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鸳鸯蝴蝶花世界

【01.镇江扬州大交火】

话说张勋的马队突入朝阳门,不幸遭遇地雷而覆没,张勋闻之,放声大哭。

说起朝阳门遭遇地雷战,不唯张勋,任谁摊上这事都得号啕大哭。何以如此呢?因为朝阳门的地雷,压根就不是城内讨袁军埋下的,而是张勋的辫子军自己埋的。

为什么张勋军自己要埋地雷?为什么他们要自己炸自己?

这事……事情是这个样子的,北洋张勋,狂攻朝阳门,为了攻破城门,就在门下掏了个大洞,里边埋好了地雷,准备一家伙炸开门洞。可不曾想,地雷被埋下去之后,却悄无声息,不见动静。原来是臭雷。臭雷就臭雷吧,不要理它了,实在忍不住想看看这臭雷,让个傻大胆过来看看就是了。可张勋的辫子军偏不,偏要大家一起打马,一起到前面来看臭雷。到了臭雷跟前,大家下马往前一凑,就听轰的一声爆响,地雷它偏偏挑这么个节骨眼上爆炸,你说张勋如何不哭?

北洋的老军人,有一个共同的怪毛病,对士兵极是体贴爱惜。早在1895年3月,日本人径取大沙岭,张勋率部阻击,交战之时,一名士兵左臂动脉血管被炸裂,张勋当即取出皇帝赐予的一只鼻烟壶,用枪柄敲碎,将壶中的白药敷在士兵的伤口上。有士兵惊叫:大帅,这可是御赐的啊。张勋答:什么御赐,救人要紧!那名士兵伤势止住后,张勋命其撤下,士兵道:大帅,我的右手还可以打手枪……

所以这张勋位列北洋之中,能力不是太足,脑子更是不清楚,但唯有一个爱惜士兵,让袁世凯高看他一眼。此时得知整个马队覆灭于朝阳门内,如何不放声大哭?

哭过之后,张勋终于醒过神来了,难怪老冯偏要挑这么个节骨眼陷入情网,那厮表面上懵懂,实则比谁都精明。早就知道兵凶战危,想进入南京,绝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张勋想明白了:老子也他妈的拍电报,也向大总统告急。

于是张勋这边也将攻城的节奏放慢,再也舍不得拿自己手下的兄弟,去填南京这个无底洞。

于是南京战役呈现了军事战史上超搞笑的布局。辛亥首义的老元勋熊秉坤坐镇于内,辖统第一师和第八师,协同作战。鸳鸯蝴蝶派大师何海鸣,亲率卫队奔战于天堡城之间,前后五次将之从北洋军手中夺回。北洋军则是以张勋部攻打太平门,以雷震春部攻打南门,以冯国璋张宗昌部攻打北门。总之,北洋尽出精锐,和首义老元勋、鸳鸯蝴蝶派大师何海鸣对峙。

正僵持之际,张勋忽然获得了一支强大的援兵,乃扬州徐宝山的部队。

扬州兵加入攻打南京的阵列,起因是镇江跟随南京宣布独立。但随后黄兴撂挑子走人,让镇江陷入了尴尬境地。人家黄兴都走了,咱们还独立给谁看?于是镇江商界人士出面,开了个小会,决定取消独立,但为了防止党人捣蛋扯皮,请驻守在扬州的徐宝山部前来镇江维持秩序。

扬州兵闻之大喜,立即浩浩荡荡地往镇江赶,行至途中,忽听半空中炮弹之声不绝于耳,嗖嗖嗖,轰轰轰,扬州兵被炸得满天都是胳膊腿。

是谁没事乱打炮?

惊魂初定,扬州兵才发现,开炮轰击他们的,是镇江兵。

镇江兵炮轰扬州兵,是完全有必要的,是合乎情理的。盖因镇江兵驻守于镇江,吃在镇江,喝在镇江,非常渴望和镇江人民鱼水情深。可如今扬州兵突然跑了来,这明摆着是抢自家地盘。倘若扬州兵大至,让镇江兵以后去哪里吃饭?

所以这场仗,是一定要打的。

于是镇江与扬州兵激烈交火,双方同时狂拍电报,说对方是叛逆乱党,想忽悠北洋张勋替自己干掉对方。

张勋大喜,立即撂下南京不管,前来调解镇江兵和扬州兵的冲突。他带了一大笔钱来,让镇江兵拿钱走人,全部解散。然后将扬州徐宝山部叫过来:过来过来都过来,交给你们点儿小事,拿下南京城,这不难为你们吧?

【02.洪帮大佬出山】

张勋得到了肯卖力的扬州徐宝山部,冯国璋那边还有一个狠人张宗昌,南京基本上来说已经完蛋了。偏偏在这时候,城里又出了乱子。

南京商会找了几名年轻军官,开会讨论说:我们南京,招谁惹谁了?天天炮火不停,战事不息,还让不让我们百姓做生意了?我们要珍惜来之不易的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啊,要稳定,谁不稳定咱们就把他搞到稳定……大家凑钱,五万元,有请鸳鸯蝴蝶派大师何海鸣离开南京,要革命回你自己家革去,别在人家这里添乱。

接下来双方谈判的细节不清楚,从何海鸣的性格上来分析,大义凛然拒绝五万元的收买,可能性比较大,因为战事马上就在南京城中爆发了。

卫戍团发动武装叛乱,向着何海鸣的私人卫队发起猛烈进攻。

说到何海鸣的卫队,基本上全都是江湖会党,都是黑社会成员,单挑独斗最是悍勇,但对于联合作战这事,业务不熟练,结果被卫戍团打得鸡飞狗跳,何海鸣幸得脚程快,飞逃入金陵医院,躲藏了起来。

卫戍团不紧不慢地在医院里搜索,可一直搜查到天黑,也没搜出何海鸣来。

何海鸣藏到哪儿了呢?

这个问题还没有想清楚,军中的会党已经怒不可遏了,史料上记载说:是日深夜,第八师的士兵围攻师部,当场杀死了两名不支持独立的军官。但在攻打卫戍团的交火中,却失败了。

于是卫戍团兴高采烈地张贴告示,宣布取消独立。可是告示上的糨糊未干,第八师的兄弟已经拉上第一师的兄弟,两家合攻卫戍团,团中军官被杀,其余士兵四散而逃。

何海鸣从金陵医院出来,却发现他已经被降职为第八师的师长,江苏大都督的宝座,被来自于镇江的张尧卿抢去了。

然则,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张尧卿,又是何许人也?

