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李猫弄权
显庆五年四月,李治结束在并州的巡游,但他没有直接回长安,而是去了洛阳。一者合璧宫修建完毕,他和媚娘想到新宫殿住住;再者东征百济的战争已经开始,东都洛阳更便于接受战报。这次不仅是皇帝、皇后、太子,连中书门下、尚书六部、御史台乃至嫔妃、皇子、宫人全都移至洛阳——李治亮明态度,不破百济誓不西还。
或许是皇帝的坚决态度使然,这场仗一开始就打得很漂亮。昔日李世民东征高丽兵败而回,大唐意识到水军的重要,因而从贞观二十一年起大造海船。这项工程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很难,且不论耗费多少人力、物力、财力,单单运输就要走过大半个天下。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为保证海船质量,造船所用木料都是从剑南诸州采伐而来的长达百尺的良木,通过水路自巫峡运达江淮;并召集江南十二州的能工巧匠精心修造,再由海路北上并完成试航,最后抵达青州、莱州备战。功夫没有白下,通过十多年努力,大唐已拥有数百艘大规模海船,其中不仅有运送辎重粮草的储备船,更有许多又快又坚固的战舰。
苏定方率大军自成山渡海,直逼熊津江口(今韩国锦江),百济王扶余义慈闻报大惊,匆忙调集一切可以调动的军队南下布防,意欲将唐军阻于海上。可螳臂岂能挡车?苏定方非但驰骋大漠勇不可当,指挥水军也颇有法度,在海上排出一字长蛇阵,乘风破浪直扑敌阵。百济军虽有保家卫国之心,无奈数百艘船无边无沿,根本防不胜防;左右两翼唐军迅速登陆,迂回防线之后,两面夹击。百济军大乱,被唐军斩杀数千人,余者溃不成军四散奔逃。大唐旗开得胜,顺利占据熊津江口,继而水陆并进,向百济国都泗沘城(今韩国忠清南道扶余郡)步步逼近。
战报传到洛阳,李治君臣自然很高兴。不过随着好消息而来的还有一个不大的坏消息——给东征军运输的一批粮草因在海上遭遇风浪,翻船沉没。
宣政殿朝会上,李义府将此事上奏,并且大发议论:“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军需补给关乎成败。负责运输粮草的青州刺史刘仁轨难辞其咎,必须严厉惩处以儆效尤。”
李治似乎完全沉浸在旗开得胜的喜悦中,并没把这件事看得有多严重,只是漫不经心地问道:“依爱卿之意,该如何处置?”
李义府一反平日“微笑和善”的态度,满脸愤慨道:“军资粮草皆百姓血汗。刘仁轨为官失职酿成大祸,不斩之,无以谢天下百姓!”莫看他一脸凛然正气,其实此事根本就是他私下捣鬼——当初刘仁轨审理毕正义案,搞得他狼狈不堪,觅得良机此仇焉能不报?
刘仁轨负责此次东征的粮草运输,事关三军安危,岂敢玩忽职守?在这批粮食运送前他已观察到海上天气变化,决定推迟出海。李义府却认准这个报仇的好机会,以中书之令相压,硬逼他按时发船,结果真出了问题。事后李义府又派心腹监察御史袁异式去调查,临行前特意暗示:“君能办事,何忧无官?”
袁异式心领神会,到达青州后立刻拿出袁公瑜当初逼长孙无忌悬梁自尽的架势,冷言冷语道:“您在朝中得罪了谁,想必自己心里也清楚,我看您还是早作打算吧。”若是泛泛之辈听到这些话早就被吓住了,与其被害得身首异处、家破人亡,不如自我了断保家人平安。但刘仁轨昔日当个小县尉就敢打死四品官,岂是几句大话能唬住的?他相信朝中还有公正的声音,当即毅然回绝:“本官既然失职,自当受国法处置,就算明正典刑斩首市曹,亦无所惧。可若要我草草一死趁仇人之愿,刘某人绝不甘心!”袁异式再三恫吓大话说尽,终究奈何不了他,这才暂时将其拘禁,将案卷上缴朝廷。李义府一心要将他置于死地,于是亲自出马,在李治面前告这一状。
朝堂之上群臣以异样的目光看着李义府,如此构陷于人实在明目张胆,但却没人敢说什么,就连许圉师也欲言又止——李猫二次回朝任相足见圣眷之深,一到任便治死李崇德足见手段之狠,况且最近他又修成《氏族志》,颇得皇帝、皇后赞赏,正是炙手可热之时。
因“志”与“治”同音,触犯圣讳,新修订的《氏族志》更名为《姓氏录》,叙天下二百三十五姓、二千二百八十七家,共列九等。自皇族李氏以下,当今皇后武氏与元贞皇后独孤氏、太穆皇后窦氏、文德皇后长孙氏并列;除此四家后姓之外,酅(xī)公、介公及三公、太子三师、开府仪同三司、尚书仆射皆为第一等;文武二品官及参知政事为第二等,再往下按官职品级以此类推,官高者等级高,官低者等级低,五等以上才算士族。更狠的是,官职决定的姓氏等级仅包括本人和至亲子弟,就算是出自同族也必须各算各家。
这样的分级方式把原先的家世门第都否定了,一切都靠官阶说话,凭你是几百年的旧贵族,只要家里没人当到五品便与士族无缘;反之即便大字不识、家里穷得叮当响,只要上了战场敢拼敢杀,立功升到五品,就可归入士族行列,家里人也可享受朝廷给予的恩惠。比如李义府,饶阳寒门出身,凭三品宰相头衔就混上个第一等,那些山东望族、关陇名门哪肯依?都将《姓氏录》斥为勋格(功劳簿)。不过有骂的就有捧的,如袁公瑜、侯善业等因废王立武蹿升的人,还有苏定方、薛仁贵等靠军功晋升之人,他们可都乐开了花。
朝廷颁布新书,下令将旧版《姓氏录》一律焚毁,继而诏令陇西李氏、赵郡李氏、博陵崔氏、清河崔氏、太原王氏、荥阳郑氏、范阳卢氏五姓七大望族,今后不得互相婚配;以前不同门第间通婚,门第低的要给门第高的一笔“陪门财”,此举今后一律视为卖婚,严令禁止。据坊间传言,之所以有此诏令是因李义府为儿子求娶高门之女,不得应允心中衔恨。但不管贵族怎么痛骂,李义府算是给李治和媚娘立了功,尤其是把文水武氏列位第一等,牢牢攀上皇后这棵大树。前几日他还抓住一个吏部官员调动的小错,煽动党羽弹劾卢承庆,致使其外贬润州(今江苏镇江)刺史。如今风头正盛,谁敢轻易招惹?
