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帝后失和,芥蒂初现

一.龙朔改制

媚娘又怀龙种,却不愿放弃权力,李治也拿她没办法,只好让她继续参政,于是东都洛阳出现了奇特的一幕:皇帝按制度单日在宣政殿视朝,而不上朝的双日皇后又在侧殿批阅群臣奏疏,凡有紧急事务,遇上皇帝临朝就禀奏皇帝,赶上皇后在就汇报皇后。诚然皇帝乃天下之主,不过也有一些大臣更乐于同皇后打交道,譬如李义府、袁公瑜之流。

尽管边关情势严峻,龙朔二年却是在一派喜庆气氛中到来。新年伊始李治下诏,册封前一年归顺的卑路斯王子为波斯王,为大唐藩国谱系又添一笔。但满朝文武心里都清楚,龟兹叛乱、吐蕃窥伺,又跟风头正盛的大食结了怨,西域的情势已经不稳,数千里外的波斯根本鞭长莫及,这种册封纯粹只是为了面子。

二月甲子日,李治又在朝会上宣布,更改官署以及百官名号——此乃大唐建国以来首次大规模修改官名,几乎涉及了朝廷所有官署机构,史称“龙朔改制”。

中书省改称西台、门下省改称东台、尚书省改称中台。随着官署名称变化,三省官员也改了名:中书令改为右相、中书侍郎改为西台侍郎、中书舍人改为西台舍人;侍中为左相、黄门侍郎为东台侍郎、给事中为东台舍人;尚书左右仆射变成了左右匡政、左右丞变成左右肃机;“同中书门下三品”自然也改称“同东西台三品”。

尚书六部下辖二十四个部门全要改,司列、司勋、司封、司绩、司元、司度、司珍……合称二十四司。吏部尚书改名为司列太常伯、户部尚书为司元太常伯、礼部尚书为司礼太常伯、兵部尚书为司戎太常伯、刑部尚书为司刑太常伯、工部尚书为司平太常伯,各部侍郎皆称少常伯。

新修订的官名更加工整,进一步明确了三省长官的宰相地位,如“常伯”之类的称谓,颇有效仿古制的意味。虽说这种改制仅仅限于官署名称,实际职权并无变更,但还是引起了许多不便。毕竟旧官名用了三十多年,突然更改肯定不适应,百官日常言谈还是习惯用老称呼,每逢官书文件出现新官名也总会错愕,需要查阅一番才能对上号。

这次改制一来是应变革之谶,再者也是李治重归朝堂、再树权威的举措。不过相较李治,媚娘对修改官名更为热衷。她似乎非常迷信文字的力量,许多官名便是她参详《周官》想出来的。尤其中台二十四司,《说文》有云“司,臣司事于外者也”。百司即是百官。这样改一方面是明确职责、整齐划一;另一方面也是劝谕群臣要顺从王命、各司其职。

但更改官名解决不了实际问题,更不可能挽回战场危局。就在宣布改制整整十天后,辽东传来噩耗,浿江道行军大总管任雅相因病卒于军中。任雅相历任燕然都护、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他的战功虽不能与李、苏定方等辈相比,但处事公正、赏罚分明,极受将士爱戴。此番他以宰相之尊亲临战场,病逝于冰天雪地之间,大唐不仅损失了一员大将,更严重影响了军心。朝廷闻讯为之举哀,李治厚赏其家,赐以厚葬。

哪知任雅相的遗体尚未迎回,又传来了一个更大的坏消息,高丽的南路军打了场大败仗——苏定方围困平壤将近八个月,可就是拿不下这座固若金汤的坚城,又逢大雪将士困苦,情急之下忙调外围作战的左骁卫将军庞孝泰前来支援,共商破城之策。庞孝泰得讯火速进军,半路行至蛇水(今朝鲜合井江)遭到高丽游击部队阻击。庞将军素以彪悍敢拼驰名,很快击溃敌人,并一马当先乘胜追击,不料落入敌人事先设好的包围。高丽大军如潮水般四面涌上,庞孝泰寡不敌众,又被切断粮草,奋勇厮杀气力耗尽,最终血染沙场;他膝下十三个儿子都追随其从军,此一役尽皆战死,所部兵马全军覆没。

蛇水之败是唐军历次东征所遭受的最惨重的一次败仗,战局恶化到这种地步,想不撤退也不行了。李治只好灰头土脸地签署了班师命令——至此,大唐竭尽全力发起的东征再度以失败告终!

