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守为攻
自从万年宫遭受洪灾后,细心的官员察觉到,他们那个性情温和的皇帝似乎变了。
虽然圣驾尚未回京,但种种迹象已很明显,皇帝未告知宰相就去了恒州,并且一路召见各地官员。无忌终究没升卢承庆为光禄卿,而是提为汝州刺史,但皇帝手诏一事却不胫而走,数日间朝廷上下尽皆知晓。此举无疑把皇帝和宰相的矛盾向百官亮明了,无忌等人大为光火,却也搞不清谁走漏的消息。
永徽五年七月,离京半年之久的李治回到长安,太尉长孙无忌、司空李率文武百官出京十里迎接。君臣舅甥互相寒暄,表面上其乐融融,可圣驾方至皇宫便出了一件震惊朝野的大事——宰相柳奭自请解除中书令之职。
作为皇后的舅父,柳奭的处境与长孙无忌不一样,即便他们这班宰相能牢牢把持大权,皇后不受宠也是不争的事实。皇帝因皇后之故已经很厌恶他了,继续与无忌为伍只会招致更多怨恨,将来一旦皇后有失,他这当舅舅的乃至整个柳氏家族都会随之坠入深渊。
柳奭筹思再三决定急流勇退,放弃宰相之位,回避争斗以求自安。这一举动令无忌措手不及,李治却心中暗喜,连句挽留的话都没说,立刻降柳奭为吏部尚书,改以崔敦礼为中书令。
数日后朔望大朝,李治严厉训斥百官:“昔日朕在先帝左右,见五品以上官员论政,或当殿面陈,或上书奏请,争相献策终日不绝,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如今你们一个个钳口结舌何所裨益?究竟是天下真的无事,还是你们尸位素餐?”
面对皇帝的诘责,百官的感觉与其说是畏惧,还不如说是惊愕。谁也搞不明白,为何这个素来温婉宽厚的天子变化如此之大。惊愕之后便是为难,因为长孙无忌正紧皱眉头坐于朝班之首。自房遗爱谋反案后,百官时时刻刻都怕得罪元舅,现在看来皇帝也不好欺负,左右招惹不起。求言的举动已有过数次,每每石沉大海。但在这次激烈强硬的诘责之后,竟破天荒有了反应,没几日雍州参军薛景宣上书,谴责修葺城墙之事。
因为岐州、恒州相继发生洪灾,官府百姓伤亡巨大,无忌、遂良等人出于防灾考虑下令修缮长安城。为了赶在李治回京前完成,调集四万多百姓日夜赶工,仅仅三十多天便把诺大的长安城修了一遍。但工程操之过急,在官府的严厉催迫下,百姓苦不堪言,甚至有民夫累死在工地。薛景宣指责此举滥用民力、大失仁德。因为过于激愤,他竟在上书中写道“汉惠帝城长安,寻晏驾;今复城之,必有大咎”。
汉都长安之时,终汉高祖之世城墙尚未修完,其子汉惠帝时急于修建城墙,工程完成后不久惠帝就死了,如今又滥用民力修葺城墙,必然也将酿成大祸。
长孙无忌看过奏疏,勃然大怒——这哪里是谏言,分明是诅咒!尤其令他恼火的是,汉惠帝是怎样一个皇帝?惠帝时吕后临朝称制,吕氏外戚把持朝政、专横跋扈。把当今圣上比为汉惠帝,又把他长孙无忌比作何人?修葺城墙的命令是他下的,倘若圣上真有三长两短,岂不是他存心荼害?这不是陷他于不义么?
区区一个七品参军,竟敢如此肆无忌惮指斥宰相,长孙无忌非要治此人于死地不可。他授意于志宁等人上奏,指责薛景宣出言不逊、狂悖无礼,恳请处死。可面对“义愤填膺”的宰相,李治不理不睬,向群臣宣布:“景宣虽狂妄,若因上书获罪,恐绝言路。凡上书言事者,出于忠爱之心言而失当,朕概不加罪!”在群臣一片“陛下宽仁”的歌颂声中,此事不了了之。
李治首次打破万马齐喑的局面,展现胸襟邀取人心。没过几日他又提出追念开国元勋,给在武德朝立有功劳的屈突通等十三位大臣加赠官爵——昔日李世民以政变夺位,对许多开国功臣讳不言功,所谓“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大部分是秦王府出身之人,似李靖、李则因战功卓著不可忽略。开国元勋裴寂、窦琮等或是李渊亲信,或与李建成关系更佳,从未大加表章。李治提这些人的功劳颇有翻案之嫌,对凌烟阁首功的长孙无忌似有贬低,而且被追赠的十三位功臣中就包括应国公武士彠。
李治对抗的意图相当明确,这种情势下百官不得不重新考虑自己的立场,摆在他们面前的是背道而驰的两条路,是唯皇帝马首是瞻,还是背靠元舅这棵大树?两者只能取其一。长孙无忌也意识到,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局面似有变数,为阻止类乎张行成、高季辅那样的对手出现,必须抢先下手,于是利用宰相对中低级官员的任免权进行人事调动,尤其针对昔日东宫旧僚,李敬玄、孔志约等纷纷转为外任……
就在李治在外廷同宰相们斗智斗勇之际,媚娘也开始了动作。因云福、云顺命丧洪水,王伏胜又在东宫,皇帝身边缺少得力内侍,在媚娘推荐下,范云仙接过了伺候皇帝的差事,成了宫中最具权势的大宦官,媚娘对后宫的掌控愈加牢固,帝妃一家的趋势也日益明显。
据眼线密报,她离京这段日子,王皇后已与萧淑妃达成妥协,决心一起对付媚娘,还想拉徐婕妤入伙,但徐姑娘本非争强之人,又用心研读《女则》,婉言拒绝。媚娘一笑而置之,把随驾出巡获得的各地贡物分送诸位嫔妃,甚至太子刘氏母子也各得一份礼物,此外还特意厚赏留京照顾李弘的乳母、宫女,赢得一片赞许——先前公主“遭人谋害”,所有人提心吊胆,哪知武昭仪不计前嫌,不但放心把儿子留在长安让大家照顾,归来还给予重赏,真是宽宏之人!有人好,就有人不好,于是萧淑妃自带儿女骄纵蛮横的往事又自然而然翻腾出来,被大伙闲言碎语了好一阵。
或许老天都在帮媚娘,近来她常感不适,又请太医诊治。蒋孝璋摸过她脉后满面喜色:“恭喜恭喜,昭仪有孕!伴驾出巡周游各州,一路劳顿经历水难,竟还能怀上龙种。卑职行医三十年,从未见过似昭仪这般强健之人,天赋异禀真真不凡!”
媚娘嫣然一笑——真是天赋异禀吗?吝啬的老天爷是不会平白无故赐予任何人异禀的,是苦难锻炼了她,强壮了她。
她从蒋孝璋的话中品出了阿谀的味道,见眼前这位宫廷医生一副恭顺虔诚之态,忙道:“蒋太医请起,本宫该多多酬谢您才对。”
蒋孝璋缓缓起身:“伺候昭仪是微臣之幸。”
“宫中医术高明者无过于你,听说连皇后也常找你诊病。”
“这……”蒋孝璋赧然一笑,“皇后哪是我们这等人所能攀结?再者她也并无大碍,只是时常心悸失眠,我不过应个景罢了。自不比对昭仪常常侍奉,用心颇多。”
“倒是这个理儿。本宫一直劳你调理,况且在万年宫时你有护驾之功,因而我和万岁待你自与别的医官不同。”
“为臣子者理当尽忠,那日之事万岁已有赏赐。”话说如此,但他眼中分明闪烁着渴求的目光。
“你现在还是八品司医吧?按理说凭你的才能和功劳,担任尚药奉御也不为过。”
蒋孝璋心头狂喜——尚药奉御共两人,是尚药局的长官,正五品之位,乃医官中地位最高者。从八品到五品一跃三级啊!