群臣默然望着这一幕,哪知李治也很沉默,既不赞成杀刘仁轨,也不表示反对,只是满不在乎地坐在那里,信手翻弄东征捷报,大家都猜不透他在想什么。过了许久,中书舍人源直心慢吞吞蹭出朝班,低声试探道:“淹没军粮虽是重罪,但海上天气变幻莫测,风浪并非刘仁轨造成……”
“也对!”李治立时打破沉默,笑道,“前几年长安干旱,朕召集道士、僧人作法祈雨尚不可得,他刘仁轨非僧非道,还不至于有呼风唤雨的本事吧?暂将其革职,以白衣身份随军效力,退朝吧。”说罢再不管李义府要说什么,起身而去;转过屏风,见媚娘又百无聊赖地站在那里——她实在闲不住,现在几乎天天来偷听李治上朝。
李治朝她戏谑道:“退朝了,这位爱卿怎还不回……”
媚娘却没心思开玩笑:“陛下为何不纳义府之言,将刘仁轨处以重刑?”她真可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作对的人必要治死,对她有功的人必要时时回护。
李治却未答复,只是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膀,挽起她的臂膀笑道:“何必管那么多?走走走,瞧瞧咱弘儿去……”
圣命传至青州,刘仁轨被放出牢房,准备渡海去军中效力。白衣随军固然艰苦,但只要埋头肯干,不再有什么过失,基本上还可起复官职。当初征讨贺鲁失败,程知节罢官,没过多久又被任命为岐州刺史,只是老将军觉得脸上无光,告老辞官;王文度以白衣身份从军,跟着程名振打了几场胜仗,也起复为左卫中郎将。
李义府还是不肯罢休,再次秘密致书袁异式,令其设法将刘仁轨置于死地。其实办这件事也不难,只要像倾覆粮船那样再弄出一次海难,刘仁轨还会不死?但袁异式还算有点儿良心,不想把事做得太绝,刘仁轨都六十多了,何必为难老人家?再者他此番大难不死,实是皇帝亲自保下的,这个人可不敢随便杀。
袁异式如期安排了海船,出航之日也到达成山港前去送行,却见刘仁轨穿了身朴素的粗布衣,卷着裤腿,正一趟趟汗流浃背地往船上搬箱子。
“哈哈哈……”袁异式揶揄道,“您老真是当大官当惯了,如今是随军听用,不是去赴任都督刺史,还带这么多东西。”
刘仁轨累得吁吁带喘,甩了把汗道:“这几箱东西可不是摆排场用的,乃我大唐之历法、礼书、经史、历代帝王圣讳谱录。”
“大老远的,带这些东西作甚?”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刘仁轨傲然道,“今既从军渡海,我当削平辽海,颁示本朝正朔。”
袁异式不禁窃笑——你当了一辈子文职,如今耳顺之年,官都混没了,到那偏远异域能不能活着回来都成问题,还想着建立奇功,这不是痴人说梦吗?
刘仁轨也不理睬,又匆忙挎起个小包袱上了船。士兵收锚起航,他凝然伫立在船头,任凭海风吹拂着花白长须,对着茫茫大海感叹:“这是老天要让我这老叟建功立业啊!”
那一刻岸上的袁异式竟有些看呆了,建功立业希望渺茫,但这位老人家的豁达心胸可真了不得。袁异式暗自感叹——如此人物焉能不与李猫结仇?如此人物又焉能不被皇帝保下?看来当今圣上的眼光不差啊!
二.乐极生悲
显庆五年秋,一道露布快马传至洛阳,振奋了整个大唐帝国。
苏定方所率的东征军成功抢滩后,沿熊津江水陆并进,直逼泗沘城。百济孤注一掷,调集倾国之师在都城以西二十里列阵,以为哀兵必胜,欲与唐军决一死战。可唐军跨海远征,又何尝不是背水一战?刘伯英、刘仁愿等将甘冒矢石冲杀在前,一鼓作气尽锐出战,仅一个冲锋就击溃了百济大军,斩杀一万多人。
与此同时,金春秋派大将金庾信从东路反攻,经过一番血战,攻克百济重镇黄山(今韩国忠清南道连山),与唐军会师。战事发展到这个地步,百济已危若累卵,而内部矛盾更加快了它的覆灭——战败之际百济王扶余义慈惊恐万分,与太子扶余隆仓皇北逃,只留下次子扶余泰坚守国都;唐军旋即兵临城下,将泗沘城团团包围。
国王和太子弃社稷而逃,都城内人心惶惶,哪还有抵御的斗志?扶余泰见众心不稳、各自欲逃,情知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又怨愤父亲和兄长不负责任,一气之下他干脆自立为君,以国王的名义激励将士,想要最后一搏,不料反倒弄巧成拙。
太子扶余隆之子扶余文思尚在城中,得知叔父自立顿时绝望。他身为嫡长孙是百济王位的未来继承者,眼下叔父僭位,莫说社稷已难保住,就算能侥幸击退唐军,祖父和父亲还能回来继续统治吗?即便他们回得来,叔父还肯把王位交还吗?扶余文思心灰意冷,索性率领部下坠城投降。
王孙率先降唐,城内刚凝聚起的一点儿士气立时瓦解,官军百姓如开闸一般,争先恐后往城外跑。扶余泰勃然大怒连杀数人,却根本遏制不住投降的人潮。唐军趁机发动进攻,不费吹灰之力便夺取城楼;扶余泰眼见大势已去,只得放下武器,气馁地跪倒在苏定方马前。
随着都城陷落,百济军民万念俱灰,游散在外的部队纷纷解体,群龙无首的各城官员陆续竖起降旗。义慈王与太子隆走投无路,也只得向唐军投降。短短一个月时间,百济五部、两百多座城池全部归降——至此,立国六百余年的百济宣告灭亡!