随着东征的黯然收场,媚娘对朝政的干预也不得不停止了。群臣非议还在其次,她腹中胎儿将近六个月,挺着大肚子还怎么处理朝政?那是皇家骨血,就算不为自己想,也得为孩子想啊!李治再三劝说,最后连宦官宫女也跪地苦劝,媚娘再也无法坚持,只得老老实实回到后宫休养。

阳春之际桃红柳绿,正是芳华苑景致最好的时候,先前无暇享受美景的媚娘终于又有了打发不完的时间,反正有宫人抬轿,只要她不觉得累,偌大的园子想逛多久就逛多久。然而奇怪的事发生了,先前她无比憧憬的瑶池仙境仿佛骤然失了颜色,无论秀木香草还是亭台楼阁都变得沉闷无趣,再也没有她忙碌一瞥时的诱人灵光。

媚娘想起母亲自嘲时常说的那句话“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罪”,先前她参与政务往来奔波,虽说辛劳但日日充实,吃得下睡得着。如今闲下来,吃也吃不香,睡也睡不着,腰酸腿疼眩晕呕吐,所有不适都找上来了。

当然,皇后生育是头等大事,自不会无人探望逢迎。千金公主、临川公主、清河公主、燕国夫人、荥阳夫人,那些先前关心李治病情的贵妇又围拢到她身边。有的荐医送药,有的念经诵佛,和看望李治时一样在床榻前聊些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话,一如往昔。媚娘自然笑脸相待,至于她们说的什么却未入耳,甚至根本不关心——当年举行亲蚕,这些女人早已臣服在脚下,那时何等威风?她以为世上荣光无过于此。可是等她登临大殿代君听政之时才明白,那时的风光不过是小巫见大巫;即便眼前隔了一道碍事的珠帘,那玉笏闪烁、群臣膜拜的景象依旧令人神驰心醉。手握帝国的权力,执掌天下人的命运,那才是无上荣耀!

但这一切对于身为女子的她而言注定只是一场梦,如今这场梦已走到尽头,她也只能接受现实。以后还有没有机会重温旧梦,谁知道呢?每当闷照菱花、百无聊赖之际,她甚至会冒出一丝邪恶的念头,若是雉奴的病不见起色该有多好啊!

不过烦闷的绝非媚娘一人,病已好转重登朝堂的李治更是烦闷。东征失败留下许多需要善后之事,当此时节又有不少州县闹灾,吏部……不!司列太常伯更是向他反映录官太多、耗饷太大的问题。李治再度独掌大权,一上来就是收拾烂摊子,没几天工夫刚焕发起来的那点儿精神就没了踪影,又变得垂头丧气、长吁短叹。

这一日天公不作美,自清晨下起大雨,未到午时尚舍局的女官、宦官便急急忙忙跑到皇后寝宫,要在殿内增设帷帐、摆放炭盆。媚娘并不觉得冷,一再说没必要,办事的宦官却跪地苦劝:“娘娘身怀龙种,万一受凉可不是闹着玩的。我们韦大人都亲自来了,就在外面监工,小的奉命行事可不敢不办。娘娘若是嫌热,等雨过天晴再叫我们撤了便是……”满面堆笑嘀咕好半天,最后媚娘也懒得搭理了,任凭他们瞎折腾。

宦官小使一通忙,又挂起来冬天用的帷帐,廊下燃起炭炉。媚娘冷眼旁观,心下暗忖——这八成又是雉奴说了什么怕我着凉的话,被尚舍局的人知道了,赶紧来献殷勤,却不知他究竟惦念的是我,还是我腹中的孩子。

正胡思乱想,却听外面传来宣号声:“皇上驾到……”紧接着是“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呼号,众宦官都跪在雨中施礼。媚娘熟知李治性情,料他必会嘉奖众人,哪知半天竟没动静,继而隐约传来怒斥。

雨声滴滴答答,又隔了好一阵才见李治紧锁眉头,领着范云仙、王伏胜走进来,又回头道:“家丑不可外扬,你也进来。”媚娘起身向外张望,这才看清跟进来的是中御大监、驸马韦正矩——前不久大改官名,殿中省更名中御府,其长官殿中监也改叫中御大监。

李治一屁股坐在胡床上:“朕当初看你忠实可靠,又仪表堂堂,才把新城妹妹嫁给你,怎么搞成这样?三天两头吵架,她整日哭哭啼啼的,你是不是虐待她了?”

韦正矩当即扑倒:“臣岂敢犯上?臣对公主一向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朕谅你也没那胆子。可坊间流言都传到宫里来了,你说朕疑心不疑心?”

“臣有罪……不,臣有负圣上、有负公主……”饶是韦正矩才华横溢,这会儿也不知说什么好了。

李治阴沉着脸道:“你要晓得新城与朕乃一母所生,也是朕最小的妹妹。当年先帝曾郑重其事嘱咐于朕,务必照顾好她。朕既将她配婚与你,便是你之责任。倘有一差二错,留神项上人头!”

“臣不敢!”韦正矩何曾见皇帝说过这等狠话,吓得连连叩首,似鸡啄碎米一般。

“唉!”其实李治也明白缘由,新城与前夫长孙诠感情深厚,硬把他们拆散才闹成今天这样;可身为天子他是不会认错的,唯有针对驸马,“就算不为朕的妹妹想,你也得图个家室安泰啊!朕又没叫你做牛做马,多哄哄她、让让她还做不到吗?”

