹纠缠不休,媚娘实在无奈,踌躇半晌终于横下心,“你们别闹,我去试试看,成与不成还不好说。”
在两个儿子的期待目光中,媚娘走出含凉殿,一路上不住思忖,想来李湛只是个孩童,或许也没什么,大不了革除官职、降为户奴,只要给显儿他们留在身边就行了……不知不觉间已走到紫宸殿。
王伏胜就站在阶前,赶忙施礼:“参见皇后娘娘。”口气虽谦恭,却似乎有一股幸灾乐祸的意味。
媚娘暗恨这奴才越发跋扈,却也没工夫计较,提裙上殿。李治正端坐御案前,准备批奏章,一见她进来冷冷问:“皇后因何至此?”
媚娘咽了口唾沫,低声道:“李义府虽贪贿不法,其子……”
“哼!你果然来替他家求情!”李治根本不容她说下去,“朕罢了你的人,你要为他开脱是不是?”
我的人?!我处置朝政只是替你代理,咱们之间何分你的我的?不错,昔日李义府力倡废王立武,我是很信任他。但他若不是你潜邸近臣,何以有机会上位?你若不宠信他,我何必把他看成个人物,凡事与他商量?你又都赖到我头上……媚娘委屈极了,但皇帝诿过于人又能拿他怎么样?现在是求他办事,不是计较对错来的,只有强忍着道:“李义府恣意妄为咎由自取,陛下不杀他已是宽宏大量,臣妾也无意为之开脱。但其子李湛年纪甚幼,养于宫中,与一切罪行无干,又与皇儿情谊甚笃,望陛下开恩,就让那孩子继续侍奉显儿吧。”
“不行!”李治斩钉截铁道,“朕岂能让罪人之子留在皇儿身边?万一他长大以后心怀怨恨,误导皇儿怎么办?你求情究竟有没有别的用心?当初朕已将李义府外贬,是你求情让他复归相位的,难道还想留他一子在京,以便日后帮他东山再起?”
媚娘忍无可忍:“我是替他说过好话,但那还不是为了压服无忌余党、修成《姓氏录》?我本人与他无亲无故,又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阴谋,有什么必要一再保他?”
李治火更大了,针锋相对道:“他大修祖坟难道不是你纵容的?他卖官鬻爵的钱难道不曾贿赂你?李津、李洽、柳元贞都是你娘家的座上客,还有你那个姐姐,收了李义府多少珠宝锦缎?审案的时候早查明了,若非朕替你们遮掩,这些丑事早已闹得天下尽知!”
媚娘乍闻此言也感骇异,想来母亲和姐姐确实干过不少受人钱财之事,李治不会诬赖,但他一再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推,实在不公平,于是冷冷一笑,赌气道:“对!我姐姐是收他家不少礼物,不收那些东西,拿什么把女儿打扮得花枝招展,进宫服侍您呢?”
“你……哼!”李治一时无语,气得跌坐在龙床上,不理她了。媚娘也满腹怨气,索性不管李湛的事了,转身而去。
王伏胜见是个空子,忙凑到御座旁道:“皇后毕竟是个妇人,且生性严厉、作威作福,难免有些跋扈,陛下保重龙体,不要与她一般见识。”表面上是劝慰,实则火上浇油——他开罪皇后甚深,又与范云仙不共戴天,当然要落井下石。
“少啰嗦!伺候笔墨!”
王伏胜一吐舌头,不敢再多言,磨好了墨、运好了笔,将奏章一份份摆到皇帝眼前。李治一再负气心绪烦乱,只觉风疾复发头晕目眩,手中御笔龙飞凤舞,一个个“敕”字都写得走样了,忽而有份奏章引起了他的注意,双手捧起细看几眼,既而往桌上重重一摔,捏着眉头怒吼道:“告知刘祥道,速速草诏,把薛元超给我贬到外地去!”
二.君心无常
薛元超虽是功臣之子、皇帝总角之友,但运气实在太差。本来年仅三十三岁就官居黄门侍郎,却因为错荐了一个王义方而被李治外放到饶州。在地方上历练几年,人望、才干倒是增长了,不巧母亲过世,只能回家守孝;孝期满了又偏赶上皇后代理政务,根本不重视他。好不容易熬到皇帝病愈,重新提拔上来,又为自己招来一场祸。
薛元超上书,请求允许李义府在流放途中骑马,以免数千里步行之苦——这是出于同僚情谊,他与李义府是老友,又都出身于东宫,想凭自己和皇帝的特殊关系照顾朋友。但他在外多年刚刚回到长安,既不了解李义府与皇后家的关系,也不晓得这些年乱七八糟的事儿,冒冒失失上书,一下子就触了李治霉头,当即便贬为简州(今四川简阳)刺史,也真够倒霉的。
元朔三年五月,又有个坏消息传至长安——吐蕃吞并吐谷浑之地。
吐蕃觊觎吐谷浑之地久矣,只因吐谷浑以大唐为靠山才屡次出兵不能得手。苏海政失误导致突厥叛乱,许多突厥首领转而投靠吐蕃,不但使吐蕃实力增强,也提高了吐蕃对西域的影响。恰在此时吐谷浑重臣叛变,逃奔吐蕃,将吐谷浑的兵要地志、城邑虚实泄露;禄东赞抓住时机突然出兵,奇袭吐谷浑国都伏俟城(今青海海南州共和县)。吐谷浑一败涂地疆域尽失,可汗慕容诺曷钵和妻子弘化公主仅率数千人逃出,跑到大唐向宗主国求援。
李治当然不能坐视不理,立刻命凉、鄯二州整备兵马,防御吐蕃的侵犯,哪知敌军没来使者来了,历数吐谷浑之罪,解释他们出兵的“无奈”,并再度请求与大唐和亲。李治哪里肯依?下诏斥责吐蕃的行径。但不论唐朝如何谴责,禄东赞始终笑脸应对,高唱唐吐和睦,强调这仅是二吐之间的矛盾。
事到如今唐朝也没办法了,一则吐蕃已在吐谷浑严修守备、广收人心,突厥的乱子未理清,不宜另开战端。更重要的是连年征战将士疲乏,此时李治终于尝到穷兵黩武的恶果,眼下无力再跟吐蕃打一场旷日持久的硬仗,只好暂时默认现状——虽然禄东赞嘴上说两国友好,但占据吐谷浑他就有了染指西域的本钱,迟早是大患!