从发兵到胜利仅用半年时间,洛阳君臣狂喜。李治立刻下令,百济全境改旗易帜,化为熊津、马韩、东明、金涟、德安五个都督府,下辖三十七州、二百五十县,以投降有功的当地酋长分任刺史、县令;以扶余义慈为首的百济贵族全部押解回唐,避免他们东山再起。
显庆五年十一月戊戌(公元560年12月8日),李治身披绛纱衣、头戴武弁,登上雄伟的则天门楼,再度接受献俘,武皇后不出意外地站在他身边一同接受献俘。而城下进献俘虏的又是苏定方——短短三年间,这位大将讨灭三国,生擒贺鲁、都曼、义慈三位国王,这不仅是前所未有的功劳,更是百年难遇的传奇。时至今日,李治已没什么可以嘉奖他本人的了,于是晋升其子苏庆节为尚辇奉御,父子俱至通贵。不过苏定方对这些赏赐已不甚在乎,若不是眼前这位天子的支持和信任,他岂能在年近古稀之时成就这么大的功劳?今日之荣耀远远超过那些曾压在他头上的关陇宿将,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相较前两次献俘,这次的场面更壮观。义慈王、太子隆、皇子泰等九十三名百济王族官员皆绑缚双手,跪在天街上;在场观礼的除了文武官员、禁军将士,还有洛阳城的百姓。李治站在城楼上,一览无余,心潮澎湃。就在几天前许敬宗已请求议定封禅礼,这无疑预示着盛世来临,昔日父皇三度筹划封禅而未成,这个梦想也要由他来实现了。百济已平,扫灭高丽的那一天还远吗?他超越父皇的那一天还远吗?他昂首挺胸,傲然注视着这一切——三军将士铠甲鲜明,都在为胜利而欢呼;百姓脸上都洋溢着灿烂的笑容;五颜六色的旌旗在风中飘摆,青龙、白虎、朱雀、金牛等瑞兽仿佛都活了,张牙舞爪地从旗帜上游了出来,在空中飞舞盘旋,幻化出各种形状;继而苍穹散发出夺目的光亮,金光万丈云雾翻滚,无数光点倾泻而下。
下雪了么?李治扬手去摸,却毫无感觉,不禁揉了揉眼睛。那些光芒仍在……不!不是雪,是神光!是天神降临赐予他福祉!李治激动地张开双臂,想要迎接祥瑞,然而那些流萤般的光点却越来越多、越来越亮,甚至变得有些刺目!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模糊糊,瑞兽、将士、百姓都扭曲地晃动着,苍天与大地竟交汇重叠在一起……
城楼之下摩肩接踵,千万双眼睛注视着则天门,大家不仅在赞颂国家的强盛,同时也在争睹皇后的美丽。忽然看到皇帝张开双臂不住摇晃,百姓愈加兴奋:“快看!皇上在向咱致意呢!”顿时城楼下人声鼎沸,“万岁、万万岁”的呼声响彻天地。如是者再三,站在一旁的皇后突然握住了皇帝的手,皇帝进而揽住皇后的肩膀,两人交头接耳亲切地说着什么。百姓哪里想到会看到这等情景?这真是乾坤和谐、帝后恩爱的一刻,大家愈加欢腾;尤其人群中还有许多贵妇,见到这一幕都不禁掀开幂篱,无比羡慕地望着那个全天下最幸福的女人!
城楼上下的文武百官却有些哭笑不得——纵然你们夫妻关系好,当着全天下人做此亲密举动,也实在有些不雅吧?立于阁楼阶梯旁的范云仙也正窃笑,却忽见媚娘转身朝自己招手,神色甚是焦急,范云仙赶忙迎了上去。
欢呼声实在太闹,媚娘即便贴在他耳边,也需努力喊出来才听得见:“圣上有旨,仪式立即结束;宽赦扶余义慈等人,命有司在洛阳给他们安排住宅。”
范云仙甚是诧异,这么重要的旨意怎么由娘娘代传?还没想明白怎么回事,又听媚娘几近嘶哑地喊出句令人胆寒的话:“速速回宫,圣上眼睛看不见啦……”
盛大的献俘礼戛然而止,百姓被驱散之时还意犹未尽,就连俘虏也觉得莫名其妙。当跪在地上的义慈王君臣被割开绑绳,庆幸劫后余生垂泪稽颡之际,再抬起头来,却见城楼上已空空如也。许多臣民亲眼看到皇帝由宦官搀扶着走下城楼,可大家都以为这是尊贵的体现,谁也没意识到有问题;更不会想到皇帝下了城楼当即被搀上腰舆,宦官们几乎是跑着将他抬进了宫。
媚娘的手一直被李治紧紧拉着,没办法上轿,也跟着一溜小跑,急匆匆奔过宫门,连簪钗都跑掉了。这会儿来不及去合璧宫,到了宣政殿便落轿,王伏胜、李君信等六七人连媚娘一起将皇帝搀起。此时不再有臣民,李治无须再矜持了,他浑身瘫软踉踉跄跄,被众人抬到了龙床上。
尚药奉御蒋孝璋、上官琮早被范云仙找来,也顾不得施礼请安,马上开始急救。蒋孝璋又是诊脉、又是询问、又是扒眼皮观看;上官琮以针灸成名,当即解衣下针。李治自幼有些胆小,这会儿天旋地转方寸已乱,心里又急又怕,一针下去不禁痛叫起来,反把上官琮吓得不轻。冬日下针当在俞窍,本来扎得就比较深,皇帝又怵怵忐忐颤抖不止,倘有一丝闪失,哪里担待得起?
“陛下别动……千万别动啊……”
亏得媚娘在旁连哄带劝,死死架住李治双臂,上官琮才渐渐稳住心神,在风池、百会、内关、太冲、行间等穴依次下针,轻轻捻着:“陛下请放松。”
“嗯。”李治虽嘴上答应,但紧紧闭着眼睛、咬着嘴唇,额上早已布满了一层冷汗。媚娘心里也急如油烹,但瞧他这副模样,竟觉得有一丝好笑——雉奴生于深宫之中、养于妇人之手,还是太过娇气啊!
