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兵 锋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往日如泪如烟……

朱高煦本是冷酷、孤傲又疯狂的,可眼中突然有了泪,那泪如雾如烟,转瞬破散,他立在那里,神色木然,摇头道:“你骗我的。”

他话语中少了几分坚决,带了几分软弱,但那软弱转瞬就被压到了无底深渊。

沈密藏道:“当初在脱欢面前我说了谎。实际上圣上并没有忘记汉王。圣上在汉王北行之时就已对郑大人下令,要他务必想方设法带汉王回去。圣上对臣说过,无论汉王做错了什么,始终是圣上的亲生骨肉,他不想汉王一错再错!”

他的声调中并无太多的情感,但传达的父子深情,就算如瑶明月听了都为之动容,原来朱棣一直没有忘记朱高煦。

秋长风却变了脸色,他知道沈密藏说错了一句话——尽管沈密藏是在复述朱棣的话。

朱高煦也是变了脸色,他本是有了那么几分的软弱、那么一点的期待,但不等沈密藏说完,就嘿然冷笑道:“可本王何须你救?”

沈密藏皱眉且略带错愕之际,朱高煦放声长笑道:“本王手握夕照就是最好的救命之物,本王何须你救?”大笑声中,霍然转身,不顾而去。

沈密藏微惊,就要去拦,朱高煦厉喝道:“你敢挡本王?”沈密藏一怔之际,朱高煦已出了洞口。

众人见朱高煦笑声中的疯狂,心中凛然,均未再出手拦阻,只是呆呆地望着朱高煦离去,就像带走了最后一个活命的希望。

叶雨荷罕见地沉寂,良久,幽幽问了一句道:“长风,这金龙诀,终究无法启动了,是不是?”

秋长风微微一震,扭头望去,就见到那平静却绝望的一双眼。

朱高煦大踏步地走到了也先的面前。

暗影处,树后石旁均有寒光闪动,瓦剌军早将石洞里外三层地包围起来。当初秋长风独斗狼豹双骑众高手却能脱险而出,也先当然不会让旧事重演。

自从勒令朱高煦一个时辰给出答案后,也先就在火堆旁枯树一般立着,动也不动,谁也不知他在想着什么,谁也不敢去问他在想什么。

只有沉静——死一般的静。

火光闪烁,望见朱高煦走来,也先依旧儒雅。他静静地看着朱高煦前来,静静地问道:“汉王决定出来了?”对于朱高煦手上的夕照,他竟看都不看一眼。

朱高煦虽见识过也先的疯狂,也早下定决心,但不知为何,见也先这般,一颗心竟如影子般地颤。

“本王还会信守承诺,也先王子当然也会守诺了?”朱高煦微吸一口气,火光中,脸色明暗难定。

也先嘴角浮出几分微笑,目光中却藏着针般盯了朱高煦良久,并不回答朱高煦所问,突然问道:“沈密藏还活着?”

“是。”朱高煦毫不犹豫道。

大火熊熊,黑烟冲天,遮得天边的明月似乎都黯淡了下来。

也先笑笑,叹口气道:“他还活着,这倒有趣。”拍拍手,有瓦剌军上前,长矛攒动,已把朱高煦围了起来。

朱高煦动也不动,只是道:“也先,你要做什么?”

也先也不动,微笑道:“汉王就这么出来,又这么痛快地将他们全部出卖,我很喜欢。”他说话的时候,眼中带着几分幽蓝——如荒野的恶狼。

朱高煦见了,五指紧握,骨节咯咯作响。“你喜欢就这么对我?”

也先轻叹一口气道:“汉王以为我会杀你?”带了几分被冤枉的表情,“我怎么会杀你?我立誓了,金龙诀启动前不会对你如何的,我不会破誓的,我不会的。我怕他们恨你,不顾一切伤了你,因此才派人先把你保护起来,你说我对你好不好?”

他现在每说一个字口气都是极为的平静,可那平静之中的疯狂傻子都能听出来。

朱高煦望着那泛着幽蓝的双眸,虽是阅人无数,一时间也是心底泛寒,竟也猜不到他究竟要做什么。

“我曾经在迭噶前立誓的——也先若在金龙诀改命前对朱高煦、秋长风、叶雨荷三人有所伤害的话,天诛地灭,死后和家父脱欢的灵魂……永世留在答鲁泽下。”说到这里也先突然狂笑起来,“这个誓言实在有趣,是不是?”