“是。臣一定全心全意善待公主。”韦正矩满腹苦水倒不出——您说得倒轻巧,我还不知公主不能得罪?可是纵然我做牛做马,她都不肯正眼瞧我,如何哄得好?泥人还有土性呢,有时被她弄烦,话说得稍微重一些,她便要死要活,我还能怎么办?这个驸马简直不是人当的,官升得倒挺快,却是个活鳏夫,连讨小都不能。她满心是那个死了的长孙诠,既然不愿嫁,当初又何必让我娶?如今全成了我的不是,有冤都没处诉。

李治不耐烦地扬扬手:“去吧去吧……”

驸马辞驾而去,媚娘由宫女搀扶着走出内殿:“陛下因何动怒,朝中又出了烦心事吗?”媚娘一眼就瞧出来了,韦正矩是个倒霉蛋,领着尚舍局的人办事叫李治碰见才趁机发作一通,根子不在他身上。

李治瞥了媚娘一眼,叹道:“又是一场败仗。”

“撤军出了问题?”

“不是辽东,是铁勒那边,郑仁泰损兵万余。”

媚娘不敢相信:“铁勒诸部连遭挫抑,又大败于天山,想不到竟还如此之强?”

李治气不打一处来:“胜败乃兵家常事,若败于胡虏还倒可谅,却是自己把自己折腾败的。”

原来郑仁泰奉命征讨再度叛乱的铁勒诸部,连战连捷一路凯歌。尤其天山一战,同罗、仆固、思结、回纥等部集结十余万众,唐兵还不及三分之一,诸部占据优势,料定唐军必定惧怕,于是派出数十名骑士叫阵。他们不知唐军充任先锋的乃猛将薛仁贵,岂是随意就能吓退的?薛仁贵见敌挑衅,当即催马出阵,轻舒猿臂百步穿杨,连放三箭,立毙三名勇士。铁勒人驰骋大漠长于骑射,却从没见过此等高超箭术,阵中骑士目睹三名同伴瞬间死于非命,又惊又怕下马投降,诸部人心惶惶。唐军趁此良机出击,杀得诸部溃不成军、抱头鼠窜,十万之众瓦解冰消。薛仁贵冲锋在前,擒获敌军首领三人,投降者不计其数,自此军中争唱歌谣:“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消息传回洛阳,李治便似吃了凉柿子一般痛快。东征失利而还,眼下正是士气不振之时,这场仗赢得漂亮,总算为大唐挽回些颜面。

但好景不长,这一仗也助长了唐军骄纵之气。思结等部经此惨败已有归顺之意,郑仁泰贪功贪利,竟掠其资财分与将士;立下大功的薛仁贵同样犯了错误,恐军粮不足,将擒获的俘虏尽数坑杀。两次屠戮使唐军大失人心,诸部首领惊恐,再度遁逃塞外。郑仁泰见反叛又起甚是焦急,适逢探马禀报,隐约发现敌人行踪;他便亲率一万四千轻骑,星夜兼程快马加鞭,穿越六百里沙漠,直追到仙萼河(今蒙古色楞格河)流域,却连敌人的影子都没看见,只得原路返回。

塞外的二月绝非和煦之春,唐军轻装追击本来就没带多少粮草,又遇到一场暴风雪,几度迷失道路,士兵艰难跋涉苦不堪言,一路上丢失军械无数;粮食吃完杀马取肉,后来连马匹也吃光了,竟出现人吃人的惨剧。即便如此大多数士兵依旧冻饿而死,当郑仁泰历尽艰险回到边塞时,一万四千骑兵竟只剩八百余人!

这么一支骁勇善战的精锐部队,与敌交锋未尝败绩,却稀里糊涂葬身大漠,李治焉能不怒?媚娘只能竭力开导:“事情已经出了,再生气也无用,还是设法弥补吧。”

李治愤愤难解:“铁勒诸部降而复叛,再想降服他们恐怕难了。朕左思右想,唯有调铁勒部出身的契苾何力领兵前去才能尽量补救,可他还未从辽东撤回来啊!真是处处不顺。”

媚娘闻听此言默然低头——虽然她一直嘴硬,但这些日子也曾反思,东征高丽确实过于草率,恋战不退更是重大失误。纵然李治把所有错都推给她有些不地道,但这件事上她的责任确实很大。她不得不承认自己不懂战争,一招棋错满盘皆输,如果将来还有机会,她定要多读几部兵书,多听取臣下的意见。不过……还能有机会吗?

李治一脸困苦之色:“洛阳不能再待下去了,咱们得速回长安,先把西边局势稳住,辽东的兵马也得尽快撤回。百济也乱成一锅粥,朕不想再冒险,索性把刘仁愿也调回来吧。先是蛇水之败,后是塞外之失,任雅相、庞孝泰相继殒命,精兵良将可不能再损失了。”

媚娘觉得这安排过于保守,高丽没打下,如果再放弃百济,三年多的辛苦岂不白费?但这是没办法的事,东边已经失控,先顾好西边吧。若是西域也丧失,那她和李治整倒长孙无忌以来取得的所有成就都没了,如何面对天下臣民呢?

“说到回长安,朕就发愁。这两年在东都住惯了,尤其芳林苑、合璧宫,山高气爽视野开阔,再回太极宫恐怕都有些不适应了。这几天诸事不顺,朕又开始头晕目眩……”

我帮你如何?媚娘险些脱口而出,想想不合时宜,又咽了回去,转而道:“昔年先帝为高祖皇帝筹建永安宫,修了一半就停滞,至今仍在那里。陛下不妨将它建完,龙首山景色优美、视野开阔,能俯瞰整个长安,或许住着舒服点儿。”

李治苦笑:“连年作战花费巨大,眼下哪有富余的钱修宫殿?”

