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帝王就这么凄凉地走了,虽然保住了全尸,却死无葬身之地。
无处安葬的一个客观原因是——杨广从没给自己修过陵墓。
中国历代帝王往往在登基伊始就会花大力气修建自己百年后的地下寝宫,唯独杨广没这么做。他一生耗费巨大的精力和无数民脂民膏修建了遍及天下的离宫别馆,同时也给后人留下了一条泽被万世的大运河,可唯独漏掉了自己的终极归宿。
天下之大,杨广却连一个坑也没给自己留下。
没有人知道这是为什么,只知道杨广被缢杀后,萧皇后和宫人们拆下几片床板,给杨广和幼子杨杲做了两口简陋的棺材,然后就让他们孤零零地躺在离宫西院的流珠堂里,从此再也无人问津。
直到宇文化及一路北上之后,亦即大业十四年八月末,江都太守陈稜才按照天子礼仪,把杨广葬在离宫西侧的吴公台下,总算让他入土为安。此时距杨广被杀已经将近半年,中间隔了整整一个潮湿而闷热的夏天,杨广的尸体没有经过任何处理,按说早该腐烂。可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杨广入殓的时候,据说面容依然栩栩如生,让众人大为骇异(《隋书·炀帝纪》:发敛之始,容貌若生,众咸异之)。武德五年(公元622年)八月,唐朝扫平了江南后,又将杨广改葬到了江都附近的雷塘(今扬州市北平冈上)。
杨广死后,萧皇后和六宫嫔妃们并没有喝下杨广给她们准备的毒酒。她们苟活了下来,无可奈何地成了宇文化及的玩偶。
萧皇后虽然逃过一死,但是此后的命运却极为不堪。大业十四年五月,宇文化及把萧皇后和六宫嫔妃一起带到了中原。其后宇文化及败亡,萧皇后又落到窦建德的手中。再后来,东突厥的处罗可汗又从窦建德手里要走了萧皇后。一直到贞观四年(公元630年),当李靖和李世勣率领唐军破灭突厥之后,萧皇后才终于被唐朝政府以相应的礼节迎回了长安。
皇帝没了。
天子的宝座空空荡荡,总得有人坐上去。
宇文化及现在当然是不能坐的。他也必须演一场政治秀,先推一个傀儡上去,然后在适当的时候再玩一回“禅让”的游戏。
要先推谁上去呢?
宇文化及想到了杨广的四弟蜀王杨秀。
这是隋文帝杨坚五个儿子中唯一在世的一个,十几年前就被杨坚罢官软禁。杨广即位后虽然没有杀他,但也始终不让他恢复行动自由,而且担心他背后搞小动作,所以每次出巡总是带在身边——此刻杨秀就被关在江都的禁军军营中。
宇文化及觉得蜀王杨秀在目前的宗室亲王中资格最老,而且又因长期囚禁,几乎成了一个废人,所以立他最为顺理成章,也最为安全。
可宇文化及的提议却遭到了众人的反对。
宇文智及提出了另一个人选,那就是与他私交甚笃的秦王杨浩(杨广三弟杨俊的儿子)。
宇文化及同意了。他觉得反正这皇位迟早是他的,现在牵谁出来走这个过场对他来讲没有任何区别。
新皇帝的人选一确定,剩下来的宗室亲王就没有任何存在价值了。
当天,蜀王杨秀和他的七个儿子,齐王杨暕(杨广次子)和他的两个儿子,以及燕王杨倓,包括隋室的所有亲王和外戚,无论老幼,全部遭到屠杀。
其中死得最稀里糊涂的,可能就要属齐王杨暕了。
杨暕历来失宠于杨广,父子之间长期互相猜忌,所以政变爆发当晚,杨广就曾满腹狐疑地对萧皇后说:“莫非是阿孩(杨暕乳名)所为?”而当宇文化及派人诛杀杨暕时,杨暕并不知道父亲已被弑,居然以为来人是杨广所派,故央求说:“且慢杀我,我不会辜负国家!”来人一声冷笑,不由分说就把他拖到大街上砍了。杨暕至死还以为是父亲杨广对他下的毒手。
清理完隋宗室,接下来就轮到杨广的那些心腹重臣了。
内史侍郎虞世基、御史大夫裴蕴、左翊卫大将军来护儿、秘书监袁充、右翊卫将军宇文协、千牛宇文晶、梁公萧钜等人,以及他们的儿子,都没能逃过这场灭顶之灾。
让人感到奇怪的是,政变发生的时候,他们都在干什么呢?这些人几乎都是玩了一辈子政治的老手和人精,难道关键时刻都成了瞎子和聋子?难道他们对这么大动静的一场政变事先真的毫不知情,以至最终束手就擒、任人宰割?
