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皇后亲蚕
哞……咩……咩咩……哞……
凌晨时分,天色未明。长安城以北的平原上,一阵牛羊的惨叫声打破了宁静——那是太官署(光禄寺下辖,掌管皇家祭祀朝会膳食的机构)的宰夫正用鸾刀宰杀牲畜,为祭祀先蚕坛做最后准备。
先蚕坛供奉的是蚕神,乃是皇帝轩辕氏之元妃,名曰嫘祖。传说嫘祖创种桑养蚕之法,抽丝编绢之术,旨定农桑,法制衣裳,对黄帝一统中原大有帮助,故后人尊其为蚕神。而主祭她的人必须是皇后!
为这个仪式三天前祭坛以东便搭好一座穹庐,高约一丈,白布帷幔,面南背北,那是供皇后歇息之处,曰“大次”,相当于行宫。大次以南是准备祭品的棚子,称为“馔幔”;东南方更有数不清的大小帐篷,供内外命妇、宫廷女官使用,皆按品级而分,坐南朝北以示臣子之道。
此时此刻照明的火把尚未熄灭,祭坛布置完毕,礼器准备齐全,埋葬祭品的瘗(yì)坎(祭地时用以埋牲、玉帛的坑穴)也挖好了,但负责典礼的官员仍不厌其烦地察验着,唯恐有一丝疏漏;接驾的官员则翘首企盼着皇后,唯恐半路上有什么意外。
皇后出宫说起来简单,其实麻烦得很。提前半个时辰参与祭祀的内外命妇就要到宫门列队,提前三刻宦官、宫女各就各位,提前两刻卤薄仪仗必须排列完毕,其间击三次鼓作为号令,称“三严”,然后在提前一刻之时六尚女官——尚宫、尚仪、尚服、尚食、尚寝、尚工,齐至皇后宫殿奉迎。内仆令备好车马,尚仪女官口宣“外办”二字,意思是命护驾之人做好戒备。皇后只要一迈出殿门,里里外外几百人伺候,侍卫警跸前呼后应;再加上其他嫔妃、命妇,着实要忙一阵。
从太极宫至先蚕坛整整二十里,距离虽不甚远,准备起来却大费周章,整修驿道、分兵戒备、净水泼街、黄土垫道。禁军士兵和沿途地方官已忙碌了一夜,依旧不敢松懈,兀自矗立在道边……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已蒙蒙亮,一阵空灵悠扬的乐声隐约传入耳轮。所有人都迅速挺直腰板,似鹅鸭般抻长了脖子,望眼欲穿地注视着正南方。
太阳还未拱出东山,淡红的朝霞仿佛包裹在一片薄纱之中;晨曦微霭映照下,秦川景致依稀可见,却朦胧晦暗如缥缈梦境。又过了好一阵,仍不见路上有何异样,但已有不少鸟雀振翅惊起,在空中掠过一道道灰影;脚下也隐隐传来震颤感,却不知是鼓乐还是大队的车轮马蹄所致。
随着乐声越来越响,远处驿道上隐约出现几个小黑点,朦朦胧胧若即若离,继而愈聚愈多,不一会儿已轮廓分明起来。借着逐渐明亮的晨光遥遥望去,一队无边无沿的人马赫然出现,朝着祭坛方面缓缓而来——正是皇后的卤簿銮驾!
走在最前面的是三十二名武士,盔袍鲜亮,横刀执弓,当中一人高举一面白泽旗。白泽乃传说中的上古神兽,狮身羊首,浑身雪白,头上双角,肋生双翼,据说此兽唯圣人在世时才出现,有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之神力;这三十二人名曰清游队,是大驾队伍的先导;后面是二十八骑锦衣虞候,打马扬鞭循环往复,来回侦查。都督全队的是一大将,身披重铠、外披红袍,身高九尺、虎目虬髯,乃是左武候大将军梁建方。
一左一右两位宦官,皆头戴爵弁、青衣绛裳、赤鞋白袜,都骑着高头大马——他们是掌管皇后车驾的内仆令、内仆丞。再往后便是仪仗队,正前方打出一面黄幡,金色羽毛织就,名曰黄麾。仪仗分左右两厢,各三列,每列都是百名士兵:第一列,穿黄地白花袄,皆持戟;第二列,穿赤地黄花袄,手持戈;第三列,穿青地赤花袄,手持锽(锽,古代兵器,形似剑,三刃)。以上共计六百人,唤作黄麾仗。
仪仗队后是内谒者监四人、给事二人、内常侍二人、内侍少监二人——这十名宦官也各分左右,每边五个。正中央一人坐骑白马,三十岁上下,身穿杏黄袍,怀抱拂尘,白面无须相貌清秀,仰面朝天趾高气昂,头上官帽甚是好看——右插貂尾,随风飘摆;左嵌金珰,上镂蝉纹。此冠名曰貂珰冠,此人正是内侍大宦官范云仙。在他马后跟着一百二十个小宦官,皆是十四五岁的少年,平巾帻、绛色衫、大红裤,虎头虎脑模样可爱,年纪尚轻没有品级,唤作内给使。
宦官过后,眼前一亮——宫女们身着五颜六色纱裙,袅袅而来。云发丰艳,蛾眉皓齿;体迅飞凫,罗袜生尘;聘婷婀娜如风摆杨柳,妩媚窈窕似天女下凡。手中所执之物更是流光溢彩、五花八门:偏扇十二对、团扇十二对、方扇十二对,皆是绫罗制成,宛若彩云,葳蕤闪耀;八宝宫灯一盏,上嵌珠玉宝石,晶莹剔透、璀璨夺目,专有四个衣袂翩翩的美貌宫女高举玉腕托着。一丈高的大屏风六具、六尺的小屏风三具、腰舆小轿一乘,也都是由宫女抬着。锦绣伞盖四把、孔雀羽扇四把、曲柄华盖两柄、金丝绢面的赤红小扇二十四把,也分作左右两列。再往后就是皇后娘娘乘坐的厌翟车。
厌翟者,皇后亲蚕所乘之车,朱红车帐、金漆车轮,雉羽为饰,赤红驷马,二十四名驾士,另有六名宦官骑马左右跟随。銮驾后相隔数丈高竖两面牙门旗,左右领军卫兵士各一百五十人,皆穿赤地黄花袄,手持桃木殳棒——以桃木为棒,既是护驾,也有辟邪之意。这些兵由两名折冲都尉统率,两人身边各跟着一个绣衣随从,左右瞭望。队伍最后再竖两面牙旗,有监门校尉二人,挎银色长刀,监察整个队伍。此乃大唐皇后出行全套卤簿仪仗!
卤簿之后有太乐署乐工随行演奏,分为鼓吹、羽葆、铙吹、大小横吹共计五部:棡鼓、金钲、大鼓、铙钹、笙、管、笛、箫等器难计其数,歌工、歌童引吭高唱。再往后贵、贤、德三妃,嫔、婕妤、美人、才人……所有妃嫔、命妇的车马紧紧相随,虽是数千人队伍,错落有致整整齐齐。绚烂朝阳映照下,霞光万道、瑞彩千条,妙音缥缈,鼓乐喧天,犹如八部天龙各显灵光、瑶池仙母降世临凡——当真是富贵莫过帝王家!
