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偏护李猫,媚娘恩威并施

一.弹劾风波

李义府以权谋私偷纳女犯,李治虽火冒三丈,但在媚娘的劝说下还是放过了他。可是调查此案的刘仁轨却不肯罢休,表面敷衍圣意,背后依旧严厉追查,可惜那位大理丞毕正义没过几日就悬梁自尽了。他一死等于把所有罪责都自己揽下,再也没了招对,刘仁轨明知是李义府搞的鬼却无可奈何,只得糊涂结案。

李治私下把李义府叫来臭骂一通,此事就算对付过去了,朝廷又恢复平静。可没过多久李治又开始烦心了——随着夏秋季节到来不少地方闹起灾害:宣州(今安徽宣城)暴发洪水,高达四丈有余,溺死百姓二千多人,毁损官寺民房无数;括州(今浙江温州)因暴雨海水倒灌,灾及安固、永嘉两县,四千余人遇难……朝廷又是救灾,又是征民役修补城墙,忙得不亦乐乎。

这一天又是朔日大朝之期,与往常一样,九品以上文武官员齐聚太极殿议政,群臣筹思已定纷纷进言。

“启奏陛下,江南道括州受灾百姓两千余家今已迁至处州安置,粮食暂不为忧,但秋霜将至、夜渐寒冷,尚缺御寒衣服、帷帐等物,请从临近州县募集。”

“龟兹王布失毕入朝奉贡,已抵达岐州,忽闻国中有变,其麾下大将羯猎颠趁国中空虚举兵作乱,与阿史那贺鲁暗中通款。奏请朝廷发兵助其铲除叛乱。”

“西明寺、昊天观两处工程,拖延日久,至今未半,且役夫抱怨待遇苛刻,恐有司官吏中饱私囊,请陛下遣使,协工部核查度支。”

“吐蕃大相禄东赞统兵十二万攻打白兰部,并遣使来朝,请求和亲,臣以为此乃虚情示好,实则……”

李治稳坐龙床听着这些奏报,表面平静,心里却暗暗焦急,本来打算厉行节俭、与民休息,可近来政务多有不顺,朝廷各方面开销有增无减,这样下去可不妙。正思量间来济出班禀奏:“莒国公、特进唐俭前日病逝于府邸,请朝廷予以抚恤。”

唐俭不仅是功勋卓著的老臣,还是李家的恩人。武德二年蒲州守将独孤怀恩与刘武周勾结,欲趁李渊巡查之际弑君造反,关键时刻唐俭通风报信,才助李渊逃得一劫;此后他又在对突厥的战争中立有功劳,因而名列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中。李治得讯不免叹息,宣布:“追赠开府仪同三司、并州都督,陪葬昭陵。”

日月如梭,随着唐俭的去世,昔日凌烟阁功臣至今只剩下四位——长孙无忌、尉迟恭、程知节、李。无忌与李在朝为三公,尉迟恭已致仕多年,整日修道炼丹;唯独程知节年近七旬仍在沙场征战。可一想到程知节,李治更觉烦躁,老将军征讨贺鲁已将近一年,虽然有两次小胜,至今未收全功。如今龟兹国叛将又与贺鲁勾结,战火蔓延已至西域;只要仗打一天,辎重劳役就要维持一天,如今东南之地又连发灾害,他说过要遣散劳役、与民休息,可这些事迟迟不了结,对百姓的承诺何时才能兑现?

他正心绪不畅,忽有一个身穿青袍、头戴法冠的官员举笏出班:“臣要弹劾一人。”

这句话声音不大,却似凤凰入林百鸟压音,满朝文武尽皆悚然。李治也很意外,谁敢当殿弹劾同僚?抬头一看也不禁有些紧张。因为上弹章者堪称当今朝中一位奇士——侍御史王义方。

王义方,泗州(今江苏泗洪)涟水县人,他年方四旬,位列七品,官职虽然不高,却因待人处世特立独行,颇有些名气。他早年举明经入仕,善写文章,并有孝子之名;曾得魏徵看中,欲将妻子裴氏夫人的侄女许之为婚。能与宰相家结亲,换作别人乃是求之不得的美事,王义方竟当即拒绝。哪知过了两年魏徵病故,他又主动要求与裴氏成婚,旁人不解问其缘故,他道:“当初不娶是不愿担攀附宰相之名,如今娶之乃是感激魏公知遇之情。”许多达官贵人觉得他行事潇洒、为人刚正,不吝屈尊与之结交;尤其郧国公张亮最是好友爱士,与其志趣相投甚是亲密。怎奈世事无常,李世民晚年猜忌功臣,张亮陷入谋反案被杀,家人尽皆获罪,王义方也连带着被谪为云阳县丞。可他即便遭贬依旧与流放的张亮家人保持关系,甚至为死者料理后事,因此士人更传其美名。永徽以来转任多职,却因为有案底不得提升,还是最近经薛元超举荐才擢为侍御史,并参与修编书籍。

今日王义方当殿出班弹劾,群臣不知这位性情刚毅却又有些迂执的御史要寻谁的错,纷纷注目;不过也有几个消息灵通者知晓底细,心中窃喜,抱膀子要看这场热闹。

李治乃敏感之人,心念一转,已隐约意识到他想弹劾谁,但大庭广众之下话已出口覆水难收,想拦也拦不住,只好按捺着忐忑心绪,故作镇静问:“你要弹劾谁?”

王义方嗓音浑厚脱口而出,果然是那个答案:“中书侍郎、参知政事李义府。”

李治仿佛迎面遭一记重拳,身子一晃,重重喘了口大气;继而眉头一皱猛然甩脸,瞪了一眼朝班中的薛元超——你给朕推荐的好人!

接着又瞥向刘仁轨——叫你莫泄露,拿朕的话当耳旁风!

第三个再看崔义玄——你的属下弹劾宰相,你事先竟丝毫不知,你这御史大夫怎么当的?

仨人自知得罪了皇帝,皆是一颤,都把脑袋低下了。朝堂上一片哗然,小小御史竟然弹劾当朝宰相,当初监察御史韦思谦弹劾褚遂良抑买土地,已经够骇人听闻了,才过几年又闹出这么一桩,可真奇了!