媚娘眼珠一转,已有妙计:“这倒不难,四海之内官员无数,让他们捐一个月的俸禄,再从内帑中破费一点儿也就够了。”

“朕岂能取臣下之钱财?”

“哼!”媚娘不以为然,“如今的官员已非十年前可比,当初铨选晋升全凭门第,纵然才高八斗、学贯古今没有家族背景也升不上去。现在但凡是有真才实干之人,朝廷便给予上进之路,这还不是您对他们的恩赐?既沐皇恩,便应回报,为皇家贡献点儿俸禄又算得了什么?”

“倒也有理,等动工的时候再说。”李治没接这个茬,慢慢垂下眼睑,似乎漫不经心道,“近来除了战场上的事闹心,朝廷也有许多不如意的事……诶?李义府重掌选官之事是你批准的?”

“是啊。”媚娘没当回事。

“朕不是交给刘祥道了吗?”

媚娘也有她的道理:“权不可久任,刘祥道掌铨选之事多年,也该换换人了。李义府毕竟是潜邸幕僚出身,又大力推广《姓氏录》,由他主管人事,或许更有好处。”

李治未反驳,转而又问:“你知道张敬业之死是怎么回事吗?”

“张敬业……”媚娘蹙眉摇头,“不认得。”

“你再好好想想,他是高陵县令。李义府迁祖坟之事你还记得吧?那可是两个月前你批准的。”

这件事媚娘倒很清楚:“哦!李义府祖父当年入蜀为官,死后就近安葬,如今他举家皆在京畿,恐照顾祖坟不周,所以想迁葬到太祖景皇帝陵侧。臣妾想了想,也没什么不妥,便答应他了。”

“没什么不妥?”李治冷冷一笑,“他为这次迁葬征调高陵、栎阳、富平、云阳、华原、同官、泾阳七个县的牛马和劳役,王公以下大臣赠送奠仪,送葬的仪仗、器服极尽奢侈,据说绵延七十余里。高陵县令张敬业便是因此事劳碌,活活累死在送殡途中的。”

“原来是那个人。”媚娘怎会把一个小小县令挂在心上,这才想起张敬业是谁。

李治见她知情却没汇报,脸上有些挂霜:“李义府闹得这么过分,你怎不跟朕说?今天有人重提此事,朕才知道。”

媚娘努力辩解:“规模搞这么大也并非李义府的本意,只因他身居宰执、官高权重,下面的人难免竭力逢迎。高陵七县的劳役不是他授意征调的,我也没叫任何官署予以协助。至于那个张敬业,说穿了也是想巴结他,忙前忙后的,哪知身子不好死在半路。依我看似此等谄媚之人死了倒好,有何可惜?”

“即便如此,足见李义府权势熏天,群臣说他笑里藏刀,给他起绰号叫‘李猫’也不无道理。无论姓张的因何而死,好歹也是咱大唐的官员,难道就没人向朝廷奏报,就这么糊涂了事?”

媚娘见瞒不住了,抿抿嘴唇道:“当时确有人上弹章,但我没觉得这是什么大事,便压下了,命吏部……哦,司列……”虽说是她起的新名字,但旧名称用久了,有时连她自己都说错,“命司列重选了一名县令。”

李治低垂的双眼倏然抬起,盯着媚娘:“你特意召见宪台和吏部的人了?”

“没有!”媚娘从他的目光中看到了狐疑,甚感委屈,“我好歹也懂得宫廷规矩,你不在场我岂能单独接见外臣?”

“那你又如何安排?”

媚娘没好气道:“所有对下的吩咐我全是叫范云仙传达的,你不也常这么干吗?”

李治顿时无语,望着媚娘日渐隆起的肚子,好半天才道:“算了算了!事儿既然过去,朕也不再深究了。不过找机会朕得教训一下李义府,实在太不像话……你好好休息。”说罢起身——近来李治公务繁忙,媚娘也有孕不便,俩人极少同居同卧。

外面的雨渐渐小了,王伏胜当先走到殿门口,伸手朝外探了探,随即谄笑道:“陛下,雨虽然小了,但天气还很凉。娘娘身孕龙种,过几天还要回长安,一路不免颠簸,身边不能缺人照顾,不如……”说着斜眼瞟向范云仙。

“对!”此语正中李治下怀,忙转过身,拍了拍云仙肩膀,“伏胜之言有理,你就在后宫照料娘娘吧,今后不必再跟着朕。”

“这……遵命。”范云仙不情不愿,但圣意岂敢违拗。

王伏胜与他钩心斗角好几年,如今妙计得逞,不仅报了晋阳受辱之仇,还把这冤家对头彻底踢开了,不禁得意洋洋。

范云仙恨得牙根痒痒,又不敢发作,待皇帝走远才踅回殿内,一猛子跪倒在媚娘床前,咧开大嘴哭诉道:“娘娘!王伏胜那老小子使绊子,万岁不要我啦!老小子敢算计我,便是算计娘娘您啊!您可得给奴才做主啊……”

“闭嘴,别烦我啦!”媚娘心烦意乱,挥手斥退——光是王伏胜算计这么简单吗?雉奴是有意为之。这哪是针对云仙?分明是针对我!还不是因为云仙曾替我传达懿旨,怕我以后通过他跟外臣联系?相濡以沫十多年,共历多少坎坷,怎么就因为代理一次朝政便招来这么大猜忌呢?咱们是同床共枕之人啊,难道我一个女流之辈还能夺你们老李家的天下?

