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毁灭帝国的人

【01.逼人革命】

张彪率军突出,就是吴兆麟所发布的命令引出的第三个结果了。

最初他按兵不动,倒不是他怕了革命党,他的能力再弱,毕竟是统兵多年,治军的经验是非常之丰富。之所以迟迟不动,有两个原因,一是他希望各标营能约束好自己的士兵,只要各标营不动,起事之人就闹不出个名堂来,只等着天亮之后,派几个侦探就能够将党人捉拿归案。二来,张彪担心总督瑞瀓的安全,不敢稍离,直到瑞瀓率家小凿墙而走,张彪这才没有了后顾之忧,放开手脚出来收拾局面。

张彪出马,带领了机关枪暨辎重营两队,并武装消防队员数十名,占据了望山门城墙。

终究是镇守武昌多年的老将,张彪一出马,果然不是盖的。要知道武昌军人,多年来已经形成了对他的忌禅、恐惧与服从心里,此时突然见到他现身,端坐于城墙之上,身后是一面硕大的白旗,上书:

本统领带兵不严,致尔等叛变。汝等均有身家,父母妻子倚闾在望,汝等宜早反省,归队回营,决不究既往,若仍冥顽不灵,则水陆大兵一到,定即诛灭九族,玉石俱焚,莫谓本统制言之不预也!

字如碗口,墨迹未干,随风展现,触目惊心!

张彪出现的地方也有点怪异,让党人们意想不到。当时党人的先头部队已经攻过了望山门,越过了一家酱园门口,距离督署东辕门不过百余米,只要再来一次冲锋,就可以攻入督署。党人正自摩拳擦掌,打谱毕其功于一役,不提防张彪突然从后面冒了出来,一下子将党人的攻势切断。

当时起义军诸人看到张彪,登时目瞪口呆,突然有人大叫一声,掉头就走,霎时间人如潮落,整个进攻阵势哗的一声,彻底崩溃了。

纵然是喝断长扳坡的张飞张翼德,也未必有如今张彪的威风。

张彪现身,竟惊得起义军全线崩溃,细究起来也属正常之事。要知道,目前的义军,是在炮口下被迫起义的,成份非常之复杂,虽然年轻的学生们醉心革命,但学生心智尚不成熟,一旦见到“老领导”,就如同干坏事时的孩子遇到大人,本能的产生退缩心理。而义军中老成之人,参加起义原本是心不甘情不愿,只不过看到义军有获胜的希望,这才跑来捞一瓢羹,此时突然见到张彪一身戎装,不怒而威,心里顿生畏惧之感,丢枪弃甲掉头而逃,于他们而言实属情理之中事耳。

义军全面溃逃,却把个伍正林坑惨了。

伍正林,不过是一名小小的前队排长,为啥偏偏就他被坑惨了呢?

想一想吴兆麟发布的第二道命令,第一条是什么?

一、熊秉坤带后队全队,经津水闸、保安门正街攻督署前,伍正林带前队全队协助熊秉坤沿保安门城墙向望山门前进,惟须派兵一棚为两线中间联络。

看清楚了没有?前队队长伍正林的防区,恰好跟张彪出来的地点重合了,都是在望山门。

别人都可以跑,就伍正林没地方跑——直接就被张彪堵住了。

瞧瞧这张彪干的好事,你说他堵住伍正林干什么?跑都不让人家跑,这是不逼着人家继续革命吗。

伍正林欲逃无路,只能是硬着头皮,将革命进行到底。

【02.最歹毒的发明】

冲啊!

张彪甫一现身,其所辖统的武装消防队,就举着明亮的斧子冲了上来。都是龙精虎猛的壮小伙子,一顿饭只吃半饱也要两屉肉包子,打起架来更是不含糊,只一个小小的冲锋,就突破了伍正林部的防线。

逃命啊……伍正林部下的小兵士们掉头欲逃,这一回头可了不得,只听后面枪声起处,数名士兵栽倒在地。

是谁在背后开的枪?

是督战队!

督战队又是怎么个回事?

说起这督战队来,足以给那些缺心眼的战争狂上一堂军事课。如果我们留意军事战史的话,就会发现,举凡是小规模交火,双方都只不过是象征性的对射几番,如果有哪一方执意不退,另一方就会做出让步。

比如说党人金兆龙迎请南湖炮标,沿途就遭遇到两次拦截,可对方都只是象征性的拦一下,就退走了,而且事后也不见大队人马追上来,为什么呢?

这是因为,只有身在战场上的人才知道,战争这玩艺,是天底下顶顶残酷的游戏,冷兵器时代倒还罢了,唯这火器是人世间最歹毒的发明,一旦被子弹击中,轻者伤残,重者毙命,而且这种伤害是无法修复,不可逆转的。不管你所参加的战争有什么价值,但只要你中了枪弹,这战争的价值你就再也享受不到了。

火器时代的战争结果,注定了与死者无关。既然战场上的死亡率如此之高,那么人类求生的本能,就让士兵临战时先求自保——这天底下最安全的自保方式,就是在战争打起来的时候掉头先跑,最好能够逃得比子弹还要快,这才是战场上广大士兵的心声——如果,这个说法全无道理的话,那么就不会出现督战队这么一个怪胎。

督战队督战队,顾名思义,也是一支强有力的战斗部队,只不过这支部队不上战场,而是在参战部队的后面,用最犀利的火枪,瞄准自家兄弟的后心,徜若有谁在交火时突然掉头想逃,OK,那就不客气的立即给你一枪。

也就是说,督战队,是专门负责干掉自己队伍中胆小兵士的武装。这支部队既然专门挑着自己的战友下手,所使用的武器,必然是最犀利的,免得到时候督战不成,反被自己的参战部队哗啦啦给消灭了。

此时,在前队排长伍正林的屁股后面,就有这么一支督战部队,督队的名字叫阙龙之。阙龙之见伍正林的队伍被张彪的武装消防人员突破,士兵们掉头欲逃,当即开枪,将逃跑的士兵干掉,以恐吓其余的士兵上前拼命。

往后逃,铁定是被督战队干掉,往前冲,或许还会死中求活。这就是现代战争的残酷了。这残酷的意义就在于,你既然上了战场,多半已经被视为死人了,反正是你敢不死在敌方的枪口下,就难免督战队的兄弟拿你练准头。

伍正林部的士兵后逃无路,被迫回过头来,和武装消防人员拼了老命。消防队发现这些家伙真的玩命了,急忙退下,研究了一下伍正林部的打法,发现对方士兵革命到底的力量,源自于后方的一支督战队。

