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移驾东都,酝酿朝堂巨变

一.敬宗荐将

显庆二年(公元657年)正月,新年的喜庆尚未结束,李治突然宣布巡幸洛阳。长安西明寺等工程还未结束,年前又刚刚失败一仗,群臣对这时出巡表示反对。但李治拿定主意说走就走,还要带皇后、嫔妃、太子、皇子以及宰相等重要官员同去,甚至还邀请了玄奘法师,只让李义府、杜正伦两个宰相留守长安朝廷。

初春时节天气尚冷,百花尚未吐艳、南雁未及归来,一阵阵料峭寒风吹得人直打哆嗦;因启程仓促,车马仪仗安排得不甚完备,后宫嫔妃的车队更是显得散乱,许多人连衣物都没准备好。但李治的兴致很高,他甚至觉得坐车太无趣,骑了匹高头大马与太尉李并辔走在队伍前面,眺望着康庄大道。

面对苍茫大地他脱口吟道:“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哪有什么草原?哪有什么牛羊?眼前不过是尚待耕耘的田野和起伏的山峦,根本诗不应景嘛!一切景语皆情语,这也算有感而发——其实这并非他第一次出巡,两年前他曾与媚娘一起西幸岐州,不过那次他是带着大权旁落的无奈和爱女夭亡的悲痛上路的,还在万年宫遇到场洪水,险些丢了性命;这次完全不同,他是揣着激动和喜悦上路的。

素来沉默寡言的太尉李也很高兴,始终笑呵呵的,一副浓密的长髯随风飘摆,显得格外潇洒。李乃是曹州(今山东菏泽)人氏,更喜欢山东(古代将崤山以东泛称为山东)的景致与民风;再者洛阳对他而言意义非常;昔日群雄逐鹿,他以轻兵奇袭虎牢关,兵困洛阳,为大唐消灭王世充、窦建德立下大功,凯旋之际与李世民同乘戎辂告捷太庙,对他来说重返洛阳颇有荣誉之感。另外此番东巡李治视他为保驾之人,率兵留镇长安的是右威卫大将军李孟尝、护卫车驾的是右武侯大将军郑仁泰,此二人皆是他极力推荐的,皆非关陇之人,所有兵马都听他李的指挥!

李治与他交谈了一阵,突然勒住缰绳,回头召唤道:“许尚书,你最有风雅之才,快过来,朕想听你吟诗。”

长孙无忌、于志宁、来济、韩瑗乃至卢承庆、许圉师、刘祥道等人都骑马在后,离皇帝有一段距离。许敬宗独得圣眷,快马赶上去,群臣见了大为羡慕,尤其是秘书少监上官仪,自忖诗才不在许敬宗之下,见此情形暗暗摇头——他这翩翩文士哪知,皇上招许敬宗不是吟诗,而是密谋。

李治见其已到身边,再度催马前进,边走边道:“许爱卿,朕已依你之言将高履行外放益州都督长史,将卢承庆召回朝任太常卿。”因杞王李上金遥领益州都督,长史实为代理最高长官,同为三品并不算贬职;但调回的卢承庆昔日因褚遂良排挤而贬官,这一去一回用意非常明显,“你承诺过要向朕推荐一名将领,再度征讨贺鲁,西征归来的将士已在庭州休整两个月,该告诉朕此人是谁了吧?也该让英公参详参详。”说着他回头瞟了李一眼——当今之世大将不过李,派其前去必能获胜,但眼下需要他随行保驾震慑诸臣,实在离不开。

许敬宗不忙回答,先向李拱手施礼,李也笑而还礼——他俩当初都是自瓦岗军降唐,论起来也算老交情;前番又一起扳倒无忌,彼此更多了几分默契。

施罢礼许敬宗才道:“其实臣要推荐为总管的人就在西北军中,只是此人官职不甚高,从未担当重任独当一面。”

“何人?”

“右屯卫将军苏定方。”

李闻听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异样之色。李治却十分泄气:“此人朕知道,前年还是个中郎将,随程名振征高丽刚升官,这次在西征军中表现不错。不过将在谋而不在勇,他一直统辖几百人的小队伍,没有统率大军的经验怎能当总管?先历练几年再说吧。”

许敬宗微微一笑:“陛下说此人无阅历,不足以任重,您知道他多大年纪吗?”

军中将领甚多,十六卫府共十六位大将军、三十二位将军,况且分散在军中,李治岂会都记得?随口道:“四五十岁?”

“而今六十五岁。”

“哦?!”李治没想到,此人竟比李年纪还大,“如此说来是个老行伍?碌碌一生无甚建树嘛!”

“非也非也。此人早年便勇冠三军立功无数,是有名的悍将,只不过……嘿嘿嘿……”

“怎么?为何这些功劳朕不曾听闻?”

“那些战功都是为刘黑闼立的。”

李治倒吸一口凉气——刘黑闼乃隋末群雄之一,原为河北大夏王窦建德麾下。虎牢关之战大唐一役定两雄,逼降王世充、生擒窦建德,扫平大夏。但骤得河北人心不稳,加之关陇兵将大肆掠夺激起民怨,刘黑闼于武德四年再度举旗,自称大将军,连破唐营李神通、罗艺、薛万彻等部,连李都吃了场败仗,不到半年光景全复夏国旧境。苏定方既是刘黑闼帐下悍将,功劳赫赫杀人无数,那杀的都是唐军啊!