媚娘渐渐意识到,她和雉奴的感情第一次出现了裂痕——权力,真是一种让人又爱又恨的东西!

二.王者归来

遥远的辽东海外之地,第一缕暖风才刚刚抵达泗沘(bǐ)城。这里曾是百济的国都,是与高丽的平壤、新罗的庆州鼎足而立的大都市,而今却是一派荒凉凋敝的景象。坍塌的房屋、杂乱的野草、困厄的百姓,还有随处可见的伤兵,既有百济人、新罗人,也有唐人、胡人。

其实大唐吞并百济的战争并不算惨烈,反而是后来的波折造成的破坏更大。一则唐人和新罗得胜之后忘乎所以,大掠民财结怨民众;再者唐朝好大喜功盲目出兵高丽,忽视了对百济的安抚。如今复国军实力正盛,几乎将熊津包围,唐军与之反复厮杀、僵持不下;不过鉴于大唐严峻的西部形势,这种平衡恐怕要被打破了。

原先的百济王宫、如今的熊津都督府此刻一片沉闷,留守百济的各级将领、官吏都围聚在院中,熊津都督刘仁愿、带方刺史刘仁轨肩并肩站在殿阶上,注视着众人。大家皆是一脸疲惫,既显无奈,又有一丝庆幸——因为他们刚刚接到皇帝的敕令,命他们撤往新罗休整,然后渡海回国。连续鏖战两年多,将士们确实很苦,早就思念祖国、思念亲人了,能回家当然是庆幸之事;然而这时候撤军无异于将百济拱手让与复国军,所有努力付诸东流,实在又有些不甘心。

“还有何疑义?”刘仁愿顶盔掼甲、手扶佩剑,端然环顾众将,虽然他口气强硬,想竭力保持统帅的威严,却依旧难掩失落的神色,其实他的心情和大家一样矛盾。

一旁的刘仁轨则完全不同。虽然他也领兵作战,依旧难改文官的习惯,头戴乌纱、身穿长袍,与众武夫相较似乎有些格格不入。海外的寒风催白了他的鬓发,皓首银髯如白雪,满面皱纹似刀刻,然而与这副苍老相貌迥乎不同的是,他那勇往直前的豪情却不曾减退半分。六十岁之前他从未带过兵,更不要说打仗,如今阴差阳错成了军中副帅,人生的际遇真是难料。但既在其位,必尽其责,刘仁轨努力适应新身份,钻研兵法运筹帷幄,且每战必亲赴前线指挥,加之他年高服众,仅仅两年时间就赢得了三军将士的爱戴。在此沉默尴尬之际,他却一脸不以为然,似乎根本没把圣旨当回事,突然以铿锵有力的声音说道:“《春秋》之义,大夫出疆,若能安社稷、利国家者,可见机行事。现在不宜收兵……”

此言一出刘仁愿不禁悚然,以异样的眼光注视着这位老同僚——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话说着容易,真做起来要担多大责任?若按官职而论,他是三品都督,刘仁轨是他麾下刺史;但在资历上他比刘仁轨浅得多,人家被先帝提拔时他还是个小侍卫呢。而且这两年来他亲眼见证了刘仁轨的老辣,由衷佩服,因而竟没打断这番公然抗旨言论,静静听了下去。

“天子欲灭高丽,故先诛百济,留兵镇守,以制约其后。今东征不利,契苾何力、苏定方等部皆已撤军,若我等再弃熊津而去,非但百济死灰复燃,平灭高丽之日也将遥遥无期。此事干系家国声威,若我大唐连两个弹丸小国都不能讨平,何以居万邦之主?我等错失良机无功而返,又何以对天下人?”刘仁轨摸透了这帮武夫的性情,请将不如激将,说到这儿他大踏步走下殿阶,环顾在场每个人,“况且咱们立于敌军包围中,一旦撤军可能遭敌伏击,即便到达新罗,也是仰人鼻息。新罗老王病逝,金法敏继位不到半年,权力还不稳,倘若我军与新罗发生嫌隙,能否顺利回国尚未可知。大家仔细想想吧!”

众将面面相觑——此言有理!既然战是冒险,撤也是冒险,大丈夫能死阵前不死阵后,何不奋勇一搏?说不定还能建立奇功呢!

