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东征不利
《诗纬》有云:“十周叁聚,气生神明。戊午革运,辛酉革命,甲子革政。”依古经谶纬之意,凡戊午、辛酉、甲子之年,天下当有变革。媚娘信奉神明,李治自从患病以来也开始染指鬼神之事,显庆六年(公元661年)正是辛酉年,帝后皆有改元应谶之意。李义府乘风顺旨,声称蜀地有神龙升天的祥瑞,遂于二月改元龙朔。
经过蒋孝璋、上官琮的悉心医治,加之郭行真的丹药,李治的风疾逐渐好转,虽然头晕目眩的毛病无法根除,气色却比先前好了不少。李治似乎也渐渐适应了这种“半隐退”的生活,食欲有所增进,隔个十天八天的也能与媚娘共赴巫山。时值三月,他还振作精神在洛城门大宴群臣及外夷首领,共赏《神功破阵乐》,观看禁军操练;向天下证明自己身体尚佳,以此安定人心。
就在激昂雄壮的乐声中,李治当众宣布,亲统三军征讨高丽。
群臣无不苦笑,这不是信口大话么?今上比不得先帝,莫说此刻有病在身,只是强打精神,就算无病无灾他又岂是统兵之才?百官纷纷劝谏,李治却一再坚持,最后媚娘站了出来,称:“蕞尔小邦,何劳万乘之尊?君王有事,臣子当之。”李治才无奈作罢——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又是帝后串通好的一场表演,借此向天下公示东征高丽的决心,无论如何这一仗都要打!
至此,一切反对东征的异议只能偃旗息鼓,朝廷上下全力备战。不但按原计划派遣苏定方、契苾何力、程名振、刘伯英、庞孝泰五路大将,又命宰相任雅相亲临战场,充任浿江道行军大总管;以鸿胪卿萧嗣业为夫馀道行军总管,调遣回纥等三十五部胡兵参战;又从河南、河北、淮南六十七州招募新兵四万四千人,南北夹击、水陆并进,奔赴辽东——这场声势浩大、急功近利的战争就此拉开序幕。
平心而论,李治和媚娘并未轻敌,高丽一隅之地能够抗拒中原王朝六度征讨,实力自是不弱。因而此役用兵之多、名将之众皆是大唐定鼎以来未曾有过的,他们想以泰山压顶之势将高丽国彻底摧垮。
不过事与愿违,战斗刚一开始后方就出了问题。百济政权虽被唐朝消灭,但一个立国六百载、拥有四百万人口的国度岂会那么容易被征服?新领土并入大唐时间尚短,改制也进行得不彻底,根本来不及收拢民心,加之唐军得胜骄狂,干了不少抢人财物、掠人妻女之事,大军屯于境内尚可震慑弹压,一旦开赴高丽前线,百济人的反抗之火便熊熊燃烧起来!
义慈王有个小儿子,名唤扶余丰,因百济结好倭国(日本)牵制新罗,早年即被送往倭国为质,也因此躲过了亡国被俘的命运。如今百济旧将福信、僧人道琛据守周留城,又把扶余丰从海外迎回,举起了复国大旗,并与另一位抗唐武装的首领黑齿常之联合。
黑齿常之乃百济西部人,身高七尺、形貌英武、有勇有谋。他本是百济一个小州的刺史,战败后投降苏定方;但没过多久就因不满唐军和新罗人的压迫而再度反叛,占据任存山,集结流亡部众三万多人。两路抗唐武装联结,顿时声势壮大、从者如云,挫败唐军数次征剿;黑齿常之英勇善战,很快转守为攻,所到之地百济旧部纷纷倒戈归降。仅仅两个月时间,二百多座城池重新竖起百济王旗。此时大部分唐军已与高丽接战,朝廷再度提拔王文度为熊津都督,命其戡乱;原以为此人为雪前耻必会英勇奋战,怎奈王将军实在命运不济,刚到百济就一病不起,没几日竟呜呼哀哉。朝廷只好又命刘仁愿接任都督之职,并就地任命白衣从军的罪臣刘仁轨为带方刺史,协助平叛。
后方出了乱子,前线自然也受影响,相较之下苏定方的南路军还算顺利,但北路诸军却几乎无进展。渊盖苏文与唐军交手颇有经验,命令全军坚壁清野,根本不打野战;又派其子渊男生率精兵数万固守鸭绿江,唐军受阻于天险,无计可施……