片刻怨愤之后李治渐渐沉住气,到这会儿抱怨谁都没用了,索性静观其变吧。

王义方精神抖擞,大袖一挥冷森森道:“李义府,出列!”

李义府素来笑脸迎人,但此刻他那笑靥仿佛被硬生生钉在脸上,显得颇不自然:时至今日怎么还有人敢弹劾我呢?而且怎会是此人发难?

王义方见他没反应,又往前凑了几步:“李义府,按规矩,被弹劾之人须出班听劾。你身为宰相不会不知吧?速速出列!”

李义府笑不出来了,他那张本就白皙的脸越发显得煞白,连嘴唇都因抿得太紧而失了血色;双手微微颤抖,双目紧紧低垂,不敢与王义方对视,坐在那里如死了一般沉默。

王义方一见此景火往上撞:“大胆李义府!无视朝廷章法,你给我出来!”这声怒吼底气十足,如雷霆虎啸一般。说着便撸胳膊挽袖子,是要动手他把揪出来。

李义府为官二十载,还从没见过这等阵仗呢!吓得一哆嗦,笏板失落在地,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但心下仍有几分踟蹰,犹犹豫豫望着皇帝。李治满脸无奈,气哼哼撇了撇嘴——谁叫你行为不端、招惹是非!

“唉……”李义府泄了气一般,畏畏缩缩迈出两步,跪倒在地。

“哼!连呼三遍才出列,可见何等猖狂。”王义方白了他一眼,把笏板往腰间一插,从怀中抽出早就准备好的弹章,朗声宣读,“中书侍郎李义府,性素狡佞,放辟邪侈;无燮理阴阳之资,有笑里藏刀之诈。主录中书,无一利政;窃居上位,专务蝇营;欺君罔上,下压同僚,卖官鬻爵,脏污狼藉!贪婪无耻,犹胜晋之孙秀;谄媚阿谀,过于梁室朱异。作威作福,钳制有司,欺人欺天,干乱国法。且性淫邪,色胆包天,私纵犯妇,纳之为妾。不法暴露之日,威逼同犯自戕;罪恶昭彰之期,犹自觍觑朝堂……”他言辞犀利滔滔不绝,声若洪钟掷地有声,将受贿卖官、私纳淳于氏等事都抖了出来,而且又爆出个骇人真相,大理丞毕正义是李义府逼死的。

李义府越听越觉心惊,感觉自己仿佛被扒光了衣衫一般——这等丑事当众翻出来,皇帝还会不会保我?区区一个王义方不可能知道如此内情,这是哪个冤家恨我不死!

“如此奸佞若不惩处,何以明国法、正朝纲?”王义方读罢将弹章往宦官手中一递,回首喝问,“李义府,你可认罪?”

李义府虽惧却不糊涂,情知此刻一旦松口,不啻万丈悬崖跌落,莫说官爵不保、远谪岭南,或许命都没了。他牙一咬、心一横,猛然抬头大呼:“无罪!此皆诬陷之辞!”

王义方不住冷笑:“元奸大恶还敢抵赖?”

“住口!”李义府故作豪横,咋咋呼呼嚷道,“你曾交逆臣,前已获罪,蒙皇上恩典跻身乌台。不能尽己之责,却浑赖宰辅之臣,分明是无故造衅,妄图幸进!”

“巧言令色,何可欺人?我若闭口不言才是辜负圣恩……”

李治本来假模假式翻看弹章,想把今天对付过去再说;岂料他俩当殿争执起来,再也听不下去了,出言打断道:“王义方,事涉宰相干系重大,你弹劾可有证据?”

十室之邑,必有忠信。王义方岂不知李义府是皇帝宠信之人?又岂不知得罪李义府下场必悲惨至极?毕正义宁死都不敢招供,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其实他也曾犹豫过,但身为御史,为国除奸乃是职责所在,况且皇帝刚亲掌大权,绝不能被小人蒙蔽。他心里搏斗再三,终于下定决心弹劾,为此他还提前告诉了老母,说家里可能会遭难。母亲也是深明大义之人,激励他道:“儿能尽忠,我虽死无恨!”故而他是铁了心肠来的。宁可豁出性命,也要除此国蠹!

此刻听皇帝问话,王义方直挺挺跪倒在地,拱手道:“自古天子置百官士大夫,欲水火相济、盐梅相成,不得独是独非也!昔唐尧失之四凶,汉高祖失之陈豨,光武失之逄萌,魏武失之张邈。此皆圣杰之主,然失于前而得于后。可知兼听则明,偏信则暗……”

李治听得头皮一阵发麻——这话不是明明白白将他偏袒李义府的心思揭露出来了吗?

王义方兀自慷慨陈词:“今陛下抚万邦而有之,蛮区夷落,罪无逃罚,岂可使金銮咫尺之下奸臣肆虐?一条性命关乎于天,何况堂堂六品大理丞,负屈而死就罢了不成?人之死活,此生杀之大权,不自主上所出,而下移于奸佞,窃为陛下惧之。天长日久积寒成冰,此风断不可长!陛下既问证据,臣请陛下责令有司协同诸位宰相核查毕正义死状,倒要问个水落日出!”这番话慷慨激昂余音绕梁。

回音散尽之际,太极殿内鸦雀无声,静得简直有点儿可怖。虽然王义方向皇帝慷慨陈词,但李治的眼睛早已不再看他,而是紧紧注视着长孙无忌。却见无忌默然坐在那里,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也不知是深不可测还是漠不关心——但在李治看来这副神态竟显得那么悠然惬意。李坐在旁边,同样是面无表情,但是努着嘴唇、垂着眼皮,似乎对这一切感到不耐烦。于志宁、韩瑗紧锁眉头,眼睛游移不定,显得心神不宁;来济却是满脸焦急,似乎想说点儿什么,但左右瞻顾一番,还是咽口唾沫,把话忍了回去;杜正伦则双目紧闭,嘴唇咬得紧紧的,手中死死攥着笏板,似乎浑身上下憋着股劲儿,却不知是为李义府提心吊胆,还是为王义方暗暗鼓劲。

忽而一阵低低的冷笑声飘入李治耳中,他随声瞥去,见太常卿高履行匆忙扭脸闪避,但他还是看清了那一脸幸灾乐祸之态。还有!高真行、高审行、长孙祥、长孙冲、长孙诠、长孙涣……他们一个个都把头压得低低的,貌似作壁上观、不惹是非,可他们的嘴角分明都是微微上翘的——他们在笑!

