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几乎都要跳了起来,可看了脱欢一眼,瞥见孔承仁惶惶的神色,又几乎都想沉到湖底。
脱欢竟然是行刺鬼力失的凶手?
这可能吗?好像……有点可能。
这个念头,众人本来想都不会想,但一经叶雨荷说穿后,均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但畏惧脱欢的手段,均是做皱眉沉思状,暗想叶雨荷这般不留面子,脱欢只怕难以善了。
脱欢目光本锐利如针,闻言却没有勃然大怒,反倒笑了起来。
叶雨荷微蹙秀眉道:“太师笑什么?”
脱欢淡淡道:“叶捕头说的,实在是本太师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真不知叶捕头怎么想出来的?叶捕头若不介意,还请详加解释,叶捕头不要忘记了,当初鬼力失遇刺的时候,本太师可是和叶捕头在一起的。”说罢哈哈笑了两声。
叶雨荷见脱欢没有半分被揭穿的慌乱,微有错愕,却坚信自己的想法,沉声道:“或许我方才说得并不确切,当然不是太师亲自行刺的鬼力失,但那刺客无疑是太师所遣。方才我已经说过,刺客绝非鬼,亦非隐身,他能逃脱,只有最后一种可能,那就是刺客本是太师的人,他这才能杀了鬼力失后,逃过根本不可能逃脱的搜捕……”
脱欢“哦”了一声,轻叹口气道:“你说得很有道理,若刺客是本太师的人,我的那些手下当然不会抓他,就算看到了也会谎称不见。”
叶雨荷坚定道:“不错,这是目前刺客始终不见的唯一解释。”
脱欢蚕眉皱起,似已拧成个疙瘩,若有所思道:“可本太师为何要杀鬼力失呢?”
叶雨荷冷笑道:“这里好处多多,难道太师喜欢我一一说出吗?”
脱欢扬眉道:“本太师想听。”
叶雨荷一咬牙,一副豁出去的样子道:“第一个好处就是:鬼力失已失去了利用的价值,太师派人杀了他,再为他缉凶,一方面是掩人耳目,一方面却可以不用再守什么承诺。”
孔承仁忍不住喝道:“大胆,你以为……”
脱欢一摆手止住孔承仁的下文,说道:“让她说下去好了。”他眯缝的眼中似乎透出几分寒芒,开始认真地打量起叶雨荷来。
叶雨荷又道:“太师虽在迭噶前和朱允炆、鬼力失及汉王许下了诺言,但无疑不想别人多分一杯羹,因此不但鬼力失是太师要除去的对象,汉王和秋长风亦在太师的算计之内!否则鬼力失、汉王两方面怎么会同时出事?”
她这刻其实心急如焚,断定朱高煦那面同时出事也是脱欢捣鬼,这才豁出去全然不顾。她心中已有了个惊恐的念头,那就是——脱欢绝不会让他们改命,这才在一得到艮土、夕照时就下手。
脱欢瞥了也先一眼,见也先亦在皱眉,微笑道:“看来叶捕头从来没信任过本太师了。”顿了片刻,又问:“那我除去鬼力失还有什么别的好处呢?”
叶雨荷飞快地望了朱允炆一眼道:“太师除去鬼力失的第二个好处,就是可以控制朱允炆。我早说过,取金龙诀时,也先王子就已策划了一场惊天的阴谋,不但要取金龙诀改命,还要趁机搅乱大明江山。也先王子的算计多半是:金龙诀改命后,立即挥师南下,尽取大明江山,恢复元人霸业……”
脱欢微微一笑道:“我一直想让草原人承认,本太师才能继承成吉思汗的道统。叶捕头一语道破本太师的心意,实在是本太师的知己。”
叶雨荷随即道:“可太师显然也知道,单凭眼下的能力,太师很难颠覆朱棣的大明江山。”
脱欢冷哼一声,本待再说什么,却一笑了之。
叶雨荷望了更是心寒。真正的朱允炆的出现触动了她的灵机,对脱欢、也先的心意了解得越多,就越是惊心。
她见脱欢不改自负之意,心中已猜到,如今的脱欢多半早就调动了兵马,暗中向瓦剌、大明边境推进,只要金龙诀改命成功,多半就是脱欢发动入侵之时。
可她到如今却没有半分改变的能力,这是否也是命运的安排?