因战局不利,本来销声匿迹的反战之声又渐渐复萌,最终上达天听。但媚娘一心要建这份奇功,岂能半途而废?又摆出那副驯狮子骢的架势,坚持要把这场战争继续下去。
宣政殿奏对之际,许圉师把不利的军情一一做了汇报,最终请示道:“三军在外,凭借者乃粮。北军列于边陲,辎重粮草辗转千里方达营中,人力物力消耗巨大,而今进不能取,士气消靡。南路虽毗近平壤,然则百济叛军复起,兵燹绵延,田舍凋残,不足以为恃,一应军资皆告援于新罗,或自青莱跨海输送。黑齿常之等辈数与我军战于熊津江口,所谋者便是断我补给、困我前师。军情如此,今三军乃至各部属吏多有忧虑,倘若江口有失,只怕大军将有不测……”他这番措辞极为小心,没敢直言是自己的意见,而推说是下面的呼声,也未直说退兵,而是拐着弯暗示。
惜乎媚娘绝非轻易妥协之人,立刻驳斥:“自古用兵非拼搏无以制胜,今方接战,未见颓势,何以轻言放弃?朝廷养兵正为此时,大功未成不宜轻言回师。”
许圉师有心再辩,又恐李义府等辈在旁煽风点火,站在他身后的黄门侍郎刘祥道把话接过来:“我朝天威自非边鄙小寇所能敌,不过百济叛乱亦甚堪忧,况前番铁勒、同罗贼首逃窜,若再度生衅,恐有不虞之……”
媚娘不容他说完又打断道:“天下之大,何愁没有忠臣义士?倘有逆贼作乱,大可再募新兵。欲成大事岂可畏首畏尾?”
刘祥道暗暗咋舌——如果说李治的态度是强硬,那么皇后的态度简直可以说是蛮横。这位奇女子果真不乏超凡的信心和魄力,但光有勇气是远远不够的,或许她在政治斗争中足够精明,可对于军事完全是个外行,活像一个冲锋搏杀的莽夫。秀才遇莽夫,有理讲不通,谁敢招惹这头母老虎?
不过朝堂之大,真有不惧虎威之人,众人诺诺之际,上官仪迈着矫健的步伐出班施礼——因他文采出众,且是科举出身,近两年颇得李治器重,已擢为中书侍郎,参与国事奏对。这个文人平日温文尔雅,但遇到大事丝毫不含糊,硬顶着皇后的意思公然上谏:
“《孙子》云: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连年征战,将士疲惫,辎重艰难,后患未息,今以倾国之兵谋一边僻小邑,得不偿费,庙算有失。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敌因城固守,我军强攻即便可下,伤亡必重,城垒必摧,非经年修缮抚慰不得安。地广不足以为凭,人众不足以为恃。昔周文王伐崇,三征不胜,退而修德,再复伐之,敌因垒而降。微臣恳请娘娘以社稷为重,审时度势,暂将兵伐之事留待日后;抚黎庶、促耕织、屯粮草、积财货。远人不服,修文德以来之,勿贪一时之利而居祸患。”
虽然隔着帘子,群臣依旧感觉得到皇后的愤怒,上官仪不仅主张退兵,而且公然表示这仗根本就不该打,还暗示应该“退而修德”,这不是硬拔虎须么?许圉师唯恐皇后翻脸,赶忙扭头对上官仪斥道:“胡言!东征出自圣意,上系国运,下合众心,即便事有不顺岂可妄论其非?你一介文士不谙戎马,抱残守缺、空谈仁德,懂多少兵法?还不速速退下!”这话虽为斥责,实有保全之意。
媚娘确是怒火中烧,腾地站起;但是手都触到珠帘了却又强自隐忍,缓缓坐下——倒不是因为许圉师几句假模假式的发作解了气,而是她也晓得上官仪的性格。此人就是个不晓得变通、不会看脸色的愣头青,跟他计较什么?毕竟是代替皇帝听政,跟大臣声嘶力竭闹起来,面子上好看吗?当初叱褚遂良一句“何不扑杀此獠”至今尚被人私下非议,还不引以为戒?
眼见上官仪灰头土脸退归朝班,她把火气压了又压,想竭力保持端庄,但声音中还是流露出一丝狠戾:“本宫听政乃是受圣上委派,一切用兵方略皆出自上意,并无自专;臣下建言本宫自会奏报圣上。但兵端已开,我泱泱大唐、赫赫王师断无退缩避战之理。此不但关乎三军锐气,也关乎天朝颜面。若高丽不能定,我朝何以统御四方、号令藩属?自今日起再有妄论东征是非者,一概以讪谤论罪!”
