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高度集权 把王侯变成羔羊

同姓诸侯王是封建制度的后遗症。

不能说刘邦当年的决策是错误的。毕竟,从西周封建到秦汉建国,有八百年的历史。封建和邦国,也未尝没有制度的优越性。何况功臣要酬劳,不能不封异姓王;空白要填补,也不能不封同姓王。

更何况,分封只是分权,不是分裂。有一个“王国与郡县并存”的过渡期,比波斯帝国和大秦直接实行郡县制要相对稳妥,更比马其顿帝国的分崩离析好得多。

然而分权就不能集权,集权就不能分权。帝国与邦国不能兼容,王国与郡县也不能并立。任由王国发展,势必尾大不掉。因此,分封同姓诸侯只能是权宜之计,彻底废除封建制度则势在必行。

是的。封建制或邦国制的历史使命已经完成。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必须死在沙滩上。

只不过,最好是安乐死。

于是,汉武帝给了温柔一刀。

这一刀,叫推恩。

推恩,是汉武帝元朔二年实行的政策,设计者叫主父偃。主父偃是纵横家,他的设计也堪称权谋的代表作。具体做法,是让诸侯王分出国土,封给自己的子弟。换句话说,就是把浩荡皇恩推广到下一代,所以叫推恩。

这当然行得通,因为诸侯王的子弟都拥护。这也讲得过去,因为符合儒家父慈子孝的精神。这又是对帝国非常有利的,因为不费一兵一卒,诸侯的实力已被削弱。

所以,汉武帝立即采纳。

但具有讽刺意义的是,出这主意的主父偃,跟当年力主削藩的晁错一样,也无辜被杀。而且,极力主张杀掉主父偃的,正是新儒家公孙弘。

公孙弘为什么要杀主父偃?

因为主父偃把事情闹大了。

前面说过,公孙弘是新儒家,主父偃是纵横家。纵横家都喜欢惹是生非,主父偃也不安生。他先是揭发燕王刘定国,后来又整治齐王刘次昌,罪名都是淫乱。

结果,燕王和齐王畏罪自杀,王国归了中央。

说起来这两个家伙胡作非为也不奇怪。七国之乱以后的诸侯王,既无权力治理王国,也不能任命高级官员,实际上被剥夺政治权利终身。他们在帝国中央派去的国相监视之下,饱食终日无所作为,不淫乱又能干什么?

何况国王有罪,正好夺其王国,汉武帝求之不得。

所以,他并不打算杀主父偃。

公孙弘却慷慨陈词。他说,害得齐王身死国除的,就是主父偃。不杀了他,没法向天下人交代。

汉武帝当然不能说齐王自杀正合朕意。而且,从韩信之死到晁错之死,大汉皇帝从来就不在意兔死狗烹。于是主父偃被灭族,时间也在元朔二年。后来,司马迁把公孙弘和主父偃合为一传,则更是意味深长。[3]

不过,主父偃虽死,推恩法却大力推行。

推恩法的紧要之处,是诸侯王的子弟只能封侯,不能封王。侯的封号由汉武帝确定,封国则改属中央,不再属于原来的王国。很清楚,推恩法的最大受益者,其实是汉帝国,只不过侯国在名义上仍属于诸侯王子弟。

所以,汉武帝还要巧取豪夺。

夺国的最好办法,当然是找茬治罪。正好,汉文帝曾经规定,每年八月大祀宗庙时,诸侯和列侯都要献金助祭,叫酎金(酎读如宙)。汉武帝的办法则是:酎金分量不够或成色不好,取消侯爵封号,收回侯国。

那么,分量够不够,成色好不好,谁说了算?

汉武帝。

这实在太方便了。结果,仅元鼎五年,因为酎金问题而被夺爵的列侯,一次就多达106人,丞相赵周也因此搭上了性命。然而终武帝一朝,由于推恩而被封侯的王子,总共也才175人。诸侯王身上的肉,就这样零割下来,又吞进汉武帝的肚子里,只不过走了推恩的程序。[4]

黑社会洗钱,也不过如此吧?

然而就连被一削再削的诸侯王,汉武帝也不放过。武帝一朝,因有罪而被废的王国有九个,名单如下:

诸候 人物 结果 罪名
淮南王 刘安 自杀国除 谋反
衡山王 刘赐 自杀国除 谋反
济川王 刘明 废为庶人,国除 杀人
燕王 刘定国 自杀国除 淫乱
齐王 刘次昌 自杀国除 淫乱
江都王 刘建 自杀国除 谋反
济东王 刘彭离 废为庶人,国除 杀人越货
常山王 刘勃 徙房陵,国除 不守礼法
济北王 刘宽 自杀国除 乱伦、诅咒

此外,还有四个王国由于没有后代,也被撤销。

半数左右的王国没有了,大多数侯国也没有了。那些苟延残喘的王国和侯国,则早与郡县无异。封建制的后遗症已不足为患,要帝国还是要邦国更无须争论。

实际上到这时,无后的也好,有罪的也罢,都已经不成气候。世袭的王侯不过纨绔子弟,从小长在深宫,娇生惯养,并无阅历,更无能力,名为凤子龙孙,实为酒囊饭袋。除了被汉武帝当作羔羊宰割,其实别无选择。[5]

就连淮南王刘安,也如此。

吴王刘濞之外,最有谋反资本的就数刘安。他是刘邦小儿子刘长之子,不折不扣的“刘皇叔”。刘安自己学问既好,手下人才也多,《淮南子》就是他主编的。所以,从汉武帝继位起,就不断有人说他能当皇帝。

刘安自己,也这么认为。

但是怎么样呢?谋反策划了近二十年,败亡却在顷刻之间。汉武帝甚至没费一兵一卒,只是派官员到淮南国去办案问罪。结果使节未到,刘安就自杀了。[6]

这时回首七国之乱,便觉恍如隔世。

想当年,刘濞的气焰何等嚣张,帝国的形势又何等严峻。惊慌失措之下,汉景帝甚至杀了晁错,撤销了削藩令,刘濞却照样称帝,照样发兵。

那么,刘濞为什么这样猖狂?

因为既掌握了地方财政,又勾结了民间资本。吴国境内是有铜山和大海的。刘濞便开山采铜,煮海为盐,结果富甲天下。于是他的王国全民免税,服兵役则有补贴。在别处作案的逃犯,也都被他包养起来。他甚至以招降纳叛和藏污纳垢闻名天下,就像《水浒传》中的柴进。

刘濞招揽的人才,无疑包括当时的民营企业家,即所谓“铸钱奸人”(其实还应该包括盐商)。此外,则是“无赖子弟”和亡命徒。也就是说,刘濞是把割据势力、民间资本和非政府武装力量都拢在一起的。[7]

这当然都因为他有钱。长袖善舞,多财善贾,有钱能使鬼推磨。事实上,一个政权,不能没有印把子,也不能没有枪杆子和笔杆子。有笔杆子才有文治,有枪杆子才有武功。但没有钱袋子,一切都是空谈。

钱袋子捏在别人手上,也是空谈。

汉武帝,还必须在经济战线展开斗争。

[3]主父偃故事见《史记·平津侯主父列传》。

[4]酎金夺爵人数见《汉书·武帝纪》;推恩封侯人数见《文献通考》卷二六七。

[5]本节所述亦请参看田昌武、安作璋主编《秦汉史》。

[6]见《史记·淮南衡山列传》。

[7]见《史记·吴王濞列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