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欲擒故纵
李治即位的第二个年头是在倥偬中到来的,没有丝毫新年的喜庆,上至天子下至群臣无不忧心忡忡。他们防之又防的事还是发生了——瑶池都督阿史那贺鲁造反。
长孙无忌为首的宰相们制定的安抚策略是个败笔,非但没能收获贺鲁的忠心,反而宣示了朝廷对他的怀疑,坚定其造反的决心。永徽二年(公元651年)正月,贺鲁率部叛离唐朝,击破乙毗射匮,建牙帐于双河(今新疆博乐),自称沙钵罗可汗,召集流散的西突厥诸部,数日间合兵十余万,西域诸国及处月(后世称沙陀)等游牧部落纷纷归附。眨眼间大片的领地和部族调转枪头,成了大唐的敌人!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在贺鲁造反的同时,南方也出了乱子。琰州(今贵州安顺)獠人作乱,杀害汉人抢夺财物。按理说这种程度的小叛乱不难平定,朝廷派梓州都督谢万岁、兖州都督谢法兴去戡乱。也不知这两位都督是天生的菩萨心肠,还是受近来安抚之风的影响,竟亲身入獠人酋长的洞府,希望劝其归降,结果双双被杀。獠人骑虎难下杀戮更甚,一场小乱激成大乱。
卢承庆被贬、褚遂良受贿已引起李治和几位宰相不满,贺鲁叛乱更是重大失误,然而长孙无忌顾全脸面岂能认错?他依旧大权独揽,无丝毫退让之意,谁也拿他没办法。李治眼睁睁瞧着这一幕幕乱相,心中愈加焦急;好在如今他有一位后宫良伴,稍可纾解苦闷……
月挂中天,宫苑寂寂,已是三更时分。李治依然没有睡意,他把媚娘紧紧拥在怀里,坐在窗前长吁短叹。媚娘却已哈欠连连——白日里时刻在皇后身边打转,又是端茶捧饭,又是揉肩捶背,生气了哄,高兴了逗,忙忙碌碌一整天,哪还有精神熬夜?不过是微眯着眼睛,勉强陪他说话。
“今日李又没来上朝,已经第七天了。”李治紧皱着眉头,“朕嘱咐他的话全都白说,真是指望不上。”
媚娘喃喃道:“他不是病了么?”
“徐懋功何许人也?人高马大身强体壮,骑射过人威赫三军,岂能这么容易病?有病也是心病,故意躲是非,这病不好医啊。”李治想起前朝之时父亲赐李龙须的旧事,不禁摸了摸自己胡子,却只有短短一簇。
媚娘也轻轻揪住他的胡须:“还没我头发长呢。难怪人说‘嘴上无毛,办事不牢’。”
“好大胆的贱婢,你敢对朕无礼。”说着他揪住媚娘的齐耳短发,戏谑着一扯。
“哟!”媚娘笑道,“奴婢错了,快放手。”
李治也笑了,却笑得很艰难,嘴角上翘,眉头依然皱着:“舅舅他们说我年轻也罢了,你也来说我。”
媚娘收敛笑容:“说你还不服气,李不上朝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
“贺鲁造反呗。以李的才能和战功,他若站在朝堂上,必有人提议叫他领兵讨突厥。你舅父独揽朝政,肯定不想让他手握兵马成为隐患。即便真带了兵,如果打赢了,你舅父一定对他猜忌更深,处境艰难;如果打输了,你舅父正好借机收拾他。既然有百害而无一利,索性就称病不朝,省得有人打他的算盘。”
“是啊!”李治眼前一亮,却又随即黯淡下来,“也不过是避祸之举,并非为朕考虑。”
“难说。谁知他与先帝有何默契?”媚娘打着哈欠、揉揉眼道,“西域距长安数千里,贺鲁还不至于夺你的江山,李出不出山不在这一时,无论他是不是为你考虑,终归他不是你舅舅的人,只要他还安然无恙留在长安,便是大好事。”
“这倒也是,除了他没人能与舅父声望相当。”李治沉默片刻,又转而气愤道,“昨日在两仪殿我见舅父没来,决定把皇家辖下几片田产赏给张行成、高季辅、于志宁三人,以示信任之意。于志宁竟然不受。”
“操之过急了。前番张高二相已跟元舅闹得很不愉快,你这时候赏他们,不是把他们放火上烤么?两位宰相为叫你放心,不得不收。于志宁没胆子要,况且于家是关中望族,不在乎几片田。”于志宁乃西魏八柱国之一常山公于谨的曾孙,虽说到他这一代已远不能与昔日相比,毕竟家底厚实。
李治突然意识到,现今朝局的症结并不仅仅是他与舅舅的矛盾,宰相们分成两派不但围绕着权力归属,背后有更大利益。跟舅舅同声共气的柳奭、宇文节都是关陇之人,而跟他保持一致的张行成是河北人,高季辅乃北齐后裔渤海高氏,皆非关陇一脉;即便是置身事外的人,于志宁是关陇籍贯就稍微偏舅舅一些,李非关陇人则稍稍倒向他一点儿。他所面临的不是舅舅一人,而是一个朝党,一个文武兼备上下互通的朝党。
李治隐约记得,早在先朝时张行成就曾谏言父皇:“天子以四海为家,不容以东西为限,是示人以隘矣。”言下之意便是希望父皇别过度倚仗关陇之人,要对天下士人一碗水端平,使人人有进身之阶。虽然父皇当即摆出一副纳谏的姿态,并重赏了张行成,却从未有任何实际的改变。或许父皇不是虚情敷衍,而是身有苦衷,因为恰恰就是这个关陇之党建立了魏、周、隋三朝,最后又投靠他们李家,协力打下江山建立大唐。天下府兵大半出于关中,科举考试录取首重关中,李家何尝不是起家关陇?这个朝党早已渗透帝国的每一根毛发,父皇英雄一世,到头来会纵容舅父揽权,或许根源便在此!
但任何事情都有限度,虽说这个朝党帮李家打下天下,可情分和功劳绝不是为所欲为的本钱,现在他们制约了皇帝权力,甚至使大唐苟安现状不思进取,那应该怎么办?