于是消防队员们商议了一下,改变了战术,再组织了一轮冲锋,仍然是轻而易举的突了伍正林部的防线,然后几个消防队员同时举枪,瞄准督队阙龙之,砰砰砰乱枪狂射,当场打得阙龙之手脚炸开,浴血满身,已然是受了重伤,没办法再干掉逃走的自家兄弟了。

众士兵见有路可逃,齐声呐喊,向着四面八方落荒而走。

伍正林部被击溃,下一个目标,就是义军设置在保安门城上的那两口重炮了。

张彪下令:与吾夺下那两门炮。

武装消防并辎重机关枪队发一声喊,向着保安门城上冲了过去。

【03.老子死给你们看】

保安门城上的那两门炮,是由炮标陈国桢带领,任务是将炮口对准督署,向衙门里猛轰。但由于这两门炮摆放的地点不对头,开炮时的准头明显出了问题,炮弹出膛后并没有落在督署的院子里,而是忽前忽后,打得督署附近的民居墙倒屋塌,泥坯砖瓦狂飞。

对老百姓们来说,挨上几炮只不过是小意思了,吴兆麟下令烧街,此时三路大火正向着督署方向漫延,老百姓们早已经携儿带女,呼天抢地的四下里逃命去了。

虽然这两门炮没有轰到督署,但仍然是一个强烈的威胁,也正因为此,张彪首先下令夺炮。

按吴兆麟发布的第二道命令,这两门炮之前,还有排长曹飞龙,带了一个排的人马在守护。但战事初起,老曹明显不给力,没听说他有什么英勇的举动,这两门炮就被张彪的人轻松夺下了。

再说这个曹飞龙,他是和吴兆麟一起躲在楚望台下的战壕里,被党人发现后,才投机革命的。这样的背景,注定了他缺少与老领导张彪决死一战的理由,最大的可能是他早已逃之夭夭了。

重炮被夺,战线崩溃,义军这边迅速的转入颓势,明显已经撑不住了。

这时候前队排长伍正林急了,他大喊大叫,呼吁大家打起精神,立即组织反攻。不想众人却纷纷劝道:老伍,你别闹了,这都闹了一晚上了,还没闹够吗?没看都统那边的告示吗,上面说得明白,只要咱们现在回营归队,就既往不咎,你跟我们一块回去吧。

伍正林大急:进则生,退则死,我们流了多少血,才终于走到这一步,徜若回营,只怕前功尽弃,再无生机。

无生机也没办法,众人摇头:不信老伍你看不出来,都统那边带的是最厉害的机枪队,我们手下这么几个人,还不够人家扫射一圈的呢,依我说你快算了吧。

不能算!伍正林急了,拨出刀来,横在自己的颈子上:你们要是不依我,立即组织反攻的话,我就死给你们看。

真的假的?众人全都摇头:老伍你别开玩笑了。

当然是真的!伍正林怒不可竭,猛一用力,就要自刎,幸好被他两名手下急忙抱住了:伍排长且慢,千万别寻短见,此事从长计议,从长计议啊。

计个屁议啊!伍正林放声大哭:革命功败垂成,我们这些活着的人,九泉之下有什么脸面见那些死难兄弟啊。

在场诸人看得连连摇头:你看这个老伍,有什么话你慢慢说吗,抹什么脖子呢?总之老伍,你就算是抹了脖子,也绝无可能进行反攻的了,张统制那边的火力,太强大了,我们根本就不堪一击。

伍正林终于彻底死了心:搁你们这么说,难道我们只能束手就擒,坐以待毙不成?

这时候熊秉坤走过来,说道:我们还有机会。

最后一线机会。

【04.谁说领导能力差】

这最后的机会,就是攻下督署。

张彪夺炮的目的,就是为了阻止义军攻打督署。拿不下督署,就意味着湖北的行政机关仍然在运行中,城中的各标营就仍然处于观望之中。只要战事稍有反复,旧有的秩序就会恢复——届时党人就为沦为匪类贼寇,任人捉拿扭送,而这就意味着革命党的彻底失败——除非义军拿下督署,彻底摧毁湖北行政机关,届时革命党人才会有生机。

熊秉坤说:所以我们要组织敢死队,拼力一搏,只到拿下督署为止。

立即组织敢死党人40名,计有伍正林,马明熙,彭纪麟,徐少孺,陈振武,饶春堂,林振邦,陈连魁,胡效骞,徐少斌,杨正全,张得发,孙松轩在前,每人各带了引火之物,只要冲入督署之内,就立即放火。

熊秉坤殿后。另派了杜武库,杨选青,夏一青等人扼守保安门城上,实际上是吸引张彪的注意力,让他们发现不了地面上还有支敢死队正偷偷摸摸的前进。

当熊秉坤的敢死队紧贴城墙根,蹑手蹑脚的往督署方向走的时候,统制张彪的军事能力,终于全面而完整的暴露在众人的眼下:

张彪的能力,确实是弱了一点点。

张彪错就错在不该夺那两门炮上。

分析当时的战局:双方争逐的是督署,熊秉坤负责攻,张彪负责守,虽然战场上枪炮震耳,但实际上打的却是一场宣传战,一场心理战。双方都在试图争取那些谁赢,他们就帮谁的中间力量。如果熊秉坤攻入督署,造成一种义军全胜的错觉,势力最强大的观望者就会站到熊秉坤这边。而如果张彪守住督署,就会造成一种守方力量强大的影响,中间力量就会迅速的站过去,参与对革命党的剿杀。

所以,保安门城上的那两门炮,对革命党来说价值非凡,只要这两门炮还在轰响,甭管炮弹落在什么地方,都会形成一种威慑效果。

可这两门炮,对张彪来说却是一点价值也没有。

难道张彪还能学着革命党,也朝四面八方乱开炮不成?

张彪不能乱开炮,他是既定秩序的维护者。他不仅不能开炮,还要分出武装力量,去保护这两门炮,保护国家的财产不受损失。

这样一来,张彪夺下炮之后,反倒消耗了自己的力量——事实上,张彪最正确的做法是,夺下这两门炮后,立即将炮炸毁,然后集中优势力量,对督署附近的党人进行彻底的剿杀,就以他当时的力量而言,是很容易做到这一点的。

可是张彪犯了傻,夺下炮之后非但没有炸毁,反而围绕着这两门炮,与前来夺炮的义军兴奋的对杀起来。

但张彪这样做,或许也有他的道理。

当敢死队紧贴墙根,逼近东辕门的时候,防守在东辕门的清兵开始后撤,一直撤到了西辕门。

敢死队兴奋不已,亢奋莫名,各自扛着煤油桶,直冲入督署的大门。

正要放火,这时候督署大堂之内,突然响起了激烈的机枪声,密如骤雨的枪弹扫射下,数名敢死队员当场栽倒殒命。

原本是退到西辕门的敌兵,这时候突然绕回到大门前,乱枪齐发,将敢死队牢牢的封锁在院内。

谁说张彪的军事能力差?

