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四年七月初九,天空清澈澄明,夏末初秋的金色阳光照耀着整座长安城。
这一天是大唐臣民的一个盛大节日。
宽阔的朱雀大街两侧一大早就已万头攒动,无数的长安百姓正在翘首眺望——等待班师凯旋的秦王李世民和他麾下那群骁勇善战的将士。
当气宇轩昂的李世民一马当先地出现在明德门的时候,围观的百姓立刻发出响彻云霄的欢呼。秦王李世民按辔徐行,昂首挺胸地向他们走来,初升的秋日朝阳就像一顶巨大的金色冠冕佩戴在他的头顶,他身上那一袭精美绝伦的黄金铠甲在阳光下闪耀着令人目眩神迷的华丽光芒。人们不约而同地发现,这个大唐帝国最年轻、最杰出的军事统帅不但有着一张坚毅而英俊的脸庞,而且身上还有一种不言自威的凛凛霸气。即便隔着一段距离,许多人还是能感受到那种无以名状却又摄人心魄的非凡力量。
紧随秦王李世民之后的是齐王李元吉、李世勣、尉迟敬德、屈突通、程知节、秦叔宝等二十五位威武豪迈的大将军。在他们身后是一万名英姿飒爽的铁甲骑兵和三万名甲仗鲜明的武装步兵。伴着雄壮的军乐,这支庞大的队伍迈着整齐的步伐从朱雀大街上缓缓走过。在面朝凯旋队伍的方向,天子李渊和文武百官正站在太极宫高大巍峨的朱雀门楼上,面带笑容地注视着他们。
作为一个父亲,李渊当然为自己能拥有这样一个天纵神勇的儿子而感到欣慰和自豪;作为一个皇帝,他同时也为大唐帝国能拥有这样一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军队而感到喜悦和骄傲。
然而,李渊温婉和煦的笑容背后,却隐藏着一层常人不易发觉的东西。那是一种隐忧——一种无形却强烈的隐忧。
李渊觉得李世民的功劳实在是太大了!先是平定了薛举父子,占据了陇右;继而又打败刘武周,收复了太原与河东;如今又击败窦建德,逼降王世充,一举统一了河南河北……放眼当今天下,还有谁的武功比他更盛?放眼整个李唐朝廷,还有谁的功勋比他更高?这样的盖世功劳非但盖过了他的兄长太子李建成,甚至盖过了自己——至尊无上的大唐天子李渊!对此,朝廷该给予什么样的封赏,才能满足这个天纵英才的次子李世民的愿望?随着功勋、威望与实力的全面提升,李世民会不会生出觊觎最高权力的野心?如果他确实生出了觊觎储君和天子之位的野心,那自己该如何防范?
就在这举国欢庆的一刻,面带笑容的天子李渊不得不在内心对自己发出了一连串诘问。
李渊相信,这样的担忧并非杞人忧天。那句老话叫什么来着——功高震主?对了,李世民现在就是典型的功高震主!尽管他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但是历史上为了争夺最高权力导致父子反目、兄弟相残的例子还少吗?远的不说,就说自己的姨父杨坚和他的五个儿子,不是刚刚上演了这样一幕悲剧吗?面对这种历朝历代似乎都难以避免的政治隐患和亲情危机,自己能不能找到成功化解的办法?
李渊心里没有答案。
武德四年七月的这个早晨,长安城的所有人几乎都强烈感受到了李世民要传达给他们的信息。与其说这是一场凯旋仪式,还不如说这是一场赤裸裸的武功秀。
作为帝国的最高军事统帅,他用这种最直观的方式向万千子民展现了大唐的赫赫军威;作为天子李渊众多儿子当中的一个,他也刻意用这种锋芒毕露的方式告诉人们——秦王李世民才是最优秀的皇子!除了先天的出生顺位无法改变之外,他在人力可以企及的各个方面全都胜过了太子李建成。换句话说,如果不考虑长幼之序,他才是大唐天子李渊当之无愧的政治接班人!
所以,事实上从这一刻开始,秦王李世民就已经有意无意地发出了对储君之位的挑战,而太子李建成也已经确凿无疑地感到了一种巨大的威胁。
李唐王朝统一天下的外部战争刚刚告一段落,一场围绕着最高权力而展开的内部战争就已悄然开启。
武德四年这个初秋的早晨,李世民走在凯旋队伍的最前端,淋漓尽致地体验着他有生以来最辉煌的成功。而在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最末端,则有另外两个人正在深刻体验着他们一生中最惨重的失败。
他们就是王世充和窦建德。
此刻他们正面容枯槁、蓬头散发地跪在一前一后的两辆囚车上,绝望而麻木地承受着万千大唐子民的辱骂、耻笑和唾弃,随后又被当成祭品带到李唐的太庙里告祭李渊的祖先。
武德四年七月十一日,也就是李世民班师凯旋仅仅两天之后,天子李渊就下了一道诏书,赦免了王世充,将其贬为平民,连同兄弟子侄全部流放蜀地。
而窦建德则没有这么幸运,他被李唐朝廷在闹市中斩首,终年四十九岁。
李渊父子既然能赦免王世充,为什么就不能放过窦建德呢?原因只有一个——窦建德太仁义了,太深得民心了!