许敬宗又倾身往李治耳畔凑了凑,低声道:“曾仕逆贼也罢了,后来归顺天朝,又跟错了主子。”

“原来如此。”这点李治倒能猜到——昔日河北复叛,他父皇李世民与刘黑闼几度奋战难解难分,关键时刻隐太子李建成接管战事,依从魏徵之计,发布赦书抚慰河北军民,从内部瓦解了刘黑闼大军,最终成功平叛,因而河北文武也大部分投至李建成麾下。苏定方乃是其中一员,玄武门之变隐太子一败涂地,手下将领虽被接收,还是比秦府出身的将领低了一等,自然升迁缓慢。

“唉!”许敬宗长叹一声,“虽有奇才却难施展,造化弄人啊!”他这声叹息不仅为苏定方,也为自己。河北士人因两度与唐为敌,又多在李建成麾下,因而颇受压制;而南朝士人自隋末便被仇视,江都宫变大遭屠戮,也未能在唐朝被器重。唯关陇之人乃唐室之股肱,也正是从那时起关陇一派独大局面渐渐形成,愈演愈烈。河北出身之人似张行成、高季辅虽为宰相也受制于人,魏徵死后被推倒墓碑,儿子丧失驸马之位。南方出身的刘洎遭诬陷而死、岑文本抑郁而终,甚至包括他许敬宗,虽名声一向不佳,却也未尝不是众口铄金夸大其词。积怨早就种下了,而今得势岂能不报旧仇?

李治思考片刻,还是不放心:“年岁会不会太大了?朕看前番程知节便因年迈糊涂才被王文度诓骗,朕不能重蹈覆辙。”

许敬宗却道:“程咬金固是英雄老矣,却也不至于那么糊涂,他轻信王文度之言恐怕另有苦衷,只是外人无从得知罢了,毕竟这一年变故不少啊。”

李治初始觉他这话莫名其妙,但稍加思忖便即明了——程知节确有苦衷!领兵备战之际掌权的还是长孙无忌、褚遂良,仗打一半突然朝中生变,他李治夺权亲政了。程知节与无忌共事半辈子,本来心里就不踏实,偏这时王文度谎称有密诏,谁知真的假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许敬宗见李治似已动心,赶忙又道:“苏定方在我军之中也并非没立过奇功,昔日征讨东突厥,英公设伏于阴山,最先攻进颉利可汗营帐的就是他。”

“哦?!”李治回头看李——贞观四年李靖趁雪夜突袭定襄,颉利可汗仓皇败走;李绕道埋伏在阴山,最终将东突厥彻底击溃,这是尽人皆知之事。

李知道苏定方乃有才之人,但更知道此人与许敬宗私交不错,这个推举其实有徇私之嫌,但是既提起征突厥之事,也不能埋没人家战功,只得如实作答:“不错,苏定方确是骁勇之将,每战必为先登。”

许敬宗得了旁证越发起劲:“先帝固然是千古圣明之君,然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选才无数亦有遗贤。山不厌高,海不厌深,陛下任贤任能何必非要循先帝之道?苏定方不得志已久,若得陛下提拔必效死以报。再者陛下若能擢先帝之遗、补先帝之缺、查先帝之所未查,则圣明识人过于先帝,此乃三军之福、朝廷之福、社稷之福。”他句句话都挠李治痒痒肉。

李治本有些犹豫,但听到他这番话顿时心绪豁然——是啊!父皇没提拔起来的将领我偏偏要提拔,父皇没用过的人我偏偏要重用,若不然何以彰显我之明智过于父皇?

“好!朕决定了,就让他当行军总管……”

一语未毕忽见前方有佽飞斥候驰马回报:“前方已是陕州地界,蒲州司马恳求觐见。”

李治颇觉费解,蒲州司马怎会越界跑到陕州来?叫来细问过才知,自崔义玄调任蒲州刺史,心情郁闷久而成疾,日前刚过世。蒲州司马本欲上报朝廷,恰逢大驾经过,就顺便来禀报。李治闻知甚是惋惜,好歹崔义玄是帮他夺权的功臣,又资历深厚,因此追赠为幽州都督,钦赐谥号为“贞”。从谥法上讲,清白守节曰贞,这也算是为他最后的外放做了弥补,表明他是清白的,并由其长子崔神基世袭清丘县公之爵。

蒲州司马退下,又有陕州地方官员齐来奉迎,呈献珍宝、美食等物,还有不少乡绅富户、三老耆宿,夹道舞拜恭迎天子。李治见了很不高兴:“朕早已下令,沿途地方不得贡献财货、劳烦百姓,怎么又搞成这样?”

许敬宗却道:“历来便是如此,先帝晚年多次巡游,回回都严令地方俭省,可哪一次又真的省事?一来排场小了不合天子威严,二来这些地方官也不敢当真,生怕遵令行事反而得罪皇帝。”

“话虽如此,仍有违朕的本意,那些贡奉之物若是搜刮而来,岂不更坏了朕的名声?”

许敬宗灵机一动,凑到他耳边嘀咕了两句。李治听罢扑哧一笑:“真有你的!爱卿果然机智。”即刻调转马头,朝众官员而去。

群臣远远就望见了,不及下马纷纷执手行礼:“陛下……”

“可恶!”李治勒定缰绳先是一阵抱怨,“朕三令五申,不准沿途州县贡献,更不许惊扰百姓,为何陕州官员还来搞这一套?你们究竟有没有传达朕的命令?”

尚书左仆射于志宁久经险恶最是胆怯,当即下马跪倒尘埃:“臣处置不周,请陛下恕罪。”

“不!”李治大手一挥,“于公您年高有德,最知百姓疾苦,常常劝谏朕,错绝不在您身上,分明是办事之人的错……”说罢回头对许敬宗道,“就地替朕草诏,尚书左丞长孙祥处事不当,害朕失德,外放为荆州长史。”

长孙无忌、韩瑗大骇,见他竟以这等牵强罪名处置长孙祥,正要鸣不平,却见李治又挥手对李道:“贡献之物丝毫不取,就地分给百姓……还有!这会儿人多纷乱,保护好群臣和后宫之人。”

“是。”随着李一声令下,大队禁军一拥而上,将官员围住。无忌、韩瑗等人看着这些满脸严肃、手持干戈“保护”他们的士兵;再看随驾的那些人,似卢承庆、上官仪、董思恭等辈,竟没一个素日亲朋,冤家倒有几位。而在层层军兵外,百姓得赐贡物无不欢喜,大声高呼:“皇上仁德……皇上圣明……”甲兵林立、同僚袖手、百姓欢呼,几位宰相顿时气馁,此刻才知自己已成砧板上的鱼肉!