好在西风不顺东风顺,吐蕃吞并吐谷浑三个月后,大唐镇压百济叛乱的战斗已进入最后时刻。刘仁轨提出擒贼擒王的战略,大军直扑扶余丰的老巢周留城;扶余丰一败再败惶恐至极,不计任何代价苦苦哀求倭国出兵援助。至八月末,朴市秦、阿昙、上毛野、庐原等倭国大将率领四路水师先后抵达白江口,战船一千余艘,兵力将近四万。而唐军只有战船一百七十艘,各部兵马加起来才一万三千,还要对付百济军,这无疑是巨大挑战。
仗打到这个地步,无论如何有进无退。经短暂的商议,孙仁师、刘仁愿从陆路进攻,刘仁轨则率刘德敏、杜爽等将统水师出战;新罗国王金法敏也亲自上阵,率金庾信、金仁问等将对战百济。八月二十八日大战正式打响(史称白江口之战,是中日历史上第一次战争),倭军企图依靠船只和人数的优势先发制人,将唐军水师分割包围、各个击破,哪知刚一冲击就乱了阵脚——唐军船只虽少,却都是楼船、艨艟、斗舰等规模巨大、装备精良的战舰;倭国的狭小战船哪里能及?唐军以楼船、艨艟压阵,斗舰、走舸分走两翼,将倭船牢牢辖制住,继而火箭齐发。顷刻间倭军数百艘船浓烟滚滚火势相延,一片鬼哭狼嚎之声;倭国大将朴市秦战死,士兵纷纷跳水避祸,却都成了唐军弓箭手的活靶子,被乱箭射死。
倭国武士勇则勇矣,无奈大局已定,先后四次冲击皆遭唐军重创,付出损失四百余艘船、战死万余人的沉重代价后终于丧失斗志,匆忙撤离战场。倭军一撤百济军最后的希望也随之破灭,扶余丰仓皇逃出周留城,北上流亡高丽;他两个儿子打开城门向唐军投降,黑齿常之、沙吒相如也相继率部归顺;随后唐军以这两员猛将为先锋,攻克复国军最后一个据点任存城。至此,百济全境又回到大唐的掌握中。
两个月后浿江道行军总管刘仁愿、熊津行军总管孙仁师率领部分将士得胜而归,李治在刚刚落成的宣政殿接见了他们。望着铠甲凛然、征尘满面的两员大将,李治既感欣慰又觉惭愧——他嘴上不说心里却很清楚,若非将士抗命保住百济,几乎可以说是得不偿失。此刻他已经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终究只是个坐在宫殿里纸上谈兵的帝王,在用兵才智方面恐怕永远也比不上父皇李世民!
李治反思良久才露出笑容,夸赞刘仁愿道:“将军眼光宽广、虑事周密,巩固疆土全赖卿之功劳。”这算是间接承认了自己先前下令撤兵的谬误。
“为国趋驰,理当如此,臣不敢贪天功为己有。”
“我记得将军是先帝侍卫起家,乃一武人。可几次上书奏报军情,不仅深谙兵法、机宜权变,而且条理清晰、文采飞扬,这又是如何办到的?”
刘仁愿黑灿灿的脸上竟露羞涩之色,赧然道:“臣不敢欺蒙陛下,其实所有奏报都是刘仁轨所述,臣笔录而已。”
“哦?他为何不亲自……”说到一半李治已猜到奥妙——刘仁轨与李义府有仇,倘若自己上书恐遭刁难,故而假刘仁愿之手。李猫啊李猫,你误了朕不少事儿啊!
“陛下啊!”刘仁愿按捺不住心情,直言道,“其实从坚守孤城,直至大破倭军,一切谋划皆出于刘仁轨,臣望尘莫及。”
孙仁师也由衷赞叹:“百济之战前后绵延四载有余,比屋凋残、僵尸遍野。此番我二人回归报捷,刘仁轨却仍留镇海外,掩骸骨、通道路、复农田、课耕桑、赈贫乏、抚孤老,收降猛将黑齿常之,又颁我天朝正朔、庙讳于海外,真乃允文允武一代贤臣。”
闻听此言李治才算由衷地笑了——昔日李义府借粮船覆没之事欲置刘仁轨于死地,是他亲下口谕保住刘仁轨的性命。平心而论当时他只是觉得刘仁轨敢作敢为,处死太过可惜了,又不想叫李义府太过嚣张,才故意为之;没想到无心栽柳柳成荫,刘仁轨竟以戴罪之身为他立下这么大功劳。他觉得这证明了自己看人的眼光,也证明了自己并非离不开媚娘——毕竟他保全的人胜过了媚娘保全的人!既然如此又何必凡事迁就媚娘呢?