不再多想,叶雨荷亦不当面说出这点,继续道:“本来也先王子是想利用朱高煦的声望,在入侵中原的时候拥立朱高煦为傀儡,因此才和朱高煦一拍即合。但朱允炆的到来无疑改变了这个局面,拥护朱允炆为傀儡,无疑比拥立朱高煦更有号召力。”
脱欢斜睨朱允炆一眼,微微又笑:“不错,叶捕头想得明白。朱棣从朱先生手上篡位,本太师若帮朱先生重夺帝位,肯定会得到中原更多人的拥护。”
朱允炆闻言只是淡然一笑,竟不多说什么。或许他也早已知道,很多事情,大家心知肚明就好。
“可太师想和朱允炆合作,中间却横着个鬼力失,或者说是北元。”叶雨荷轻叹一口气道,“鬼力失野心勃勃,竟然只带十数手下秘密前来,当然想借金龙诀改命后取代阿鲁台统领北元,立朱允炆为傀儡,取得最大的利益,这点算计倒是和太师不谋而合的。”
顿了片刻,叶雨荷冷静道:“可鬼力失也因此和太师形成了冲突,无论在统领草原一事上,还是在立朱允炆为傀儡一事上,太师和鬼力失二人都有不可调和的矛盾。因此太师必须除去鬼力失才能名正言顺地和朱允炆合作,鬼力失只以为金龙诀启动前太师绝不会动手,小瞧了太师,因此身死,而太师贼喊捉贼,无非是暂时掩人耳目,做给鬼力失的那帮手下看的,也是不想和北元先起冲突,只要太师事成,谁会在意个死去的人呢?”
脱欢抚掌而笑,赞道:“叶捕头果然分析入理……这么一说,本太师也几乎以为是自己派人对鬼力失下的手了。”
叶雨荷反倒一怔,她早对自己的推测深信无疑,但听脱欢这么说,事情竟还有出入。
事到如今,脱欢好像没有什么否认的必要?
脱欢目光咄咄,从众人脸上一扫而过,见众人或垂首、或惶惑,淡然一笑,凝望叶雨荷道:“叶捕头这么猜测的确合情合理,但你敢说出来,倒真的有点出乎本太师的意料。你难道不怕事实揭穿,本太师对你不利吗?”
叶雨荷轻咬红唇,并不言语。
朱允炆在一旁突然道:“因此叶捕头在推测前也说过不敢说的。太师还说过……会负责叶捕头的安全。”他说得好像不过是个简单的事实,但众人听了,却总感觉其中另有深意。
脱欢斜瞥了朱允炆一眼,突然笑笑,缓缓道:“叶捕头既然都不信本太师对迭噶许诺,自然也不会信我方才所言,如此孤注一掷,当然早就把性命置之度外。”
孔承仁大惑不解,喏喏道:“她这么做……是不是……”在他看来,叶雨荷此举简直是愚蠢。听叶雨荷分析,他也早推测是脱欢暗中派人下的手,但他就算早知晓此事,也绝不会当众说出来的。
也先在一旁开口道:“叶捕头这般做并非愚蠢,而是自知无幸,不过是想以死换取秋长风的警惕。试问我们若对叶捕头下手,秋长风来了,若不见叶雨荷定然心生警惕,说不定会有活命之机。”
孔承仁怔住,有些难信世上还有这种感情,吃吃道:“可她若真的聪明,难道不会等见到秋长风再说?”
也先微笑道:“其实叶捕头虽一心为秋长风求生,可对自己生死一直并不在乎。她一直觉得自己是秋长风的累赘,若所猜真的无错,根本不想再拖累秋长风。”
叶雨荷脸色微变,不想脱欢、也先居然看穿了她的用意。也先说得丝毫不错,叶雨荷早认定脱欢狼子野心,夕照、艮土一到手后就会对朱高煦、秋长风动手,她这般作为,不过是想先证实猜测,为秋长风博得一线生存之机。
脱欢微微一笑道:“可是叶捕头错了……”
叶雨荷咬牙道:“我错在哪里?”