【05.除非是出现奇迹】

当敌兵从西辕门绕回到大门,将冲入其内的敢死队封锁之时,却不慎将熊秉坤漏在了外边。

如果西辕门的伏兵将熊秉坤也彻底抄在里边的话,那么党人的督署之战,就算是彻底完蛋了。一旦革命党精英尽为埋伏在督署大堂里的机关枪扫射殆尽,张彪就取得了全胜。

但熊秉坤早就防着张彪的这一手,这支敢死队是他组织的,而他本人,实际上是起到了督战队的作用,让敢死队在前面冲,他与敢死队隔开一定的距离,另带人尾随其后,目的就是为了在有人抄敢死队的后路之时,他再在后面抄对方的后路。

当熊秉坤发现西辕门的敌兵绕了回来之后,就命令手下士兵全部散开,各自为战,只管从背后对敌兵乱打一气。

他有把握从外包围圈上将敌兵统统消灭,却不敢再对督署院内的敢死队抱有什么希望。

在敌方的机关枪疯狂扫射之下,还指望这支敢死队能够起到作用,除非是出现奇迹。

然而奇迹还是发生了,督署院内,突然升起了冲天的火光。

这烈火将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面对机关枪的扫射从容纵火,敢死队们是如何做到的?

实现这个奇迹的,是工程营的党人纪鸿均。早在敢死队集结时,纪鸿均就没有带枪,而是挟了两只装满了煤油的铁桶,跟着队伍低头向前猛冲。冲入督署院内,机关枪突然扫射,敢死队们立即伏地卧倒,躲避枪弹。唯纪鸿均却不躲不闪,而是动作迅猛的将油桶打开,立即点火。当烈火腾空而起的时候,他本人也在机关枪扫射之下,殒命牺牲。

督署大火一起,张彪就彻底傻了眼。

这时候张彪看看督署冲天的火光,再看看自己死抱住不放的那两门炮,心里一定在狠狠的骂自己:你说我守着这两门烂炮干什么?我应该盯紧了督署的前门后院,乱党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两个,我杀一双,只要坚持极短的时候,乱党们就会因为肚皮饿,溃散开来到处找食吃。那时候我再进入督署发布命令,命人四处捉拿乱党。可是现在……现在反倒是我们的人饿得两眼发蓝,无奈何,我先带着大家找个地方食饭去。

气急败坏的张彪率辎重营、消防队顺着城墙出发。督署大火,导致了这支战斗力最强悍的军队丧失了目标,走到文昌门,张彪率众登船渡江,去刘家庙火车站食饭去了。

武昌城,至此终于被革命党完全控制。

熊秉坤精神抖擞,率众杀入督署,此时门房又被党人纵火,守兵已经是全无战心,大部分向四处乱窜,少部分举枪投降。

至此大局乃定。

【06.不过是个农民工】

武昌城中,党人结伙,乱兵四窜,到处都是凌乱的枪声。革命党的第一个目的已经圆满达成——摧毁这座古城的既有秩序与规则。

秩序的丧失,带来的是人们心理的极度恐慌。

当少不更事的学生仔荷枪实弹,四处搜杀旗兵的时候,年纪老成的军人却已经扔掉枪枝,结伙逃出武昌城——乱地不可居,危地不可留,徜若朝廷大军赶到,说不定会搞出来个屠城,所以老成的人能逃的则逃,能走的则走,实在逃不脱的,也要先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第八镇新军全面溃散,士兵逃之夭夭,结伴持枪而行的党人,成为了这座城市的主宰。

到了这一步,吴兆麟的历史使命就已经完成。

说到底,事业的大小取决于人的能力。熊秉坤能够毁掉一个平静的夜晚,但他没有能力毁掉古城的安宁。吴兆麟能够毁掉古城武昌的秩序,但是他没有能力毁灭帝国。

帝国仍在,强大无敌。除非能够找到一个毁灭帝国的人,否则的话,最多不过三五时日,帝国的力量就会施加于这座古城,重力击下,党人必成齑粉。

有谁能够找到这个人,能够驭熟就轻,操纵着这台由张之洞精心打造的战争机器,摧毁强大的帝国?

必须要找到这个人,而且要快。

留给党人的时间,极短极短,稍纵即逝。

可是他究竟在哪里?

巡查汤启发,程定国,马劳三人一边搜索旗兵,一边清除乘乱打劫的盗匪,突然看到一个伙夫,挑着三只皮箱匆匆赶路,三人立即将其拦下,喝问道:你是不是小偷?趁乱偷了人家的东西?

那挑夫辨道:老总别吓我,这是我自己家的东西。

程定国冷笑:看你衣着打扮,最多不过是个农民工,那买得起这么值钱的皮箱?你说这皮箱是你的,那我问你,箱子里边装的东西是什么?

箱子里边……我也不知是什么东西。挑夫语塞。

果然是小偷!程定国大怒:小偷最可恨了,我们流血革命,你们却趁乱打劫偷盗,让人家骂我们革命党……把这家伙立即枪决!

别别别……挑夫慌了神:这箱子实际上是我家主人的,我替主人搬送回去,所以说这箱子是我的也不为错,但我确实不知道主人在里边装了些什么。

那你家主人是谁?程定国喝问。

这个……挑夫摇头:主人不让我说……

说不出来主人是谁,就是小偷!程定国端起枪来:立即枪决!

挑夫急了:别开枪……我说,我说,我家主人是黎元洪……

黎元洪?霎时间众人眼睛一亮:终于找到他了。

【07.他到底杀了谁?】

却说那黎元洪,那一夜正在家中酣睡,突然电话响了,有人报说工程营发生了兵变。黎元洪笑道:孩子们年轻,喜欢闹事,闹吧闹吧,等他们闹累了,就消停了。放下电话,继续睡觉。

不长时间,电话铃又响了,这次是报说黎元洪所统辖的第二十一混成协直属工、辎各队及炮队全都反了。听了这个消息,黎元洪不敢睡了,爬下床来,穿好衣服,命人召集第四十一标还留在营里的全体官佐于会议厅。将佐们全都来了,眼巴巴的等着黎元洪发话,可是老黎只是慢条斯理的饮茶,一句话也不说。

黎元洪的目的,只是借有秩序的集合,防范突然事件。

将佐们正在呆坐,突然外边人声喧哗,就见卫队扭送进一个人来。

此人,乃工程营饲养兵周荣棠,一名革命党人。熊秉坤在工程营发难之后,即派他来通知第二十一协响应。周荣棠翻墙而入,恰好被卫队逮到,扭送到黎元洪面前。

黎元洪问清楚周荣棠的目的之后,手持军刀站起来,一刀将周荣裳砍死,然后环顾在座的将佐们:我知道,现在在座之人,就有他的同党,但如果有谁敢在我的营里闹事,此人就是他的下场。

杀一儆百,手刃党人周荣棠,吓坏了在座的将佐,果然无人再敢有异动。

但有关被黎元洪杀死的这名党人,却成为了一个悬案:熊秉坤忆述,该党人的名字叫周荣棠。而《武昌革命真史》及《湖北革命知之录》两本书中,却说这名党人叫周荣发。周荣棠与周荣发比较接近了,但还有书上说黎元洪杀的党人叫邹玉溪,另有书本信誓旦旦,坚称黎元洪杀的人名叫张立成……

那么这个黎元洪,他到底杀了谁?