一股熊熊怒火伴随着耻辱感蹿上李治心头,他渐渐坐直了身子,拳头攥得咯咯直响,却又无从发泄,只有默默敲打着坐垫——好啊!好一帮幸灾乐祸的奸党!朕不计前嫌,你们可有一丝感激?事到临头倒来嘲笑朕、戏弄朕!我本有意效光武,偏偏逼我做刘邦。媚娘说得没错,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不把你们统统除掉,朕干什么都会束手束脚,这朝廷好不了!

“陛下……”王义方再度开口,“请陛下速速决断,查明事实,惩治元奸大恶。”

李义府此刻已满头冷汗,再也狡辩不得,唯有哆哆嗦嗦地低声道:“你、你也是圣上亲自拔擢之人,怎……”

“不错!”王义方大义凛然直言不讳,“正因我是皇上拔擢之人,才更要明辨是非放胆直言,不惜犯颜逆鳞以报皇恩。”

李治的目光又慢慢回到这位铁面御史的身上,望着王义方伟岸的身躯、严峻的表情,他心中除了愤懑也不乏赞赏,好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可是……是非公道和天子的尊严哪个更重要?该为了维护正义而身赴忧患,还是为了慑服天下而泯灭良心?李治本不是凶恶之人,但今日实难抉择,他感觉自己脑袋快裂开了,究竟如何取舍……

“陛下!”王义方见皇帝久久不能决断,又往前跪爬几步,“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陛下若不能惩奸除恶,天下百姓如何看待朝廷?千秋功业何以成就?陛下又何以面对先帝祖宗?大唐社稷乃先帝托付于陛……”

“住口!”李治本还在踌躇,但听到“先帝托付”四字骤然发出怒吼。满朝文武皆是浑身一颤——谁也没料到这位素常温和的年轻皇帝竟有如此暴怒的一面,更没想到他会做出这等不辨是非、颠倒黑白的抉择。

只见李治倏然起身,怨毒地瞪视着王义方,厉声训斥:“你官职卑微口无遮拦,弹劾宰相全无实据!无故生衅,存心诋毁,似你这等犯上好乱、无父无君之徒,还敢在朕面前指天画地、巧言令色?真真岂有此理!快来人呐……”

“在!”亲卫、勋卫、翊卫一拥而入。

“把这个狂徒给逐出宫去!”

“陛下!忠言逆耳,臣不负君!”王义方放声高呼,侍卫们哪管那么多,任凭他呼喊挣扎,架住双臂便往外拖,离了太极宫甚远,犹闻那犀利的喊声,“臣不负君啊……”

李治凝然站在那里,脑中霎时一片空白——臣不负君,倒是他这昏君有负于忠臣啊!

文武百官已瞠目结舌,连为王义方叹息一声都忘了,呆呆注视着皇帝。李义府逃过此劫双膝一软,瘫倒在龙墀前,继而赶紧爬起,顾不得乌纱歪斜,硬挤出一缕惨笑:“陛下圣……”最后一个“明”字还未出口,却见李治刀子一般的目光扫过来,比方才看王义方的眼神更可怖。李义府不禁打个寒颤,竟把后面的话吞了回去。

“哼!散朝……”众目睽睽之下李治甩袖而去。百官仍自震惊,沉默良久才爆发出一阵熙熙攘攘的议论声,继而又恐触犯礼法,渐渐压低声音,三三两两嘀咕着散去。

唯有杜正伦兀自紧闭双眼坐在那里,手中笏板简直快被扳裂了;直到大殿之内逐渐安静,他才虚脱般缓缓睁眼,瞥了一下呆坐在旁、同样垂头丧气的刘仁轨,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天啊!你为何如此不公?”

二.破旧立新

朝会翌日,武德殿大堂上,李义府、薛元超双双跪倒在御案前;李治根本不理睬他们,低头翻看着刚编好的几册《东殿新书》。而在御座之侧的珠帘之后,怀胎七个月的媚娘倚在一张胡床上,正笑吟吟摆弄着尚衣局为新生儿准备的襁褓和衣裳。

武德殿位于皇宫最东侧,毗邻东宫,相对僻静,离门下省政事堂也不甚远,因而被李治当作书房使用,平时浏览奏疏皆在此处,单独召见某位大臣也比两仪殿隐蔽,而且还能就近与李弘见面。今日李薛二人却是不请自来,向皇帝请罪。

李义府已说了好几车好话,跪得膝盖都有些酸了,脸上更是笑得快要抽筋了,皇帝就是不理,无奈之下只得斗胆往帘内瞅去。媚娘也有意戏弄,半天视而不见,直到把所有衣物都仔仔细细摩挲一番,叫宦官捧走,才幸灾乐祸般斜了他一眼,打着哈欠对李治道:“陛下,他俩已跪了半个时辰,您也该消气了吧?”

李治缓缓合上书,手指轻轻敲了敲封面道:“这书编得好。晁错贵为帝师,不免腰斩之祸;周亚夫有平灭七国之功,犹自获罪而死。不是汉景帝心肠狠毒,乃因大势如此不得不为耳。”说罢抬头看了看李薛二人,“你们说是不是啊?”

两人脊梁沟一阵发凉,忙顿首道:“陛下教训的是。”

李治绕出御案,先将薛元超搀起:“王义方确实是个良才,且不说有耿介风骨,那一篇弹章何尝不是文采飞扬、豪气干云?惜乎此人有些不识时务,不懂审时度势。别人尚未发难,偏偏朕自己提拔起来的人出来搅局,你说朕生不生气?”