脱欢轻叹口气,说道:“叶捕头错在对本太师成见太深了,本太师既然在迭噶面前立誓,就一定会信守承诺,怎会派人对鬼力失下手呢?”
叶雨荷立即道:“太师当然不用亲自下令,只要也先王子派人就好,王子可没有在迭噶面前立誓的。”
也先脸色微变,随即恢复了常态,摇头道:“叶捕头实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见叶雨荷嘿然冷笑,也先哂然,“当然了,在叶捕头心中,我已非君子,但我可当所有人面前立誓,绝没有派人行刺鬼力失,不知道叶捕头可否相信?”
叶雨荷见也先言辞凿凿,一时间颇为困惑,她早就开始留意孔承仁的举止,感觉孔承仁并没有参与此事,因此她认定行刺鬼力失一事是脱欢、也先亲自授意亲信所为,可如今脱欢、也先居然一口否认,实在让她意料不到。
脱欢、也先为何否认此事?是他们还不想承认,抑或是……这件事根本不是他们做的?
可若不是脱欢派人行刺鬼力失的,那么,所有的一切根本无法解释。
正中叶雨荷心绪纷繁时,脱欢说话了:“叶捕头无论是否相信,本太师都已决定和诸位精诚合作,因此叶捕头所言,听过就算了。眼下我等要做的事情,还是缉拿刺客!承仁……你加派人手,细细搜寻,务必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孔承仁神色惶惑,不待上前听令,早有兵士如飞奔来,低声在也先耳边说了几句。
叶雨荷认识来人是龙骑的手下,知道秋长风那面又有消息传来,心中突然又生出了几分牵挂,留意着也先的表情。
也先听那兵士说了几句后,表情突然变得很奇怪,注意到叶雨荷的目光,含笑道:“叶捕头又猜错了一样,朱高煦和秋长风均平安回来了,如今就在谷外。朱高煦想邀请我出谷叙叙,叶捕头若是不放心的话,不如和我一块去见见?”
叶雨荷不知是惊是喜,见也先对她居然没有动手的意思,更搞不清他葫芦里面卖的是什么药。但这时候,推搪无益,她亦想早点见到秋长风,于是立即点头。
也先向脱欢使了个眼色后,便带人和叶雨荷径直出谷。才一出谷口,叶雨荷就见到寒风凛冽中,秋长风、朱高煦立在雪地上,周围有龙骑带兵围住。
叶雨荷又惊又喜,早策马到了秋长风面前,见他正望着自己,只感觉苍茫冰雪,突然尽化为落花。
秋长风低声将发生的一切简略说了遍,叶雨荷闻言又惊又怒又是失望道:“又是也先这个小人在捣鬼。”她对旁的倒不放在心上,可得知夕照竟是一场空,一颗心空空荡荡,不知所依。
秋长风立即听出了什么,皱眉道:“又是?难道方才还发生了什么事情?”
叶雨荷有些急迫道:“鬼力失死了。”她失望之下,立即想到眼下情形对他们极为不妙,当然逃命要紧,才想将分析结果迅疾地告诉秋长风,不想发现秋长风闻言,脸上突然闪过几分异样。于是立即问道:“长风,你怎么了?”
秋长风竟似没有把这个消息放在心上,好像也没有感觉到危险迫临,只是低声道:“听汉王和也先在说什么?”
叶雨荷有些错愕,不信秋长风不知问题的严重性,但信秋长风的决定,转头向朱高煦望去。
朱高煦孤零零地立在雪地上,看起来颇为萧索,这时候,龙骑早将谷外发生的一切详细对也先说明,也先听完皱眉半晌,这才缓缓道:“不知道汉王如何解释呢?”他那一刻,眼中寒芒闪动。
有风起,卷起落雪飞扬,煞是冷清。
龙骑等瓦剌军见状均是手按兵刃,只待也先一声令下,就将朱高煦碎尸万段。
朱高煦的价值本来就在夕照上,如今朱高煦的手下送来个空盒子,怎能不让也先大失所望,心泛杀机?
