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事情出乎我的意料,没过几天,耿夔匆匆过来向我报告,说何晏在狱中自杀了。他十分自责,道:“我连着几天拷掠他,他总是不说;或者说了,我派人去查,却是假的。我也没对他用刑,只是命令几个狱吏监视,不让他睡觉。”
“这还不是用刑?”我不高兴道。
他局促地说:“使君息怒,下吏是想,这究竟不算什么皮肉之苦。”
我道:“既然一直有狱吏监视,为何他还能自杀?”
他道:“有个狱吏憋不住,出去撒泡尿,回来就发现他躺在地上不动了。”
我抬抬手,道:“罢了。”心中反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我有个很怪的毛病,倘若一件东西过于美好,让我喜之不胜,后来突然发现它有了瑕疵,我就会陷入焦躁的境地。一如既往地喜欢不可能,想扔掉又舍不得,于是反而希望别人不小心把它打烂,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的抛弃了。对何晏,我大概也是如此罢。
我去狱中看了看何晏,他躺在乱草堆里,满头是血,身上确实没有伤痕,只是脸庞比之前瘦了一些。我心中油然生出一丝怜惜,这不久前还那样英俊的小吏,现在变成了这般模样,他在这世上的希冀、渴望和计划,和他的生命一起结束了,可是这些谁会关心?这种念头我也只是在心头闪过一瞬。很快我就实实在在地思考,他为什么要做这种枉法的事呢?为什么又要畏罪自杀呢?如果他伏罪求饶,说不定我会放过他,现在我只能下令将他好好殓葬。我心里又有一丝烦闷,既然他死前没有说出谁是同谋,这件盗墓案就不能完全查清楚了。不过有了他,至少可以对苍梧君有一个初步的交代,其他的人,我再慢慢查罢。
我走到院子里,南方真有南方的好处,此刻的洛阳大概已是寒风凛冽,而苍梧却依旧温暖如春。院子里鸟语花香,让我觉得陌生而兴奋。这些天我的睡眠真是糟透了,不是梦见合浦的事,就是梦见盗墓的事,今天早上也是被一个梦惊醒的。我梦见一群人正在举行宴会,相互酬酢投壶什么的,玩得兴高采烈,这时突然闯进来几个很奇怪的人,穿着很奇怪。他们闯入后,就自顾自地搬东西,把宴会人面前的金银器皿全都搬走,一件不剩,对宴会人完全视若无睹。宴会人想阻止他们,急得两手乱抓,却每次都抓了个空。这时他们才恍然意识到,自己早就死了,全是鬼,他们是在自己墓室里举行宴会,而这些闯进来搬东西的,都是盗墓贼,自然无法看见他们了。
我被自己的梦吓醒了,进早食的时候,随口说起这件事,对耿夔说,那些厚葬的王侯们真是想不开,不管把墓室打造得如何坚固,不管派多少士卒守护,易代之后,仍不免落入盗墓贼的手中,又是何苦呢。
耿夔似乎没听到我的话,指着那个飞翔的鸟说:“使君,你最喜欢的吐绶鸟。”
果然,一只色彩斑斓,长尾巴的鸟翩翩掠过花丛,它飞了一圈,停在树枝上,两翼张开,和尾翼相连,如同团扇,美丽异常。嘴里突然吐出一件长数寸左右的舌头似的东西,颜色也是五彩彪炳,须臾之间,又收缩了回去。我仰脸看着它,不由得热泪盈眶。
任尚在旁奇怪地看着我,道:“使君,你怎么突然哭了。”耿夔在一旁暗暗扯他的衣襟,似乎是暗示他别问。我抬袖擦干眼泪,道:“没什么,刚才想起了一件年轻时候的事。唉,没想到苍梧也有吐绶鸟。”
任尚道:“使君一定是想起了自己心爱的女人了,只有为女人才会这么难过罢。”
我破涕为笑:“那么你说说,为了父母就不会这样吗?”
任尚道:“使君,我任尚是个粗人,不懂得那么多的说辞。母亲我是想念的,因为对我好,但少年时喜欢的第一个女人,更让我忘不掉。”
我这两个得力的左膀右臂,都是这样不拘礼法的人,但绝不是不忠不孝的奸恶小人。我有时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人的言行经常会脱节,嘴巴上说得好的人常常毫无廉耻,嘴巴上蔑视礼法的人却往往宅心仁厚。这世上,到底人性是好是恶,我也极为糊涂。按照我的人生经验来讲,人性之恶,是昭然可见的;但为何也有不少人确实是蹈忠履义,持节不回?孟母为了儿子学好,不惜举家三迁,似乎证明人生于世上,易受周围的影响;但我也确实见过不少出生于蓬门荜户,成长于盗贼横行的闾里之家的人,温恭有让,品节淑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当然,这些我都想不清楚的问题,我不会去问他们两人。我只是点头道:“我想起了我的妻子,我喜欢吐绶鸟,其实是跟她有关的。”
那是何等温馨的一些日子!
庐江郡的治所在舒县。我到舒县不久,因为办事能干,让周宣大为欢喜,很快就擢拔我为主簿。主簿是太守最亲近的官吏之一,举凡太守的一切计划安排,包括坐朝听政,下县巡行,接待宾客,都由我主持,号称郡中纲纪。由决曹史擢拔为主簿,如果顺利的话,一般也要经历仓曹、兵曹、户曹等几个阶段,而周宣却在一年之内将我直接擢拔为主簿,可以看出他对我的偏爱了。在这种情况下,我向周宣举荐了左雄,希望他也能来舒县,和我同府共事,同时也希望借此机会,让左博考虑,尽快把左藟正式嫁给我。那时我二十一岁,左藟也快十七岁,也算到了嫁娶之年了。
周宣爽快地答应了我的请求,当即命令门下记室史草拟教记,署 左雄为议曹。因为当时诸曹都有人选,无人引退,只能让左雄暂且担任议曹这样的散职,有机会再转任独当一面的列曹官。教记发到居巢县不久,回复文书就到了,说左雄不日将启程。周宣也知道我的意思,特别让我跟着督邮 巡行居巢县,顺便把我的母亲接到舒县定居,当然我也可以趁机去见左博,暗示求亲之意了。
还没等我请求,左博已经主动提出,要我和左藟尽快完婚,完婚之后,就可以把左藟带到舒县。他当过县丞的左博,自然知道我现在的地位意味着什么,主簿虽然不过是太守辟除的属吏,不如他当年做过的三百石县丞那么大,但是前途却远非一个小小的县丞能及。在一郡之内,正常情况下,除了太守之外,最有权势的是太守的亲信,秩级只有百石的功曹史,而不是那些六百石的太守丞。我现在年纪轻轻,已经做到主簿,离功曹能有多远呢?能当上功曹,离县令又有多远呢?这些,他不是不知道的。
左雄对我的举荐非常高兴,他大概是我所见的最善良正直的一个人,毫无嫉妒心,虽然他会开玩笑说:“我这么漂亮的妹妹,嫁给你这个邋遢竖子,当真是冤枉了。”我也毫不生气,因为我知道他内心的纯正,这种肝胆相照的朋友,在我后来的做官生涯中再也没有遇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