他笑得涕泪俱流,似乎真的感觉特别有趣。

朱高煦冷漠道:“本王倒不觉得有什么有趣……”

“你不知道的,你若知道的话,怎么还能出来?我是疯的,你是傻的。”也先边笑边说道,“可这么有趣的事情若少了秋长风,不是太无趣了。秋长风,你出来,我要见见你!”

那声音如雪狼对月夜嚎,激荡在山腰,秋长风当然听得到,他的脸色又开始变白,举步就要出洞口,却被叶雨荷一把拉住。

秋长风顿了下,扭头望向了叶雨荷。

叶雨荷的眼中带着几分担忧和不舍,凝望只是瞬间,终于松开了手道:“要小心。”她知道挡不住秋长风的步伐,也知道说的话并没有意义,但还是要说。

秋长风点点头,不待再次举步,就听也先叫道:“你不出来吗?汉王,他不出来,我们怎么办?”

朱高煦冷冷道:“本王不知道。”

也先又笑,满是狂意道:“他不出来,这辈子就不要出来了。汉王,你看到洞口堆满了什么东西吗?”

朱高煦这才留意,原来山洞口处竟多了很多包黑黝黝的东西,眼中掠过几分凛然。

也先笑道:“那是火药——可将这山都炸平小半的火药。只要点燃,轰的一声,会如火树银花般美丽绚烂,秋长风,我准备与你共赏,你不出来看看岂不遗憾?”

人影一闪,秋长风现在洞口处,沉声道:“也先,你准备当着你的瓦剌部下自毁诺言?”

有瓦剌军就要上前,也先突然一挥手,有长剑破空,直如电闪。

秋长风并无稍动,因为那剑飞出,却不是对付他的。

有瓦剌兵士惨叫,竟被那一剑从前胸贯穿过后背,钉在地上。瓦剌兵士立即退后,脸色惊惧,就听也先怒道:“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能动秋长风,你们可是眼中没我了吗?”

火光乱跳,所有人的心也俱是乱跳不止。

秋长风立在那里,淡淡道:“也先王子果然一诺千金,在下佩服。”

也先转怒为笑道:“我当然会守诺。我若在金龙诀启动前杀了你,实在不妥。但我真的蠢,好蠢的……”举手用力拍着自己的脑袋,一副懊丧的样子。

秋长风见也先已近疯狂,暗自警惕,平静道:“王子何必谦虚……”

也先不待他说完就截断道:“不是谦虚,是真的蠢。我竟然蠢到以为金龙诀肯定能启动。可是,金龙诀若不启动,我不是一辈子都奈何不了你了?”

山风轻吹,吹得火星四射。

秋长风的眼中也有火星闪了下,远见也先望着他的眼眸竟有说不出的清醒,心中微凛,淡淡道:“王子何出此言呢?眼下万事俱备,只等明日再出太阳,金龙诀说不定就启动了。汉王就是因为还有这个念头,这才弃我们而去的。”

朱高煦眼角跳了下,突然向南方望去。

天苍苍,山路阻挡;人茫茫,心路漫长。再远再高的山,也有翻越的时候,但心中的裂缝,还会有弥补的可能吗?

也先看也不看朱高煦,含笑道:“要不我刚才说他是傻的,傻得到了现在还有着这个希望。不过这不能怪他,他为了这个希望在活着,他宁可现在还信的……可是我,却开始怀疑了。”

秋长风轻微吸气。“王子怀疑什么?”

也先突然剧烈地咳,咳了很久才停,喘息道:“我知道中原有句话,叫做空中楼阁、镜花水月?”

秋长风目光闪动,点头道:“王子真的见识渊博。”

也先越是疯狂,秋长风反倒越发冷静,二人看似说着废话,但所有的人都感觉到空气仿佛都在一点点地抽紧!

“盖楼,当然要从地基盖起。”也先居然好整以暇地说道,“地基若不牢固,楼阁就是个笑话,镜花水月亦是如此,所以说什么空中楼阁、镜花水月均是笑话。秋千户觉得我说得对不对?”

秋长风还有闲暇看了眼天色,见明月早升,却躲在山头后偷偷地窥人,赞道:“王子妙理,发人深省。”

也先那一刻竟如妙解的高僧,轻问道:“金龙诀是楼阁,《日月歌》就是地基,毕竟大伙信金龙诀能够启动,很大原因是由于《日月歌》展现了它的神奇。这句话,秋大人觉得对不对呢?”