李治正暗暗发笑,又见范云仙自后面驰马赶来:“万岁,娘娘斗胆请大驾过去一趟。”哪有后妃劳烦皇帝的道理?李治却不计较,在群臣异样的目光下打马而去。

天子出巡浩浩荡荡,皇后的金根车在后队,少说也隔了一里地。李治驰马所过之处,兵士、宦官、宫女无不匆忙下拜,他瞅也不瞅直奔媚娘车前,也不劳内仆伺候,跳下马来一猛子蹿进去,就势往媚娘身边一倚,揽到怀里笑道:“哈哈哈,跟你说个乐子,方才朕……”

媚娘却一脸严肃:“别乐了,我突然想起件大事。”

“怎么了?”

“忠儿尚在梁州,虽说这孩子没什么心机,可咱们都离了长安,若有人往西边挟持他怎么办?”此番东巡嫡出的太子、皇子自然相随,至于那些非媚娘所生的孩子,莫说已被外放的李忠,就连李孝、素节、上金都没这福分。

李治一阵蹙眉:“不至于吧,谁有这胆子?梁州离长安也不近。”

媚娘却道:“凡事还是小心为妙,既然咱们要办大事,便需处处小心。万一有不逞之徒打他的旗号作乱,如何应对?你先将他调离梁州,往远处去些,等咱们巡幸归来,再召他回来不就行了?”

“也好……”李治未及详思便答应了。

二.少室巍巍

西征战鼓再度敲响,李治另换主帅再度出征。此役他任命右屯卫将军苏定方为伊丽道行军大总管,燕然都护任雅相、副都护萧嗣业为副总管,并召回纥首领、瀚海都督(治所在今蒙古国前杭爱省西北)婆闰率领精锐骑兵助阵,从北线直逼贺鲁老巢;另一方面又命令突厥降将阿史那弥射、阿史那步真为安抚大使,从南线西进,招诱分化西突厥各部。

命令传下,朝中官员颇有异议。唐军先后派梁建方、程知节两次征讨贺鲁无果,这又要打第三次,而且将这么重要的战事托付给一个从未担任过总管的将领,是不是太冒险了?无奈他们身在长安,而这会儿李治已到洛阳。

御马方驻他又颁布了三道命令——迁梁王、梁州刺史李忠为房州(今湖北房县)刺史;改封雍王李素节为郇王,离京任申州刺史(今河南信阳);封刚刚出生两个月的李显为周王。

李忠已是尊“过去佛”,不但王皇后败亡,生母刘氏也已病逝,难免被烧香远送;但梁州至少还算个富庶之地,房州地势险要、偏远蔽塞,自秦始皇年间就是流放罪人的地方,迁到那里岂不成了监禁?雍王这个封号不是轻易封的,因为长安就在雍州,所以这个封号一般授予太子外的其他嫡子,当初因王皇后无子才落到李素节头上;如今的皇后有仨儿子,岂能还叫他占着这个封号?徙封外放,原本教他读书的徐婕妤之兄徐齐聃也改为教李贤、李显。

当今世上只有武媚的儿子能享受荣华尊贵,享国之久莫过于周,礼教昌明亦莫过于周,而且还与外祖父周国公的爵位相合,尚在襁褓中的李显得到一个多美的封号啊!

媚娘心里更是美,不仅因为儿子受封,更因为来到洛阳——这里与她有着不解之缘,洛阳城是她外公杨达当隋朝宰相时主持修建的,她父亲武士彠曾为工程贡献过木材,她堂舅杨恭仁在这里当过都督。更重要的是二十年前她就是从这里走入后宫,在这里第一次蒙受天子宠幸,也是在这里真正了解到做女人的喜与悲。

当年被召入宫前她曾有狂言“见天子庸知非福”。如今二十年过去了,梦想成真,她以正宫皇后的姿态回到洛阳,但天子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天子。不论天下臣民怎么看,对她而言相较当初那个英武天纵、傲气凌人的皇帝,如今的皇帝与她举案齐眉、相得益彰,岂不更好?这比当年预想的更加圆满。

昔日隋炀帝重修洛阳城,建造东都皇宫,名曰紫微宫,殿宇规模更胜长安,唐高祖李渊定鼎天下,为表示不爱奢华、勤俭治国,一度将洛阳的宫殿、宫门大加焚毁。此举固然一时收得民心,但恢宏壮丽的建筑就此破坏不免可惜,后来又逐步修缮重建。

洛阳与长安最大的不同在于皇城不在正北,而是坐落于东北角,正南并立三座掖门,朝廷各衙署皆备,亦如长安。宫城正面大门也是三座,东曰兴教门,西曰光政门,正当中那座气势雄伟、飞观相夹,隋朝时曰应天门,大唐修葺之后改称则天门——《论语》有云:“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则天者,以天为法,治理天下!

自则天门而入,朝会正殿原本是乾阳殿,高有百尺,占地广阔,可惜早已被李世民焚毁,后来修了一座乾元殿,规模远不及前;天街左右各有一道门通往中书、门下、史馆等处,东曰日华门,西曰月华门——日月同天,光照四海。

常朝之时则在西面的宣政殿,其北又有仁寿、集仙、亿岁、瑶光等殿,皆天子御用。再北而入后宫,延祥殿、含章殿、宜春院、六合院、光庆门、璎珞门等等不可胜计,其中有许多与长安宫殿名称相合。李治打发众嫔妃、女官住在这里,他本人和媚娘却不住这儿,帝后还有更好的去处——芳华苑!