蒋孝璋摸了左脉又摸右脉,面色渐渐阴沉,松开皇帝手腕,退到一旁半晌不语。上官琮却丝毫没有停歇,不住捻着天柱、风池两处的针,约摸一炷香的工夫才起针,继而满脸关切低声询问:“陛下,睁开眼瞧瞧,如何啊?”
李治仿佛不敢相信这一切,始终死死闭着双眼,眼窝处早已浸着泪水、汗水,闻听此言才颤抖着缓缓睁开,朦胧渐渐散去:“朕看见了,媚……”但他还未及松口气,脖子微微一动又觉头重脚轻,感到一阵猛烈的眩晕,继而浑身无力、手足麻木,随即一歪。
“怎么了?”媚娘赶忙抱住他肩膀。
上官琮与蒋孝璋同时一阵蹙眉——果不其然!怕什么来什么!
李治歪在那里,连声催问:“怎么回事?朕究竟怎么了?”
蒋孝璋犹豫片刻才开口:“陛下,这恐怕不是眼睛的毛病,是、是……风疾。”
“风疾?!”李治猛地坐了起来,原本茫然的双目竟露出了恐惧之色——风疾,当年父皇患的病。众太医束手无策,仅仅三四年就把纵横天下、骁勇无敌的父皇折磨得卧床不起、一命呜呼!怎么可能?我才三十三岁啊!
“不!绝不!”李治惊恐地叫着,“你们骗朕!你们是庸医……”
“哎哟……”媚娘发出一声惨叫。
李治这才发觉自己仍然攥着媚娘的手腕,一时紧张把她捏疼了;但李治却没有就此松开,反而就势扑进她怀里,不知所措地呼唤着:“怎么办?媚娘,朕可怎么办啊……”方才他在城楼之上的骄傲自负荡然无存,泪水簌簌而下,活像个担惊受怕的孩子。
“没事,别怕。”媚娘只得强自镇定,一边抚着李治的背,一边叱责太医,“万岁年纪尚轻怎会是风疾?不可信口雌黄!”
俩人早吓得跪地不起,蒋孝璋战战兢兢道:“臣实言以对,哪敢有半分虚妄?诚如娘娘所言,陛下年方而立,但风疾并非只有年迈之人才会患。此疾病状甚多,各不相同。诊其脉,虚弱者,乃风也;缓大者,亦风也;浮虚者,亦风也;滑散者,亦风也。”
上官琮也道:“气为血之帅,血为气之母;气无血不存,血无气不行;气行血则行,血行风自灭。风头眩者,由血气虚,风邪入脑,而引目系故也。五脏六腑之精气,皆上注于目,血气与脉并于上系,上属于脑,后出于项中。逢身之虚,则为风邪所伤,入脑则脑转而目系急,目系急故成眩也。察今日受俘之事,圣上登临则天门,面南而背北,厉风乃自脑后而来,加之原有……”
“够了!谁要听你们背医书?”媚娘不耐烦道,“究竟能不能医好此病?”
上官琮瞥了蒋孝璋一眼——我虽擅针,赶不上皇甫谧、孙思邈;你纵能药,也不是李珰之、巢元方。风疾最是顽固,多少妙手先贤都束手无策,咱俩救急倒也使得,哪敢说定能医好?
蒋孝璋心里也没底——高祖、太宗皆罹患风疾而崩,八成老李家血脉传承此病,但这话没法挑明,说出来岂不是诅咒皇家?再者今上自小体弱,本就是个不好医的身子,风疾又多因肝阳上亢所致,水不涵木,肝木失荣,这跟房事也有关系,当着娘娘的面怎么说?不过蒋孝璋也知道,天子动不动怒且放一边,单这位娘娘就不好惹!但凡有一丝退缩,她哪里肯饶?想至此把牙一咬:“可以!臣等勉力为之。”
媚娘杏眼一瞪:“不是勉力,是一定要医好!”
“是。”两人赶忙起身,取纸提笔,冥思苦想筹思药方。
李治兀自扑在媚娘怀里,泪水早已浸湿她的衣裙,口中喃喃道:“朕不信……不会是风疾……绝不是……”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使然,此刻他即便一动不动也觉头晕耳鸣。
媚娘抚着他脸颊,柔声劝慰:“没事的,你是洪福齐天的皇帝,有全天下的名医良药奉养,有什么大不了的,别胡思乱想。”她嘴上说得好,心里却隐隐发愁——且不论皇帝身系社稷安危,这也关乎她的命运,若李治有个一差二错,孤儿寡母可怎么办?
愁什么来什么,媚娘方想及此便听外面一通吵嚷——太子来了。李弘年已九岁,秉性善良读书勤奋,身体却甚羸弱,近来又感染了风寒,咳嗽不止也在养病。不知哪个宦官嘴快,把皇帝病倒的消息传了过去,李弘哪还稳得住?不顾保傅劝阻,慌里慌张跑来见父皇。
李治的性格本就不强,或许子随其父,李弘更是性格软弱,一见父亲惨兮兮倚在床上,竟忍不住抹起眼泪。媚娘佯怒道:“吾儿怎不晓事?耶耶(唐时口语,爸爸的意思)本无大疾,只需静养。你一哭反倒扰了清静,快回去吧!”李弘这才算止住悲声,却不肯走,一定要亲自侍奉父亲服药。
幸而不多时蒋孝璋便亲自煎好药捧了来。李弘身形尚小,需爬到床上才能把药匙送到父亲口边;媚娘怕弄洒了,手把手帮忙。李治虽头晕目眩,还强挺着扮演好父亲,挤出一缕微笑道:“弘儿孝顺,朕这病一定能好……”
如此喂了几匙,王伏胜轻轻踱过来,禀道:“许令公、许侍中、李尚书在殿外,问陛下是否安好,另外还有军情汇报。”
媚娘充耳不闻,捏着李弘小手喂了半碗药,才回头斥道:“什么时候了?还来添乱,叫他们酌情处置……”
“不!”李治却道,“让他们进……”话说一半却顿住了,他不愿臣下瞧见自己这副不堪之相,又转而说,“问问何事,转奏进来。”
“是。”王伏胜随即折去。
媚娘摸摸李弘的头:“药喂过了,吾儿回去吧。有为娘在,侍奉之事不劳你,你回去好好读书,耶耶才安心。”王君德等内侍也纷纷跟着解劝,李弘又给父皇磕了个头,才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眼见儿子出去,媚娘帮李治擦去胡须上的药,才道:“你就安心养病吧,何必强撑?”