这番话有其道理,但以讪谤相胁,未免有恐吓的味道。李义府却大唱赞歌:“娘娘英明,统御万邦理应如此。若此战不利,臣甘愿为百官先,亲赴战阵为圣上和娘娘效力。”亲赴战阵就是随口说说,任雅相已经去了,用得着他这个耍笔杆的宰相凑趣吗?但这个姿态必须做,当初他迎合上意高喊着要打高丽,到这会儿岂能承认自己错了?
“遵命。”许圉师、刘祥道违心地应承一声,暗暗气馁——神挡杀神,佛挡诛佛,那就硬着头皮打吧!
唯许敬宗不发一语,木然站在朝班之首,便似这场争论与他丝毫无干一般。媚娘见再无异议,才谈及另一件事:“前日鸿胪寺上奏,波斯王遇刺身死,其国亦被大食所灭,王子卑路斯逃至我西域境内。卑路斯上表,欲归顺我朝,并协同吐火罗、解苏、罽宾等国奉我朝为共主,设置都护……”
群臣俯首帖耳,再不敢有丝毫违拗,上官仪却早已心不在焉——辽东一团乱麻还未理清楚,又染指万里之外的波斯,还嫌招惹的麻烦不够多吗?如此好大喜功、不计后果地冒进,一群乘风顺旨、逢迎媚上的宰相,我大唐怎么变成这样了?这一切到底归咎于谁呢?他回想起陪伴先帝的岁月,想起教废太子李忠读书的往事,想起韩瑗横遭贬谪前那凄楚的身影。这一切……武皇后声称一切决策出自上意,臣下建言皆转奏,果真如此吗?高祖、太宗毕生仅用一个年号,今上独有更易。永徽换作显庆也罢了,为何又改龙朔,难道仅仅是为了图吉利?莫非皇后干政,要自树权威?牝鸡司晨,惟家之索!
听政又进行到很晚才结束,枢臣各自散去,媚娘却不能回御苑,只草草填了几口饭,又至侧殿看奏疏——寻常的汇报宰相自会处置,只有重要的奏疏需皇帝过目,这事现在也落到媚娘头上。她现在皇宫、芳华苑两头跑,时间并不宽裕,只能每隔几日处理一批,再选最要紧的带给李治。
能上达天听的通常不是什么好事,某州闹了什么灾害、某地出了什么匪人,有人指摘现今录官太多、铨选太滥,最为烦恼的是地方官也有人提到东征不利、运粮不便。因为朝堂上的不快,媚娘今天已经很心烦了,天气也热,又看到这些报忧的奏疏,头都有些疼了。
正忙得不可开交之际,王伏胜顶着一脑门汗跑来:“启禀娘娘,万岁请您回去。”
“何事?”媚娘连头都没抬。
“荣国夫人到合璧宫,有事商量。”
近来母亲入宫甚是频繁,大多是请托之类,左不过是杨家亲戚那点儿人情。媚娘也未当回事,不耐烦道:“转告我母,有什么事改日再说吧。”
王伏胜重禀:“是圣上叫您回去。”
媚娘也不知哪来一股子邪火,厉声道:“那你就跟万岁说,本宫正替他办国家大事,忙得很!后宫之事且放放吧!”
