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结党奇案
显庆四年是在一片热闹欢腾中到来的。
新春伊始头件大事便是科举考试。隋时登科最荣耀者当属秀才,一代不过十余人,门槛实在太高,建唐以来凡是由文学起家者皆竞逐进士,于是两科渐渐合并,考中进士成了最风光之事,不过即便如此每年能高中者也只三五人。贞观以后录取人数逐渐增多,而李治既已决心打破旧制,更是大开科举之路,这一年仅进士科便录取二十人,明经等科录取的更多。尤其有趣的是,还开设了神童科,弘农杨氏有个叫杨炯的十岁孩童来应考,不但能背诵儒家经籍,作起诗来竟也有模有样,一举得中神童,朝野传为佳话。
科举结束还不算完,李治又宣布举行制举。作为朝廷临时设定的考试,一旦得中升转有望,前途自然更加光明。此次制举规模之大乃有史之最,洞晓章程、志烈秋霜、文武高第、政均卓鲁、道德资身、安心畎亩、贤良方正、学综古今……种种科目五花八门,应考者多达九百余人,李治兴致非常高,不但亲自参与拟定考题,还在皇宫大殿亲自诏问,这真是亘古未有之事。对于应考者而言,得见皇帝金面,就算考不中也够兴奋的了——看得出来,李治是在向全天下人公示,门第的铁杆庄稼靠不住,现在要靠真才实学竞逐考场,但凡有才有能之人,朝廷都会给予上进之路。
一场激烈角逐之后,有人欢喜有人忧,最引人注目的是学综古今科,李治最终钦定李巢、张昌宗、秦相如、崔行功、郭待封为上等,令他们待诏弘文馆。这几人的经历都挺传奇——李巢乃是刑部员外郎李义琰之子,当年李义琰、李义琛兄弟皆考中进士,可谓家学非凡;张昌宗是河北寒门子弟,与弟弟张昌龄双双驰名于文坛,曾大受先帝赏识;崔行功出自博陵崔氏,还是已故凌烟阁功臣唐俭的东床快婿,据说当初唐俭就是因为喜欢他的诗文便将女儿相许;郭待封乃是安西都护、阳翟郡公郭孝恪之次子,郭将军与李同出瓦岗、一并归唐,立过许多战功,惜乎晚年战死在龟兹,其长子也一并阵亡,郭待封的才学比其他四人稍逊,李治取中他有褒奖忠烈之后的用意。
皇上亲自点中之人,岂是往年登科者所能媲及?一时间士林之人争向这五位既有才又幸运的考场英豪祝贺。喜庆中同时发生的两件事却被大多数人忽视——吏部尚书唐临因公务挟私,贬为潮州刺史;于志宁以年老为由自请解除尚书左仆射,李治当即准允,授予从一品太子太师以示尊崇,算是让他退休了。
该铨选的铨选,该授官的授官,该升职的升职,足足热闹了一个多月,这股科考热潮才渐渐平息,文武百官也定下心着手公务。然而就在此时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之事——有个叫李奉节的洛阳人跑到长安,状告太子洗马韦季方与监察御史李巢结党营私!
李巢刚刚考场得意便被人告发,不仅朝野议论,李治也很关注,他在朝会上向百官声称:“李巢虽只是八品之职,却是制举高中者,若果有不法之事固当处罚,若是不逞之徒蓄意诬告,绝不可轻饶。韦季方乃东宫官员,其品行名誉关乎我儿,兹事体大,不可忽视。”因而委派许敬宗和辛茂将调查此事。天子过问、宰相查办,有些敏感之人隐约意识到,一场新的风波又要开始了……
此案虽由宰相负责,但中书令、侍中身份高贵,总不能让他们来审人犯吧?所以审讯的差事还是落到大理寺手里,而直接负责的便是大理正侯善业——此时侯善业已不是当初的七品小官,虽不能与许敬宗、李义府相比,但趁着废王立武的东风也迅速升官,已是从五品之身。
他绯袍在身端坐公堂,面对下边跪着的告状者,梗着脖子、撇着大嘴、乜着眼睛,一脸高傲之态,瓮声瓮气道:“李奉节!韦洗马乃东宫重臣,李御史才名卓著,你区区东都草民,何敢造次?说他二人结党可有证据?”民告官,这官司未打就先招了忌讳,况且被告者一个被皇帝器重、一个是东宫要员,不挤对老百姓挤对谁?