他暂时还想不出答案,凭他的实力根本左右不了情势,除了苦苦支持他的张高二老和几个资历尚浅的东宫旧僚,他还有谁?即便如此旧日亲信来济还帮人家说话呢!李治一筹莫展,只觉胸中沉甸甸的:“若再这么下去,那帮老臣没死我倒要先死了,活活憋屈死。”
媚娘微笑着摸摸他脸颊:“千万别死,我可不想再入感业寺。”
李治苦笑:“或许你慧根深厚,注定有此佛缘。”
“别说这不吉利的话。你也别单单可怜我一人,还要可怜这宫里所有女人。你若一走,除了萧淑妃她们几个,剩下我们这一大群人都要去做尼姑的。”
这话又给李治提了醒:“方才晚膳后,淑景殿有宦官来禀报,说素节病了,还请太医开了药,我见天色已晚便没过去。”
媚娘本来困倦至极,闻听此言立时睡意全消,却不动声色依旧懒洋洋躺在他怀里:“孩子病了都不着急,有你这么当爹的么?”
“淑妃的性情我最清楚,若素节真得了什么大病,这会儿早闹得沸反盈天了。派个宦官来禀奏,必定是小毛病,不过是想趁机叫我到她那边去。”
“那你就去呗。”媚娘大大咧咧道。
“我现在是越来越不想去淑景殿了,只要一进她的门,除了念叨孩子那点儿事,就是抱怨皇后,要不就……”话说一半李治顿住了,不住摇头。
他虽未明言,媚娘也能猜到,要不就是咒骂从感业寺回来的狐媚子!心中虽恨,却扮作一脸宽宏劝道:“即便如此,素节毕竟是你最珍视的骨肉,皇家命脉所系。孩子病了,你怎能不放在心上?”
李治不发一语,默默低着头——他真的很在乎素节吗?或许连他自己都说不好。他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生母虽然早亡,可乳母和师傅同样把他捧在手心里,又在对父亲的畏惧中成长。虽说已当皇帝,有操控天下的欲望,可内心深处依然像个压抑已久的孩子,若不然也不会钟情于比自己大四岁的女人。自己尚是孩子,如何明白怎样当父亲?或许压在他心头的仅是责任,不曾有真正无私的爱。
媚娘抚着他肩膀:“听我的,去陪陪他们母子吧。”
李治有些犹疑地望着她:“你不嫉妒么?”
“唉!”媚娘轻轻坐起,略显哀愁道,“哪有甘愿把爱人往外推的女子?不嫉妒是假话,但我不能太自私。况且……”说到此处她一声长叹,“不说了,免得你更心烦。”
李治可没她那么深沉,立刻追问:“怎么了?你有何难处?”
媚娘扭捏片刻,还是压低声音说:“你三天两头跟我过夜,皇后心中难免不忿,你白天不在这里,自不知她如何待我。我现在既盼着你来又怕你来,来了咱们能得一夕之欢,可你天亮一去我便越发要瞧她脸色。”其实皇后近来对她愈加信任,这番话完全是挑拨!
李治却深信不疑——他本就对王皇后有成见,怀疑她帮两位舅舅监控后宫;再者他也渐渐体察到,皇后把媚娘接进宫并非出于善心,日子一长他对皇后那点儿感激早已消磨殆尽,这会儿听了媚娘谗言,更加气愤:“她不好好想想,若非你在这儿,我根本不来。如今借你的光我肯来踏她的门槛,不知感激反加刁难,岂有此理?”
媚娘连连摆手,示意他小声些,反而又帮皇后说起好话:“她又何尝不是在乎你?若不在乎,就不嫉妒了。无论如何是她把我接进来的,她可以不领我的情,我却不可不念她的恩。”
李治甚是感动:“你真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
“你以后别来得太勤,淑妃那里自会少些埋怨,也省得皇后娘娘嫉妒,大家一团和气,省却多少是非?你也不至于为此烦恼啊。”
“委屈了你啊!”李治紧紧抱住媚娘,心中更加苦恼——他早就想把媚娘要到甘露殿,却又不敢向皇后开口。媚娘的身份实在尴尬,能入宫不过是舅父卖给皇后和柳奭一个面子。倘若触怒皇后,她通过魏国夫人向舅舅进言,立时便可处置媚娘。如今感业寺都一口咬定没有明空这个人,媚娘想再回去当尼姑都不成了,搞不好死无葬身之地啊!他手中无实权,到时候想救都救不了,“女谒用事,人臣阴谋”那八个字岂是虚言?
媚娘见他眼中闪烁着无奈的泪光,情知他也委屈到了极点,转而笑眯眯道:“说穿了,后宫熙熙攘攘还不是因为我们女人嫉妒所致?我小时候听说过一件趣事。”
“嗯,说来听听。”其实李治并不想听,只想这样静静抱着她。
“先朝隋文帝之妻独孤皇后其性最妒忌,有一次文帝因偷偷临幸了一个宫女,被独孤皇后狠狠教训一顿,还把那个宫女打死了。气得隋文帝连皇帝都不想当了,一个人骑马出了玄武门,最后还是高熲、杨素两位宰相出马,才把皇帝劝回来的。”
李治听了却根本笑不出来——这件事他也自小就知道。那位独孤皇后名叫独孤伽罗,乃八柱国之一卫国公独孤信的女儿。昔日独孤伽罗嫁给文帝杨坚时,杨家还是独孤家的麾下,杨坚大半辈子瞧夫人脸色行事,后来即便当上皇帝也习惯了,竟与独孤皇后一起临朝听政,炀帝杨广等五个儿子也都是皇后嫡出。
媚娘见没把他逗笑,又道:“还有件妒妇之事,就出自咱大唐,未知是真是假。”
“又是谁家的事?”
“听母亲说,梁国公房玄龄的妻子卢氏夫人甚是厉害,莫看梁公居相位二十年,威名赫赫享誉士林,可在家里却畏妻如虎,而且卢氏还不准梁公纳妾,他四个儿子遗直、遗爱、遗则、遗义皆是嫡出。先皇听说这事,很为梁公不平,想赐给他两个小妾,梁公惶恐不敢受。先皇便把卢氏召入宫中,弄了杯醋假称是鸩酒,对她道,‘若再嫉妒,不准玄龄纳妾,朕就赐鸩酒处死你’。哪知卢氏全然不惧,说,‘妾宁妒而死!’当即把醋喝了。先皇见状也无可奈何,只得感叹,‘朕尚且管不了这吃醋的妇人,何况玄龄?看来他只有认命啦!’”