刘仁轨见众武夫有动容之意,越发激励:“尔等莫看贼军势大,我军若秣马厉兵、出其不意,也并非不能得胜。若能连打几个胜仗,分兵据险,及时向洛阳奏捷,朝廷见我等建功心切也会派兵支援的。到那时里应外合发动总攻,必可一举歼敌。”

“是啊……”有些人开始点头附和。

“还有!贼首福信狂悖凶残,诛杀道琛兼并其众,今虽拥扶余丰为主,也不过效仿我邦司马越、高欢之流。他们貌合神离,随时可能内讧,只要坚持下去,必能盼来转机。”刘仁轨挥舞着老拳,高声呐喊着,“谁不愿坐享太平?谁又没有妻儿老小?但是既已从军,就顾不了这许多!古人云,‘将受命之日,则忘其家;临军约束,则忘其亲;援枹鼓之急,则忘其身’。咱们为了大唐不畏艰险挥师海外,前前后后打了三年多,无数同伴抛尸异域,能坚持到今日不容易,绝不可轻言放弃!”

“对!不能撤!”众将争相呐喊,所有人的血性都被激发起来。

刘仁愿愕然望着这一幕,愈加佩服刘仁轨的本事,其实他心里也未尝不想继续打下去,于是顺水推舟,扬手道:“肃静!肃静!既然众意如此,本帅岂能沮三军斗志?大家现在就各归各营,修缮兵械、整备粮草、激励士卒,来日与叛贼一较高下!至于天子敕令……”

刘仁轨毅然道:“抗令之举若遭降罪,老朽一人担待!”

众将叫嚣着散去了,只剩下二刘四目相对,他们脸上的神色又凝重起来——方才那些话固然句句在理,但真要打赢没这么容易。身在人家的土地上,镇压人家的复国军,这如同虎口拔牙;再者敌军之中也有高人,尤其是黑齿常之、沙咤相如二人,此二将甚是善战。而且扶余丰在倭国为质多年,早与倭人勾结,一旦复国军作战不利,倭国立刻会介入,真正的硬仗还在后面呢。

刘仁轨抬头望着刺目的太阳,似是对刘仁愿说,又似自言自语:“老朽壮年立志,报效国家。先帝对我有知遇之情,今上更是有提携之义、保全之恩。只恨我当初处事不周、锄奸不力,反遭奸臣排挤。既不能酬壮志于庙堂,索性竭心尽力、建功海外。我早想好了,无论胜败都要坚持到最后,大不了把这副老骨头抛在这儿!所以抗旨的责任我来担。”

“唉!明公这番壮志真是可歌可泣。”刘仁愿三步并两步走到他面前,“不过你得罪过李猫,如今他有皇后做靠山,越发招惹不起,你再独担抗旨之事太危险。这样吧,本帅舍命陪君子,此事你我共同承担!”说着四只大手已紧紧握在一起……

二刘拿定主意,违抗圣命继续作战,并上书陈述理由。身在洛阳的李治甚是苦恼,但诚如那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远隔数千里他也拿二刘没办法,只好听之任之;李义府本怀私怨,却见刘仁愿与刘仁轨同心,不好下手,又觉皇帝近来对自己有些疏远,便没有见缝下蛆。所幸辽东的部队陆续撤回,李治赶紧命契苾何力为铁勒道安抚使、左卫将军姜恪为副使,赶往西北处理铁勒的叛乱。诸般军务处置完,李治立刻启程,带着文武官员、后妃皇子回转长安。

相较历次出行,此番李治的心情颇为急切,不仅因为时局不佳,也因为与皇后间有些不快。一路上他没和媚娘有多少交流,也未接见任何地方官,只是不停地催促赶路。但百官公卿、仪仗卤簿不是军队,何况还有后妃,想快也快不了;圣驾出行不能像士兵那般随便结寨,只能一站一站走,李治着急也没用。

好不容易过了蒲州、将近长安,又传来苏海政的“捷报”。李治不愿耽误赶路,便叫王伏胜念给他听。龟兹的叛乱并没预想的严重,大军未至,叛乱已被安西副都护高贤平定。但这份“捷报”非但没能安抚李治之心,反而令他更加气愤,因为出了两个意外——据苏海政声称,他谨遵圣命,率领数千精兵,欲先与两位突厥首领汇合,再赴龟兹戡乱。不料行至昆陵,未见昆陵都护、兴昔亡可汗阿史那弥射,反而是濛池都护、继往绝可汗阿史那步真率先赶来。他察觉昆陵境内“情况有异”,步真也汇报说弥射准备谋反;因为苏海政带兵不多,一旦突发叛变难以应对,他与麾下众将商议之后决定抢先下手“为国锄奸”。好在此时得到消息,龟兹之乱已平息,于是他“当机立断”,假称奉朝廷之命赐予弥射万段锦帛,将弥射及其麾下亲信召至军前,尽皆斩杀。可是“元奸大恶”虽被除去,受其统领的鼠尼施、拔塞干两个部落却公然抗拒调遣,拔营而去,他和步真又率众追击,将两部讨平。不料回军至疏勒以南时,另一支原本受弥射统辖的弓月部又有异动,引来吐蕃兵马拦阻去路。好在吐蕃将士都“颇识时务”,深知大唐神威,歌咏大皇帝圣德,欲化干戈为玉帛;他和步真不愿“破坏友好”,于是并未激战,而是“赐予”吐蕃将士许多军资牛马,双方“共盟誓约,尽欢而散”,特此上书禀奏。