薛元超赧然低头:“是臣辜负了陛下。”

李治望着这个一起长大的至交好友,沉默良久又开口道:“你去地方上当刺史吧。”

“呃?!”薛元超愕然,“陛下不要我了?”

“唉……”李治换了一副温和的口吻,“我自小读书习学、骑马射猎都有你陪伴,又赖你姑母抚养,岂能不念旧?只是你资历太浅,位列黄门侍郎难服众心。天下人皆知你我的关系,多少眼睛盯着你,莫说你不得自在,我也难替你周全。这次的事是教训,你趁早去外面当几年刺史,做出些政绩来,到那时朕再给你高官才坐得稳啊!”

薛元超以文采见长,但他自小被李世民召进宫与李治作伴,又娶和静县主为妻,当官也一直在长安城这花花世界,哪愿意走?可皇帝说的也有道理,不吃苦中苦,怎当人上人?想至此他提了口气:“能得陛下垂恩,就是山南岭南不毛之地,任凭陛下驱驰。”

李治摆摆手:“不至于,我想好了,你去饶州(今江西鄱阳)吧。听说那里依山傍水风景不错,你好好抚慰百姓、宣扬圣德,也别忘了替我多寻觅几位文士,先前你推荐的那个郭正一很不错。”

“臣都记着,只是……”薛元超本想做出一副潇洒决然的态度,但心里实在委屈,“只是舍不得陛下。”

李治一阵苦笑:“其实我又何尝舍得你?别难过,过个三五载我就把你召回来。带不带和静妹妹随你的便,至于宝乘大师那里你只管放心,我自会好好照顾。快去跟她老人家道个别吧,回家收拾收拾,过两日我便下诏。”

“是。”薛元超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去了。

送走好友,李治脸色倏然阴沉,回归龙床狠狠一拍御案:“说!毕正义之死到底怎么回事?”

李义府早跪得双膝酸痛、龇牙咧嘴,一听喝问再也跪不住了,一下子扑倒在地:“这、这真与臣无关。”这杀生害命的缺德事,无论如何他也不能承认!

李治现在一瞅见他就气不打一处来——为了天子的颜面,更为了不让无忌一党有机可乘,这小子有罪都不能治,为了袒护他倒给自己弄了个不辨忠奸之名。这块热年糕算是牢牢贴身上了,不揭烫得慌,揭下来就得掉层皮,想甩都甩不掉!

李义府狡辩道:“不敢欺蒙陛下,臣确曾嘱咐毕正义认罪,日后设法补报。先前之事陛下也是知道的,也训过我了,我又何必非要逼他死?想来乃是刘仁轨查办此案推鞫太甚,毕正义是扛刑不过才寻短见……”这话半真半假,人就是他逼死的,但也确与刘仁轨有关,若不是刘仁轨非要办成铁案,不接受毕正义认罪,他也不会出此下策;为了买毕正义这条命,他可也没少破费——让一个官自杀岂这么容易?背后多少蝇营狗苟?

“莫牵三挂四,朕问的是你!”

李义府重重磕个头,一脸委屈道:“臣不敢存心抵赖,受贿我承认,偷纳罪妇我也承认,但绝不至于如此不堪。这分明是刘仁轨存心整我,他整我是小事,可消息泄露致使御史弹劾,陛下也脸上无光!此番蒙羞皆是拜他所赐,只怕他是包藏祸心、有意为之!”有些话李义府不敢说——这一案大有文章,杜正伦从一开始就知道真相,就是想要借此事把他铲除掉,甚至王义方的弹劾除关陇一派的撺掇,也可能与杜正伦有关。但经过这场弹劾风波,王义方亢直大名已成,贬官流放全不怕,揪着人家不放反倒越描越黑。况乎杜正伦也是新提拔的宰相,对李治而言左右都打脸;再者人家行端履正,他即便想咬也难觅下嘴之处,故而不敢攀扯。倒是刘仁轨让他恨得咬牙切齿,办案前他就把话递过去,威逼利诱,无奈此人软硬不吃。李义府暗发毒誓,今生不把刘仁轨置于死地决不罢休!

“够了!”李治又一拍御案,“朕自弱冠以来受人尊重,未有纤毫之诋,如今为你担了多大恶名?从古至今皆臣子替天子分忧,你反倒连累朕受辱。岂有此理!”

李义府见天子动怒,不敢再乱说,往前跪爬几步讪笑道:“陛下莫生气,臣也能为您分忧。平心而论,此番弹劾不也让您看清了那帮人的嘴脸吗?”他所言“那帮人”自然是长孙无忌一党。

李治闻听此言心头一悸,又攥起了拳头——宠臣闹剧只是小疾,说穿了似李义府之辈,既无家族背景又无多高资历,若要处置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无忌一党才是危及皇权百脉的大病!原指望能平心静气含糊过去,哪知不推不倒、不破不立,看来光来软的不行。

“臣自知行事不谨、招人非议。但那些人何尝不是时时寻臣的短处,到处宣扬造谣中伤,才把臣弄得一身污水?臣涉嫌逼死六品官就闹得沸反盈天,昔日元舅捏造罪案,戕害亲王、公主、宰相、大将,谁又敢说什么?”李义府句句话都戳中李治心事,“试想陛下若真加罪于臣,只怕这会儿他们早借着除恶务尽之名,把您新近拔擢之人都裹挟进来了吧?退一步而言,即便他们无意东山再起,尸位素餐也足以掣肘陛下。”

李治连喘几口大气,似乎怒意稍解:“你站起来说……事已至此,接下来该如何?”

“是。”李义府双腿都跪木了,哆嗦半天才爬起来,抖抖脚道,“以臣之见地,陛下若要移风易俗乾纲独断,眼下有三桩事要做。”

“哪三件?”李治来了兴致。

“这头一桩是广开科举。开国以来公侯权门垄断朝纲,子弟恩荫占据高位。陛下若大开科举,擢寒微之士,一可网罗能士理政安邦;二可广施宏德于天下,遍收四海人心。设使万众咸感陛下之恩,纵有恶徒阴蓄奸谋,又有何能为?”