“嘿嘿嘿。”李治终于笑了,“我也曾听说梁公夫人厉害,这事八成是实。”不过他只笑了两声,便又愁眉不展——梁公夫人是范阳卢氏五姓家女,当年配与房玄龄是下嫁,即便房玄龄后来当到宰相,在家中还是低妻子一头,这门第观念何等根深蒂固?隋文帝如此,房玄龄如此,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为此苦恼?任凭皇帝宰相,世家名门的女婿注定不好当。继而他又想起房家的纷扰,高阳还在谋夺梁公爵位;还有他乳母卢夫人也是范阳一脉,至今还一心要为亡夫杜才干翻案。这些烦心事没完没了!
李治今晚已毫无枕席之欢的兴致,却还是紧紧搂着媚娘。朝堂上做不得主,后宫也不消停,唯有抱紧这个女人时才能寻到一丝温馨和慰藉……
将近卯时晨光朦胧,愁苦了整整一夜的李治还得去两仪殿听政。时辰已经有点儿晚了,他却懒洋洋不愿意动,今天注定只是昨天的又一次重复,听不听政有何不同?
媚娘却不能怠慢,天一亮就要恢复宫婢的生活,穿上衣裙便开始忙碌,端净面水伺候李治梳头,出来倒水时见皇后也一早起来了,正偷偷往侧殿中张望。
“娘娘早安。”媚娘忙放下盆行礼。
“嗯。”皇后赶紧把脸转开,装作欣赏庭中花草。
媚娘斗胆凑她身边:“娘娘去服侍陛下穿衣吧。”
“我帮他穿衣?”皇后仿佛听到一件世间最不可理喻之事。
媚娘向她耳语道:“奴婢不过是代您服侍皇上,真正要获得圣宠还要靠您自己。皇上总说嫌您冷淡,那您便主动体贴,相信皇上一定能被您感化。”
“这……怎好……”皇后素来庄重的脸上泛起一阵羞红。
“快去快去!”媚娘轻轻推着她腰际,“夫妻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只要您主动一些,下次皇上定会亲近您的。”
皇后自小娇生惯养,从没伺候过人,今日被媚娘花言巧语鼓动,竟半推半就地去了。李治本就一脑门子官司,见她来了更厌烦,却也不好推辞,只得皱着眉头张开双臂,任凭她摆布。
媚娘在外面偷窥,见皇后笨手笨脚地半天系不上玉带,李治一脸不耐烦之色,心中不禁暗笑——麻雀变凤凰不容易,但凤凰要学小鸟依人同样很难。皇后本无娇媚之态,这种生硬做作的举动只会让男人越发不自在,越发对你感到厌烦!我武媚娘决不允许被任何人利用,更不允许有人托着我的下巴像审视玩物一般审视我。
皇后啊,你就一步步往我的陷阱里走吧!
二、金蝉脱壳
转眼间又到夏天,随着天气渐渐转热,王皇后的心情也越来越糟——引媚娘入宫乃为分淑妃之宠,可实际功效似乎不大,皇帝与媚娘缠绵了没多久,又开始天天往淑妃那边跑。刚过去的一个月只到承香殿来过三次,媚娘好像已有些失宠了。而且她听从媚娘之言主动温存示好,效果适得其反,皇帝对她愈加疏离。
可她哪里晓得,李治是依从了媚娘之言,除了相思难耐之时,尽量不到她这边来。而且萧淑妃也接受范云仙的“良策”,买通太医假造素节病情,李治关心儿子,一去就羁绊在那边,哪还抽得开身?她与李治本来罕有肌肤之亲,托媚娘之力屡得恩泽,常言道“食髓知味”,好事突然一断,更如百爪挠心,对萧淑妃的妒恨比昔日更增百倍。
晨起懒梳妆、三餐不下咽、对月空嗟叹、夜夜难安眠,皇后痛苦至极,动不动就朝宫女宦官发火。这等心事不便对人明言,况且她又极要面子,于是假称自己不耐暑热,连来向她问安的嫔妃和公主也懒得见,整日无精打采闷坐凉阁。媚娘却瞧在眼里,喜在心头……
这日午后尤其炎热,一丝风没有,御园的知了叫得人心烦意乱,皇后又紧蹙着眉头唉声叹气。宫婢们这些日子动辄得咎,远远看着谁也不敢靠前,最后还是媚娘自告奋勇过去伺候,众人这才纷纷散去,无不承她的情。
“娘娘又觉暑热难耐么?”她明知故问,拿起一把小团扇,站在皇后身侧轻轻扇着。
如今皇后对她还有什么隐私可言?见左右无旁人,索性抱怨道:“你怎么搞的,万岁为何不来了?你得罪他了吗?”
媚娘故作委屈:“奴婢哪敢开罪皇上?皆是雍王得病所致。”
“素节的事我知道,也没听说有什么垂危之症啊!这个萧淑妃,不知又耍什么花招。三天两头请太医,也不知是真病假病。”
媚娘见她已生疑心,赔笑道:“雍王年幼体弱,无论大病小病总不是什么好事,况且他是淑妃的心肝宝贝,稍有不适大惊小怪也情有可原。皇上又何尝不是挂念雍王,一心都在孩子身上?再过几日雍王病情好转,说不定……”
她张口雍王、闭口雍王,表面上劝慰,实是火上浇油。皇后最大的苦恼就是无子,听她说一声“雍王”心头就被刺痛一次,终于听不下去了,厉声打断道:“亏你笑得出来!什么再过几日?都过去一个月了。素节那小子若天生顽疾终身不愈,万岁就永不离淑景殿么?你怎就不肯动动脑筋?咱俩联手尚不能挽留圣心,这样下去那贱人岂不愈加猖狂?”皇后从不动粗口,今天真急了,竟道出一句“贱人”。
媚娘心里暗笑,脸上却尽是诚恳之态,唯唯诺诺道:“娘娘教训的是,都怪奴婢不用心……您若实在牵挂圣上,何不到淑妃那边一窥究竟,亲眼瞧瞧雍王究竟病没病?”
“我去看她?”皇后杏眼一瞪,“上次的事你忘了吗?我乃后宫之主,岂能被她一再羞辱?不去!”
“您并非去看她,是去探望孩子。”
“那也不行,本宫不给她这个脸!”按照宫廷礼法,皇后是所有皇子名义上的母亲,无论哪位嫔妃生下孩子她都要去探望,并且亲手抱一抱以示母爱;孩子生病了,也该询问病情,表现出母仪胸怀。可皇后与淑妃积怨甚深,只在素节落草时抱过一回,此后再没碰过,更没迈进过淑景殿一步。
媚娘早料到她定不会去,沉默片刻转而道:“娘娘埋怨奴婢不想办法,可我出主意您又不肯降尊纡贵……唉!只好我去一趟了。”
“你去?!”皇后低头想想,“这倒也使得,你去总比我去方便得多。”
“那请娘娘赏赐些东西,我好拿去。”
“还要赏赐?没有!”皇后自然不在乎几样东西,只是这口气咽不下,“我以后宫之主的身份命令她明白回奏,她又能把我如何?”