王伏胜不敢再言怏怏而退,心下却道——好大口气啊!你既这般说,我便这般回。
媚娘忙了整整一下午,将一应奏疏览罢,分门别类,又唤范云仙往中书、门下等处传达——毕竟皇后单独召见外臣于礼法不合,只能委派宦官去传话。又耐着性子听了范云仙的回话,一来二去早已过了申时,这才拖着沉重的身躯回到合璧宫。
盛夏时节,草木繁茂,傍晚来临竟还有几缕微风,吹在脸上怪痒痒的。媚娘倚在小轿上,疲惫地舒了口气,只可惜没有闲工夫在御园里逛逛。回想半年前她还养尊处优、无所事事,现在竟成了天底下最忙的人。虚荣和自尊算是满足了,但自由也牺牲了,究竟这是得是失呢?不过此刻她没心思再想下去,只盼着回去睡一觉,感觉自己浑身力气都用尽了,干脆叫宦官直接抬上殿阶。
但是还未落轿就听里面传来纷乱的说话声,侧目一望——上官琮正在为李治针灸,千金公主、燕国夫人、荥阳夫人等几位贵妇都在,也不知是探问病情,还是跑来聊天。论起来都是长辈,媚娘即便贵为皇后也不宜慢待,只能佯作笑脸陪她们客套。
千金公主胖乎乎的手里攥着一把秀绢团扇,边摇边咋咋呼呼道:“娘娘还不知吧?城阳也病倒了。”
“哦?”媚娘不住摇头,“恐是操心万岁之疾,两京奔波劳乏所致吧?也幸亏她荐来一个郭行真,倒也有益。”
李治久病成医,这会儿也不惧怕了,自己捻着扎在臂上的针道:“郭道士不是从泰山回来了么?就让他给城阳诊病吧。”郭行真奉命立碑,只带了几个徒弟,没有劳烦地方官员,事办得挺漂亮。尤其令媚娘满意的是,他果真把保佑皇后的祷辞也刻上了,而且此碑双石并立,犹如鸳鸯并栖,象征着皇帝、皇后双宿双飞。因而在媚娘提议下,李治赏他朝散大夫之职——区区一个民间道士,得封五品散官也够威风了。
千金公主却道:“我临来之前去看望过她,精神尚佳,她说医药且不打紧,听闻西京青龙寺的法朗禅师诵经甚是灵验,欲许下宏愿,请法朗为其诵经,如能病愈则扩建庙宇、再塑金像。”
城阳为人善良厚道,就是太迷信,但在场这帮贵妇哪个不信佛?众人皆道:“宁信其灵验,虔诚许愿总是对的。”
李治也颇念兄妹之情,索性包揽下来:“这样吧,你们只管帮她延请高僧大德,日后朕来赏赐。”
众夫人皆赞皇帝仁德,上官琮起了银针,叮嘱道:“陛下的风疾十成已好了七成,但要根除恐怕还需时日。切记不可着急动怒,只要情绪和顺,便有痊愈之望。”众夫人闻询皆喜,又说了几句但愿早日康复的话,一并辞驾而去。
媚娘至此方得安宁,颓然卧在李治身畔:“这些妇人真够无聊,说是来探望陛下,还不是趁机聚会闲聊,顺便叫咱们掏钱。”
“嘿!”李治拍拍她肩膀,“你原先不也成天跟她们厮混么?如今你主了外面的事,我也只好接你的差事,哄她们解闷了。”
媚娘听这话有气:“我可没私自做主,哪桩哪件没告诉你?现在朝堂上有顶撞我的人,若你也说这话,我看我还是别蹚这浑水了。”遂把议论撤军之事讲述一遍。
李治沉默片刻,倏然问:“李怎么说?”
媚娘一怔——李近来称病,许多天未参与召对了。经李治这么一问她才意识到有些不对头,李大胡子常托身体有恙躲是非,这时候偏偏告病,莫非连他也觉得这仗不宜打下去?那可是久经战阵、运筹帷幄的将中魁首啊!
李治似乎已意识到缘由,轻轻垂下眼睑道:“如果这场仗打得实在不顺,不妨暂且……”
“不行。”媚娘猛地翻过身,“不能前功尽弃!咱们是天下之主,焉能让别人牵着鼻子走?”方才她还说不想蹚浑水,真较上劲儿也就不管不顾了。
“好好好,反正现在是你与群臣啰唣,依着你便是。”李治不无抱怨道,“你近来火气甚大,连朕也招惹不起了……午后你娘进宫,我让王伏胜唤你回来,你不回来也罢了,何必跟个奴才说那样的话?”
媚娘早把下午的事忘脖子后面去了,这才问:“我娘入见何事?”
“你姐姐也病了,咳血!他们一老一小是来求御医的。”
媚娘心念一颤,却说不清是悲是喜——武顺与李治有染,曾惹得她大为不快,如今姐姐这一场大病,以后进宫的机会更少,和李治之间就算断了,可谓大幸;但手足之情毕竟还有,况且母亲年事甚高,谁照顾她老人家呢?这也是一件烦心事啊。
李治却早替她想好:“朕已打发蒋孝璋随她们去了。当初远谪你两个哥哥,如今你姐又病,朕恐老夫人缺人照料,又赏了几个奴婢,还赐了你那外甥女鱼袋腰牌,今后有什么事她可直接入宫找你。”
“唉!”媚娘见他这般照顾自己家人,不免又觉惭愧,“臣妾不在内,也真难为陛下了。”
李治就势搂着她身子,笑道:“朕的病近来见好,待到天凉索性搬到宫里,也省得你来回奔波,见孩儿们也方便些。今早郭瑜请见,说要给咱弘儿换书。”
“《春秋》学了不到一半,为何换书?”媚娘不解。
“昨日讲到鲁文公元年,楚世子商臣弑其君。弘儿不想学了,说‘子弑父、臣弑君,此事何忍闻?’郭瑜对朕说,打算换《礼记》教授。”
“咱弘儿果真天性纯良啊……”媚娘口上虽这么说,心里却不甚认同——这孩子如此善良胆怯,如何洞悉权力背后的你死我活?雉奴啊雉奴,当年长孙无忌何尝不是觉你仁善可欺才越做越甚?怎不引以为鉴?