李治自幼酷爱文学诗赋,上官仪、董思恭乃至来济等科举出身者皆引为文友,而且被他视为师长、倾心求教的老臣张行成也曾在武德年间制举登科,故而耳濡目染,对科举出身之人好感颇深;今日听李义府又道出这么多好处,不禁连连点头:“这倒还算个正经主意……那第二件呢?”

“有进必有黜!恩荫为官之人,确有其才者不过少数,延至三代才德日衰,文不足以援笔,武不能够执弓,因循守旧,不知变通;赖祖上之功,坐食俸禄嫉贤妒能——以一言蔽之,唯有夺了他们之位,才能换上有用之人!”

李治已怒容尽退,饶有兴致地瞅着李义府——一个毫无家室背景之人能得皇帝重用,甚至提拔为相,只靠逢迎拍马岂能办到?李义府的发迹绝不仅仅凭借废王立武的投机,他胸中藏着巩固皇权甚至治国安邦的大韬略。也正因为他是个奇才,李治才会一再纵容!

“你所言极是。不过朝廷人事繁杂,又当如何着手?”

李义府脸上笑容倏然不见,闪过一丝狠辣:“先将不才、不能、不称其职、不服陛下之人统统贬谪,然后重修《氏族志》,编订天下士人门第!”

门第之论追溯久远,两汉以来渐盛,自曹魏设九品中正制,登堂入室、蔚然成风。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高门者得做高官,寒微之人沉寂下僚,甚至不同门第之间婚配都视为“失身”。三百年间虽兵燹不绝、皇朝更迭,唯世家门第之风绵延不绝,慕容两秦不能禁,宋齐梁陈不能绝;魏孝文帝改制,诸法尽善,亦不免将天下家族分为等级,鲜卑各部族改作汉姓,也要与汉人一样分出门第高下,足见其根深蒂固。北方以崔、卢、李、郑、王五姓最盛,皆山东大族,号为阀阅之家;周、隋、唐三代则起家于关陇,则以西魏八柱国十二大将军之族裔为一等高门。大唐一统,李世民为巩固皇权,故意提高关陇亲族,压制关东和江南望族,他曾公然对群臣说:“齐据河北,梁陈在江南,偏方下国,虽有人物,无可贵者。今谋士劳臣从我定天下,何容纳货旧门、向声背实、买婚为荣?朕以今日冠冕为等级高下。”遂创编《氏族志》,列天下二百九十三姓,一千六百五十一家,分成九等,李唐皇族为首,外戚次之,山东氏族降为三等之下。如今时移世易,李义府欲再动氏族排名,这次不仅针对五姓七望,还要大刀阔斧肢解关陇权贵。

此言一出李治尚未如何,珠帘之后武媚娘一声唱和:“好!”

若非怀有身孕,媚娘险些从胡床上蹦起来——我之所以被王氏贱人、长孙无忌、褚遂良等辈不齿,便因家世出于寒微,父亲封为公爵尚被人讥为木材贩子。如今若重定天下贵贱,列我武家为高门,还有谁敢小觑?

李义府脑筋极快嘴又甜,见媚娘色变,当即向李治进言:“天下人贵贱岂为不变?譬如皇后之家,今娘娘贤德胜过和熹、文明,才艺可比文姬、谢女,门第却在五等之下,成何体统?天下百姓皆为皇后娘娘不平啊!”

李治与媚娘隔帘对望一眼,相视而笑。

“今当重定天下姓氏等级,破旧立新,以官爵高低为序。趁此良机陛下可将所善者提升、所厌者罢黜,此顺序一变则仕途进退、风气舆论乃至婚配嫁娶皆易。”说到此处李义府抬起双手,做挥刀之状,“权门擅政譬如恶蛟,重定门第斩其首、大兴科举截其尾,若将豪强士族尽除,则普天之下皆仰皇命!”

“好!”李治彻底转怒为喜,“不过调动官员和重修《氏族志》都要得罪人。不知谁能替朕为之?”

李义府嘻嘻一笑,拱手道:“陛下宽赦臣罪,恩比天高,臣自当义不容辞。”他专干除旧布新、砸人祖堂之事,偏偏不知修德、胆大妄为,这等人纵然才华横溢又岂能不被骂作奸佞?

“第三桩事呢?”

李义府的笑容慢慢收敛:“那便非臣所能为……第三乃是军功。昔日先帝拓定八荒、臣服四海,编订《氏族志》尚有许多非议,陛下若不能创越古之功,即便可破元舅一党,只怕也难服百官之心。”

李治的表情也严峻起来——超越父皇的信念我是有的,但胜败乃兵家常事,战场际遇不可强求,军中名将又多已老迈,正是青黄不济之时,也只得见机行事了。

即便如此他还是决然道:“这三桩大事朕定能办成,倒要叫舅父他们瞧瞧,朕非慵懦可欺之主!朕信任你,你只管放胆去做。”

“谢陛下。”李义府低声试探,“不过王义方弹劾之事……”

“唉!张释之困笃淮南,诸葛丰老于乡野。若不拿他作法,也难强压众人。他不是要搏个忠义直谏之名吗?罢罢罢,朕索性就当一次昏君,将他远远贬谪杀鸡儆猴,看以后谁还敢与朕相搏!”

“陛下圣明。”李义府心满意足,又瞅了一眼御座之侧摇曳不止的珠帘,微微颔首致谢,乐呵呵辞驾而去。

李治背着手在殿内踱来踱去,时而喜悦时而忧虑——喜的是前途可望、有的放矢,大唐未来何去何从他已想清;忧的是这几件事一做便与无忌一党乃至满朝关陇权贵针锋相对,以后的是非恐怕不少。

“陛下……”媚娘身子不便,招手呼唤。

“怎么了?不舒服吗?”李治疾步走进帘内,“叫你别跟着,都七个月了还整日黏着朕,快回你的延嘉殿去吧。”

“不是。”媚娘抓住李治衣襟,脸对脸拉到自己面前,“军功之事倒也可欲可求。昔日先帝三征高丽而不定,咱们若能打败高丽,岂不成就先帝未竟之业?不过……眼下要先定贺鲁。”

“哈哈哈。”李治没料到她唤自己进来竟说这个,不禁发笑,“朕的天下,你比朕还操心呢!”