媚娘苦苦哀求:“她自不敢把娘娘如何,但奴婢哪里招惹得起?我入宫已有半年,这会儿她早知道我是谁了,况且我又只是个宫女,她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娘娘若肯赏些东西,奴婢恭恭敬敬捧了去,扬手不打笑脸人,我也好全身而退啊!”
王皇后觉她说得也在理,压了压怒火:“那你说该赏什么?”
“正值暑热,素节又病着,不妨拿些冰片之类的祛暑药材,奴婢也好寻说辞。”
皇后不耐烦地扬扬手:“罢了罢了,任凭你安排吧……且慢!就说是本宫赐给孩子的,不准说是给她的!”她非要计较明白。
媚娘到存放日常药品处取了些藿香、冰片,装了两个荷包捧过来请皇后过目。
皇后点点头:“就这样吧,用不用我派几个宦官宫女随你同去?”
媚娘赶忙推辞:“不可!淑妃一直忌恨我,见了我的面不知又要说出多难听的话来,若叫旁人听去……唉!我本就是尴尬之身,大家背后都对我指指点点的,倘若淑妃再当着众人面揭我的底,我就更无脸面侍奉您了。”她说得好生可怜,其实哪有这回事?李治私下赏的东西她全分给众宫女,大家都得了好处,如今处得如姐妹一般,谁敢小觑她?媚娘故意示弱,以防皇后起疑。
“唉!也真难为你了。”王皇后全然不悟,竟还流露出一丝同情,“快去快回,千万要小心。”
媚娘冷笑而去,出了承香殿便钻进林中,把俩荷包拆开,将大块质优的藿香、冰片择出来单放一包,剩下的细碎渣滓全塞进另一包,这才往淑景殿去。
午后太阳正毒,却仍有几个宦官在花圃边忙碌,其中却无范云仙——自从云仙按媚娘之言“献策”,便得到萧淑妃赏识,提拔他入内当值,再不用干这脏活累活了。也是淑妃心机浅薄贪得无厌,让素节装了一次病见行之有效,索性当作长久生意,反正姜汤蜂蜜又吃不坏孩子,病装起来没完,皇帝几乎夜夜留在淑景殿,却只苦了小素节,整天被关在屋里,不能出来玩,生怕被人瞧出破绽。
媚娘并不忙着往里走,而是招手唤过一个莳花的小宦官:“这么热的天你们还干活,真是辛苦。”说着取出装着上好药材的那荷包,“皇后娘娘体恤下情,赏给你们解暑的,拿去分了吧。”
小宦官早已汗流浃背,一见避暑之药眼泪都快下来了,当即跪倒在地,连连叩首:“还是皇后娘娘宽仁良善,叩谢大恩!”不忙给众人分药,匆忙揣到怀里——都知道淑妃与皇后是对头,这事不便张扬,藏起来晚上再说!
媚娘等他把药收好,这才又问:“云仙公公在吗?”
“在!在!”那宦官抹了抹汗,“我这就叫把他叫出来。”云仙虽成了红人,但对这几个还在种花的弟兄颇为关照,不是酒就是肉,常小恩小惠,大伙也乐意帮他办事。
范云仙很快就出来了,媚娘示意他别做声,两人溜达到僻静处,这才开口:“恭喜范公公,禄位高升了!”
云仙嘿嘿一笑:“还不是托您的福?不过淑妃这几日快活得紧,难道就让她这么嚣张下去?她在背后可没少骂您啊!”
媚娘毫不在意:“任凭她骂,有账不怕算。”
“您过来做甚?”
“奉皇后之命来此一窥究竟,顺便给素节送点儿药。”说着媚娘把剩下的那个荷包拿出来。
范云仙打开一看,全是碎药渣子,便知一定是她动过手脚,不禁咋舌:“这玩意我们那位主子瞧见还不得气疯了?”
“就是要她生气。”媚娘伏到他耳边,“你如此这般……”
云仙吓一大跳:“这、这未免太……”
“太冒险?!”媚娘微微一笑,“不冒一冒风险,怎成就大事?你是不是不想回我身边了?”
“不!”范云仙连忙表态,“奴才服侍您十年,才人待我恩重如山,岂能见异思迁。”
“那便好,就按我说的办。若今日之举功成,我得封号则不远矣,你也很快就能回我身边。”
云仙咬牙应允,于是拿着药进去禀告;媚娘却根本不进去,只是远远立于殿阶之下,聆听里面动静——她岂会真的替皇后出头?自己一旦与淑妃见面,岂不是把火引到自己身上?
不多时便听云仙阴阳怪气道:“启禀娘娘,皇后打发人给咱雍王送药来了。”
“送药?她岂会有这等好心?”淑妃声音中带着明显的疑惑。
“可不是么?说是祛暑的良药,您快打开瞧瞧。”云仙最清楚素节没病,生怕萧淑妃看也不看就把药扔到一边,那这场好戏就演不成了!所以建议她立刻拆开。
媚娘等了片刻,但闻萧淑妃怒叱一声:“岂有此理!”那荷包立时被扔出殿外,细碎的药渣洒了一地。紧接着便沸反盈天地闹起来:“亏她还自夸是关陇名门之女,竟行出这等鼠肚鸡肠之事!近日万岁常住咱这儿,我心里痛快不与她计较,哪知欺上门来?没本事留住万岁,竟拿些药渣子来羞辱我,她算什么皇后?不过一歹毒妇人!今天索性大闹一场,我到承香殿同她理论清楚,把她召先皇才人入宫的丑事当众抖出来,看看究竟谁脸上难看!”
“娘娘息怒,息怒啊……”云仙一个劲劝。
殿中稀里哗啦一通乱响,料想摔了不少东西,淑妃又嚷道:“你这大胆的奴才!拦着我做什么?放开我!”
云仙绝不能让她跑去质问皇后,那媚娘的手脚岂不露馅?劝道:“娘娘息怒,这么闹不值得。皇后就是因为见不到皇上才生您的气,故意要惹点儿是非,您跑到承香殿大闹一场,传扬出去岂不成了咱们无礼?那时皇上一烦就又不来了。她是故意激您呀,千万别上当!”