芳华苑即隋朝的会通苑,因在宫城以西,俗称西苑。隋炀帝修造此苑耗费无数民脂民膏,掘海池广百余里,名曰凝碧池,堆造蓬莱、瀛洲、方丈三座仙山,台观殿阁,罗络山上,更有奇花异草无数;据传说昔日炀帝游幸,恨冬日无花木,竟然命宫人裁剪绫罗缚于树上。媚娘在入宫侍奉李世民的头一年曾短暂居住过此地,但那时身为才人不过是在池畔小阁内蜗居几晚,而且还遇到了洪水;如今她可是以女主人的姿态与李治双双入居明德宫。这座宫殿坐落于仙山之上,苑内一切美景尽收眼底。除了玄奘法师特受恩典赐居于飞花殿,其他文武官员乃至嫔妃根本没有入居西苑的资格。

这段日子简直过的是神仙般的生活,李治与媚娘或泛舟池上,或驰马游猎,意兴所致提竿垂钓,闲暇之时诵佛听经,把长安那些纷纷扰扰都抛到脑后了——这可急坏了无忌、韩瑗、来济几位宰相。

长安朝廷由李义府控制,洛阳这边的实权早被许敬宗等人篡夺,内外禁军皆在李、郑仁泰掌控下,几位宰相实际上已被架空,成了手无寸权的闲人。许敬宗又上奏,称天下太平无事,将每日常朝改为隔日视事;饶是如此,李治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坐不满半个时辰就退归后宫,往西苑里一钻,想见都见不着。

仅仅如此也罢了,自汉以来洛阳周遭还有不少行宫,李治又带着媚娘到处游览,去汜水曲、虎牢关,又遣人到伊阙的龙门山开石窟,祈求福祉。任凭长孙无忌、韩瑗、来济等人急得团团转,却拿他们没办法……

转眼已近秋日,李治兴致不减,又带着媚娘、群臣以及玄奘法师登临嵩山。相传中岳乃天下之中,太室乃通天之台,少室山中有古刹少林。峰岭高耸,夹带三川;耸石嵬岩,飞泉萦映;松萝共筼筜交映,桂柏与杞梓萧森。媚娘与李治乘坐腰舆,由宦官抬着走在前面。登上雄奇蓊郁的山峦,脚下山河一览无余,苍天白云如在脑畔,媚娘不禁赞叹:“不愧为王子乔升仙之处,令人神往啊!咱们虽贵为帝后,终是肉躯凡胎,若能携手升仙,永远脱离这凡间苦恼,该多好啊!”此时此刻她竟萌生出成仙的梦想。

“哈哈哈……”李治一阵大笑,“自古安有神仙?秦始皇、汉武帝求之,疲弊民生,终无所成。果有不死之人,今皆安在?”说着便抬手示意落轿。

媚娘白了他一眼:“不过随便说说,陛下何必认真?”话虽这么说,她未免觉得李治在这方面有些呆板无趣,人真的不能成仙吗?她既可以从一个不受宠的先帝才人飞跃为现今母仪天下的皇后,为什么就不能由一个凡人飞跃成仙呢?

李却在后面连连点头,接口道:“诚如圣言,从古至今升仙皆荒诞之言。记得先帝晚年信长生炼丹之术,陛下便不以为然,践祚后将那罗迩娑婆寐逐出皇宫,最近听说那婆罗门僧贫病交加死于长安,内外皆喜。他尚且不能自救,又何以能助人长生成仙?”

“所以人终究不能长生不老,也不可能无拘无束……唉!”李治叹口气,回首朝山道上张望,见群臣约在半里之外相随,韩瑗、来济一边走一边交谈,脸色颇显黯淡——这些日子他和媚娘与其说是玩,不如说是在等,等待这几人意志的消磨,等待一个合适的契机,更是等待西征的消息。

正凝然出神,忽觉身侧山崖边传来窸窣之声,继而三轮“满月”冒出——原来是玄奘法师在两名弟子扶持下,从侧崖攀了上来。

“阿弥陀佛。”媚娘双手合十,“大师年近六旬,佛体强健,便如我们这等年轻人恐也攀不上如此险崖。”说着她微微瞟了李治一眼——李治在勇武方面比他父皇差远了,莫说他父皇使用的强弓硬弩,就是普通的弓箭,射猎时十箭倒有八箭落空;骑马半个时辰准得歇,西域传来的击鞠(马球)更是几乎没碰过,还时常闹个小病小灾的。无论他心里如何不服气,打仗这方面他注定比不上父亲。

玄奘法师欣然笑道:“老衲昔日远行万里,一路艰难险阻无算,这山崖还难不倒我。”玄奘今日比平常更为神采奕奕——他本是河南人,昔日取经归来想在少林寺译经,皆因李世民一道圣旨,把他召到长安,虽说富贵远胜少林,但乡音难忘,现在总算来到梦想之地。

媚娘见他高兴,戏谑道:“大师若有雅兴,何不在此留诗一首?”

她不知玄奘也是世家子弟,颍川陈氏之后,后汉名臣陈寔后裔,其祖父陈康乃是北齐国子博士,家学渊源深厚。法师从容处置,不疾不徐脱口吟道:

孤峰绝顶万余嶒,策杖攀萝渐渐登。

行到月边天上寺,白云相伴两三僧。

一代高僧功德盖世,虽说晚年攀赖皇家、弘扬其法,但内心深处追求的仍还是清净的生活,李治、媚娘乃至李无不颔首称颂。玄奘法师见圣人欢喜,便旧事重提:“老衲蒙两代皇帝之恩,已沐隆慈多年。岁月如流,六十之年飒焉将至。他邦远道归来,身力疲竭,顾阴视景能复几何?嵩高少室,包蕴仁智,实海内之名山,域中之神岳。望乞骸骨毕命山林,礼诵经行以答提奖。”

这已不知是他第几次提出归隐,李治的回答一如往常:“道德可居,何必太华叠岭?空寂可舍,岂独少室重峦?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朕业空学浅,还需大师教诲,长安诸寺也是不会放您走的。”

媚娘想起佛经上的话,笑道:“心净则佛土净。佛法皆是一种,所谓苦尽解脱。解脱却有二种:一者但自为身,二者兼为一切众生。大师远迈万里辛苦求经,广度众生,怎能但为一己解脱隐遁少林?”