朱高煦冷冷地望着也先,居然无视迫在眉睫的危机,反问道:“本王倒觉得,也先王子似乎应该先给本王一个解释?”
也先微愕,见朱高煦竟如此镇定,一时间反倒狐疑不定。
朱高煦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他没有了夕照,为何还能如此镇定?
半晌后,见朱高煦高傲依旧,也先心中一动,突然想到了什么,微微笑道:“汉王,这个谷雨嘛……早有反骨,当初入草原时就私下和我联系,说可帮我取到夕照,但要求取代汉王,也用金龙诀改命。可太师既然准备和汉王结盟,又如何会信这小人之言?”
朱高煦冷笑道:“但事实证明,谷雨这小人,还是对本王下手了。”
朱高煦越是沉静,也先就越发琢磨不透朱高煦的底牌,摊手故作真诚道:“或许是因为谷雨利欲熏心,这才做了忤逆之事,这件事真的与我无关,汉王总不会信了谷雨的话吧?”
叶雨荷只感觉也先卑鄙险恶,做作得实在让人厌恶,可他们现在偏偏对此人无可奈何。
朱高煦森然道:“本王眼下除了秋长风外,很难再信别人。”
也先目光闪烁,若有所思道:“因此汉王在这之前已经怀疑谷雨了?汉王让手下送个空盒子过来就是想试试谷雨?而真的夕照一定还在汉王的掌控之中吧?”
寒风拂雪,叶雨荷精神振作,忍不住激灵灵地又打个寒战,只感觉这其中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远远地超过她的想象。
风雪冷,朱高煦的表情比风雪还要冷。
也先对朱高煦的冷漠暗生警惕,不敢对朱高煦有任何轻视之意。
沉寂许久,朱高煦终于还是点头道:“本王送空盒子过来,不止想要试试谷雨……”他想试的还有很多人,当然包括也先。声音中带了几分冷嘲,朱高煦又道:“实际上,很多人不堪一试的。”
也先脸色又变,当然知道朱高煦是在讽刺他,不由得有些恼怒。
“那你准备怎么做?”一个声音传来,带来几分雪的飘忽。
众人远望去,只见到黑暗处又涌来一队骑兵,骑兵分开,脱欢越众而出,身披狐裘,脸带微笑,胡子和月色下的雪一样的亮。
朱高煦望着脱欢,缓缓道:“太师风雪夜来,看来对夕照势在必得了?”
脱欢笑容不减,轻声道:“本太师风雪夜来,其实只想表示对汉王的诚心。无论事情怎么改变,本太师和汉王之间的盟约不会改变的。汉王认为本太师应该怎么表示心意但说无妨,本太师尽量满足。”
叶雨荷虽早觉得脱欢远比也先还要老辣、深沉,但听其言语还是忍不住产生一种感觉,认为所有一切都是也先暗中捣鬼,和脱欢无关。
可这件事,怎么会和脱欢无关?
朱高煦沉吟半晌,转望秋长风道:“秋兄觉得本王应该怎么做呢?”他方才就说绝对信任秋长风,这刻又向秋长风问计,可见在他心中,秋长风的地位已无人能及。
秋长风又是掩住了嘴,轻轻地咳,他看似随时都要倒下,但谁也无法知道,他何时会倒下。
也先看着秋长风,露出又嫉恨又赞叹的神色,见秋长风在咳,他的嗓子也有些发痒,却暗自咬牙挺住,他不想败给秋长风,他一定会让秋长风一败涂地。
终于放下了手,秋长风叹息道:“若依在下所见,还得让也先王子在迭噶面前也立下个誓言,若在金龙诀改命之前对我等下手,天诛地灭,死后和太师的灵魂永世留在答鲁泽下。”
也先脸色倏然变得极为难看,忍不住握紧了双拳,就算脱欢脸色都有异样,皱了蚕眉。
叶雨荷大为奇怪,就听秋长风对她解释道:“这个誓言,就和我们中原人立下永世不得超生的誓言仿佛。不过嘛……瓦剌人更信迭噶有灵,也信人有轮回,若在迭噶面前这般立誓,反悔的可能性极小。”
扭头望向朱高煦,秋长风询问道:“汉王意下如何?”