“证据?”李奉节狡黠地一笑,“证据当在二人家中,大人不搜何以得来?”
“嗯?!”侯善业一愣,随即狠狠一拍惊堂木,“大胆刁民!无凭无据你就敢乱告,难道视王法如儿戏?”
李奉节分明只是一介草民,但面对大理正竟丝毫不惧,甚至还有一丝不屑之态,笑道:“大人好糊涂,无凭无据的就不能告状吗?天下之事并无定数,欲说它无凭它便无凭,欲说它有据它便有据。”
“岂有此理!莫非戏耍本官?”
“嘿嘿嘿……”李奉节索性跪都不跪了,一盘腿坐下来,“就凭大人您这等官职,恐还不值得一戏吧?”
侯善业好歹也是堂堂大理正,又有皇后一派的势力做靠山,平日骄狂得很。这等案子本无须他审,只因皇帝和宰相过问,他这五品官才降尊纡贵亲司狱犴,孰料李奉节竟不把他放在眼里。侯善业顿时暴跳如雷,也不顾当官的体面了,一撸袖子站起来,破口大骂:“鼠辈!竟敢藐视本官。今天不叫你尝点儿厉害,你也不懂什么叫王法。来人呐!给我打,狠狠地……”
衙役抄起刑棍、按住李奉节便要动手,忽见寺中主簿慌慌张张闯上堂来:“且慢!”
“为何拦刑?”
主簿满头大汗道:“许相公亲临,现在后堂之中,命您立即停止审讯去见他。”
侯善业满腔怒火顿时化为乌有,捻髯沉思——此事不合常情,即便宰相负责此案,依照旧例也不过听听汇报、抓抓案情,断无亲赴刑狱之理;即便要来,辛茂将以大理卿之职兼任侍中,他都不曾过问,许敬宗何以越俎代庖?看来这汪水可够深的!
无论是出于上下级,还是出于废王立武的老交情,侯善业都不敢怠慢,当即整理衣冠,只咕哝了句:“暂将李奉节收押……”忙不迭去见许敬宗。
大理寺上下人人疑惑,不知宰相亲临是何征兆,所有寺丞、狱史都心绪不宁,纷纷溜到后院,远远瞻望堂上动静;见两人闭门而谈,寂寂无声。足足过了一个多时辰,堂门才“吱扭扭”敞开,许敬宗腆胸迭肚当先而出,脸上无一丝表情,侯善业似个哈巴狗般在后面赔笑而送。众官员忙一拥而上,众星捧月般将宰相送出大门。
眼见马车走远,主簿这才请示:“是否继续用刑?”
“胡说!”侯善业狗眼一翻,“李奉节是告状的,岂能为难人家?给我好吃好喝好招待。”
“是。”主簿一头雾水,又不敢细问,“那接下来该如何?”
“速将韦季方索拿到狱,家中之物详细抄检!”
“啊?!”主簿好心提醒,“人家可是东宫洗马。”
“管他什么东宫西宫、洗马洗牛!”侯善业冷冷一笑,竟说出和李奉节如出一辙的话,“不抄检怎有证据?速速去办……另外把李巢也请过来吧。”
侯善业平素欺软怕硬,名声一向不佳,但这一次扬眉吐气;随着他一声令下,衙役兵丁火速出动,竟斗胆闯到东宫,自崇贤馆中将韦季方锁拿;随后又派大群兵丁直奔城南——京兆韦氏、杜氏多群居于长安城南,因两家高官辈出,民间编了一则谚语,唤作“城南韦杜,去天五尺”,绝非轻易能招惹的对象。这次大理寺竟也不顾三尺五尺了,怒冲冲闯进韦季方家,里里外外翻了个底朝天,书籍、信件、名刺乃至一切有文字的东西全部抄走。与此同时监察御史李巢也被捕,不过对他还倒客气,并没有上枷锁。
三日后此案再度开审,侯善业依旧端端正正稳坐公堂,依旧那副高傲不屑之相,但跪在下面受审的人却换成了韦季方。
韦季方以文学起家,侍奉太子李弘,自认为品行高洁,怎料罹此横祸?不停辩解着:“我与李巢不过数面之缘,并无私交。况且卑职不过一东宫文士,李巢一介御史,我俩皆无权之辈,谈何结党营私?李奉节纯属诬告,侯公不信可将其提来,我愿当面对质……”这些话他已磨破嘴皮说了无数遍,无奈侯善业偏偏不听。
“休再巧言狡辩。手中无权便不能营私吗?这等伎俩瞒不得我,必是你二人身后有更大靠山,还不从实招来?”