玄奘没料到这位皇后竟能以己之矛攻己之盾,微微叹口气。昔日因佛门各派众说纷纭,他不惜“冒越宪章,私往天竺”只为寻求普度众人的真理。如今真经取回,深奥的“阿赖耶识”也被推演出来了,虽然还不甚完美,但在他看来这是寻求真理的金光大道;可这些努力并未改变什么,深奥的法理曲高和寡,那些向他顶礼膜拜的人其实并不真的理解他。净土宗的善导大师依旧在实际寺苦守戒律、宣扬往生,被淳朴的百姓拥戴;就连他的弟子智诜也离开大慈恩寺,投入东山寺弘忍大师门下,去探索那种不立文字便可了悟的禅法……而他自己也差不多成了朝廷官员,被那些主张清净修持的同门诟病。玄奘面对这一切又能如何?唯有在内心深处坚定自己的理念,他双手再度默诵:“三界唯心,万法唯识。”

媚娘望着法师的庄严之相,心有所思——万法唯识,心外无境。世间一切疾苦皆从心而生,但是信念所至同样无坚不摧。莫说是当上正宫之主,成仙成佛,超凡入圣,任何前人所未曾为、未敢为、未敢想之事,只要心意诚恳勉力而行,又有何不可?

李治遥望山下正有心事——世间一切苦难与挫折真的全是由心而生吗?天子者,天下之主;天子之心者,天下存亡之系。动一念而动山河,惑一时而惑万世。如果一切困厄真的皆在我心中,那该怎么办……那就心志如铁,不为所惑,彻底毁掉那些纷纷扰扰,去创一个全新的“心境”吧!

心念及此两人对望一眼,似乎皆有所悟。

鸟鸣啾啾,脚步杂沓,众官员也陆陆续续跟上来,向帝后施礼。有的整理衣冠,有的手扶石壁歇息,还有兴致高涨之人眺望美景填于胸中丘壑。韩瑗拍了拍身上尘土,朝来济使个眼色;来济会意,立刻凑到李治身边,施礼进言:“启禀陛下,时候已不早,臣恐圣驾过于劳乏,还请及早下山。”

“朕陪大师再走走。”

来济却道:“国事要紧,陛下东巡半载,如今诸般胜景已尽览,还请早日还朝,处置政务才是。”

他这么一说,玄奘法师自然也需赞同,刚要出言附和;却见李治抬手拦住,一脸笑意打着哈哈道:“这话从何说起?京中臣僚各司其政,朕并未荒废政务啊!”无论如何他还把来济视为自己人,这层窗纱不便点破。

来济满肚子的话没法当众说——你是没荒废,但现在把政务都交给了李义府。他推翻《贞观礼》,打着修订新礼的旗号破坏祖制,你也不问;他随意调动官员黜落亲贵,甚至安插私党你也不惩治。我们几个宰相在这边什么事情也参与不了,这是何体统?

韩瑗见状,赶忙补充道:“大驾停于洛阳,百司不甚完备,讯息亦不便,只恐四方州县官员懈怠疏忽,欺瞒陛下。”

“有这等事?哼!”对他李治可就不似对来济那么客气了,冷冷一笑,扭脸问许敬宗,“爱卿可听说最近哪里的官员不够尽职?”

许敬宗早拿定主意,笑呵呵拱手道:“据臣所闻,近来潭州百姓多言都督不才,玩忽懈怠不问政事,致使地方强盗横行。”

韩瑗怒视许敬宗,双眼几欲喷火——潭州都督不就是褚遂良吗?

“既说朕荒废不问,那朕今天就管管。”李治手指韩瑗、来济,“中书门下商议,将潭州都督调往偏远之任,以示惩戒!”说罢转身坐上腰舆,与媚娘并肩而去。

“陛下……三思!三思啊……”韩瑗跪倒在棱角坚硬的山石上,一声声哀婉地呼唤着。

李治却头也不回,双目微闭神情倦怠,心下却犹自默念——彻底抛弃纷扰,开创一个全新的朝廷吧!

三.大厦倾倒

李治随便寻了个借口再迁褚遂良,还要让中书令来济、侍中韩瑗亲自处置。二相实在无奈,这便如同拿刀子割自己身上的肉,但皇帝有令又不能不割,经过一番权衡,最终将褚遂良迁为桂州(今广西桂林)都督。

但李治心里也不轻松。一者几位宰相虽已是瓮中之鳖,他也不敢贸然下手,长安方面李义府总摄政务,以中书门下名义大量调动五品以下官员,即便李治身在洛阳也能料想到群臣反应如何;再者苏定方西征半年,至今并无捷报,万一又败了,再闹一次里外丢人,这时候还是谨慎为妙。

不知不觉已到八月,风卷木叶、百花渐残,芳华苑也一天比一天冷了,李治与媚娘可没隋炀帝以绢代花的雅兴,只得搬出明德殿,到洛阳宫居住。没过多久自东北传来边报,高丽、白济蠢蠢欲动,似乎又要对忠于大唐的新罗国下手,程名振请求增兵以应不测。李治只得与李商议,暂分洛阳部分卫府将士去营州助阵。

西面的战事未毕,东面烽火又起,李治更添一层忧虑。这日正在后宫与媚娘对弈,王伏胜跑过来禀报:“右领军中郎将薛仁贵,恳请面君。”

“他即将随军出发,必是临行前有什么话想跟朕说。”李治棋也不下了,当即起身赴宣政殿——薛仁贵的军职虽只是中郎将,李治对他的熟悉程度可远远超过苏定方。当初驾幸万年宫遭遇洪水,若非薛仁贵攀上宫门即时报讯,他和媚娘早不知漂到何处喂鱼了,因而他对这位将军特别高看一眼,待之异常亲厚。

李治来至殿中刚刚坐定,随着一阵铿锵的脚步,人高马大、相貌威武的薛仁贵走了进来,屈身施礼。李治见他面色阴郁,不似平日见自己时那么精神抖擞,不禁笑了:“你埋怨朕没派你去西征立功?”

