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熊熊,照得湖面亮如白昼,却难明幽途曲径,三生如梦。
夜如薄纱般铺在黯然的湖面上,沉默地伴着流离不安的光影,粼粼闪烁,空气中弥漫着诡异森然,似有暗魅流动。
叶雨荷目光转动,只感觉火光外似乎总有鬼影在狰狞地闪动。
也先说得不错,在四周兵士的监视下,除了是鬼或者是隐形的人,根本没有人可能逃过瓦剌兵的搜寻。
水荡桨声,湖面上有小舟靠岸,舟上下来一个兵士,跑过来道:“启禀太师,我们已从湖内由南到北搜了五遍……没有发现有人的踪迹。”那兵士口气中带着几分惶恐。
脱欢只是扬扬眉,居然还能抑制住怒意道:“没用的东西,再搜!”
那兵士听出脱欢的不满,才要退下,又有瓦剌将领前来道:“启禀太师,已派狼人沿湖嗅寻,并未发现陌生人的行踪。”
脱欢神色益发的阴沉,蚕眉锁得更紧,却连话都不再说了。
他好像也的确无话可说。
帐篷内没有刺客,湖中亦是没有,岸边也没有,难道说这刺客真的能飞上天去?
孔承仁见状,小心翼翼道:“太师,我们这般搜寻,绝不可能有人逃出我们的视线。”
脱欢反问道:“那凶手现在还不见,你如何解释?”
孔承仁滞住,神色涩然,百思不得其解。
也先目光从众人身上闪过,最后落在叶雨荷的身上,突然道:“听闻叶捕头本是浙江十一府的头名捕头,精熟追踪之法,当初曾让东瀛忍者吃了大亏,不知依叶捕头所见,这刺客究竟会藏在哪里?”
叶雨荷根本不想为也先等人出力,奈何这件事实在极为诡异,吸引得她不由得不想。她的脑海中早将鬼力失遇刺的经过翻来覆去地想过,可依旧没有半分结果,于是缓缓摇头道:“我想不出来。”
也先淡淡一笑道:“原来叶捕头也不过如此……”
叶雨荷虽知也先是激将,还是心中不悦,哼了一声。
这时有兵士又急匆匆赶到,跪倒禀告道:“太师,虎骑已带人手前去支援龙骑,有最新消息传来,抢走夕照的凶徒躲进了距此三十里外的阿卜岭。龙虎双骑和朱高煦、秋长风已入岭搜寻。”
叶雨荷闻言,一颗心忍不住又悬了起来。她本以为夕照、艮土一到,唯一要考虑的就是怎么暗斗也先,争取改命,哪里想到中途又起波折。鬼力失一死,脱欢能否再取到艮土?
一念及此,叶雨荷忍不住向脱欢望去,见他正和也先交换眼色,其中似乎蕴藏着什么隐情。
叶雨荷心中一凛,脑海中突然有了个模糊的印象,但一时间又想不分明。
这时就听脱欢道:“朱先生,鬼力失大人不幸遇刺,本太师甚为痛惜。可鬼力失大人一死,这艮土却不知被放到了哪里?”
众人闻言,不免感觉脱欢实在薄情寡义、人走茶凉,关心的只有艮土一事。
叶雨荷却蓦地想到了什么,脸色微变。
朱允炆终于从惊惧中恢复到往日的平静,说道:“这点太师倒不用着急。”
脱欢微扬蚕眉,反问道:“本太师不用着急?难道朱先生已知道艮土的下落?”
