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把失职说成自然灾害

孟子接着就要说到具体细节了。大家要注意,往后看,儒家(当然也有其他家,但主要是儒家)不少人都流于大而无当,这“大而无当”四个字实在流毒极其深远,比如,一说什么安邦定国之道就是“亲贤臣,远小人”之类的,如果单是这两句,基本等于废话——谁不知道应该“亲贤臣,远小人”啊,问题是:怎么亲,怎么远;怎么分辨谁是贤臣,谁是小人;设计什么制度能让贤臣容易被亲,让小人容易被远……一定是要有细节、有具体内容才行。现在,孟子提出了“五十步笑百步”这个观念性的比喻之后,开始进入细节了,虽然他的这个细节还不够细。

孟子继续解释说:“大王要是明白了这个道理,就能明白为什么魏国的人口长不上去了。还是我来给您出一招吧,其实很简单的:别耽误农时,粮食就有富余了;渔网的网眼别太小了,鱼虾也就年年都够吃了;上山砍树依照节令的规律,木材资源也就不会紧张了;您要能做到这些的话,人民群众活着能活得舒坦,死了也办得起葬礼,大家都觉得小日子不错,哎,这就是王道的开端了。

“要是每家的宅子都能种上桑树,那五十岁的人也就都能有绸缎衣服穿了;要是家禽和家畜在饲养的时候能多注意一下繁殖的时机,那七十岁的老人就都能有肉吃了。给每户人家都安排百亩耕地,别耽误他们的农时,那小家小户的也就都不会挨饿了;抓抓教育工作,多宣传点儿孝悌之道,那上点儿岁数的人也就都有晚辈照顾了。要是能把我说的这几条全做到了,一统天下还不是小菜一碟!

“可是,您看看您魏国现在什么情况,猪狗吃着人的粮食也没人管管,路上常有饿死的人可也没人开仓救济。最可气的是,某些该负责的人看见饿死人了还推卸责任,说什么‘这不是我对国家治理得不好,这是自然灾害!’——这叫什么逻辑!如果你杀了人,说‘人不是我杀的,是刀子杀的’,那能讲得通吗?大王啊,您要是治理国家敢于承担责任,实事求是,别把挨饿死人的事推到自然灾害身上,您要是做得到的话,天下的百姓自然会大批大批地投奔到您这里来的!”

从孟子想到现实,想到我们身边充斥着很多似是而非的观念,一看到孟子上边说的那段渔网网眼什么的话,我就知道又得有些环保主义者该拿它说事了:“瞧瞧咱们古人,几千年前就知道生态问题的重要性了,而且这么早以前就有这么好的解决办法了,天人合一之道啊(我插一句,他们这是把‘天人合一’的意思彻底给理解错了,不少人都犯这个错误)!再看看我们现在,不重视环境,竭泽而渔,滥砍滥伐,搞得沙尘暴也起来了,洪水也泛滥了,我们真得学学古人了!”

这几年来,报刊杂志上,电视节目上,这种论调真是太多了,又有一些成为新兴旅游热点的南方古镇,里面从古到今自发的水土资源保护更成了被赞叹的典范。

这就是一种似是而非的观念,因为解决生态问题的办法不大在于人们“明白”与否,明白这个道理是很容易的,明白了也不一定就能做到,就算所有人都明白了也不一定就能做到,事情的难度是在于如何设计出合理的制度出来,而中国古往今来虽然产生了大量的思想和思想家,可最缺乏的恰恰就是制度方面的思想。

就先拿孟子提出的这个桑树种植和渔网网眼这两件事说说吧。桑树的问题相对好解决得多,所谓“五亩之宅,树之以桑”,并没有一片单独的园子来种植桑树,桑树是种在自家院墙的墙根儿的,为什么这样呢?是为了不让桑树和庄稼争地。那么,既然是自家墙根儿的事,孟子又没提到税收的问题,我们就当这个东西是产权明晰的吧,不大会产生什么麻烦。可渔网网眼就不同了,就复杂多了。