“卑职虽系杜氏子弟,幼年丧父、家门贫寒,全凭寒窗苦读文墨起家。我又能攀附何人?”
侯善业一拍惊堂木:“现在是本官问你!”
韦季方又急又怕汗流浃背,简直快哭出来了:“没有啊……真的没有啊……”
侯善业见他犹自茫然,情知这么问不是办法,便从桌上抓起一张纸,绕过桌案来到他近前,指指点点道:“这是自你家中抄检来的。此封书信中有‘与赵师者’等文,口吻甚是恭敬。这‘赵师’是谁?莫非便是你们交结的权贵?”
韦季方脑子全乱了,眼见只抽出这么孤零零一张,没个上下文,也想不起是写给谁的,具体提到哪位姓赵的前辈更是没个头绪;况且他确实没有攀附结党的行径,怎么答复?只得推诿道:“卑职不知,实在不知。”
“唉!”侯善业连连摇头,继而换了一副颇有耐心的口气,“你身居从五品上,论起来比本官还高着一阶,难道除了读书作文,就不曾留心现今朝局?万事无常,盛衰相继,祸兮福所倚。你若能将功折罪招出实情,焉知不会坏事变好事?再好好想想,这个人是……”
韦季方是老实人,见他双目炯炯望着自己,似是万分迫切,无奈根本不明白他言下之意,唯有不住辩解:“没有!我确不曾党附任何人啊!”
侯善业见他实在不晓事,只得附到他耳边低声道:“这‘赵师’难道不是赵国公、太尉无忌?”
韦季方闻听此言惊若五雷轰顶,怔了片刻匆忙辩解:“不!在下何等样人?莫说不敢攀附,即便有心幸进,又哪里结交得上当今元舅?断无此……”
“住口!”侯善业连忙喝止,“证据在此,你休想抵赖!”
韦季方确是个低头读书、不问世事的文人,哪晓得朝堂光辉之下那些阴霾诡谲?在他眼中长孙无忌仍是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岂敢随意攀扯?再者即便不是无忌,哪怕随便一个老百姓又岂能诬陷?他急得眼泪汪汪,连连叩首:“冤枉啊!侯公明察……”
殊不知侯善业比他更急——已经诱供了,这榆木脑袋竟不认,还一个劲地瞎嚷,这传扬出去可怎么得了?
侯善业有心舍了姓韦的另寻李巢,可又一琢磨,李巢乃皇上亲录的学综古今之人,况且此人背后还有另一座靠山,连许敬宗都要恭让其三分,万万招惹不起!事已至此他把心一横,恶狠狠道:“我给你指了阳关道你不走,偏要自寻死路。”说着回归桌案抄起令签,“来人呐……人是木雕,不打不招;人是苦虫,不打不承!给我狠狠杖责,看他还嘴硬!”
衙役个个膀阔腰圆,立时抓住膀臂拉下公堂,大棍抡动呼呼挂风,韦季方疼得连声惨叫。不多时已连打三十余棍,侯善业喝令停刑,推上堂来再问:“本官且问你,赵师是谁?”
韦季方脑筋虽死,骨头却硬得很,还是“不知”二字。
“再打!”
二度用刑早已是皮开肉绽,韦季方痛得死去活来、四鬓汗流——但没做就是没做,不知便是不知,纵被打死也不能随便攀扯!这次再打完动都动不了,硬生生拖到堂上,韦季方早已无力辩解,也知辩解无用,索性紧咬钢牙一字不说。
“给我、给我打……再、再打……”
翻来覆去连动三次大刑,连衙役们都累得一身透汗,韦季方仍是咬紧牙关不肯就范。侯善业彻底没辙,乌纱也歪了、眼皮也耷拉了、脸色也青了,坐在那儿两眼发直,嘴唇一个劲哆嗦——这是钦犯,可不能打死啊!奈何只得收监,待来日再问。
浑身血污的韦季方被拖走,侯善业也已筋疲力尽,索性家也不回了,垂头丧气回到下处,往床上一躺闭目喘息。哪知没清静一会儿,忽闻外面狱史大呼:“不好了!韦犯咬舌自尽!”