李渊父子比谁都清楚,窦建德在河北所缔造的夏朝政治修明、社会安定、百姓安居、商贾乐业,一直以来都深受士民拥戴。如此有目共睹的显赫政绩,即便比之关中的李唐政权来也是毫不逊色,况且他的仁义之名又远播天下。远的不说,单就他攻克黎阳后对待李唐战俘的事情就足以收买天下人心。众所周知,李世勣复叛投唐后,窦建德并没有杀李盖,而是力排众议,将其赦免;对待淮安王李神通,窦建德也一直是礼遇甚周,只是将其软禁在下博(今河北深州市东南),并没有把他关进监狱;至于李渊的妹妹同安公主,窦建德更是对她奉若上宾,并早在武德三年八月便已派人将其送回长安。总而言之,窦建德对待李唐的高级战俘可以说是仁至义尽,对此人们有目共睹。按照常理,他完全有理由从李渊父子这里获得相应的回报。
然而,事实正好相反,窦建德被砍掉了脑袋!
其实这样的结果并不让我们感到十分意外。恰恰是因为窦建德的仁义让他收获了太多人心,他才会成为李渊父子逐鹿天下最有力的竞争对手。尽管他现在已经成了一个俘虏,成了一个连自身命运都不能左右的失败者,但是李渊父子仍然不会对他网开一面。因为这种深得民心的人是很容易东山再起的。就算不是由他本人发动,只要他一日不死,他残存的旧部就一日怀有复国之思,就很可能打着他的旗号再度起兵,这对于李唐王朝绝对是一大隐患!李渊父子绝不允许这种可能性存在。
所以,窦建德必死无疑。
虽然他很仁义,可仁义或许能为成功者锦上添花,却绝不可能为失败者雪中送炭。
仁义的窦建德死了,不仁义的王世充却侥幸保住了一命。
王世充大为庆幸——看来做人还是不能太仁义啊!可是,王世充高兴得太早了。他只不过比窦建德多活了几天,最后还是被人一刀咔嚓。
把他咔嚓掉的人名叫独孤修德,时任唐定州刺史。他的父亲名叫独孤机,曾在王世充手下任职,武德二年正月暗中谋划归降唐朝,发动政变未遂,被王世充几乎屠灭全家。
这样的血海深仇,独孤修德当然要报。
当时王世充还未被遣送到蜀地,而是暂时软禁在雍州(长安京畿地区)驿馆。独孤修德意识到这是天赐良机,于是带上他的几个兄弟,冲进驿馆,不由分说就把王世充和他的兄长王世恽砍了。
毋庸置疑,独孤修德这么做肯定是触犯律法了。
李渊当即下诏免除了他的官爵。
如果事情到此为止,那么黄泉之下的王世充就只能怪自己运气不好,不能怪李渊出尔反尔,但是,没过多久独孤修德就官复原职了。
这就让事情变得十分蹊跷。人们似乎有理由怀疑,独孤修德的刺杀行动并不是报私仇那么简单,他很可能事先得到了李唐朝廷的授意。
支持这种怀疑的另一个证据是——王世充的其他兄弟子侄在随后流放蜀地的途中也全部被杀了,其中就包括王世充的长子王玄应、弟弟王世伟。李唐朝廷对外宣称的理由是:他们企图谋反!其实这个理由非常牵强,在当时那种枷锁披身、士兵押送的情况下,这些人即便有谋反之心,也断无谋反的机会。
所以,事情的真相不难推断——赦免王世充纯粹就是一个幌子。
之所以要搞这么一个幌子,原因也很简单:天下尚未平定,几大割据势力仍然在负隅顽抗,所以李唐朝廷有必要让人们相信——只要放下武器投降,李唐一向宽大为怀,优待俘虏。
至于这些俘虏过后为何死得不明不白,那就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了,不能怪到李唐朝廷头上。
仁义的窦建德被杀了,并不仁义的王世充也被杀了,大河南北在经历多年的流血和战乱之后,终于可以太平了!
武德四年的秋天,李唐朝廷上自李渊父子,下至文武百官和军队将士,无不对中原与河北的形势抱有如此乐观的看法。
七月十八日,李渊任命陈君宾为洺州刺史,命将军秦武通等人率部进驻河北,同时任命郑善果为慰抚大使,负责安抚和收编窦夏旧部,并遴选和任命山东(太行山以东)各州县官吏。
然而,就在李渊下达诏书的次日,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河北的漳南县(今河北故城县东)再度燃起了烽火。
有一个窦建德的旧部于七月十九日聚众起兵,当天就攻占了县城。
他的名字叫刘黑闼。
在今后不算太短的时间内,这将是一个令唐军闻风丧胆的名字。
[1] 飒露紫也是“昭陵六骏”之一。战斗结束回营后,丘行恭为其拔箭疗伤,但飒露紫终因流血过多而死。李世民为其题写的赞辞是:“紫燕超跃,骨腾神骏,气詟三川,威凌八阵。”飒露紫阵亡后,李世民所乘的是“昭陵六骏”中的另一匹宝马什伐赤,此马纯赤色,是来源于波斯的汗血马。在此后继续围攻东都的战役中,什伐赤身中五箭,李世民为其题写的赞辞是:“瀍涧未静,斧钺申威,朱汗骋足,青旌凯归。”
[2] 这一战李世民的坐骑是“昭陵六骏”中的青骓。在激烈的战斗中,青骓前胸中一箭,臀部中四箭。李世民为其题写的赞辞是:“足轻电影,神发天机,策兹飞练,定我戎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