说起这张尧卿,那可是大名鼎鼎。早年孙文发动种族革命,到处找江湖兄弟起事,腾龙山七大山主之一的张尧卿,就适逢其会。后来革命胜利了,张尧卿在江湖中的影响越发不可小瞥。至少目前来说,洪帮万名兄弟,都是他的手下。

而张尧卿出现在南京城中,说起来要归功于北洋张勋。

前者,张尧卿积极响应孙文的二次革命,并潜入镇江,策动独立。没想到镇江先独立后又不独了,不独也倒罢了,还请来了扬州兵徐宝山部,结果让张勋趁机将已经被帮会兄弟控制的镇江军解散。张尧卿悲愤之下,就来到南京,打算要让张勋好看。

到了南京,竟然发现江苏大都督是位鸳鸯蝴蝶派大师,张尧卿很是上火,你一个写字的,不说写你的爱情小说,跑军队里来添什么乱?立即宣布将何海鸣降为第八师师长,他自己坐了大都督宝座。

但还没等张尧卿在大都督的位置上把屁股捂热,又来了一个人。

此人一到,张尧卿不得不让位。

来者又是何许人也,竟然让洪帮大佬退避三舍?

【03.柏文蔚南京大捣蛋】

在关键时刻进入南京的人,竟然是安徽讨袁军总司令柏文蔚。

前面我们说过,柏文蔚被安徽党人胡万泰骗了去,等柏文蔚进了大都督府,胡万泰又强攻都督府,打得柏文蔚欲哭无泪。幸得创建了中国红十字会的沈敦和将柏文蔚救出,于是柏文蔚又返回南京寻找黄兴……他就是这个时候来到南京的。

柏文蔚一到,先取江苏大都督之位,再夺何海鸣第八师师长之职,南京革命党顿时精神大振,对于击退北洋军充满了无穷的信心。

然后,柏文蔚给何海鸣留了一封书信,信上说:小何,你不错,不光会写爱情小说,骗不谙世事的小女生,还会打架,很好,很不错,你继续在这里打,我会在日本默默地祝福你……丢下这封信,柏文蔚带上自己的卫队,斗志昂扬地离城出走了。

柏文蔚逃走的时候,南京军民全不知情,可是北洋那边却是封锁密布,结果柏文蔚出城后就遭到了北洋军的拦截,卫队被击溃,而柏文蔚易妆为油漆工人,逃到了日本的货船上,渡海远去。

平心而论,柏文蔚在南京城里干的这件事,相当地让人上火——你若是做了江苏大都督,就不应该说走就走,起码也不能走得太快。你既然说走就走,还抢这个大都督干什么?这岂不是瞎捣蛋吗?

不管怎么说,南京这个烂摊子是没人再理会了,何海鸣吃惊地发现大都督和第八师师长的职位都被扔在地上了,他急忙再捡起来,一身兼任江苏大都督并第八师师长,继续领导大家抗击北洋。

此后,熊秉坤等人也离开了南京,奔赴日本。

据老熊本人亲述,正当他充满激情,与北洋军作战的时候,卫队长突然对他说:熊哥,你快点儿走吧,现在走还有机会,至少我们还可以保护你出城。

熊秉坤听了之后,立即打起铺盖卷出城。出城恰遇到一个湖北工程营的老兵,老熊大喜,遂托老战友兑换流通券,由大胜关搭上日本的货轮,远赴日本,继续坚持革命。

老熊叙述说,他离开的时候,南京仍然在革命党手中。

但是马上,北洋军就要发起总攻。

一旦这个总攻完成,二次革命就算是正式结束。所以在总攻开始之前,各地的党人几近于疯狂地在运动,试图将这场革命延续下去。所以于北洋而言,这场总攻绝不会发起得太快,他们需要足够的时间,以接受来自于这场革命的余波。

【04.霸气的小老头】

以熊秉坤首义元勋的空前之影响,以鸳鸯蝴蝶派大师何海鸣的情深意切,与北洋精锐形成古怪的军事平衡,这也不是说不过去——可是,正如袁世凯所担心的那样,南京这边在极短时间内连续三次独立,势必影响到了全国之变局。

首先受到影响的,是湖南。

说起来湖南也是革命老区,辛亥首义时始终坚定不移地成为湖北的大后方,成就了肥仔黎元洪的万世功业。再加上湖北文学社头子蒋翎武早已潜入湖南,暗中运动,一门心思想闹个大的,可知湖南之人心惶惶,已经是到了极点。

7月17日,湖南大都督谭延闿召集全体文武官吏,讨论目前的形势和任务。

会议上,国民党人提出立即独立的要求,立即遭受到了稳健派人士的反驳,而且稳健派的理由也非常之充足:宋教仁被刺杀案,到现在也没查出来个眉目,到底是国民党人自己干的,还是袁世凯干的,这还需要进一步的分析观察,眉目也没有就宣布进入战争状态,湖南父老会答应吗?

稳健派有理有据,人多势众,明显占到了上风。可忽然之间会场上站起一个老头,赫赫然竟是老革命党、老同盟会员谭人凤。就见他从衣兜里取出一物,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你们认得这是什么吗?

众人定睛一看,顿时变色。原来是一只手枪。

就见谭老头拿起手枪,慢慢把玩着,曰:想当年在广州时,黄花岗七十二烈士血染长街,那是何等地壮烈。所幸今天老夫还在,老夫的枪还在,今天再有反对独立者,说不得,老夫要拿他试试枪法,看看是否有长进。

稳健派被霸气的谭老头吓坏了,再也无人敢吭一声。

于是独立派立即占到上风,纷纷登台讲演。可革命党人太能扯,情绪又比较激动,说着说着就天黑了,这才发现会场上就剩下慷慨激昂的革命党人了,稳健派人士早已趁独立派激情演说之际,溜了。

【05.是谁炸了军火库?】

湖南第一次开会,被谭人凤老头搅了局,没弄出个结果来。

没结果怎么成?

事关湖南民众安危,必须要有个结果出来。谭延闿要求大家继续开会,可是稳健派怕死了谭人凤老头,抵死不敢赴会。最后好说歹说,和革命党人达成协议,此次会议,谁也不许携带危险物品,众人这才赴会。没有了谭人凤的手枪,会议立即呈现出一面倒,稳健派压住了革命党,但由于革命党情绪太过于冲动,悲声大号者有,扬言起事者有,搞得稳健派人士说不出来的别扭,于是此次会议,又没出结果。

两次会议都没结果,这就是结果了。

但这个结果,谭人凤、蒋翎武等党人是绝不肯接受的。于是,众党人就去找手握兵权的程潜。

程潜这个人此后大大有名,但当谭人凤、蒋翎武等人找去时,他正在哇哇大哭。

程潜哭什么呢?

这事,说起来让人没法子不哭。话说程潜掌握湖南一省的兵权之后,就招兵买马,搞来了三个步兵团和一个炮兵团,但距离一个师的人马还远远不够。不够也没关系,只要你开薪水,有的是人乐意跑来当兵。问题是弹药这东西最难搞到,一旦有了战事,有多少弹药也不够消耗的。

长沙荷花池军装局,储存着一些弹药,虽然也不是很够用,但足以让程潜心里踏实点儿。所以程潜隔三岔五,就要去军装局看一看,手摸着那些弹药,心里想着这些军火派上用场时的场面,作为军人的程潜,心里就非常之受用。

可是有一天,程潜正在去往军装局,再摸摸他的弹药,却突见荷花池方向火光冲天,紧接着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军装局的弹药竟是飞上了天。

那意外的事情,让程潜当时就落了泪:这是谁干的,啊,是哪个败家子儿干的啊,这些弹药能杀多少人啊,就这么一把火给烧了,真是太浪费了。

有资料说,这些军火是袁世凯的爪牙烧掉的,目的就是为了阻止湖南起兵。这个说法,是有其道理的。反正革命党人是不会自己炸掉弹药库的,这事铁定要算在袁世凯头上。

我们完全可以肯定地说,正是荷花池弹药库的爆炸,激发了湖南大都督谭延闿那强烈的独立欲望。

这种欲望自何而来呢?