一旁伴驾的上官仪也趁机进言:“二位将军秉节制而能推贤,刘仁轨遭黜削而能尽忠,皆可谓君子矣!”他故意把“遭黜削”三个字说得很重。
李治会意,忙降下赏赐,不仅给刘仁愿、孙仁师加官,更免去了刘仁轨所受处分,连提六阶,正式任命为正四品上带方州刺史,又派使者赍玺书前往百济慰劳,并厚赏其妻儿,在长安为其修建宅邸。这无疑是个强烈的讯号,李治已把刘仁轨视为股肱之臣,而且打算让他回朝担当要职。
随着百济之战圆满收场,十年征战也基本结束了,虽然高丽未能攻克、吐蕃又抢占了吐谷浑;但无论如何百济算保住了,对高丽用兵稳占优势,西域也还在大唐控制下,要收拾吐蕃也是以后的事。眼下刀枪入库、偃旗息鼓,也该好好让三军将士和百姓好好休养几年了;李治好歹算是建立了武功,也终于可以放松一下。他霎时间觉得自己轻松许多,心满意足结束朝见,回后宫私会贺兰氏——虽说媚娘不肯给贺兰封号,却也无力阻止两人幽会。如今贺兰仗着皇帝的宠信常来常往,宫廷上下尽知,私盐早就成了官盐。
不料今日事有不同,李治刚踏上蓬莱宫的殿阶就听到哭声,随着脚步一点点迈进,只见千金公主、常乐公主、临川公主乃至燕国夫人等皇族女眷跪在大殿门前,一个个哭哭啼啼抹着眼泪。李治漫顾众人见独缺一位,心里已隐约猜到几分,只是不敢且不愿相信。
城阳泣不成声,一把抱住李治的双腿:“雉奴,小妹她……”
“唉!”李治双眼一阵恍惚,险些晕倒在御阶上。
新城公主死了。即便韦正矩相貌英俊、才华横溢,又百依百顺、无微不至,感情终究是勉强不来的。新城难忘旧情,整日郁郁寡欢,终于久而成疾,到另一个世界与长孙诠团聚去了。李治又悲又悔——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拆散良缘,结果把妹妹害了。悲伤过后他便把怒火统统发泄到驸马身上。
昔日韦正矩因迎娶公主,连升八级、平步青云,世人无不欣羡。如今却成了新城之死的责任者,被冠以虐待公主的罪名,革去一切官爵,阖家老小流放岭南;伺候新城的十几个侍女更被指斥为不忠,被李治下令处死;倒霉的还有韦正矩的举荐者东阳公主。当初东阳公主为了挽救高家才主动张罗这桩婚事,不料弄巧成拙,非但没能使高家东山再起,自己也被李治泄愤,打发到遥远的集州(今四川南江)。身在永州的高履行本已患病,得知消息愈加沮丧,没两天就过逝了。
文德皇后共生养七个儿女,长子李承乾、次子李泰死于父子手足悲剧,长女长乐公主二十年前已病逝,三女晋阳公主早夭;只剩李治和城阳、新城两个妹妹,如今新城也去了,这对李治而言本身就是个巨大打击。更何况他心里很清楚,处置韦正矩等人不过是泄愤,造成妹妹婚姻悲剧的罪魁祸首恰恰是他这个皇帝哥哥。
昔日新城不到两岁便没了母亲,十五岁又死了父亲,几乎可以说是孤苦伶仃长大的。李治身为她唯一的依仗,非但没能让她幸福,反而令她夫妻分离伤心欲绝,不到三十岁香消玉殒,不但有负手足之情,连死去的父皇、母后也对不起!
因为心怀愧疚,李治为新城举行了超乎规制的葬礼,一切仪仗、车马乃至陪葬器物均按皇后规格置办。发丧之日天昏地暗山河带泪,梓宫于长安通轨坊公主府起灵,上至皇族亲眷,下至文武百官都来送行,连李治本人都乘坐御辇来了。只可惜这并不能掩盖新城公主的不幸,她和两任丈夫均无儿女,现在连韦正矩都被流放了,永诀长安之际竟无至亲相伴,便如孤魂野鬼一般,唯有将其送往昭陵,让她回到父皇母后的怀抱。
阴风惨惨,悲声阵阵,李治望着满眼白衣白幡,不禁心内怆然,更是头晕目眩、周身麻木——许圉师下狱、来济之死、董思恭之案、李义府之罢、妹妹香消玉殒,再加上与媚娘怄气,这一年来令他烦、令他怒、令他伤心的事一桩接一桩,到这会儿风疾已无可避免地剧烈复发,先前的治疗全白费了。
但是即便如此,他仍然挣扎着要为妹妹送行,一路上紧紧扶着王伏胜的肩膀,不住地擦眼泪。
城阳公主前不久刚生下一子薛绍,身子还很孱弱,也坚持要来为妹妹送葬,媚娘恐其身子不适,让其陪自己同乘安车;眼见城阳哭得死去活来,她好生劝慰也不见效,最后也跟着默默垂泪——其实她当皇后不久新城公主就出降了,莫说没什么姑嫂之情,甚至因为长孙氏之事还有些芥蒂。但此刻她就是止不住眼泪,与其说哭新城,还不如说是哭自己!