朱允炆轻叹一声道:“其实艮土……应该就在鬼力失大人身上。鬼力失大人对艮土极为看重,不可能将这种东西交给别人携带。”
脱欢动容,向三戒大师看了眼,似有困惑,三戒大师失声道:“这怎么可能?那艮土……”
脱欢一摆手,止住三戒大师的下文,和也先又交换了个眼色。
也先会意,立即和孔承仁再次带朱允炆入帐,不多时,也先手捧一物出来,长声笑道:“太师,艮土果然就在鬼力失的身上。”
众人之中,大多只听过艮土之名,从未见过艮土的样子,忍不住向也先手上望去。
只见也先手中的那个物什色泽暗黄,有尺半之长,五指宽窄,比砚台略厚,乍一看,如同个放短剑的盒子。
三戒大师一见到那物,周身立刻颤抖起来,得脱欢示意,上前细看了两眼,缓缓点头。脱欢见状,露出一丝难得的笑容。
叶雨荷瞥见三戒和脱欢的表情,明白过来,眼下看过艮土的只有三戒和朱允炆两人,脱欢此举当然是要三戒大师认清艮土,提防有诈。这个脱欢,看似一切难萦于心,实则处处留着机心。
她心中同时有几分奇怪,她不知道艮土是什么东西,但听其名字,只以为和泥土仿佛,哪里想到竟然是这么个东西。难道说艮土是藏在那盒子之中?可更奇怪的是,这东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一个人若带在身上很是别扭,她真猜不到鬼力失将这东西藏在了哪里?
脱欢确定艮土无误,略松了口气。他费尽心力,眼看功成之际突然有变,当然远比旁人都要焦心,但他毕竟老辣,看起来仍喜怒不形于色,此刻想到的问题倒和叶雨荷一样,奇怪道:“鬼力失究竟将艮土藏在哪里了?”
他早知道艮土的形状大小,因此见到鬼力失时,绝不认为鬼力失会把这东西藏在身上,是以对鬼力失极为客气,哪里想到事情总是出乎意料。
孔承仁立即讨好地笑道:“回太师,鬼力失将这物绑在大腿内侧,用袍子遮住,倒是好费心机。”
脱欢哑然失笑,孔承仁又奉承道:“饶是他这般机心,亦是等不到金龙诀改命之时,可见冥冥之中早注定太师才是得金龙诀眷顾的那人。”
脱欢却是皱了下眉头,不经意地看了朱允炆一眼,缓缓道:“可鬼力失毕竟在本太师这里出的事……”
众人方才被艮土吸引,这刻才想起还有个鬼魅般的凶手隐藏在附近,心中凛然。
也先也向朱允炆看去,目光中突然闪过几分奇异,微笑道:“难道说,我们只有等秋长风回来才能知道凶手是谁吗?”
叶雨荷瞥见也先眼中的嘲弄,脑海中陡然有电光一闪,脸色变得苍白起来。
脱欢和也先交换了个眼色,突然道:“叶捕头,无论我们以前有什么恩怨,但眼下我们总是同舟共济的。”
叶雨荷“嗯”了声,静待脱欢的下文。
脱欢轻叹一声道:“如今凶手诡异,难觅行踪,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他刺杀朱先生是为了破坏金龙诀的启动。”顿了片刻,“因此……也先,你传令下去,务必将朱先生先严加保护起来……”又转望叶雨荷,“也请叶捕头和我们齐心协力,竭力找出凶手下落,不知道叶捕头意下如何?”
叶雨荷面上显出如琉璃般的颜色,沉默不语。
脱欢皱了下蚕眉,缓缓道:“叶捕头难道不愿吗?”
叶雨荷微吸一口气,目光从朱允炆、也先的脸上扫过去,突然道:“我倒觉得不用找寻凶手的下落了。”
众人错愕,就连脱欢都是一怔,目光中陡然闪过几分异样,喃喃道:“不用?”
孔承仁追问道:“为何不用?”