“可是……”媚娘话锋一转,“现今两奉御皆有人担当,还都是侍奉过先帝的老资格。您医术不比他们差,但资历不够深,越级提拔似乎不合规矩。”
蒋孝璋不免有些失望,却立刻笑盈盈道:“微臣尽心竭力,何敢多求?官大官小终究是伺候皇家嘛。”
媚娘顺坡下驴,又把话往回收:“承您这分忠心,凡事皆可变通嘛!本宫也可多为您美言,不过……”媚娘身子前倾,紧紧注视着他双眸,“要享非常之位,还需非常之功。”
“非常之功?”蒋孝璋咂摸着这意味深长的话,犹豫片刻,随即屈身拱手,“当今六宫孰逾昭仪?但有驱驰,微臣愿效绵薄之力。”
媚娘又笑了,她要的就是这话。她在宫中的势力宛如一张无形的网,已将皇后困住。不过她还不能仓促收网,皇后固然是瓮中之鳖,但真正强大的那个对手还远非她所能挑战。即便此刻把皇后擒住,没有长孙无忌批准,她也奈何不了人家。而一旦闹到与无忌公然对峙的地步,不单是她,连雉奴都不得不背水一战了。时机还没到,雉奴也没完全准备妥当,还是要先礼后兵,若能化干戈为玉帛,两全其美自是最好。
就再给长孙无忌最后一次机会吧……
二、初说国舅
长孙无忌并不知晓,他全力支持的王皇后已陷入天罗地网,迟早难逃厄运。不过现在他已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威信在动摇。
几轮拉锯战打下来,他虽未落下风,但心里很不痛快,柳奭不顾情义自谋退路,不仅失个帮手,也使声势受挫。而且事不凑巧,刚接任中书令的崔敦礼又病了,而且这一病就卧床不起,无形中又损一员大将,中书省的事只能暂由来济负责。百官的态度越来越模糊,太尉府原本宾客盈门,现在除了关系亲密者其他人很少登门了,似乎大家都在观望,准备见风使舵。
一向被百官众星捧月般恭维的长孙国舅感到一丝失落,但他固执的心却不曾动摇。傍晚之时他归至府中,独对孤灯不免懊恼——雉奴登基已有五年多,按理说我是应该交权了,但他处置之道还多有不足,未免把天下事看得太容易。昔日先帝奋命沙场于外,燮理阴阳于内,九死而得社稷。若非扫荡群小,威服四众,何以成就不世之业?雉奴性情本就失之于柔,今急于收权更不免为群小所误。一旦所用非人,非但有害社稷,亦对我关陇之士、大唐顶梁也有损伤。树不可无本,水不可无源,此乃承继先皇大是大非之事。不把这道理弄明白,终究不能让他自作主张……再者大权需老夫拱手相让,不该急于抢夺,我力挺你为太子、辅保你等龙位、帮你稳定大局、替你选好子嗣,为了替你除尽隐患甚至不惜背上杀害无辜之名。舅舅哪点儿对不起你?你这孩子怎就不明白舅舅的苦心,非要和我对着干呢?哪怕咱俩单独见一面,推心置腹把话说清楚,舅舅也能适当成全你。可你偏要硬来,这不是扫我面子吗?你这个皇位是我给你争来的,翅膀刚硬就忘了根基。别忘了舅舅我也是枪林剑雨里闯过来的,岂会怕你这小子?你越争,我越不给你!
思至可恨之处,无忌气愤难耐,在窗前踱来踱去。忽见月下黑影一动,有个人蹿至面前:“爹爹……”
长孙无忌揉揉眼睛,才看清是担任尚衣奉御的儿子长孙净:“你不在宫中值宿,回来做甚?”
长孙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快、快掌灯准备。”
“准备什么?”无忌闹蒙了。
“圣上要驾临咱家,现已出延喜门,一会儿就到!”
“哎呀,你怎不早归……来人哪!”长孙无忌也顾不得当朝第一人的体面了,边换衣服边张罗起来——太尉府从上到下都急急忙忙,挑水洒扫、焚香换烛。偌大一座府邸张灯结彩、万紫千红,真比过年还热闹;前前后后的门户都敞开,灯笼一直挑到坊墙外,净水泼阶、黄土垫道,以待圣驾。
说来很快就来了。却见只几名勋卫、翊卫驰马开路,也不是六驾八鸾、朱丝缨络的金饰重舆,而是辆杏黄帷幔的普通宫廷马车,相随的只七八名宦官,皆青衣幞头轻装简从,不过圣驾后面却跟着好几辆大车,皆有甲士护卫,也不知拉的是什么。长孙家人面面相觑,不明白皇上搞的什么名堂,不过毕竟圣驾亲至,这份荣耀实属难得。
马车才一停住,长孙无忌连忙降阶施礼,长孙冲更是率领众兄弟跪成一列,齐声呼号:“臣等恭迎圣驾,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那洪亮的声音震撼了整条街巷,在黑夜中传得甚远。
“舅舅何必多礼?”李治穿一身杏黄常服,褐色丝绦围腰,外披一件狐皮长袍,头上未著冠,不过是玉簪别顶。不待侍臣相扶,轻轻一跃已纵下车来,三两步抢至近前,抓住无忌的手连忙搀起。
拉着皇帝温润的手,长孙无忌已是一阵欣慰,抬头又见李治满脸殷切笑容,心间泛起一阵暖意,所有不满都烟消云散了:“陛下屈驾降临,老臣不胜荣光。”左右张望一番,又道,“恕臣多言。陛下乃至尊之躯,离宫不设卤簿、疏少扈从,实有些玩忽自轻。”
李治呵呵一笑:“外甥到舅舅家串门,哪这么多规矩?”
这话虽有些任性,却正说到无忌心坎上——是啊!雉奴小时常来玩,自从当上太子就再没来过,这一晃都十年多了。
李治又朝跪在一旁的众子弟挥挥手:“论起来都是朕表亲,大伙都起来吧。”
无忌忙道:“他们不过是臣的孩子,不可坏了礼法。”
“什么礼法不礼法,朕与您的孩子有何不同?”李治说着竟躬身作揖,“雉奴年少德薄,这些年多亏舅父劳碌辅弼,因社稷在身未能常来拜谒,望舅父体谅。”
无忌双手相搀:“不可如此,折煞我了。”
“君臣归君臣,情义归情义,雉奴的确该谢谢您。”
长孙无忌这次真的被感动了——雉奴还是雉奴,还是那个在母亲灵前痛哭的善良孩子,还是那个在我指导下监国的孝顺太子。只要这孩子能顺顺利利当个好皇帝,我受点儿委屈又算什么?
可是……
车帘忽然一挑,又缓缓探一张女人的脸:面貌清秀,艳而不俗,尤其那双水灵灵的眼睛,透着聪明伶俐之气,仿佛能将一切都看穿。无忌记得这张面孔,那是在感业寺,众目睽睽之下拦住他外甥的那个女尼——那一刻,无忌的笑容凝固了。
“昭仪有孕在身,留神……”几个宦官护持着,媚娘小心翼翼下车。那帮年轻子弟赶忙回避,却也忍不住侧目偷看她秀丽容颜。
媚娘缓步走到近前,勉强屈身下拜:“妾身见过太尉大人。”
无忌凝视她片刻,屈身平礼相见:“不敢当,臣拜见武昭仪。”毕竟她身怀龙种,不便失了礼数。
李治察言观色,过打圆场:“朕说来看舅父,媚娘也要跟着,说是来见见咱们大唐劳苦功高的太尉大人。”
无忌略一拱手:“昭仪恭维了。”
媚娘刚要说句客套话,却见无忌一扭脸,忙着招呼勋卫、翊卫也下马休息,不再理她。
李治甚是尴尬,忙朝宦官、甲士挥手,众人立刻将后面几辆大车牵过来,每车都载着三四个红漆大箱。李治亲手掀开一辆车的箱子,但见里面不是金银珠宝就是丝绸锦缎。
“陛下这是何意?”无忌不禁蹙眉。
“雉奴孝敬舅父的一点儿薄礼。”
贞观之时百废待兴,更兼数次征战国库不丰,永徽以来虽广有收益,但十车金宝缯锦恐也是数年积累,这点儿“薄礼”实在不菲。无忌虽不拒富贵,但也觉得实在太过,捋髯道:“臣爵至赵公,实封逾千,诸子亦有俸禄,岂能再收如许珍宝?现今国用尚不丰盈,臣愧不敢受。”
“此内帑之物,无干国用,算是朕……和媚娘的一点儿心意。”
说话听音,锣鼓听声,他俩的来意无忌已揣摩出八九分了,愈加不能收:“陛下的赏赐太重,恕臣不能要。”
李治作势将面孔一板:“舅舅,外甥不过略表谢意,您是随先帝打天下的功臣,难道这点儿东西还算多?”