侯善业一猛子蹦起来:“快救!快救!去找最好的医师!”
皇帝过问的案子,人犯若是稀里糊涂死了,谁担待得起?大理寺一通慌乱,连找了四五个医者,又是治伤又是和药,那帮打人的这回后悔了,还得跟侍奉亲爹一般留心伺候着。整整忙了一夜,至五鼓鸡鸣韦季方总算无大碍了,躺在牢里昏昏而睡。
侯善业面若土灰,颓然倚倒在牢门边,弄成这样怎么交差?莫说皇帝那关难过,许敬宗也饶不了。思来想去忽然心念一动——对啦!不见毕正义之事乎?眼前这不就是活生生的隐瞒元凶、畏罪自杀吗?反正姓韦的也说不清话了,随便给他弄份口供不就行了?
想至此疲惫一扫而尽,他当即跃起:“备马!我要去见许令公!”
仆从一旁提醒:“此时宰相尚在政事堂商议大事,恐……”
“胡扯!还有比这更大的事?”侯善业手捻胡须不住冷笑,“这一案如今已被我查得明明白白。天网恢恢,疏而不失啊!”
二.元舅谋反
夜晚给太极宫披上了神秘而恐怖的面纱。白天的朱梁画栋、金钟宝鼎被黑夜浸染得冰冷无情,如庞然怪物。太极殿、两仪殿、万春殿,庄严神圣的朝堂变得空旷凄凉;晖政门、肃章门、虔化门,金碧辉煌的门楼浑浑噩噩矗立在殿阁之间;御苑的海池仿佛成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漆黑深渊,花草树木也显得婆娑扭曲、形似鬼魅,草丛间时而发出阵阵虫鸣,黢黑静谧中显得格外诡异,充满不安之感;廊阁间唯有几个老宦官凄楚地守着晦暗宫灯,聊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武德殿灯火阑珊,皇帝李治正坐在殿中,因为灯烛太过幽暗,瞧不清他的面容和表情,唯见他那并不伟岸的身躯直挺挺靠在龙位之上,却丝毫不显威严,反而有一种刻板的紧张感。
许敬宗同样很紧张,毕恭毕敬站在下面,操着阴沉沉的嗓音,汇报韦季方一案的审问结果:“韦季方久与长孙无忌交通,又结李巢,共谋以朝廷大权复归无忌,党同伐异,构害忠良。今搜查韦家已获书信,韦季方知事情败露,情急之下妄图自尽,以掩无忌之罪,幸而未死。李巢官职卑微、涉事不深,亦将所知之事如实供述,件件皆与韦季方所供相合。”说到这里许敬宗停顿片刻,微微撩起眼皮,以小心翼翼的试探口吻道,“此案元谋者似乎真是无忌……”
李治听罢没有半点儿反应,兀自端坐在那里,在灯光掩映下宛如没有灵魂的塑像;许敬宗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又不敢多说什么,唯有静静注视着皇帝,大殿内寂然无声,静得令人感到窒息……过了许久许久,才听到皇帝发出一阵沉重的喘息,继而以哀婉凄楚的声音道:“怎会有这等事?舅父为小人离间,不满或许是有的,何至谋反?”
许敬宗身子一木——谋反?!哪怕时至今日,他也不敢把这罪名栽给无忌,一直含含糊糊说是朋党,可进亦可退,怎料“谋反”二字竟会从这个看似柔顺宽厚的天子口中亲自迸出!
片刻惊愕之后许敬宗才渐渐定下神来,接踵而至的是兴奋——这倒省事了!他按捺住激动的心情,故作一脸沉痛,把皇帝的话咬死:“臣始末推究,反状已露,陛下犹以为疑,恐非社稷之福。”
又是一阵沉默,晦暗烛光中李治原本挺立的身躯瑟瑟颤抖,胸膛不住起伏,仿佛一座楼阁承受不住狂风凛冽即将崩塌,再次开言已是哽咽不止:“这叫朕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许敬宗闻听那凄楚的哭声,头皮一阵酸麻。即便精明如他,此刻也摸不清皇帝是真的痛心,还是惺惺作态,不知是该安慰还是该继续怂恿;唯有把脑袋压得低低的,闭紧双唇,一个字也不敢说。
李治哀哀抽泣了好一阵,才接着道:“可叹我皇家不幸,亲戚间屡有异志,昔日高阳公主与房遗爱谋反,如今舅父又萌异志,朕还有何颜面见天下人?此事既已坐实,朕如何是好……”
许敬宗再度惊愕——高阳公主案?!不但定为谋反,连处置此案的范例都扔出来了。何其顺利?又何其可怖!