秋长风沉默许久,道:“好像是这样。”他轻轻地舒了口气,但看起来是叹息,因为他知道,这时候多言无益。

也先反倒笑了。“不是好像这样,是根本就是这样。”顿了片刻,“我信金龙诀,是因为有《日月歌》,可是我突然想到一个很好笑的问题,如果《日月歌》本来就是假的呢?”

他说得声音虽轻,但洞内的叶雨荷却听得明白,心中狂震。

《日月歌》是假的?

所有的一切,均是从众人南下寻找《日月歌》一事引发的,所有人的命运,也因为《日月歌》而改变,可也先突然说《日月歌》是假的?

《日月歌》本是刘伯温所做,预言大明江山的走向,为何是假的?

叶雨荷本以为明白了很多,如今才发现,还有更多的不明白。

朱高煦还在望着南方,那一刻的眼中突然露出深邃的痛苦之意。

秋长风扬了下眉头,诧异道:“假的?这个……”本待还说什么,见到也先咄咄逼人的眼色,好像把一些话语又咽了回去,“愿闻王子高见。”心中却叹,也先终于全部知道了,其实就算汉王不告诉他沈密藏在洞中,他这么聪明的人也应该想到了。事到如今,图穷匕见,难以做到面面俱到,只能尽力而为。看了眼朱高煦,见他神驰遐想,好像根本没有把危机放在心上,心中暗叹。

也先笑道:“高见不敢当,当初去青田前我就早知道《日月歌》的内容……《日月歌》的内容,却是别人告诉我的。”

秋长风点头道:“哦……然后王子就信了?”

也先目光一凝。“你为何不问我,是谁告诉了我《日月歌》和金龙诀的事情?是不是你早知道那人是谁?你刻意不问,是不是还想为那人隐瞒什么?”

秋长风皱眉道:“当然是三戒大师告诉你的,难道还有别人?”

也先死死地望着秋长风,良久,狰狞地笑道:“你再也骗不了我什么了,我会把所有的人都挖出来,一个不剩。方才你们在洞中,我在洞外,已把所有的事情想得清清楚楚了。”

秋长风喃喃道:“你原来是方才的一个时辰内才把事情想清楚的?”他这话好像是简单地重复也先所言,但那一刻,他悄然地松了口气。心中暗想,事态恶劣,但还没到最糟糕的时候。

也先并没有发现秋长风的变化,冷笑道:“不错,我发现的虽迟了,但还不晚。我还有时间将你们一网打尽。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聪明人……”

秋长风附和道:“你也的确是个聪明人,你让《日月歌》完全按照你的意思来走,《日月歌》预言命运,但你却改了《日月歌》的命运。”

也先有了那么一刻的茫然,但转瞬便坚定地摇头道:“你到现在还想诱导我?不行了,你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我的想法了。开始时我的确很自负,自负得以为可以控制《日月歌》的走势,但我现在认定,《日月歌》绝非刘伯温写的!”

秋长风的眼角微跳。“难道大明还有另外的神人可做出这种神作?”

也先道:“当然有……”顿了许久,这才带了几分诡异的笑,“姚广孝岂不就是其中的一个?”

众人震颤。

《日月歌》竟是姚广孝写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秋长风皱眉道:“王子说得越来越高深莫测,让人想不明白。”

也先一直留意秋长风的表情,见状又是放声大笑起来。“秋长风,直到现在你还在演戏?你真的不懂?其实你比任何人都懂的!姚广孝选你执行这个任务,实在是太聪明了。”

秋长风笑笑,带分轻淡,“什么任务?”

也先凝望着秋长风,叹口气道:“对付我父子的任务!”

秋长风干脆道:“我不懂。”他冷静如初,但目光流转,看着周围的环境。

也先留意到了,淡淡道:“你懂的。你这么说无非是想拖延时间,你留意地形,可想逃吗?你放心,我不会让旧事重演的!”他说得越平淡,但其中的坚决就越让人心寒。“但你不用拖延了,我一定来得及补救犯的错误。”顿了下,“但在这之前,你我之前的事情显然要做个了断了,是不是?不然我以后岂不寝食难安?”

秋长风亦微笑道:“你终于想结束这场游戏了?可你不要忘记了你立下的誓言,金龙诀启动前,你不能伤我的。”

也先又大笑起来,癫狂地指着秋长风道:“汉王,你说秋千户是不是很有趣的一个人,他当然早知道金龙诀无法启动,这才让我立下这么个誓言。你说他是不是有趣得可怕?”