准备祭坛的官员赶忙退至驿道两侧,一声不吭低头侍立。在太乐伴奏下,车驾不疾不徐,仿佛马蹄都是随着节奏在动,行至大次辕门前卤薄仪仗左右列开,命妇的车马戛然而止;厌翟车却继续行进,驭马者手摇皮鞭、口中呼号,平平稳稳兜了个圈,马车面南背北这才停下。
下马的下马,落车的落车,窸窸窣窣一阵乱,命妇向前、士兵退后,片刻工夫便已各就各位寂然无声。六尚女官在车驾前排成一列,尚仪向前禀奏:“请皇后娘娘降车!”随着这声呼唤在场数千人如风吹麦浪般尽皆折腰;赫然凸显出三个身影,一溜小跑直至厌翟车前。
范云仙跑在最前面,趋步疾行满面喜色,头上貂尾随着步伐突突而颤;内仆令、内仆丞紧随其后,一个毫不犹豫趴倒在车边,一个小心翼翼掀起车帘,大唐皇后武媚窈窕起身,出现在众人面前——只见她未施粉黛、不戴钗环,如普通民妇般梳了个髻;身穿一袭黄罗衫,长及两膝,没有一丝花纹,下面是同样朴实无华的黄罗裙。这身服装名曰“鞠衣”,是皇后亲蚕的礼服。
皇后母仪,贤圣有智,养育天下子民。亲蚕除了祭祀还要劳动,自然要穿朴素些,但即便这身衣服依旧难掩媚娘天生丽质。在范云仙搀扶下,她踩着宦官的背轻轻走下来;华盖伞扇立刻拥过来,她抬手示意大家免礼,昂首仰望朝阳——天公作美晴朗无风,展现母仪之姿的时刻到了!
司言女官立于驷马之侧,向前一步,高宣一字:“兴……”(兴,起身、起立之意,以兴代起有祈求兴旺的吉祥含义)
在场所有人施礼已毕默默起身,都低着头,不敢仰面视主。媚娘则在宦官、宫女引领下入大次休息——参与祭奠先蚕的女官、命妇有很多,大家要抓紧时间各就各位,太常乐工也要安置好乐器,而且那祭坛不是随便登的,去自己站的位子之前得先向神灵跪拜行礼,需要好一阵子。这段时间总不能让皇后站一边等着吧?
帐内陈设简单,不过是坐床、屏风、几案、香炉,另外还准备了炭火盆,不过今日暖意融融,用不着了。媚娘喝了一口宫女捧来的清水,盘坐在床闭目养神。在此之前她已在宫中斋戒五日。其中前三日唤作“散斋”,在延嘉殿内室进行;后两日唤作“致斋”,是在正殿。斋戒之时需沐浴更衣、不饮酒、不吃荤(祭祀斋戒之戒荤,并非不吃肉食,而是不吃葱蒜等刺激气味之物,避免异味冒犯神明),食不过午。这五天里媚娘回溯了自己的经历,从公爵之女到落魄小姐,到先帝才人,到落发尼姑,再到大唐皇后;她这三十二年来走过了世间多少女子一生都无缘经历的传奇。而今天她将在自己人生中写下更靓丽的一笔……
忽而一阵香气扰了媚娘的思绪,她睁开眼朝外望去,原来是贡神的粟麦熟了。供奉神明的饭自与凡人吃的不同,虽说做饭离不开水火二物,火以供爨(cuàn),水以实罇,但给神明做饭需取火以“阳燧”、取水以“阴鉴”。所谓阳燧、阴鉴皆是圆形铜镜,阳燧象征太阳,置于阳光下聚光引火;阴鉴象征月亮,置于月光下收取露水。媚娘远远望着对面馔幔内那两面光华闪闪的镜子,不禁浮想——天之精髓在日月,彼来我往照耀生灵;可惜日月不曾同天,若日月同在阴阳融合,不知世间将何等景象,或许那才真是永不衰竭的盛世吧?
刚想到此处,只见尚仪女官出现在帐前,执笏奏道:“恭请皇后娘娘……”既而侧身吩咐,“外办!”她这半日奔来跑去,指挥诸命妇各就各位,又急急忙忙过来请媚娘,已有些吁吁带喘。
职责如此,媚娘并不与她客套,当即起身出大次。负责传达圣命的司言女官走在最前面,尚仪在中间,媚娘走在后面,由范云仙紧紧搀扶着;一行来至祭坛东门,华盖伞扇等仪仗留在门外。
媚娘先施一礼,然后款款进入大门,见参与祭祀的嫔妃命妇皆已立定,她也在女官引领下绕到祭坛南边,来至榻前。尚宫女官奏称:“请再拜。”媚娘立刻跪下,向先蚕神叩拜。司赞女官也宣号:“众官再拜。”所有嫔妃、命妇一并跪拜,陪皇后一同行礼。
随着尚宫一声号令:“有司谨具,请行事。”祭祀正式开始。
“咚咚咚”一连几声响——那是鼓柷之声,示意奏乐。(柷,古代乐器,木制方形,以木棒击奏,用于宫廷雅乐,表示乐曲开始)
太常乐工早候着此刻,钟磬共鸣、竽笙齐奏,名曰《永和》之乐——此乐乃是亲蚕礼专用,不在皇帝郊庙、朝会所奏“十二和”雅乐之列。典乐官举麾,歌工、歌童轻声哼唱,词曰:
芳春开令序,韶苑畅和风。惟灵申广祐,利物表神功。
绮会周天宇,黼黻藻寰中。庶几承庆节,歆奠下帷宫。
随着这歌声,协助皇后祭祀的女官做最后准备,依次捧来奠物,都是跪着接取。《永和》唱三遍,又闻一阵“啪啪啪”的响声,雅乐停止——乃戛敔(yǔ)之声,示意乐曲结束。(敔,古代乐器,形如伏虎,背上有二十根竹条,刮奏,用于宫廷雅乐,表示乐曲终结)
媚娘明白该自己登场了。随着她脚步迈出,雅乐再度响起,名曰《正和》,礼制规定皇后行动时都要奏此曲。先蚕坛并不高,只七八级台阶,媚娘却不急不躁,徐徐而上——她并非故意显示高贵,而是在努力平复心情,排除一切杂念。
所谓神位其实只是一块写着嫘祖尊号的木牌,漆着金粉、外罩纱幔。来至神位之前媚娘率众女官再次跪拜,尚仪跪着从身边一个雕饰精致的长方形匣子中取出一条纯白丝绸,双手捧起——此匣名篚,此绸称币,是这场仪式中最重要的贡品。
媚娘也是双手接过,虔诚地奉至神前。随着这一动作,雅乐之音再变,换了一首恢弘深沉的乐曲,在场所有歌工、歌童都随着那曲调引吭高歌。此曲名曰《肃和》,词曰:
明灵光至德,深功掩百神。祥源应节启,福绪逐年新。
万宇承恩覆,七庙伫恭禋。于兹申至恳,方期远庆臻。
黄钟大吕、宫商相济,将气氛烘托得无比肃穆;媚娘也心神激荡——此刻她是这世上距离神最近的女人,沟通天人何等荣光!