说过了,武昌秩序已经大乱,而且再无可能恢复到原有状态,这就意味着此前的一切终将无可追述——也没必要再追述。

稳定了会议厅内的情势,黎元洪刚刚松了口气,这时候楚望台、蛇山两地突然同时向营中开炮,是否有人被火炮打死,这事不清楚,反正是营中士兵齐声鼓噪起来,大家都不想被革命党的火炮打死,与其被人把命革掉,不如冲出军营,去革别人的命。

士兵鼓噪,局势失控,这时候黎元洪不能不说话了。

黎元洪说:

你们这些将佐,现在暂时回营,带自己的部众离开军营,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别让大炮轰到。如果你们能够维持住部属的情绪,不负圣上皇恩,那我黎元洪感激不尽。如果你们能够一直维持住局面,避免让部属士兵参与到谋逆事件中去,朝廷必然会有嘉奖——但如果你们自己无法控制军队,又或者是你们也卷入到叛乱之中,那么,我黎元洪将不能再对你们承担责任。

吩咐过这些话,众将佐心神不安的离开,只有执事官王文澜,参谋刘文吉不走,刘文吉对黎元洪说道:黎协统,你的家就在中和门内,乱党一旦起事,中和门必然是首当其冲,依我二人之意,不如去我家暂避一段时间,我家住在黄土坡,那里偏僻,也比较安全,周某原以身家性命,护得黎协统安全。

黎元洪听了,感动的说:小刘啊,古人云,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臣诚,此言诚不我欺也。我往日待你,未必有对外边的那些人更好,可是你看看外边那些人,金玉良言,苦口婆心,硬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啊,非得要打要杀……

王文澜,刘文吉忙道:黎协统不要伤感了,就算是不为了您自己,您也要为家小考虑吧?就跟我们去黄土坡吧。

于是黎元洪一家,由刘文吉保护着,搬到了黄土坡。到了地方,黎元洪说:小刘啊,我好歹是你的老长官,这吃穿住用,不能让你掏钱,我来……对了,临走心慌匆忙,我家里的钱,都没有带来……有了,我叫挑夫替我回家取一下吧。

结果就因为这个挑夫,最终让党人追查到了黎元洪的行踪,并随之而来。

【08.革命的逻辑解析】

或曰:黎元洪并非革命党,他甚至手刃了一名党人,然则其余的革命党人,缘何还非要他出来革命呢?

这个原因说透了,就两个字:

年龄!

年龄是什么意思?

这个意思就是说,但凡一个年轻人,只有有一腔正气,看到现实诸多不平之事,就会萌生革命之念,有着一种替这世界重新界定游戏规则的冲动。

再者,革命思潮兴起于晚清,正是中国从农业时代进入商业时代的开始。商业时代与农业时代的法则,完全不同。在农业时代,是以家族为生产生活单元的,一个男丁刚刚长到十几岁,正自懵懂无知,不辨东西南北,家族已经替他娶了媳妇,和一大家人合吃大锅饭,听从老族长的命令,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时候的年轻人承受着旧有大家族的压迫,纵然有什么革命的欲念,就必须先冲破封建大家族,这大家族冲不破倒还罢了,一旦冲破,就会发现荒天茫茫,四海无垠,到处都和自己所居一无区别的大小家族,自己孤单单一个人,吃没得吃,喝没得喝,只能成为社会的游民,朝生夕灭,沦为街头饿殍。

但到了晚清年间,中国社会开始由农业时代向商业时代转型,原始的农业大家族开始解体,十几岁的年轻人被抛到了社会上,再也没有了家族替他们娶媳妇,再也没有人管他们的吃和喝,一切全都指望他们自己——按理说商业时代正是年轻人奋斗的好时季,奈何中国正值穷困,一个年轻人空手赤拳来打天下,少焉者几十年,多焉者一辈子,才能够取得一点点社会地位,填饱自己的肚皮。

然而一个人的年轻时代,正是各种欲望喷薄欲放之时,要爱情,要女人,要钱,要地盘,要势力,要号令天下,要赢得每一个人对他的尊重……但空手赤拳的年轻人,绝无可能获得这些。

等他们获得这些的时候,他们已经老了。

也有极少数极少数年轻人心思灵巧,能够依附体制分得一杯羹,这样就解决了他们的所有欲望,有钱,有地盘,有女人,也就能够赢得别人的尊重。

但对于绝大多数年轻人来说,或者是因为个人的价值观念不同,或者是因为能力的取向有偏差,或者是机遇不对,总之,绝大多数年轻人,在社会上的成功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他们必须面对这样一个人生的尴尬:

当他们年轻,有足够的精力满足自己的欲望时,却缺乏这样的条件。而当他们有了条件,却又已经没有了欲望。

如何才能够在还有欲望的情形下,创造出满足自己欲望的条件呢?

答案就是颠覆旧有的社会秩序,让自己的欲望,与满足欲望的条件对接上。

这种对旧有社会秩序的颠覆,如果是一个人跑单帮来干,那就是强盗,是匪寇。如果是一群人来干,那就是革命了。

所以说,所谓的革命,是年轻一代对老人的革命——你什么时候见到一伙老头吵闹革命?