但此时他已顾不得多想,当即跪倒在地,诚惶诚恐道:“房遗爱不过乳臭小儿,高阳公主乃一妇人,他等即便欲反,事何所成?长孙无忌与先帝共谋社稷,天下皆服其智;身居宰相三十载,天下皆畏其威。倘若谋定而发,其势岂是高阳可比?今赖宗庙之灵,皇天保佑,使此阴谋败露,实乃天下之庆也!陛下若不速速处置,臣恐无忌得知韦季方自刺,窘急发谋,攘袂一呼,到那时同恶云集,势不可当,则我大唐社稷危矣!”
李治的反应依然是哭,哭得越发凄惨,泪水簌簌而下,便如当年他被告知李恪谋反,哭求长孙无忌宽恕哥哥时一模一样!
许敬宗心念一沉,似乎感觉到皇帝心中还残存一丝矛盾,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不论皇帝如何,他把案子推到这份上又岂有退路?想至此他牙关一咬,又往前跪爬几步,援引隋末之事恫吓道:“臣昔日曾见宇文述、宇文化及父子为隋炀帝所厚待,结以婚姻,委以朝政。哪知宇文化及提典禁兵,一夕作乱江都,先弑炀帝,后杀不附己者,宰相苏威、裴矩唯恐遭难,皆舞蹈叛贼马首,于是大隋社稷一夜之间便即倾覆。前事不远,愿陛下以天下为重,速决之!”这倒不是虚言,可当年舞蹈叛臣马前的不仅是苏威、裴矩,何尝没有他许敬宗?
李治似乎被这番话触动,又挺直了身子,却犹自抹着眼泪,呜咽半晌才含含糊糊道:“朕方寸已乱,实在无可决断。此案或有可疑,你再回去想想,再好好审一审。”
许敬宗也是一脸沉痛之色,说了两句保重龙体之类的话,便起身告退。而当他走出武德殿之时,已露出了一丝浅浅的微笑……
李治却仍在哭泣,虽不似方才那么刻意,却感觉心中无比阴郁。这完全是矫情伪善吗?说是表演也太逼真了。真心实意吗?说是情真也太违心了。此时此刻他已无须再哭,甚至连他自己都想抑住悲意,但泪水还是止不住地滴落,染湿了衣襟——与其说他哭舅舅,还不如说他在哭自己。千防万防,终究还是走到这步,便似命中注定一般。他感觉自己内心深处的某样东西已经破损、残缺,甚至泯灭了!
既已求仁得仁,为何不能心安理得?
李治咬住嘴唇抹去眼泪,拿起镜子想要整理一下鬓发,却被镜子中的自己吸引了。不知是不是心理使然,他觉得自己的容貌变了,已不再是当初那副温婉可亲的模样,脸庞比之先前消瘦了一些,肿起的眼泡、杂乱的胡须,三十二岁的人额上竟隐隐出现了一道抬头纹。是啊,自从当上太子,至今已经十七个年头,他无日不在筹谋、不在算计、不在煞费苦心。俗话说“养儿随舅”,他现在这副面容还真有点儿像长孙无忌。李治抬起手,轻轻抚摸着镜中那副他和舅舅交融的面孔——冰凉的,那影像如他的主人一样冰冷!他除掉了冷酷残忍的长孙无忌,可现在他和长孙无忌还有什么不同?真正被除掉的其实是自己,是那个纯真无邪、宽宏仁厚的九郎雉奴。
忽然,一个温暖柔和的身躯从后面抱住了他。李治把那面铜镜放下,喃喃道:“满意了吧?你们都满意了吧……”话虽如此,他却并没有嗔怪之意,反而握住那双纤手,抓着它们像披衣服一般越发紧紧裹在身上,唯有如此他才能感到一丝温暖……
中书大堂外,侯善业背着手走来走去,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幸而深更半夜四下无人,不然来往的官吏一定要生疑。他忐忐忑忑候了半个多时辰,终于看到一条黢黑的人影从延明门内走出,看身形便知是许相公,便急不可耐地蹿了过去:“圣上是否应允……应允那事?”总不能直接问圣上是否已同意害他舅舅吧?