祭坛之下赵国夫人、徐王妃、英国夫人向前几步,率所有人大礼参拜——此三妇是三公夫人。赵公长孙无忌官拜太尉、英公李勣官拜司空;司徒原是今上六叔荆王李元景,因卷入高阳公主谋反案赐死,七叔汉王李元昌因参与李承乾谋反已死多年,八叔元亨、九叔元方皆早夭,故而排行第十的徐王李元礼接任司徒,徐王妃即司徒夫人。
仨人仨模样,李勣出身瓦岗草寇,他老妻也似乡下妇女,虽礼服在身,举动不太规范;徐王妃年纪不大,又首次以司徒夫人的身份参加祭祀,没经验;唯长孙无忌之妻端庄大气,身为长孙皇后之嫂她没少参与这类活动,两人皆随她亦步亦趋。可赵国夫人表面沉稳,心里却不痛快——他家与皇后不睦啊!
献币已毕,媚娘暂退,女史奉豆而入。豆,源自上古,乃陶制的高脚托盘,此时豆中所盛乃是清晨所宰牛羊之血。凡祭祀必有牲畜之血,故也把供奉称作“血食”。后面司膳官将各类供奉用的菜肴果品在祭坛以东排好,都由女史捧着;乐工又改作《雍和》乐,此乃祭祀专用之曲。
媚娘又在尚宫引领下来到祭坛东南角,那里放着两只光闪闪的铜罐子——此物曰罍(léi),是专门供贵人祭祀时洗手用的。媚娘的双手干干净净,何用再洗?这是规矩,为神明献上食物前必须洗手以示虔诚。尚仪抱起罍倾倒,媚娘轻轻撩拨着那晶莹的水珠,仔细清洁那一根根嫩若笋尖的手指,格外珍视福祉。司言女官跪下来,为媚娘擦干,又从另一篚中取出酒爵、铜盘。
媚娘二次登坛,乐工再换《寿和》乐,此为酌酒专用。尚仪抱樽斟上慢慢一爵;媚娘双手捧着,献至神位前大礼参拜。乐声止歇,尚仪跪到神位右侧,高声朗读祝辞:“维显庆元年二月朔日,子皇后武氏,敢昭告于先蚕氏:惟神肇兴蚕织,功济黔黎,爰择嘉时,式遵令典,谨以制币牺斋,粢盛庶品,明荐于神。尚飨……”
第一爵敬过,媚娘再接过第二爵,这次自己喝一口——虽说这是祭神,但东西是皇家带来的,媚娘算是“请客”的主人,她若不喝那受招待的神明八成也是不好意思喝的。
尚仪随后捧来三牲胙肉——有规矩,牛、羊、豕三牲都要取前肢小腿,放在竹子编的小笸箩里,此器唤作笾(biān)。媚娘双手接过,至神位前,高举让神明过目,然后再交给左右女官,由她们摆上供案。菜肴有许多,虽不是都由皇后进献,也着实费一番工夫;媚娘不慌不忙,几乎每次步幅、动作都一样,每次都那么恭敬有礼又不失端庄,祭坛周遭无数嫔妃、命妇,见此情形无不暗暗赞叹。
全部捧上已毕,媚娘遵礼再拜,又接第三爵酒,这次一饮而尽。在阶旁侍立已久的范云仙这才敢上前,搀扶媚娘,稳稳走下祭坛。还未来得及站定,她已忍不住回头观看——就在她献食之际,作为亚献的贵妃娘娘已在罍前洗手,要做的和她一样。不过这位娘娘在媚娘阴影下蜷缩惯了,这时也放不开,也不知是畏惧神灵还是畏惧皇后,竟有些颤抖,爵中的酒洒了,而且循环往复的献食过程中明显有点儿晕头转向,有一次竟端着盘子朝南走,还是尚宫将其拉回去。
不过一切总算庆幸地结束了,贵妃如释重负走下祭坛,额头已冒出一层冷汗。再好的美食给神明摆上,神也是不动的,所以上供人吃是千古不变的道理。不过两遍雅乐的工夫,尚仪上前撤贡,依照原先次序先去血豆——也不能全撤,所有贡物都是双份,只撤一半。司赞唱曰:“赐胙……再拜……”以媚娘为首在场众人顶礼膜拜,祭祀至此完成。
但大伙还不能休息,尚宫又出班宣号:“请就瘞位。”所有人皆从其号,以媚娘为首转向南行。其实女官的嗓音能有多大?整个先蚕坛十分广阔,不可能都听清,所以祭坛以北设十二口磬,每有宣号则敲,大伙事先学习过礼仪,闻声则动。
瘞坎的位置在祭坛西南,司将仪祭品放入坑内,四名宦官执铲,开始掩埋。掩埋也是一种贡献方式,不仅儒家礼仪采用,道家祭祀地官时也用。所有人皆垂首肃立,心中默念祝词,祈求神明保佑天下蚕桑富饶、百姓丰裕。而媚娘除此之外更默默添了条祈祷——愿神明保佑,她也能似嫘祖一般与自己的“黄帝”伉俪情深永远相爱。
瘞坎很大,全埋上要很长时间,埋一半时尚宫便宣号:“礼毕,请就采桑台。”说罢便引媚娘先行,大家在后相随。采桑台在祭坛以南二十步,方三丈,高五尺,临近桑树。(现代桑树通过人工培植,限制其生长高度,便于采摘;古代桑树自然生长,有高度)这项劳动非皇后一人,还需内外命妇一品各两人,二品三品各一人,陪媚娘一起采。
贵妃娘娘亚献,这回不再参与了,萧淑妃死后封号空缺,因而由贤妃娘娘、德妃娘娘与今上姑母千金公主、常乐公主陪同,另外还有今上之姊城阳公主和荥阳夫人——荥阳夫人姬氏,乃是李治少年时的保傅,教导日常宫廷礼仪。
媚娘领六人从西侧登台,尚工女官献上钩和筐——这两件东西与民间之物无异,只是做得精细一些,不能有毛刺扎手。媚娘当先来到桑树下,用铜钩拉低树枝,摘下桑叶,放入柳条筐内。当年她随母亲干过这等事,现在也算得心应手,按照礼制皇后采三条桑枝,她动作轻盈一蹴而就,采完还觉有点儿不尽兴。
其他四人随后再采,一品采五条、二品三品采九条。大家都还算顺利,尤其荥阳夫人曾为皇家奴婢,手脚麻利得很,虽是采九条却第一个完成。千金公主可费事啦!这位皇姑母身材很“雍容”,个子还比较矮,踮起脚尖连嘘带喘,五条桑枝上的叶子都没摘干净,已满头大汗。大伙想笑又不敢笑,只能默默等她。
费老大工夫总算对付下来了,由司宾女官引一名嫔妃——徐婕妤收了桑叶,前往事先搭好的蚕室,交给专门负责养蚕的宫女。这类人唤作“蚕母”,她们将桑叶切碎放在笸箩里又交还徐婕妤。婕妤将碎叶洒在蚕宝宝身上,见那些蚕已开始咀嚼,便退出来向媚娘行礼复命。
满头大汗的尚仪女官到这时总算长出一口气,高宣:“礼毕。”
《正和》之乐复起,尚宫引领媚娘回大次,大家在后相送,伞盖执事各归其位。司赞唱:“再拜!”所有人尽皆跪倒,向皇后施大礼。
媚娘望着那无边无沿的女官、嫔妃、命妇、宫女、宦官乃至远处兵士,所有人都恭顺臣服于她脚下——这真是一场无上荣耀的祭礼,世间女子之贵无过于此!