说起这谭延闿,跟江苏大都督程德全一样,都是旧时代的官僚,其特点就是服务乡梓,一心为民众考虑。所以这些人是特别不乐意搞什么风风火火的革命的,好日子是一天一天过出来的,哪有个打打杀杀越打越红火的道理?

但这些旧官僚之所以旧,旧就旧在他们与各方势力都有往来,而且私交甚笃。说明白了,他们和袁世凯是一个锅里吃食的知交,和革命党更是眉来眼去情投意合的挚友。不搞二次革命吧,对不起国民党朋友,搞二次革命吧,又对不起袁世凯。

所以,他们共同的选择是:既搞二次革命,又不搞二次革命,对两面的朋友都有所交代。

那么,如何才能又搞二次革命,又不搞二次革命呢?

很简单,比如像谭延闿这样,发现荷花池的军火库爆炸了之后,谭延闿立刻抓住这个机会,宣布湖南独立。等到党人热烈欢呼,袁世凯正要恼怒的时候,他又宣布取消独立。

谭延闿已经宣布独立了,这对党人朋友算是有交代了。可要组织讨袁军,却连子弹都没有,所以这时候再取消独立,既让袁世凯开心,又让党人朋友找不到埋怨的理由。

所以,就连毛泽东都称赞谭延闿,说他是一个聪明的官僚。

那么现在,我们应该知道是谁炸了荷花池的军火库了吧?

唯一的嫌疑人,就是大都督谭延闿。

【06.蒋翎武之死】

湖南独立后又取消独立,坑惨了革命元勋蒋翎武。

据查,当时蒋翎武正在岳州组织军队,要北上讨袁。岂料袁世凯突然下达通缉令,缉拿老干部蒋翎武。与此同时,副总统黎元洪、国务院总理熊希龄也分别颁布了对蒋翎武的通缉令。这几道通缉令,宛如追魂符,让蒋翎武的生命陷入了极度危险之中。

参与起事的党人虽说众多,但多与地方督府关系私密,只要中央政府不下通缉令,处境就不会有什么危险。但一旦通缉令下达,就会涌现出许多赏金猎人,所以被袁世凯通缉之人,唯有一逃字了之,别无他法。

程潜劝蒋翎武奔上海,然后搭船去日本。

湖南省议会议长黄佑昌,是个热心的人儿,他跑前跑后,联络了一艘日本兵舰,给了舰长三千元,作为船费。但蒋翎武身边的人都反对这个建议,因为赴上海搭船,必须要经过湖北,可蒋翎武大名鼎鼎,武昌三武是也,湖北人哪个不认得他?

若走湖北,必为赏金猎人所获。

最安全不过的,莫过于远走广西。一来广西没人认得他,二来呢,还说不定会找到机会,游说广西军队起事。所以胡汉民为蒋翎武立碑,曰:癸丑讨袁,将有事于桂。意思是说,蒋翎武矢志革命,是去广西运动军队。

胡汉民这边连蒋翎武的墓碑都立了,于是我们知道蒋翎武有了麻烦。

蒋翎武行至全州所属兴安县唐家冲,为驻军统领秦步衢所捕,9月1日,由全州押解桂林,桂军师长陈炳焜立即报请广西都督陆荣廷分电武昌、北京请示处理办法,黎元洪大喜过望,致电袁称:

查该犯自称鄂豫招抚使,私刻关防,广发布告,逆迹昭彰,湘、鄂一带党羽众多,不予迅诛,终为后患,请饬陆都督从速执行显戮。

黎肥仔是真的不顾交情,要下死手了。

不过也难怪,蒋翎武一次又一次起事,坚定不移地要打掉大肥仔,所以黎元洪上火,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袁世凯拍电报给陆荣廷:就地枪决。

1913年9月9日,蒋翎武被枪杀于桂林丽泽门外,执行者是陆部将领陈炳焜。

蒋翎武死后四日,柳州边防营党人起事,打开监牢,放出人犯,攻破衙署,掠掳饷银。广西都督陆荣廷挥师而至,一日乃平。

于是9月17日的《时报》发布消息:

屡在鄂、湘谋乱之勋二位、陆军中将蒋翊武,于湖南取消独立后,本拟由汉、沪以窜东洋,因沿途缉拿甚严,乃由陆路窜往广西,再逃往香港出洋。行至桂属全州,竟运动桂军官响应,以救南京之围,致被桂军拿获,解往南宁(应为桂林),验明确系正身,由陆都督荣廷电奉大总统命令,饬即枪毙。

蒋翎武之死,标志着民国初年理想的破灭。历史上惊天动地的武昌三武,张振武被杀于北京,死后曝出妻妾成群的丑闻。蒋翎武一度拒绝援手文学社旧友,坐视友人被杀,却终于因为二次革命,埋骨异乡。

蒋翎武之死,告诉我们,极端的政治理念,是人类社会灾难的因由。一个人不顾别人的生活方式,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别人,势必会导致社会协作关系的破裂,也使人与人之间产生不可化解的怨怼。而以消灭生命本身为目的的革命,更是人类社会关系极端之极端。举凡革命者,都坚定不移地相信自己是绝对正确的,举凡不认同自己的,就是异类,就要杀。这种无可遏制的杀戮思想,在将好端端的世界演变成相互仇杀的地狱之后,在残存下来的人身上,表现出来的仍是人性的缺失。

一旦将罪因归于人,而不归于己,就只能选择暴力和谎言,以维系一个革命的神话,而当神话破坏之际,正是人性陷入茫然,寻找回返心灵家园的迷途之时。

【07.占领大妓院】

蒋翎武身死,而湖南先独立而后取消独立,四平八稳地走了一个过场,谭延闿总算是给了孙文和袁世凯双方一个交代。

相比于湖南的谭延闿,浙江大都督朱瑞就比较缺心眼,搞来搞去,搞到最后竟然是被孙文和袁世凯双双痛骂,做人失败到这种程度,也不容易。话说孙文将浙江视为革命的必然爆发之地,他派了一个关键性人物前往浙江,去游说朱瑞。

此人姓葛,名敬恩,正在北京陆军大学读书。但这孩子天赋异秉,早在辛亥革命时期,就以朱瑞参谋的身份,参加了南京战役,还详细地记述了当时的革命状况,内中着重描述了一条革命的狗——这条狗始终和葛敬恩相依为命,不离不弃。