“可是……”
李治架住他臂膀笑道:“且卸至府中,收与不收咱回头再议。”
“好吧。”无忌只得暂且按下,拱手揖让,“陛下请……”李治回手又拉媚娘,一并入府。
长孙无忌权倾朝野,家室富贵也是百官莫及,这座府邸虽不能与皇宫大内相比,却也是幅地宽阔、堂前列戟,绣闼雕甍、粉墙椒壁,为迎驾又广布灯烛、香烟缭绕,虽是初冬时节也不失华贵典雅。李治兴致不低,竟不至正堂,领着媚娘四处游逛,东指西望,诉说当年来舅舅家玩的事。
无忌在旁相随,听他如数家珍也觉欣喜,戒心放下不少,对媚娘的态度也和蔼不少:“外面天冷,昭仪身子也不便,陛下还请驾临正堂。”
趁他们游逛之际,正堂早备好酒宴,长孙冲做事心细,菜肴一样样捧给宦官过目,这才敢摆上来。三人来至堂内,李治坐正位,媚娘却推元舅坐上首,自居下首;堂内除了几名宦官,只长孙冲、长孙淹两兄弟侍立伺候。
李治敬过舅父,又赐冲、淹二人饮酒,所聊不过昔日恩义,媚娘有孕在身不过虚与应酬,并不真饮。酒过三巡,李治停箸:“怎只两位爱卿在此?其他兄弟呢?”
长孙冲对曰:“不敢唐突圣驾,皆在廊下伺候。”
“外面天凉,把他们请进来,朕赐他们一杯酒。”
长孙无忌妻妾成群,儿子自然也不少,他膝下共有十二子,长者年近不惑,少子未及弱冠。嫡长子长孙冲曾尚长乐公主,如今已官至从三品秘书监,次子长孙涣是正四品鸿胪少卿,其他几个庶出的儿子如长孙温、长孙澹、长孙净等也已入仕,或任职外州,或在京为官。李治一声令下,共进来八位,最小的仨孩子比长孙冲的儿子长孙延还小几好几岁呢。
“哈哈哈,舅父多子多福。这三个小儿是……”
“臣侍妾所出。”无忌忙招呼,“还不快向圣上行礼?”
三个小孩朝上叩头齐呼万岁,童稚之音甚是有趣。
李治笑道:“这三个孩子相貌不俗,虽是庶出,将来也必为国之良才。朕做主,一并封为朝散大夫!”
朝散大夫虽是散官,却是从五品下。虽然没有职事,但五品已是通贵之列,世袭恩荫、免除赋役,日后入仕授予职事也要考虑品级,这份隆恩实在不小。长孙无忌舐犊情深,这次竟没推辞,忙起身按着孩子的背给李治磕头:“陛下皇恩浩荡,长孙氏一门代代感念。”
“舅父为国劳心,理应如此。”李治摆摆手,“天寒夜晚,大家不必在外伺候,都休息去吧。”
待诸子退出,李治端起酒杯重重叹了口气。
“陛下因何叹息?”
“舅父多子多福,朕却子嗣不旺,中宫无子,其他几个孩子也不如愿。”说到此处李治话锋突转,“好在武昭仪生下个弘儿,朕甚是喜欢!”
长孙无忌大笑:“臣与陛下一般,也偏爱最小的儿子。明知孺子年幼,资质尚不可知,可就是偏爱,哈哈哈……陛下请饮。”
李治听他把话岔开了,尴尬一笑,把酒饮了又道:“武昭仪今又身怀有孕,说不定还能为朕添一爱子。您看……”
“恭喜陛下,此乃幸事!高祖皇帝二十二子,先帝十五子,皇家血脉繁茂,可喜可贺。”
一次或许是未留心,两次便是故意了。
李治此来实是为改易皇后之事,又是赠财宝、又是给庶子封官,以为出言引导无忌便能赞同,岂料人家竟不接这个茬。可他存心已久,这话终是要说的:“舅父,中宫皇后至今无子,朕甚感忧虑。”
无忌的笑容渐渐收敛:“皇后芳华未老,岂可言必无子?况东宫已立,将来嗣膺大宝即为中宫之子,又有何忧?”这番话算是把李治的嘴彻底封住了。
李治暗自憋气,殊不知长孙无忌心中更气——无事不登三宝殿,我还以为你今日发了好心来看看舅舅呢,没想到又是别有所图!改易中宫的心思你动了不止一日,我也阻了不止一日,怎还不死心?王氏乃我关陇名门之女,又是先帝所定,有什么不好?偏生钟意这个乱伦之人,羞也不羞?
媚娘毕竟是一介女子,无论在宫中如何,当着君臣的面实在不宜多言,所以这半日一直没说话。这会儿见无忌不屈,李治又被难住,想接过话茬,举酒道:“妾身也敬元舅……”
话未说完但见无忌离席而拜:“昭仪身怀龙种,不可饮酒。倘若腹中真是男孩,一旦有失,我大唐岂不少一亲王刺史?”
亲王刺史?!我儿子只配做刺史,做不得皇帝?媚娘暗咬银牙,手中酒杯攥得咯咯直响,却不便发作,强装笑颜道:“元舅说的是,快快请起。”无忌大马金刀又坐下,这次两人相对而视,谁也不避讳谁的目光了。
媚娘眼珠一转,微笑道:“今日妾身自请随君来访,便是想一睹太尉英姿。久闻太尉权冠朝野,为百官所敬,富贵也是常人莫及。妾年少识浅,未知太尉一家何以结好先帝,以致富贵?”这不明知故问吗?长孙氏之富贵皆因结亲皇家而始。媚娘这话柔中带刺——你不就因为妹妹嫁了皇帝才有幸建功立业吗?一门富贵得于皇家,如今就敢居功自傲不从皇帝之意吗?
长孙无忌没料到她竟问出这等话来,心内一翻——老夫当真小觑此女了,不仅会争宠,竟还这般阴损!
他微一错愕,强压怒火道:“昭仪原来不知,长孙氏一门之显贵皆因舍妹配与先帝,老夫也因此追随先帝建功立业。想当年舍妹年方十四,与先帝喜结姻缘,先帝践祚则为皇后,二十载伉俪情深,又生今上,得续大统。故老夫以为,原配夫妻恩爱和合,乃是齐家、安国之本,也是先帝以身作则,后辈子孙恪守此道方为孝顺。”
媚娘脸上的笑容再也挂不住了,强自低头忍耐——这老家伙可恶至极!有心发作却又不敢,一者当众动怒有碍名声,对夺位更不利;再者自己的底细人家知道,难道还挤对他说出更难听的?
李治蹙眉,媚娘低头,长孙无忌负气而坐,这酒还怎么喝?一旁的长孙冲已满头冷汗,挤眉弄眼让父亲敬杯酒,缓和一下气氛。无忌竟装作没看见。
少时宴罢,仆人又递宦官茶果,李治实在不愿再多留,随即起身告辞。长孙氏一家又恭送至门外,瞧门道处还停着那十车财宝,无忌又说:“陛下之赐不敢领受。”
李治强笑道:“朕既送来,岂有带回之理?此事若传扬开,百官说朕以君赐臣反遭人拒,岂不扫了朕面子?舅父还是收着吧。”说罢携媚娘登车。
无忌对车长揖:“臣恭送陛下。”
长孙冲始终提心吊胆,这会儿终于凑到父亲耳边道:“父亲何必拒人千里,他毕竟是皇帝啊。”
“去!你晓得什么?”斥退儿子,长孙无忌望着渐渐消失在夜幕中的车驾,心里凉透了——就算我把这十车财宝收下,也决不会赞成换后之议。雉奴变了,已经不是那个纯良听话的乖孩儿了。为什么?泾以渭浊,湜湜其沚,都因为这个姓武的妖女!