众人的目光刹那间都落在火光旁那静若荷花的人儿身上……
就见叶雨荷嘴角微翘,似笑似嘲地淡淡道:“因为……我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
天幕遥,月更远。夜色笼过阿卜岭的轮廓,压到众人眼前;月色却刺透了苍茫的夜,照了下来,形成似远似近的浮沉。
岭浮如龙,雪沉似银。众人骑马踩着如银的白雪,听着咔咔的响声,均是神色肃杀。
秋长风掩嘴轻轻地咳,哈气白霜般挂在他的唇边、眉间,映得他脸色更加的黯淡憔悴。可他还是骑马跟在朱高煦的身边,并没有丝毫的停顿。
就算龙骑再看秋长风的时候,眼中都带了几分钦佩之意,他本以为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人随时都会倒下去,怎料到此人竟有深山老竹般的坚韧。
众人终于停下来,前方的蹄印突然分成了两个方向,龙骑皱眉不语,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抉择。
他们得知夕照被抢后,立即追寻敌踪。幸好谷中温暖如春,谷外还是雪铺苍茫,他们循着雪地上的马蹄痕迹狂追下来,终于入了阿卜岭。
阿卜岭内地形复杂多变,众人却是一鼓作气紧追不舍。不知入岭多久,本是一直蜿蜒的马蹄印记陡然分作了两路,显然是凶徒们分路而走,倒让龙骑左右为难,他一方面为难怎么去追,还要考虑一定要盯住朱高煦,不能让朱高煦借机逃脱。
夕照就算不见,龙骑也一定要把朱高煦、秋长风带回去,才能向太师复命。
朱高煦望着雪地的蹄印,突然望向秋长风道:“你觉得我们应该向哪路追?”他倒没有龙骑的那些心思,只抱着一个念头,那就是追回夕照!
秋长风看了片刻地上的痕迹,突然道:“汉王觉得我们追哪路好呢?”
朱高煦沉默半晌,缓缓摇头。龙骑见状,心中微沉,却听秋长风对他道:“那不如阁下追左边的道路,我和汉王带人从右边的山路追过去?”
龙骑立即道:“那好,我们分兵两路,雅各失,你带一半人马从左边追。”一骑兵队长越众而出,领命离去。龙骑转望朱高煦道:“在下想跟汉王从右路追敌,不知汉王意下如何?”
朱高煦冷笑一声,显然明白龙骑的用意,却不言语,鞭马循右边山路的蹄印追下去。龙骑不敢怠慢,紧跟不舍,却没有留意到秋长风那刻的眼神多少有些奇怪,似不安,又像是焦虑……
众人疾驰不久,很快发现前方蹄印突然折而上山。山路渐渐崎岖险恶,马儿难行。
不多时,前方突然传来几声马嘶,众人闻声精神一振,奋力冲上近前,见到两匹马摔断了腿卧在雪地上,无助地嘶鸣。
有人高呼道:“他们跑不远了。”
龙骑闻言,望着继续蜿蜒向上的敌人踪迹,一颗心却沉了下去。他意识到可能追错了方向,敌人蓄谋来夺夕照,应该会留有退路,怎么反倒会向山顶逃避?
朱高煦却沉默不语,见山路再难行马,翻身下马,竟徒步向山顶爬去。
龙骑见状,虽有迟疑,但不敢任由朱高煦离去,只能紧紧跟随,回头向秋长风望去,见到他步履蹒跚,但仍勉力前行,暗自皱眉。
众人奋力攀爬,又过了盏茶的工夫,陆续见三匹马儿被弃山路之上。龙骑方才查蹄痕时知道敌人不过十骑,分路后,这里的人手不过只余五人,眼看敌手坐骑尽数抛弃,不知为何,心中反倒有几分忐忑不安。
再过片刻,前方突然有寒风吹来,龙骑蓦地发现,众人已到了山顶,不待细看形势,就听前方有人突然狂笑道:“你们终于来了?”
那笑声夹杂在寒风中传来的,带着无尽的绝望癫狂之意!