葛敬恩与朱瑞,是小学学堂时的同学,自打浙军创立,他们就在一起,连葛敬恩养的那条狗,对朱瑞的感情,都和葛敬恩一样深。而且浙军多是光复会的成员,是当年鉴湖女侠秋瑾的追随者,如这般背景,朱瑞几乎找不到不参加二次革命的理由。

但不革命的理由,朱瑞硬是有的。

首先是浙军中派系林立,少说也有四个组合。像毕业于南京武备学堂的朱瑞,就以正统自居,视保定陆军学堂毕业的军人为水货。而毕业于浙江武备学堂的军官,则被称为土货。此外还有来自于日本士官学校的毕业生,被称为舶来品。

总之,浙军之中,水货土货舶来品,天天和正统的朱瑞争吵,所以这时候的朱瑞,压根没心思考虑什么革命的事情。所以游说到最后,朱瑞推心置腹地对葛敬恩说:

老弟,你还是走吧,留在这里,恐怕对你要不利,于事亦无补,还是回到学校里去读书吧。

朱瑞已经铁了心,这一次绝不和革命党瞎掺和了,而且他还要兴兵,去摆平上海的革命党。

正当朱瑞打他的小算盘之时,忽见水面上人影晃动,但见五百余名江湖好汉,各施登萍渡水之绝技,不由分说抢入宁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占领了江北岸前后的所有旅馆妓院,并正式宣布:应浙江人民的一致要求,宁波独立。

这意外的消息,让朱瑞惊得呆了,是谁呀,这么胡来?

说起这人来,真可谓大名鼎鼎。话说晚清年间,江浙之地有一名侠,姓王,名王金发,幼聪颖,善骑射,有一身惊人的好武艺。早年间入江湖乌带党,又改入平阳党。后鉴湖女侠秋瑾,密联终南江湖会党,欲图起事,王金发仗义相助。不久秋瑾女士遇害,王金发逃亡江湖,并于辛亥革命时期,提双枪保护孙文赴任南京大总统,并入主绍兴,声名一时之盛,纵袁世凯也不敢小瞥。

革命成功后,侠士王金发只羡鸳鸯不羡仙,无意功名,却雇了百余挑夫,将浙江府库中的库银40万元,都挑到了上海,然后就坐在白花花的银子堆里,抱着娇嫩可人的爱妾花宝宝,于租界中过起了幸福生活。银子太多,美人在怀,王金发连睡觉都会笑醒。

不晓得是银子花完了,还是王大侠静极思动,忽一日王金发重出江湖,再招旧部,径抢入宁波,占领妓院,出其不意地宣布独立了。

【08.如何玩弄部下】

大侠王金发这一手,令朱瑞气急败坏,没奈何,只好移师曹娥和东关,与宁波军隔曹娥江对峙。至于往援上海的事情,就甭想了。

就因为一个王金发,害得朱瑞在袁世凯面前灰头土脸。这件事发生在二次革命消停了之后,袁世凯忽招朱瑞入京,商议国事。朱瑞忐忑不安地去了,见到了袁世凯,他紧张得双手颤抖,脚心冒汗,连站都站不稳。

朱瑞的紧张,是可以理解的。以袁世凯的智慧和威仪,创建中国第一支军队的能力与空前影响力,对其辖下军人的威慑,是无与伦比的。莫要说一个小小的朱瑞,日后成名天下的山西王阎锡山,曾有机会受到袁世凯的接见,由于太过恐惧,自始至终,连头都不敢抬,只看到了袁世凯的靴子尖,连袁世凯的脸都没敢看一下。

见朱瑞过于紧张,袁世凯便闲聊了几句,等朱瑞精神放松之后,袁世凯问了一句:朱瑞,有件事我不明白啊,你如果反对我,就应该宣布独立。如果你反对敌党,就应该明白表示,可你浙江弄出来个中立,这又是什么意思?

这个……那个……啊……朱瑞鼻尖淌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不是朱瑞说不出话,而是袁世凯的问题太缺德,盖因在这世界上,除了反对一方,支持一方,还有更多更多的立场——我不反对你,我也不支持你,你的事跟我压根就没得丝毫关系,这行不行?

可是这话,老百姓说得,朱瑞却说不得,盖因他是浙江大都督。面临国家何去何从这么大的问题,你浙江大都督却说自己不感兴趣,不表态,这岂不是扯淡?你不表态做这个大都督干什么?

实际上朱瑞是表态支持袁世凯的,可被王金发这么一搅,把态给表乱了。可这么复杂的内情,又岂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楚的?

幸好袁世凯并无意强迫朱瑞说清楚,只是温和地拍了拍他的手背,说:你应该早点儿回去,地方治安要紧。

接见出来之后,朱瑞心里,对袁世凯充满了敬畏和感激。真是平易近人的好领导啊,朱瑞为能遇到这样的领导而自豪。

正自豪着,袁世凯却突然正式召见他,见面时袁世凯穿着金边耀眼的大元帅服,巍然高坐,还没等朱瑞开口,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大骂,什么军人不可无纪律,什么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声色俱厉,毫不留情,直骂得朱瑞魂飞天外,面色如土。

骂够了,袁世凯将朱瑞撵出门,朱瑞每行一步,地面上都留下一个湿漉漉的脚印——因为太恐惧,朱瑞小便失禁,尿了一裤裆。

时人有语,袁世凯这厮超爱玩弄部下,许之以德,然后临之以威。就这样一收一放,足以让部下对他又惧又敬,再也不敢兴丝毫反叛之念。

【09.爱国就是爱战争】

晚清曾国藩传李鸿章,李鸿章传袁世凯,儒家文化从纯粹的观念向务实转化。袁世凯一世雄杰,年轻而冲动的革命党,绝非他的对手。

但孙文既然敢于开启战端,兴起革命,也不是毫无依仗。至少,大后方还有一个广东,此时正由冤大头陈炯明镇守。广东兵精粮足,若驱师北伐,指日可定天下。

孙文生平,有一个伟大的梦想,据广东而北上,兴师问罪。至于问谁,何罪,这个事孙文真的不关心——细究孙文之生平,晚清时是以种族革命为号召,不停地在广东发动起义。晚年时又接受苏联的援助,在广东兴师北伐,现在则是以宋教仁被害为由,拒绝法律手段,求助于军事上的较量。

单以这一次的北伐来说,陈炯明老兄肩膀上的担子,那可就重了。

为了实现孙文北伐的伟大梦想,陈炯明决定玩玩袁世凯,在江西李烈钧起兵之后,陈炯明给袁世凯拍电,曰:统观此次北赣两军冲突,缘由系九江陈司令电请北军入赣辅助预防,而赣军误会,致生冲突……意思是说,误会,误会,全都是误会。

袁世凯见电报大喜,立即命令拨款300万给广东,以解燃眉之急。

然后袁世凯拍电报给陈炯明,没头没脑地乱夸一气,曰:硕望宏才,久所钦佩。粤省光复之际,戡定暴乱,保全治安,以固共和基础。执事之功,厥为至伟……粤中父老子弟,尤倚执事为泰山,以阻遏乱萌,维持秩序。

陈炯明见电报大喜,谁说袁世凯精明?这不明摆着缺心眼吗?我一骗他就马上打款,还拍电报夸我。这么缺心眼的人,搞死他!