这份奏报写得花团锦簇,但李治一听便识破了其中的谎言——步真与弥射素来不合,昔日为争夺可汗之位,步真曾杀弥射家族二十余人,双方结怨颇深。朝廷之所以在消灭贺鲁后让二人分任两都护,皆封可汗,就是利用矛盾让他们互相牵制。苏海政杀弥射,不是中了步真的离间计就是收了贿赂,替人家拔去眼中钉。这已经够糟糕的了,而弥射诸部离散,甚至勾结吐蕃,更是莫大隐患。所谓与吐蕃人友好也是谎言,分明是追击两部将士疲惫,又遇吐蕃不敢交战,以军资牛马贿赂敌将,换取吐蕃收兵。“共盟誓约,尽欢而散”,还不知结的什么城下之盟呢!

李治听完奏报又恨又怒,只觉浑身颤抖、双眼昏花,俨然是风疾复发。这次他没声张,一来不想耽误行程,二来也不想闹得百官人心惶惶。难受可以忍着,苏海政惹的麻烦却得解决,他兀自骑在马上,回头张望。

皇后的安车远远跟在后面,遇到大事最好的参谋不就是媚娘吗?然而这次李治却犯了犹豫——还能再让一个女人继续干政吗?权力还是握在自己手里最稳妥。

李与许敬宗居于百官之首,并辔而行,一路上有说有笑。李治摇摇头——这一文一武实在有些老迈了。且不说李的性情,许敬宗近来也只是承风顺旨,朕和媚娘说什么他就办什么,极少出谋划策。一个是凌烟阁功臣,一个是秦府学士,如今也到了无所用心、享清福的年纪啦!

李义府紧随二老之后,低着头似有心事。李治只轻轻瞥他一下,就把目光移开了——原本朕还拿你当股肱,以为是张行成在世;现在才看清,不过就是个小人!拍媚娘的马屁那么不遗余力,谁晓得背后有何勾当?若非念你是潜邸旧人,又有些才华胆识,早将你撵走啦!

李治的目光在群臣间游走半晌,最后才拿定主意,吩咐王伏胜、李君信:“你们去把左相许圉师,还有西台侍……不!东台……诶?不管那么多,把上官仪也叫过来。”

宦官领命而去,不多时便把二人引到御马之侧,李治没好气地将奏疏交与他们:“这是苏海政的杰作,你们也开开眼。”

二人只略微扫了几眼就猜出了毛病,不禁脸色阴沉,却劝慰道:“陛下息怒。”

“事已至此,怒复何益?你们有何建议?”

上官仪当即道:“救援迟缓、反致内乱,私与吐蕃纳款,又巧言令色蒙蔽主上,理当严惩苏海政以儆效尤。”

许圉师瞥了上官仪一眼,心道——你倒是正气凛然,但脑筋实在不够聪明!

“陛下啊……”他赶忙接过话茬,“臣以为此事非但不宜声张,还应奖赏他,至少表面上应该嘉奖。”

“嗯?!”李治不解。

许圉师耐心解释:“高丽兵败、百济不稳、铁勒复叛,近来边庭罕闻露布。无论苏海政说了多少鬼话,突厥有没有隐患,龟兹叛乱平息是明摆着的,现在正需要有场胜仗。”

“嗯。”李治明白了——眼下唐军屡屡受挫,这时有场“胜仗”总比再吃一场败仗好得多,有利于鼓舞人心。

“再者,苏海政杀弥射,乃与步真同谋。今若处置海政,步真弄不好会叛乱;若连步真一起问罪,弥射又死,朝廷立的两个突厥可汗都没了,到那时谁替陛下辖制诸部?所以非但不能问海政之罪,还要给他升官。”

“这也忒便宜了他!”李治不忿。

许圉师笑道:“陛下勿怒,臣有个办法,您不妨就让苏海政接任安西大都护,然后在任命诏书中隐隐约约点破其谎言,责令他和步真好好安抚诸部、戒备吐蕃。他心知陛下察察为明,故纵其罪,必然会竭力弥补过错。谁惹的麻烦谁去收拾,收拾得好便罢,若收拾不好,新账老账一起算!”

“也罢,就依你之计。这份诏书便由你二人亲自起草,务必要把话点透。”拿定主意李治气恼稍解,感觉头晕不似方才那么厉害了,倏然想起上官琮的提醒——风疾虽愈七成,但万不可着急动怒,情绪和顺才保平安。

默默出神之际,王伏胜又报:“司宪大夫杨德裔求见。”

李治已猜到他为何而来,有心不见,但回头一望,杨德裔已骑马赶至亲卫队前,不便再阻拦:“放他过来吧。”

杨德裔催马到李治身侧,问罢安便道:“臣之奏疏陛下看否?”