李治却不这么看:“我家自高祖践祚以来,父子相逼、手足相害之事太多,朕也实在不愿再睹同室操戈。难得弘儿天性仁善,若能悉心培养,成就一代有德圣主,未尝不是好事……你读书也不少,看过《礼记》吗?”
媚娘打个哈欠:“小时看过,《周官》《仪礼》都曾草草翻阅。”
“女孩子读过三礼的可不多。”
“小时我母拿我当男孩养。”
李治兴致不减:“读过《周官》有何心得?”
“心得……”媚娘忙了一天实在困倦,哪有心思跟他讨论经义,轻轻合上眼,搪塞道,“心得就是咱们朝廷那些官名比古人差远了,都是宰相,中书省称令,门下却是侍中,尚书省又以仆射为尊。还有什么考功、比部、都官、虞部,我都记不住是管什么的,乱七八糟。若依我的性子,都把它们改了。”
“嘿嘿嘿。”李治笑道,“反正现在是你做事,愿意改便改,我又没拦着你。”
媚娘只道:“等我哪天有兴致再说吧……”说罢翻身欲睡。
李治倏然想起一事,又抚着她肩膀低声道:“一转眼薛元超离京五年多了,守丧期已满。听说宝乘大师思念侄儿,对咱们颇有怨言,我可是她老人家带大的,不能忘恩负义。明儿你就跟许敬宗说,快把薛元超召回来……听见没有?”
“嗯。”媚娘早已昏昏沉沉,也不知听清没有,只随口答应一声便睡熟了。
二.空劳无功
在媚娘的极力坚持下,大唐东征的步伐没有停滞,随着日月推移情势似乎出现一丝好转。刘仁轨统兵出击,在新罗配合下从百济叛军手中夺回熊津江口,总算保障了水路畅通。
南路苏定方军与高丽军对峙于浿江(今清川江),经过几番激战终于击溃防线,包围高丽国都平壤。时至九月,北路军也有了突破,契苾何力等军受阻于鸭绿江,但随着天气转冷,江面开始冻结;唐军趁机乘兵渡水、鼓噪而进,大破渊男生,追击数十里,斩首三万级。
在这种情势鼓舞下,媚娘又一次振作信心,接受波斯王子卑路斯的投诚,又在口厌哒、罽宾等西域十六国设置了月氏、天马、高附等八个都督府,下设七十六州、一百一十县、一百二十六军府,隶属安西都护府管辖,将界碑立到吐火罗(今阿富汗)之境。至此大唐对西域的控制已超越东汉,版图之大古所未有。
人逢喜事精神倍增,李治甚至觉得自己的病都要好了,主动提议到陆浑去游猎;媚娘自然兴高采烈相随。然而他们的好运到此便戛然而止了,随之而来的是情势急转直下。自从大驾出了洛阳城,坏消息就一个接一个传来。
苏定方虽然包围高丽国都,但平壤城雄伟坚固,且有重兵戍守,根本无法撼动;北路军渡过鸭绿江,迎接他们的却是辽东的冰天雪地,敌人早已坚壁清野,百里不见人烟,大军推进艰难,粮草时常不济。而百济叛军内部也发生巨变,福信拥扶余丰为主,诛杀道琛,兼并其部众,统一复国军各部,黑齿常之也听其调遣。
辽东的局势越来越不妙,而就在这关键时刻新罗王金春秋病逝。新罗国王位更迭,当务之急是稳定内部、安抚民心,大唐暂时指望不上这个盟友了。更糟糕的是,大唐的重要助手回纥首领婆闰也在这时逝世了,其子比粟毒继位;此人远不似他父亲顺从天朝,掌权后立刻与唐翻脸,不仅不再帮唐军东征,还勾结同罗、仆固兴兵作乱。与此同时,暗中窥伺机会的吐蕃也有了动作,又开始向吐谷浑下手。一时间大唐边疆从东到西兵祸四起、处处狼烟……
陆浑(今河南嵩县)原是春秋古国之一,据说就是居于这个国家的戎人杀死了宠幸褒姒、烽火戏诸侯的周幽王。一千五百年过去了,这里依旧山川隽秀、密林葱郁;阵阵北风袭来,吹得山林沙沙摇曳,也吹得禁军的旗帜飘摆不止。在侍卫宦官乃至群臣簇拥下,李治身着戎装、头戴武弁,乘马立于荒原之上,等待野兽的到来。媚娘却没参与狩猎,远远坐在安车上,遥望这一幕,却微蹙蛾眉,明显有些心不在焉——局势一团糟,哪还有玩的心思?