夜幕之下,那笑声有如从幽冥中传来。
龙骑虽然胆壮,但在这夜森月凝、雪冷风硬的山顶陡然听到这种笑声,也不由得周身泛寒,胆魄发抖。等他看清楚眼前的情形时更是吸了一口凉气,那凉气从他的口腔喉管沁进去,一直寒到了他的脾脏指尖。
如霜的月色铺在银色的白雪上,泛着清冷的寒芒。
可那寒芒内却夹杂着紫红的血色。血色中竟卧着四具尸体。而那尸体的尽头,背对众人站着一人,长发披散,有如厉鬼。
方才那狂笑之声显然就是那人发出的。龙骑心中一阵茫然,一时间竟好像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朱高煦远没有龙骑般茫然,只是立在雪中,冷漠地望着那如鬼的背影,突然道:“果然是你!”
那人狂笑道:“不错,就是我,你想不到吧?”他霍然转身,本是儒雅斯文的脸上竟带着极为疯狂之意。
龙骑见到那人后不免失声道:“怎么是你?”他终于认出,这放声狂笑之人,居然是朱高煦手下二十四节之一的谷雨!
龙骑心中震撼,心思一时间千头万绪不知从何理起。他认识谷雨,因为当初就是谷雨前来联系脱欢,之后朱高煦才来投奔的。但那以后龙骑就没有见到过谷雨,倒也没有留意这人的下落,怎料想此时此刻,居然是谷雨截杀了送夕照之人。
蓦地脑海中光电闪亮,想到当初秋长风曾说了几句古怪的话:“很奇怪……凶手应该是向西方逃走的……汉王,可我看不到凶手来的方向……汉王,我们眼下应该怎么做?”
当初龙骑听了秋长风的这几句话,只感觉秋长风是在请示汉王怎么做,也奇怪凶手究竟是哪里来的。但现在他才想到,秋长风不是在请示汉王,而是早看出凶手可能是谁。
当初那些尸体的南方、西方均有蹄痕,可龙骑根本没有查到敌人怎么来的,只因为他忽略了一点,那些人是沿着他们前来的方向所来。
只是那些痕迹被他们繁杂的蹄印掩盖,龙骑也一直以为那些痕迹是朱高煦本来留守接应人留下的。
龙骑从来没有细数所有的痕迹,现在想想,事实很显然,是谷雨奉命带人在前方接应,但谷雨背叛了朱高煦,在接应夕照的时候杀了同伴后夺夕照逃走。而秋长风显然早猜到这是朱高煦手下的背叛,这才如斯询问。
想到这里,龙骑暗自有些惭愧,望着狂笑的谷雨心中纳罕,不解谷雨为何会背叛朱高煦。他这时已看清楚周边的地形,见谷雨手里捧着个匣子,身子立在悬崖边上,忍不住心惊。
不用问,那匣子里面就放着夕照。谷雨早就失去了理智,他们现在需要做的,就是怎么想办法抢回夕照,不让那匣子落入悬崖,不然可就追悔莫及。
朱高煦凝望着谷雨,轻叹一口气道:“本王真没有想到是你,为什么?”
谷雨闻言,再次放肆大笑,笑得涕泪皆流,许久才止住了笑,抽搐般指着朱高煦道:“为什么?你不知道为什么?”
朱高煦眼中蓦地有了几分悲哀之意。“我不知道,我对你们一直不差……你不该这么做的……”
谷雨截断道:“我不该,那我该怎么做?”脸上满是愤懑,“朱高煦,我们跟你这么多年,我们得到了什么?我一直以为你可以当上皇帝的,可我想错了,你妇人之仁,优柔寡断,终究是一事无成,绝非做天子的材料。你若早听我言,几年前势力最盛时就效仿唐太宗杀了太子,何至于落到今日的地步?你真的很蠢,蠢到一直相信朱棣给你的诺言,蠢到反做了李建成,到现在你还不明白?朱棣是骗你的,一直以来都是骗你的。”
朱高煦眼角抽搐了几下,低喝道:“住口!”