朱高煦收回了目光,却谁也不看,也不言语,那一刻,眼中藏着深深的绝望。

他是不是也早明白了什么?

也先不闻回答,也不介意,他本来就不需要别人再给答案了,又道:“我当然不能违背诺言的……秋长风,你真的让我头疼。”

秋长风淡淡道:“我听说把头砍下来就不会疼了。”

也先又是大笑。“这时候,也就只有秋长风还敢这么说话了。可头疼也有个好处,就是逼我想出个好主意。你要不要听?”

秋长风反问道:“我不听你就不说了吗?”到了这时候他知道和也先根本没有和解的可能,言辞也变得尖锐起来。

也先抚掌笑道:“你一定要听的,你没有选择!我的好主意就是——我虽不能杀你,但你若自己杀了自己,肯定和我无关了?”

秋长风冷冷地看了也先许久,道:“我只是中了毒,但没病,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要自杀。”

“是吗?”也先又笑,笑得撕心裂肺般,等直起腰来,一摆手,身后已有瓦剌兵弯弓搭箭——搭的是火箭。

火箭燃起,数排点点错落,如烽火狂歌!

“你会想出理由的。”也先带着几分狂热,“你若不死,转眼间这山洞外堆放的火药就要爆裂,我敢肯定,那样的话山洞里的人绝对出不来了。你也不用想着杀我,你眼下没有这个本事,再说你就算杀了我,所有的人也要陪葬。”

秋长风的脸色微变,洞中众人亦是脸色大变。

如瑶明月更是闪身就要出山洞,可见沈密藏等人均还留在洞中,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没动。

叶雨荷也想冲出去,她不是要逃,只是想帮秋长风。可知道此时此刻,也先无论如何都要对付秋长风。她蓦地出现,于事无补,只能徒乱秋长风的心绪。

“因此……你打算让我用一条命换取他们所有人的性命?”秋长风叹口气道。

也先爆笑道:“你太聪明了,终于想到了这点。这很伟大,是不是?我一直把你看得很伟大,你这么伟大的人,当然会为别人去死的,对不对?”

他手一摆,瓦剌兵缓缓地拉弓,火箭明耀,但却冷了所有人的心弦。

空气中带着难言的肃杀,也先的脸上也带了几分嫣红的颜色,眼中幽蓝之意更盛,他等了这么久,就在等待着这一刻,怎不激动?

“我没有工夫等太久。”也先切齿道,“秋长风,我数到三,你不选择去死,我就放箭!一……”

有风吹,有凤鸣,倏然之间,锦瑟刀到了秋长风的手上。

锦瑟无端,相思千年,终究抵不过一缕飞烟。

不见金戈铁马、不见明月关山,那如梦如幻的锦瑟刀,虽仍让人看不清究竟,但再没有以往的慷慨悲歌,它唱的只是一首挽歌——秋长风自己的挽歌。

刀如雾,泛着微薄的光芒,映衬着秋长风如霜的脸庞,他似已绝望——绝望挣扎许久、终究不过还是要引刀一割。

除此外,他还能有什么选择?

也先说得不错,他是秋长风,有着自己的原则,这时候如果用他的一条命可换取洞中所有人的性命,他可以去做——更何况,洞中还有叶雨荷,而他也没几日可活。

叶雨荷见秋长风拔刀,心中一阵激荡,就想冲了出去。

她不想阻挡秋长风去死,因为她太了解秋长风这个人,她也隐约明白,原来金龙诀看起来不过是海市蜃楼、镜花水月,她那一刻只是想,既然要死,不如死在一块。

就在这时,沈密藏突然一把抓住了叶雨荷低声道:“秋长风让我告诉你们,现在谁都不要乱动!”

叶雨荷一怔,如瑶明月也是脸现诧异,她们根本没有见过秋长风和沈密藏说过什么,沈密藏这么说,是安慰她们还是真有其事?抑或是,关键时刻,沈密藏展现自私的本性,阻止她们轻举妄动,只为苟且偷生?

就在这时,秋长风右手持刀,左手却如抚弦般在锦瑟刀上轻弹两下,轻声道:“你杀了我,一辈子都要忍受啼血的折磨……你真的不介意?”