自从因为李湛之事争吵,她与李治再也没有过交流,莫说夫妻促膝而谈,李治连她含凉殿的大门都不登了。贺兰每隔三五日入宫一次,与李治海誓山盟、如胶似漆,这一切媚娘都知道,可她又有什么法子呢?李治没公然赐封贺兰已算给她面子了。其实她几度想向李治违心“认错”,但一来忍不下这口气,二来李治也完全听不进她的解释,连这次旧病复发都不让她过去侍奉,关系只能越闹越僵……
城阳公主根本没察觉到媚娘的心思,兀自抓着她臂膀痛哭不已:“傻丫头,怎这么想不开呢?我也是再嫁之人,莫说皇家之女,即便寻常人家的女儿,有几人能随心而嫁?这就是咱们女人的命啊……”她原本嫁与杜如晦之子杜荷,因杜荷参与李承乾叛乱破处死才转嫁薛瓘,因而对妹妹之死不仅有手足之憾,更有几分物伤其类的无奈。
媚娘虽有满腹心事,还得继续扮演好嫂子的角色,拭去眼泪好言抚慰:“你也不要太难过,前两年的那场病好不容易才痊愈,刚生过孩子,别再哭出病来。”
城阳哪里听得进去,只是不住啼哭:“怪我晚了一步,本来还想请郭真人为他们做法,令新城与韦驸马和合……”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媚娘一怔:“郭真人做法?”
城阳直至此刻仍对神神鬼鬼之事深信不疑:“郭行真有一秘法,只要连续做法七日,可驱灾避祸,使夫妻恩爱和睦、永不分离。我本想请他为新城行此法事,哪知这丫头这么快就去了。”
一片悲声中,车驾忽然停住——因为新城的葬礼遵照皇后规格,文武百官也都参加,大家得知皇帝风疾复发,跪在城门口阻挡圣驾,苦劝李治回宫休养。
李治虽然病怏怏的,仍是不依,执意要亲自送到昭陵,连呼群臣让路。但大家谁也不肯起来,众宦官也加入劝慰的队伍,最后连媚娘和许多内外命妇也跪在车驾前,劝他以龙体为重、以社稷为重。李治无可奈何,只得作罢,流着眼泪望着妹妹的梓宫运出明德门。
皇帝既然止步回銮,其他皇族亲眷也不便再送,媚娘亲手搀扶着城阳再度登车,扭头再看,不知何时宝乘女尼已凑到李治身边。李治悲病交加,也不顾九五之尊的庄重了,一头扑进师傅的怀里,便似小时候哭母后一般在宝乘怀里哭了个昏天黑地。
城阳见此情景更触伤情,又伏在媚娘肩头嘤嘤啜泣。媚娘劝也劝不住,唯有一阵阵叹息。
再抬眼间,却见李治已渐渐止住悲意,宝乘似在他耳畔轻轻说了些什么,俩人不住回头,向媚娘这边瞻望,眼神都冷冰冰的。虽然听不见他们嘀咕什么,但看他们的神色媚娘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又算到我头上!固然扳倒长孙家合我之意,但长孙诠又不是我害死的,新城嫁韦正矩也不是我指婚,凭什么怪我?薛元超遭逢母丧不得回京任官要怨我,他替李义府说情被贬又怨我!反正你是圣人、是神明,没有半点儿错。怨我!怨我!一切都怨我!
而恚意之后又感凄凉——皇后再尊贵,说到底也还是遵从三纲的一介女子,权势地位都依赖于丈夫,命运依旧不能由自己掌握。有丈夫的宠爱一切好办,失去这份宠爱又能如何?龙阳泣鱼,弃捐箧笥。
媚娘轻轻抚着城阳的肩膀:“别哭了。改日你把郭行真带进宫,说不定连本宫也需要他作法相助……”说到这儿她竟面露一丝惨笑,几乎有些绝望了。
三.有女仳离
傍晚时分寒风阵阵,含凉殿前一片阴暗,周遭觅不见任何宫女宦官,唯有两座石灯笼闪着微弱的光芒,犹如鬼火一般;还有婆娑扭曲的树影,伴随着沙沙之声,张牙舞爪左右摇晃。
殿内的气氛同样诡秘,媚娘不施粉黛、身披青纱跪在殿中,守着面前一支银烛台,默默祈祷;其他宫灯、炭火都没点燃,唯有这支孤零零的蜡烛徒劳般照耀着整个大殿,虽然不过是令殿柱、宫幔蒙上一层灰蒙蒙的微光;还有殿中央巨大的青铜香炉,不停地飘散着香烟,浑浊的烟气盘旋着,时而虬结如蛟龙,时而飘散如素缟,令人神晕目眩。就在香炉之后,郭行真正在作法。他头戴太清莲花冠、身穿直缀水火炮,盘膝坐于蒲团上,左手握桃木剑,右手掐神诀,口中喋喋不休念着咒语:“张烈正气,丽于太清,辅弼正道,行于正平。六甲洞元,九天超形,天为我盖,三花聚顶……”
这样的情形已经持续四天了,据郭行真所言,只要连续施法七日便可大功告成。到时候她不仅可以唤回皇帝的宠爱,而且众神庇佑、百害不侵,今生今世都不会再逢灾祸。郭道士说得天花乱坠、口沫横飞,媚娘听着却觉得荒唐可笑——哪有这等灵验妙法?对这一切她都是怀疑的,但还是答应了,并赐予丰厚酬谢。
其实她心里很清楚,任何人、任何法力都帮不了自己,这也只是掩耳盗铃的把戏。可她还有什么办法?她所要面对的不仅是一份背叛的情感、一个可以左右她命运的男人,更是至高无上的皇权。在皇权之下她再倔强也不过是一介女子,岂有抗争之力?便如李义府一样,人一旦绝望便会求助于鬼神,媚娘也迷迷糊糊走上了这条路。她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狭长的青藤纸,上面写着她的心愿,只待七天之后法毕燃烧,上告天庭。