谷雨哈哈大笑道:“住口?我到现在为何还要住口!”嘲弄地望着朱高煦,“你实在让我失望,我不会再跟着你了……”
“因此你跟了也先?”秋长风冷冷道。
谷雨闻言一怔,竟止住了笑,目光凝冰般看着秋长风,那一刻,冰寒风冷,似乎都及不上他眼中的寒意。
“秋长风,你是个聪明人,你一切都猜到了。”谷雨一字字道。
秋长风望着谷雨的双眸,心底蓦地泛起一股寒意。“你被也先收买,他说你只要能帮他得到夕照,他就可助你实现愿望?”
谷雨又疯癫般地笑了起来,“不错,你猜得实在太对了,简直如同亲见。”
朱高煦握紧双拳道:“本王的愿望和你的愿望又有什么分别?”他浑身颤抖,眼中露出痛恨之意——被人背叛的那种恨意。
谷雨叫道:“当然有分别!你一直高高在上,给我们些东西不过都是施舍,你什么时候想到过我们的真正感受?你到现在还奢望得到皇帝之位,然后期冀从那虚无缥缈的愿望中挤出点好处再施舍给我,可我为何还要跟着你,我为何不能为自己做主?你可知道我真正想要什么?”
朱高煦的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我不管你想要什么,但你为了这个理由杀了自己的兄弟终究不对。”他的目光落在地上的四具尸体上,神色怆然,“他们先被你蛊惑,后来不准备和你一路才被你杀害?”
“够了!”谷雨一挥手,像要割裂和朱高煦的所有关系般嘶声道,“难道到现在你还要假仁假义?这些人不是我害的,是被你害的!”
龙骑心中错愕,却终于猜到了事情的原委。他当然明白也先的心思,更知道也先绝不是一个信守承诺的人,脱欢表面上和朱高煦结盟,也先却暗地里收买谷雨要中途拿走夕照。如果这事成功的话,朱高煦拿不出夕照,脱欢当然不用再对朱高煦守什么诺言,也先这招可说是阴狠毒辣,一箭多雕,不但可挑拨朱高煦和手下的关系,还能给秋长风以致命的打击。可就算谷雨不成功也无所谓,也先事后可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因为也先早算准朱高煦还是要拿夕照给他们的。
一想到这里,龙骑只感觉有个事情很奇怪,按理说,谷雨鼓动了几个朱高煦的手下劫走了夕照,可说是其意甚坚,但那几人后来为何又不想和谷雨一路,反倒被谷雨所杀呢?
龙骑困惑间听朱高煦道:“我一直对得起兄弟……”
谷雨怪声叫道:“那是你的认为!”他手上捧着那个盒子,不知是冷还是激动,抖个不休。
朱高煦脸上去了痛恨,益发地冷冷道:“那你现在要怎么做?”
谷雨不知为何突然退后一步,颤声道:“汉王,我……我……知道……不,你知道,我是迫不得已的。”他突然服软,倒让龙骑大为意外。
朱高煦冷漠道:“那又如何?”
谷雨看了一眼手中的盒子,战栗道:“夕照现在在我手上,只要我抱着这盒子一跳,你什么希望都没有了。”
龙骑紧张地上前一步,却被朱高煦挥手止住。朱高煦淡漠道:“你应该知道,我不受人威胁的。”
谷雨抖得如寒风中的落叶,道:“你什么意思?”
朱高煦冷漠道:“我的意思是,你跳吧。”
龙骑几乎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失声道:“什么?”
谷雨也是一呆,抖得更加厉害,颤声道:“可是我不想死,我想和你做个交换。”
龙骑代朱高煦道:“好,你说。”在他心中,当然以追回夕照为第一要务,无论谷雨提出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暂时让谷雨不跳下去当然最好。
谷雨颤声道:“汉王,这盒子我还给你,但你一定要保我的性命。”
龙骑立即道:“好,我答应。”他当然觉得谷雨的生死可暂时放在一边,更何况谷雨是被也先收买的人,也先也不会执意要谷雨的性命。
不想朱高煦漠然道:“本王不答应。”
龙骑怔住,诧异道:“汉王,你说什么?”