马车行出去甚远,两人肩并肩而坐始终不语,直至转过这条街,媚娘才发出一声愧疚的叹息:“唉!因为我的事,又惹得你不快。”
“什么你的事、我的事?这是咱俩的事!”李治拉住她手,“我今日来游说,不仅是为你、为弘儿,也是为我在朝中办事方便一些。你有所不知,只因你二度入宫有悖伦理,他几度明里暗里以此胁迫。若你为中宫之主,非但咱俩心愿得偿,事关国体,他也少不得帮咱们遮掩。昔日之事就此作罢,我做起事来也省得缚手缚脚啊!”
听了这番话媚娘才觉宽心,直言道:“我看他是故意作梗,就是不愿放权。”
李治其实思考得很清楚:“不放权仅是一方面,你知道太原王氏、河东柳氏背后有多大势力吗?这两家本就与我们皇家有亲,他们子侄枝脉又与关陇各家亲亲相结,绕来绕去全都是亲戚,实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况且拐弯抹角还都可与我们皇家沾点儿关系,凭这一系列关系,莫说仕途、授勋、恩荫这些事,就是平常对下亦可作威作福。大利当前,也无怪乎他们恋栈。今日之事遭拒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只是……唉!朕降尊纡贵,以君贿臣尚被拒绝,我这张脸面置于何地?看来不把大权夺回来,皇位终是难安。”
媚娘悻悻切齿:“今日不成,还有明日,不信斗不过这老叟!”
李治捏了捏眉头:“我真有心不管不顾,强行下诏立你为后,可中书门下尽在其掌握,朕虽有诏形同废纸。”
“不能闹太僵!”媚娘恨归恨,心里却清楚,“无忌前构血案、后织党羽,满朝文武莫不惧之。以他今日之权势,就算你执意废立,当今朝廷又有谁会不问得失、不避险阻,一心唯你之命是听呢?”
两人低头思量一时无语……突然,两人同时想到一人,不约而同脱口而出:“李!”直至此时此刻李治和媚娘才明白,为何李世民会安排一个李,为何会先贬后擢,为何李会称病半隐于朝堂,原来藏有玄机,此人是……
李治慢慢绽出了笑容:“只要有李大胡子在,咱们什么都不怕,只管攻不必守。我已下定决心,定要夺回属于我的权力!”
媚娘也道:“为了永远和你在一起,也为咱们弘儿,我定要当上皇后!”
两人双手紧握,互相激励——长孙无忌态度已很明确,不能再抱希望。媚娘若想夺取皇后之位,必须扳倒无忌;李治若要夺回大权,也必须扳倒无忌。此刻他俩已不仅是情侣,更是并肩奋斗的战友!
三、二说国舅
长孙无忌拒绝李治,心内亦感不安,预感到他们将有下一步动作。果不其然,李治很快出招了。
他以表彰功臣为名,命阎立本再度为司空李画像,悬挂于凌烟阁。这是李第二次获此殊荣,与上次不同的是,天子李治亲笔为画像题写序言,辞曰:“朕以绮纨之岁,先朝特以委公。故知则哲之明,所寄斯重。自平台肇建,望苑初开,备引英奇,以光僚采。而岁序推迁,凋亡互及,茂德旧臣,唯公而已。用旌厥美,永饰丹青!”昔日凌烟阁二十四功臣至今尚在人世者仅长孙无忌、尉迟敬德、程知节、唐俭、李五人,其中尉迟敬德、唐俭皆年迈致仕,程知节统领禁军。功臣本义无忌居首,李位列第二十三,如今李二次图画,并获得天子御笔题词,在名分上足以与无忌并驾齐驱。
长孙无忌固然不悦,却也没办法,毕竟李征平江南,灭突厥,征高丽,战功卓著,非自己能比,唯有挂着一脸微笑去祝贺。好在李一向不参与任何朝堂之争,三天两头称病不朝,威胁倒也不大,可是李治此举依旧惹得群臣议论纷纷。
一片喧嚣之中,注定不平凡的永徽六年(公元655年)到来了。
新年伊始,皇帝要在京所有皇族拜谒昭陵,此时媚娘身孕已久,但国家大事唯祀与戎,问鼎后位之人焉能错过这圣典?她执意要随李治同往,这一路虽不甚远,但车马颠簸,媚娘不慎动了胎气,便要临盆。侍驾之人好一通匆忙,也是她福大命大,非但没出什么意外,还顺利产下一个健康的男孩。李治欢喜不已,给儿子起名李贤,蠲免醴泉县百姓租赋,昭陵所有宿卫将军、郎将全部进爵一等,祭陵之后他当众宣布封武昭仪之长子李弘为代王,刚出生的李贤封为潞王。
紧接着,刚生育过的媚娘不辞幸劳,写成一部名曰《女训》的书,敦促嫔妃宫女恪守妇德。李治大加赞赏,命宫中女子人人诵读,颇似当年嫔妃研学长孙皇后《女则》的场面。媚娘此举一举两得,一方面效仿先贤,表现对圣母文德皇后的尊崇;另一方面借此彰显自己才华,向天下表示,自己才堪当六宫之主。
长孙无忌已感到王皇后的情势越来越不妙,适逢太子李忠已至舞勺之年,无忌上书请为太子举行元服礼。元服加冠意味男子成年,此举意在稳固其储君地位,继而也稳固王皇后之位。李忠已到岁数,李治也没有理由拒绝,只好同意。
太子元服乃国之大礼,卫尉设宾客仪仗,宗正乘车侍从,李忠头戴黑介帻,身穿七彩衣、紫褶裤,足蹬乌皮履,向天子、三师谢拜,受制书,当众脱帻加冠。整个仪式隆重肃穆,百官无不恭贺,唯独御座之上的李治满脸不耐烦的样子,仪式刚一结束便拂袖而去。
君臣分歧日益明显,几乎已到了事事对立的地步。不料这场君臣之斗刚刚展开,边地也有了战事。时至三月,高丽国权臣渊盖苏文联合百济、靺鞨侵略新罗,连夺三十余城,新罗火速向大唐求援。对这次求救,李治与无忌的反应倒是难得一致——打!先帝亲征辽东无果,此为大唐之憾。始终忠于李世民的无忌不能坐视高丽猖獗,一心要摆脱父皇阴影的李治也不能放任此机会,君臣随即达成一致,以营州都督程名振为东夷都护,讨伐高丽、救援新罗。两军会于贵端水(今浑河),高丽军欺唐军先锋人少主动出击,唐军英勇奋战,在左卫中郎将苏定方率领下大破高丽军,杀敌千余人,并焚其城池辎重,高丽慑于大唐之威撤军龟缩。朝廷为表彰苏定方之功,晋升其为右屯卫将军,加封临清县公。
东征军刚刚凯旋,西疆又生事端。西突厥阿史那贺鲁贼心不死,整顿兵马颇有异动,朝廷又以程知节为葱山道行军总管,率王文度、苏定方、刘仁愿等五将,准备再度出征。金戈铁马、烈酒誓师,朝廷上下忙于整军,长孙无忌更是忙得不亦乐乎……
转眼到了五月,夏日天长,至酉时天空还一片明亮。无忌一连在省中留宿多日,直至军粮辎重等事筹办妥当才得暇回府,来至家门口还未及下车,就见御史中丞袁公瑜一身便服候在道边。
无忌不免感慨——如今那帮锦上添花之徒都不登门了,唯有此人不改初衷,真是日久见人心啊!
“公瑜,”无忌呼唤得格外亲切,“难为你大热天在此候着。”
袁公瑜忙迎上来,亲手扶他下车:“太尉多日在省中,人多眼杂的我也不便拜谒。”
“有什么事吗?”
