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好谈兵

孟子又开始深入他的道理了,“我说您照现在这样下去会狗熊上树——爬得越高,跌得越狠,我可一点儿没有夸大其词。问您一个问题:假如邹国和楚国开仗,您觉得谁能赢?”

齐宣王说:“当然是楚国能赢了。”

孟子说:“这就对啦,邹国这样的小国怎么能抵挡得了楚国这样的大国呢?这是常识呀,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您要是常听评书自然知道这个道理。现在,天下之大,齐国不过占了九分之一而已,要以九分之一去打九分之八,这跟邹国去打楚国有什么两样呢?您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孟子先吓唬了齐宣王一回,然后又开始兜售他那老一套了,“您要是施行仁政,那么天下的政治精英都会想来您的朝廷里供职,种地的也都想来您齐国种地,经商的也都想来您齐国做买卖,背包族也都想走走您齐国的大街,各国里那些异见分子都想到您这儿来讨个公道,您想想,这样一来,谁还能挡得住您啊!”

孟子这番渲染,确实动人,齐宣王看来动了心,忙说:“我这人哪,别看生得高大,其实就是个二尺长的吹火筒——只有一个心眼,脑瓜不大灵光,孟老师您可得好好讲讲,我有兴趣搞一搞。”

到了这里,孟子该算是能稍微松口气了,齐宣王总算表示有兴趣了。“不过,”孟子在心底告诫自己说,“我还是得放屁捂屁股——多加一分小心!”

孟子下边就会长篇大论说出一整套他的仁政方案。在进入下文之前,我们先看看上面孟子的这个“邹人与楚人战”的说法是不是真像听上去的那么回事?

这种话就属于典型的乍一看很有理,细一琢磨满不是那么回事。如果九分之一真的打不过九分之八,秦始皇也就别统一六国了。儒生谈兵,这是跨了专业、跨了学科了。后世遇到类似的打仗问题,一定会说:“孟圣人说过什么什么,我们要听权威的!”

孟子是儒学权威,可不是军事权威,当他跨专业发表意见的时候,那水平不一定就比普通老百姓更高。这种两千多年前就蒙过齐宣王的逻辑到了现代社会照样还能蒙人。不记得了吗,前些年里,常有人引证某某高官、某某作家的意见来证明意念吃饭之类的事情。咱们政治问题可以参考官员的意见,人家是专家;写作问题可以参考作家的意见,人家是专家,意念吃饭之类的问题这些人里没一个是专家,专家如果超出了他的专业领域那就不是专家了。如果是有物理学专家对意念吃饭这类事情发表肯定性意见,那才是有比较高的参考价值的,但是,即便这样,也不能骤下结论呀,说不定他也错了呢——从某种意义上说,整个自然科学史就是不断修正错误理论和错误观念的历史,宏观来看,错误理论出现的数量恐怕比正确理论要多出不知多少。

呵呵,以后呢,大家就知道,遇到有关孟子的问题,可以参考一下我的意见,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就有同样的资格来给女孩子挑选护肤品。

我们知道了,孟子的军事建议未必就能当真,那我们就来听听真正的军事专家的意见。听谁的呢?听孙武的吗?时间太靠前了。听曹操的吗?时间又太靠后了。听拿破仑的吗?外国意见不符合中国国情。那找谁呢?其实,有一个人恰恰就是最佳人选——孙膑。

孙膑,中国军事史上有公信力的专家,恰好也为齐国服务过,恰好就替齐宣王的前任齐威王狠狠地打败过梁惠王的魏国,而且,齐威王还恰好曾经就这个双拳如何去敌四手的问题请教过孙膑,而且更巧的是,孟子不是说以九分之一去打九分之八吗,孙膑回答齐威王的问题正好就是“以一击十”。当时,齐威王请教孙膑:“以一击十的仗能不能打呢?”孙膑的回答是“当然能打”,那么,怎么个打法?孙膑说了八个字。这八个字经典之极,精辟之极,也阴损之极,所以向来都是不传之秘。谁要是领会了这八个字,两国交战可以争锋,街头斗殴可以制胜。此事记载在《孙膑兵法》当中,别处并无转载。

