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在跳跃着慢慢地黯淡下来,似乎预示着洞中人的生命之火随时都会熄灭一样。
秋长风没入黑暗时,沈密藏那一刻的表情也变得震骇莫名,他显然也想到了什么,只有如瑶明月还是吃惊莫名,一时间想不出究竟。
可她知道秋长风绝不会莫名心惊,也知道众人目前到了一个最紧迫的时候。
听也先突然疯狂笑道:“秋长风,你终于也被我骗了一次!”
如瑶明月听到那疯狂的笑声,虽还不知危机何在,但一颗心早就怦怦大跳,只感觉杀机就在近前。那一刻,她只想冲出这个石洞,可她知道、此刻已经太晚。
秋长风如长风破空,闪身入了黑暗,再一刻,就见到前方洞口传来的光亮。
日早升,有单薄的亮色驱赶着石洞内挣扎的黑暗。
他目光敏锐,看到在洞口的光亮处,狼吻正和叶雨荷擦肩而过……
秋长风感觉胸口血涌,额头冒汗,他以前就算面临最艰难的绝境时,也没有此刻这般恐惧。
他明白了也先的用意。
也先不怕死,也先在骗他,也先根本不想再和他玩什么猜谜的游戏。
秋长风很多事情并不说,并非故作神秘,而是因为他知道一个人还有好奇的时候,总不会立即去死,一个人若有生机的时候,如也先这种人,还会希望转败为胜、不会轻言放弃。
因此他还在布着谜团,给也先留着悬念,让也先看到反败为胜的机会。
他若真的说出了全部真相、或让也先猜出了全部的真相,只怕也先会一头撞死,因为也先那时候会知道,所有的计划都是缜密精细、丝丝入扣进行下去的,根本没有中止的可能,也先根本没有翻身的余地。
秋长风不想如此,倒非他心软,而是因为他知道,要死的也先,远比一个要求胜的也先更可怕。
因此他一直吊着也先的胃口,给着也先希望,可他没有想到,也先竟已绝望。也先故意做出和他要继续探讨究竟的假象,但也先早就传给狼吻命令……
不用言语,狼吻就已知道。
也先要和所有人同归于尽?!
念头电闪,秋长风狂呼道:“拦住他!”他甚至来不及说其他话,他知道叶雨荷会明白他的意思。
叶雨荷已明白,她甚至不等秋长风喊出,先一步已经出剑,一剑就刺向了狼吻。
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知道事情有变。她只想先制住狼吻,再谈其他。在狼吻入洞之时,她其实就隐约感觉到有些不妥,狼吻实在太平静,也先也实在太平静,平静得简直有些可怕。而按照常理,他们本不应该这么平静的。
狼吻陡然暴喝一声,右臂一探,径直抓向叶雨荷持剑的手腕。他看似动作缓慢,但蓦一出手直如雷电轰闪,他双臂本长,居然后发先至,竟要拿住叶雨荷的手腕。
他右手指甲极长,有如狼爪,若被他一把抓住,只怕手腕就要被废掉。
叶雨荷立即缩腕,与此同时却五指疾弹。
宝剑电闪脱手而出,先一步击穿了狼吻的小腹。
叶雨荷这一招可说应变极快,她绝境之中反倒将剑法发挥到了巅峰。虽然一招创敌,但一颗心却沉了下去。
因为她发现狼吻的一张丑陋的脸居然没什么痛楚,反倒笑了,那笑容让人心悸。然后她蓦地瞥见,早在这之前,狼吻左手一弹,几粒黑丸弹了出去。
那几粒黑丸,轻轻却又迅疾地落在了洞外。
“啪啪”的几声响,石破天惊。
叶雨荷心头狂震,立即明白了一切,那黑丸是引子,而只要黑丸一爆,洞外埋的炸药就要全部被引爆……
她早见到那洞外的炸药,知道一旦引爆石洞会立即塌掉,他们几人就要被活生生埋在洞内。
此刻就算有通天的神通,她也无法阻止那几粒黑丸落地,她能做的或许只有一件事,就是在这瞬间冲出石洞,那样的话她或许还有一分生机。
可如若那般,她和秋长风就会生死永隔,再也不见。
她闪念之间身形微动,却不是想冲出洞外,而是要扑过去,压在黑丸上,阻止那黑丸的爆裂。她知道那很傻,她知道阻挡无用,甚至那一扑就可能粉身碎骨,可若能给秋长风争取一点时间,她真的无悔无怨。
刹那弹指,转念红颜。
秋长风尚在远处,见状嘶声道:“雨荷,退回来!”