“倒也没有,只是太尉频频外放东宫旧属,不免有人议论。”
“任凭他们说。”无忌一脸不屑,“老夫放他们外任难道就为了与圣上对着干?这些人最易出毛病,他们出自潜邸,以为自己是佐命功臣,一旦得势还了得?尤其是李敬玄、李义府、董思恭,文人心性,行事轻佻,成天跟我嬉皮笑脸,暂且贬为长史、司马,让他们多了解些疾苦,岂不是好事?”
“太尉见教的不错。”袁公瑜不敢与之违拗,却还是委婉劝道,“但人言可畏,终归不生是非为妙。圣上从万年宫归来,不知哪冒出来个耳报神,专门窥伺咱们背后之言。那日太尉一时兴起自比越公,这本是笑谈,也不晓得谁把这话到处去说,惹得一片非议。如今我都不敢随便与人说话了,太尉更需小心。”
“嗯,老夫考虑考虑。”无忌点点头,转而问,“崔义玄近来可有异动?”
“太尉多虑了。崔公年逾七旬,别无他志,公务都不大过问,最近闲来常与许敬宗一处饮酒,不过说些往昔旧事、连诗作赋而已。”
“如此最好,大不了朝廷养这几个老闲人。”
袁公瑜见他宽心,不动声色试探道:“高侍郎、裴县令他们近来未与您聚谈么?”
“军务甚忙,也多日未会。不过圣驾欲立武昭仪之心已明,此事还需多多商议,好在中书、门下皆在掌握。你莫心急,他日如要再议,老夫自会派人找你。”他俨然也把袁公瑜视为心腹。
袁公瑜连连称是,又闲话几句便告辞而去。长孙无忌这才入府。
净面更衣独坐胡床,长孙津、长孙泽来向父亲问安,亲手打来热水为父亲洗脚以表孝心。无忌双足泡在水里,闭目休憩,这才觉舒畅些,又想起李治在征伐之事上的态度,惆怅之余又不免生出赞赏——雉奴不堕国威、不让寸土,决心完成先帝未完成之业,倒也不负李氏祖宗。
突有仆人禀报:“大门外有一老夫人求见。”
“拜访几位夫人的吧?”无忌没当回事,“告诉后面去,与老夫啰唣什么?”
仆人却道:“是拜见您的。”
“嗯?”无忌觉得可笑,“哪来的老妪,竟要见我这顾命大臣?”
“自称是应国夫人杨氏。”
无忌怒火中烧,险些把洗脚水踢翻——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这武昭仪真是煞费苦心,竟叫她母登门叨扰!有心不见,但又一思忖:武士彠虽出身低微起家商贾,这位杨夫人却是正经的弘农杨氏,隋朝宗室后裔。听说她常出入达官府邸,与诸多皇亲熟识,又笃信浮屠,沙门中玄奘、法乐等人也与之交好,实在不宜却之门外。再者袁公瑜刚嘱咐过老夫当虑人言,这么个老妪耗在门口不走,外面来往人多,若瞅见岂不更生闲言?
“请至客堂。”无忌赶忙擦脚,又叫儿子伺候他更换正装,收拾得整整齐齐才去见。
可到客了堂却不见有人,无忌正诧异,却见自家两个仆僮搀着位老夫人缓步而来——这位夫人确实很老,虽然锦衣在身、葳蕤生光,却满头银发、皱纹堆垒,手里握着根拐杖,走起路来慢吞吞,少说也有七十岁了。
殊不知杨氏固然七十有六,身体却还硬朗,今日故意未涂脂粉、脚步蹒跚,欲博无忌怜老之心。一见无忌,她当先躬身施礼:“妾身拜见太尉元舅。”
长孙无忌可吓得不轻,赶忙抢步搀扶:“您老不必多礼了……快搀着点儿,坐!坐!”
在仆人搀扶下杨氏就座,故意缓了几口气,才道:“年迈不便,太尉不要见笑。”
“岂敢?都是皇家亲戚,夫人不必客套。”
他既说别客套,杨氏自然不客套,笑道:“昔年家父与令尊同朝为官甚是交好,还曾一同出使吐谷浑。记得开皇年间家母做寿,令堂高氏夫人还带着您来贺寿,那时妾身年方及笄,见您相貌可人、聪明伶俐,还道您将来必有一番大富贵。光阴荏苒,果不其然。”
无忌听她倚老卖老,本欲出言揶揄,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也难说!她年方及笄,那我还在娘怀里抱着呢,兴许确有其事。杨达开府建牙时我父长孙晟还是个一般将军,在人家手底下混营生。前朝的事实在没法跟杨夫人抬杠,只道:“承夫人看重,无忌惭愧。未知今日不吝莅临有何赐教?”一句话就点到正题。
杨氏也是爽利人,直言不讳:“还不是为女儿之事嘛!”
“哦。”无忌手捻须髯,并不表态。
“武家本寒微,赖高祖、太宗两代皇帝不弃,始有公侯之位,本无意更求富贵。然而小女近得圣上优宠,有意置之于椒房,太尉总揽朝政、统摄三省,还望成全。”
无忌思量片刻才开口:“夫人舐犊情深,为女儿不辞辛劳抛头露面,实令人敬重。不过朝廷自有朝廷的规矩,莫说是一国之后,就是民家主妇也没轻易更换的道理。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夫人乃昭仪之母,当知皇后亦有母;夫人爱己女,当知皇后亦为其母所爱。无忌受先帝之托代管朝政,焉能厚此薄彼?”他念在杨氏年迈,口气甚是委婉,也没拿大道理压人。
但杨氏岂能善罢甘休?又道:“此非独小女非分之思,也是圣上所欲,乃两情相悦大好之事,太尉岂忍作梗?”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古来皆循七出之条,王皇后未犯一二,何可无故废黜?”
她交结外臣不是过错吗?但这话不能说,杨氏现坐在无忌府中,这不也是交结外臣吗?她叹了口,转而道:“太尉有所不知,我母女二十多年来实在不容易!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才有今天……”
无忌听她谈及自己母女之往事,也实在没什么可说的,只能耐着性子默然听着。
“不怕太尉笑话,妾初嫁武氏已不惑之年,膝下无儿唯有三女。武士彠亡故之年,三个女儿皆未及笄,孤女寡母只得寄于亡夫前房二子篱下。不想他兄弟独占家产,苛待于我,儿不为礼,妇不为炊。那时妾已逾耳顺,全仗媚儿操劳尽孝,母女相依度日。而后媚儿入宫,武家兄弟虽不敢再慢待,也未见有多少孝行,乃至妾身辗转旅途投亲靠友。长女之婿贺兰越石早亡,我最小的女儿又死于疬疫,若非今上垂爱媚儿,恩及我母女,妾尚不知潦倒何处……”
有那么一瞬间长孙无忌几乎动容,因为这故事竟与他自己的身世如此相似——无忌与妹妹文德皇后乃长孙晟侧室所生,年少时父亲亡故,几位异母兄长霸占家产,竟将他们孤儿寡母扫地出门,无奈之下投奔舅父高士廉。那时他舅父只不过是隋朝太常寺的一个小官,俸禄不多,家产单薄,养育履行、纯行几兄弟已经很不容易,又添了白吃饭的。后来兵部尚书斛斯政叛逃高丽,舅父因与斛斯政有旧又被贬为县主簿,最困难时连宅地都卖了,另置小房惨淡度日。若非妹妹嫁给李世民,若非精心谋划玄武门之事,他们这一家的命运不知如何啊!
流离之苦,同病相怜。长孙无忌望着白发苍苍的杨夫人,竟不禁想起故去多年的母亲——受尽苦难,半生坎坷,还不都是为了自己的孩子吗?确实值得同情。
不过他脑中尚存理智,忙摇头晃去这丝怜悯之情——国家大事岂能因一妇人之言而变更?况此事牵扯皇储及关陇数家,前番雉奴驾幸,朝野尽知,这件事已有点变味儿了!我若出尔反尔,屈从他们之意,必然大失威信。雉奴岂不愈加得势,恣意而为?