也先狂笑道:“我不介意,我从不介意,只有这样,我才能一辈子记得你!我宁愿用一直咳下去的代价,看看你死时的表情。你死后,我把你埋在这里,每年清明的时候,都过来看望你,你说好不好?”

他笑得疯癫,秋长风却笑得淡然。“也先,其实我有个更好的主意,可皆大欢喜。”

也先目露警惕,他虽算定秋长风再无第二条路走,但不知为何总是心中忐忑,感觉秋长风绝不会就这么自尽。

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响,知道是脱欢赶到,也先大笑道:“家父来了,可谁来了也救不了你。这世上没有皆大欢喜的主意,你我注定只能有一个欢喜。二!”他声音泛寒,眼中泛起疯狂的杀意。

火箭烈燃,就要射出……

不待也先数到三,秋长风突然道:“那我只能让你不欢喜了……”话未说完,左手一拂,天地间只听到“铮”的一声大响。

那响声如锦瑟琴断,只有决绝。

众人一听,均是心头一震。也先听到却是脸色突变,伸手要指秋长风,蓦地吐出一口鲜血,陡然间感觉天昏地暗,仰天就倒了下去。

一人从暗处窜出来,叫道:“王子。”那人正是豹头,本一直听从也先吩咐埋伏在暗处,见也先突然倒地,大惊失色。

其实岂止豹头失色,在场所有的人均未想到会有这种变化,均是错愕不已。

沈密藏这才松开叶雨荷的手,并不解释。可叶雨荷、如瑶明月再看此人的时候,神色已大不相同。

很显然,沈密藏和秋长风之间可进行神秘的沟通,不然沈密藏怎么会知道秋长风的选择?

瓦剌军一阵骚乱,才要放箭,就听秋长风断喝道:“要救也先,莫要放箭!”

那些瓦剌军闻言,一时间有些犹豫不决,豹头却发现也先虽然双眸紧闭但还有呼吸,心中又惊又喜,立即喝道:“莫要放箭。”转瞬起身怒望秋长风,“秋长风,你究竟把王子如何了,拿解药来!”

锦瑟刀又隐,秋长风淡然笑道:“你若是我,这时候会不会救也先?”

豹头微滞,不待多言,就见瓦剌军潮水般散开,豹头回头望去,惊喜道:“太师……王子他……”

来的竟是脱欢。

脱欢一摆手,止住豹头的下文,有一人从暗处闪出,蹲在也先面前,查看也先的动静,那人正是三戒大师。

脱欢冷漠地望着秋长风道:“阁下真的好本事。”他终究还是放不下也先这面,亲自赶来了,却只见到最后的一幕。一见也先倒下,他已明白了秋长风的底牌是什么。

秋长风立即道:“也先王子先中了啼血,又被春心激发,虽被他强行压制,但如今被锦瑟一音激发了潜毒,这才晕倒。若不马上施救,活不过明天。”

脱欢看了秋长风许久,这才阴冷道:“能救他的,当然只有你?”

秋长风微微一笑。“在下不才,恰恰能解这毒。”

豹头厉喝道:“这毒本就是你下的!”

脱欢止住手下的冲动,皱了下眉头道:“你当然不怕死,可洞中好像也有人,难道也不怕死?”

秋长风明白脱欢的威胁之意,但早懂讨价还价的手段,轻描淡写道:“太师当然可用这些人的命来要挟我,我也只有用王子的命来保命。如今就是看看在太师眼中,我们几个人的命是否和王子的命一样重呢!”

脱欢长目陡睁,杀机闪动,三戒已然起身,满脸的惶恐,向脱欢缓缓摇头,显然对也先的伤情无能为力。

脱欢终究只是吸了口气,决然道:“好,你救活也先,本太师立即放你们走。”

看了眼一直木桩般站立的朱高煦,脱欢心中复杂千万。他老谋深算,亦能当机立断,见也先性命垂危,毕竟父子心性,决定早下,他虽想将秋长风千刀万剐,但还知道忍耐克制。

秋长风皱眉道:“走,去哪里?在下未曾等到金龙诀改命,怎会就走?在下难道不要命了?”

脱欢蚕眉微耸,远远望着秋长风,许久才道:“本太师倒忘记这事了……”转望朱高煦,“汉王显然也在等着改命了?”

朱高煦喃喃道:“本王在等着……”

脱欢笑笑,可笑容看起来有着说不尽得萧瑟。“秋长风,你如何想?”