叶雨荷才要冲出,陡然顿住。冲过去,必死无疑!退回去?炸药爆裂,她还能和秋长风死在一起?心中犹豫,蓦地见到眼前红光一闪。
那一刻她甚至感觉到红光倏然放大,带起了一阵红尘归寂的光芒。她的心狂跳,突然想到秋长风曾经对她说过的一句话。
你要信我!
她纵身、后跃,只感觉一股风浪击在身上,浑身一热,陡然十倍加速地退却,半空中,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长风……
她忘记了一切,只是在那生死瞬间转过头去,希望再看秋长风一眼。
火光冲来,伴随着天崩地裂,石屑纷飞,但她全然不顾,她终于如愿以偿,最后看到了秋长风焦灼的脸。
然后她就沉了下去,一沉下去,有如万年。她宛如又回到了塔亭将雪,那里,原来并没有春天。
不知许久,或许亘古长久,或许三世轮回,或许她不甘就这么沉下去,一直沉到十八层地狱、阎罗十殿,她听到了秋长风的呼唤——那呼唤声是如此的遥远。
睁开眼时,眼前却漆黑一片。
她只感觉周身痛楚,有如被撕裂般,她竭力地去望,却是什么也看不见。
我死了吗?我在哪里,地狱吗?她心中迷迷糊糊地想,就听秋长风的声音传过来,急切而又焦灼,“雨荷,你一定要坚持住,我们能出去!”
语气焦灼浑不似秋长风,但其中的一丝坚定从未改变。
是秋长风的声音,叶雨荷心中微喜,只感觉周身轻轻荡荡,再也感觉不到痛楚。原来他们还在一起,这比什么都要重要。
就在这时,有个声音疯狂笑道:“秋长风,你莫要再自欺欺人了,如今石洞坍塌,就算几百人来挖你,也要挖个几天几夜,可我们都要死了,憋死在里面!”
叶雨荷这才明白为何没有光亮,原来石洞坍了,油灯都灭了。他们均被埋在地底。这难道……就是他们最终的命运?
“秋长风,你真以为我还不知道一切吗?我都知道,我都知道!”黑暗中传来了也先癫狂的笑声,“你不告诉我秘密,就是吊着我的胃口,不想让我和你鱼死网破。可我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我骗了你,我终于骗了你。我死了,和你一块死,我实在开心!”
黑暗中,充斥着让叶雨荷厌恶的声音,她蹙了下眉头,嘴唇嚅动了下,喃喃道:“长风……”
“我就在这里。”秋长风立即道。
“对不起,我救不了你们。”叶雨荷轻叹,“我一直……都很没用。”
只感觉脸上似乎有水滴轻击,凉凉的,有如江南秋风中的细雨。
并未多想,叶雨荷只是继续道:“我无法启动金龙诀改命,无法改了你的命,可是……我还能改了自己的命,和你在一起。”
感觉到紧紧的拥抱,浓浓的不舍,听到秋长风哑声道:“雨荷,你放心,我们永远会在一起。”
空中还夹杂着也先疯狂的笑,“是呀,我们永远都会在一起了……”
叶雨荷嘴角抽搐下,轻声道:“我很自私……”感觉到秋长风的不解,叶雨荷断断续续地解释着,“我自私到……不想看你先我而去,命运注定,我反倒先走一步,我……很喜欢。”
她终于说出了想要说的一切,缓缓地闭上了眼。
感觉到潮水一般的疲倦,将她沁浸、淹没,她心中反倒有着前所未有的平静。
她早下了决定,自从知道秋长风的命运无法挽回时,她就下了决定,改变自己的命运,和秋长风永远在一起。
她喜欢,她再无怨。
最后的沉寂中,只感觉又有点滴细雨落在她的脸颊上,恍惚的思绪在想,不是江南的雨,是长风的泪。
江南虽好,但雨荷露珠,在某些人的心中,总不及秋天长风带来的萧索。
长风……你真的好傻,难道你不知道,我从未希望你用今生的流离换取我片刻的欢颜,我只希望……你还有……春天。