朱高煦冷冷地望着谷雨,一字一顿道:“本王说,本王绝、不、答、应!”
谷雨抖得益发剧烈,失魂落魄地望着朱高煦,哑声道:“你……你……为何不答应?”陡然再次狂笑起来,“我知道你为何不答应,你怕我说出你的秘密,是不是?”
朱高煦脸色微变,但仍沉着道:“什么秘密?”他上前一步,手握紧了刀柄。
谷雨见状嘶声叫道:“龙骑,他要杀人灭口!”
龙骑心中凛然,虽不知究竟,还是立即挡在朱高煦的面前,拦阻朱高煦的进一步举动,缓缓道:“汉王,在下觉得你行事有些不符常理。”
朱高煦眼中寒芒闪烁,没有进一步的举措,只是“哦”了声。
龙骑盯着朱高煦,缓慢道:“眼下我等最重要的事情是取回夕照,不知汉王为何舍本逐末?”
谷雨遽然叫道:“因为他根本没有夕照!”
龙骑一震,秋长风脸色改变,就见谷雨手一翻,打开了盒子。月照霜雪,众人借微末的雪光望去,见到那盒子里面果然是空无一物!
龙骑大惊,一时间心神震撼,不知如何是好。
朱高煦根本没有夕照?朱高煦在做戏?朱高煦没有夕照,却骗说拥有夕照,所为何来?
恍惚间,龙骑突见朱高煦眼中杀机泛动,心中凛然,立即退后一步,朱高煦霍然拔刀前行,锵的一声砍向了谷雨。
谷雨见状大惊失色,惊声道:“救我。”
刀光如月,月如雪,雪光刹那间已将谷雨笼罩。
龙骑大惊,喝道:“刀下留人。”他一时间还没回过神来,更无法立即判断谷雨所言真假,但知道所有的关键均在谷雨身上,因此知道谷雨此刻绝不能死。
朱高煦出手在先,龙骑蓦地出手一抓,却后发先至,一把居然抓住了朱高煦背心裘衣,才待用力回拉,就听到谷雨一声惨叫,落下了悬崖。
那惨叫声良久不绝,从断崖处激荡回来,煞是惊心动魄。
原来谷雨见朱高煦砍来,吓得立即退后,却忘记身后就是悬崖,一脚踏空,竟捧着那个盒子跌了下去。
龙骑大惊,一个箭步窜到崖边,探头望去,只见悬崖深邃难测,如怪兽巨口,想到朱高煦就在身边,忍不住心寒倒跃,一挥手,众手下已将朱高煦、秋长风围了起来。
谷雨已经摔死无疑,夕照根本没有吗?龙骑想到这里,脸寒如霜,心中警惕,只怕如今真相大白,朱高煦做困兽之争,会和他们拼个鱼死网破。
有风起,吹得枯枝残雪萧瑟地落……
朱高煦手持单刀立在那里,却没有望向龙骑和一帮虎视眈眈的瓦剌兵士,他只是看着谷雨落下的方向,脸色如夜般的沉冷、狰狞。
许久,朱高煦缓缓扬刀……
龙骑脸色微变,喝道:“朱高煦,你要做什么?”
锵的一声,朱高煦收刀回鞘,手却没有离开刀柄,略带讥嘲道:“你认为本王要做什么?”