这样革命者就走入了一条分歧之路,投身于革命的年轻人,莫不是醉心于颠覆旧有社会秩序,对未来充满了美好的预期。但年轻人不知道的是,旧有的社会秩序不是哪个人制定的,它是整个社会博弈力量的均衡布局,这种均衡布局是由人性所主导,纵然是再不完美,可是它具有强效的稳定功能。

而这就意味着,革命后的社会秩序,与革命前的社会秩序并无区别,它必然是一个分层级的社会结构,不同的只是谁居于权力的颠峰。

事实上,绝大多数革命者,只有颠覆旧有社会秩序的暴力冲动,却缺乏建设新社会秩序的创意——破坏是容易的,一个人就能够做到火焚督署,但建设,却不是一个人的工作。

在首义之日的武昌,面临着贼寇,滥杀,与士兵百姓大面积逃亡的现实,这时候的建设就意味着中止这一切——不是你想中止就能够中止的,这时候需要的不再是暴力冲动,而是一个人在民众之间的威望。

革命党人无疑都是破坏的专家,但临到建设,他们就束手无策了。纵然是他们知道应该怎么做,也是枉然,因为他们缺乏威望,民众压根不知道他们是谁,所以他们发布的命令,不会有人理睬。

革命党人要想中止武昌城混乱的局面,稳定革命形势,就只能——敦请黎元洪出来。

徜黎氏不出,对旗人的滥杀就不会中止,更多的民众与乱兵逃亡之后,这座城市就会陷入道义的孤境,沦为众矢之的。

社会的悲剧,就在于年轻人投身革命,是因为他们缺乏建设的能力。而当他们拥有着建设能力的时候,就会发现他们已经成为新一代年轻人革命的目标。

但我们必须要明确一点,真正的革命者,恰恰是无私无我的,比如说起义时于督署中纵火殒命的纪鸿均,为了革命牺牲自己,显然不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利——但正如我们所看到的,具利他主义的革命者会在革命进程中牺牲自我,成为血祭,最后分享革命果实的,却多不是利他主义者,而是投机者。

这就是牺牲者的悲剧,他们只是为了那些利已主义者而牺牲。

革命的道理说一千,道一万,就一句话,造反有理。

建设的道理说一千,道一万,也是一句话:恢复秩序。

【09.命到底如何革】

汤启发,程定国,马劳等党人端着枪,押着挑夫找到了黄土坡的刘文吉宅。黎元洪听到外边人声鼎沸,知道再藏匿已是无济于事,就走出来,叱责众党人曰:你们都是我的部属,我黎元洪带兵,恐怕称不上刻薄吧?为什么非要杀我呢?

众人陪笑道:不杀你……

黎元洪:不杀才怪!

众人:……真的不杀……

黎元洪:既然不杀,你们荷枪实弹,所来何为?

众人:……黎协统别误会,我们大家此来,是敦请黎协统出山,主持大计……

黎元洪:又来瞎说,你们革命党人才济济,让我去干什么?

众人曰:黎协统以恩御众,极得人心,而我们革命的目的,是杀尽旗人,反清复明。我们革命党人和黎协统一样,都是汉人,同属炎黄子孙。以黎协统之威望,想来不会让我们失望,撇下我们不管。就请黎协统出山,主导革命大计吧。

黎元洪默然半晌,问道:你们让我去哪里?

众人道:可先到楚望台,和总指挥吴兆麟商量。

黎元洪一听就乐了:原来是吴兆麟啊,他是我的学生,我知道他的军事能力,有他就够了,我就不去了。

听黎元洪这句话,知道他无意参加革命,众人面面相覤,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候党人程定国急了,端枪上前一步,枪指黎元洪:黎协统听好了,你跟我们一起革命,就仍是我们的好长官,如果不答应的话,莫怪我们无礼了。

黎元洪变色:你要如何?

程定国大吼:跟我们革命就活命,不跟我们革命就开枪,黎协统你自己掂量掂量吧。

黎元洪傻眼了:你看你……这么箭拨弩张的干什么,我又没说不去。

去就好!众人一涌而上,替黎元洪套上马褂长袍,再扣脑壳上一顶瓜皮小帽,拥出门来,扶黎元洪上马。那边党人马荣飞跑回楚望台送信,闻知黎元洪出山,吴兆麟喜不自胜,这下子他可算是御下担子了,当即命令一排士兵举枪相迎,吹响欢迎号角,以示隆重之意。

受到如此隆重欢迎,黎元洪心下稍安,知道这伙子煞星不太可能突然干掉自己,就笑吟吟的向士兵们挥手致意:弟兄们辛苦了。

士兵:长官辛苦。

黎元洪:一夜鏖战,弟兄们晒黑了。

士兵:长官更黑……

吴兆麟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敬过军礼之后,大声道:有请黎协统到中和门城楼上观战。黎元洪点点头,让人搀扶着下了马,与吴兆麟同登中和门城楼,路上他小声的问吴兆麟:畏三(吴兆麟的字),我说党人怎么也会成了气候,原来是你在作怪,我说你是不是缺心眼啊,怎么搅和这杀头的事儿?

吴兆麟涨红了脸,道:黎协统,我也是受人所迫,事出无奈。

无奈你个头!黎元洪冷笑:你当我不知道,明明是你自己跑出来的,人家革命党可没强迫你来干。

吴兆麟道:……这又怎么能怪我?我就是想和张彪较量较量。

黎元洪冷冰冰的道:我的脸都给你丢尽了吧?

吴兆麟忙道:老师,落荒而逃的可是张彪啊。

黎元洪欣慰的点了点头:……嗯,这还差不多……张彪算是逃了,可这个命,到底怎么个革法呢?

【10.替年轻人收拾烂摊子】

黎元洪,吴兆麟一路行来,起初只有一排士兵保护,数名党人跟随,但是队伍越走人越多,许多奇奇怪怪的人,从不知什么地方钻出来,汇入到这支队伍之中。仔细看这些怪人,全都是第八镇的高级军官。这些人原本都躲藏了起来,听说黎协统出山,就又一窝蜂的跑了出来。

他们出来,只是因为黎元洪在,黎元洪让他们革命,他们就革命,让他们镇压革命,他们就会立即听命——这就是黎元洪的威望与力量,如果他愿意,就能够配合张彪将武昌的革命镇压下去,但是他不肯,因此赢得了党人拥护。

黎元洪不肯镇压革命,是他的肉头性格使之然,倒不是他对革命有什么好感。他这个人是典型的与人为善,只知道军队中的士兵都是兄弟手足,为弟兄们排忧解难是理所应当,拿弟兄的脑壳染红自己的顶子,这种事他是干不来的。

辛亥老人回忆说,黎元洪是个以军营为家的怪人,虽然他的家就在军营附近,却天天睡在军营里,他最喜欢的是全营兄弟围着大灶,兴高采烈的吃大锅饭,其乐融融啊……总之,黎元洪以军营为家,将自己视为这个大家族的家长,正是这种心态决定了他此前此后的种种选择。

他不会跟着年轻人乱打乱杀闹革命,却注定了要替这些年轻人收拾乱摊子,然后再遭受年轻人的埋怨与不满。

尤其是眼前这场乱子,还是他的学生吴兆麟惹出来的。若然是吴兆麟不出来揽事做总指挥,起义军这边断无能与张彪抗衡的军事人才,这场起义也必然会遭到镇压。吴兆麟顾头不顾腚,乱子已经惹下了,现在全推到老师这里来,不管了。

郁闷的黎元洪进入督署,端坐会议厅内,发布命令:请党人代表,城中还没有逃掉也没有被杀的官员,都来督署开会。

党人来了许多,旧军官和前清官吏,也来了许多,会议厅上坐得满满的两排,右边都是旧军官旧官吏,左边满满的党人。

黎元洪宣布开会,对党人们说:你们行啊,居然能够拿下督署,还真有两下子,可是现在的情形,总督瑞瀓,都统张彪却没有被捉住,迟早他们会卷土重来,我问你们,你们何以善后?