她脸上终于绽放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二.独娇独贵
回到皇宫后翌日,媚娘在延嘉殿举行宴会,这是亲蚕礼的最后一项活动——劳酒。
所谓劳酒,就是酬谢参与祭祀的内外命妇,但这顿饭也不是随便吃吃喝喝,依旧要按照礼制严格进行。
清早朝罢之后,尚寝女官在延嘉殿正殿安排坐席,皇后娘娘自然是高高在上,大长公主以下座在东南,太夫人以下位于西南;熏香、设帷,置备酒具、餐具,太常寺乐工至殿下伺候;所有外命妇都身穿礼服天明入宫,集于皇城西南肃章门外,等候皇后召见。
媚娘也没闲着,一睁眼就忙着梳洗打扮。一般的宴会只要穿钗钿礼衣就行了,而今天要穿正装礼服——皇后礼服名曰祎衣,以深青丝绢织就,上画雉鸡,五彩斑斓的翎羽,朱红色绣花衣袖,黑白相间的黼黻衣领;青色裙裳,以翟羽为饰;媚娘选了一条白色革带,上挂朱锦绶带、晶莹玉佩;青罗袜,绣花鞋,金线绣花图案。尚服局的司衣、司饰女官忙碌半晌,为媚娘梳好头,梳的是两博鬓,戴上金翠钗钿,额前垂十二条流苏,如同天子冕旒。
一切准备完毕,尚仪请奏:“外办。”
媚娘这才起身,在宫婢的扶持下昂首挺胸登临正殿,乐工立刻奏《正和》之乐。司宾女官引众命妇入肃章门,绕过百福殿、安仁殿、公主院、归真院,直至延嘉殿前;众嫔妃则从自己的宫院早早赶到,也都在殿外等候。命妇到齐乐工变调换曲,另作一乐,曲调祥和喜庆却又不失恭肃——便是李义府新写的中宫朝会之乐。
天子元日大朝有大朝之礼,命妇朝觐皇后也一样。司宾引领大家登上殿阶,先向皇后施以大礼叩拜。司言女官站在媚娘右手边代宣口谕,曰:“令旨,夫人等升席坐。”典赞立于南,却道:“再拜。”于是嫔妃、命妇闻言再度叩首,以示感谢。司宾这才引领她们进殿就席,绣鞋都脱于阶下,来到席位边却不坐,肃立而已。
司宾女官又双手捧过一樽酒,请大家向皇后娘娘敬酒;大家客套数句,公推江国太妃杨氏上前——她乃隋相杨素之女、高祖李渊之嫔,其子李元祥受封江王,故封江国太妃。
杨太妃虽是今上庶祖母,却系李渊晚年所幸,其实还不到五十。她双手举樽踱至大殿正中,高高奉上,有尚食女官接过酒,暂时放在媚娘桌上。太妃又稍退两步屈身施礼,说了句吉祥话:“亲蚕礼成,妾等不胜大庆,谨上千万岁寿。”
按礼制来讲皇后大可安然受之,但媚娘还是连忙起身,微微屈身还以半礼——首先,敬她是长辈;再者,敬她是杨素之女。昔年媚娘之父武士彠曾以木材商身份参与营建洛阳,拜谒过杨素;但那时杨素贵为宰相,哪将个木材贩子瞧在眼里,遂将武士彠逐出洛阳,还差点儿要了他的命。如今世事变迁,计较不得早年的恩怨,元庆、元爽等人都被流放,武家的亲戚都快走绝了,自然对弘农杨氏这边的人要亲近点儿。
众命妇同声附和:“愿娘娘千万岁寿。”
媚娘抬手示意大家免礼,司言又按礼宣谕:“令旨,夫人等同纳景福。”《诗经·大雅》有云,“清酒既载,骍牡既备。以享以祀,以介景福”。此乃受天赐祉、同享富贵之意。
尚食女官这才拿起杨太妃献的那樽酒,交到媚娘手里。媚娘举酒起身,默祝天地,众命妇一并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媚娘以袖遮面把酒喝干,空樽示与众人。
命妇嫔妃再施一礼,乐工又换一首优雅的曲子,司宾高声宣布:“就座。”大家这才坐下。不过也坐不得片刻,又闻尚食道:“酒至,兴。”众人还得起立于坐席后,换上莲花瓣铜杯,尚食为皇后斟酒,尚仪率领宫女也为大家斟上酒,这次媚娘与众命妇共饮,再施礼、再坐下。女官再次宣令、起身、斟酒、共饮……如是者三,行觞的礼节才完成,又见太官令、肴藏令率众宦官进献菜肴。
“食至,兴。”
所有菜肴呈上殿后都由宦官捧到御案前,尚食手持银筷先尝一口,确定洁净无毒,然后奉至皇后面前,皇后吃过才捧到众命妇面前。由西向东,捧到哪一席,哪席的人便要站起,恭恭敬敬夹菜,继而传向下一席。皇后吃得下多少?不过稍微夹几样,后面的菜肴索性不动,直接端到下面——凡是皇后没动过的菜,大家夹的时候就不必起身了。
偌大的宫殿中、雕梁画栋间,只闻雅乐宫商和女官一声声号令,丝毫交谈耳语都没有。如此严格的礼仪,如此肃穆的气氛,媚娘哪里是在吃饭?她吃的是荣耀、是骄傲、是自豪、是三十二年来从未享受过的尊严!江国太妃、淮南公主、千金公主、常乐公主、纪国太妃、越国太妃、东阳公主、城阳公主、新城公主、徐王妃、曹王妃……在她面前这些养尊处优的皇家贵妇都低眉顺目、谨小慎微,宛如一群瞧姑婆脸色行事的小媳妇。这种至高无上、操控一切的感觉简直太美妙了,仿佛众生皆在掌握中!
媚娘虽然稳稳坐在那里,但胸中早已波涛澎湃,不禁扫了一眼站在殿下端着酒壶的那些才人——她也曾是她们中的一员,卑贱地伺候着贵人们,连坐的权利都没有。可是今日,她却是大唐的皇后,天地之间最高贵的女人!