李治倒还沉得住气,或者说故意表现得气定神闲,今天这场射猎不仅是玩,还要向百官证明自己的病差不多好了。耳听得阵阵嘶鸣,又见尘烟腾起,一大群獐狍野猪在士兵驱赶下惊窜而来。李治丝毫没犹豫,立刻张弓搭箭,只闻“嗖”的一阵锋镝破空之声,却没有射中猎物;他即刻又搭一箭,再度射出,依旧连野兽的毛都没碰到——昔日李世民酷爱狩猎,纵马驰骋、箭无虚发,兴致高涨时甚至抽剑上前搏杀。李治却没那本事,狩猎不过是凑凑热闹,何况他目眩之症尚未痊愈,此刻又忧心忡忡,哪射得中?
好在将士们不会令皇帝蒙羞,就在李治开弓之后,大家纷纷张弓搭箭,顿时将跑在前面的几只猎物射得如刺猬一般。箭雨漫天横飞,皇帝究竟射没射中也没人瞧得清。紧接着分列李治左右的骑士纵马而出,便如冲锋破阵一般,各执长刀奋力砍杀,无论是强壮的野猪还是矫健的麋鹿,甚至豺狼虎豹都被砍翻在地,殷红的鲜血四下飞溅,既雄壮又有几分残酷。
李治望着眼前厮杀的一幕,不知是觉得太血腥,还是没心情再射下去,只猎此一围便收起弓箭拨马而去。他来到皇后车边,隔着纱帐对媚娘道:“方才李义府悄悄向我禀奏,安西大都护杨胄病逝,龟兹国又叛乱了。”龟兹乃安西都护府所在地,一旦有失,朝廷对整个西域的控制都将动摇。
媚娘也晓得此事的严重性,却凛然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派兵戡乱便是,又有什么可犹豫的?”
李治点点头:“我已任命苏海政为风海道行军总管,会合阿史那步真、阿史那弥射,同往龟兹驰援……”说到这儿他顿了片刻,继而叹道,“这样下去恐怕不是办法啊!”
媚娘当然听得出这话的弦外之音,不禁摇头道:“当初咱们执意用兵,甚至以御驾亲征胁迫百官,倘若半途而废,天下臣民又该如何看待你我?”媚娘这话算是彻底把老底揭穿了,归根结底其实是面子,无论胜败都要赌这口气。
李治觉得她的话也有道理,一时又没了主见,夫妻相对无语。正犹豫间又觉衣袂窸窣,扭头一望,见户部尚书窦德玄、中书侍郎上官仪、吏部侍郎李安期、兵部侍郎杨弘武、礼部侍郎孙处约、尚书右丞崔余庆等十几位五品以上的大臣涌涌而来,宛如刮来一阵红旋风,人人正冠整袍、神情肃穆。
一望便知,他们也获悉龟兹内乱之事,八成又是来谏言的。李治轻轻咳嗽一声,明知故问:“列位爱卿联袂而来,有何缘故?”
李安期前趋一步,率先开言。他出身于诗书世家,祖父李德林乃隋朝宰相,父亲李百药修过史书,他自幼深受熏陶,自也非同等闲;先向帝后恭恭敬敬深施一礼,才道:“陛下不忘忧患、狩猎演武,臣等本不当言朝政事。然则事有缓急,诚不可待,只好失礼冒进,还望陛下和娘娘宽宥。”这便是先礼后兵,先请罪,省得你们转移话题挑毛病!