李治艰难苦笑:“身为天子,岂能置国事不顾?”话虽如此,他心中却寒了大半——他是从侍奉父皇那会儿过来的,知道风疾的厉害,这病岂是容易医的?即便能治好要多长时间?韬光养晦十二载,又大费脑筋尽诛异己,刚得意几天就摊上场大病,老天待雉奴何等不公!
王伏胜很快转回,还拿着份文书,三位宰相见不到皇帝,索性把军情写了下来。李治初时还让媚娘捧给自己看,哪知字到眼前模模糊糊,越看越觉头晕,只好让媚娘读来听。原来高丽见百济已亡,情知下一个便是自己,遂抢先下手,重贿铁勒的思结、拔也固、同罗等部,唆使他们在东北边庭作乱,意欲拖延大唐攻势。
媚娘也给李治提过不少建议,但这却是她第一次亲眼见到具体的军报,虽不晓得拔也固、同罗是些什么人,但以她直爽刚强的脾气岂容有人作乱?读罢不待李治说什么,抢先道:“普天之下皆帝王家,哪轮得到边庭小丑嚣张?出兵灭了他们便是!”
一场战争关乎多少人命,耗费多少钱粮,又对整个战局有什么样的影响,媚娘其实是不清楚的。但此时这番不知轻重的话倒还真合了李治的心思——斗克虽乱,庄王犹战;刘邦戴箭,不让荥阳。越是内部出问题,对外就越不能软。若因皇帝生了场病对外的战事都停了,还不知惹出什么传言呢。若有碍军心,岂不令外敌愈加猖狂?
李治强自点头:“嗯。既要平灭高丽,也少不得与那帮助纣为虐之辈交手,这仗早晚要打……”他想把三相传进来亲口嘱咐,但勉强坐起便觉头重脚轻,只好又倚下。
媚娘见状主动请缨:“你若有什么实在放不下的话要说,不妨让我去跟宰相们说。”
“你去?”李治踌躇片刻,“你去也好,总比寺人传诏郑重,再者他们见不到朕不免焦虑,你露一面也好让他们安心。”随即便让媚娘附耳过来,把要嘱咐的话告诉她。
宣政殿外许敬宗、许圉师、李义府犹自恭立阶下一动不动,心里却急得火烧火燎——皇帝得病之事对外尚未公开,但瞒得过一般臣僚,岂能瞒过他们?早有相熟的宦官告知。如今百济方定,叛乱又起,数万军队悬于海外,此时皇帝若有个三长两短,扔下这烂摊子可怎么收拾?无论如何得见天子一面啊!
哪知等半天皇帝未露面,却见皇后挺胸抬头走了出来。许敬宗、李义府倒还犹可,许圉师却是头一遭在皇帝不在场的情况下与皇后见面,登时惊住了;直至听得许李二人齐呼:“参见皇后娘娘。”才赶紧跟着一同施礼。
媚娘站在殿阶顶端,以傲然的目光不慌不忙地扫视三人,模仿李治的样子,操着庄重的声音道:“圣上有令,欲定元凶,必先除其羽翼。同罗等部万不可姑容,唯有打得他们叩首稽颡,方得全力铲除高丽。命尔等速速草诏,遣护驾的右武卫大将军郑仁泰前去征讨,再调诸部驰援。”
李义府毫不迟疑地应了一声:“是!”那声音似乎比平日遵从皇帝圣谕时还要响亮。
许圉师对用兵有点儿异议,可面对高高再上、表情严肃却又艳丽动人的皇后,他既紧张又觉得不好意思,连张了几下口,竟没说出半个字。
“臣等遵命。”许敬宗最沉得住气,一如往常般低声领命,施罢一礼又问,“敢问娘娘,未知圣上龙体如何?”
“有劳众位牵挂。”媚娘收起严肃的神情,“圣上并无大碍,但需静养而已。还望众位谨遵上意、勤于国事,莫使圣上劳心。”她说这话时口气变得格外和缓,仿佛李治所患的只是伤风感冒的小病。
三相见皇后气定神闲,顿时宽心不少,又说几句愿皇帝早日康复之类的吉祥话,尽皆告退。媚娘也暗自松口气,转身入殿,却见李治由宦官搀扶着坐在床上,正直勾勾望着自己——她嗓音本就高亢,李治又命众宦官卷起帐帘,所以方才的对话他听得清清楚楚。
“臣妾答复的有何不妥吗?”
李治没说话,只微微摆了摆手——不是不妥,而是比他预想的还要得体!公事以刚,情谊以柔,拿捏得恰到好处。
媚娘还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赶忙坐到病榻边,赔笑道:“有何不妥你倒是说啊,头晕得厉害么?”
李治仍未答复,眉头轻轻触动了几下,忽然握住她手:“媚儿,答应我一件事。”
媚娘瞧他一脸郑重的样子,甚感异样,怀疑他病糊涂了,哄孩子般道:“有事只管说,我哪有不依的道理?”
“你代我打理政务、应对奏疏吧。”
“什么?!”媚娘怀疑自己听错了。
李治却很笃定地注视着她:“我实在不便处置朝政,倒不如休养一段日子,朝廷之事暂时托付与你。”
“臣妾……我……”素来果断的媚娘竟也语无伦次起来——虽然她已明显超越后宫的界限,代掌国政却是做梦都梦不到的事。但毫无疑问媚娘是个爱荣耀、爱权力的人,片刻惊骇后已暗自心动,大有跃跃欲试之感。可是身为女子,她也明白此举已经大大突破礼法,甚至可说是超越了底线。矛盾的心情搞得她不知说什么好:“我、我只怕做不好,反倒误了……”
李治早已从她的炯炯目光中看到了欲望,鼓励道:“无论才学见识还是胆魄,你都不逊于我,这几年又不乏耳濡目染,处置政务应该不在话下。我……”说到这儿李治不免怅然叹息,“我现在这副惨相,如何打理朝政?你得帮我渡过难关呀!”这倒是由衷之言——娇贵归娇贵,身为乾纲独断的皇帝,谁甘愿与别人分享权力?这不过是无奈之举。他双眼看不清奏疏,没有精力接见臣下,加之对风疾的恐惧,只想尽快把病医好。但皇帝不执政,偌大的帝国总得有人管吧,又该交给谁呢?太子?李弘倒是孝顺懂事的好孩子,但年纪太小,身体也不好,根本挑不起重担。皇室宗亲?防还防不过来,老李家的人从来就不缺野心。宰相?且不论许敬宗、李义府等人党同伐异,长孙无忌的教训还不够深刻?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可不想再培养出权臣。那么环顾宫廷内外,除了皇后还有别的选择吗?