她默然陶醉了好一阵,才渐渐回过神来,轻轻放下筷子呼唤道:“淮南大长公主……”
“臣妾在。”淮南公主立刻提裙起身,低头而立。
“本宫敬您一杯。”
一旁的司言赶紧宣令:“赐酒。”下面站的司宾就要接着喊拜谢。
媚娘一摆手,笑着对众女官道:“今日来的都是皇家至亲,大家难得一聚,难道真按着礼法亦步亦趋?大伙随便聊聊,你们都退下吧。”
“是。”尚食、尚仪乃至司宾、典赞都退到珠帘后,正宫之调换成丝竹小曲,宦官也分布菜肴退到殿角,气氛立时和缓。众命妇如释重负,也敢与身边的人聊上几句了。
媚娘再度举杯:“淮南公主,没想到您能来,本宫不胜荣幸。我敬您一杯。”
淮南大长公主乃高祖李渊第十二女,闺名澄霞,她能来一趟长安实在不容易,只因她夫婿密国公封言道乃是封德彝之子——封氏出于渤海蓨县,乃北齐贵族后裔。封德彝早在隋末就当到中书舍人,参与了弑杀隋炀帝的江都宫变,后来转而投靠李渊,历任中书令、尚书右仆射。此人秉性油滑,不啻为官场不倒翁。昔日秦王、太子之争,他一边跟李世民套近乎,一边又向李建成买好,玄武门之事作壁上观,还继续当宰相,幸而贞观元年就病死了。当时李世民以为痛失良臣,亲至府邸悼念,又是辍朝三日,又追赠司空,定谥号为“明”。哪知没过几天,他两面三刀的事迹就被戳穿了,李世民气得火冒三丈,可人都死了没法发泄,于是又把赠官、食邑都削去,改谥号为“缪”。
封言道虽侥幸袭了爵位,还是不太受李世民待见,虽也是三品,一直在外任刺史,流转各地不得还京,淮南公主也跟着丈夫到处奔波;后来长孙无忌掌权,也没拿封言道当自己人,如今正担任蕲州(今湖北蕲春)刺史。此番媚娘亲蚕,许多外地命妇苦于山高路远不能来,淮南公主得到消息后却立刻启程,水路陆路赶了一千里,竟及时赶到。
此刻得皇后夸赞,淮南公主连忙赔笑:“娘娘深明大义,躬行桑蚕劝谕天下妇人,妾怎敢不襄盛举?莫说千里之遥,便是身在化外也必逶迤而至,沐浴娘娘洪恩。”这话明显有攀附之意——先帝已死、长孙无忌偃旗息鼓,过去佛都没了,我们可把您当现在佛供着,该让我们封家扬眉吐气了吧?
媚娘会心一笑:“公主不必客套,既是皇家近亲,圣上自会多加体恤。”放心,就冲您这么捧场,亏待不了你们!
淮南公主会意,喜不自胜把酒饮了,又感激道:“妾随驸马离京十余年,若非娘娘恩赐,今日也不能与这么多姊妹、侄儿相聚啊。”
媚娘莞尔颔首,轻轻放下酒杯——有孕在身不便多饮,敬一敬就罢了。她环顾众人,果见大家笑容满面,寻母觅女、呼姊唤妹,都是发自内心的喜悦。这些山南海北的亲戚也难得欢聚一堂,看来她不仅享受了荣耀,也顺便办了件好事。漫顾间她目光恰与纪国太妃相接,太妃忙垂目低头——纪国太妃便是昔日李世民后宫那位韦贵妃,如今随其子纪王李慎迁居藩邸,故而改封纪国太妃。
士别三日,刮目相待。当初韦氏是贵妃,武媚是才人;如今她已是守寡的太妃,媚娘却成了皇后,这叫什么事儿?韦太妃颇觉尴尬,而且有些不安。虽说她没亏待过媚娘,但毕竟知道底细,听说媚娘和李治又是编造诏书,又给感业寺改名,会不会觉得她碍眼呢?反正快六十岁的人了,受点儿委屈倒也没什么,可是儿子李慎、女儿临川会不会也被捎上?这位皇后可是杀人不眨眼啊!
媚娘似是猜到她心思,立刻笑盈盈道:“韦太妃,本宫多谢您的照顾。”这话说得半明半昧。
韦氏一怔,望着媚娘亲切的笑容,正摸不清是正话反话,忽觉一只温柔的手搭在她肩上,回头一看,是越国太妃燕氏——此乃昔日燕贤妃,越王李贞之母。
燕氏朝她微微点头,轻声道:“别多心,媚儿是真心谢你。”
韦氏知道燕氏是媚娘的表姐,关系很亲密,这话还能有假?顿时胸无窒碍,与燕氏一同举杯:“恭祝娘娘万安。”
这次媚娘倒是痛痛快快把酒喝干——当初韦妃对她很不错,燕妃更是亲密的表姐,只要她们把过去的事埋在心里不再提,她非但不会为难,还要多多酬谢这两位姐姐,恩泽她们的子女。
皇家女眷三世同堂,大家说着、笑着。最高兴的莫过于代国夫人杨贞,她上次赴皇家宴会还是隋朝时呢,身份是宗室之女,而今年逾七旬再赴宫宴,已是大唐皇后之母;左边陪着江国太妃,右边伴着千金公主,两位都是擅巴结之人,甜言蜜语句句悦耳,简直快把杨氏捧上天了,欢笑不绝于耳。
但也有高兴不起来的,便是当今皇帝的嫔妃。贵、贤、德三妃,许王李孝之母郑氏、杞王李上金之母杨氏,乃至几位婕妤都默默无闻坐在一边,仿佛这些欢乐与她们无关,可她们又不敢不陪着笑,脸上笑心里却在哭——自武媚入宫她们就挨不到皇帝身边了,如今人家当上正宫皇后越发惹不起,王皇后、萧淑妃血淋淋的教训还不足以为鉴吗?淑妃的空位到现在没人补,李忠之母刘氏自儿子被废后一病不起,这座皇宫除了延嘉殿处处都是冷宫,恐怕也不会招纳新的嫔妃了吧?其实今天这场宫宴原该是四世同堂,可这会儿谁还想得起萧淑妃的俩女儿义阳公主、宣城公主呢?宫廷也不过是势利眼的地方。
媚娘的目光傲然扫过在座的嫔妃,嘴角又渐渐绽放出笑意,那是不屑的笑——温良恭俭的妇人之德能给予你们富贵吗?名门闺秀的矜持孤傲能给予你们幸福吗?女人靠的不仅是脸蛋,更要靠拼搏。瓜熟蒂落者先要栽瓜,水到渠成者尚需引水。我为这个位子付出了多少?你们付出多少?有资格和我争吗?又有胆量和我争吗?
不过,在这些嫔妃中还是有一人令媚娘稍觉忌惮。她瞻望半晌却不见那人身影:“徐婕妤没来么?”
尚宫走出帘外,万福道:“禀奏娘娘,徐婕妤说身体不适,开宴前与众嫔妃一齐向娘娘行过礼,叩首之后便离去了。”
“哦。”媚娘未动声色——我的宴会你竟不来?好,且记下!