朱高煦毫不犹豫道:“秋兄所言正是我所想的。”接着抬头望向也先,“王子,不知你是否赞同秋兄的提议?”
也先暗自咬牙,不待回话,脱欢哈哈笑道:“我等既然和汉王决定了精诚合作,就不会背弃誓言,既然如此,什么誓言均无轻重之分。”
也先长吸一口气,迸出几个字道:“好,就依汉王所言!”
众人当下重回金顶皮帐,再次请出了迭噶。三戒大师、朱允炆、孔承仁悉数在场,见到这种情形,均是神色异样。
也先以手抚胸,跪下立誓,缓缓道:“迭噶在上,瓦剌也先今日立誓,若在金龙诀改命之前对朱高煦、秋长风、叶雨荷三人有所伤害,天诛地灭,死后和家父脱欢的灵魂……永世留在答鲁泽下!”
叶雨荷听也先这般立誓后总算松了一口气。但转念一想,也先只立金龙诀改命之前的誓言,之后的事情就难说了,但目前他们实在也不能要求更多。
秋长风对也先这般立誓似乎颇为满意,和朱高煦交换下眼神,互相颔首。
也先缓缓站起,回望朱高煦道:“汉王,我如此立誓你应该再无话说。”顿了下,微笑道:“那夕照呢?不知汉王放在了哪里?”
朱高煦目光闪动,说道:“本王还要和秋长风出谷去取……”见也先立刻表现得很不耐烦,于是定睛于他,朱高煦道:“王子若不耐烦,大可和我们同去,只是这次绝不会用太久的时间。”
也先本以为朱高煦如同鬼力失般也会将夕照藏在身上,不想夕照还在谷外,忍不住皱眉思索,但到这时多说无益,当下也先、龙骑等人再次夹持着朱高煦、秋长风出谷。
到了谷外,也先本以为朱高煦会再放烟火传讯,不想他只是策马狂奔,很快到了当初手下被杀的现场。
所有尸体几被冻僵,鲜血凝结,暗夜下说不出的诡异凄凉。朱高煦翻身下马,突然跪到一匹死马旁,沉默下来。
也先暗自皱眉,略带嘲弄道:“汉王若是想为手下祭奠,倒不急于一时。毕竟死人可等,活人不想等的。”
朱高煦嘴角带着几分冷笑,突然一伸手,竟拔出腰刀来。
龙骑微凛,立即挡在也先的面前,也先却皱下眉头道:“退下。”陡然目光闪动,现出诧异之色,只因为他见朱高煦霍然挥刀,竟然向一匹死马的腹部砍去。
擦擦的响声不绝,连砍数刀后,朱高煦突然弃刀在地,伸手入了马腹,竟像要将马肚子里面的东西掏出来。
他只余一只手,行事并不方便,但看起来极为执著,根本不想让人参与。
也先见到这种场景,几乎要吐了出来,差点以为朱高煦发了疯,不然怎么会做出这种疯狂的举动?
不想朱高煦的手拿出来的时候,并未掏出马儿的肠子,手上却多了面精光闪闪之物,意味深长地看了秋长风一眼,这才望向也先道:“也先王子,这就是你想要的夕照!”
也先凛然,忍不住上前几步,借火光望去,见到朱高煦手中那物并不算大,甚至没有占据朱高煦的整个手掌。那物似玉非玉,似金非金,火耀雪光下,有暗影流动,乍一看,竟不知那物是何形状,仔细看,又感觉那物水波般流动,竟像透明的。
也先虽惊喜夕照的神奇,但亦奇怪朱高煦怎么取出的夕照?
朱高煦似乎看出了也先的困惑,淡淡道:“本王明送盒子吸引叛逆,将夕照藏在这匹马的腹部下,倒让王子意外了。”
也先略微脸红,这才看清楚朱高煦并未斩开马腹,只是劈开马腹处的一层皮。知道朱高煦竟将夕照巧妙地贴在了马腹上,也先也只能心中骂娘。
朱高煦用的是瞒天过海之计,他显然早防着也先心口不一,同时也怕手下背叛,因此才这般安排,这样的话,就算有人劫了盒子,朱高煦也是不怕,又有谁会想到朱高煦如此大胆,竟然将夕照藏在一匹马的身上?