“臣不敢。”薛仁贵嘴上这么说,心里确实不是滋味——大丈夫当效力于疆场,纵不能创一番功业,马革裹尸亦为幸事;我可倒好,自从救过一次驾,俨然成了专职守宫门的,好事反倒变了坏事。东去营州固然是好,但高丽那边打打和和,总不及西征来得痛快,功劳也来得快!

李治岂不知他想什么?好言抚慰道:“朕不是不看重你,张士贵故去后朕最信赖的护卫之将就属你,此番东巡朕一直防着……”说到这儿他觉得有些话不便挑明,于是转而道,“总之朕舍不得你。再说你早年扬名东北,至今高丽人闻‘白袍将军’之名还心惊胆战,还是把你派到那边才相宜。”

“是!臣绝不负陛下期望,必要立几个像样的功劳!”

“这便好,朕在朝中等着你的露布。”李治满意地点点头,这才想起问他拜见所为何事。

“臣左思右想,甚觉西征贺鲁干系重大,朝廷需慎重行事。”薛仁贵是个不甘示弱之人,虽未能随军西征,脑筋却是没歇着,日夜筹思战场之事。

“你莫非听到军中有何传言?”李治心下犹疑,立时蹙眉——他任命苏定方为帅皆因许敬宗的举荐,难免军中有人不服。

“倒不是传言。臣以为这一仗陛下的对手明为贺鲁,其实背后有更强的敌人。”

“谁?”李治大感诧异。

“吐蕃。”薛仁贵一脸郑重道,“吐蕃素不服我大唐,昔日因松州之战将其击败,才转而向天朝称臣。松赞干布虽与文成公主成婚,但侵我之心不死,先帝驾崩之日致书朝廷言辞挑衅,分明有再动兵戎之意,至少还觊觎西域;幸而松赞不久即病逝,免去一场干戈。如今之赞普芒松芒赞年幼,内外之事皆由大相禄东赞把持,此人精明强悍,就在不久前刚平定了境内最后一个不遵号令的白兰部,又核定户籍、制定税法、积累钱粮,分明已是秣马厉兵蓄势待发。而贺鲁捭阖我与吐蕃之间,又与龟兹国叛贼羯猎颠暗通款曲。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军不能速定贺鲁,敌我皆疲两败俱伤,那时吐蕃乘虚而入先定西土,先帝数载筹谋毁之一旦,只恐西域之地皆非我大唐所有啊!”

李治听了他这番解析也甚感焦虑——我不能平叛已是无能,若再丧失对西域的控制,何颜面对天下臣民?又空谈什么超迈父皇?此事不可不虑。

“臣即将赶赴营州,临行前有一条计策望陛下斟酌。”

“哦?”在李治眼中薛仁贵忠勇兼备,却不知他还会使计,“将军但言。”

“阿史那贺鲁本非真正的突厥首领,因势大兵强自称阿钵罗可汗,突厥诸部固然有些不服朝廷,但也是慑于贺鲁之威不得不从,泥孰部酋长素来不服贺鲁,初始不听其令;贺鲁领兵击之,俘获其妻子以为人质,这才迫使他效力。今我军若能解救出人质,将其归还泥孰部,必能使其诚心归附,或率先投降,或阵前倒戈,则贺鲁军心瓦解,我军趁势而攻必能大获全胜。”

“有理。朕会将此事写成密诏,派人火速传与苏定方。”李治以异样的眼光重新审视薛仁贵,竟觉得这员爱将的身形越发显得雄壮高大,不禁肃然起敬,称赞道,“看来朕的确低估你了……”话未说完见殿外有几个人影晃动,还有嘀嘀咕咕的声音,抬眼望去——王伏胜和范云仙正在殿门口脸对脸说话,皆是比比划划,跟一对斗鸡似的,分明是压着嗓门在争辩,一旁还站着满脸怅然的来济与韩瑗。

“咳!”李治故意提高声音咳了一声。

俩宦官一并跑进来,各说各理:

“王公公不遵圣旨,私自领宰相进来,奴才……”

“宰相有要事进见,这小子偏要作梗阻拦,若耽误……”

李治虽然搬到宫内居住,但依旧回避宰相,即便他们求见也会以各种理由推脱,范云仙阻拦的做法算是迎合上意。可是王伏胜却另有心思,他自李治当太子时就相随伺候,因而与曾任东宫司议郎的来济是老熟人,潜邸近人怎就见不得呢?常言道“一山难容二虎”,也是俩内侍宦官不谐,平起平坐的从四品官,一个自恃有功、倚老卖老,一个年轻气盛、仗着皇后撑腰,今天俩人终于杠上了。

韩瑗、来济不声不响跟进来,施罢礼就在殿角处一站。李治瞧了一眼薛仁贵:“若无别事,你便退下吧。”又不耐烦地瞥一眼王伏胜,“你们也出去!”

除韩瑗、来济都打发走了,俩人对望一眼,还是来济站出来说话——眼下诸位宰相里能跟皇上说几句贴心话的也就剩他了,韩瑗先前因褚遂良之事已跟李治闹得不愉快,于志宁胆战心惊只顾自保,至于元舅无忌,还能把舅甥之间最后那点儿脸面撕破吗?

“陛下!”来济的声音十分沉痛,“臣为当今国事深感忧虑……”

“唉……”李治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你忧虑,朕何尝不忧虑?如今连朕视为股肱心腹之人都不能明白朕的心意,你说朕愁不愁?”

来济听得懂言外之意,心弦一颤——如何抉择?是屈从上意保得富贵,还是仗义执言慷慨赴险?