恰在此时司仪奏道:“众婢子斟酒,已计十二觞,时辰已到,请散宴。”皇家宴会有规矩,行酒十二遍,合周天之数便要结束。
随着司赞女官宣布:“可起。”言笑晏晏的众命妇立时哑然,统统起身,整理钗环衣裙,穿上绣鞋垂手而立,又恢复恭敬肃穆的仪态;司宾出帘,引领她们离席;一切女官、才人乃至宦官列立殿门两侧,丝竹之音止住,又换成黄钟大吕。
“再拜……”所有人跪倒在地施以大礼。媚娘抬手示意大家免礼,又朝司言使个眼色。
司言会意,立刻宣布:“令旨,赐束帛。”
束帛是皇家馈赠臣下的礼物,五匹帛捆为一束,来者皆有一份。媚娘是爱面子之人,亲蚕礼成自要有所表示,几十份束帛早预备好,就放在西殿中。随着这声号令尚工女官率领众宦官捧帛而出,按品阶顺序一一授予命妇。
“谢恩……”
众命妇再施大礼,然后起身双手捧帛,在司宾引领下依次退出大殿,如同百官散朝。媚娘却不能动,待所有嫔妃、命妇全都退出,雅乐渐渐止歇,尚仪走到大殿正中,执笏而奏:“礼毕。”
随着此二字落定,这场宴会乃至整个亲蚕礼全部结束!
媚娘如释重负,带着满意的微笑,在婢女的搀扶下回内殿休息。在她身后太乐再度响起,依旧是她出来时奏的那首《正和》之乐……
三.润物无声
午后延嘉殿渐渐寂静,残席食器撤去,除了当值的宫女其他人都休息去了,媚娘却没有小憩之意。
这位皇后实在精力旺盛,即便有孕在身,又忙了好几日亲蚕,到这会儿依然不疲倦;卸去浑身饰品,换了素常穿的衣裙,让太医草草诊了一下脉,随即带着几个贴身宫女出了殿。
阳春三月,正是韶光大好之时。花似涂脂,天如靛染,海池悠悠绿波流韵,柳絮飘飘乘风摇曳。媚娘却无心愉及这一切,哪怕是听到鸟儿的歌喉,也没有勾起一丝《春莺啭》的记忆,她迈着与身份不太相符的矫捷步伐,直奔相思殿而去。
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相思殿中住的便是徐婕妤,她乃太宗贤妃徐慧之妹,也是王皇后引进宫来的。媚娘不会忘记徐慧,不会忘了这位好妹妹对自己的帮助和关爱;当然也不会忘了徐慧孜孜不倦、以诚感天,终获李世民宠爱的传奇经历!而现在,她的亲妹妹就在李治的后宫中,而且她还有个兄弟徐齐聃正在教李素节读书,这叫媚娘如何不挂心?
此刻相思殿前静悄悄的,玉阶上连侍奉的宫女宦官也没有,媚娘不禁冷笑一声,快步登阶直到殿门口,才见两个宦官慌慌张张跪倒:“参见……”
“死狗奴!”媚娘不由分说一声斥骂,“平日不来向本宫问安也罢了,本宫上门来,迎也不迎。难道皇家养活你们是偷懒的?”俩宦官吓得赶紧掌嘴,这下把里里外外的人全惊动了,宫女、宦官一股脑涌过来,乱糟糟跪倒一片——教训奴才冲的是主子,这明显话里有话!
媚娘怒视群奴正欲再发作,忽听内殿一个颤巍巍的声音道:“是娘娘驾临吗?”继而珠帘挑起,徐婕妤身披单衣、慵钗不整,在一个婢女搀扶下走出来——瞧得出她步履蹒跚,却仍竭力疾行。
“臣妾迎接娘娘来迟,死罪死罪……”徐婕妤没有行万福礼,而是晃悠悠地跪在地上。
媚娘踌躇片刻,继而匆忙屈身,双手相搀:“别勉强,赶紧回去歇着,咱们进去说话。”说着亲自架起徐婕妤的臂弯,往里搀——她因徐婕妤不来参加劳酒,打算闹一场显显威风,哪知见面才知道人家真病了;而且就这副娇弱身子还硬挺着到延嘉殿给她磕了个头,可算仁至义尽。媚娘满腹怨气立时弥散了大半,赶紧换作温柔笑脸。
徐婕妤自不敢劳娘娘搀扶,但她根本挣不开媚娘的手,硬是被搀回了内殿。媚娘仍不撒手,一直将她送到床榻边,扶她上去,又盖上锦被才罢休。徐婕妤赧然道:“这怎使得?臣妾失礼了……”
“不妨。”媚娘就势坐下,摸摸她额头,触手竟有些发烫,“哟!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怎病成这样?”
徐婕妤缓了口气道:“没什么……”
有婢女小心翼翼捧过水来进奉皇后。媚娘这才想起刚才那两句发作之辞还无下梢,以错就错赶紧圆饰,接过水来抱怨道:“气死我了……本宫恨你们这些人不上心,主子病成这样还偷懒。亏得婕妤是个知书达理的,换了我早把你们开销啦!”
“不敢不敢。”宫女诺诺后退,心下却道——我们都在里面伺候着,哪个偷懒啦?
徐婕妤躺在那里也帮着解释道:“确实不怨他们,是我前几日身上就不舒服,昨天……一时不慎染了风寒。”
这话藏了半句,但媚娘岂不明白?人家这场病是她给勾出来的,本来就不舒服,再加上昨儿北郊亲蚕,在外面站了一天,焉能不病?想至此越发添了几分愧意:“我的傻妹妹,身上不好就别往外跑了。常言说‘心到神知’,就是不去先蚕坛行那个礼,神灵就会怪罪啦?还是自己身子要紧。”
“妾自入宫以来还是头次赶上祭典,怎能不去呢。”徐婕妤已非三年前那个一无所知的小姑娘,经历废王立武这么大变故,即便傻瓜也能看出子午卯酉。媚娘的分量她掂得出来——现在病倒,怎么说都无所谓;昨天若真的推脱不去,能有好果子吃?再不舒服也得磕那个头啊!
“可曾请太医瞧?吃的什么药?”
“哪就那么矜贵?挨一挨罢了。”
“那怎行?”媚娘又问那宫女,“还说没偷懒,怎不去找太医?”
宫女一脸委屈,跪地道:“昨儿一回来奴婢就去了,可巧名医都不在。尚药奉御蒋……”话说一半她忽而顿住,眼眸一转,接着道,“听说玄奘法师也病着,皇上打发针医上官琮带几个人去了慈恩寺,还有几位名医都在掖庭那边,听说梁王之母刘氏快不行了,正斟酌着怎用药呢。至于奚官局那帮宦官,不把小病医成大病就阿弥陀佛了。”
“嗯,原来如此。”媚娘已醒悟——皆因自己有孕,尚药奉御蒋孝璋等人成天围着自己,李治又抽调几位名医给玄奘法师看病,剩下的人忙不过来,难免看人下菜碟。其实媚娘并无残虐其他嫔妃之意,可宫中当差的哪个不欺软怕硬?她当年在李世民后宫又何尝不受委屈?