龙骑见状亦是不能不服,但亦不解道:“汉王既然早知道谷雨根本没有取走夕照,为何还要去追谷雨呢?”
朱高煦冷漠道:“在阁下看来,人死了就死了,但在本王看来,兄弟就算死了还是本王的兄弟。背叛本王、杀害兄弟的人,本王就算追到天边,化作厉鬼,也要取他的性命!”
也先微笑,可笑容多少有些不自然,琢磨不透朱高煦是有感而发,还是针对他而言。
龙骑不由得有些汗颜,岔开话题道:“可汉王任由夕照留在此地,难道从不担心吗?”
朱高煦淡淡道:“人情如纸,世情如霜,阁下对死人都如此冷漠,这般冰天雪地,怎么会有人留意这匹死马?”
也先见龙骑已有些恼怒,突然笑道:“汉王,如今夕照已到,万事俱备,大家不必挨这霜雪的寒冷,不如先行入谷享受下胜利的成果,不知汉王意下如何?”他早就取过朱高煦手上的夕照,再不理会朱高煦,径直向谷中行去。
叶雨荷见状,忍不住再次担心,心道人情如纸,可也先和我们之间根本没人情可言,这番再次入谷,若启动金龙诀改命后,不知道我们还有没有机会活着出来?她虽知前途叵测,可毕竟走的还是义无反顾,只是临行间,突然见到秋长风和朱高煦交换个眼色,那其中,似乎还藏着什么难解的含义,竟连她都无法知晓。
那时候的她,不知为何突然有些心颤,总觉得过了这么久,她虽和秋长风生死不离,但秋长风显然还有许多秘密并未对她说起。
这些秘密,无论她如何机敏聪慧,都是无法破解的。
朱高煦等人再次进入金顶大帐时,夕照已落在脱欢之手。脱欢虽是一向表情阴冷,可得到夕照时,还是喜形于色。
金顶大帐中灯火辉煌,亮如白昼,夕照在脱欢之手显得极为绚丽夺目,让人一眼望去如梦如幻。
叶雨荷虽是眼力极佳,但远远看去,却一直看不清夕照究竟是什么形状。
脱欢终于收敛了笑容,开始把玩着夕照,对进帐的朱高煦并没有当初的客气,只说了句:“汉王辛苦了。”转瞬望向朱允炆,“朱先生,你可见过夕照?”
叶雨荷不知为何,感觉到身边的朱高煦似乎有些紧张,斜眸望去,见朱高煦轻轻地吸气,眼中有了几分异样。叶雨荷心中微颤,似乎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偏偏无法说出。
就在这时,听朱允炆道:“我亦未见过真正的夕照……不过看这夕照,倒和太祖信中所言很是相近。”
脱欢对这个答案显然不满,皱了下眉头,向三戒大师望去。
三戒大师喏喏地还没等回答,朱高煦一旁已道:“太师这么问,难道是怀疑本王拿的夕照是假的不成?”
脱欢淡然一笑道:“汉王实在多心了,本太师只是好奇问问罢了。”说完舒服地伸展双腿,眯缝着眼睛望向朱允炆,“如今金龙诀、艮土、夕照、离火俱备,朱先生总可把怎么启动金龙诀之法说了吧?若朱先生喜欢,不如就在今晚启动金龙诀如何?”
环望众人,脱欢笑道:“本太师已迫不及待,想诸位只怕也是如此。”
朱允炆沉默片刻,这才道:“深夜不行,金龙诀启动需夕照之力,因此改命之时机必须在黄昏落日,有阳光照耀其上才行!”