众党人齐声道:这事交给你了。

交给我……黎元洪气结:亏你们想得出来,自己惹下的乱子,让我来收场。可眼下这场乱子,岂是那么容易收拾的?

众党人一声不吭,假装没听见。

黎元洪想了想,又问:先前你们告诉我,说是你们起事并不孤单,广州那边即有大援前来,我想知道,会来多少人?带来多少钱粮?

党人邓玉麟大声道:禀告协统,京山刘英,已经聚众10万人,三日后即可到达武昌。

真的吗?黎元洪乐了:行,我信了你,不过这10万人,单只是一顿饭,就要吃掉一座米山。现在请你告诉我,这10之众而来,沿途有几座米山供他们开吃?

这个……邓玉麟翻了翻白眼,不吭气了。

熊秉坤急忙打岔:黎协统,钱粮的事不需要担心,我已经派人查过了,武昌城中,银币局及铜币局,再加上藩库所存的银币,不下30万对,合计4000万元还要多。有这么多的钱,别说过来10万人,就算是再来100万人,也足够吃的了。

众党人听了熊秉坤的话,喜不自胜,连声附合。

等党人的兴奋劲头稍稍褪去,黎元洪冷笑道:钱米充实,这是好事,不过如果瑞瀓张彪调来大军,水陆并进,如何抵御呢?

众党人齐声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淹,怕他个卵子?

黎元洪眉毛一立,厉声道:大清水师,军械最是犀利,某家服役海军多年,曾与日本人对决于黄海之上,对水师的火力最是清楚,只要兵舰顺流直下,不需十枚弹丸,则武昌城碎为齑粉矣,届时尔等何以自处?

邓玉麟大声道:水师怕什么?若然是水师真的敢来,那我们就战略转移,移师湖南打游击,继续革命。

听了这话,黎元洪气结:移师湖南?湖北你都无立足之地,还说什么移师湖南?

邓玉麟笑道:黎协统莫慌,湖南哥老会老龙头焦达峰,和我等有约定,武昌枪声一枪,湖南举省响应,所以我才说移师湖南。

黎元洪摇头:邓玉麟,我不信你看不出来,武昌这边成事,原本是天大的侥幸,要让我相信湖南也会如此这般的侥幸,难,难啊。

众党人默然,复又问道:那么依黎协统之意呢?

黎元洪沉默半响,道:眼前这桩事,已经不是那么容易解决的了,但我黎元洪愿意拼了这张老脸,往说瑞瀓和张彪,让他们不要追究你们,你们可否答应?

众党人齐齐立起,吼道:不可以!

黎元洪呆了呆:为啥不可以?

为啥?党人何竹山越众而出,抗声道:黎统协,吾人革命,原不计死生利害,但尽心力而为之,虽肝胆涂地,亦甘之如饴也。统领意见,绝对不可行!

不可行……不可行那就再商量吧。黎元洪无奈叹息:你们闹了整整一夜,也应该休息了,现在可吩咐各标营暂回宿舍,架枪休息。

黎元洪命令虽然下达,但各标营尤自处于惶愤之中,极少有人听从命令。正在这时,忽有一人来到,曰:汤议长请革命军代表、黎统领及各长官于正午12时到咨议局开会,组织政府……

汤议长何许人也?

他凭啥就敢组建新政府?

【11.不该拿你当猴耍】

汤化龙,字济武,大清进士,为寻强国之路东渡日本求学。在日本他精心研究了世界各国的政体,得出结论曰:中国强国之途,非革命耳,乃立宪也。

为啥呢?

汤化龙解释说:革命的目的,原不过是成立全新的政府,但立宪也能够做到这一点,而且避免了流血。只不过革命党号招排满,又或是尽杀官吏,然则在这世上,未必每个官都是坏人,也未必每个百姓都是良善之辈,总不能让穷凶极恶的不法之徒,打着革命的旗号杀戮好人吧?

汤化龙说:革命只是个手段,而非目的。

汤化龙说:设若以革命为最终目的,那么中国就会陷入相互杀戮的不了了局,你说你革命,我说我革命,你杀我时说是革命,我杀你时也说是革命,则革命失其本来之意也。唯其立宪,可收革命之效,可避革命之祸,是为中国必由之途也。

诸如此类,所以汤化龙人未归国,却已经成为了著名的君宪派人士。归国之后他被分配到政法学堂做教官,讲课的时候他就对学生大声疾呼,要求君主立宪,并推荐君宪派人士梁启超的书给学生们看,学生们读读了梁启超的书,纷纷道:感情这立宪也没什么意思,还是革命好玩。你们立宪,不可能有我们什么事,除非革命,我们才能进入新政府——在前面那份由共进会、文学社所拟定的新政府班子名单中,有许多是十四五岁的孩子,不是新政府有个职务安排给你,小朋友也未必肯革命的。

虽然君宪派的观点不招人见,但汤化龙坚持不懈,他与湖南君宪派头子谭延闿,江苏君宪派头子张謇等人此呼彼应,形成了朝野之间一股强大的政治势力。

从情理上来说,当时的大清帝国,外有列强胁迫,内有革命党人起事,已经决定走立宪之路,解帝国之危。这时候朝中出现君宪派,此其时也,正应该好好的借重这支中和力量,以避免革命对帝国所造成的危害——但帝国的最高权力执掌者,摄政王载沣,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犯了混,居然推出了皇族内阁,内阁成员中,大半是皇室中人,这么个搞法,就有点是拿君宪派当猴耍着玩了,明显的缺乏立宪之诚意。

皇族内阁之推出,令国内君宪派人士悲愤莫名,勃然大怒,遂有湖北汤化龙,湖南谭延闿,江苏张謇三人出头,带领全国各地的君宪派赴京闹事静坐,绝食整整三日以示威,并一再提醒朝廷,此时立宪,是帝国的最后机会,千万不要胡闹,求求你们了,再胡闹革命党可就不跟你们客气了。