不,其实他们中早已有人事先得到了密报。
政变前夕,江都县令张惠绍就已经探知有人即将谋反,立刻向御史大夫裴蕴做了禀报。裴蕴随即和张惠绍一起制订了一个紧急行动方案,决定矫诏逮捕宇文化及,然后入宫保护杨广。可当裴蕴把政变消息和他们的应变计划向内史侍郎虞世基报告时,虞世基却认为消息不可靠,把计划压了下来,没有采取任何行动。还没等裴蕴想出别的办法,政变就爆发了。裴蕴仰天长叹:“跟虞世基这种人商量,只能误大事啊!”
裴蕴说得没错,跟虞世基商量,不误事才怪。虞世基这几年来最主要的工作就是替杨广屏蔽各种坏消息,所以早就形成了条件反射,任何天大的坏消息到他这里都成了捕风捉影、危言耸听。
这次所谓的政变消息当然也不会例外。
从这个意义上说,虞世基这么做不叫“误事”,而叫“尽职”。道理很简单,他要是不具备如此强大的屏蔽功能,杨广早把他一脚踢了,怎么会把他倚为心腹?
所以这场政变注定是要发生的,或迟或早而已。
在这场政治清洗中,有少数大臣幸免于难,其中一个就是时任黄门侍郎的裴矩。他早料到有这么一天,所以自从来到江都后就一直表现得很低调,即便是对仆从差役也是执礼甚恭,尤其是想方设法讨好军队。去年八月他就向杨广提出了一个收买人心的建议。他知道军队中的很多将士在江都都找了姘头,于是决定做个顺水人情,就对杨广说,将士们之所以闹着回家,是因为老婆孩子都在京师,如果允许他们就地娶妻,人心自安。杨广觉得很有道理,就按他说的做了。大部分禁军官兵就这样在江都找到了他们人生的第二春,当然要打心眼里感激裴矩。
所以政变发生后,士兵们都嚷嚷着说:“裴大人是个好人,没他什么事!”而且当时裴矩一见到宇文化及,立刻非常识趣地上前跪地叩头,一脸弃暗投明的表情,自然让宇文化及也大生好感。
就是凭着这样的本事,才使得裴矩在整个江都朝廷彻底崩盘的时候,仍然不失为一只逆市飘红的坚挺个股——几天后就成了宇文朝廷的右仆射。
该杀的都杀了,该降的也都降了,昔日的轻薄公子宇文化及开始堂而皇之地踏上“摄政”之路。他自称大丞相、总百揆,以萧皇后的名义拥立秦王杨浩为帝,但一直把他软禁在别殿,命士兵严密看管,只是让他在各种诏书上签字盖章而已。随后,宇文化及又任命二弟宇文智及为左仆射、三弟宇文士及为内史令,彻底掌控了江都朝廷的军政大权。
大业十四年三月二十七日,宇文化及任命左武卫将军陈稜为江都太守,同日宣布大军返回长安,带着傀儡皇帝杨浩、萧皇后,以及六宫嫔妃一同启程北上。其龙舟队的盛大排场与当初的杨广无二。
宇文化及踌躇满志、无比风光地站在巨大的龙舟上,感觉辉煌的人生正在不远处向他微笑招手。
此刻的他绝对不会料到,有两次兵变正埋伏在道路的前方,差点终结了他刚刚开启的这场帝王美梦。
第一次兵变发生在龙舟队启程的这一天。
当天傍晚,船队行至离江都不远的显福宫,三名禁军将领便开始了密谋。一个是虎贲郎将麦孟才,另外两个是虎牙郎钱杰和沈光。麦孟才说:“我等受先帝厚恩,而今却俯首侍奉仇敌,受其驱使,有何面目苟活于世?我一定要杀了他,虽死无憾!”沈光也流着泪说:“这正是我期望将军的。”
是日夜里,麦孟才积极联络军队中的旧交,迅速纠集了数千部众,约定于次日拔营前袭杀宇文化及。然而消息很快泄露。宇文化及带着心腹将领连夜逃离大营,同时通知司马德戡先对麦孟才等人下手。
深夜,沈光忽然听到军营中人喊马嘶,估计已经走漏了风声,立即带兵扑向宇文化及的营帐,可是帐中已空无一人。出来的时候,沈光恰巧撞见了江都政变的主要策划者之一,其时已被提拔为内史侍郎的元敏。沈光庆幸自己事败之前还能杀一个垫背的,随即历数了元敏的条条罪状,然后一刀砍了他。
与此同时,司马德戡已经率大军包围了军营。经过一番血战,麦孟才、沈光、钱杰及其部众数百人全部战死。虽然明知此战必败,可自始至终却无一人投降。
兵变总算是平息了。
还好,有惊无险。宇文化及在心里对司马德戡大为感激。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船队行驶到彭城郡(今江苏徐州市)的时候,第二次兵变接踵而至。
更让他意想不到的是——这次的主谋居然是司马德戡。
其实宇文化及一上台,很多人马上就后悔了。
因为这位轻薄公子不仅没有半点能耐,而且骄奢之状比杨广有过之而无不及。
把杨广的六宫嫔妃都据为己有就不说了,龙舟队的一切排场都刻意模仿杨广也不说了,单就他在日常政务中的表现就足以让人大失所望。
他每次进入大帐的时候,总是大大咧咧地面南而坐,俨然把自己当成了帝王。更令人愤怒的是,他架子虽然摆得很大,可百官凡有进奏,他却一概保持沉默,什么话也不说。
这样的沉默是代表睿智和深沉吗?