众人错愕,脱欢也很是意外,喃喃道:“夕照、夕照,原来是这么个意思。”
孔承仁一旁陪着笑道:“太师,若只是需要夕阳落山时启动夕照,我们还有许多时间。”
朱允炆脸色略带凝重,缓缓摇头道:“孔先生所言差矣,我们的时间已经所剩不多了,据我推算,从子夜算起,我们不过还有十二天可利用。”
孔承仁这才想起朱允炆的确说过,金龙诀六十年才能改命一次,十三日内必须启动,不然的话,只能再等六十年。
那时候众人都以为再聚齐夕照、艮土,就可立即改命,哪里想到还有这么多麻烦?
也先皱眉道:“这么说,如果这十三天都没有太阳出来的话,那我们岂不只能再等六十年?”
所有人均是吸了口凉气,脱欢也不例外。
朱允炆沉默许久才道:“不错,正是如此。”顿了片刻又唏嘘起来,“或许这也是命,看苍天是否给予我们改命的机会。不过看这几天都会晴空万里,不用担心太阳会到时候不见的。”
众人如释重负,脱欢却若有所思道:“除了必须在日落时启动金龙诀外,改命还有何限制?”
朱允炆道:“只要太师给我准备个高处,有充足的日落阳光照耀,其余的事情,我到时会对太师提及。”
也先冷哼一声有些不满,知道朱允炆这么说显然还是有些不信他们,要亲手改命。
脱欢目光闪烁地微笑道:“那最好不过,看来若无意外,我们明日就可了却心愿了。”言罢长长地叹了口气,有欣慰、亦有些振奋,“也先,你负责朱先生的安危。”
如今万事俱备,至关重要的就是朱允炆如何改命。眼下朱允炆关系重大,脱欢当然不想朱允炆有事。
转望朱高煦,脱欢倒也不算冷淡道:“汉王也辛苦了,今晚早些安歇。承仁,好好地招待汉王。”
叶雨荷心中微颤,只感觉这“招待”二字还有别的意思。朱高煦神色如旧,只是抱拳道:“多谢太师,秋兄,我们暂时先去休息好了。”他才要和秋长风离去,就听也先道:“听闻秋大人断案如神,这里发生了一件命案,想必叶捕头已通知了秋大人,不知道秋大人有没有兴趣查查呢?”
叶雨荷蹙着秀眉心中担忧。这命案在她看来并没有别的解释,也先这么说,是真像并非叶雨荷说的那样,还是想借机对秋长风不利?
也先虽发了誓言,可叶雨荷如朱高煦所言般,这里除了秋长风她谁都不信。
秋长风轻咳几声,沉吟道:“在下听叶姑娘提及过鬼力失身死一事,一时间得不出什么结论。”见也先嘲弄的笑容,秋长风仍显平静,“在下有些累了,今日想早些休息,顺便听叶捕头再说说凶案之事,明日再给王子结论如何?”
也先含笑道:“那最好不过,秋大人既然累了,还请早些安歇,只盼那凶手今夜莫要摸到秋大人帐内。”
秋长风微笑道:“多谢王子提醒,王子也保重,莫要被凶手得逞。”
二人言语平和,看起来竟忘记了生死恩怨,可叶雨荷听了,只感觉肃杀之意更浓。
月色冷,杀机浓。
等和秋长风、朱高煦再入了休息的毡帐后,叶雨荷迫不及待道:“长风,我感觉脱欢、也先均不可靠,鬼力失显然没有了价值才被他们暗中刺杀!我们今夜一定要当心。”
秋长风沉吟不语,朱高煦却在几案旁坐下,看着案上的油灯闪烁,脸色明暗不定,似乎根本没有将叶雨荷的话放在心上。
叶雨荷见到二人的反应蓦地明白过来,秋长风、朱高煦都是心机深沉之人,当然也明白这点,可依他们现在的情况,如何来解决这个难题?
很多事情,说出来前只有一个人担忧,可说出来后,就变成众人的烦恼了。
叶雨荷一想到这里暗自惭愧,竭力装作平静道:“或许是我多虑了。不管怎么说……今晚你们好好休息。”她已打定了主意,今晚不眠,要保护秋长风的安全。
秋长风终于开口道:“雨荷,你的忧虑是正常的,但依我所看,凶手不见得是脱欢和也先所派。”
叶雨荷微怔,诧异道:“你说什么?那凶手怎么会不见?”