于是陈炯明立即召集师旅长会议,宣布准备起事。第一师师长钟鼎基闻言大惊:都督,这可不是一般的事,咱们可不能乱讲话。

陈炯明笑曰:现在我不仅要说,还要真的干,哈哈哈。

钟鼎基急了:都督,倘若粤中商学各界,都不同意,试问都督何以自处?

陈炯明道:自处个屁,等我到议会发表讲话去,这事就定了。

于是陈炯明立即去省议会发表演讲,表明起事之决心。议员们一听,顿时炸了锅,有这么干事的吗?这可是起兵啊,战争啊,你陈炯明说打就打?你问过粤中父老了吗?你出门去问问,谁家闲着没事,放着好端端的日子不过,要跟你去打什么莫名其妙的仗?

正吵着,就听啪的一声,陈炯明将身上的佩剑,拍在了案上,厉声道:吵什么吵?已经定下来的事还吵什么?我现在要求你们立即表态,你们到底是爱袁世凯,还是爱“中华民国”?

陈炯明给出的这个选择题,生生地把议员们难死了。

如果陈炯明问大家:你们是要战争,还是要和平?那陈炯明就输惨了,铁定所有人都爱和平,没人会支持他发动战争。

可陈炯明巧妙地偷换了概念,改问:你是爱袁世凯,还是爱“中华民国”?

没人敢说不爱“中华民国”,可当你签字爱国的时候,签的却是支持陈炯明起兵。你要爱国,就要战争——选择就是这么非此即彼。大多数议员全被老陈这一手搅昏了头,迷迷糊糊签了字,只有二十多个议员比较精明,声称去洗手间,趁机逃走了。

是日,粤省全体军界宣布:一致对外讨袁。

【10.学了你的缺德办法】

来自革命党的消息说,自打陈炯明宣布独立后,不旬日,筹集军费至千万之多,后方接济无一不足。

来自广东的消息说,广东商民一致反对战争,但拗不过陈炯明的二律背反,你热爱“中华民国”,就得去前线打仗,这一手谁也招架不住。但广东人硬是聪明,很快就找到了一个巧妙的法子:给大总统袁世凯写信,告陈炯明的黑状,说他恶搞。

袁世凯接到雪片般的求救信,又怒又喜——怒的是陈炯明这边起兵的军费,还是他老袁刚刚打的款;喜的是有了广东商民的请求,师出有名。于是遣广西龙济光部向广东移动,驱逐陈炯明。

陈炯明不管那么多,下令出师北伐。

命令是发布了,可诸军都不乐意打这一仗,可你要是不打,老陈他不乐意啊。有什么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呢?

有了,干脆大家反过来揍老陈吧!

叛变最早是从观音山上开始的,潮水般的叛军向着陈炯明的大都督府涌来,火光四起,硝烟弥漫在都督府上空。但叛军们硬是缺心眼,不知道老陈此时正向着租界方向狂奔,根本就不在大都督府中。

一口气逃到沙面租界,法国领事倒屣相迎,老朋友,我学了你的缺德办法,骗了一艘德国船,船号“YORK”,你可以上这条船逃跑。

陈炯明道:法国佬,我警告你不得乱讲话,我怎么缺德了我?我不就是……顾不上废话,急忙登船。船行不久,不知又如何获得了消息,说是广州新军大战叛军,要迎陈炯明回去。

老陈大喜,急忙返回,却发现根本没那回事。倒是警察厅长陈景华强烈要求跟老陈一起跑,老陈安慰他:小陈,你不用走的,你还没有暴露,潜伏下来做好地下工作。陈景华急辩:乱讲,我哪里没有暴露?露露的,早就暴露了……可他还是被留在了敌后方。

不久广西龙济光驱军而入,先逮到陈景华,问:你缺心眼啊,怎么别人都跑,就你不跑?

陈景华道:我不跑,是因为我没有暴露啊。

龙济光道:你当别人都傻啊,活动得那么频繁还敢说没有暴露?哼,拉出去枪毙!

陈景华连连抗议,无效,终被枪毙。

陈炯明被党人指控,说他拐了一千多万跑了。但事实上后来的老陈,千真万确是穷死的,那一千万,不知被哪个家伙偷走了。

一千万已成疑案,但陈炯明逃走后,派人去向孙文汇报工作,被孙文大骂:

你这么多军队,叛军开大炮你就走?你不知拉回惠州躲避一下?再想办法反攻嘛。

但陈炯明心里很清楚,他根本没办法反攻。有办法,也不至于逃跑了。

【11.死也不甘心】

基本上差不多了,全国各省,能闹的都打了几枪,不能闹的也嚷了几声。而此时,北洋军已经对南京城四面合围,将鸳鸯蝴蝶派大师何海鸣生生搞成了笼中困兽。

流弹在空中乱飞,炮火近在咫尺,南京的商界人士全都哭了,说:我们好端端地做自家生意,怎么就这么倒霉?偏偏要挑在南京这么个地方打仗?能不能让那些革命党换个地方?

于是商界人士就去找英国医生马林:哈罗,小马,辛亥时革命军进攻南京,是你去说的情,才避免了城池糜烂。这一次还得麻烦你,你是医生啊,甭管革命党还是北洋军,都得给你面子。

马林说:闹,闹闹闹,这一次和上一次可不一样,这一次城外的是政府军,恐怕很难说服他们后退。

众人道:北洋军不退,那就让革命党滚蛋好了。小马,你去找何海鸣,让他们快滚。

马林道:为什么你们自己不去?

众人:……何海鸣那个革命仔,写鸳鸯蝴蝶小说的,岂会听我们的话?拜托小马,你去跟他说,只要他们愿意走,要多少钱我们就出多少钱。

于是马林就去找何海鸣:哈罗,你想要多少钱?只要你们离开南京,你要多少商会都会满足你的。

何海鸣:住口,你这个帝国主义代言人,少来干涉我们的内政。

马林:那你们到底要闹到什么程度,才肯罢手?

何海鸣:直到普天下的受苦人民得解放。

马林:拜托,别人的日子都过得好好的,用不着你们来操心。你们自己才是真正受苦受难的蠢货,我可是亲眼看到你的士兵饿到了啃墙皮的程度。

何海鸣:越是艰难的环境,就越是易于激发起革命者的斗志。

马林:可是你不能只为了给别人添堵,让别人不痛快,就豁出去自己先啃墙皮吧?你自己想想这是不是太缺心眼了?说你缺心眼你可别不乐意,你看看这次革命的领袖都跑哪儿去了?人家都去日本洗温泉去了,偏你自己主动跳出来啃墙皮,你何止是缺心眼,你心眼已经缺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

何海鸣:你才缺心眼……你肯出多少钱?