黑暗——无边的黑暗。
日头早升,脱欢却如笼在夜的影子中。
那里有沉寂、有黑暗、有寂寞,还有无边无际的勾心斗角,纵横捭阖。
朱棣来了,肯定是朱棣来了。转动这个念头的时候,脱欢心如死灰,那一刻,他虽还有不少事情不理解,但终究肯定了一件事。
在他脱欢积极要颠覆大明江山的时候,朱棣也一直更积极地准备对付他。朱棣一直在想着清除北疆的隐患,十数年来从未改变。
只是这一次,朱棣的行动无疑更迅疾、更诡异,也更加的果敢。
原来一切不过是个阴谋,原来一切看起来更像个笑话。脱欢只见到无数的矛锋刺向了天空,遮云蔽日,就要吞没瓦剌新来的援军……
瓦剌军有了骚乱,脱欢心中已乱,他也听到了身后远处传来一声巨响,那一刻,心沉谷底。
果不其然,很快有消息来报,也先埋在洞口的炸药被引爆,秋长风、也先等人都被埋在了洞中,根本没有了出来的希望。脱欢神色木然,缓缓问道:“现在怎么办?”
孔承仁立即道:“太师,我等援兵还有数万精锐未到,若能及时赶来,还可与朱棣一战。如果瓦剌诸部二十万大军再来的话,甚至可将朱棣全军扼杀在草原。邱福当初的十万大军,不也在草原全军覆没了吗?”
脱欢瞥见朱高煦嘴角的哂笑,心中微颤,望向了三戒,问道:“三戒,你的意思呢?”他心中蓦地涌起了几分凄凉,几天前他还雄心勃勃、气吞山河,看起来就要效仿成吉思汗,推翻大明江山,重现草原人往日的辉煌。
可只是几天的工夫,所有的一切就要烟消云散。
到如今,谷中虽还有近万的兵力,但他信心已散。
三戒大师似乎看穿了脱欢的心意,斜睨了一眼孔承仁,低声道:“小人倒觉得孔先生所言有些不妥。”
孔承仁皱下眉头,但在这种时候,顾不上意气之争。看着朱棣的大军一步步逼近,看着瓦剌新军有了慌乱,一部分仍试图冲垮大明的三千、神机两营,另外一部分却后军变前军,开始准备应对朱棣的攻击,孔承仁道:“那依大师的意思呢?”
三戒大师小心翼翼道:“当初邱福来犯,全军尽没,是因为莽撞中伏。可这次明军显然是有备而来,气势又盛,双方对垒,太师并没有胜算。若被他们合围势成,只怕……”轻咳了声,三戒不说昭然若揭的结果,“小人倒觉得,太师可效仿当年之法,带兵先离开这里,向西北撤退,只要和来援之兵相遇,然后诱敌深入,太师甚至可重演当年击败邱福的那一幕。”
孔承仁心道,你说得冠冕堂皇,不过还是建议太师逃走。
脱欢望着山峰下的兵戈寒锋,瞥了一眼还在一旁的姚广孝和朱高煦,当机立断道:“好,就依大师所言,我等以退为进,再等机会!”
号令一下,山谷内瓦剌军立即整装出发,弃谷外瓦剌军于不顾,悄然沿山岭小路向西北潜去,同时带姚广孝、朱高煦随行。
至于也先那面,脱欢虽是伤痛,但一时间也顾不了了。
山岭连绵,道路崎岖,瓦剌军悄然拔寨,有豹骑开路,熊骑断后,蜿蜒行进间,不到个把时辰,已到了山岭的外围。
厮杀声渐远,脱欢暗自舒了一口气,心想只要出了山岭,那就是瓦剌人的天下,若一路向西北狂奔,到了阿鲁浑河后就会有瓦剌军赶来接应。到时候若是情形不好,就继续北退,效仿当年击败邱福之计,若是阵容齐整,万众一心,说不定还可和朱棣一战。
正思绪间,瓦剌军已有半数出了山岭。陡然间,有沉雷声响,脱欢扭头望去,心中一颤。
沉雷声竟是从左右两方传来,声才至,就见战意横空,远远望去,只见山岭的南北两处平原上有两条雪龙迅疾地逼近。
雪意狂舞,雪龙如飞,那两条雪龙看起来就像朱棣如龙的大军生出了两条小龙,张牙舞爪地向瓦剌军扑来。
豹头见状立即叫道:“太师,是明军!他们要包围我们!”