我们先来假定一下,一片不大的水域有一百户渔民,每户渔民都把自家的渔网网眼按照孟子的说法搞到一样大小。如果谁都不去破坏这个规则的话,那么,孟子希望达到的那个目的:鱼虾年年都够吃,是可以实现的。好,有一年,问题出现了。张三偷偷把自家的渔网网眼弄小了,神不知鬼不觉,自家的收成比别人家多多了,日子比别人家过得富裕了。这一来,问题可就大了,大家一看张三违规操作,获利甚丰,有些人心眼就跟着动了,起而效仿,也把自家渔网的网眼弄小了,这就等于君子国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小人,一下子触发了多米诺效应,这个时候,违规的人获利,守规矩的人吃亏,除了圣人,有谁还能继续遵守原来的规矩呢?谁都知道这样下去用不了两年这片水域里就再也打不着鱼了,可问题是,如果你还遵守规矩,那些不守规矩的人一样会把鱼打到绝种,所以,人们的心态就变成了:反正这片水里的鱼也很快就绝种了,在绝种之前能多打点儿就多打点儿吧。

每个人都明白这样做最终会导致谁也吃不着鱼的后果,可还是得继续竭泽而渔。

有人会说了,当张三的问题暴露的时候,要有人管理,有人制裁啊!

那,谁来管理,怎么管理?谁来制裁,怎么制裁?如何保证管理和制裁的公正性,监管成本会有多高,等等,这里面问题可就多了,孟子不能单单提出一个限制渔网网眼就算完了,要有制度化的可行性方案才行啊。

当然,我们不能拿现代的社会理论和经济理论去要求孟子,但我这里要强调的是,很多社会问题的解决不是单单把道理摆清楚就够了,也不是指出具体目标就够了,而是要拿出非常非常具体的,乃至具体到琐碎的实施方案才行。所以,我们再看孟子这段话,说得对不对?太对了!但是,怎么解决这些问题,不是那么简单的呀。

从这一段里我们就能感觉到了,说到底,孟子是思想家,而不是改革家,他为什么在各诸侯国那里屡屡碰壁呢?因为这个时代需要的不是思想家,而是改革家。战国诸侯变法的热情是非常高的,甚至比对发展军事科技的热情还高。这个动荡的年代呀,不像很多人想象的那样,农业是第一生产力——其实不是的,科学技术也不是第一生产力,虽然大家也都在改良工具,改良武器装备。那么,什么才是第一生产力呢?

制度。制度才是第一生产力!

诸侯们争相变法,一个新兴的、高效的、良性的社会制度改革方案是一个奇迹般的有机体,会以自身的惯性带动整个社会向上发展,只要把社会纳入到这个轨道中来,制度自身的力量就会自行运转,就会带动着社会上的所有人跟着运转。身在市场经济当中的我们其实很容易就能理解制度的这种作用:当市场机制运行起来的时候,虽然没有自上而下的强制命令,人们也会自觉地努力去创造财富,而这个社会体制如果不是良性运转的,如果是打压人们生产创造的积极性,打压人们科学研究的积极性,那无论工业、农业也好,科学技术也好,哪有可能成为什么第一生产力呢?

我们如果看看和孟子同时期的商鞅的改革主张,就会更有心得了。虽然,儒家学说占到统治地位之后,商鞅在历朝历代常常被骂得狗血喷头,可是,商鞅的主张才是真正细化到能够落到实处的,比如,细化到对耕牛饲养者的一整套奖罚办法,对农具的租借使用管理办法,对军功奖励的一长串爵位等级制度,等等,不厌其烦。在体制改良之后,社会就自然进入加速度的运转了。大家平心而论,如果你是梁惠王,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你是想用商鞅还是想用孟子?

孟子在这一节里又提出一个纲领性的政治主张,就是“王道”,这个概念是和“霸道”相对的。“王道”是先王的仁政之道,是尧、舜、禹、汤、文、武之道,“霸道”则是“春秋五霸”之道。孟子的主张听上去很美,如果在一个相对静态的社会,倒可能有很大的发展空间——所以孟子会在以后的大一统时代里成为亚圣——但在战国时期,人家都忙着搞军备竞赛呢,你却大行仁政,仁政的结果可能会像孟子上面说的那样使别国的百姓全投奔过来,从而不战而屈人之兵,不必靠武力征服,单靠和平演变就统一天下了。然而问题是,仁政的王道即便可行的话,也是个漫长的过程,就如同要培养一个贵族,孟子给出的办法是最好的,三代培养一个贵族,可你马上就要出席一个贵族沙龙,所以只能找来几本时尚杂志速成一下。

孟子主张的王道确实需要太长时间了,教化之功,春风化雨,在一个急功近利、瞬息生死的社会里是派不上用场的。但是,孟子不是最反对急功近利吗?急功近利不是不好的吗?没错,急功近利确实是不好的,但是,当一群老虎在你十米之外磨牙的时候,你难道还要摸出一本武功秘籍,从头开始练习降龙十八掌的基本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