“三官纳灵,节节受新,清虚掩映,内外敷阴……”郭行真突然提高了嗓音,从袖中取出一块杏黄绸,并两个稻草扎成的小人,比比划划呼喊道:“度缘延姻,吉日良辰,金童玉女,为我执巾。急急如律令!”呼罢一跃而起,一边挥舞着桃木剑,一边朝天抛撒着咒符,脚下步罡,左蹿右跳,便如疯癫一般。
“祈三官九府保佑。”媚娘也虔诚地拜了一拜,继而反复默念着自己的心愿,期盼奇迹降临。
“娘娘……娘娘……”突然一阵熟稔的呼唤由远而近,继而脚步杂沓,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奔上大殿。
媚娘不禁回首,借着微微的烛光隐约看到来者的面孔,前面跑的是范云仙,后面相随者乃是屡蒙她赏赐、赖她之力晋升内常侍的宦官李君信。
“娘娘,大事不妙啊!”范云仙快步奔来,带起一阵风,立时将媚娘身前那支蜡烛熄灭了。
郭行真将桃木剑往地上一抛,叱道:“昏聩!你狂戆冥顽、冒犯神灵,贫道四天的辛苦统统白费,又要重……”
“闭上你的臭嘴!”范云仙比他火气更大,“皆是你这妖道误事。娘娘大祸近在眼前!”
噩耗击碎了神明的美梦,而媚娘却似充耳不闻,双眼紧盯着蜡烛熄灭冒出的青烟,看着它袅袅飞升,越来越高直到被殿梁所阻,以卵击石般撞得四散飘零——她感觉自己就像这缕青烟,早已随风飘荡、身不由己。
范云仙心急火燎,将李君信扯到前面:“究竟怎回事,快跟娘娘说!”
“娘娘啊……”李君信偷偷自甘露殿奔出报信,早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又因为太过紧张,说起话来磕磕巴巴,“王伏胜将娘娘在宫中施法之事告诉了万岁,万岁很生气,跟左右抱怨不合宫廷礼法。午后又、又去隆国寺,也不知宝乘大师对他说些什么,回来后越发动怒,连晚膳都没用,天都黑了又叫王伏胜去找上官仪,直接领进蓬莱殿,把我们统统斥退。奴才心下起疑,躲在屏风后偷听,听见万岁说……说您……奴才罪该万死……”
范云仙急得直跺脚:“都到这会儿了,有什么话直说!”
“是。万岁说您干权乱政、钳制后宫,又一再有悖礼法,在宫中魇胜,实在难以忍受。上官仪说,那就把皇后废了吧。于是……”李君信咽了口唾沫,“于是万岁就答应了,此刻正命上官仪草拟废后诏书,恐怕明早就要……”
郭行真听到“魇胜”“废后”,吓得寒毛都竖起来了,方才那份威严全然没了踪影,浑身法术也都不灵了,一个趔趄跌坐在地,不知何去何从。
“娘娘!事不宜迟,快想想办法。”
媚娘依旧端坐在黑暗中,攥着那张写满奢望的青藤纸,好半天才回过神,只问了一句:“除上官仪外,还有人知道废后之事么?”
李君信不敢怠慢,低头想了好一阵子才说:“王伏胜或许知道,宝乘大师也难说,其他人……没了,再无别人。”
“知道了。”媚娘叹了口气缓缓起身,信步走到殿门口,仰望着天上那弯孤零零的冷月。
范云仙见她还这般不紧不慢,简直急得要哭——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此刻不仅皇后岌岌可危,他自己也在劫难逃啊!他早忘了尊卑礼法,叫嚷道:“您别愣着啦!快想办法吧……”话虽如此却也抓耳挠腮不知从何着手,一回头正见郭行真缩在香炉边上瑟瑟发抖,顿时灵光一现,“速速绑了这牛鼻子,送至甘露殿,向万岁请罪!娘娘与万岁夫妻多年,只要交出魇胜元凶,万岁定会开恩。”
郭行真一听要抓自己,吓得抱头鼠窜,范云仙快步追上与他揪扯起来,莲花冠也掉了,袍子也撕了,大难临头各顾性命,两人在地上不住扭打翻滚着。李君信平日受中宫恩惠甚多,故而临机告密;但是瞧眼下情形,倘若明天皇后果真被废,追究起来他也难逃罪责,到这会儿他跟范云仙已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不得不豁出去,索性一猛子也扑上去。俩宦官揪着头发、掐着脖子,总算把郭行真牢牢制住。
“来人呐!快拿绳子来!”范云仙一身透汗抬起头来,这才发觉殿门外空空如也,皇后早已不见踪影,只留下一片淡淡的月光……
甘露殿内同样黑黢黢的,只在殿角的书案上放着一盏油灯,此时此刻上官仪正端然书写着废后诏书,这一天他期盼已久,但事到临头还是不免有些紧张,虽然起草过无数诏书,胸藏万卷锦绣文章,仍会时不时停下来,蹙眉酝酿词句。不过他心中却是一团火热,充满希望——这将是一篇铿锵有力的文章,不啻利剑长矛,定能戳穿一切危害大唐社稷的敌人;这将是一篇震撼千古的文章,胜似黄钟大吕之音,定能震慑一切危害儒家礼法的妖魔;这更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篇文章,一定会让上官仪这个名字永载青史、彪炳千秋。身为一个文学之士,荣耀何逾于此?