李治暗自苦笑:“君臣自当以国事为重,有何谏言但说无妨。”
一语落定,十几位大臣齐刷刷跪倒马前:“请陛下以社稷为重,速止高丽之役。”
该来的早晚要来,李治直面群臣,再不能拿媚娘挡驾,只好拿出皇帝的架势:“都起来,慢慢说。”
窦德玄乃太穆窦皇后之侄孙,与皇家有亲,当先谏言:“去岁至今兵费日增,州县劳顿,疲敝百姓。河南、河北募兵四万有余,此皆夺畎亩之力也,况输粮营造超于徭役,长此以往恐有悖农时,耕田凋敝,损国之益。”他身为户部尚书,管理天下户籍土地,这些话实是有感而发。
“正是。”兵部侍郎杨弘武接着道,“今百济、回纥、铁勒、龟兹等皆需用兵,吐蕃窥机吐谷浑久矣,亦当慎防。而区区高丽一隅羁绊十万王师,进不能取,粮道艰难。与其空劳无功,不如暂且收兵以戡诸乱,另待天时犹未为晚。”
“是啊……”礼部的孙处约也道,“先定西域诸藩,久者不过三五载,近者未至期年,貌恭而心未附。此时不宜大动征伐,应以怀柔羁縻为先。”
事实胜于雄辩,战局明摆着,憋了半年多的群臣今天总算打开了话匣子,你一言我一语,争言收兵。李治甚是忧虑,又见中书舍人张文瓘、给事中戴至德也在人群中,更觉事态严重——张文瓘乃李所举,两人关系亲密;今李病而不朝,张文瓘的态度很可能就是李的态度,看来老将军也认为该罢手了。戴至德乃前朝名相戴胄之子,此人才干出众却性情内敛,从不抢尖出头,也不喜欢附和众意,可他一旦开言必是关乎国运的大事,今天连他也开金口了。
群臣纷纷进言,上官仪更是慷慨陈词:“古人云‘国虽大,好战必亡’。昔隋炀帝一意孤行,倾天下之兵三征高丽,乃至四海举兵、数载覆亡!我大唐承杨隋之运,兴邦建业,抚平天下,岂不以前人之失为鉴……”
“住口!”媚娘早听得不耐烦,一见上官仪又来“捣乱”,再也按捺不住火气,也不顾皇帝在旁,一掀车帘站了出来,“‘国虽大,好战必亡’,别忘了还有后半句‘天下虽安,忘战必危’!你口口声声把我大唐比作覆亡之朝,是何居心?当年长孙无忌擅政,独揽大权为所欲为,几曾见你们有半分违拗?如今又大言不惭什么古人云、今人曰,难道以为今上与本宫可欺吗?”
群臣尽皆悚然,觉得皇后这话说得没由来,却不敢顶撞,都偷偷瞟向皇帝。李治也感觉媚娘有故意撒邪火的意味,而且他这个皇帝就站在这里,岂容得皇后大呼小叫?他忍着尴尬想出言劝阻,却见媚娘忽然杏眼一眯、玉体一晃,飘悠悠便从车上跌落!
“媚儿,怎么啦!”李治一声惊呼,幸而范云仙及时上前,才把皇后抱住。
众臣更是吓得不轻,方才的恭敬之态全没了,一个个乱了方寸。有的大呼:“皇后晕倒了,快传太医!”有的撸胳膊想帮忙,男女有别又不敢随便伸手;有的手足无措,急得团团转;还有的干脆惊呆了,愣在那儿动也不动。李治也从马上跳下来,登上车抱着媚娘,众随从跟着马车连跑带颠直至皇帝休息的大帐。
众人将媚娘抬进去,让她平躺着。李治死死握着她手:“媚儿!你怎么了?你说句话,可别吓唬朕啊!”
媚娘已经醒了,却懒懒地不想动,眼见李治眼角挂着一丝泪水,才安慰道:“我没事,就是这些日子太累了,时而头晕。”
李治一听“头晕”二字更害怕了:“我已患风疾,这还没好利落,你可不能再有事儿啊!”说罢赶忙又催宦官找太医。
里里外外一通乱,上官琮几乎是被两个宦官拖进来,顾不得气喘吁吁,忙跪倒床前给媚娘诊脉。
“怎么样?碍不碍事?”李治连连催问,“怎么样啊?你倒是快说啊!”
他越催上官琮越慌,急得一脑门汗,好半天才摸出头绪:“娘娘好像是、是……”
“到底什么病啊?”
“等等……”上官琮沉住气,又仔细摸了一遍,紧蹙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没错!娘娘又有喜啦!”
“啊?!”李治由惧转喜,高兴得连拍上官琮肩膀。
上官琮被他拍得生疼,兀自咧嘴笑道:“胎气尚好,似已有两个多月了。”
媚娘也露出了甜美的笑容,近来她已察觉经血不调、胸腹酸痛,却当是劳碌紧张所致。猛然听说自己有了孩儿,真不亚于喜从天降,可她的笑容只持续片刻又倏然凝固——怀孕!又怀龙种固然是好事,可是还能继续参政吗?她已经尝到行使权力的滋味,何况这关键时候退归后宫等于前功尽弃,岂能心甘情愿?