淑妃闻听此言似乎平静了些:“那、那就容她作践不成?把送药之人叫进来,我好好骂他一顿。”
“娘娘何等尊贵,岂能自折身份?”云仙又献妙计,“我去教训她,准保骂她个狗血淋头,羞辱了她,就等于羞辱了皇后。皇后不是想气您吗?咱叫她气人不成,反气自己!”
“好!你去骂,给我狠狠地骂!”
有这句话,云仙便敢恣意妄为,快步出了正殿,三两步走到媚娘面前,拿腔作调嚷道:“你吃了熊心豹胆么?敢来淑景殿惹是生非,谁不知我们淑妃娘娘是圣上最宠爱之人?你们那位主子又算什么?空有皇后之名,不过是个守活寡的尖酸妇人,谁把她夹在眼里?我们娘娘大人有大量,不与你们一般见识也就罢了,若真有心和你们斗,承香殿早就换主子啦!”云仙这话甚是歹毒,简直是挑明了要夺皇后之位,其实淑妃亲自出头绝不至于说得这么露骨,可她早气糊涂了,在里面听着只觉解气,竟没出声阻拦。
媚娘乔模乔样道:“这话是公公之意,还是淑妃说的?”
范云仙会意,故意提高嗓门:“我代主子传话,这便是淑妃娘娘之言!怎么?你还敢不服?”这就把淑妃辱骂皇后之事坐实啦!
媚娘低声下气道:“皇后娘娘好心好意派我送药,你……”
“你还好意思提!”云仙又抛出一句更为惊心动魄的话,“你们送来的是什么破药?谁知道有毒没毒?若雍王千岁有个三长两短,你担待得起么?”
淑景殿中所有宦官奴婢都震惊了,众人纷纷围观,却谁也不敢来惹这是非。媚娘假作屈辱状,双手捂脸,痛哭着跑了出去。淑妃兀自不悟,竟还在里面称赞了一句:“骂得痛快!有赏!”
媚娘一口气跑回承香殿,全然不顾礼数,奔上正殿,一头扑在王皇后身前,放声痛哭——她的眼泪是真的,却不是因为刚才和云仙做的那场戏,而是为这半年受的屈辱!她虽姓武,却是弘农杨氏所生,固然比不上皇后,却也不比萧淑妃身份差多少。而这半年来她却像条听话的狗一样围着皇后转,卑躬屈膝、小心翼翼,放弃了一切尊严,为的就是有朝一日摆脱束缚。今天终于解脱有望,这是喜极而泣啊!
皇后哪知她打的什么鬼主意,见此情景顿时蒙了:“怎么回事?”
媚娘边泣边诉:“娘娘,萧淑妃非但不念好心,反而大骂一通,说了许多难听的话。”
“她说什么?”
“奴婢实在……实在难以启齿。”
“说!”皇后平日的矜持早已荡然无存。
那媚娘还客气什么?当即学舌:“她说您空有皇后之名,其实是守活寡之人,还说从未把您夹在眼里,说承香殿迟早要换主子……”她将种种不堪入耳之言全部复述一遍。
“真的?她真这么说吗?”王皇后不敢相信——她固然从来就瞧不起萧淑妃,可好歹人家是兰陵萧氏女,又身居淑妃之位,怎会说出这些粗鄙狠辣的言语?
媚娘却道:“奴婢岂敢有半句欺瞒?不信您再派人去打听,她叫一个宦官当众辱骂我和您,淑景殿上下所有人都看见听见了!我若有半句不实之言,天打五雷轰!”这话还真不算亏心,确实如实转述,也确是闹得淑景殿上下无人不知,可这些话都是范云仙代淑妃骂的。
皇后倒退两步跌坐于地,本来因愤怒而通红的脸色渐渐转白——事态已越来越严重,淑妃这些话不啻为公然挑衅。她这样肆无忌惮,分明是有恃无恐,难道我这皇后的位置真的不保?
沉寂好半天,她才缓过一口气:“素节究竟病没病?”
“不知道。她根本没让我进去,那些药都被她扔了出来,还说里面有毒!”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皇后哪里受过这么大的侮辱?气得泪水在眼圈里打转。
“她身为淑妃胆敢辱骂皇后,乃是犯上之罪,娘娘为何不收拾她?奴婢也不甘心受这委屈啊!”
王皇后咬牙切齿良久,终化作一声无奈的长叹——如果淑妃当众辱骂皇后之事属实,确实有罪,但恨只恨皇后无子,萧淑妃偏偏生了一个雍王李素节,母以子贵有恃无恐。只要有那个身负厚望的儿子,即便她犯下过错也奈何不得,连舅舅和长孙无忌也不便处置过甚,她根本奈何不了人家!
媚娘见时机成熟,边抹眼泪边漫不经心道:“上次我问万岁怎么不常来,他说因为素节病了,淑妃缠得他抽不开身,说是等孩子病一好就能日日与咱们欢聚。可是……素节的病何时才能好啊?难道万岁忘记我了?我要是能跟在皇帝身边就好了……”
皇后被这话点醒了,倏然起身:“看来本宫不能留你了,你赶紧收拾东西!”
媚娘仍装不悟,假作惊恐状:“娘娘开恩,难道您也不要我了?媚娘愿意毕生追随您,即便您将来真的当不成皇后,也照样给您当牛做马。”
“谁要赶你走?”皇后紧紧抓住她肩膀,“我要送你到甘露殿,今后你给我日日跟在皇上身边,倒看看她姓萧的还能不能张狂!”
“您对我有恩,我舍不得您啊!”
“胡说!”皇后猛烈摇晃着她肩膀,“你给我清醒清醒!我与淑妃不共戴天!这是名分之争、生死之争!其中也关乎你的生死祸福,你明不明白?”
“娘娘……”
王皇后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伴着一声自暴自弃的哽咽:“唉!我按你说的千万百计讨好圣上,他半点儿不动心……现在唯有你!你能笼络住圣心,打败那个嚣张的贱人,才是对我最好的报答……”
有求者竟成了被求的人,一切却都那么顺理成章。
“娘娘!奴婢一定不辜负您的重托!”媚娘紧紧搂住皇后,眼泪依旧在流,心里却早已乐开花——我武媚娘岂能为别人做嫁衣?纵虎容易擒虎难,今日脱却牢笼,以后再也别想把我攥进手心。终于可以放开手脚为自己而战了!