龙骑以为想通了一切,喝道:“你根本没有夕照,谷雨劫持盒子后,也早知道盒子内没有夕照,因此方在绝望之下杀了跟随他的同伴。”
朱高煦嘴角泛起冷酷地笑道:“或许他们分赃不均——他们本没有赃物可分的。你说是不是?”他最后一句话却是望着秋长风说的。
秋长风除了开始时的震惊外竟一直沉默无言,亦没什么动作,甚至汉王拔刀挥向谷雨的时候,他都没有了往日敏捷的判断,来不及阻止一切的发生。闻汉王发问,秋长风突然弯腰剧烈地咳嗽起来。
朱高煦望着风中那佝偻的身影,五指松开,手终于离开了刀柄。
龙骑却丝毫不敢大意,喝道:“朱高煦,你乖乖地随我去见太师,我不会动你。可你若是再敢动手,我不会客气。”
朱高煦斜睨着龙骑冷冷地道:“我正要去见太师,为何要动手?”说罢大步下山。
龙骑向手下示意,前后夹着朱高煦和秋长风向山下行去。
风雪迂山,龙骑一颗心更是迂回百转,盯着朱高煦的背影,一时间倒猜不透朱高煦究竟想着什么。朱高煦没有夕照,若这般去见脱欢,无疑是死路一条,朱高煦难道真的想不到这点?
若是以往,龙骑倒会这般猜测,但他低头见月色蒙蒙,抬头望青山如老迈白头时,心中蓦地打了个寒战,他只知道,既然他都想到了这点,阴险如朱高煦者绝对不会没有想到这点,既然这样,朱高煦究竟在想什么,倒和雪峰顶上那朦胧的月般,时隐时现在云侧,让人琢磨难定。
鬼力失遇刺,凶手诡异难测,众人惶惶琢磨的时候,叶雨荷突然说出知道凶手是哪个,众人皆惊,就算是也先都露出了诧异之意。
只有脱欢好像没有诧异,他冷静如旧,因为他是脱欢。
能成大事者,显然都能在关键的时候保持冷静,不然所谓的大事,转瞬就会灰散烟飞,轰然倒坍。
脱欢当然认为自己是能成大事者,其实在他看来,他的儿子也先及朱高煦、朱允炆甚至秋长风都可成大事,因为这些人性情品性虽不同,但无疑都极为能忍。
看一个人的品性显然不是看他意气风发的样子,而是要看他落寞时候的表现。
叶雨荷落寞的时候,表现得过于软弱,脱欢对其评价并不算高,可脱欢显然也没有想到过,最先发现凶手的竟是叶雨荷。
动动蚕眉,脱欢饶有兴趣地问:“本太师很想听听叶捕头的高见。”
众人侧耳,可叶雨荷反倒沉默下来,神色似乎有些犹豫。孔承仁虽自负才智颇高,但没能发现凶手,早就汗颜。他不信叶雨荷能比他聪明,忍不住问道:“叶捕头,依你所见,凶手会藏在哪里呢?”
叶雨荷突然道:“太师,我不敢说的。”
脱欢微怔半晌才道:“有本太师在此,千军卫护,就算凶徒有惊天之能,也对你无可奈何,你尽管说好了,本太师……负责你的安全。”
叶雨荷淡笑了一下,道:“那真的要多谢太师了。”她蓦地一笑,其中虽还带几分忧悒愁苦,但火光似乎都被她的笑容染得明艳了几分。
众人一直只见到叶雨荷冰冷的表情,蓦地见到这般容光,都不免为之惊艳。
可叶雨荷很快收敛了笑,恢复到平日的冷漠表情,斩钉截铁道:“其实凶手不用藏的,他……就在我们中间!”
一言既出,石破惊天。
众人那一刻的脸色,或难看、或错愕,有不信、有冷笑,可更多的都带着几分震骇莫名,难以相信。
凶手就在他们中间?
