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睡得颠三倒四,早上起来的时候,发现外面竟下着小雨,淅淅沥沥的。天气陡然凉了许多,我换上绵衣,洗漱完毕,去堂上吃饭,发现多了一个人。他穿着暗红色的公服,看样子像一个县吏。见了我,马上紧跑几步,跪坐在我面前,稽首道:“小吏广信县仁义里许圣,拜见刺史君。”
许圣,这个名字倒也大气。我笑着点了点头,他依旧低头跪着,嘴巴里又咕哝咕哝说了一大通,不外乎是一些惶恐拜见的话。这也正常,就身份而言,他和我这个刺史有着天壤之别,如此激动也在情理之中。我让他不必客套虚礼,坐直身体好好和我说话。
他把脊背稍微扳直了一点,抬起头来,也是满脸谄笑,虽然这种谄笑令我不喜,但我仍能略去他的谄笑,看出他脸庞的英俊程度。苍梧还有如此英俊的男子,这让我有些惊异。我原以为,这里的每个人,除了中原来的官吏之外,都是短小而皲黑的未开化蛮夷。
我和他聊了两句,虽然他诚惶诚恐,聚精会神,但我仍发现他的眼珠飞快地扫了两眼摆在我面前的食物,喉头也急速鼓了两下,好像在艰难地吞咽着什么。我知道那是涎水。对他这种小吏来说,我面前的食物足以让他产生这样的身体反应。亭舍里供应的食物是严格按照身份等级来分配的,像我这种人,一州的刺史,只要亭舍里有的食物,都必须给我拿出来。现在我的漆盘上就摆着一只整鸡,半条腊肉,葱、酱、盐、豉等调味品一应俱全,甚至连耿夔的盘子里,也有半条腊肉。而在许圣的面前,却只有一碗饭,一碗青葵,还有一碗红红的,在沿途的树上就能摘到的果子,调味品也仅有一点酱和盐,颇为寒碜。他只是当地县廷的一个普通小吏,秩级不过为斗食,当然只能享受这种待遇。
今天我感到有点头晕,不知道是不是昨晚受凉了,没有什么胃口。我把鸡撕成两半,一半给了耿夔,一半放在一个漆耳杯里,推给许圣:“许掾得无劳苦乎?如果不嫌弃,就请帮我把这些吃了罢,免得浪费。我年纪大了,食欲不佳。”说着,我还假装忧伤地叹了口气,当然不是真实的,人都有尊严,要行施舍,也得委婉一些。
坐在堂上另一边的龚寿,和他身边那位陈无智,都不由得把脑袋往我这边移过来,望着许圣,脸上浮现出一丝艳羡。这也正常,虽然供给我吃的鸡肉等物品是他们给我烹煮的,但是,他们自己并没有享用的机会。因为这些食物都是从县廷送来,每样都有明确的文书记录,而且它们是怎样被沿途经过的官吏享用掉的,也必须有文书记录上报,私自食用将会受到严厉的惩罚。想想大家都是圆颅方趾的人,生在世上,命运就是这样的不同,没有什么办法。
许圣大喜过望,赶忙伏地称谢,然后也没有一点犹豫,用手指迅疾钳住那半只鸡就往嘴里塞,腮帮子一鼓一鼓的,还偷眼望我,似乎有些羞涩。我怕他不好意思,假装转过头去,和龚寿等人寒暄。龚寿向我解释道:“使君,这位许圣君,是县廷的书佐,奉令去外县递送文书,顺便办公事的,因为天晚,到我们亭舍歇宿。”他说完,又补充了一句,“使君,没想到广信县的小吏竟长得这般漂亮罢!”
我点点头,又问:“大概很晚才来罢。”我想起了昨晚做的那个春梦,不由得意味萧索,我久已不梦见我的阿藟了,这不是说我已经不爱她,二十年过去了,我对她的爱从来没有减弱。我一直盼望能频繁梦见她,只是总不能如愿。没想到昨晚在这个偏僻亭舍,却会突然好梦逐人。那时大概正倚着床栏发呆,不知不觉睡着的,可以肯定,一定睡得很晚。
龚寿道:“使君说得对,许君来的时候,天都快亮了。昨晚又一直下着雨,他把衣衫都淋湿了,我赶忙燃起一堆火,才给他烤干。好在我们这里天气炎热,就算淋湿了衣服也不那么容易着凉。”
这时许圣已经吃完了半边鸡,伏地谢道:“多谢使君的赐餐,使君,下吏还有紧急公务,要告退了。”
我望着门外,道:“这么大的雨,你带了伞吗?”
许圣望着屋外,有些迟疑:“昨天出来时天气晴朗,没有料到。”
“那就等等罢,你送的文书限定几时?除送文书外,还有什么事情?如果不急,可否留下来陪刺史聊聊。”我突然有一种把他留下来的冲动,下着这么大的雨,反正也无事,不如呆在这个亭舍中,欣赏一下风景。这个许圣既然是广信县的小吏,长得又顺眼,不如留下他聊一阵,只怕可以了解更多的本地风物,这比将来和县令虚假的攀谈更为有用。
他马上叩头道:“小人所去的县邑路程一百六十里,限时二十,除了送文书之外,也没什么别的要紧事,主要顺便采办一点当地布匹。既然刺史君有令让下吏留下问话,下吏敢不听从?”
这小吏还颇乖巧,他说昨天午后出发,到今天差不多时间已经过去大半,按时办完公事是不大可能了。如果没有特别理由,将在任职纪录中记上一笔,影响升迁是肯定的。但是如果有我这个刺史命令他留下问话,则他不但不会受到上司斥责,还会由于和刺史有过亲密交谈而受到县吏们的尊崇。他应该算是命好了。
我又和他们聊了会,雨仍旧没有停的迹象。我想不停也无所谓,大不了在这盘桓几日。任尚又喊腹痛,拉了几泡稀屎,躺在屋里歇息。他一向体壮如牛,大概是不适应交州的气候罢。只是一路过来还好,到这里才发作,有点可惜。
这霪雨却勾起了我对故乡的回忆,我一时想去望楼上观雨,于是让龚寿给我们拿了几张席子,铺在望楼的楼板上。我让龚寿去忙自己的事,只和耿夔、许圣两人留下一起欣赏雨景。在雨中,远处的郁江又是一番景致,朦朦胧胧,如烟似雾。目光游转的时候,我看见亭舍的后面是一片山坡,坡上高低坐落着一个个圆形的土堆,杂草丛生,不知是多少年前的坟墓,这种背景,为雨中的鹄奔亭平添了一丝阴郁,是谁决定把鹄奔亭建在这里的?那个当初下令建亭的官吏,一定也是个阴郁的人。
许圣的精神似乎很不好,虽然满脸的喜悦,可是颜色却显得青白,没有一丝精神。我让他坐定,喝些热腾腾的茶水,笑道:“许掾一夜辛苦了,按照广信县过来的路途,你昨天晚上就应该路过鹄奔亭了,怎么今晨才到?”
他惭愧道:“不瞒使君说,昨天走到半路,感觉有些迷路,东折西折,找不着方向,着急之下,不小心踩空,掉下了山坡,昏死过去。凌晨被雨淋醒,幸好手脚只是擦伤,没有大碍,但是又饿又困,幸好发现了这个亭舍。”
我看见他手臂上确实有红肿的伤痕,想了想,说:“这样罢,你先去亭舍找个房间睡一觉,公务的事也不忙,将来县令问起,就说我叫你留下的,他如不信,让他移书 给我。”
他再次重重点头:“下吏听从使君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