马林:你自己开价吧,反正不会再让你啃墙皮就是了。

何海鸣报了一个数,商会兴高采烈,立即开始凑钱,很快就把钱凑齐了,给何海鸣送来。何海鸣命令军队集合,说明了现在的情形:弟兄们,目前的国际形势,是这个样子的,孙文逃了,黄兴逃了,李烈钧逃了,柏文蔚逃了,胡汉民逃了,陈炯明逃了,能逃的全逃了,就剩下我们还没有逃。弟兄们,你们说说我们为什么没逃呢?

因为我们的革命意志更坚定!士兵们回答。

坚定你个头!何海鸣道,弟兄们,长腿的不光是孙文黄兴他们,我们也长着腿啊。可为什么他们逃了,我们还在这里?就是因为咱们没钱啊——他妈的不管你去日本还是去法国,光只是船票你就买不起啊。因为我们没有钱,所以才留下来革命,可如今大势已去,我们再继续坚守,已经没有意义了。所以我接受了商会的条件,拿一笔钱给大家发饷,大家拿到钱之后,各自想办法出城,各奔东西吧。别忘了你们家里还有父母妻儿在等着你们……

士兵们大喜,齐声欢叫:快发饷,快发饷!

何海鸣开始给士兵们发饷,说:这是我老何最幸福的一天,这么多的钱我居然未动丝毫贪念,我已经被自己的人品感动了啊。

钱发完了,士兵们飞跑了去店铺买东西,并自行组团出城。正值乱纷纷之际,忽然有一群人手持长枪,气势汹汹地向何海鸣走了过来:何海鸣,谁允许你让大家离开的?问过我们兄弟没有?

原来是第八师的会党,是革起命来最发狠的那一种。

这些人,就连何海鸣见到也害怕:……此时南京四面合围,不离开,难道还有别的法子吗?

有!那伙人道:只要我们坚守上一段时间,其他各省的兄弟都会举旗响应,想当初武昌首义时的情形比今日如何?那不也照样赢取了革命的胜利?如果我们今天打了退堂鼓,那我们此前死掉的兄弟,就白死了,流的血也全都白流了!何海鸣,你自问甘不甘心?

何海鸣:我当然不甘心!

不甘心就好!不甘心就将革命进行到底!

【12.疯狂的敢死队】

1913年8月28日晨,南京仪凤门突然大开,一支100人左右的敢死队,圆瞪怪眼,手执短枪,腰缠炸药,颈挂炸弹,齐齐地发一声喊,向着幕府山那边的北洋军冲了过去。

幕府山那边的北洋军,就是新近投奔了冯国璋的张宗昌部,而且是张宗昌的行军司令部。

大早晨的,张宗昌正把裤子脱到脚脖子上,蹲在茅坑上咬牙用力。听到呐喊声,提着裤子站起来一看,顿时色变,忙不迭地喊道:逃!逃!逃!弟兄们快点儿逃命啊,逃慢了可了不得……

其余士兵诧异道:张师长,那边才100来个人,还不够塞咱们牙缝的,机关枪一个点射就解决了,你如何怕成这个样子?

你他妈的会不会打仗啊?张宗昌急骂道,对方人数虽少,可来的都是不要性命的敢死队,他们今天出城就没打算再回去,全身上下都是炸弹,拼你一个够本,拼你两个赚一个。战场上,最怕的就是这种亡命之徒,快他妈的跑啊!

说的是,士兵们这时候终于醒过神来了,咱们来打仗,是想打赢的,可不是来找死的。碰上这种不要性命的主儿,赶紧撒丫子跑吧。于是,张宗昌带队,余众整整一个师,哗哗冲上宝塔桥,又哗哗冲下桥,慌不择路地奔着下江岸方向狂奔。

后面紧追着100多名不要命的革命军敢死队,正如张宗昌所判断的那样,这些人出城来,就没打算再活着回去,拼一个够本,拼两个有赚。幸亏张宗昌机灵,率整师狂逃,否则一旦让敢死队缠上,张宗昌的队伍铁定会被打残。

敢死队狂撵张宗昌,距离最近的时候,只有四百米左右。张宗昌部虽然是逃得飞快,却也经不住疯了一样的敢死队乱枪狂射,导致伤亡多达40多人。虽然不断有人被后面的敢死队撂倒,可张宗昌等已经铁了心,拼命疯逃,绝不回头看一眼。逃啊,逃啊逃……

直到敢死队追击得力气用尽,再也跑不动了,张宗昌部才哗听一声,全都趴在地上嘿咻嘿咻喘粗气。这敢死队的困兽犹斗,真是太吓人了,打仗嘛,这么较真干什么。

但经过敢死队一番狂撵,张宗昌反而淡定了下来。

他说:这是党人的最后一搏了。夫战,勇气也。这一次他们没能追上咱们,勇气泄尽,要想再来一次,就没有机会了。

【13.歇菜也有传染性】

张宗昌是军人,最了解战争的节奏。知道南京城经过敢死队一役之后,基本上就把最后的力气用尽了,再也闹不起来了。可是守城的何海鸣却是文人,文人比较感性,缺少理性的量化思维。眼见得敢死队如此奏效,就琢磨着以后就用这一招了。

8月30日,何海鸣召开军事会议,会议议题,是考虑到敌众我寡,以后战术就改攻为守。可说着说着,何海鸣一激动,头脑发热,布置下来的任务是,清一色敢死队狂攻。

何海鸣下令:以一支敢死队出雨花台,狂攻紫金山;以一支敢死队出朝阳门接应;第三支敢死队出太平门,突击天保城;第四支敢死队继续出仪凤门,袭奔幕府山张宗昌的行军司令部。

但敢死队这种东西,凭的是一时的热血激情,爆发力极猛,但时间也急促。而且一旦爆发之后,功力就基本上耗尽了。要想再爆发一次,必须有一个长时间的情绪酝酿和积累。但这个道理跟何海鸣讲不通,他写鸳鸯蝴蝶,小说中的男欢女爱,可以长时期持续地爆发下去,但要求现实中的人真这样做,这可就难了。

所以到了敢死队拼死的时候,第一支敢死队就歇菜了。歇菜就是歇菜,也不需要什么理由。而第二支敢死队,是接应第一支的,也跟着歇菜了。这种歇菜像瘟疫一样蔓延开来,连带着后面两支敢死队,一并患上了歇菜症。

而城外的北洋军,正精确地掐算着守军的歇菜时间,居然是掐算得分毫不差。

8月31日,北洋军发起了总攻。

率先攻入城中的,就是心眼不够用的张勋,此后这厮将因此付出惨重的代价——但张勋也有张勋的心眼,他以扬州徐宝山的旧部为先锋,让这些傻大兵替北洋干活,招数也超级老土,挖地道,埋地雷,从8月31日晚上一直折腾到9月1日下午,才听得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就见南京的太平门徐徐塌落,被下面的地雷生生炸出了一个巨洞。

于是北洋军大举入城。张宗昌在幕府山行军司令部,向冯国璋发电报告:

一、朝阳门已为张勋部用地雷轰倒,入城者计一团有余,城上红旗插遍。

二、第五师混成二十团已于本日上午11时入太平门。

三、敝师步兵第十二团亦同时入神策门。

四、敝师步兵第十一团现正准备前进,拟俟第十二团入城,占领狮子山开仪凤门后,即行率队入仪凤门。

五、敝师在前方各部队俟入城后,谨遵军长前此命令,在三牌楼一带实行警戒。

从报告上看来,张宗昌部与张勋部是前后脚,甫一入城,就遭受到了张勋辫子兵的强力阻击,张宗昌不是肯吃亏之人,怒而还击。于是何海鸣趁这机会退入城中,转入巷战。

那么,张勋的手下,为什么要向张宗昌开火呢?他们不是一伙的吗?