“唉!”媚娘怒意尽消,对那宫女道,“倒也难为你了。去我那边把蒋奉御找来,就说本宫吩咐他给婕妤诊脉。”
那宫女领命,连忙去了。
有皇后懿旨果然不一样,不过说几句话的工夫,蒋孝璋便忙不迭跑来了。媚娘瞧他气喘吁吁的模样甚是好笑,一把揪住他胡须,板起面孔教训道:“你这老东西不过会开几服药,便如此势利眼。当初为给你升官万岁不惜破规矩,设个员外同正,享五品官阶。那些统御一方、出兵放马的人,他们都是几品?李敬玄、董思恭都是万岁潜邸之人,陪王伴驾十多年,头几天才刚升到五品。你这官倒当得容易,每天早晚摸摸本宫腕子就没你的事了,纵得底下人也都看人下菜碟,再耍滑头留神我将你这把胡子一根一根揪下来!”
“哟哟……不敢不敢。”蒋孝璋疼得龇牙咧嘴,一个劲儿作揖。
媚娘这才放手:“快给婕妤诊病,医不好看我怎么收拾你。”宫女宦官们见了咯咯直笑——这位皇后娘娘虽霸道,却是爽利人,这样的主子对底下人不绕弯子,终究不难伺候!
蒋孝璋这次可真上心,唯恐医不好,仔仔细细摸了半天脉,这才长出一口气:“不妨事,吃几服药便能见好,只是徐婕妤筋骨不强,这病得静养一段日子。”说罢写个药方,当着媚娘的面不敢再拿大,亲自捧着去尚药局抓药。
待他出去媚娘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又帮徐婕妤掖了掖被角,抚着婕妤的额头,为其整了整凌乱的秀发——俊俏的脸庞,白嫩如雪的肌肤,秋水般的明眸,还有这头乌黑的长发,加之染病后的憔悴娇弱之态,好个窈窕的病西施啊!这女子年方十七,正是奇葩正艳、韶光正浓的年纪,而她已三十二岁……媚娘的温柔笑容渐渐凝固。
不知徐婕妤是否感觉到了什么,竟很适时地开了口:“臣妾自小多病,这两年身子又一直不好。如今娘娘有孕在身,臣妾本该多过去探望,这一病全然指望不上,便是侍奉皇上之事也不能替您分忧了。我这个样子,若传给万岁,那是天大罪过。少时我便派人禀明万岁,请他一年半载的别往我这边来。”
媚娘闻听此言,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今所虑乃是她趁我有孕邀雉奴之宠,她既主动避让,那便最好!想至此又瞻顾这卧殿中陈设,但见素帐淡雅、朴实无华,妆奁匣子竟似许久未打开过,蒙了一层薄薄的灰尘;香炉冷烟亭亭,几案上只有笔墨和几本书,《妙法莲华经》《般若经》,还有《女戒》《外戚戒》。
徐婕妤见她瞧得出神,又道:“臣妾感念娘娘,无以为报。唯有日日夜夜祈求神灵保佑您与万岁,无灾无病,六时吉祥。”
媚娘不禁动容——莫说她恬淡无争,即便有意争宠我还收拾不了吗?人家已退到这地步,也该罢手了,毕竟她姐姐当年待我不薄啊!
“傻妹妹,你这是哪里话?咱们该情同亲姐妹一样才是。你好好养病,别胡思乱想。”媚娘又说了许多暖人心的话,这才告辞而去。
见媚娘走远,那贴身宫女凑到徐婕妤耳畔:“我瞧她本非好意,倒像兴师问罪来的。”
这宫女是同乡,徐婕妤跟她也没什么隐瞒的:“咱们时时留心,清静自守也就罢了。”
“姐姐忒好欺,她明明有孕,您怎还不侍奉皇上呢?”
“唉……纵得春宵一刻,惹来多少是非?”
宫女甚是不平:“似她这等人,怎么就当了皇后呢?”
徐婕妤却摇头道:“似她这等人,谁又能阻止她当皇后?”
“她也太过得意了。”
“得意?”徐婕妤苦苦一笑,翻个身合上眼,“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为脱青灯古佛永留皇宫,谋夺正宫之位;既得皇后之位,又恐死灰复燃,因而斩草除根;既杀王萧两家,又被内外之人议论,便要插足外廷;可后宫干政,岂不更结恩怨?每每是为除一患又惹出更大一患,费不完的心机,何时算个头?你以为她春风得意,我倒替她累得慌啊……”说着已淡淡睡去。
火不苦热,水不痛寒,或许别人觉得媚娘活得累,而媚娘自己却不这么认为,莫说现在忧患尚存,即便真的无事可忙,凭她的性情又怎闲得住?从相思殿出来也算是了结一桩心事,心里惬意不少,竟觉方才不入眼的满园春光也有了颜色;循着花香踱了几步,想顺路去看看贤儿,可又一琢磨,这会儿正是午睡的时候,于是折而向南,往甘露殿去寻李治。方行几步,忽见一个年轻宦官欢眉笑眼迎上来:“奴才参见娘娘。”
媚娘识得是派去照顾李弘的内常侍王君德:“你不好好侍奉我儿,跑进来作甚?”
王君德施礼已毕,起身道:“太子殿下仁孝,今儿一早就嚷着要进来见您。保傅、奶娘们知道宫里赐宴,没让来,殿下就哭闹起来。哄了好一阵,方才睡下。奴才进来问万岁和娘娘安,顺便讨个示下,能否过去瞧一眼。非是奴才们偷懒,不带殿下进来,只因哭过一场,怕出门受了凉。”
“唉!待本宫见过圣上,少时便过去。”媚娘不禁心忧——弘儿这孩子似乎柔弱了些。当初李素节也是那么大时离开的萧淑妃,哭个两三天就罢了,弘儿却已闹了两个月,一日不见娘的面都不行,怎像个太子?又想到素节尚居承庆殿,仍有雍王封号,虽然年仅八岁,迟早是麻烦,该及早打发出去才是。
王君德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绪:“奴才刚从甘露殿那边来,没见着大驾。听说给事中刘仁轨叩阁求见,万岁到两仪殿去了。”
“嗯?”这会儿来面君,莫非出了什么事?媚娘心里疑惑,嘴上却道:“本宫候着圣上回来便是,你且回东宫……留神伺候我儿。”
“是。”王君德也是个贫嘴寡舌的,满脸讪笑道,“太子是我大唐的宝贝疙瘩,太上老君临凡啊!莫说万岁娘娘挂心,就是阖宫下上的公公、姐姐们何尝不把太子当祖宗尖供着?昨天遇见王师傅,对我好一顿数落,什么当初他在东宫侍奉万岁时如何如何,又什么先前侍奉梁王如何如何。小的可真真切切都记在心里,但凡有一差二错,不待娘娘惩戒,只怕这宫里的人就得撕了我的皮!”
媚娘扑哧一笑:“王伏胜那是发牢骚。本宫亲蚕只带了云仙,他心里不高兴,拿你撒气呢!”
“倒是这个理。”王君德嘴很甜,“王师傅自先帝时就伺候万岁,倚老卖老惯了。不过范师傅毕竟是娘娘提携起来的,也跟了万岁一段时日,大小有个人缘。如今大伙谁不知万岁宠着娘娘,要风得风百依百顺,我们宁得罪万岁的人,也不能开罪娘娘您的人啊!”