媚娘只觉心乱如麻,却也说不清是憧憬还是忧虑。她没有答复,也不知该怎样答复,索性轻轻伏在李治肩头,小鸟依人般依偎着丈夫的脸颊。
李治也没再说什么,但他了解媚娘的性情,亦如媚娘了解他一样,他知道媚娘终究会答应的。强撑了半晌,他已感觉累了,只想暂时逃离这个让他目眩神乱的世界,静静睡一觉。不过就在他合眼的一刹那,还是忍不住说了句:“你若实在觉得吃力,我看这样吧……寻常政务任你为之,若遇军国大事便立刻禀报我,咱们商量着办。”
三.粉墨登场
显庆六年冬,李治罹患风疾,眩晕头痛、目不能视,于是命百司奏事于皇后。虽然没在名义上授予媚娘什么特权,但这个安排已经够惊世骇俗了——古来女子执政的事也不少,类乎吕雉、邓绥、褚蒜子之流,但她们都是皇帝驾崩后以太后身份临朝,即便与隋文帝举案齐眉的独孤伽罗也不曾越俎代庖。李治这个安排实是前所未有。
大部分朝廷官员毕竟是读着儒家圣贤书踏入官场的,对先前皇后种种干政之事已有非议,此番又闻“牝鸡之鸣”,焉有不反对之理?但以许敬宗、李义府为首的宰相却安之若素,养病中的李治更是铁了心支持贤内助参政。
而武媚娘初掌大权便接连发生两桩大案,一出手便尽显其手段——梁王李忠废为庶人、右卫大将军慕容宝节判死。
李忠一生的厄运皆始于王皇后、长孙无忌强迫李治立其为太子。即便他已让出储位、迁往房州,媚娘为确保李弘地位也不会放过他。如今的李忠已是二十岁的青年,随着年龄增长他也渐渐体察到父皇的无情、皇后的心机,早已预感到自己命运悲惨的未来。因为恐惧他夜不能寐,甚至改穿女子衣装、屡屡变更睡卧之所,以防刺客取他性命;还时常延请一些江湖术士,占卜算卦祈福辟祸。不料这些举动非但没效果,反而倒持干戈授人以柄。照顾其起居的宫人刘氏本是媚娘心腹,趁此机会上奏朝廷,声称李忠结交术士、私蓄反谋,连夜里梦话说的都是造反的事。
李忠百口莫辩,况且媚娘也根本不给他辩解的机会,立刻向李治汇报。李治怎会不知其中奥妙?但他既立宠爱的李弘为嗣,便要扫除威胁,况且几度贬谪他与李忠的父子情早已毁得一干二净,想弥合也不可能,索性狠心放弃这个儿子;于是竟不问真伪,削去李忠一切官爵、废为庶人,徙往黔州囚禁——黔州乃李承乾、长孙无忌先后殒命之地,其命运可想而知!
此事过后不久,媚娘又借杨思训被杀一案发威。弘农杨氏与武家一样,皆是媚娘亲戚,也很受皇家照顾。尤其武元庆等被逐后,杨氏一族更受青睐。杨夫人本有个兄长,名唤杨则,惜乎过世甚早;其子杨哲仕宦不过参军之流,也年纪轻轻就死了;于是又提拔孙辈杨庆知。另外同族杨思训、杨思俭、杨思玄、杨思谦等已纷纷晋升,跻身四五品之位。
杨思训乃杨夫人堂兄杨恭仁之子,世袭观国公,托媚娘母女之福官居右屯卫将军,但此人谦和正派,在士林中的名声还算不错;身为禁军将领,前番杨思训护卫帝后“衣锦还乡”,不料在并州糊里糊涂丢了性命。原来他与右卫大将军慕容宝节相厚,宝节好声色,于晋阳蓄有外宅,养了不少美妾歌姬;杨思训乃是严正君子,于酒宴之上大加叱责。慕容宝节倒还听得进去,又慑于杨家的地位,说了几句承教的话;可那帮姬妾却恨杨思训多事,竟在酒中下毒,将其鸩害。
有司即刻调查,杀人者固然难逃一死,慕容宝节也被流放岭南。但杨思训之妻不忿,几度诣阙称冤,又跑到代国夫人府上哭哭啼啼哀求,杨夫人岂能不替外甥报仇?于是在杨氏的撺掇、媚娘的操控、李治的默许下,此案重审,但案子的整个性质完全变了——右卫大将军慕容宝节图谋不轨,欲趁天子巡幸之际谋反,拉杨思训入伙;杨思训忠诚不屈,惨遭鸩害。风化案变成了谋反案,倒霉的慕容宝节刚到岭南,便被朝廷使者追上斩首。李治又别加恩典,将杨氏的封号代国夫人改为荣国夫人,增加食封,提高了皇后之母的待遇。
经过这两件大案,不甘皇后参政的百官尽皆钳口——亲儿子说废就废,铁定的案子说翻就翻,连娘家老母都这么有权势,看来皇帝对皇后言听计从、鼎力支持,咱还是老老实实听话吧!