她喜忧参半,李治却是越想越高兴——得孩子是一喜,而他这副身躯播出的种还能有收成,证明病情已无大碍。这是他自己都没预料到的,更是一喜啊!
他兴奋得原地绕了两个圈子,又扑到媚娘身前:“你现在最重要的是好好休息,等将来……”
话未说完,王伏胜在后提醒道:“陛下,群臣都在外面跪着呢。”
李治拿起一床被,亲手为媚娘盖好,笑道:“你好好歇着,我先打发走他们再说。”
大臣们还不知怎么回事呢,一个个吓得脸发绿。无论媚娘方才的发作有无道理,毕竟是跟他们生气才晕倒的,若有个三长两短谁担待得起?群臣纷纷跑来请罪,连没参与谏言的也来了,皇帐外密密麻麻跪了好几十人,个个忐忑不安、面面相觑也不敢随便出声;直至看见皇帝笑呵呵走出来,大家心中悬着的石头才落定。
“皇后无碍,不但没病而且有喜啦!”
群臣拱手加额,继而又向皇帝称贺。
“哈哈哈……”李治喜不自胜,“朕的皇儿要紧,可不能再行猎了,明儿一早咱就回銮东都。”说罢转身就要回去。
上官仪往前跪爬两步,斗胆问道:“关于东征之事……”
“嗯?”李治扭过脸,略一迟疑又笑道,“列位爱卿公忠体国,尔等之意朕已了然。其实朕早有收兵之意,因皇后执意要打,才踌躇至今。或许事务冗杂,皇后太过操劳,许多事没来得及禀报朕,自己就由着性子办了。虽说有些急功近利,但卿等也要体谅,毕竟她有孕在身,脾气才不太好。至于收兵之事,朕完全赞同,来日回到洛阳,咱们再仔细商量具体细则。”
“陛下圣明……”群臣的呼喊声震天动地。
媚娘在帐内听得清清楚楚,只觉胸口一阵猝不及防的绞痛,仿佛被人从背后狠狠捅了一刀!
我何曾举动自专?军中哪份战报我没禀报你?哪个大臣的谏言我没转告你?到头来急功近利、恋战不退竟都是我一人的责任!这与卸磨杀驴有何分别?媚娘几欲爬起来当众质问李治,但是话到嘴边又强忍了回去——这便是九五之尊,犯错的永远都是臣子,怪不到臣子就怪宦官,怪不到宦官就推给女人!传承千年的道德也无外乎如此,皇帝永远都是圣明的。
人声渐歇,李治喜滋滋回来了,又掖被又端水。媚娘木然望着这个男人,他笑得那么自然、那么纯真、那么若无其事,仿佛刚才那些话全都不是他说的一样。
媚娘想让这件事稀里糊涂过去,扭脸望向帐外,群臣已经散去,空留一片军营和荒原——陆浑!周幽王烽火戏诸侯!难道周室社稷真的就败坏在褒姒一个女人身上?真实的历史究竟如何?褒姒又遭受了多少诬蔑呢?
她心里实在堵得慌,毕竟辛辛苦苦忙了一年,东征建功也是她的梦想,踌躇了一阵,还是忍不住问道:“难道你真要收兵?”
“咳!”李治大大咧咧道,“你还操心这些闲事做甚?”
“我偏不甘心。”
“朝堂上的事儿别再想了,保重身子要紧。回头朕叫蒋奉御给你调制些安胎的药,听说自从法朗禅师为城阳诵经,她的病大见好转,要不要朕请那老和尚给你也……”
媚娘最不喜他这副顾左右而言他的样子,又把脸转过去不看他,愤愤道:“当初是你要我代管政务的,现在反弄得像我多管闲事一样。罢罢罢,反正我举动自专、不通政务、无才无德、一无是处,你以后再别跟我提朝廷的事儿!”
李治尴尬地挠了挠头,他也明白自己的做法有些不近人情,再说万一日后再犯病,她真撂挑子不管可怎么办?只得抚着媚娘的背,又哄道:“你看你,又着急,我这不是为你身子着想么?其实我这病也没痊愈,你若乐得管事那更好啊!以后我临朝听政,不上朝之日你在后殿批阅奏章,群臣若有急事禀报你也行,上奏我也行,还是咱俩共同做主,这样总可以了吧?”
媚娘勉强舒口气,又隔了半晌才翻过身来,已换了副娇媚羞涩的表情,轻轻摸着肚子,柔声问:“哎,你猜这次是儿子还是女儿?”
李治扑哧一笑,无奈地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