正因为是一伙的,所以才会抢功,才会自相残杀。事后张宗昌怒不可遏,写信给冯国璋,告张勋的黑状:

义勇军纪律太坏,该队下关后,即放火烧房,乘机抢掠。我师入仪凤门时,犹向我射击,以为贪功。恳祈军长严饬该司令速加约束,或酌调他处,以保名誉,免遗外人口实,此呈。

【14.帝国主义作证】

我们必须重新评估张宗昌。

此人不唯在军事上能力超群,在政治上的见解,同样也是不同凡响——若他真是一个草包,又如何会成为统领30万大军的山东督军?那些嘲弄并贬斥他的人,不过是在嘲弄自己。如果草包张宗昌尚有如此人生成就,那么人生成就无法与张宗昌相比拟之人,又当何以自处?

承认张宗昌的智慧,不过是对历史的一种公正态度。

认为张宗昌是草包之人,不过是在羞辱自己的智商——若是你的智商比张宗昌更高,又如何在人生成就上输于张宗昌?

至少,在北洋军入城之时,张宗昌对时局的判断、分析与预测,全都应验了。

他在拍给冯国璋的电报中说,张勋的行为会遗外人口实,这话一点儿也不假。实际上,张勋在南京城中的表现,差点毁了他自己。

几乎所有的史料,都记载了张勋的辫子兵在南京城中所犯下的累累罪行。其中人们所引用的最权威的资料,当属P·S·黄恩施所著《一个美国外交官使华记》中的场景:

……当我们进入南京的时候,这个古老的城市正孤独地、忧郁地躺在灰色的晨曦中。……那些身躯高大、留着辫子、穿着黑布军装的兵士站在街上,“保卫”着城市,居民们愁眉不展,提心吊胆地沿街匆匆走过,到处看到烧焦的颓垣残壁,屋内什物都遭毁损,被抛弃在街头;墙壁内还留着炮弹的碎片。这一切构成了一幅令人沮丧的悲惨场景……

写这本书的P·S·黄恩施,是刚刚赴任的美国驻华公使,他对张勋的辫子兵产生了极坏的印象。

洋人不开心,友邦惊诧了,说起来也有党人的功劳。革命党有专人搜集张勋的罪证,如当时有一本书,名叫《张勋洗劫记》,署名顾公权,这本书收录了南京人民对张勋的愤怒控诉。一亲身经历被劫的顾姓老人回忆道,他当时15岁,为避兵灾,全家人逃到附近的菜地里躲藏:

……9月3日下午,被一小股匪兵发现,向我索要大花边(指现金),我没有,一个匪兵指着我说:你是革命营长,我在前线见过。说着就把我推到大树下,正举枪枪毙时,适冯国璋部奉令出动,制止抢劫,领队人看我是个小陔,叫把我放了。

注意这段记载,请注意这段记载,革命党人精心选择了张勋作为目标,搜集证据向其发起狂猛的攻势。为了集中火力,甚至不惜承认冯国璋维护秩序的功劳。这里边,又有什么玄机?

当时有一家报纸,叫《盛京时报》,这家报纸此前报道过革命巨子张振武被杀之后,他的六奶去找大奶,商量办理丧事,结果被大奶打出门去的事。这家报纸的倾向性也是显而易见的,不支持革命党,比较公正。

这一次,《盛京时报》又报道了张勋辫子军的抢劫情况:

今日城中劫掠之情形未能以电传达,官军于星期一下午即从事劫掠,未及二十四点钟,全城被抢一空。其赃物中虽无前年光复时之贵重物品,然此次劫掠则精粗不遗,卷刮一尽。兵士之提携担负者络绎不绝,皆属家用物品。有时且强令居民为之提负,其中或尚有物之原主而为八大爷所逼,亲携己物送至营内者。兵士公然以人力车满载赃物,且赃物中无物不有,虽不值多钱,然亦必取之以为快。人力车现全为彼等勒令尽役,虽西人亦不能雇得一辆也。各项赃物在外人之眼中殊无特别之价值,惟居民自称,在小本经纪商民视之,则有绝大之价值。虽一店被劫之物所值不满数元,然失此区区,即可绝其生计。呜呼!宁民抑何不幸而屡遭重劫,此次劫掠虽荒僻之地,似亦无一遗漏,所劫之物,皆用人力车运至各门,或出兵士亲自挑负,而下流人民为兵士强令服役者,其情状尤殊可怜。各方面皆有赃物络绎运至城门,殆无一街有幸免者也。

有《盛京时报》的公正报道,坐实了张勋辫子军的祸乱南京之罪。那么张勋本人,对此又作何解释?

9月9日,张勋拍电报给袁世凯,曰:

匪军逃窜,乘机抢掠,土匪助虐,益肆凶残,多有假冒官军情事。此时各军号令不一。勋破除情面,派队巡街,随地正法者二百余,秩序始复。此金陵各国旅居洋人之所共见。今路透电乃以蓝衣兵占多为言。查勋部入城,仅占东北一隅,地处荒僻,民户无多。其余繁盛之区,均则各军分扎,孰抢孰否,不难按户而稽。

张勋在这里辩解说:帝国主义替我作证,不是我干的,真不是我干的。各家军队在南京城里都是有自己的地盘,抢掠是不是在我的地盘上发生的,一查就清楚了,而且我还派人上街执法,杀了乱兵两百多人,两百多人啊!革命党也没杀这么多。你们为啥要冤枉我呢,为啥呢?

到底有没有冤枉张勋,如果有冤枉,又是为了啥呢?