脱欢心中狂颤,不想明军竟有这般迅疾的速度,而明军看起来正像等着他们突围!
当初脱欢采用合围之术,本想里应外合,将朱勇部一举歼灭,但不想现世报来得快,朱棣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竟要用同样的方法进行瓮中捉鳖。
无法想象朱棣究竟带了多少兵马前来,可知道若被明军困在山岭中,只怕死无葬身之地,脱欢当机立断,呼喝道:“熊骑带三千人抵抗左路明军,虎骑带三千人阻挡右路明军,豹头,你领兵开路,跟本太师冲出去。只要到了阿鲁浑河后就会有援兵接应,我等就可反败为胜!”
伸手拔出腰刀,脱欢露出多年未有的剽悍之气,喝道:“奋力杀敌者,连升三级!”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脱欢奋勇当头,众瓦剌军重新鼓舞了士气,呼喝声中,立即分兵三路,一路斜冲西南,一路直奔西北,而脱欢径取西方杀去。
雪起如尘,瓦剌军毕竟骑术精湛,剽悍勇猛,三路人马杀出就如三支利箭射出,卷起了漫天的风雪。
青山震颤,杀声连天。
脱欢带领千余兵士竟在明军合围势未成之际冲到了包围圈外,可余众大半陷入明军包围中,两军立时厮杀在了一起。
脱欢只因稍有犹豫,竟致数万骑兵转瞬间就剩下这点人马,瞥见东南方狼烟高冲,向这个方向蔓延来,心中战栗,再顾不得许多,喝令手下押着姚广孝、朱高煦二人一路西退。
他知道姚、朱两人的重要,也知道这是他和朱棣讨价还价的本钱,因此绝不会轻易舍弃。
众人一路飞奔,每次回头望去,均感觉那狼烟烽火就在身后蔓延,而那如雷般的蹄声根本从未中断,仿佛他们逃到天边就会跟到天边,不由得暗自叫苦。
晌午时分,本是日头高悬,可那兵锋萧肃之气弥漫在东南方,让人只感觉周身冰冷,惶惶难言。
脱欢回头再望,只见到身后尘雪飞起,似乎都遮盖了半个天,心中发冷,暗想朱棣这番追赶,难道是抱着要灭瓦剌的念头?
前方不远就快到阿鲁浑河了,那里说不定会有援军,但援军是否能够抵挡住朱棣的大军呢?脱欢不敢肯定。
就在这时,孔承仁突然欢声道:“太师,我们的人来了。”
脱欢抬头望去,只见到前方亦是烟雪弥漫,蹄声隆隆,正是有大军前来的迹象。
此时此刻,这种地方,不用问,来的肯定是接应的瓦剌精骑,脱欢失落的心中微有喜意,同时吐了一口气。
他从天上到地下,似乎只经过一夜,方才惶惶间更如天崩地陷、末日来临般,这刻得瓦剌雄兵接应,蓦地又有了雄心壮志,盘算着朱棣千里奔袭,粮草多半不济,若再能拖朱棣深入瓦剌境内,等明军疲惫之际,号令瓦剌众部落反击,说不定可扭转乾坤,甚至杀了朱棣,颠覆大明江山……
正沉思间,突然听到前方一声响炮,惊天动地。
脱欢惊凛,举目望去,脸色遽变。
狂奔的千余瓦剌军亦是陡然收了缰绳,激起了一地的冰雪。冰雪扑去散开,前方大军的面目旗帜可见,那队大军呈偃月形排开,止住了脚步,冷然相对脱欢等人。
孔承仁、三戒和尚望见,脸上均是露出惊骇欲绝之意。
那一刻脱欢的心中蓦地飘飘荡荡全无着落,刚才方涌起的豪情壮志,转瞬间便灰飞烟灭了。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过,前方来的竟然是明军!