不。谁都很清楚,他这是胸无韬略,不敢决断。
每次下帐后,宇文化及都要马上召集唐奉义、张恺等一帮心腹,商量百官所奏议的事,等别人帮他出了主意,他才命人拟就相关诏书,拿去让杨浩签字。
大伙把脑袋别在裤腰上搞政变,到头来拥护的居然是这么一个既骄矜又无能的笨蛋,怎能不令众人齿冷心寒?
司马德戡第一个跳了起来。他埋怨当初主张拥护宇文化及的赵行枢:“我被你害惨了!当今要拨乱反正,必须依靠一个英明的领袖,可宇文化及昏庸愚昧,又被一大群小人包围着,大事必败无疑,你说该怎么办?”
司马德戡之所以跳起来,其实也不完全是出于公心。
还有一层原因他没说,那就是宇文化及并不信任他。
宇文化及总揽大权之后,封司马德戡为温国公,加光禄大夫,几天后又调任礼部尚书。表面上加官晋爵,极为尊崇,实际上是褫夺他的兵权。司马德戡大为不满,只好把所获的赏赐全都拿去贿赂宇文智及,通过他向宇文化及说情,好不容易才重新掌握了一点兵权——负责统领一万多人的后军。
但是这点兵权其实也是不稳固的。因为宇文化及始终防着他,哪一天要是把他的兵权卸了,司马德戡就彻底任人摆布了,所以司马德戡不得不先下手为强。
听完司马德戡的牢骚后,赵行枢两眼一翻,说:“这全看我们自己了,要废他也不是什么难事!”
于是二次兵变的计划就这么定了下来。
但是司马德戡还是有些信心不足。因为宇文化及现在是大丞相,手里掌握了十几万军队,而他只有区区一万多人。万一暗杀不成,双方开打,司马德戡的胜算并不大。为了保证计划万无一失,司马德戡决定找一个外援。
他找的人是其时盘踞在济阴郡周桥(今山东定陶县东南)一带的变民首领孟海公。
司马德戡给孟海公写了一封信,此后一直在等待回音,然而孟海公一直没有回音。
兵变的时机就这么在焦灼的等待中流逝。
宇文化及很快得到了消息,于是设计逮捕了司马德戡。计划中的兵变就此流产。
杀司马德戡之前,宇文化及问他:“你我同心协力,共定海内,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而今大事方成,正是共享富贵的时候,你为何又要谋反?”
司马德戡说:“我们之所以诛杀杨广,是因为无法忍受他的荒淫暴虐,没想到阁下的所作所为比他还要严重!情势所迫,不得不如此。”
随后司马德戡便被绞死,同党十多人也全被诛杀。
几天后,让司马德戡一直望眼欲穿的孟海公终于出现了。
可孟海公不是来找宇文化及打仗的,他是来找宇文化及喝酒的。
孟海公带着弟兄,带着酒肉,要来为大丞相接风洗尘,顺便交个朋友。跟一个拥有十几万大军的人交朋友,总不是什么坏事。
至于司马德戡那封十万火急的求援信,估计孟海公看过一眼就把它烧了。
大业十四年四月下旬,由于水路受阻,宇文化及率大军改行陆路,从彭城进入中原。
在巩洛(今河南巩县)一带,宇文化及遭遇了瓦岗军的阻击,于是转向东郡(今河南滑县),隋东郡通守王轨立刻开门迎降。
中原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
宇文化及的到来,使东都的命运变得比以往更加扑朔迷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