秋长风道:“在下想把也先王子带到山洞内医治伤势,等明日日落时,我就带也先王子前往峰顶改命,改命后,把王子交给太师,然后我再离去,不知道太师意下如何?”

豹头怒喝道:“你放屁!”

脱欢竟还冷静如初。“那你要不要带汉王一起呢?”

秋长风不等回答,朱高煦就道:“我不要再和他们一起。”脱欢微怔,但还是盯着秋长风,火光下,秋长风犹豫片刻才道:“不用。”

脱欢点点头。“好,本太师都依你。但本太师要在明晨时看到也先醒来。”说罢留意着秋长风的表情。

秋长风沉吟片刻道:“好,没有问题。”

脱欢话不多说,只是点头示意,有瓦剌军上前,抬也先到了洞口,脱欢远远只是说了一句:“秋长风,本太师希望你言而有信。来人,好好照顾汉王。”说完转身没入黑暗中,瓦剌军拥着朱高煦,看似保护,实则监视着隐入黑暗。

脱欢没入黑暗后,并不回返金帐,反倒向峰顶行去。

孔承仁、三戒大师一左一右地跟在脱欢身边,均是神色不安。如今惊变迭起,让他们也不由得产生了茫然之意。

等到了峰顶,风更寒,夜更幽,脱欢坐在早就准备好的椅子上,望着峰下。那里正是明军指挥使朱勇下营的地方,灯火如漫天繁星尽落。

脱欢望着那灯火,神色中掠过一分狠厉道:“承仁,传令下去,让豹、熊双骑,五更一到,立即出击。”

孔承仁当下传令,三戒大师一旁惴惴道:“太师,可王子那面怎么办?小人感觉王子性命垂危,很是危险。”

脱欢截断道:“王子那里我自有安排。”

“可是……有句话,小人不知当讲不当讲。”三戒大师欲言又止。

脱欢目光扫过,漠然道:“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当讲的呢?”

三戒大师似有犹豫之意,神色数变,终于鼓起勇气道:“太师,小人觉得,这里面似乎很有问题。”

“这里面?”脱欢喃喃自语,双眸中闪过几分厉芒。

三戒大师连连点头道:“是呀,就是金龙诀改命一事里面,大有问题。太师,小人只感觉,自从朱允炆、秋长风来后,金龙诀改命就变得困难重重……”

“你不是到现在才想要告诉本太师,金龙诀根本无法改命了?”脱欢淡淡道。

三戒大师一见脱欢的脸色,扑通跪倒,颤声道:“不是,不是。当初采石矶改命,千真万确,小人若有半句谎言,不得好死。”

脱欢凝望三戒很久才道:“本太师自然早调查了采石矶朱元璋改命一事,那事无可置疑,否则我怎么会信你?”

三戒大师摸把冷汗道:“金龙诀绝对是真的,不然启动时,何以会有那种奇景?”脱欢神色狐疑,一时间摇摆不定,他早有不祥之感,觉得金龙诀启动一事很像镜中花水中月,但当日在峰顶,金龙诀又的确展现出了神异之处,让他又不能割舍。

三戒又道:“可小人总觉得有人一直在暗中捣鬼,不然为何每到关键时刻总有阻碍,让金龙诀不能顺利启动?小人怀疑,秋长风一定要拖延到明天日落,其中定有阴谋。”

他并不知道,此时此刻,如瑶明月也在山洞内问道:“秋长风,你为何不借这次机会带我们离去?”她对秋长风早佩服得五体投地,难信秋长风竟还留了最后一手对付也先。

这个秋长风,总能让她有太多意料不到的地方。

沈密藏干涩道:“如瑶小姐若着急,大可自行先走。”

如瑶明月脸微红,蓦地想到什么,困惑道:“秋长风,你难道真的要等金龙诀改命?”

叶雨荷娇躯微颤,默默地望着秋长风,静待他的回答。

本来她早相信金龙诀的传说,可经过今夜,信念再次动摇,但见秋长风这刻还镇定自若,又对金龙诀半信半疑起来。她知道眼下所有人对金龙诀能否启动均是狐疑不定。但一直期待金龙诀还能启动的人,无疑还有两个,一个是她叶雨荷;另外一人当然就是朱高煦。

秋长风望向如瑶明月,突然道:“如瑶小姐,我知道现在若可能的话,你甚至可舍却我们的性命为自己争取机会。”

如瑶明月微惊,见众人均望过来,半晌才道:“秋长风,你真的一直这么看我?”