“哈哈哈……”媚娘听他这话心里高兴,嘴上却道,“你小子就会浑说,本宫我都是圣上的,何来我的人?别在这儿耍贫嘴了,若真误了差事,本宫先撕了你的皮!”
打发走宦官,媚娘笑吟吟南行,来至甘露殿前,又见燕国夫人也在候驾——赐宴结束命妇各自离去,难得齐聚京师,不免寻亲觅友。似纪国太妃、临川公主母女团聚,江国太妃、千金公主、越国太妃等人都去休祥坊杨夫人家里了;城阳公主一向崇佛崇道,便往隆国寺听宝乘法师诵经。这位燕国夫人卢氏乃是李治乳母,平常还三天两头往宫里跑,今日怎能不就近见见皇上?
“原来夫人也在,叫您久候了。”媚娘其实很嫌她多事,但因她在废王皇后这件事上曾鼎力相助,所以对她还是很客气。
卢夫人似乎真是候了许久,有些焦急:“大中午的不知又有何事,竟把万岁请去半个时辰,也太不关照万岁龙体了。”
媚娘却道:“臣子叩阁必有国家大事,这是本分,您老别抱怨。”
卢氏长吁短叹一番,终于按捺不住,开言道:“娘娘,臣妾有件事想求万……”
“本宫知道。”媚娘一摆手,示意她不用再说了——卢夫人多年来念念不忘的就是为亡夫翻案昭雪。昔年她丈夫杜才干因佯叛李密而被李渊处死,她也因此流落掖庭成为皇家仆妇,自李治继位她便反复唠叨这点儿事,只是苦于长孙无忌掌权,没办法动这桩陈年旧案。她之所以在王武之争中力挺媚娘,其实就是想打倒长孙无忌、王皇后那一派,使李治获得实权帮她翻案。可如今皇帝倒是亲掌大权了,媚娘也当上皇后了,翻案的事却没个影子,她哪还沉得住气?
媚娘劝道:“您老别急,圣上亲政才几个月?以后日子长着呢,早晚帮您办成便是。”
“哎哟哟!万岁的日子是长,我却等不得。”卢氏大有埋怨之意,“当日皆因元舅作梗,如今还等什么?臣妾一把年纪了,今儿晚上睡了,谁知明儿醒不醒得来?还望娘娘替老奴说说情,千不念万不念,看在我辛苦养育万岁的情分上,早遂这桩心愿,我便无牵挂了。”
媚娘心里有数,这事不好办——此案还是武德初年之事,就算杜才干有些冤,但高祖皇帝误判、太宗皇帝不察,李治若要翻这个案,岂不是把祖父、父亲的错都揭出来?再者杜才干虽死,尚有亲族子侄,一旦追复官爵,恩荫不知又落到谁头上,为了这等事一家子闹得反目成仇的还少吗?当初高阳公主案就是房遗爱争世袭争出来的,李治肯定不愿管这麻烦事。
虽这么想媚娘却不便说破,谨守“拖”字诀,笑而敷衍:“您老体谅圣上,多少大事未定呢。再说国舅和高家之人都在朝廷,心里都还不忿,正瞪大眼睛寻圣上的错。这会儿翻出旧案,埋怨先帝祖宗不对,面子上也过不去啊!您老别急,再等等。”
“不是臣妾心急,当初……”卢夫人还欲再言,忽听一阵宣号,大驾归来。
远远的便见李治横眉立目一脸怒容,脚下步履如飞,边走边念叨着:“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朕饶不了他……”
卢夫人屈身万福,可李治一脑门官司,竟对乳母不理不睬,挥挥袖便进殿去了;王伏胜、范云仙也不敢多言,只低着头跟在后面。卢夫人本是来央求的,瞧这节气不适,当即打退堂鼓,转而对媚娘道:“娘娘劝劝万岁,别动这么大肝火。臣妾先告退了,我那事儿……”
“您放心,我跟万岁说。”媚娘抚着老人家的背将其送走,回头又登大殿;却见李治兀自气愤,背着手踱来踱去。
“你们退下。”她打发了宫人,也不问李治为何生气,径直走到床边缓缓落座。李治实是愤怒至极,正欲找个人倾诉,普天之下还有比媚娘更好的聆听者吗?因而无须她问,便主动相告:
大理寺罪犯消失之事水落石出,毛病竟出在李义府身上。原来有个复姓淳于的罪妇是个美人,李义府心慕已久,听说她犯罪下狱,当即找到大理丞毕正义,命其释放淳于氏给自己当妾室。毕正义慑于宰相之威,私下就把人放了,可名册、案卷未及销去就被段宝玄查出。刘仁轨和监察御史张伦调查此事,到大理寺将大门关闭,上上下下一一推问,不多时就问到毕正义头上。毕正义深知李义府位高权重又得皇帝宠信,唯恐招出他来更加引火烧身,竟推过于下。底下放人的狱吏早知内情,怎甘心冤沉海底?一五一十全抖出来了。可恨毕正义咬紧牙关依旧抵赖,因事涉宰相,刘仁轨叩阁请见,将此事上报。
李治焉能不火?回来半晌气犹未消:“岂有此理?朕原以为他只贪点儿小财,岂料连这等龌龊事都干得出来!这回朕绝不能再姑息,罢他的相、废他的爵……”
媚娘看他在面前走来走去,也不着急,隔了半晌才不动声色道:“成王杀子玉,而晋人喜;义隆诛道济,而拓跋幸。”
“嗯?”只这轻轻一句,李治顿时定住脚步,“你是说……”
媚娘面无表情,反问道:“陛下难道不明白么?”
李治当然明白——李义府固然可恨,但现在恐怕还不是处置他的时候。毕竟这个人是他亲政以来提拔的第一个宰相,短短三个月时间就罢其职,而且还是因为这等恶劣之事,不但折了面子,还会令群臣质疑他这个皇帝的眼光,那些失势的人也会趁机叫嚣鸣冤。朝廷之中长孙无忌、褚遂良的余党尚在,关陇权门的煽动力更是不容小觑,弄不好朝廷的舆论又会倒向他们,或许连要求恢复他们辅政身份的倡议都会出现。如果这样,种种努力岂不前功尽弃?
“唉!”李治一脸无奈坐了下来,“李义府真是添乱,如今处置他难免坏事,不处置又说不过去。这等事若不管,国法体统何在?”
媚娘却不以为然:“区区一名罪妇,算得了什么大事?既然刘仁轨单独禀奏,那就还没人知道,嘱咐他切莫张扬,一床锦被遮了便是。”
“那也太便宜李义府了!”
“小不忍则乱大谋,先把他叫来训诫一番,以后有错一并惩罚。大丈夫当扫除天下,安事一室乎?”
“话虽如此,到底混淆了是非。”
媚娘光洁细腻的脸上露出一丝诡秘的微笑:“是非重要,还是您手中的权力重要?陛下前前后后隐忍了十二年才有今日啊!”
李治凝然注视着媚娘,重重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