是明军的旗帜、阵型,更是明军的肃杀和敌意,可是……脱欢想不明白,明军怎么会从前方冒出来?难道说,明军早算定他们的退路,这才兜圈子截来?还是说,朱棣在这之前早将瓦剌援军击溃?脱欢虽不相信,但事到如今,已没什么不能信了。
朱棣的这次计划,远比他能想到的还要磅礴高远!
众人心已乱、胆更寒。
脱欢双眸无神,忍不住向身边的姚广孝、朱高煦望去,希望从他们身上能得到个答案。
姚广孝人在马上,望着前方拦路的明军,没有喜悦激动,没有期待欣然,他只是就那么望着,眼中甚至露出几分惘然。
朱高煦眼中却露出真正的绝望之意。
明军赶来,按照脱欢来想,朱高煦总该高兴才对,可朱高煦为何会绝望?脱欢心思转念间,突然见到朱高煦向他望了一眼,那目光中,竟然带着无尽的决然。
脱欢一震,不等明了朱高煦眼中意思的时候,朱高煦突然双腿一夹,催马冲出了瓦剌的军中。
瓦剌军大呼,明军中亦是有了几分骚乱!谁都没有想到,此时此刻,朱高煦会有这种举动。朱高煦一直都很平静,因此瓦剌军对他的防备早松懈了许多,竟被他轻易地就冲了出去。
但朱高煦才出了瓦剌军中,就有弓弦绞动,瓦剌军几乎是下意识地拉弓,这种时候,他们当然不能让朱高煦逃出生天,他们均望着脱欢,只等脱欢下令。
脱欢心中却是一阵茫然,射死朱高煦?射死朱高煦有意义吗?朱高煦是他活命的本钱,留着朱高煦,就算被朱棣抓了,也不会就死,若射死了朱高煦,那朱棣岂能让他活着?
若是以往,他根本不会多做考虑,但见眼前大军临近,知道无论如何也斗不过对手,忍不住患得患失。
心中转念,脱欢只想喝令手下将朱高煦逼回来之际,就听两个声音几乎同时在喊。
“射!”
“不能射!”
喊射的是孔承仁,他见脱欢神色惶惑,心中焦急,并没有脱欢想的深远,当下替脱欢做了决定。
喊不能射的却是三戒大师,他在那一刻似乎又明白了脱欢的难处,因此阻挡。
姚广孝双目一张,看着朱高煦远去的背影,枯槁的脸上蓦地涌起了悲哀之意,他嘴唇喏喏地想要说些什么,但终究未能开口。
嗤嗤声响,有羽箭凌乱飞出,划出道道心思般的弧线,射在了朱高煦的身上,有血飞出,如梅花般的娇艳……
马儿疾驰,朱高煦落马!
天地那一刻,像要静了下来,就算那兵戈烽烟的寥落,都盖不住天地间的寂寞。
众人望着落马的朱高煦,静寂如死,脱欢却在望着孔承仁。孔承仁见到脱欢冷冷地望过来,心底蓦地涌起一股寒意,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一件事情。
最要命的是,这错误根本无法弥补。
“是你?”脱欢冷漠道,眼中杀机尽起。
孔承仁有些慌乱,陡然明白脱欢在问什么,忍不住策马退后两步,摇头道:“不是!”