秋长风不答这个问题,只是肃然道:“其实你这么做无可厚非,我们本不是一路人,你有你的准则,我们亦是如此。但不管怎样,眼下你和我们一起,活命的机会无疑比投靠瓦剌人要强过许多。我说过,你若信我就不用多说。”说到这里,若有意无意地向叶雨荷看了眼。

叶雨荷一切话都再也问不出口,只是看着秋长风左手,那只手的手心手背早就青如眉黛——满是凝愁。

秋长风握紧了手掌,环望众人道:“无论如何我们都要撑到今日……日落。”他用的是“今日”两字,因为这时候天虽黑,但已经是新的一天的开始。

如瑶明月心头一颤,急问,“日落和现在又有什么区别?”

秋长风再不言语,闭目盘膝坐了下来。

此时,在远远的山顶脱欢也在问:“三戒,你觉得日落和现在会有什么区别?”

脱欢闭着眼,容颜中带着几分阴沉,问话时,又像思考着什么。

三戒大师迟疑道:“朱勇他们适逢赶到,虽很嚣张,小人总感觉事情的真相未必如他们所说的那样,只怕他们会对太师不利,太师留在这里一日,就多一日的危险……”

孔承仁闻言道:“你的意思是,让太师把姚广孝送给他们,然后对他们退避三舍?”

三戒大师本想点头,可见到脱欢面沉如水,苦涩道:“这个……如果真的这样,自然万无一失……当然一切要太师自己决定。”

脱欢双眸一张,目光从二人身上闪过,喃喃道:“起码天明前我们还有时间——有时间让我想个究竟。姚广孝肯定不会对我说出金龙诀的玄机,可朱高煦显然认为金龙诀还能启动,不然何以会和我们在一起?但朱高煦所知亦有限,知道这件事的人……”手掌一握,突然道:“承仁,朱允炆现在如何了?究竟有没有醒来?”

孔承仁摇头道:“还没有,天晓得他会昏迷到什么时候……”

脱欢眉心锁起,突然动容道:“立即带他过来。”

孔承仁犹豫道:“可是他现在……”见脱欢眼中精芒闪动,不知为何,只感觉到寒心,立即道:“卑职马上命人抬他过来。”

脱欢不语,只是点点头,再次闭上了眼。不知沉默了多久,这才喃喃道:“所有的事情,真的是错综复杂,让人难以理解,但关键点无疑是在朱允炆身上,只要他能醒来,就可解开很多不解之谜。三戒,一会儿朱允炆来了,你务必弄醒他。”

三戒大师勉强道:“小人尽力而为。只希望紫金藤戒能如传说中的那么神奇。”抬头看了眼天色,“太师,好像快五更了。”

就在这时,山峰遽冷。

本是凛冽的寒风,似乎都冻了起来。

月色渐残,天变灰暗,此时的江南,已是走马喧嚣之时,但此刻的北疆,却是最最黑暗之时——尽管很快就要到了天明。

三戒大师说话的时候,忍不住向峰下望了眼,突然张大了嘴巴,惊奇得说不出话来。他只见到山峰谷口两侧突然流淌出两道灰线。

那灰线如溪,就那么无声无息地流出谷口,流向了明军的大营。

那不是灰线、而是脱欢手下最精锐的两队骑兵——豹、熊双骑。那两队人马选在这种时候无声无息地出击,无疑有猎豹的凶猛、雪熊的狡诈。

两队骑兵加起来已不下万余,蓦地出谷,山峰上竟然都察觉不到声息,可见沉忍得可怕、静寂得骇人。

豹、熊双骑眼看离明军大营还有里许的距离,蓦地加快了速度。

有闷雷声起,万蹄踏地之声,并没有想象中的惊天动地,只因为他们早在出征前就已人衔枚、马裹蹄。

脱欢既然命令他们出击,他们就会做最好的准备。脱欢志在一统天下,当然在这些精锐的骑兵身上早下了极大的心血。

近年来,瓦剌铁骑本已驰骋草原,睥睨八方。这刻虽无骇裂天地的威势,可那滚滚的闷雷声,无疑更给人带来一种从心底涌起的惊惧。

三戒大师见状,又惊奇又佩服道:“太师的精锐之师果然名不虚传……”话音未落,突然扭头望向山路来处。

有兵士急急地奔来,脚步声虽没有惊骇天地,但冲到众人面前不远时却说出了一句让所有人为之动容的话来。

“太师,朱允炆……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