问问何海鸣吧,这老兄此时正在南京城中,与北洋军做最后的死战。

【15.为了多情孙公子】

北洋军蜂拥而入南京,讨袁军尚有千人之众,退至钟鼓楼、内桥、鸽子桥一带,与北洋军激战,须臾,枪声止息,讨袁军已经零星四散,不知所踪。

北洋军开始搜杀讨袁军。

这时候,雨花台畔,荒草丛中,响起了一种难听的靡靡之音:

为救孙郎离家园,

谁料皇榜中状元。

中状元,着红袍,

帽插宫花好啊好新鲜。

我也曾赴过琼林宴,

我也曾打马御街前。

人人夸我潘安貌,

原来纱帽罩婵娟。

我考状元不为把名显,

我考状元不为作高官。

为了多情孙公子,

你说他娘的我有多么贱。

啊啊,你说他娘的我有多么贱,

净他娘的瞎扯淡啊瞎扯淡……

草丛中传来的那怪异歌声,虽然有板有眼,却嗓音沙哑而古怪,让人听了,顿起一身鸡皮疙瘩。

这悲凉怪异的歌声,不是别人,正是鸳鸯蝴蝶派大师、江苏大都督何海鸣所发。他把一肚子的委屈,满腹的怨气,都通过这首歌表达了出来。

一点儿没错,他响应孙文的二次革命,为了多情孙公子,来到了南京,可他看到的却是什么呢?黄兴逃走,柏文蔚逃走,最气人的是柏文蔚,你说你逃就逃吧,临逃之前还官迷心窍,把所有的官位全揽到自家怀里,等把局面弄得不可收拾了,这才撂挑子偷偷逃走。临到最后,在南京城里坚持着的,竟然是他这个专写爱情小说的何海鸣。

所以何海鸣纵情高歌,要把心里的积怨和委屈,全部唱出来。

何海鸣这边只顾抒发情怀,可他身边的人全都吓坏了,一个个面色如土,苦苦哀求:大都督,何师长,咱们别鬼哭狼嚎了好不好?北洋军听到了,咱们可都得死啊。

何海鸣哭道:难道这时候了,我们还有生路吗?

众人道:当然有!北洋是政府军,不能随便开枪杀人的。他们要杀我们,必须得先问清楚我们的身份来历,所以我们可以先哄哄他们,然后突然开枪,杀出重围……

话未说完,就听啪啪啪几声,子弹紧贴着他们的头顶掠过。近在咫尺,响起了北洋军的喝令:高举双手,自动走出来,否则你们一个也活不成!

众人叹息一声,相顾无言。何海鸣的抒发情怀,还真把北洋军给引来了。

来了也没办法,众人只好装出老百姓的样子,一边大放号啕:不要开枪啊,我们是无辜的老百姓,我们真的很无辜啊……一边端起枪来,砰砰砰向着北洋军狂射。

南京最后的枪声,是在9月2日中午,地点是雨花台。

北洋军合攻何海鸣讨袁军最后的残部,何海鸣身边的人伤亡殆尽,逃散一空。但何海鸣却大难不死,他和几个亲随悄然溜到了武定桥边,发现了一条小船,跳上去划船走人了。

他逃到了日本。

可是黄兴、柏文蔚等革命领袖都在日本等着他呢。战事的失利,对于革命家来说无关紧要,可鸳鸯蝴蝶派大师何海鸣的表现,却让领袖们说不出地上火。为了避免何海鸣的光环影响到革命的前程,何海鸣惨了,他发现自己被描述成了一个卑劣胆怯、丑陋无耻的小人。

党人奔走相告,描述说:那个号称总司令的何海鸣,极尽丢人现眼之能事,卑劣无耻,胆小如鼠,躲在马棚的草堆下乘机逃脱。

表现太好,抢了领袖们的镜头,何海鸣因此被边缘化。何海鸣被迫转入鸳鸯蝴蝶派阵营,以使自己能混上口饭吃。

【16.而且友邦惊诧】

国民党那边争权夺利,打压何海鸣,北洋这边也不轻松——单从南京城里所发生的劫掠事件上来看,分明是有人在暗算张勋。

张勋的辫子军,穿的都是蓝军服,而爆料者均称抢劫者就是蓝军服,这就摆明了是张勋手下干的。

可张勋解释得清清楚楚,进南京后,几路军队各有各的地盘,只要张勋的士兵不缺心眼,绝不敢去别人家的地盘上横抢。一旦被逮到,铁定是被杀头,没二话!而且张勋确曾派了执法队上街,一口气就杀掉了两百多人。

两百多人这个数目,是非常可怕的,搁在军中已属严重减员了。而且,执法队敢杀两百多名乱兵,必然会遭受到乱兵的反弹与报复,许多兵变就是在这种情形下发生的,而张勋这边却杀得顺风顺水,明摆着,这被杀掉的两百余人,本非张勋的手下,所以才无人吭气。

分明是有人派了大批人手,混入南京,假冒张勋的手下,大肆行抢——张勋的人品,在北洋是有口皆碑的,如果说他有什么缺点的话,那就是脑子不是太清楚,这都民国了,还天天惦记着恢复帝制,属于典型的花岗岩脑壳。

张勋进入南京之后,下令禁止悬挂民国的国旗,改用红底白边的蜈蚣旗,士兵们身着前清时期的军服。他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他打心眼里就不肯认同这个民国,民国有什么好玩的?你打我杀的,还是帝制好,皇帝高高在上,大家跪地下撅起腚,冲皇帝的鞋底砰砰砰磕头,这多爽啊!

张勋,他始终认为北洋亏欠了前清,所以他有必要替北洋赎罪,以弥补良心上的不安。

袁世凯知道张勋对自己有气,所以也不敢吭声,直到各国公使纷纷拍电报:哈罗,你们南京城里的那只大蜈蚣,是什么意思?不会是又成立了一个新国家吧?

袁世凯这才通电张勋:小张啊,友邦惊诧了,你看是不是……嗯,换个旗子挂挂呢?乖啦,就换一换吧。

张勋这才不服不忿地把蜈蚣旗扯下来,换上了民国的国旗。

然后袁世凯又打电报给张勋:小张啊,现在大家都说你们在抢劫,我是相信你的,你怎么会抢劫呢?不可能的。可是人言可畏,而且友邦惊诧,你看咱们这么行不行,你先换个地方,让冯国璋驻守南京吧。

张勋被调走,冯国璋取代张勋,成为了江苏大都督。

现在我们来顺一下这几件事情的顺序:

一、南京独立,袁世凯必须要派人来弹压。而且必须要派张勋,因为辛亥时是袁世凯强迫张勋让出南京,欠了张勋的。如果这次不还,张勋会有意见。

二、但袁世凯欠了张勋的太多,因为张勋忠于前清皇帝,而袁世凯却将皇帝从龙椅上一脚踹下去了。所以张勋的心里,对袁世凯是非常之不满。

三、张勋必然会抢先攻入南京,以雪辛亥弃城之耻。但同时,他也肯定会在南京城中做出向帝制靠拢的事情,故意让袁世凯窝心,反正你老袁欠了我老张的,咋了,我耍耍脾气还不行?

那么这盘棋放在袁世凯面前,要如何下,才能堵住张勋的嘴,解决这个问题呢?

很简单,辫子军在南京城中的抢劫,就是一个最好的理由。

但是,这桩事却未必是袁世凯做的,袁世凯没那么笨。也肯定不是冯国璋搞的,老冯更不缺这心眼。只要袁世凯和冯国璋这边稍有默契,使老冯陷入情网之中,行军迟缓,让一些土匪混进去,再有人对土匪稍加点拨,让他们搞到辫子军的蓝军服穿上,就可以放手发财了,事情就越发顺理成章地向前推进。

所以,没有人算计张勋,但他还是成功地中招了。

所以在这场莫名其妙的战役中,守城的何海鸣和攻城的张勋,他们都遭受到了暗算,却永远也无法说清楚,到底是谁暗算了他们。

暗算了他们的,是人性博弈的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