许敬宗喜怒不形于色,只道:“含含糊糊答应了。”
“唉……”侯善业长出一口气——总算闯过这关啦!随即挤出一丝微笑,拱手道:“恭喜许令公,除此大患高枕无忧。”
“胡说!”许敬宗把眼一瞪,“国家出了这等逆事,你还道喜?”
“是是是,卑职孟浪了。”
“我话还没说完呢。陛下虽然大抵接受这个结果,却还不满意,命令再详细审一审。”
“啊?!”侯善业又皱起眉头,“都编……都审到这步田地了,还怎么审?”
“老夫也不得要领,你有何见解啊?”许敬宗手捻胡须凝望着他——就看你小子聪不聪明了!
侯善业蹙眉凝思许久,渐渐领悟:“莫非要把韩瑗、柳奭等无忌相厚之人全都网罗在内?”
许敬宗一副疑惑的口吻:“似乎有些道理,不过韩瑗等人不早就被贬官了吗?”说罢又凝然直视着他——能明白我为何弄来个洛阳人告状吗?
侯善业想了片刻,忽然一拍大腿:“巧啊!李奉节恰从洛阳来,就说他们两年前东巡时便已筹划谋反不就行了?大可将韩瑗、来济、柳奭、高履行、长孙祥等都攀扯在内,死了的褚遂良也算进去!”
“哈哈哈……好!”许敬宗仰面大笑,手指他鼻子道,“这可是你想出来的,与老夫丝毫无干。”
“这、这……唉!”侯善业摇头苦笑——阴谋是您想的,事儿是您挑出来的,告状者是您派的,坏主意是您出的,皇帝面前您邀功,下边的缺德事您还撇个一干二净。官当到您这份儿上可真是绝啦!不服不行啊!
时隔一日,许敬宗又来汇报复审的结果,而且把辛茂将也拉过来当陪衬。据其所奏,与长孙无忌谋反一事蓄谋已久,同谋众多。事情起于前太子李忠被废之际,韩瑗、柳奭、褚遂良等皆不自安,又因东巡之际高履行、长孙祥先后被贬,几人心中不忿遂定反谋——许敬宗心思细腻,上次唐临拟定巡察使之事,皇帝只将与李义府有怨的张伦抹去,来济一方竟然不问;他由此得知李治顾念潜邸之谊,对来济尚有一丝怜意,故而没将其罗织在内。
汇报已毕,许敬宗请求收捕。李治仍是泣涕涟涟,声称:“即便如此,朕绝不忍杀舅。若果杀之,天下将谓朕何!后代将谓朕何!”
许敬宗凭着优异的口才和学识再度应对:“薄昭,汉文帝之舅。文帝得以入继大统,其有功也。后来薄昭因杀人获罪,文帝身穿素服哭而杀之,至今天下以文帝为明主。今长孙无忌忘两朝之大恩,谋移社稷,其罪甚于薄昭多也。法固当诛,陛下何疑?古人有言,‘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安危之机,间不容发。无忌乃今之奸雄,王莽、司马懿之流,其心不可测。陛下若再迁延,恐变生肘腋,悔无及矣!”
在这番朗朗陈词之后,李治终于彻底擦干了眼泪,唉声叹气道:“话虽如此,朕顾念亲情终不忍动斧钺。革掉太尉之职、削去封邑,给个都督头衔,仍保留一品食料待遇吧。”
一旁的辛茂将目瞪口呆——身为侍中兼大理卿,此案的玄机他会察觉不到?可是从头至尾许敬宗一手包办,他无从置喙,也不敢表示异议,原指望皇帝说句公道话,哪知竟是这等结果!辛茂将既恐惧又悲痛,作为一个不惹是非的老实人,他又能怎样?只好随着许敬宗一同下跪,昧着良心说了句:“陛下圣明……”
显庆四年四月,长孙无忌因谋反罪被贬出朝廷,虽然李治在审讯过程中一再表示不忍,但直至舅舅离京他都没见上一面,从头至尾所贡献的不过是两场眼泪。无忌的三公之职和赵国之封皆被革去,给了个扬州都督的头衔,却不能去扬州上任,而是安置于黔州。
黔州,多么具有讽刺意味的地方,当初废太子李承乾不就曾拘禁在此吗?如今这座拘禁之所迎来了新主人,不过这位新主人似乎比李承乾强些,还拥有一品的食料待遇。这待遇实在不低,每天粳米一斗五升、粟一斗、蜜三盒、酥一盒、梨七颗、枣一升;每月还供应二十只羊、六十斤猪肉、三十条一尺长的鱼。东西倒是不少,可他满门获罪,来至此地举目无亲,仆从都没带几个,这些东西如何消受?