“夫人莫悲。”想至此他赶紧打断,“人有五福,自当珍重。今昭仪虽无昭阳之分,得上专宠远迈群妃,富贵恩荣更不必言,也大可补偿您这半生所受之苦。”
“纵然有宠,终在人下,朝夕不得安。”
“夫人何必求全责备?专宠而不为后者大有其人。高祖皇帝之万贵妃,执掌后宫荣宠至极,终未得皇后之名。”
杨氏听说得这么轻巧,不禁有些挂火:“万贵妃之子早亡,媚儿二子皆在。”
“这又有何不同?”
杨氏不再拐弯抹角:“太尉方才言道,推己之情以及他人。妾既爱女,女亦爱其子。今媚儿专宠,代、潞二王也难免为人所嫉,倘有一日圣上不测,二皇子寄人之下命不由己,难保不复遭吴王之祸!”
无忌愕然,才知此老妪刚硬,竟直道出李恪之事,惊愕过后脸色阴沉下来:“李恪乃因谋反作乱而受诛,难道夫人对此案有异议?”
“不敢。”杨氏一摆手,“事虽不同,情亦相类,请太尉详思。”李恪是否真的谋反,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无忌也动怒了,倾身反问:“那老夫倒要问问,倘若昭仪真坐上中宫之主,现今太子李忠是否也有性命之忧?”这算是彻底顶上了!
杨夫人终究是上门求人的,见话不投机赶紧往回收:“福也罢,祸也罢,我母女日后但行善事,好自为之。”
无忌实在有些不耐烦了:“夫人,老夫对您已经够客气了。难道您的女儿是何出身您自己不清楚吗?”
怕什么来什么,这可把媚娘的老底揭了。杨氏再无辩解之辞,只得苦苦恳求:“无论如此,请太尉看在先辈同朝为官的情面上,也看在圣上与您的舅甥情分上,成全我女儿吧!妾有生之年愿在佛前为您祈福,保佑您长孙氏一门富贵平安。”说着竟要伏地叩首。
长孙无忌忙起身避开,决绝道:“此国之大事,非夫人所能谋。多说无益,请回吧……送客!”说罢转身便走。
“太尉……”杨氏也顾不得装老迈了,赶紧起身追赶。
侍立的仆僮笑呵呵拦住:“老夫人,太尉已吩咐送客,您耗下去也无济于事。您一把年纪了,辛苦一趟也不容易,还是回家养养您的老精神吧。”
杨夫人无奈,只得拄着拐杖颤巍巍而去。天已经黑了,当她登上马车时终于忍不住心中的愤慨和屈辱,回望那灯火通明的太尉府门楼,口中默念:“阿弥陀佛……我本求心不求佛,求心不得待心知。山不转水转,咱走着瞧!”
四、李猫夜觐
这是一个无眠之夜,不仅铩羽而归的杨夫人气愤不已,就在宫城西南、中书省院子里,还有一人正唉声叹气——中书舍人李义府。
李义府,瀛洲饶阳人,出身寒门,其祖父虽然当过官,却只是个小小的射洪县(今四川遂宁)县丞,一家人客居蜀中。他自幼刻苦读书,尤其善写文章。贞观中期入仕,曾有幸得先帝接见。那时他年轻气盛,一心飞黄腾达,在李世民面前斗胆赋了一首《咏乌》诗:“日里扬朝彩,琴中伴夜啼。上林如许树,不借一枝栖?”李世民大喜,当即表态:“朕将全树借汝,岂惟一枝?”就因为皇帝这句话,他交上了好运,历任门下典仪、监察御史,受到当时的宰相马周、刘洎赏识,后来担任太子舍人,加崇贤馆直学士,成为李治亲信。当时东宫僚属中首推他和来济,因而并称“来李”,也是一时佳话。
不过他的好运至此也就终结了。刘洎冤死,马周病逝,长孙无忌掌握了大权,后来他虽因李治登基晋升中书舍人,但李治尚无实权,他这个东宫旧人又能有何作为?曾与他并驾齐驱的来济因为是名门之后,又攀上长孙无忌的高枝,几年来连续晋升,如今已当上宰相,而他却原地踏步,没一点儿长进。其实他已很努力了,作为中书舍人竭力起草好每份敕书,而且与人为善,对谁都笑脸相迎,甚至也不惜对长孙无忌逢迎献媚。可一切都是徒劳,人家根本没把他夹在眼里。几度受挫后,李义府终于意识到仕途受阻的根本原因——家世门第!
他的门第莫说无法与来济比,便与其他五位中书舍人相比也远远不及。首屈一指的是李安期,其祖父李德林是隋朝宰相,父亲李百药是一代文宗,治过经典,修过史书;还有刘祥道,其父刘林甫是高祖皇帝近臣,曾参与修订《武德律令》;就是最不济的王德俭,虽然门第也不高,但人家好歹是卫尉卿许敬宗的外甥啊!可他李义府既没个好爹也没个好舅舅,三亲六故、五服之内没一个当大官的,在这凭门第混饭吃的年月实在不受待见。
若只是浑浑噩噩混日子也罢,现在混都混不下去了,长孙无忌要把他贬到壁州(今四川通江)当司马。中书六位舍人对应尚书六部,虽然李义府并不负责吏部敕书,但遵照朝廷制度,六位舍人起草诏敕时要互相监督、杂署其名,谓之“五花判事”,所以他还是亲眼见到了这道命令——二十年前他走出蜀地来到这雄伟的长安,决心干一番事业,而今不惑之年又被踢回蜀地当司马,这真是讽刺啊!
等到明天早晨,敕书交与门下省审核后,李义府就要收拾包裹走人了。他怀着满腔凄楚独自在昏暗的院落里踱来踱去,环顾中书省、舍人院的一砖一瓦,甚至把每棵树都一一摸过。
忽然,一声啼叫打破了乾乾之地的肃穆,原来是夜栖的乌鹊被他惊醒,飞出了宫墙。
“又是乌鹊。”李义府望着夜空自嘲道,“将全树借汝,岂惟一枝?嘿嘿嘿,我现在两脚踩空,连一枝都无所栖了。”
话音未落,忽听身后传来戏谑的声音:“哟!这不是义府兄么?都已经戌时了,今夜又不是你值宿,怎还没回家休息?兢兢业业效忠朝廷,可敬啊!”
不用回头李义府就知道是谁:“王德俭!都到这会儿了你还拿我取笑,情何以堪?”
“不说笑闲着干吗?”王德俭往前凑了两步,“你都不着急,我急什么?”
“不着急?!”李义府狠狠瞪他一眼,“我要是有两颗脑袋,都恨不得把敕书撕了!你们这帮人不是有亲戚就是有靠山,你王某人是许卫尉的外甥,站着说话不腰疼!但凡有一点儿办法,我也不至于在这瞎转悠啊!”
“别嚷别嚷……”王德俭拽着胳膊把李义府拉到黑暗僻静之处,“亏你自诩高明,遇事不动脑子。我们有靠山,你就没靠山?别忘了咱是潜邸旧臣,有皇上罩着咱呢。”
李义府冷笑:“你这话说了等于没说,若不是东宫旧属,太尉还不贬我呢。但凡圣上镇得住太尉,也不会有今天。”
“如今圣上正跟长孙无忌较劲儿,说不定能保你……”
“痴心妄想!我是张行成,还是卢承庆?区区一个舍人,哪值得圣上力保?多少人都被贬出去了?你以为压下一道敕书这么简单?那就等于跟太尉干一仗。”
“你现在确实不值得保,但你不会立点儿功劳吗?他若格外在乎你、倚重你,还肯让你走?”
“说得轻巧!一夜之间我能立什么功劳?”
王德俭不住摇头:“啧啧,说你不动脑子,你还振振有辞。完了完了,当你的壁州司马去吧。眼睛又瞎,脑子又死,大好的机会摆在面前就是看不见,你也就这命啦!”