“还有,”媚娘双晕一红,“将来重修《氏族志》之时……臣妾家也要像太后一样,紧随皇家之侧。”

“依你,朕什么都依你,放心吧……”话未说完李治双唇已贴在她香颈上,伸手抚摸她隆起的肚子。

“哟!”媚娘身子一颤,嗔怪道,“轻点儿!把我弄疼了……”

三.天步艰难

一场弹劾非但没伤到李义府一根毫毛,他反而因祸得福,更加受重用。过了不久李治接连发出命令,对涉及毕正义一案的所有人给予惩处——侍御史王义方无故造衅、诬陷宰相,贬莱州司户;给事中刘仁轨审案不明、有负圣恩,贬青州刺史;黄门侍郎薛元超举荐非人,外放为饶州刺史;御史大夫崔义玄执掌乌台有失,外放蒲州(今山西永济)刺史。

朝廷百官震惊不已,万没料到这位有着仁孝宽厚之名的皇帝竟会因为袒护一个宠臣贬斥这么多人。就在王义方被贬离京之日,李义府竟还大模大样去送行,讥笑道:“王御史妄相弹奏,得无愧乎?”岂料王义方反唇相讥:“孔仲尼为鲁国司寇,上任七日便诛少正卯,我竟没能将你这卑劣之徒除掉,倒是惭愧得很!”

恰在此时传来噩耗,卧病一年多的中书令崔敦礼终于呜呼哀哉。对这个人李治并无好感,他出自“五姓七望”之一的博陵崔氏,乃是隋朝礼部尚书崔仲方之子;无论从山东望族算,还是从关陇士族看,都是无可置疑的名门子弟,仅这一点就招李治忌讳。再者昔日李世民有病乱投医,便是他主持炼丹;后来长孙无忌罗织高阳公主案,李治为李恪、李元景求情,又是他替无忌出头,驳斥圣意坚持要杀。可是此人偏偏运气好,先是病的是时候,躲开了废王立武之争;现在死的也是时候,李治再不喜欢他也得装出一副尊重老臣的样子。于是下诏追赠他为开府仪同三司、并州大都督,赐东园秘器,陪葬昭陵,倒也生荣死哀——该来的时候来,该走的时候走,这也未尝不是大幸!

崔敦礼亡故、崔义玄调职,宰相和御史大夫同时出缺,李治正式任命李义府为中书令、检校御史大夫。此举无异于向满朝官员宣布:朕绝对信任李义府,不但让他治国,连监察权也交给他,想保住你们的乌纱帽就给朕闭嘴!

舆论总算被压下去了,但李治的声誉也受损,群臣虽不敢再明目张胆反对,私下却嘀嘀咕咕,都说天子已被李义府蒙蔽,还有人认为李义府之所以肆无忌惮,正因其后台是皇后。李治心中不免苦闷,好在皇后很适时地给他带来了慰藉。转眼至十一月,媚娘“瓜熟蒂落”,又顺利产下一位皇子。

李治果然给儿子起名叫李显,为保佑孩子健康成长他请玄奘法师收其为徒。法师先前染病,若非李治派御医救治险些不愈,感念皇恩当即答应,并为李显取发号为“佛光王”。满月之日法师入宫为李显剃度,披上玲珑可爱的小袈裟——皇子尚在襁褓便皈依佛门,这也算佛教史上的一段佳话。

其实最高兴的莫过媚娘,到处诉说李显出生时“神光满宫,自庭烛天”,真是天降神佛。太子李弘之名蕴含道教谶语,李显又是佛光王,一个老君、一个佛祖,媚娘俨然成了佛道两家的圣母。群臣百姓也希望这两个孩子能给大唐带来吉祥,然而美好祝福似乎并不灵验,就在李显剃度仪式结束不久,从西北传来消息——西征突厥失败。

左屯卫大将军程知节统领王文度、契苾何力、周智度、刘仁愿、苏定方五将征讨阿史那贺鲁,这场战争断断续续打了一年,最终无功而返。其实交战伊始唐军取得过几场胜仗,击败了贺鲁麾下葛逻禄、鼠尼施、处月等部,尤其是鹰娑川(今新疆裕勒都斯河)之战,前军总管苏定方在行军途中忽然遭遇突厥军两万余人,当时苏定方麾下仅有五百骑,英勇无畏浴血奋战,竟将敌人击溃,追击二十余里。但也就是在那一仗之后出了问题,副总管王文度嫉妒苏定方有功,谎称自己手中握有天子密诏,以避免冒进为由命大军披甲结阵缓缓推进,程知节不问是非竟然答应。突厥人本就游牧各地,素以骑射见长;唐军这种保守缓慢的阵势完全丧失主动,将士疲惫,处处挨打,损失许多战马。更可恼的是,唐军抵达怛笃城时程知节、王文度将投降的突厥人全部屠杀,还大肆搜刮城内财物。此番西征不仅战略失败延误时机,而且滥杀无辜,严重损害了大唐帝国的声誉,加之迁延日久粮草不济,师老无功只得撤退。

李治得知内情气愤不已——王文度因私害公实在可恶;程知节乃开国名将、三朝元老、凌烟阁功臣,怎么就偏偏听信小人之言,把仗打成这样?贺鲁之叛始于永徽元年长孙无忌当政之际,李治本想凭借剿灭此寇助长声势,顺便证明自己比舅父明智,没想到好戏演砸了。连贺鲁都拿不下,谈什么经营西域、东征高丽,完成父皇未竟之业?一气之下他将王文度开除官籍,以白衣身份发往辽东前线效力赎罪;程知节被免去官职,回家反省。