仆人们为此发愁,只怕过几月这个院子就被羊占满了。长孙无忌却一点儿都不担心,他背着手站在堂口,望着小院中那些无忧无虑、咩咩吃草的肥羊不住冷笑:“放心吧,占不满的,没几个月了!”
三.赶尽杀绝
长孙无忌“谋反”被贬黔州,而灭顶之灾刚刚开始。
许敬宗早已“审出”此案有众多同谋者,于是再度上奏:“无忌谋逆,皆由褚遂良、柳奭、韩瑗煽动蛊惑所致。柳奭昔年勾结中宫,谋行鸩毒,于志宁亦党附无忌。”
众所周知,王皇后当年谋行鸩毒本就是个糊涂案,如今几位老宰相卷进此案更是莫名其妙。但理由已不重要,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无论许敬宗怎么说,李治都不会质疑,对这些人他甚至连眼泪都不需要。
于是柳奭、韩瑗被彻底开除官籍,贬官改为流放;褚遂良虽死,家眷尚在,又将他两个儿子褚彦甫、褚彦冲流放爱州;长孙无忌族弟长孙恩,儿子长孙冲、长孙涣、长孙濬、长孙淹等均被开除官籍,流放岭南;高履行贬为洪州(今江西南昌)都督;于志宁也被革职——于志宁虽未明确反对废王立武,但他与韩瑗等人共事多年,况且于氏乃八柱国之一常山郡公于谨之后,在关陇诸族中势力甚大,因此李治终究没有饶恕这位七十多岁的老臣。
时至五月,谋反案又牵连到长孙无忌的堂弟、驸马长孙诠,李治将其流放隽州(今四川西昌),没过几日便暴卒;据调查是当地县令为了谄媚宰相,将其乱棍打死——事情或许没这么简单,长孙诠毕竟娶了新城公主,而且夫妻感情不错,若容他活着岂不是麻烦?现在他一死,也就绝了新城的怀念之情,李治大可给妹妹重选乘龙快婿。
一个月后事情再度扩大,李治又下令将韩瑗、柳奭、长孙恩等人披枷戴锁押回长安,并命令各州抄没他们的家产。继而命司空李、中书令许敬宗、侍中辛茂将、户部尚书卢承庆、兵部尚书任雅相五人联合复审此案;原先被告结党的监察御史李巢因涉案不深认罪主动,竟予以宽恕,令其协同调查此案。
李、许敬宗自不必说,辛茂将唯唯诺诺;卢承庆曾遭褚遂良排挤,在外流转多年;任雅相跟随苏定方西征有功,是李治新提拔起的亲信;外加一个原本是被告现在成了查案者的李巢。由这群磨刀霍霍的人主审,能有什么好结果?
与此同时身在黔州的长孙无忌也迎来了一位贵客——中书舍人袁公瑜。他的使命是再度详细推问谋反之事。
其实长孙无忌与袁公瑜是“老朋友”,当初袁公瑜日日做客太尉府,表面上阿谀奉迎,暗地里却将无忌这边的消息透露给许敬宗、崔义玄;裴行俭便是因为私下说了几句抱怨皇帝和媚娘的话,被袁公瑜告发才贬往西域的。世事无常,昔日唯唯诺诺之人变成了高高在上的朝廷使者,而大权独揽、风光无限的人却沦为囚徒。
袁公瑜板着脸孔,一言不发注视着长孙无忌,无忌却也面无表情地看着袁公瑜。没有咒骂、没有叱责、没有交锋,甚至连一句虚伪的寒暄都没有,二人相顾无语——时至今日还有什么可推问的?袁公瑜明白自己的真实使命是什么,无忌也很清楚,自他离开长安那天起就在等候这一刻。
“事到如今……”沉默良久,袁公瑜还是不得不开口,“您老恐怕也无颜面见天下人了吧?还是早作打算吧。”
“明白……”无忌自嘲般地冷笑一声,转身而去。
其实从许敬宗一开始查这个案子,长孙无忌就预感到不祥。一个五品的太子洗马、一个八品的监察御史,俩小官能结出什么党?即便真结党,远在洛阳的李奉节何以得知?就算他知道,这么个小案子用得着宰相审吗?再者从头到尾受审的只有韦季方,又是动刑又是自杀,李巢为何皮毛都没伤到?凭什么韦季方的“供词”写什么,他就毫不犹豫证实什么?他又何以从一个被告之人便成了参审者?需知李巢不仅是钦点制举之人,还是刑部郎中李义琰之子;而李义琰入仕以来就是李的部下,李当并州长史时他任太原县尉,李入京为官他也调到长安,李兼职宰相他也选入尚书省,那是李大胡子一手提拔起来的亲信啊!