李治却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背着手在黑暗中踱来踱去,即便风疾困扰着他,还是不愿坐下来歇一歇。之所以叫上官仪在他身边连夜草拟诏书是因为他心中害怕,一则李义府虽遭流放,难保朝中再无别人拥护媚娘,哪怕群臣是本着“劝和不劝散”的心思和稀泥,也会造成大麻烦,因而不能让上官仪回政事堂写,倘有其他官员看见张扬出去就不妙了。再者一夜的时间太长,他唯恐自己明天就会反悔——平心而论他并非对媚娘丧失了感情,恰恰相反,他永远不会忘却过去的岁月,正因良心的煎熬他才要快刀斩乱麻。他反复提醒自己,这不是背信弃义、不是薄幸无情,而是为了维护皇帝该有的权力和尊严!
“写好没有?”这已不知是他第几次催促了。
“好了好了。”上官仪匆忙放下笔,吹了吹未干的字迹,“再正式誊抄一遍便能颁布。请陛下先过过目。”
李治只略微扫了一眼便觉头晕眼花,不能看也不想看下去,随即大袖一挥:“速速抄录,朕不看了。”仿佛那篇文章是他非常需要却又格外厌恶的东西。
“是……”上官仪花了不少心思遣词造句,对皇帝不耐烦的态度有些失望,却也来不及多想什么,立刻铺好一张黄藤纸,再次提笔蘸墨,还未写一个字,忽见从殿门外走进一人影——从那窈窕的身形看是个女子,飘忽忽、慢悠悠的,走进大殿竟没发出一丝脚步声;因为所有的宦官宫女都被斥退了,外面根本无人拦阻。上官仪虽然瞧不清她的面孔,但敢于随随便便走进皇帝寝宫,其身份已不问可知!
媚娘神色自若不发一言,悄悄伫立在殿柱旁,凝视着踱来踱去的天子。渐渐地,李治也察觉到有人进来,也扭过头呆呆望着她,同样没流露出一丝慌张。两个站在黑暗中的人就这么默默对视,唯有四只清澈明亮的眼睛闪着微光,过了片刻竟同时发出一声叹息——该来的早晚要来,该面对的早晚要面对。
“听说陛下要废掉臣妾,果有此事?”媚娘的声音异常平静,甚至比平常更温柔,事到临头她反倒沉住气了。
李治只轻轻说了一个字:“是。”再遮遮掩掩也无济于事,他竟也坦然许多。
媚娘努力露出一丝微笑,便如往昔他俩夫妻嬉戏一般:“臣妾愚钝,不知陛下给我定的什么罪名,可否容我看看诏书?”
李治踌躇片刻,终于把心一横:“别看了,明日宣读颁布之后你就知道了。”
事关成败甚至生死,媚娘岂能放弃?她发出一声自暴自弃的叹息:“唉!反正臣妾已是即将被废之人,看一眼有什么打紧?”说罢不待李治答复,硬生生凑到书案前。
上官仪做梦都不曾料到会出现这等情形,他手里兀自拿着刚写好的草稿,而他针对的人竟然就站在自己面前。虽说这个女人再过几个时辰就要被废掉了,可此刻她依然还是皇后。君臣之别、男女之别、敌我之别,他究竟如何是好?媚娘却毫不犹豫,伸手便拿;他只能死攥着纸的另一端,既不敢撒手,也不敢用力夺,两人僵持住了。
媚娘又挤出一缕微笑:“上官大人,本宫久闻您文采斐然、妙笔生花,可否不吝让我一观?”
寒冬腊月的天气,上官仪却已急得满头大汗,实不知如何应对,唯有扭脸看皇帝,却见站在黑暗处的李治始终沉默不语,只好不情不愿地放开手——他写的什么自己最清楚,不仅罗列皇后四大罪状,而且将之比拟为骊姬、吕雉,句句诛心字字刺骨,皇后看了岂能不怒?
然而事实出乎意料,媚娘带着恭敬的神情从头至尾默读了一遍,她的脸庞如一面光洁细腻的雕塑,始终没有半分改变,反而赞道:“大人不愧为贞观第一才子,好文章。”
上官仪也摸不清这是正话反话,一脸尴尬,唯有把头压得低低的,却听皇后又道:“本宫想与万岁单独谈谈,请您先出去。”
“这……”上官仪惊得站起身来,又望向皇帝,见李治仍如一尊泥胎偶像般没反应,心下越发焦急——他岂会猜不到皇后想挽回?若容其与皇帝私下交谈,只怕一切努力将前功尽弃。真要是情势翻转,莫说自己宰相之位,只怕连身家性命也堪忧。他想拒绝、想呐喊、想面对面大声控诉皇后的一切不德之举,可那些话到了嘴边却一个字都吐不出!