永徽以来媚娘多次为李治出谋划策,对于内外诸事多所用心,加之与李义府等早有交结,故而代掌政事驾轻就熟,文武百官也渐渐不那么抵触了。李治深居宫中,见媚娘办事有条不紊,军国要务也都及时汇报,于是更加倚重信赖,索性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养病上。
短短一冬很快过去,转眼间已至显庆七年正月,百济各部改制皆已完成,郑仁泰奉命征讨思结、同罗等部,虽未大获全胜,却也连战连捷。在这种情形下,征讨高丽之事自然又被重提。
威严肃穆的宣政殿,金碧辉煌、熏香缭绕,但御座上空空如也,只在龙位之侧垂了一扇珠帘,媚娘端坐帘后与宰相等重臣对话——无论如何,她毕竟是女流之辈,且身份尊贵,非一般臣僚所能面见,遂依听政之制,每隔一日登临宣政殿,仅与宰相会晤,不举行朝会。
她名义上是代皇帝听政,这套形式也不算太出格,可对臣下而言这种无法得窥金面的议政方式更显紧张诡秘,因为这意味着连瞧上面颜色行事的机会都没有。莫说皇后坐在帘后看不清楚表情,就算能看清,男女有别也不敢随便看啊!因而群臣耷拉脑袋一片死寂,只有媚娘的声音盘桓在殿上。
参政三个月,媚娘面对群臣的态度越发从容,口气也越发自信:“高丽不驯已久,实乃我朝之患。昔年先帝东征未果,至崩殂之日犹为之叹息;今圣上承业,敦行仁孝,必要平定高丽,上慰先帝之憾,众卿可有异议?”
自征讨阿史那贺鲁得胜之后,李治似乎打仗打上了瘾,六年间战事无一日间断,将士劳乏、消耗巨大,也甚为堪忧。如今百济刚稳定,又要打高丽,群臣自然有异议。可皇后这话太厉害,把平灭高丽和皇帝仁孝联系起来,反对东征岂不成了反对皇帝尽孝?莫说一般臣僚不敢反驳,连四位宰相也不发一言。
媚娘见群臣恭顺,这才亮出她和李治早就商量好的计划:“既然众卿并无异议,中书可草诏,以契苾何力为辽东道行军总管、苏定方为平壤道行军总管、程名振为镂方道行军总管,分兵进击高丽。”
“臣遵命。”许敬宗还是那副恭顺姿态,一个多余的字都没说。
李义府则满面堆笑,大献殷勤:“大唐神威远播塞外,蕞尔小邦敢不束手?今三军将士仰赖圣上和娘娘天恩,趁新胜之锐,必定势如破竹摧枯拉朽,一举殄灭高丽!”他再度入相多蒙媚娘恩泽,故逢迎其意不遗余力,竟在“天恩”前加了“和娘娘”三字。
任雅相轻轻皱了一下眉,却还是马上附和——平心而论,他甚觉不妥,却没勇气反对。且不说上意迫切,他自己正是因军功才晋升为宰相的。他若出来唱反调,知道的说他是一心为国,不知者还道他不想别人走他老路,欲过河拆桥,阻别人仕途呢!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只有许圉师,他语重心长道:“征高丽诚为要务,但收降百济未及一载,听闻义慈王尚有一子委质于倭,有复国之谋。况吐蕃连番被我军击败,时时妄图报复;郑仁泰征讨铁勒诸部未收全功,牵扯兵力甚多,此时征高丽恐怕兵力不济、难以兼顾。”他深知皇后性情,故而话说得很委婉,不敢硬顶着来。
媚娘却道:“圣上已有筹谋,兵力不济可自河南、河北、淮南之地募兵,再者可征回纥等部赴辽驰援,六七万人召之即来,无须为此忧心。”
许圉师喟然长叹——这真应了那句话,穷兵黩武!不错,现今大唐的实力可谓前所未有之强,但强盛的背后也有莫大隐忧啊!太宗李世民之时也曾多次对外用兵,但贞观四年征突厥、九年征吐谷浑、十三年灭高昌、十九年定薛延陀,每次征伐相隔数载,休养生息安定百姓。如今却连年征战、四面用兵,虽说显庆以来所有战争都打赢了,可贪多嚼不烂,诸族貌恭而心不服,敌人越树越多、隐患越积越深。这些小病不犯则已,一旦爆发便会四面烽火不可收拾。强则易折、锐则易挫,今上勇气可嘉,但战略眼光比先帝差得太远啦!
许圉师隐忧在心,但皇后刚硬的处事作风他很清楚,况且身旁还站着冤家对头,这些话如何出口?思忖半晌他只得跪地恳求:“用兵之事关乎长远,还望圣上与娘娘再作商……”
话未说完,一旁的李义府马上插言:“许侍中,您莫非有畏敌之意?还是对皇后娘娘之言有所不满?”他处心积虑要把许圉师排挤出去,逮住机会便咬。
许圉师当即吓得闭嘴,本来有几个想附和的人也顿时打退堂鼓;许敬宗作壁上观、任雅相视而不见,朝堂上一片尴尬。媚娘素来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维护党羽不遗余力,自是与李义府一气的,但此刻见他跳出来唱白脸,反倒充起好人来,颇为和蔼地笑道:“李公所言过甚,许相公一心为国,岂有私意?既然东征尚有争议,本宫回去再向圣上请奏,来日再做定夺……众卿辛苦,散了吧。”说罢缓缓起身,由范云仙搀扶着下殿。许圉师兀自彷徨,却见其他三相转身便走,也只得嗟叹而退。
其实媚娘根本没把许圉师之言当回事,在政务方面她还算精明,但对于军务实是一窍不通,在她看来,以中原之大倾轧高丽之小乃理所当然之事。朝堂上那番虚怀若谷的表态也不过是托词,回去奏请李治明发圣谕,谁还敢说什么?