长孙无忌仰天狂笑——许敬宗、李,再加上后宫那个时时刻刻盼着我死的武皇后。我焉能不败?焉能不死?
可笑罢之后他又陷入悲怆的沉默。即便这些人怨他、恨他、仇视他,也根本伤不到他半根汗毛,真正将他逼上死路的不是别人,而是他的好外甥!唯有皇帝才能将他逼上绝路。自从妹妹长孙皇后去世,直至显庆元年雉奴亲政,整整二十载的疼爱和扶持,最终换来的却是这个结果。
寒心也没用,长孙无忌很清楚,自己实在不得不死。即便雉奴已大权在握,即便自己闭门自守别无他求,即便褚遂良、韩瑗、柳奭等已遭贬斥;但只要他还活在世上,就会有关陇乡人希冀他东山再起,雉奴也终不能放心——权势是什么?那是一块烧红的火炭,可以给人温暖,也可以把人活活烫死。
争权夺势一辈子,最后争到手的不过是一条白练。可当年他不也曾制造高阳公主案,害死李恪、薛万彻、李道宗等人吗?手捧白练前他不禁想起李恪临死前的诅咒:“长孙无忌窃弄威权,构害良善,宗社有灵,当族灭之!”血债终须血来偿,这只不过是该遭的报应啊!
无忌独自走进房内,将白练抛过房梁,踩着几案打了个死结。当头颅探入练缳的那一刻,他还是忍不住停了下来——不是因为贪生,再贪也活不成了,也不是因为顾念妻儿子孙,顾念也没用,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在这最后的时刻,他回忆起自己此生的荣耀和悲怆:幼年丧父、被逐出家门的凄楚,舅父高士廉的抚养之恩;青年时与李世民的结交,郎舅间的意气相投;玄武门前的血雨腥风,谋定天下的快意荣耀;大权在握炙手可热,与房玄龄的权力之争。还有妹妹死时雉奴抱着他泣不成声的情景;承乾谋逆,东宫之争的激烈;妹夫临终之际的哀婉托孤,搀扶雉奴走上龙位时的无限风光;然后……那个姓武的女人出现了,一生之憾皆始于此!
想到此处长孙无忌一阵蹙眉,决然蹬翻了几案……
显庆四年七月,大唐凌烟阁第一功臣、元舅长孙无忌在黔州投缳自尽,结束了此生血腥的仕途,终年六十六岁。
随着他的死一切都变得简单,这桩所谓的谋反案也没必要再推究下去了。流放之地山高路远,下令召回的人犯仍在途中,朝廷的催命使者已到眼前,柳奭、褚彦甫、褚彦冲均被就地处决;韩瑗不堪折磨在使者到达前便已亡故;长孙恩流放于檀州(今北京密云)。这几家的财产一律抄没,家眷近亲全部流放岭南。
抄检长孙无忌遗物发现其拘禁期间曾与长孙祥有书信往来,于是又将长孙祥处死。再贬高履行为永州刺史、于志宁为荣州(今四川自贡)刺史;高真行、高审行等十三位朝臣,以及于志宁同族的九个人也牵连贬官……前事勿忘,后事之师,李治不仅模仿了高阳公主谋反案的处理办法,而且这次的残酷有过之而无不及。
至此,长孙无忌一党完全覆灭,横亘魏、周、隋、唐四代的关陇贵族集团也随之土崩瓦解——自魏晋南北朝以来,四百年间皇权之强莫过于此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