朝政遇到阻力,战场上又吃亏。屋漏偏逢连夜雨,这时中书舍人王德俭又死了,关陇之人无不置酒庆贺,又添油加醋说他当初迎合废王立武,如何小人行径,死时脖上肉瘤破裂,下场如何凄惨,简直将此事说成了天谴。事到如今已不仅仅是关陇一派的人在嘲笑,就连那些曾经反对长孙无忌专权的大臣也颇有微词。李治自掌权以来还未如此被动,实在是苦闷至极;因而每天草草坐片刻朝堂就回转后宫,与媚娘为伴,逗弄李贤、李显二子以解忧愁。

眼看快过年了,这日李治正与媚娘围炉聊天,忽然阁门使从门下省转来侍中韩瑗的一份奏疏:

褚遂良受先帝顾托,一德无二,向日论事,至诚恳切,讵肯令陛下后尧、舜而尘史册哉?遭厚谤丑言,损陛下之明,折志士之锐。况被迁以来,再离寒暑,其责塞矣。愿宽无辜,以顺众心。

李治读后心头一颤——终于有人跳出来要给褚遂良翻案,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媚娘也凑过来瞧,看罢一声冷笑:“韩瑗乃长孙无忌的妹婿,与褚遂良等人乃是一党。先前咱们不念其恶,让他继续当宰相,竟不知悔改还要翻案,真是枉费咱们这片苦心。”

李治思忖片刻,吩咐王伏胜:“速召韩瑗至武德殿,朕倒要看看他有何意图。”说罢当即起身更衣。

“臣妾陪您?”

“外面天寒地冻,你刚出月子乱跑什么?好好陪咱的小佛吧。”

媚娘亲自为他系上玉带,柔声叮嘱:“陛下切莫因一时之仁放纵顽臣。这不仅事关陛下颜面,也关乎朝廷大权。”还有一条媚娘不便直说,褚遂良毕竟是因反对改易皇后被赶出长安的,他有罪无罪更关系着媚娘这个皇后之位来得正当不正当。

冬日天冷,李治更换龙衣又披了狐裘,穿得暖乎乎才离后宫,冒着寒风过神龙殿、穿仪门,东行至武德殿,这一趟也不近了。待他来到殿中,韩瑗已等候多时,正站在柱旁独自发愣,一见皇帝连忙施礼,迫不及待问:“陛下,臣那份奏疏……”

“朕已看到。”李治缓缓落座,搓了搓冰凉的手,“褚遂良的功劳朕没忘记,但他太过偏激,所以朕才将其外放。”固然如媚娘抱怨的那样,但李治觉得韩瑗近来还算不错,也能如来济一样摈弃前嫌努力做事,所以对他还算客气。

“诚如陛下所言,不过现今朝廷事多,又多物议,朝中急需老成谋国之人主持大局。褚遂良久历中书、门下,可召他回来稳固人心。”韩瑗还算小心,其实论资历深厚还有超得过长孙无忌的吗?他退而求其次,也算照顾了皇帝颜面。

但李治不会这么好说话,他上下打量韩瑗一番,强笑道:“国之不衰在选贤任能,但人不是生而知之,昔年元舅、褚遂良初为宰相,年纪不也不算大吗?爱卿在门下、来济在中书,再说还有于志宁坐镇风雅,尔等努力为之,异议自会平息,就不要再添人了。”

韩瑗不禁苦笑——我和来济如今能做什么主?于志宁资历虽老,却非铁腕人物,现在还不是李义府说了算?就连杜正伦都制不住他。若非这个笑里藏刀的小子闹得不像话,我平白无故招褚遂良做什么?韩瑗也是一心为朝廷着想,拿定主意,兀自硬着头皮劝道:“褚遂良毕竟是顾命老臣,不便长期流于外任,不如先……”

殊不知李治最反感的就是这“顾命”二字,顿时没了耐心,出言打断:“遂良戾而犯上,朕将其外放乃是惩戒,此事不必再议!”

韩瑗积怨于心不吐怎快?明知皇帝已不高兴,还是央求道:“褚遂良体国忘家,捐身徇物,风霜其操,铁石其心,诚社稷之臣也。今无闻罪状,斥去朝廷,已逾周年,愿陛下稍宽非罪以顺人情。”

“非罪?”李治的脸色立刻阴沉下来,“当日两仪殿之议,他就当着朕的面要死要活、大放厥词,简直视朕如无物。你还说他非罪?他没罪,难道朕有罪?”

“不敢!臣闻晋武弘裕,不贻刘毅之诛;汉祖深仁,无恚周昌之直。遂良固有过,然明君胸怀广阔,当念其忠而恕其行。良药苦口,忠言逆耳;国有诤臣,社稷之幸。昔微子去而殷国亡,张华存而纲纪不乱。今陛下富有四海,安于清泰,若因小人挑拨弃逐旧臣,恐非社稷之……”

“够了!”李治忍无可忍,拍案而起,“你将他说得这般好,朕倒要问问,当年谁谗害刘洎?谁排挤崔仁师、杨弘礼、卢承庆等人?谁被弹劾抑买土地?谁公报私仇,放逐弹劾过他的李乾佑、韦思谦?谁把持政务不让张行成、高季辅插手?谁干涉后宫之事逼着朕立太子?你说啊!”

韩瑗立时无言可对。

“你说朕听信小人蛊惑,他褚遂良就是堂堂君子吗?”

诚如李治所说,褚遂良也未必是君子,但在韩瑗眼中褚遂良所作便为是,李义府所作便为非。这不仅因两者性情、品格、资历不同,更因立场迥异。平心而论,韩瑗并非想助长孙无忌、褚遂良东山再起,他确是一心为国,但他的思想已完全固化在太宗时代。在他看来谁破坏关陇诸族对皇权的拱卫,谁就是破坏大唐王朝根基的罪人;他可以接受长孙无忌被打倒,但不能接受关陇群臣丧失权力。可在李治看来,谁对皇权构成威胁,谁就是社稷隐患;不仅长孙无忌不行,任何人有这等实力都不行。因此韩瑗越忠心报效,李治越觉得他图谋不轨;李治越敏感坚毅,韩瑗越觉得皇帝昏聩——说到底,这根本不是一场对错之争,而是理念之争!