秋长风沉默半晌才道:“依你所言,鬼力失是被一招断喉而死?”见叶雨荷点头,秋长风沉吟道,“当初在金帐之时,鬼力失曾经出手,你也看过。龙虎双骑加上个熊骑三人出手都未拿下鬼力失,可见鬼力失身为北元阿鲁台帐下的第一高手并不虚传。”
叶雨荷知道秋长风从不无的放矢,刻意提及这点肯定有深意,迟疑道:“这说明刺客武功极为高明……”
秋长风在帐中踱了几步,走到朱高煦面前坐下,若有所指道:“很多事情,绝非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的……”
灯芯“嗞”的一响,秋长风随手剪去点得过长的灯芯道:“很多事情都是欲速则不达,过长的灯芯不会让房中更亮,反倒会浪费灯油。真正的好计策能够摆在明面上,但是简单、容易经常被人忽略。”
朱高煦透过灯火望着秋长风,那冷酷的眸子中显然也藏着什么……
叶雨荷没有留意朱高煦的表情,却想到了秋长风说的话,便立即道:“这就是你曾说过的常见而不疑的道理?”
秋长风点点头道:“不错,依你我的身手都不可能一招就杀了鬼力失。毕竟凶手划破毡帐时鬼力失一定已经有所防备,凶手虽蓦地出现,但鬼力失身在险境当然不会没有戒心。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高手,能在鬼力失戒备下一招就杀了他?而以鬼力失的为人,他又如何会为救朱允炆而置自己的生命于不顾?”
秋长风果然还是秋长风,到如今依旧分析得入情入理,很快便找出了疑点所在。
叶雨荷凝眉沉思,对自己的判断开始动摇起来,眼眸中突然亮起一分光华道:“这么说,我推测的方向本来就错了?”突然身躯微颤,“难道说杀死鬼力失的会是他的熟人,鬼力失这才没有防备?”
秋长风点点头道:“我想多半如此。”见叶雨荷难信的表情,秋长风微笑,“你多半猜到可能是谁下的手了,但你还不能相信?”
叶雨荷点头,秋长风缓缓道:“这案子如此诡异,只因为打破了常规罢了,因为你从未想过他是凶手……”
叶雨荷不解中带了几分惊惧:“他为什么要下手?”
秋长风缓缓摇头道:“这个问题,并非眼下最迫切、甚至很要命的问题。”
叶雨荷见秋长风极为肃然慎重,心中又颤,立即道:“那眼下最要命的问题是什么?”
秋长风目光中闪过几分古怪,盯着朱高煦道:“这个要命的问题汉王当然知道!”
油灯又是一跳,朱高煦的身影也跳了下,但他坐在几案旁身躯还如铁枪般挺直,他突然问了句很奇怪的话:“你当然知道了?”
秋长风同样说了句奇怪的话:“本来不知的,但在汉王指点道路后,想了想,就慢慢地知道了。”
叶雨荷听得头大,实在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但无疑的是,他们说的是件很紧要的事情,因为这二人的脸上都带了几分冰雪般的凝重。
朱高煦斜看了叶雨荷一眼,缓缓道:“这件事我不认为可以让叶捕头知道。”
叶雨荷几乎要大叫起来,秋长风扭头看了叶雨荷良久,见她终于隐忍,不禁涩然一笑道:“汉王,眼下我们三人不该再有什么隐瞒。雨荷她经过这些事情后应该知道如何去做了。我们眼下也需要她的帮手,因此……这件事,不该瞒着她。”
叶雨荷心喜中带了几分欣慰,立即道:“不错,眼下我们三人绝对应是一心,难道汉王担心我会泄露秘密吗?”
朱高煦望着油灯,嘴角带了几分嘲讽地笑道:“这点我倒不担心,我只担心你若知道真相会受不起这个打击。”
叶雨荷斩钉截铁道:“绝不会!”不待再催,就听到朱高煦说了一句雷霆万钧的话。
那话虽普通,但内容之震撼,简直击飞了叶雨荷的三魂七魄,让她只觉得血液突涌,又全部消散。
那句话只有简简单单几个字:“其实……本王根本没什么夕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