媚娘默默思忖着登上肩舆,宦官当即起驾——李治养病自然要挑清幽雅致之处,因而居于芳华苑中,又不方便将宰相召入内廷,只好辛苦媚娘奔波。
虽说她热衷权势乐此不疲,但来回折腾还是有些疲乏,小轿颤颤悠悠,不一会儿便睡着了。回到合璧宫已过正午,八成李治连午膳都用过了,媚娘揉揉睡眼,顾不上喝口水,忙往后殿探望病情。刚穿过游廊,却见李治披头散发坐在一棵古松之下,身边还聚拢着数人。
媚娘讶异,走到近前才瞧清,原来是城阳公主和燕国夫人从长安来了,自己母亲也来作陪,而在李治身畔有个束发着冠、身披法袍、白面长须的中年道士正掐诀念咒,围着李治走来走去。
城阳公主乃文德皇后所出,是李治同胞之姐。这位公主是有名的大善人,斋僧斋道、广结善缘,最和气不过,与媚娘的关系也很好。若在平日,俩人见面早亲昵地聊起来了,然而此刻城阳公主竟顾不上理睬她,只是双手合十、满面虔诚地注视着那道士;卢夫人也恭敬而立,口中叨叨念念,也不知念的什么咒。
媚娘不便打搅,默然站在一旁,瞧他们搞什么名堂——只见那名道士时而步罡、时而纵跃、时而手舞足蹈,那冗长的咒语好半天才诵完,紧接着又大喝一声,张开双手在李治头上比来画去,似是在施法祛风。
城阳公主也渐渐诵完秘咒,这才向媚娘耳语:“这位道长名唤郭行真,身负奇能,会书符念咒、驱邪诊病,生死人、肉白骨,近来在长安颇享盛名,我特地带他过来给雉奴看看。”
媚娘虽信鬼神,却觉“生死人、肉白骨”之类的传言太过荒诞,只是笑而不语。郭行真不住比比划划,又在李治周身穴位揉捏推拿,约摸过了一炷香工夫才停下;皇帝治没治好不清楚,反正他自己满头大汗,脸憋得通红。
众人这才相互施礼,又询问:“陛下感觉如何?”
李治皱着眉头,眨眨眼睛:“好像没什么感觉……”
郭行真连忙解释:“陛下莫急,祛风化疾非一日之功,今后贫道日日为您施法,加之我所炼灵药,不出旬月必有效应。”
“但愿如此吧。”
郭行真见皇帝不甚乐观,又说:“陛下若觉此法不佳,贫道还有别的办法。泰山乃天下至高,临近神明,贫道可在泰山为陛下树碑,祈求天神显灵,驱走风疾,并保国家社稷长远。”
李治虽重视佛道,但只是将其视为操控天下、捞取民心的手段,原本是全然不信的,还对父皇服用丹药颇有微词。可病一旦找到自己头上,心思也跟着变了。尤其风疾这等顽疾,连续三个月服药、针灸收效不大,未免心里起急,也就管不得什么方术神技,一切办法都要试试。媚娘冷眼旁观却觉滑稽,揶揄道:“又能医病,又能祈福,又能保佑国家社稷,这块碑的效力还真是多多益善呢。”
郭行真为人甚是乖巧,索性顺藤而上,又巴结媚娘:“娘娘所言甚是,此碑的妙处还不止于此。不但保佑社稷,还能福及娘娘,保佑娘娘青春永驻,与圣上天荒地老、长久相伴。”
这话正说到媚娘心坎里,引得她一阵欢笑,便没再为难郭行真:“谢道长吉言。您也忒辛劳了,赏绢百段,侧殿赐宴……立碑之事以后再说吧。”随即打发王伏胜设宴,城阳公主、卢氏一并作陪,自己却留下,待众人走远才道:“这道士为人倒乖觉得很。”
李治却道:“城阳大老远把他弄来,终归是一番好意,不便驳了面子。”又命李君信等宦官摆上御膳。
媚娘实在饿了,就坐在李治身畔,边吃边汇报殿上之事:“百济新立诸州还算安好,只是夷将福信、僧人道琛据守周留城(今全罗北道扶安郡)拒不接受我军接收,我想倒不至于大乱……郑仁泰、薛仁贵他们又打了场胜仗,可惜同罗、仆固两部的首领还是逃走了,塞外广袤一时半会儿也难搜寻,只好以后再收拾他们……还有个什么波斯王子遭逢国难,想投奔我朝,派来个使者。那人卷发虬髯,相貌甚是有趣,不过衣衫破破烂烂,身上还有伤;他说他们国家正被什么大食攻打,眼看就要灭亡了,还想请咱出兵援救。这大老远的,我都没弄明白他们国家在哪儿……”
李治初时还仔细听着,却见媚娘嘴里塞得满满,兀自说个不停,哪还有母仪天下之态?不禁掩口而笑,但笑过后又叹道:“如此辛劳也真难为你了。”
“咱们之间还有什么客套的?”媚娘大大咧咧把一碗汤灌下,将筷子一撂,这才郑重其事提及东征之议,将许圉师之言转述。
李治沉默半晌才道:“平心而论,这几年确实仗打得太多,臣下有异议也在所难免……”
“偏他异议,李义府怎不反对?”这会儿媚娘无须惺惺作态。
“那不一样。”李治心道——李猫何许人也?朕算是看透了,就是朕此刻要把这天下毁了,他也一味顺着说好,何时有过异议?
“李义府、许圉师有何不一样,臣妾分不清。百济、高丽有何不同,我也不清楚。但有一点我知道,君之命乃臣之轨,陛下要做成的事岂由得他们反对?”
媚娘这话固然有气魄,却蛮不讲理。但李治还是看得透她的心思——媚娘贪图的是荣誉。隋唐两代君主先后六征高丽不克,她若能在代掌国政期间建此奇功,千载之下铭刻史简,从古至今还有哪个皇后能与之比肩?故而她对东征甚是热衷,极力撺掇。
然而李治又何尝没有急功近利的想法?超越父皇本就是他夙愿,如今又生这么场病,不晓得何时才能治愈,早圆这桩心愿,也好踏踏实实养病。更何况媚娘临朝代表的是他,支持媚娘就是支持自己。想至此李治把心一横:“也罢,既已动意万无变更。来日朕亲见群臣,务必敲定此事。”
媚娘却戏谑道:“你还是好好养着吧,我去跟群臣计较便是。”
“还是朕亲自出马吧,许久没见外臣了。”李治暗忖——毕竟这是朕的天下,如此大战焉有皇后包办之理?养病归养病,朕的声望万不能丢!
正说到这儿,见蒋孝璋捧着两颗药丸笑盈盈而来:“启禀陛下,郭行真所献灵丹臣已仔细察验,有益无害。这个道士会不会法术臣无法断言,医术倒是真的,而且颇有章法。这些丹药非红砂所炼,而是以当归、葛根、芍药等物煎熬蜜制,与臣所用之药相辅相成。”
“这牛鼻子倒也不是徒负虚名,干脆让他去泰山立那座碑吧。”说到泰山李治不免神伤,半年前他还曾和许敬宗筹谋封禅,现在想去也去不成了,就借立碑聊以慰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