“唉……”韩瑗哀叹一声跪倒在地,“臣愚钝无能,难以侍奉陛下。恳请辞官,退归林泉讴歌圣德。”他对这个皇帝失望,也对自己的前途绝望了。世事已不可为,不如归去。

李治胸中怒火几欲冲破喉咙——又要辞官!你跟褚遂良一样,动不动要死要活,拿辞官来吓唬人!你拍拍屁股走了,扔下个烂摊子!然后回到家里就像受了多大委屈一样,跟你那帮亲信到处嘀嘀咕咕,把我这个皇帝说得一无是处!显得比桀纣还坏,是也不是?你们以为朕可欺?以为朕还是当初那个任凭你们摆布的孩子吗?

“不准……”李治背过身不再看他,攥紧拳头,咬着后槽牙一字一顿道,“你回政事堂,给朕好好反省……”

“是……”韩瑗颤巍巍爬起身,踉踉跄跄而去。

李治却兀自伫立在那里,攥着拳头,仿佛自己在跟自己搏斗,许久许久才转身瘫坐在龙位上,重重叹口气——事已至此再无回转余地,可现在他就算想用强硬手段对付舅父等人,也无力办到。因为李义府已闹得很不得人心了,牵一发而动全身,若再强行下令贬谪这几人,朝中关陇之臣数十人一并闹起来,就彻底乱了!没有权力时想权力,有了权力又烫手,今日才知为君不易!为君不易啊!

“陛下……”范云仙蹑手蹑脚凑过来,低声道,“许敬宗求见。”他瞧皇帝脸色不正,十分小心。

“不见!”李治说罢捏捏眉头,缓了口气却又道,“慢……还是叫他进来吧。”毕竟这还算是自己人,无论平素风评如何,随便跟他聊几句解解烦也好啊!

不多时许敬宗被领进武德殿,他似乎也看出李治心绪不佳,举动甚是小心,施过一礼软语询问道:“陛下和韩瑗话不投机?”

“唉……你也知道了。”

许敬宗赧然一笑——中书、门下之人都在耳目中,韩瑗要上奏疏李义府不会不知道,李义府既知道他许敬宗焉能不知?

李治揉揉眼睛:“政事不顺,仗又败了,朝廷非议甚众,再这么下去李义府、杜正伦他们也顶不住。现在闹成这样,你说怎么办?”

“陛下既然心烦,去洛阳巡游一阵子,可好?”

“哼!”李治狠狠瞪他一眼——这叫什么主意?抛下朝廷不管,跑到外面寻欢作乐,你真拿朕当了昏君啦!

“臣实在愚钝……”许敬宗讪笑道,“理大国若烹小鲜,做一件事十年八年也是有的……不过话说回来,凡事拖太久也易生变。到底该劝谕元舅、韩瑗他们,还是该……呵呵……臣糊涂了,陛下恕罪。”他所言似自相矛盾,其实一点儿不糊涂——这是试探!

李治喟然苦笑:“十年八年?朕现在恨不得快刀斩乱麻。”

许敬宗要的就是这句“快刀斩乱麻”,但此事实在干系重大,若不摸到皇上实底,贸然献策到头来反害自己。于是他按捺住心绪,进一步试探:“元舅、韩瑗等人为相多年,总不能一朝尽废吧?”

“哼!休再提这话。你心里清楚,说是朕亲掌大权,一双眼能盯住多少?下面做事的还不都是永徽以前安排的人?加之李义府不得人心,说闲话、使绊子、隔岸观火、作壁上观!朕总不能把天下所有官员都换了吧?科举选才也不是一两天就能贤士满朝吧?天无二日、国无二主,不处置他们朕什么也办不成。长痛不如短痛,到如今不过是碍于人言,恐激起群臣之变,难以下手罢了。”

许敬宗闻听此言心头狂跳——大事就矣!我许某人的宰相之位也跑不了啦!他倏然收起笑容,一本正经道:“果真如此,那陛下更当东巡洛阳。”

“哦?”李治见他二目深邃,似乎话里有话,“卿莫非有良谋?”

“扬汤止沸,沸乃益甚,知其本者,去火而已。人心躁乱乃因火源尚在,若不去之连绵不绝。陛下何不借巡幸为名,把元舅、韩瑗、于志宁等全部带走?诸臣家族亲党皆在关陇京畿,离此数人便如群龙无首,元舅等人离开长安亦如蛟龙离水,再难兴风作浪。到时候不是想收拾谁,就收拾谁吗?”

这番话真如醍醐灌顶,李治腾地站起来:“对啊!”

“嘿嘿嘿……”许敬宗阴笑道,“擒贼擒王,只要将他们几人或定罪、或逐出朝廷,树倒猢狲散,到时候谁还敢不从圣命?”

李治精神大振:“对啊……朕怎没想到?卿不仅文章做得好,智谋也很厉害!”

“陛下过奖。”许敬宗心下暗笑——这算得了什么?老子四十年前就是瓦岗寨李密的智囊,这些年关陇一派主政,没机会罢了!

李治兴奋地踱了几步,却又慢慢停下来:“釜底抽薪却也不难,但西征事败,朕不便此时下手。若治内有余,而不足以御外辱,何以塞天下人悠悠之口?再者事急生乱,卿不见杨广之事乎?万一他们在巡行途中图谋不轨,又当如何应对?”

“陛下放心。”许敬宗微微一笑,“天下不乏英才,臣愿保举一人为帅,再征贺鲁,边僻小胡不足为虑。元舅、韩瑗等皆从圣驾,剩下之人威望最高者当推高履行;可将高履行调往外任,余者手中无权,李义府、杜正伦留守长安足以应对。再者,即便有人想在巡行途中搞阴谋,只要……”

话未说完只听殿角珠帘后传来媚娘的声音:“只要李在,禁军牢牢控制在手,他们成得了什么事?”

李治竟不知她何时跟过来的,不禁回头望了一眼。

许敬宗更是一愣,缓过神来随即屈身施礼,赞叹道:“娘娘果真智慧非凡,深不可测啊!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