“看过了,但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杨德裔的奏疏是状告郑仁泰、薛仁贵的。前番二将有塞外之失,又大肆掠夺铁勒诸部,确实应该有个说法,但李治生气归生气,却明显不想治二人之罪——郑仁泰年轻之时便曾参与玄武门之变,是老功臣,而且当初东都之巡处置关陇一党,就是他领兵监控众宰相;薛仁贵更不必说,在万年宫有救驾之功,乃是禁军众将中最受宠信的。

杨德裔也知这张弓不好拉,但他久历宪台之职,偏要较这个真:“铁勒之失皆因郑仁泰恣意杀降,遂使虏逃散,又不抚士卒、不计资粮,令万余将士骸骨蔽野。自圣朝开创以来,未有如此之丧败者!薛仁贵曾收受属下贿赂,并抢夺铁勒女子为妾。若不惩二将之罪,何以正军法?”

许圉师也附和:“杨大夫所言甚是,请将二人付有司论罪。”

李治苦笑:“许公,方才苏海政之事你主宽,这次又主严,不是自相矛盾吗?”

许圉师面不改色:“突厥之乱萌而未发,事有权变,故宽之以开自新。若苏海政不能亡羊补牢,又岂能逃脱王法?而仁泰、仁贵之事已发,万余健儿丧于大漠,天下人人皆知,故必求严。”这是能说的理由,其实还有不能说的理由——他与李义府、许敬宗不合,暗地里钩心斗角多年,而苏定方、薛仁贵乃至郑仁泰俱与许敬宗相善,对手的朋友就是自己的敌人,当然要落井下石!

上官仪不明白其中的玄机,但他是非分明,想为杨德裔帮腔,还未及张口却见李治不耐烦地摆摆手:“别说啦!郑仁泰降为左武卫将军,薛仁贵有三箭定天山之功,功罪相抵不赏不罚。此事就这样,你们别再说了。”

这么轻的处罚简直是隔靴搔痒,许、杨自是不满,却也不好再争下去。沉寂片刻上官仪又开了口:“现今诸事不利、陛下忧愁,究其缘由,臣以为皆是皇后代掌政务处置失当所致……”

此言一出许、杨二人都瞠目结舌,弹劾的事儿都忘到大食国去了,抓着缰绳的手同时一哆嗦——上官老弟,你太不知轻重啦!人家是两口子啊!这等话岂是咱当外臣的人能说的?

许圉师赶紧挤眉弄眼,示意他赶紧闭嘴。可上官仪偏要说下去,还说得正颜厉色:“古来女子干政,贻误国家者比比皆是。汉之吕雉、梁妠任用外戚,专权祸国;齐之胡后宠信奸臣和士开,败坏朝纲;陈之张丽华外结江总、孔范之流,废长立幼,贿赂公行。陛下前者曾因蟒庶人交通柳奭等辈为患,近年方脱罗网,何以不念此鉴?臣乃一介外臣,断不敢乱言当今皇后贤愚,只想请陛下振作精神、乾纲独断,防患于未然。”

若先前谁敢说这种话,李治一定会当场赏他一记耳光,但此刻他已对媚娘有几分不满,竟觉得这话很有道理,点头叹息:“真难为你不虑己祸,敢于直言。”

许圉师、杨德裔暗甩一把冷汗,再不敢多留片刻,赶紧拉着上官仪辞驾而去。李治却还沉浸在失落之中——他依然爱着媚娘,但无可否认的是他们之间的确出了点问题。当初是他自己提出让媚娘参政的,可媚娘实在太强势了,不但要主宰夫妻之爱,还想主宰一切,只要给予其一丝权力的火花,就可以引燃一片火海,这种喧宾夺主的气势大大超出了李治的心理底线。毕竟他是皇帝,有着强烈的自尊心,而且曾被父皇管束、被权臣钳制。如今可算当家做主了,妻子又插手,甚至公然拉帮结派、呵斥臣下,他这个皇帝权威何在?颜面何存?

李治回望身后的皇后车驾,暗自叹息——变了,完全变了。她已不再是那个活泼可爱、娇柔体贴的媚娘了。

正叹息间大队人马已临近长安城,留守众臣出京十里迎候大驾,已遥遥可见。李治不愿叫众人瞧见自己这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忙挺直腰板,摆出一副沉稳端庄的姿态。众人齐呼万岁、大礼参拜,他扬手示意免礼,强作微笑一一检阅。

留京管理太庙的奉常卿、司宗卿来了,雍州长史、长安县令、万年县令也来了,禁军将士在驿道旁列着队伍,阵容整齐、旌旗鲜明,还有许多皇亲国戚、致仕大臣乃至公主贵妇也纷纷赶来。李治一眼望见了城阳公主,不禁喜悦——谢天谢地,妹妹的病果真好啦!

淮南公主、常乐公主、东阳公主、临川公主、清河公主……美中不足的是独缺新城小妹,是不是又闹别扭了?李治正想着,又见有一位身披袈裟的老尼也在人群中,正是薛婕妤;李治心下顿时惴惴——糟糕!征薛元超之事又耽误了,明明跟媚娘说过,她怎么就是不办呢?改日我得亲自跟师傅解释一下。

宝乘大师身畔皆是诰封贵妇,连荣国夫人也来了。这位皇后之母可真了不得,八十三岁的高龄了竟还什么事都掺和。而李治的目光却没在杨氏身上停留半刻,反而是被搀扶她的那个少女吸引了——

在这儿!她在这儿!那个活泼可爱、娇柔体贴的媚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