砰的声响,朱高煦落马,砸起了雪花如血,明军阵营立即无声,可那沉静中,却不知包含了多少杀意。
明军阵营中,有一人几乎和朱高煦同时纵马而出,那马极快——快逾电闪,可就算如斯快马,显然也追不回逝去的流年。
那人只差一步赶到,在朱高煦才摔在地上时,伸手提起了朱高煦,扔回到疾驰的马上。他动作是如此的刚健,可出手扔出朱高煦时,又如放花瓶般轻盈小心。
明军又有两骑只差数步赶到,挟住了朱高煦。
无论朱高煦是死是活,无论朱高煦叛变与否,天子早有命令,朱高煦还是汉王,他们必须要救。
救起朱高煦的那人,催马却不回转,只是掌一拍,那马儿就箭一般地向脱欢冲去。
瓦剌军大叫。他们方才射箭时心已不齐,只因为毕竟没有听到脱欢的命令,可这刻见那人只身单骑,居然如此胆大包天,视他们于无物,立即上前护卫脱欢。
早有羽箭如飞蝗射出,那人所骑之马蓦地就中了数十箭,哀嘶倒地。可那人却早如苍鹰般纵起,抢在利箭射到前扑出。
箭落身后,人在军前。
那人刹那间避开一轮羽箭,离脱欢不过数丈之遥。有数名瓦剌勇士呼喝声中,眼见长箭莫及,立即弃弓催马,双人长枪劲刺,一人马鞭抽来。
长枪、马鞭,倏然击在了那人的身上。
瓦剌军不等欢呼,蓦地发现,长枪、马鞭击中的不过是个幻象。
那人陡然飞纵,竟从那三人之间尺许的空隙挤了过去,那一刻,所有人看那人时都有一种错觉——只感觉那人像雾又像水。
若非是雾,如何会有这样朦胧的身影?若非是水,如何能有这般克刚之韧性?
豹头一直护在脱欢的身边,见状一声吼,纵马踏来,他这一踏,实在抓住了白驹过隙的一霎,算准那人将将前来,新力未生,旧力已尽。
他那一踏,看似寻常,但有踏破贺兰山的气魄。
那人果然避无可避,却只是一挥手,众人惊诧莫名,然后就看到一个奇景。马儿悲嘶、豹头怒吼,连人带马,似乎都禁不住那人的轻轻挥手,横摔出去,落在尘埃。
那人随手摔飞人马,云彩般升起,沉雷般击下,落在脱欢马鞍之上。在脱欢举刀未劈之际,就顺手取过那雪亮的刀,轻轻地架在脱欢的脖子上道:“脱欢,你败了。”
瓦剌军停像被施了定身法,呆若木鸡却又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人,不信他孤身一人就能破了瓦剌军的数层保护,举重若轻地擒住脱欢。
脱欢只感觉手一麻,刀已去,还有些可笑地举着手,身形很是僵硬。他只感觉到刀锋冰冷,迫得他汗毛都要竖起。
可他心更冷,他看到了明军的动静——明军根本没有任何动静,只是静静立在那里。
明军根本未动,因为他们相信出手的这个人一出手,就一定能擒住脱欢。
用弓用强,擒贼擒王。事到如今,厮杀无益,只要能擒住脱欢,一切可定。明军就用大明最强的一个人擒住了瓦剌的王。
那是个平凡的人,衣袂飘飘,甚至不着甲衣,可他坐在马鞍上,却凝如山岳。那是个平凡的人,颌下无须,看起来有几分苍老,但方才飞身一展,简直比苍鹰还要雄健。
那不是个平凡的人,因为他当年纵横天下,笑傲四海,一生未曾有过一败。就是当年,他只身入宫,亦面对千军万马,轻易擒下了锡兰的国主。
千军斩将擒王,对他来说,如闲庭信步般等闲寻常。
脱欢未见过那人,但已猜到那人是谁,声音干涩,感觉声音简直不再属于自己,“郑和?”
是郑和,只有郑和才有这般惊人的身手;只有郑和,才能在这种情形下,还能平淡若雪;也只有郑和,才能布下这等惊天的计划……
那人微笑,笑容中却带着难言的落寞,他只回了两个字:“是我。”
脱欢目光空洞地望过去,两军虽然还未厮杀,但结局已定,他败了——败得似乎连命都要送进去,可他还是败得心有不甘。
他想不通为何会败。但他没有问,他只是望着地上的一摊血,那血蔓延开去,点点滴滴,如同梅花盛开。
血是朱高煦的血,血水沿着草原洒过去,形成了一条路。
末路。
他和朱高煦的末路。
想到这里的时候,脱欢轻轻地叹了口气,望着远方不知生死的朱高煦,用近乎没有感情的声调道:“朱棣也来了吧?死之前我想见见他。”
郑和远远望着伏在马上、不知生死的朱高煦,轻叹口气,道:“圣上也想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