我可一点儿没有夸张哦,《孙膑兵法》确实秘不外传,因为长久以来,谁也不知道他的兵书在哪儿,只是历代常有传闻,说某某常胜将军得了孙膑秘术,如何如何,甚至宋朝以后还常有史家怀疑过孙膑其人和《孙膑兵法》的真实存在,或者怀疑孙膑和孙武其实是同一个人。直到20世纪70年代,在山东临沂的一次考古发现才找到了这部武功秘籍。据说,70年代的时候这支考古队的驻地不大平安,有成群结队的盗墓团伙来打古墓的主意,考古队势单力孤,岌岌可危,就在这危难之际,队里几天来一直在研读这部《孙膑兵法》的一位老同志从这部古代秘籍当中得到了重要启发,带领考古队全体成员,以一击十,以失传千年的兵法成功击退了盗墓团伙,威震山东。

那么,孙膑针对如何“以一击十”的那八个字的回答到底是什么?

抱歉抱歉,如果我说出来,流传开来,恐怕会影响社会的安定,所以我就不说了,大家知道有这么回事就行了。就像有的小说里提到有人用药品自杀,作者也会声明一下不便点明这种药品的名称。

咱们接着谈孟子的“仁政”。

孟子接着说:“五亩的宅院里种上桑树,五十岁的人就有绸缎衣服穿了,喂猪——”

哦?先别喂猪?

噢,让我把喂猪的事先放放?

还是想知道那八字兵法是吧?

也罢,我就豁出去了,担一个教唆青少年犯罪的罪名好了。齐威王问孙膑有没有办法以一击十,孙膑回答说:“攻其不备,出其不意。”

怎么样,高不高?要是不高怎么能成了成语呢,而且还是现在大家都耳熟能详的成语。

谁发现问题了?

马上发现问题的就是脑子快的。听完我的提问还没发现问题的人,嗯,【我含蓄地说】脑子不是最快的。到现在还没发现问题的人嘛,嗯,【我还是含蓄地说】脑子不是比较快的。——这话怎么这么别扭!

那么,是哪里出现问题了呢?

我上文不是才说过《孙膑兵法》早就失传了吗?不是才说过直到20世纪70年代的一次考古发现才重新发现了《孙膑兵法》了吗?不是以前也没人转载吗?接着我又说了那八个字是“攻其不备,出其不意”对吧?这不是习以为常的成语吗?那问题是:如果早就见不着《孙膑兵法》这部书了,那这个成语怎么说也不能在20世纪70年代之前就有人用吧?

读书要善于发现问题,攻击别人也要善于打到七寸——咦?怎么上下文一核,对不上,有马脚?!

我得站出来解释解释了,这不是马脚,因为孙膑这八个字虽然是他对齐威王的回答,虽然是记载在失传很久的《孙膑兵法》上,但是,这八个字并不是孙膑的创意,孙武早就说过了,《孙子兵法》里早就写着了。呵呵,有时我在想,读者和作者之间有没有一种“斗智”的关系在?我写得虽然很快,可还是很小心的,惦记着:可别被谁抓到小辫子才好;有时也会换换位来玩:如果我是读者,我该从哪儿下手去抓小辫子去?

话要扯远,赶紧往回收。看,军事专家对以少胜多是既有信心,又有办法的,实情也是如此。读历史看了那么多战争,我有一个深切体会,呵呵,我也秀才谈兵一回,这体会就是:并不一定人多就力量大,这里要引入一个重要参数,就是“时间”——力量的大小,简单来讲,基本取决于人数和时间的关系。以春秋战国的联盟局势为例,如果你是人多的一方,就尽量把战争时间缩短,力求速战速决;如果你是人少的一方,就尽量把战争时间拖长,打持久战。为什么呢?因为这是基于一条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世界上再没有什么能比人和人之间的联盟更不可靠了!我从历史上看了很多战争,终于总结出了这一句话。所以呢,如果你是多国联军,那就赶紧趁着热乎劲,打!如果你人少,对付一个大联盟,只要能拖些时候,这个联盟自然就会松动,自然就会出现内耗,自然就会给你可乘之机,甚至不用你打,他们自己就先散伙了——这个道理不仅体现在乱世战局之中,也体现在派系斗争甚至办公室人际关系上面。

另一种局势下,人多也不一定可怕。大一统时代,动用全国大军和外国作战,从政治势力来说,这是一对一的战争,双方都没有联盟者,或者说,没有有实质性力量的联盟者。拿刚才谈过的明成祖朱棣来说,他就动用过几十万大军多次出征蒙古,蒙古人的办法是,尽量躲着你。要知道,几十万人劳师远征,补给是很困难的,尤其往北去,又是沙漠又是荒原,想抢老百姓都找不着人可抢。好容易有几回交火,就说是打胜了吧,吹嘘战功是可以吹嘘,可实际上呢,这种胜仗虽胜犹败。好处呢,是皇帝争争面子,坏处呢,国力大伤,不过这种损失反正都是老百姓背着。