全都白说,摄政王载沣对君宪派的忠言置若罔闻,拒绝听从——帝国找死,没人能够拉得住它。

进京上访失败,汤化龙悄悄回到武昌,找了个没人的地方躲了起来,正琢磨着是不是跟革命党人通个气,让党人丢个炸弹,刺激刺激朝廷,这时候武昌的枪声响了。

可想而知,汤化龙心里是多么的兴奋:你娘的,让你立宪你不听,现在后悔了吧?你们朝廷拿老子当猴耍,以后老子就不陪你玩了,老子以后就跟革命党一块玩,先出面组织新政府,看你朝廷还有什么咒念。

于是,汤化龙公开以湖北咨议局议长的身份,向革命党发出贺电,并邀请军方人士出席新政府成立大会。

汤化龙这个表态,是具有决定性,它表示着湖北最具威望的行政力量,对革命党人合法性的认同。新政府将对全国各省的君宪派产生根本性影响,促使各地的君宪派与革命党人合作。

总之一句话,大家都不陪朝廷玩了,给你机会立宪你不说抓住,你朝廷不乐意与君宪派合作,革命党却未必会错过这个机会。

接到汤化龙的来信,党人兴奋莫名。此前,他们的道义源自于内心的信念,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自己所作所为是为国为民,而在朝廷眼里,他们是叛逆,在百姓眼里,他们不过是乱党,而汤化龙这封信,赋予了他们公开而合法的身份。

现在他们是革命军!

【12.第一次叛乱迹象】

革命党终于获得各界势力的承认,党人亢奋已极,专门去第三十标找来一匹旗人骑的高头骏马,供黎元洪乘坐。黎元洪上马后,吴兆麟另行派了一百多名卫兵,簇拥着黎元洪,党人熊秉坤等随行,沿途监视。卫队前有两面大旗,迎风招展,黎元洪吩咐将这面旗去掉,太招摇,党人坚决不允,黎元洪无奈,只好皱着眉头起行。

路上经过第十五协西营门,第二十九标营管何锡番请黎元洪下马休息,入内饮茶,黎元洪坐下,早有卫兵呈上香茗。黎元洪随口问了句:你们这一标,可曾听我的命令,回营休息?

何锡番报告:回协统大人话,我营已经架枪休息……说话间,拼命的对黎元洪使眼色。

黎元洪不解:你老是眨巴眼睛,啥意思?

我的意思是……何锡番急了,悄声说:黎协统,我这一标人马可用,只待协统大人之命。

噢,你是说……黎元洪终于醒过神来了。感情,这位何锡番还琢磨着“反明复清”,随时听从黎元洪的命令,干掉革命党人……可黎元洪明白过来了,在场的党人也全都明白了,当即熊秉坤和邓玉麟二人冲上来,一边一个架起黎元洪的胳膊,并大声说道:协统大人,快去咨议局开会吧,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这里怎么就不是说话的地方,明明可以说吗……黎元洪嘟囔着,被党人硬是架走了。

这是武昌出现的最危险的一次“反革命叛乱迹象”,倒霉的何锡番偷鸡不成蚀把米,就因为他这一标部队始终未失去控制,战斗力最强,接下来的大武昌保卫战中,就得劳驾他老兄多多出力了。

形势比人强,反革命分子何锡番,注定了要为革命流血牺牲,然后还要被革命党狂骂,说起来他真是命苦啊。

【13.到底什么叫革命?】

咨议局会议开始,汤化龙首先发言:

还记得我上次离开武昌,去北京请愿倒阁,要推倒皇族内阁。当时武昌父老三万人为我送行,临行之前,我壮怀激烈,对家乡父老许下诺言,声称若然是倒阁不成功,我汤化龙再无面目见家乡父老。可结果怎么样?朝廷对我们各省请愿代表团不理睬,由任我们游行静坐,绝食抗议,巴不得我们活活饿死,万般无奈之下,我灰溜溜的回到武昌,自感再无面目与父老相见。而今革命军起,朝廷你怪不得我汤化龙有负皇恩,绝情寡义,是你朝廷逼人太甚……总之一句话,我以咨议局议长的身份宣布:我支持武昌革命党的军事行动,并电请全国各省的咨议局,呼吁各省独立,支持我们武昌的革命行动。

听了汤化龙的发言,党人欣喜若狂。若得汤化龙之助,获得全国各省之支持,则革命成功,只在眼前,当下众党人热烈鼓掌,希望汤化龙再说下去。

不想黎元洪却道:你的提议固然是好,如今的起事都是我的标下兄弟,我当然希望他们的革命能够成功,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冤家宜解不宜结,无论是你党人革命,还是你老汤君宪,目的都是为了咱们的国家,所以我的意思,不妨派人联络刘家庙的张彪,看看是否能找到个妥善的解决方案。

黎元洪的话尚未说完,党人们登时嚣闹起来,尤以党人甘绩熙情绪最是激烈,他冲上前来,砰的一声将手掌拍在桌子上,猛然举刀,啪的一刀剁下,就听吧嗒一声,甘绩熙的两根手指,已经被自己剁了下来。

就在黎元洪的目瞪口呆之中,甘绩熙将那两根血淋淋的断指,猛可的递到面前,厉声道:黎协统,我们革命党人,有进无退,有死无生,单只是为了汉人的万世基业,纵然是百死也不会后退一步。黎协统你再如是首鼠两端,举棋不定,休怪我等不客气了!

众党人冲上党来,以枪戟指来参加会议的代表们,齐声吼道:从我则生,不从则死,反清复明,光复大业——你们还不快点选出新政府,还等什么?

选,选,马上选……参加会议的代表们吓坏了,急忙正襟危坐:我们马上选……这个新政府,到底咋个选法啊,你们谁知道告诉我一声……

熊秉坤适时的提醒他们:我们是革命军,武昌只是全国革命军的一部分,号称湖北革命军。

原来是这样……代表们这才醒过神来:那我推举黎协统为湖北革命军都督,老黎这么大的本事,却一直当个协统,真是太不象话了,趁这个机会,老黎你先过把都督瘾吧。

附议,附议,众代表齐声附和,都认为机不可失,黎元洪有必要趁此机会,把自己提拨到都督的职位上来。当时黎元洪那个别扭啊,就说:这个都督,怕是我做不来,我老黎才能鲜薄啊,你们大家再看看有没有更合适的人选……

党人怒极,忽啦一下子把黎元洪围在当中:大都督,弟兄们是因为信任你,才请你出来主事,现今外边各标兄弟已经血战了一天一夜,至今水米未曾沾牙,若然是大都督你再推三阻四,东拉西扯,只怕弟兄们不依你。

黎元洪万般无奈:既然你们这般执拗,要不,这个都督我就先干着?

熊秉坤急道:大都督,那么你就是我们革命军的一员了。

革命……黎元洪满脸欲哭无泪:老是说革命革命,可你们能不能先告诉说,到底什么叫革命啊。

众党人诡笑:大都督,革命就是反清复明,光复我汉家河山啊。

黎元洪狐疑:……你们为什么要用怪怪的眼神看着我?