萧淑妃,让你侥幸了这么久,该回过头算算咱俩的账了。
三、回马一枪
李治的烦恼有增无减,因褚遂良贬官、李辞职,中枢不得不做调整。在长孙无忌操控下,由柳奭接任中书令,来济晋升中书侍郎,韩瑗晋升黄门侍郎。来韩二人资历不算很深,之所以晋升就是因为与无忌关系密切,尤其在抑买案中为褚遂良求情获得了的赏识,如今他二人分任中书、门下两省副长官,再加上元舅把持大权,张行成、高季辅实际上已丧失宰相权力,而于志宁明哲保身、宇文节作壁上观,李治在朝中的唯一一点儿势力也被压制了。
国事管不了,家事也一团乱,宗室骄奢贪婪又开始抬头,其中以滕王、蒋王为最。滕王李元婴是唐高祖李渊最小的儿子,比李治还小两岁。他出生时李渊已避位为太上皇,软禁中没有管教小孩的心思,李世民又懒得过问几个庶出的小弟,因此元婴成长为一个纨绔子弟。他爱好音乐、舞蹈、建筑,尤其擅长书画,各项造诣倒是不低,行事却颇为荒唐,如今他担任苏州刺史,整日莺歌燕舞、斗犬走马,甚至半夜不关城门,到处巡游骚扰黎民,搞得全州百姓怨声载道。
蒋王李恽乃李世民第七子,任安州都督。这位仁兄有“钱癖”,嗜财如命、聚敛无度。当年齐王李祐因顽劣不法走上叛乱之路,终被赐死,宗室诸王无不悚然畏惧,唯独他依旧我行我素,连严父李世民都管不了他,李治一个当弟弟的更不行。如今李恽变本加厉,挖地三尺欲壑难填,丢尽了皇家颜面。
李治毕竟继位不到两年,二十七个月的丧期还未满,况且李家人的血已经流得够多了,实在不忍再对小叔和七哥下手。因此他与舅父商量后,迁李元婴为洪州都督、李恽为梁州都督,算是给他们一个警告。与此同时,后宫中素节的病始终不见好转,虽说孩子看上去挺正常,但太医却说未见起色,淑妃又紧紧缠着不放,搞得他头痛不已。
正百般愁烦之际,竟有意外之喜,皇后主动把媚娘送到甘露殿!
从朝堂归来、满面汗水的李治不敢相信自己眼睛,媚娘竟来到他的寝殿中,不会是做梦吧?据媚娘说,是她向王皇后苦苦哀求,磕了几千几百个头才被准允。李治欣喜若狂,哪还听她解释,重要的是这个能给自己安慰,还能出谋划策的红颜知己来到身边,这就足够了。
不过在卿卿我我前,媚娘还是硬拉着她到承香殿道谢。李治收了一件大礼,自然和颜悦色美言不止,媚娘更千恩万谢,从不轻易夸人的皇后竟也一反常态,对媚娘赞许有加,说她既美貌又知礼仪,还劝李治要多多宠爱她,不要留恋某些粗俗无礼恃宠而骄的人。夫妻八年来李治头一次觉得皇后的话顺耳,牵着媚娘的手快快乐乐回了甘露殿——从此这座原本充斥着烦恼忧愁的寝殿日日欢声,他在前朝遭受的一切委屈都有了补偿。
皇帝身边有头有脸的宫人自然不少,可谁敢小觑武媚?她的身份在外头是秘密,可后宫早已传得沸沸扬扬。昔日李忠之母刘氏、李孝之母郑氏、上金之母杨氏都曾是普通宫女出身,何况这位的势派比那几位大得多,皇后送过来的,众人俨然把她视为甘露殿的女主。尤其云福、云顺等几个宦官,早就得过她好处,如今“仙姑亲临”更逢迎有加。媚娘也毫不拿大,与在皇后那边一样,与众宫人以姐妹相称。甚至有个地位特殊的人也被她感化了——燕国夫人卢氏。
这位皇帝乳母每隔两日便要进宫看看皇帝,对后宫的一切都指手画脚。这位尊贵的老宫人对媚娘最初的印象并不好,认为媚娘是勾引太子预留后路的坏女人,可接触时间长了渐渐有所改变。她发现每当自己伺候李治时媚娘从不假惺惺过来添乱,而是侍立在侧,端盆倒水递梳子,也从不多言。真是个恬静懂事的女子!
另一方面,媚娘也努力讨好薛婕妤。每天清早李治去上朝后,她都不加梳妆前往鹤林院,扫院子、添灯油,当然也不忘说感激的话。但薛婕妤不为所动,任凭她使劲浑身解数,婕妤永远是跪坐在佛前,不理不睬背对着她的,想要打动这个精明至极的女人实在太难了!她唯有默默跪在婕妤身边,陪着念经祈祷,希望水滴石穿感化此人。
最重要的是,媚娘依旧每天要到皇后身边去一次,天天说着千篇一律的感激之言,并且汇报李治衣食情况、对萧淑妃有何评论。而每当媚娘走出承香殿时,总觉有人偷窥尾随,心思灵敏的她立刻猜出,必是萧淑妃开始注意她,派人盯梢——终于开始学聪明了,可惜太迟了。
媚娘丝毫不躲藏,甚至有时故意绕个弯子,从淑景殿附近经过,让淑妃的人察觉后才去拜访皇后——恨吧!怨吧!皇后与淑妃,你们就继续斗下去吧!
终于有一日,当媚娘像往常一样堂而皇之走出承香殿后时,看到淑妃带着几个人从远处而来。这绝不是巧合,淑妃不会轻易走到皇后门前,就如皇后不会从淑妃门口经过一样,这绝对是故意堵她的。
媚娘心中雪亮,却假装没看见,远远躲开淑妃,头也不回径直往东南而去——你不是想假装来一次偶遇么?偏不给你这个机会!