上官仪毕竟是上官仪,若换成李义府,此时必然会放胆一搏,给皇帝再鼓一把劲。而上官仪不是那种人,他有勇气在朝堂公然谏言,也善于用文字阐述自己的一切构想,但真正面对敌人时未免有些文人的迂腐。毕竟他恪守着儒家礼法,大半生谨遵“君为臣纲”的准则,没皇帝准允他便不敢直接痛斥皇后。更何况此刻这个女人如此镇定、如此从容、如此泰然自若,简直无懈可击,要辱骂这样一个对手,他这样的翩翩君子如何张得开嘴?不知不觉间他已迈步往外走了,当他跨出殿门那一刻脑子忽然清醒了几分,预感到情况不妙,然而也只是回过头,嘴唇无力地翕动几下,继而哀叹一声走了出去。
媚娘暗暗松口气——范云仙要她绑郭行真请罪,那无疑是昏招,其实魇胜不过是个借口,连薛婕妤和上官仪也不过是推波助澜而已,真正要面对的是雉奴的心结,既然躲不过、逃不过,神灵也无法庇护自己,那就直接面对吧。夫妻间的事就要两个人单独解决,事到临头须放胆,成败在此一举!
她鼓起勇气,拿着那份废后诏书走到李治面前,又问了一遍那个问题:“陛下真的要废了我吗?”
“是……”李治依旧只回答一字,但声音明显没那么沉着了。
“为什么?”
“诏书上都写着。”这简直不是回答,而是搪塞。
“可是我不服!”媚娘终于变脸了,扬起那份诏书,“看看他都写了些什么?素无贤德,内实妒恨……究竟是何意?”
“你自己心里明白!”
“明白。”媚娘的口气和缓下来,“不就是贺兰的事吗?难道你就为了区区一个女子,舍弃与你同甘共苦之人吗?古人云,‘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看来在你眼中我连块糟糠都不如。再说她是我外甥女,你招她入宫又称得起什么美事……”
李治实在听不下去了:“我不是为这件事!”
“那是为什么?”媚娘又续道,“处事狠戾,钳制后宫?是啊,我是把后宫管得牢牢的,难道不对?当年若非我以后宫之力相助,你焉能从长孙无忌手中夺回大权?听说王伏胜把善氏的事也告诉你了。不假!那妇人确是我打死的,打得骨断筋折,当场废命。那是因为她得罪过我娘,而且不知悔改,酒宴后出口不逊,有怨报怨有仇报仇,难道有什么不对吗?好歹我是以暴制暴,明着来。不像某些人,明明亲手把人一步步逼死,却还要假惺惺抹眼泪、充好人!”
“你……”李治当然清楚她指的何人何事,想要大声反驳却顿感无力,“你放肆,朕本来并没想……”
“对!所有卑劣肮脏之事,你都从来没想过,都是别人挑唆你、蛊惑你、蒙蔽你。”媚娘猛然发出一阵狂笑,“再看这条‘牝鸡司晨,干乱朝政’哈哈哈……真不知当初谁生了病扑在我怀里,央求我代管朝政?如今竟成了我乱政!用的时候甜言蜜语,用完就一脚踢开,天底下还有比我更冤枉的人吗?”心绪所致她已不仅仅是逐条辩驳,更似发泄积郁已久的郁闷。
李治最心虚的正是此事,转过身去不再看她,但身子却不禁微微颤抖——这是良心上的亏欠啊!或许他看似摆脱舅父,已变得强大,但终究不是一个铁石心肠的帝王。要以断腕之忍维护皇帝的尊严,他终究无法做到心中不起一丝涟漪。
“还有什么?再看这最后一条‘交通外臣,结党谋私’,真真是怪哉!”
“难、难道你不承认?”李治的质问已变得十分无力。
“我承认!”媚娘银牙一咬,“我只是奇怪,结交外臣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当年谋划对付长孙无忌时袁公瑜、王德俭他们就常到我娘家去。为何那时候你不指责我?现在又都成了罪名?”
“我指的不是……”
“都是一样的!我知道你说的是李义府。不就因为我替他讲两次情,让他复归相位吗?不就是因为我代理听政时凡事多依从他吗?可我跟李义府究竟有什么特殊关系?他是我府里的旧僚么?他是幼时侍奉我读书之人吗?他是我一步步提拔起来的么?谁该为李义府贪赃枉法负责?他多年来干的那些事你真的不知吗?为何董思恭缄默数载,直到面临死刑时才都抖了出来?”媚娘猛然提高嗓音,“那是因为你根本不想听关于他的坏话,是因为你觉得他还有用!等到真的没用的时候你才动手!”