片刻犹豫之后,来济牙关一咬道:“大奸似忠,大伪似真,陛下所言股肱未必真股肱也!谗佞之徒,国之蟊贼,争荣华于旦夕,竞势利于市朝。先意承志,以悦于君。以疏间亲,宋有伊戾之祸;以邪败正,楚有郤宛之诛。忠臣蒙冤,君子饮恨,古事可不诫哉?”

李治见他这一大套冲的又是李义府等人,早没耐心再听下去,自御案随手抄起一卷书,假模假式看着。

“砥躬砺行,莫尚于忠言;败德败正,莫逾于谗佞。良言逆耳之辞难受,顺心之说易从。彼难受者,药石之苦喉也;此易从者,鸩毒之甘口!当今谁进药石、谁谋鸩害,陛下举烛可见。”

李治浑似没听见,依旧看书看得津津有味。

来济见他全然不纳,索性也不拐弯抹角了:“陛下,李义府恣意行事于国无益啊……”

李治兀自不理,但翻书的手已微微颤抖。

“陛下!别人说这话您可不听,但臣曾在春宫侍奉,也与李义府是同僚之友。若论私交我也爱他才华横溢,但此人绝非可以燮理阴阳之辈,且不论其为人……”

“啪!”李治终于听不下去了,把手一拍,斥道:“你还记得你是朕的亲信?先前朕原谅你已是看在旧情的分上,为何执迷不悟?你好歹也算个明白人,为何一再跟朕唱反调?什么君子小人?朕现在要的是能办事之人!”

来济不能也不敢否认皇帝的话,一时无语。韩瑗实在听不下去,明知李治已不喜他开口,还是忍不住插言:“修身以弓,矫思为矢,去义为的;三者定矣,箭方及中。今陛下所欲实有偏差……”

李治知他和来济的用心不一样,愤愤然瞪他一眼:“你说朕做的一切都是错的,是不是?”

“唉!”到这个份儿上,韩瑗自知开罪皇帝已深,索性直言不讳,“陛下,臣斗胆问您一句,您可知大唐社稷有何而来?昔隋炀帝舍本逐末,弃关中而赴南国,忠义之士无所效节,关中豪侠群龙无首,社稷将倾、天下将乱。故我高祖皇帝、太宗皇帝登高疾呼英烈影从,揽山河于既倒,救黎庶于水火。关中将士躬擐甲胄、披荆斩棘、戡翦无遗、扫灭群贼,此中艰辛非一言能尽!高祖、太宗皆神睿之主,鉴于杨隋之失,封功贵而为柱石,厚乡人以为腹心,此我大唐国祚之根基。倘若不虞,国有动荡,关陇之士代代沐浴皇恩,皆效死尽命之士也!今陛下所为乃倒持干戈,亲者痛、仇者快,自执斧钺以毁万年长城!岂不痛哉……”

“好。你终于说心里话了,朕是倒持干戈、自毁长城,是亘古未有的昏君……那么朕也不妨对你直言。”李治一脸肃然,“明明上天,烂然星陈;日月光华,弘于一人。天不可以不刚,不刚则三光不明;王不可以不强,不强则宰牧纵横。你道隋炀帝,朕也道隋炀帝,昔日杨广因何而死?他是死于揭竿百姓之手,还是死于关陇将士弑君?昔汉封诸王,故有七国之叛;晋重宗国,遂生八王之乱;魏行改革,反致六镇颠覆;周用外戚,乃使杨坚篡国。从古至今焉有强臣在下而国不败者?你说是万年长城,朕却以为是牢笼。芳兰生门,不得不鉏!”李治厉声恫吓,总算把他一番帝王心术和盘托出。

但除此之外李治更有不能说的理由,他们李家祖籍虽在中原,但百余年间差不多已鲜卑化,李虎起于北魏六镇之一的武川镇,终魏周两代他们都冠以胡姓大野氏,直至隋朝建国后才恢复李姓;李昺之妻独孤氏、李渊之妻窦氏,包括李治之母长孙氏,出身皆是鲜卑后裔。虽然大唐建立以来他们做了许多弥补,自诩为陇西李氏,还硬说老子李耳是他们的祖宗,但这些也只是小伎俩。作为大一统王朝,如果皇室乃至宰相重臣都只局限于鲜卑旧党、关陇旧贵,不向他人敞开仕途大门,何以收天下千千万万人心?时至今日大唐已走到变革的一步,为李氏之长治久安,李治必须狠心动这一刀!

“陛下……”恰在此时,许敬宗在范云仙引领下到来。

“何事?”李治没好气地问了一句。

许敬宗却是心情大好,手捧一份文书笑呵呵上殿,不紧不慢施了个礼才道:“现有苏定方军报到来,打了个大胜仗……”说着他故意往韩瑗身边凑了几步,提高声音汇报,“苏将军受命以来深感皇恩,人不卸甲马不离鞍,日前已率军推进至金山(今阿尔泰山),大破突厥处木昆部,其酋长懒独禄率麾下部族一万余帐稽颡归降,三军士气大振,剿灭贺鲁指日可待。”

李治听罢畅然,以赌赢了一般的骄傲眼光注视着韩瑗,冷笑道:“你以为朕不明,但朕所用之人何尝有负于朕、有害于国?你怎么就会看不到?你是眼不明,还是心不正?子曰,‘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朕看你跟褚遂良、长孙祥他们分明就是一党!朋党在朝岂能不除?天下生死予夺岂不由朕!”

韩瑗身子一晃——完了!彻底完了。辞官不让走,家破人亡就在眼前,但我韩某人区区一关中老汉死何足惜?可叹这大唐社稷……

李治的目光又扫向来济,不无痛惜道:“道在迩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诸难。你不遵朕意,乱议是非,不为朕着想,反倒推波助澜!自作孽,怨得谁!怨得谁!”