萧淑妃甚是着急,自从媚娘去了甘露殿,李治便不登门了,甚至连“生病”的素节都不闻不问了,而且媚娘每日到皇后那边去,一待便是一个多时辰,两人嘀咕什么?难道装病的事已被察觉?这个姓武的狐媚子又对李治吹了什么枕边风?萧淑妃早想给她点儿颜色,岂能轻易让她溜走?带人在后追随。
眼看已过了延嘉殿,淑妃实在沉不住气,高声喊喝:“阿武,给我站住!”媚娘望望日头,眼见已将近午时,不禁一阵冷笑,竟不理不睬继续前行。
无论受不受宠,媚娘毕竟只是宫女,淑妃下令竟抗拒不从,这是犯上之罪。萧淑妃身边的人也急了,包括范云仙在内,所有人都跟着呵斥:“前面宫女,娘娘命你站住!速速站住!”媚娘不听,索性加快脚步跑起来。萧淑妃本有几分顾忌,见她公然抗命,顿时火冒三丈,可她以四妃之尊自然不能轻易奔跑,遂命云仙等人追赶。
媚娘身子素来强健,一路小跑直绕到甘露殿正门前才停歇。范云仙怎会真为难媚娘?可淑妃有令又不能不从,俨然已追到近前,却见媚娘蹲在地上大口喘息,似是刚才一番奔跑缓不过气。云仙甚是焦急,有心催促她起来快跑,又怕露马脚,只得喝止众人,不得胡乱行事。
萧淑妃紧走几步,这才赶上来,气哼哼道:“阿武!你好大胆子,竟敢违抗本宫命令!”
媚娘一脸畏惧之色:“奴婢害怕……娘娘恕罪……”
“现在才知怕,晚了吧?”
媚娘慌慌张张跌坐在阶前:“娘娘,奴婢没看见是您。”
淑妃嘿嘿冷笑:“你是眼瞎了,还是心里有鬼?”
媚娘慌不择言道:“娘娘,这不关奴婢的事。奴婢并不敢与娘娘作对,乃是奉皇后之命,她叫我……不!不能说!”话说一半却突然摇头,似是不留神说漏嘴的样子。
“她命你做什么?”淑妃甚是关切。
“她命我……命我……”媚娘似乎是跑得太急了,又或是害怕,这口气怎么也缓不上来,满面惊恐之态,在地上慌慌张张爬着,连碧纱裙都蹭破了。
淑妃凑前两步,喝道:“你把话给我说清楚!”
一旁范云仙见状,忙朝身边其他人使眼色:“这是主子的事,又涉及皇后,咱别掺和,都散开些吧。”他怕淑妃命他们打媚娘,故意让大家闪开,以便让她往甘露殿里逃,好歹里面都是皇帝身边的人,岂能不护着她?
也不知媚娘是无力再逃,还是吓蒙了,颤巍巍道:“是皇后派我到甘露殿的,她说奴婢若不伺候好万岁,就把我赶回感业寺。”说着她已爬到淑妃脚边,抱住淑妃双腿不住央求,“娘娘开恩,饶了奴婢吧,我也是被逼无奈……”
“放手!”淑妃粗暴地将她推开,“皇后都跟你说过什么?从实招来本宫或可饶你,若有隐瞒我打死你这贱婢!”
“别!我说,我全说!有一次皇后私下议论,说宣城公主……”她话说一半却又顿住了。
“她说宣城什么?”事涉自己女儿,萧淑妃岂能不在意?
“奴婢不敢说。”
“这又不是承香殿,有何不敢?”
媚娘吞吞吐吐道:“皇后说宣城公主那对眉毛不及义阳公主的好看……不过都很像您……但女儿家小时眉毛漂亮也无用,长大后还是要修,将来不知是否能……”
萧淑妃一头雾水:“你故意耍我是不是?这些话有甚用?”
“奴婢不敢造次!皇后还有别的言语,她还说雍王……”
“素节又如何?”淑妃心里有鬼,更是厉声逼问。
媚娘秀眉微蹙、双唇颤抖,似是恐惧至极,半天吐不出一个字。萧淑妃满心关切,见她吓成这样却也急不得恼不得,越吓唬越问不出来,只好耐着性子哄骗道:“你别怕,只管说。我不为难你,只要你今后投靠我,把皇后的秘密通通告诉我,我还会赏你,加倍赏你!”
媚娘踌躇好半晌,茫然的眼光忽然变得明亮起来,微微抬头道:“说素节的话倒也不打紧,却主要是说你。”
“说我什么?”
“说你粗俗无礼、淫贱不堪,是个连给她提鞋都不配的贱女人!”她这话说得声音很低,但口气与刚才全然不同,充满怨咒不屑,嘴角甚至挂着一丝微笑。
萧淑妃先是一愣,继而勃然大怒:“放肆!你们才是贱女人!贱女人!”说着扬手便要扇她耳光。可巴掌未落下,忽觉手腕被人紧紧扼住,侧目一看,是王伏胜。淑妃大惊,回头再看——李治下朝归来,正在不远处横眉立目注视着她!
“陛下,我……”萧淑妃想要辩解。
“越来越没体统!竟胡闹到我这儿来了。”李治哪还听她解释?
“臣妾真不是故意的。”此情此景萧淑妃百口莫辩。其实范云仙在一旁早瞧见皇上来了,故意不告诉她。甘露殿的宦官宫女也早惊动了,大家平日既得媚娘好处,心里自然偏向媚娘,只是不敢管,他们远远瞧见皇帝归来,恨不得让皇帝好好管管淑妃,竟幸灾乐祸,谁也不出言提醒——这皆是萧淑妃恃宠而骄驭下寡恩,自己种的恶果。
“够了!朕一再纵容你,你说喜欢花朕就给你种,你不放心乳母朕就允许你自己带孩子,你要给素节封雍王朕也遂了你的愿,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是她先辱骂臣妾……”
“胡说!朕瞧得清楚,你还血口喷人!她衣裙都破了,难道不是你撕扯的?”
媚娘见缝插针道:“淑妃娘娘确实没打我。全怪奴婢礼数不周,得罪了娘娘;或是陛下多日不曾到淑景殿,娘娘心中一时烦闷也情有可原,请陛下息怒。”
李治“亲眼目睹”,当然不信:“你不必替她讲话,朕心里有数。”
萧淑妃愕然望了一眼媚娘,见她浑身颤抖、目光哀婉,又恢复了先前脆弱卑微的仪态,那么恭顺、那么委屈、那么无辜。萧淑妃顿时醒悟——她早算计好时辰,知道皇帝即将散朝归来,才把我引到甘露殿前,吞吞吐吐耽误时间,又在地下把衣裙蹭破,待看到皇帝身影便恶语相激,故意诱我动手。此女心机如此歹毒,纵然妲己复生、骊姬在世,还能比她更坏吗?
淑妃终究年轻识浅,越发斥骂道:“你这个两面三刀的贱人!”
李治越发震怒:“她帮你说话,你反倒骂她,还有没有心肝?”