李义府听他话中有话不禁诧异,尤其见他不住抚摸脖子,更有些心动——王德俭脖子上天生有个肉瘤,随着年纪越长越大,因他为人机智、鬼点子多,筹思之时又总是不由自主地摸那个瘤子,所以大伙给他取了个绰号,叫“智囊”。莫非这会儿他的智囊里真有扭转乾坤之计?
想至此李义府又堆笑赔礼:“德俭兄,莫非你真有立功的办法?说来听听。”
“不敢不敢。”王德俭把嘴一撇,“您都没办法,在下哪有那么大本事啊?咱明天见吧!”说罢扭头便走。
“别别别!”李义府赶忙拉住,一个劲地说好话,“我哪比得上德俭兄的智谋?谁不知您是这中书省里的第一高人?才高八斗,学冠古今,运筹庙堂,决胜于外,虽留侯复生无以复加,武侯在世何能匹及?小弟天资愚钝、才疏学浅,不敢望兄之颈背。今遇事则迷,方寸已乱,还望德俭兄不吝赐教。”
王德俭摇头晃脑听罢他这套恭维之词,笑呵呵道:“不与你玩笑,其实转机就在眼前,你可听说圣上和武昭仪屈尊太尉府之事?”
“听说了。”
“去做什么?”
“这还用问?无外乎想改立皇后,被无忌所拒。”
“是啊!”王德俭一拍大腿,“圣上早欲立武昭仪为后,之所以至今未决皆因宰臣反对。倘若你能为圣上出谋划策,公然倡议此事,则可转祸为福。非但不会被贬出去,说不定还能超登显贵呢!”
“易后之事真能令圣上牵肠挂肚?”李义府半信半疑。
王德俭露出一丝诡秘的笑容:“你以为改易皇后仅是后宫之事?想想现在是什么时候,前廷……后宫……”他左右手各伸出一指,慢慢并到一起。
李义府悟性不错,已明白他言下之意,不禁陷入沉思——此计虽妙,但风险也极大。倘不能说动圣心,则圣上、太尉两头得罪,更无翻身之日!
天色已黑,灯火幽暗,两条人影修长如鬼魅。李义府紧锁眉头只是冥思,四下寂然无声,连夜虫的鸣叫声都听得见。王德俭见他久久不能决断,又摸着颈上的肉瘤低声怂恿道:“千古际遇如电光石火,一瞬即逝。韩信被缚,方悟兔死狗烹;陆机临刑,追思华亭鹤唳。时过境迁扼腕而叹,于事何补?君不见崔义玄之事乎?一旦离开长安,流转与外,再得回归已是皓然老叟,多少富贵风流失之交臂?别忘了你只剩一夜时间,待到天明一切都无可挽回了……”
“好!”李义府把牙一咬,“事已至此,不妨一试!”
李义府明日就将卸职,今夜非他值宿,主意拿定,忙与王德俭换值,依旧回中书省舍人院;草草安排罢文书便已将近二更,急寻阁门使请求见驾。
哪有大半夜扰皇帝睡觉的道理?到这会儿皇上肯不肯见都难说,李义府也顾不得欺君之罪了,声称有万分紧急之事,背着手在延明门下忐忐忑忑候了一刻钟,总算见阁门使归来,说皇上答应接见——这第一关算是成功闯过。
他不敢怠慢,一边借着朦胧月色快步前行,一边心里想着说辞,不多时已来到两仪殿前。但见殿中灯火昏暗,几个小宦官站在门口,哈欠连连打着灯笼,正没好气地望着他走来。他也来不及再想什么,一溜小跑奔上大殿,就势伏倒在地:“臣中书舍人李义府见驾,吾皇万岁万……”
“行了行了!”李治摆摆手,“有什么事快说吧。”他盘坐御位之上,虽衣衫不整,披头散发,倒还挺精神的——看来今夜无眠之人绝不止李义府。
这话怎么说呢?一开口就说皇上您帮帮我?这不欺君找死吗?李义府思索片刻,露出惯常的笑容,憨着脸皮道:“臣在东宫时常伴陛下左右,今臣值宿省中,观月明星稀,偶又想起昔年君臣对月共饮之事,挂念龙体一时心切,故叩阁请见,欲问陛下圣安。”
李治还真没生气,只是叹道,“天下最无情无义者就属你们这些人。当年高谈阔论踌躇满志,何其殷切?一旦进位各顾禄米、攀权结贵者有之,忘恩负义者亦有之,独不见忧心于朕者。好不容易你今日想起朕,还深更半夜搅朕安睡。”这话透着牢骚。
李义府尴尬一笑,回道:“皇恩浩荡,臣等自不敢忘。只苦位居下僚官卑言轻,虽有忠孝之心报效无门。非独臣如此,便是元超、敬玄等,臣也敢保他们皆有拳拳之心。”东宫旧人谁不想跟皇帝多近乎?还不是因为有个权臣从中作梗嘛!
李治恍然大悟般点了点,随即高声问道:“除了向朕问安,再没别的事?”他实在不傻——大半夜突然见驾,说是想我,哄弄鬼啊?位居下僚官卑言轻,今天怎么就敢造次呢?
“有!”李义府也知糊弄不过,“臣斗胆请立武昭仪为后!”
终于听到这个声音了,从臣下听到这声音啦!李治抑制不住胸中喜悦,兴奋地站起身来,踱了几步又渐渐冷静,犹疑地望着李义府:“你所言者颇合朕意,但此事关乎废立,非私下所能谋,何不抒己见于朝堂?”
“臣正欲首倡此议,遂先请示于陛下。”
李治这才欣然而笑:“甚好!来日你可上书明奏此事。”
“不过……”
“有何难处?”
“太尉欲贬臣至壁州,中书敕文已成,来日臣便当辞朝远行,事不就矣。”
“李义府!”李治一下子明白他真实来意,顿时又失望又愤怒,“好大胆子!深夜觐见花言巧语,以立后之事挟君,你当朕可欺?”
“不敢。”李义府双膝落地,“天下人咸愿武氏为后,此乃顺天应人之事,臣固当请之。”
“巧言令色……”李治差点儿气乐了——天下人都愿意让媚娘当皇后?别开玩笑了,天下百姓有几人知道有这么个武昭仪?
李义府兀自狡辩:“臣不敢欺君。”
“诏敕已成,朕亦莫能改,休复言!”李治说罢拂袖,便要转回后宫。
“陛下!”李义府跪爬几步,呐喊道,“难道您不念臣在东宫时伴读效力之情?”
李治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你不过贪恋官位,欲苟全而已。朕不治你欺君犯上之罪已是顾念旧情。”
“不错,臣确实贪恋官位。”事情闹到这个地步,李义府索性豁出去了,“因臣深知自己这官位得来不易,今无过而失之,心中实难平!臣虽不才,自幼勤学,邀先帝以乌鹊,伴陛下于春宫。若非明主垂爱特加恩典,以臣之门第,虽读书破万、学富五车、悬梁刺股、铁砚磨穿,七品县令岂可得乎?乃知朝廷取才、用人不公也!”
李治先是一愣,继而喝问:“你敢毁谤朝廷?”
“陛下若说此乃毁谤,那就算毁谤吧。但臣所毁者乃今之朝廷,非陛下之朝廷!”