众党人怪笑:大都督,你既然已经是革命党,理应剪去发辨,以表示你从此有进无退,矢志革命,与满清誓不两立。

黎元洪呆住了:……这发辨一定要剪吗?能不能再商量商量……

大都督,你都已经参加革命了,还商量个什么?众党人不由分说,有的拉胳膊,有的扯腿,有的趁机在后面揪住黎元洪的发辨,喀嚓一剪刀,黎元洪只觉得后脑勺说不出来的轻松,众党人已经拿着一条粗大的发辨退开。

黎元洪的表情,似哭,又似笑,突然之间他站了起来:哈哈哈,今日我才知道什么叫有进无退,有死无死。也罢,既然你们这些王八蛋剪掉了我的发辨,那就来吧,现在我,湖北革命军大都督黎元洪,发布命令:

于军校中选择革命最激烈的各省籍党人,让他们拿着君宪派汤化龙和革命党的书信,奔赴全国各省,联络当地的咨议局与革命党合作,策划起事,宣布独立,凡独立省份,由武昌拨款,并授予主事者大都督之职衔。

要闹,就他娘的大家一起来闹。

从今而后,肥仔黎元洪,将领导中国革命,有进无退。

【14.粉面油头革命党】

湖北革命军大都督黎元洪发布:《告全国父老书》,改元为黄帝纪元四千六百零九年,设台祀黄帝。

黎元洪发布革命军作战口号:不准侵犯汉人,不准危害外人——这个外人,是指外国人。

事实上正是“不准危害外人”这个口号,才保证了武昌新革命政权有惊无险,逃过了张彪的一记杀招。

话说第八镇统制张彪,水师统领陈得龙等退守刘家庙,就派了使员与各国领事团交涉,言称武昌出现匪乱,居民遭害,连同外国侨民也遭到匪人的杀害,因此提请列强出动兵舰,炮击武昌,以期恢复秩序。

列强拿到照会,正在为难,这时候突然又有使节来到,据然声称是奉了武昌军政府之命而来。各国领事馆无限讶异,就让来人进来,瞧瞧祸乱武昌的匪人长得是什么模样。

使节进来,列强领事无不大吃一惊。

他们看到了一个西装革履,粉面油头,打着雪白的领结,操着西洋列国熟练夷语的年轻人。听他自我介绍,原来是曾留学日本的革命党胡瑛,现出任武昌军政府外交部长。胡瑛此来,业已作足了功课,事先了解到了这些领事的家人情形,一进来就问候诸领事的夫人孩子,惊得众领事目瞪口呆,钦羡不已。

将对各领事夫人及孩子的礼物送上,胡瑛突然变脸,呱唧呱唧,操德英法日西班牙等诸国洋文,正式宣布:

武昌军政府外交部长胡瑛,奉大都督黎元洪之命,特照会各国领使馆如下:

一、所有清国前此与各国缔结之条约,皆继续有效。

二、赔款外债,照旧担任,仍由各省按期如数摊还。

三、居留军政府占领地域内之各国人民财产均一律保护。

四、所有各国之既得权利,亦一律保护。

五、清政府与各国所立条约,所许之权利,所借之国债,其事件成立于此次照会后者,军政府概不承认。

六、各国如有助清政府以妨害军政府者,概以敌人视之。

七、各国如有接济清政府以可为战事用之物品者,搜获一概没收。

此照会:湖北武昌军政府,大都督黎元洪签发。

各国领使看到这份照会,无不惊讶点头:原以为武昌是兵匪之乱,现在看起来,竟是中国最优秀的精英分子之革命。立即表态,既然各国利益已经得到军政府的保证之承诺,各国将视武昌军政府为交战一方,采取中立态度。

驳回刘家庙张彪之诚请列强兵舰炮轰武昌之照会。

张彪收到列强的驳回,好不郁闷。而这时候,黎元洪已经正式发布命令:黎氏既然承诺革命,当终生奉革命利益之行事,现命令第二十九标第一营管带何锡番,率你标人马攻取刘家庙,擒捉匪逆张彪。

何锡番接到命令,当时就哭了,曰:有没有搞错,我老何明明是反对革命的,现在居然要为革命党流血卖命,有没有人出来说句公道话啊,啊,有没有啊?

【15.替大家把命革好】

刘家庙血战,正式拉开序幕。

张彪的人马,有千数之众,都布置在三道桥以北。何锡番淌着老泪,催师猛入,他这标人马最是精壮,又没有参与首义之党乱,建制完好,这就意味着战斗力空前之强大,甫一交火,就打得张彪的辎重营并消防队连连后退,明显不支。

战线推至刘家庙西北,这时候海军上将萨镇冰驱兵舰而至,向何锡番的部队猛烈打炮,何锡番受重伤,满脸是泪的被抬了下去。

这时候民军一涌而上,但无济于事,被萨镇冰一番好炸,打得伤残累累,不得不退回到大智门。

见战事不利,党人大怒,遂组织敢死队,以方兴,马荣为队长,率机关枪队向刘家庙猛攻,张彪力不能支,被迫弃刘家庙而走。

革命军占领刘家庙。

未待喘息,张彪再组织人马反攻回来,水陆两道并进,炮火密集,民军大都是还未毕业的学生仔,被打得哭喊连天,不得不步步后退。

党人再次组织反攻,刘家庙一带杀声震天,死尸满地,学生仔死于这场战事者不少于两千人众,明显不敌张彪之悍勇。幸好汤化龙于城中召集精壮,组建民军赶来助战,先拆毁铁路,颠覆了一列火车,这才迫得张彪部退走。

七天之后,清军主力大至,汉口再次沦为兵火之地,双方先在二道桥一线相持,而后各自组织突击队,突破对方防线,武昌革命军被张彪部以机关枪狂扫,死者过千,来援清兵也被打得伏尸累累。

革命军这边的何锡番负伤之后,黎元洪命张景良出任总指挥。

张景良,留日军校优等毕业生,素有才干,革命党原以为他也会象何锡番,虽然是被迫革命,也得替大家把命革好。不料这张景良身在曹营心在汉,吃曹操饭拉刘备屎,他和原三十标第一营后队队官罗家炎相互呼应,罗家炎不发子弹给士兵,而张景良则坐视清兵攻击不往援,结果革命军惨了,被清兵自三道桥并姑嫂树两路夹击,打得惨不忍睹。

黎元洪下令:将张景良,罗家炎二人,以通敌罪就地枪决。

你可以不革命,但不能不认真革命。

战火在持续燃烧,增援的清兵络绎不绝,从四面八方赶来。

武昌危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