“陛下不知,这个贱人她故作可怜,其实……”
“你一口一个贱人,当着朕的面还敢口无遮拦,背后还不知何等嚣张呢!实话告诉你,先前是媚娘替你说好话,朕才常到你那里去。没想到你竟拿孩子做要挟,得寸进尺,恣意胡为。你现在这个样子,和乡间的粗鄙妒妇有何分别?”说着李治快步上前,爱怜地搀起媚娘,“你没事吧?”
媚娘一脸委屈,二话不说扎进他怀里。
“别怕。”李治替她理了理散乱的鬓发,“不理她,咱们走。”
“陛下,您听我……”
“朕不想听你解释。”李治冷冷瞪她一眼,“你给朕回淑景殿去,好好反省!”说罢搂着媚娘头也不回地进去了。萧淑妃满腹冤屈无法诉说,委屈地哭起来,可无论她怎么哭,里面半点儿反应都没有,皇帝根本不理睬,只得含泪而去。
李治安慰媚娘半晌,闻听外面不再有动静,这才问道:“她为何打骂你?”
媚娘噙着泪道:“或许是我这几日常去皇后那边,她心中不喜。”
李治并不糊涂,沉吟道:“淑妃的性情朕最清楚,莫看行事张扬,终究是外强中干之人,娇气得很。况且她与皇后不睦已久,也不至于因此就动手打人吧?”
“唉……”媚娘也知这话无法敷衍,因而长叹一声道,“有些事我本想瞒着陛下,可事到如今实在瞒不住了,您千万别怪罪媚儿。”
李治不免蹙眉,却还是道:“不会的,你说吧。”
“素节根本没病,是淑妃想让您常到她那边去,让孩子装病。”
“真的?!”
“她买通太医,还用蜜汁姜汤冒充汤药,其实是做戏给您看。”
“可恶!”李治拍案大怒——其实他早有些疑惑,素节并无什么症状,太医却一口咬定孩子有病,岂能不令人生疑?媚娘的话解开了他的疑窦,“她竟敢骗朕,而且骗了一个多月!”
其实这座有窟窿的桥本就是媚娘帮淑妃铺就的,淑妃走得越远,作假时间越长,李治怒意便越大。媚娘自己戳破窗棂纸,却还要继续充好人:“陛下千万别生气,淑妃这么做也是因为她在乎您呐!”
李治焉能不生气?凛然道:“她骗我,我可以不恼,但素节小小年纪懂得什么?她竟唆使孩子装病,有她这样当母亲的吗?我这便找她问个明白!”说着便要起身往淑景殿。
媚娘忙一把扯住他衣袖:“陛下息怒,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此举关乎皇家颜面,再说您被蒙蔽了这么久,传扬开岂不成了笑话?别再理会也就是了。”
“那你又是从何得知?”李治猛然反应过来。
媚娘面不改色:“我也是前几日刚从皇后口中听说的。”
“皇后也知此事?”
媚娘一箭双雕,假作苦笑道:“这后宫中哪儿没有皇后的眼线?实不相瞒,皇后还曾私下赏过淑妃身边的宦官呢。”确实赏过,就是她武媚娘越俎代庖赏的祛暑药。
这话更是触李治的霉头。他本就很忌讳皇后与舅父一党的关系,若宫中遍布皇后眼线,岂不是更坐实了“女谒用事”四字?李治大声慨叹:“原来我是傻子、是瞎子!后宫这么多乌七八糟的事,我竟然毫无察觉!一个胆大包天任性胡为,一个监控后宫心机深沉,都不是省油的灯。你怎么也瞒着我?”
媚娘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软语温存道:“告诉你又如何?朝堂的事够让你担忧了,我又怎忍拿后宫之事烦你?我今天去皇后那边就是为了劝娘娘,请她息事宁人切莫声张,大伙和和气气便罢了。好说歹说皇后才算答应,哪知出了承香殿半路便遇到萧淑妃,本想劝她也收敛收敛,哪知她……”
“她自恃四妃之尊、雍王之母,被你戳破谎言恼羞成怒,所以追打你,对吗?”李治将她紧紧揽进怀里,“我是傻子,你比我更傻,何苦为别人着想而委屈自己呢?”
“不是为别人,而是为你,只要为了你,一切都值得!”这话并不假,媚娘一切所作所为都是为李治——为了得到李治的爱。这份爱是她未来运命的保障,更是她灌注心血所期盼,决不许任何人分享。既然独孤皇后能俘获隋文帝之心,长孙皇后能俘获李世民之心,她武媚娘何以就不能独占李治的感情呢?她要成为李治唯一的女人,无论使用何等卑鄙的手段!
两人又缠绵许久才分开,媚娘回到侧室,更换衣裙重新梳妆。小宦官云顺悄悄走了进来,低声道:“武娘子,淑景殿的宦官范云仙在外面,托我传个话,说有隐秘之事向您禀报。”其实论身份他比媚娘品阶还高,却俨然一副奴才伺候主子的恭敬之态。
媚娘正戴首饰,顺手从妆奁中取出一支李治赏给她的镶宝金钗,不由分说塞到他手中:“麻烦你来通报,我这便过去,此事莫声张。”
“是是是,奴才晓得。”云顺千恩万谢,蹑手蹑脚退下了。
媚娘穿戴周全,绕开李治轻轻出了甘露殿,果见云仙鬼鬼祟祟躲在一棵大树下,神色甚是紧张:“淑妃回去后联络陈王、许王、杞王之母,还有贵妃、贤妃、德妃,给各处送了不少东西,算计着要联手对付您和皇后呢!”
“平时不烧香,急来抱佛脚。原先她受宠时何尝把其他嫔妃瞧在眼里?现在拉人家,谁买她的账?自讨没趣。”
“还有……装病的法子是我出的,皇后是我骂的,今日皇上驾到又没提醒,只怕她对我已起疑心。我再留她身边只怕危险,您得设法救救奴才啊!”云仙大为恐惧。
媚娘却道:“你不来寻我,我还正想找你呢。时机已成熟,该让你回到我身边了,不过最后你还得办件事。”
“还干什么啊?”她的计谋越来越阴险,云仙有些害怕了。
媚娘微微一笑:“圆你心愿啊!你不是想把淑妃那些花毁掉吗?先前与你一起种花的那几个宦官,如今与你处得怎样?”
“奴才谨遵您的吩咐,一直对他们照顾有加,淑妃赏赐我的东西全都用去收买他们了,这几人倒还信得过。”
“很好。”媚娘笑得越发诡秘而妩媚,“是时候了,就让萧淑妃的美梦随那些美丽的花一起毁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