李治一个字都反驳不出,索性拂袖而去。
“这就要逃吗?想用沉默拖垮吗?休想!”媚娘紧紧跟在后面,边走边说:“结党谋私,结党谋私……哈哈哈,放眼满朝,我结的党何在?我武家是王莽还是梁冀?为了惩戒外戚,我亲哥哥被外放到岭南,还病死在那里,几位堂兄纷纷远谪。从古至今哪有如此不堪的外戚一党?”其实贬谪武家兄弟是泄愤,但她为了彰显自己可怜硬说是作法于人,倒也似近情近理。
说话间已走进内殿,里面依旧只点着一盏小灯,李治早已是头晕脑涨,一屁股跌坐在床上。
媚娘把那废后诏随手一抛:“牝鸡司晨,妒忌成性,结党营私,最毒不过妇人心。自妹喜、褒姒伊始,指责我们女人家的罪名也不过这些,还有别的吗?我还以为上官仪还能写出什么惊天动地之言呢?什么贞观第一才子,不过是用华丽的词藻修饰这些个陈词滥调,让我这头替罪羊当得更顺当。哈哈哈……”她放荡的笑声萦绕在殿内,但声音颤巍巍的,竟有些像哭,“或许还有一条罪名,恐怕上官仪掂量了掂量,没敢写出来。”
李治倏然意识到她想说什么,脸上一阵羞红。
“没错,还有条重罪——身为先帝才人,勾引皇储,秽乱春宫,陷两代君王于聚麀!”媚娘的笑容已渐渐化作悲意,“褚遂良曾经说过这一条,但天翻地覆沧海桑田,如今上官仪不敢再提了,他要保住你这皇帝的脸面,可那就堵得住悠悠之口吗?通奸乱伦不是一人干得出来的,当初你我两情相悦,这是我的罪,同样是你的罪。你冒天下之大不韪,为把庶母立为正宫,不惜废掉王皇后。现在却要抛弃我,难道不怕臣民议论你始乱终弃、荒淫无耻吗?”
李治的脸羞得如红布一般,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陛下!”恰在此刻王伏胜赶来了——撺掇废后有他一份,魇胜之事更是他亲口汇报的,他在外面偶然遇到了上官仪,情知大不妙,岂能不赶来?
“出去……”李治看都没看他。
王伏胜急得跺脚:“陛下,开弓没有回头箭啊!”
“你给我滚出去!”李治烦得要命,随手抓起枕头向他掷去。
“唉!”王伏胜料定大势已去,自己的命运也注定了,苦笑着瞥了媚娘一眼,说罢便摇头而去。
李治的心确实已经动摇,呐喊之后两行泪水簌簌而下。
李治总是在流眼泪,或许那是软弱的表现,可当年恰恰是这种柔弱的性情打动了媚娘,使坚强的媚娘萌发出母爱一般的冲动。但是今天,再度看到李治的眼泪,媚娘竟没感到一丝动容——先帝死时你曾垂泪,哭得昏天黑地,可到头来是谁亲手改变了先帝留下的一切制度?高阳公主案时你曾流泪,凄凄惨惨为那个曾是你对手的李恪求情,可关陇一党倒台,你却始终不翻案,至今李恪的子弟尚在岭南,李恪同母弟也是你五哥李愔也仅封为郡王,你平时管也不管,长孙无忌“谋反”你也哭,口口声声说不忍杀舅舅,但背后又是谁纵容甚至引导许敬宗凭空诬告,是谁一步步把亲舅舅逼死?蒋孝璋诊断你患了风疾,你又流泪,求我代理朝政,最后又变成了我干权乱政。雉奴啊,你的眼泪什么时候是真的,什么时候又是假的?我已经分不清了……
想到此处触动衷肠,媚娘也不胜唏嘘,哽咽道:“想说的我都说完了,你若一定要废我就废吧。只求你一件事,看在这十几年的情分上,不要再牵连咱四个儿子。”
只这轻轻一句话,李治似觉胸中挨了重重一击,连眼泪都惊回去了,顿时歪在床上,脑中也嗡嗡作响,简直是振聋发聩。
媚娘见他如此反应,心知已占了九成胜算,忙轻轻栖到他身前:“我确实找郭行真作法了,确实是魇胜,可我并非要诅咒任何人,你知道我的祈祷辞是什么吗?”说着她从袖中抽出那张狭长的青藤纸,在李治面前展开。
李治揉了揉迷离的双眼,只见上面写着一行隽秀的字:愿与雉奴重归旧好,永生恩爱!
“呜呜……”看罢此语李治心头一热,霎时间两人昔日海誓山盟的情景又浮现在脑海,他的泪水再度落下——这次才是真的!是悔恨的泪水!
“雉奴。”媚娘第三次问同样的问题,“你真的要废掉我吗?”
“我……我原无此意,皆是上官仪挑拨。”江山易改,禀性难移,李治还是要找一头替罪羊。
媚娘心里如明镜一般——树根不动,树梢怎么摇晃也是白摇。更何况任用上官仪为相也未必真的出于器重,未尝不是鉴于这个文人比李义府等人好掌控!事已至此她已不想深究,也没必要深究,这个男人依旧属于她,皇后的位置也依旧属于她,其他的事还用愁吗?
“雉奴,你知道我多想你吗?”她如小鸟依人般扑到李治怀里,“自从旭轮出生,你就再没亲近过我,都一年多了。其实我每夜都在想你,想得火烧火燎的……”话未说完她的手已不安分地撩拨着李治的身体,李治轻轻咽了口唾沫,抱住她的身子滚到床上,就势解开腰中玉带。
灯花摇曳,人影凌乱。其实男人、女人又有什么不一样的?一旦宽衣解带,也就放弃挣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