来济突然很想哭——怎会这样?两年前元舅被击败时,多少文武大臣曾为之庆贺?可是今天呢?今日局面固然是关陇一派余威尚在,但更重要的是重用小人把许多正直之人逼到对立面上!变革没有错,可问题是用什么样的人变,用什么样的方法去做。如果为权力不顾是非、强压舆论,那和当初的长孙无忌有何区别?当年我在东宫侍奉的那位仁厚善良、纯真孝顺、正直无私的晋王哪去了?为何人一旦坐上龙位就会心智全非、不择手段啊!

李治再没耐心和他们啰唣,抖衣起身,“许敬宗,随朕到后面,朕要给苏定方写份密诏,你来执笔。”再不理韩来二人,扬长而去。

韩瑗、来济便如两尊雕塑,愣愣站在那里,许久许久才不约而同发出叹息,蹒跚着下殿。深秋之日,黄昏将至,凛冽的朔风卷着枯叶盘旋于天地间,两人默默无言,似乎都忘了寒冷,如行尸走肉般缓缓走出宣政殿、穿过月华门。那狂风呼啸中,隐隐传来吟诗之声:

萧萧度阊阖,习习下庭闱。

花蝶自飘舞,兰蕙生光辉。

相乌正举翼,退鹢已惊飞。

方从列子御,更逐浮云归。

抬头望去,有两个绯袍乌纱的身影正屹立晚霞下,迎着秋风唱和诗句;走近才认出是上官仪与董思恭。

“韩公、来公。”两人一并拱手。

来济听了方才董思恭的诗句,愈加心神黯然:“方从列子御,更逐浮云归……我注定要随冲虚而去,无缘再逐浮云。”他已预感到不妙——因是东宫出身,他本来已得宽宥,可今日之情势又生生将他拉到了处置行列,倒霉的日子不远啦!

董思恭也是潜邸旧属,文人心性不拘小节,竟不顾尊卑一把抱住来济臂膀,嬉笑道:“我的来大宰相!别整天愁眉苦脸的,有什么想不开?反正你如今是无事之身,走走走,喝两杯去!”

来济望着这个整天悠哉悠哉的老朋友,愁眉苦脸道:“我却不知为何你任何事都想得开。”

董思恭自有道理,笑道:“天下之事千头万绪,纵你放手不管,自会有人乐得去过问。好也罢歹也罢,饭照样吃、日子照样过,你急白头发又有何益?”

来济不禁苦笑——倒是这个理!但人总有良知、有道义吧?明知不妥岂有放任之理?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权力之争,纵然无是非之分,但终归有个底线。以卑劣手段获取的胜利能带来好的结果吗?为何争到最后总是败德沦丧?为何牺牲掉的都是赤心为国的良士啊!

董思恭哪管许多:“前业作因缘,今身都不记。今世受苦恼,未来当富贵。不是后身奴,来生作事地。不如多温酒,相逢一时醉!哈哈哈……”不由分说硬拉着来济走了。

韩瑗望着二人背影,竟有几分羡慕——我如今身边连个可以共饮浇愁之人都没有!回过头来,见上官仪兀自手捻长须站在那里,道:“你不与他们去?”

上官仪悻悻道:“姓董的吟一首秋风诗,便以为能压倒上官某,我今日若不作出一首,岂不令他小觑?”说罢踱起步子、摇曳衣袖,昂首漫顾那茫茫天际,时而蹙眉时而欣笑,原地绕了两个圈子,突然开口吟唱道:

泬寥空色远,芸黄凄序变。

涸浦落遵鸿,长飙送巢燕。

千秋流夕景,万籁含宵唤。

峻雉聆金柝,层台切银箭。

“芸黄凄序……浦落遵鸿……”韩瑗向远处张望,果见一只老雁奋力翱翔,却敌不过凛冽秋风,如流星般滑落天际,不知坠在何处尘埃,“好!作得好!”不知不觉间他眼角已渐渐湿润。

“若韩公喜欢,这首拙作便赠与您……”上官仪话说一半才发觉他神情异样,“您怎么了?”

韩瑗拍拍他肩头:“君乃国之良才,必为圣上所用,当与未来诸君正身守节以效社稷。勉力!勉力……”说罢转身便去。

上官仪听他这番话竟似永诀,抬手呼唤:“韩公,您怎么了?”他虽有“第一才子”之盛名,官当到四品,却一直以笔墨侍君王,多少有些呆气,对身边发生的一切半明半昧。

韩瑗没有理睬,兀自踉踉跄跄向前走,走出好远好远,忽然定住脚步,回头看了一眼这庄严却又陌生的洛阳皇宫;继而转过身,迎着即将坠落的夕阳,老泪纵横地向西眺望着——关中!关中!望穿双眼看不到的家乡!西风吹世换,老雁坠他方,恐怕今生再也回不去了!没有关陇亲贵的翼护,这个貌似强大的王朝又将走向何方?

带着对长安亲朋的眷念,还有对大唐社稷的忧虑,韩瑗迈着无比沉重的步伐,穿过那雄伟而又冰冷的则天门,一步一步,消失在落日余晖中……

显庆二年八月,许敬宗上书诬奏,称侍中韩瑗、中书令来济串通褚遂良图谋不轨。证据是:桂州乃兵家要地,两人故意将褚遂良迁任此州,是想要内外联合举兵造反。

距京城四千七百里的地方竟然成了便于造反的军事要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因为这项“罪名”,贬韩瑗为振州(今海南三亚)刺史、来济为台州(今浙江临海)刺史,再贬褚遂良为爱州(今越南清化)刺史;又莫名其妙牵扯到两年前已遭贬谪的王皇后舅父柳奭,再贬为象州(今广西象州)刺史。李治还特别在诏书中加了一条,凡坐此案之人,终身不可回京——至此关陇一派重要人物,也是反对废王立武的众位宰相,除长孙无忌外全部贬至偏远之地!

就在贬谪令发布几天后,许敬宗晋升侍中,正式跻身宰相之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