大家看我开始谈兵,不管有理没理,反正有自己一套。但是,如果我觉得自己很有军事家眼光,跑到国防部去给部长们支招儿出主意,恐怕所有人都得认为我发疯了,要不就是不知天高地厚。然而,在源远流长的中国历史上,文人谈兵可一直都是一景啊。

文人谈兵,乃至文人带兵,有没有成功的?当然有,曾国藩不就是一个范本吗?有没有失败的?当然也有,史可法就是一个范本。这两位,都是大家熟知的人物。但是更多的,还是那些光说不练的嘴把式,说起来牛气,“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真牛,要投笔从戎什么的,王勃不是都说过“有怀投笔”吗,可总是“有怀”的多,真正“投笔”的少,大多根本不了解实际情况就慷慨激昂空发议论,外人乍看上去好像豪气干云、忧国忧民,其实说的那些全不着调。我再多说句招人恨的话:现在论坛上不是就有不少慷慨激昂、忧国忧民的谈兵书生吗?

当然,书生也就是读书人,读书是会帮人明理的,而“专业问题找专家”这个道理也是不少读书人都明白的。那么,如果真要接触军事问题而又一时找不到专家的话,怎么办?——这个问题,其实真的是国家危急存亡的关头不少读书人所关注的问题。

怎么办?多做田野工作,实地勘查走访,去下实实在在、扎扎实实的真工夫。做了这些工作之后,才有了一些提出军事建议的资格。每当乱世,就会有这样的读书人在做这种工作。我举一个人做例子,这个人可能大家都知道,就是晚明最著名的两位大奸臣之一,阮大铖。

这位大反派阮大铖如何奸、如何坏,想来大家都知道。这个人从晚明被人一直骂到现在,写大字报骂他,编戏剧骂他,写书骂他,骂得淋漓尽致,非常过瘾。其实呢,我还真有点儿同情这个人。我还是别扯远了,表过了态,就不论证了,以后有机会再谈,总之,要了解一个人非常之难,无论是我们身边的人还是历史中的人。我现在要谈这个阮大铖呢,仅仅是要谈一下他作为书生的谈兵之道。

清军入关之后,南京立起来一个明朝的小朝廷。从这个时候来看,明朝并不一定就要灭亡,南京的明朝很有希望守住长江防线,北方最后无论是被清军占领,还是被起义军占领,长江以南还是明朝。这就像金军和南宋隔着长江南北对峙的局面一样。所以,这个时候,能否把长江防线守卫好了,就成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当然,有不少声音说要守江北,要北上收复失地,这个问题我们不去讨论,反正,长江防线很重要。

我以前在读这个时期奏疏的时候,发现有一篇东西,没什么空话、大话,直入正题,文字平实朴素,内容则是从实际调查了解出发,谈长江防务问题,给出了非常具体、非常清晰、非常具有可行性的意见。这篇文字让我觉得很是醒目,比其他人的东西都要感觉顺眼,感觉实在。没错,这就是阮大铖写的。

要是有人问我阮大铖这奏疏里提出来的办法对不对,管不管用?我也不知道。我又不懂军事,又不熟悉那段地理,更无法还原当时历史环境的全貌,所以呢,这个问题我根本就是没能耐去判断的。但是,就从一大堆奏章当中,空话、大话、慷慨激昂却不容易让人摸到门儿的话,打架的话,苛责人的话,套话,什么都有,我就觉着阮大铖这篇实实在在的,而且说的问题都是伸手就能够得着的,而不是像有些人说的,看着也觉得不错,但具体怎么做,能不能做得到,都是问题。阮大铖这个,我觉得是抓在了实处、近处、要害处。

史书里是说过阮大铖很喜欢谈军事问题,但历史上好谈兵的知识分子太多了,其中还有不乏一些名人,可大多都是不着调的,所以,如果不是看到这篇奏疏,我也会想当然地认为阮大铖谈军事也是满嘴跑火车那种,更何况他还是个著名的大反派呢。但是,现在看来呢,他的主意到底是对还是错我虽然没法判断,可至少看得出他不是玩虚的——这就不容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