这真是骇人听闻之言,竟然说朝廷不是天子的。就凭这一句话,足可灭其满门,但李治竟岿然未动——他说的不假,现在的朝廷确实不是朕的。
李义府此刻已有些癫狂了,与其说是千方百计保住官位,还不如说是发泄郁积在心中的不快。他那招牌一般的笑容不见了,却而代之的是愤慨:“古人云,‘上胡不法先王之法?非不贤也,为其不可得而法。’以选贤而代任亲,以察举而代世袭。秦汉以来,豪门勃兴,延于曹丕而立九品官人。司马之时,门阀占田,传之三代,尽皆溃烂。统兵者不识干戈,为政者不知经典,徒负高门郡望之名,全无点滴微末之实。晋之败虽系兵灾,亦人祸也。延于南朝,国祚四移,犹不改其弊,遂覆亡矣。魏周之时创八柱国之法,下辖十二大将军,督率府兵,兼牧百姓,乃与高氏、南朝一争天下。北方遽定,九鼎亦迁,杨代宇文,终成一统。四海兵戈虽止,战时之法犹在,关陇诸族执掌大权、独揽朝纲,科举取士亦多偏袒。故李德林虽贤,放逐于外;杜台卿虽博,空老案牍。高祖太宗筚路蓝缕,夙兴夜寐,以开圣朝。我大唐之雄威,上溯尧舜,下及周隋,亘古未有也!然则朝堂汹汹、纷争不宁,前有岑文本、刘洎之败,后有房遗爱案株连甚广。房玄龄鞠躬尽瘁,死而失配飨,何也?魏徵公忠体国、善言难计,子犹不得尚主,何也?张行成、高季辅居相位五载无可建树,何也?崔义玄辛劳一生,年逾七旬方及显贵,何也?还有微臣,侍驾东宫、勤勉自励,而横遭贬谪,又何也?就因为我们不是关陇之人!就因为苍天没让我们生在这片土地。元舅掌国提拔为相之人,有一个不是关陇名门、周隋权贵之后吗?难道我泱泱大唐就这点儿心胸吗?”
这声质问如惊雷响彻朝堂,李治终于回过头来,似不曾相识一般重新审视此人。
李义府也意识到自己太过失礼,但还是忍不住激荡的心绪:“隋文帝创三省六部,经高祖太宗愈加周全。中书拟诏,五花判事;门下审核,锱铢必较;尚书六部,各司其职;监察御史虽只八品,纠察百官一视同仁;尚书左右丞复有监察御史之权。环环相扣,乃至州县。臣敢断言,秦汉魏晋以来官制之善无过于今……但这一切若都操纵于关陇一党之手,还有何意义?党同伐异,官官相护,上欺君王,下压黎庶,再好的官制也成了镜中花、水中月。国之兴盛尚君尚贤,不可尽系于一党。乃因其党弱,则国弱受欺;其党强,则威震君上……”
李治心头陡然一颤——其党强,则威震君上!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四海华夷,皆王烝人。泰山不让寸土,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但用其才,何论南北东西?但择忠心,何论士庶贫富?若陛下能遍开仕途上进之路,广览四海之贤能,皇权既固,百姓亦喜,何愁社稷不兴?我大唐必将光耀千古,陛下亦将功垂万代、远迈尧舜!”李义府说罢,撩袍跪倒,重重地叩了一个头,趴在地上不敢仰视,静静等候皇帝的回应。
……
许久许久,李治那略显粗重的喘息才慢慢平复,冷冷道:“你所言者皆为政之事,又与废立皇后何干?”
“有关系!王氏出于太原高门,又系关陇名臣之家;武昭仪之父虽封公爵,却起家商贾。废王而立武,一可绝外戚之弊,二则无异于明示天下——凡有功于国者皆可富贵,虽出于寒微,亦可匹配皇家。”
李治至此方悟:“难怪你说天下人咸愿武氏为后。”
“还有……”说到最关键之处,李义府也不禁紧张。
“还有什么?”
李义府抬起头,斗胆直视着李治,缓缓道:“立后非独宫闱之事,也是陛下重树皇权之良机。外朝之事决于宰相,百官畏惧不敢冯河,陛下虽欲斧正亦难着手;宫闱之事乃陛下家事,宰相作梗有悖常理。倘能借立后之事发难,集结百官煽动众议,加之官爵利禄相诱,必成排山倒海之势,到那时……”后面的话他无论如何不敢再说了,毕竟无忌是李治的亲娘舅!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李治白皙俊秀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李义府紧张得心都快跳出来了,紧紧注视着皇帝……时隔良久,只见李治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去。
“陛下……陛下……”李义府急切地呼唤着。
李治却充耳不闻,连头都不回一下,大步转过屏风,回后宫了。
脚步声渐渐远去,李义府彻底绝望了——完啦!这就是命!
他灰心丧气回到中书省,窝窝囊囊往角落一坐,等待天明、等待敕书、等待被贬谪的宿命……不!该说的不该说的全说了,贬谪恐怕仅仅是开始,将来脑袋能否保住都难说!
整整一夜,他就这么失魂落魄地坐着,脑子里空空如也。不知坐了多久,天朦朦亮了,洒扫的小吏来干活;又过一阵子,下属的通事舍人来了,向他施礼问安,他哼都没哼一声;李安期、刘祥道也到了,和他打招呼,他也不理不睬;王德俭挤眉弄眼的,他还是视而不见。好在大伙都知道他被贬官,心里不好受,谁也不与他计较。
他一动不动坐在那里,看着同僚各忙各的,看着来济在一群小吏簇拥下走进来,看着李安期把贬他的那份敕书夹到一摞敕书中,看着那摞文书交到来济案头。来济一一过目,当翻到那份敕书时还特意瞥他一眼,无奈地摇摇头。
全部看完,来济把敕书递给了贴身小吏:“走,去门下政事堂。”刚要起身,忽听外面传来一声呼号——
圣上口谕……
众人皆感意外,都愣在原地,只见大宦官范云仙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个侍卫,手里捧着一只木斛,却用杏黄绸缎盖着,瞧不见里面装的东西。李义府隐约意识到了什么,猛然跃起。
范云仙傲然的视线扫过每一个人,最后落到来济身上:“来公,圣上有口谕:李义府乃潜邸旧臣,侍驾多年、肱骨腹心、器能拔群、屡进善言,不宜贬往外任,请来公收回敕书。”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来济身上——作为宰相,作为无忌亲信,即便是皇帝的口谕他也完全可以抗拒。
来济从小吏手中拿过那摞文书,翻出那张黄藤纸敕书,假装重新审阅,心下暗暗盘算——我乃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三品,只是兼职宰相,崔敦礼才是真正的中书令,人家有病我代为掌管,不便做事太绝;皇上和元舅已经闹得很僵,再抗旨不啻为火上浇油;再说李义府与我曾为东宫同僚,我若执意贬他旁人必说我薄情寡义……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想至此,来济把敕书往旁边书案上一丢,拱手道:“臣奉命。”
李义府真真切切目睹了这一幕,想要高呼“皇上万岁”喉头却已哽咽,庆幸的泪水簌簌而下。
范云仙笑呵呵走到他面前:“李舍人,万岁还有恩赐。”说着他掀开侍卫手上的杏黄绸缎,底下竟是光闪闪的珍珠。
“这……”李义府的眼泪顿时惊了回去。
范云仙环顾左右高声道:“圣上说,李义府建言立武昭仪为后,体察朕意,忠心可嘉,赏珍珠一斛。”与其说是向李义府宣谕,不如说是当众宣布,谁支持改立皇后谁便有赏!
在众人欣羡的目光注视下,侍卫将那斛珍珠递到李义府手中。他一介文人哪里端得动,重重放在地上,却颤抖着捧起一大把,陶醉地欣赏着——寒门的穷小子,从小到大哪见过这么多珍珠?整整一斛,这得值多少钱啊?他饶阳李家六辈人加一块也没挣过这么多钱啊!
“皇上万岁!”这一声终于喊了出来。
范云仙又附到他边低声道:“万岁还命奴才提醒你,莫忘记昨夜之言。”说罢转身即去。
李义府忙趋步相送,手中兀自抓着那捧珍珠:“劳公公回禀,臣感念洪恩,决不负陛下所托……”此时一轮红日已冉冉升起,李义府喜悦难抑,将那捧珍珠高高地抛向天空,霎时流光溢彩、琳琅满目。
“哈哈哈……”李义府每时每刻都在对人笑,却唯有此时此刻是发自内心大笑——不仅官位保住,远大前程之门也已敞开。只要抓住这个机会,他这只小麻雀便能飞上青天变凤凰,一览全树风光。高官厚禄富贵荣华,人活一世不就为这些吗?
而就在李义府身后不远处,那个出谋划策的王德俭更高兴。他摸着脖子上的肉瘤,心中暗忖——舅父果真没料错,圣上心意已决,这个试探深浅的小卒已成功过河,舅父他老人家可以亲自出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