众人面面相觑,就算是也先,都是神色狐疑不定。脱欢依旧眯缝着长目,摸着发亮的胡须,望着叶雨荷,似在琢磨着叶雨荷这个人,半晌后才道:“叶捕头这么说,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叶雨荷缓缓道:“太师应该明白的。”
若是旁人这么说,脱欢只怕早喝令拖出去斩了,听叶雨荷这般说,脱欢反倒笑起来,摇头道:“本太师并不明白。”
月色下火光闪动,火光闪耀中,叶雨荷双眸如湖水般清澈明净,她仿佛又回到了初入庆寿寺之时……
蓦地想到当初庆寿寺的初见,叶雨荷心中颤动,那时候她故作冷淡,根本不望秋长风一眼,但其实在上楼之时,早将众人的神色看得清楚。
往事如潮,澎湃起伏,她突然记得那时候秋长风看她的眼神。那时候她不明白,但在此刻,她再难忘怀。
长吸一口气,叶雨荷仿佛又回到浙江省十一府头名捕头的身份,沉着道:“本来我也不明白凶手究竟是谁,藏身何处,这件案子我琢磨了许久,发现如果真的如所有人说的那样,这凶手根本无法逃脱,凶手当然也不会是鬼,凶手让我们看不到,只因为他有一个极为奇特的身份。”
也先眼中略现奇异之意,反问道:“什么身份呢?”
叶雨荷并不直接回答,突然道:“除神智失常者,杀人者必有动机。这凶手这般奇诡的手段,当然不是神智失常,那他的动机是什么?”顿了片刻,见众人凝神倾听,叶雨荷又进一步提出了疑问,又道:“可在这之前,我们显然还要弄清楚一个问题,凶手是要杀谁呢?”
孔承仁本以为叶雨荷有什么高明的看法,闻言忍不住讥笑道:“原来叶捕头连这个问题都没有搞清楚。”见叶雨荷以咄咄逼人的神色望过来,突然有些心虚道:“事实是,凶手本来想杀朱先生,但被鬼力失大人发现,于是前去拦阻,却被凶手所害。凶手还要对朱先生动手时,见我等入帐,这才仓皇离去。”
叶雨荷淡淡道:“孔先生所想,正和我当初听到案情后想到的一样。但我突然有个古怪的想法,那就是……凶手要杀的本来就是鬼力失大人。”
孔承仁一怔,不禁道:“凶手杀鬼力失大人……做什么?”他本是满腹经纶的样子,但话说到最后竟有了几分颤音,还禁不住地偷看了脱欢一眼。
叶雨荷流转,目光又恢复到往日自信的神色。“孔先生这个问题问得好,但我想问一句,凶手要杀朱先生是为了什么?”见孔承仁脸色苍白竟不能答,叶雨荷又望向也先道:“王子是否知道呢?”
也先神色有了几分异样,摇头道:“我也不知。”
叶雨荷轻声道:“如果说王子都不知道,那只怕真的没人知道了,这就是最奇怪的地方。朱允炆眼下是启动金龙诀的最关键之人,金龙诀未改命之前,谁都不会、也不能杀害朱先生……”
朱允炆一直沉默,闻言平静道:“听叶捕头这话,好像我若改命后,谁都可以动手杀我了?”
叶雨荷避而不答,转望三戒大师道:“我这话说得有些问题,或许眼下三戒大师是唯一有可能杀朱先生的人,但事实证明,这种事情并没有发生。”
三戒大师满是惶恐,想要呵斥叶雨荷,却又不敢。
叶雨荷流转的目光落在脱欢身上,缓缓道:“既然杀朱先生的动机根本就没有,我就从结果推断,这凶手前来,只是要杀鬼力失大人罢了,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个掩饰。”
众人神色迥异,也先忍不住问道:“谁会在这里谋害鬼力失大人?”
叶雨荷轻叹一口气,凝望脱欢道:“太师真的要我说出来吗?”
脱欢眯缝着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叶雨荷道:“当然要说出来,叶捕头说到一半却突然中止,岂非是吊人胃口?”
他目光闪烁,那一刻,似乎藏着什么秘密。
叶雨荷目光中有锋锐显现,长吸一口气后点头道:“好,那我就告诉太师,这凶手不是旁人,正是太师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