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盛世之巅

  一 “以民为本”

  除了驱敌拓土之外,平定新疆战争的另一个意义是它的标志性。它标志着乾隆盛世达到了“全盛”,也就是基本完美无缺的阶段。中国历史上这最后一个盛世,人们通常称为“康乾盛世”。事实上,康熙和雍正的统治还称不上完美。直到乾隆新疆战争之后,清王朝在各个方面全面实现了对历史的超越,进入无可挑剔的“全盛”。

  虽然对官员严酷苛刻,但乾隆对平民百姓却十分仁慈。这一点与朱元璋非常相似。

  乾隆的天性中,有继承自母亲的善良。小时候宫中小动物死亡,他经常会泪流不止。雍正在遗诏中称乾隆“秉性仁慈”,并非虚誉。雍正甚至因此一度担心乾隆是否过于仁柔,以至于不能胜任皇帝这个职务。

  从小接受的帝王教育,把“重农”“悯农”思想牢牢地刻进了乾隆的脑海里。虽然生长于深宫之中,他却对农民生计之艰辛有颇多了解。学生时代,他写过许多首以“爱民”为主题的诗歌。严冬之夜,他倚坐在紫禁城暖阁的炉火边,听着窗外北风呼啸,蓦然想起城外茅屋里的穷人会怎么熬过这个寒夜:“地炉燃炭暖气徐,俯仰丈室惭温饱。此时缅想饥寒人,茅屋唏嘘愁未了。”

  随父亲外出谒陵打猎时,他看到农民正在地里秋收,挥汗如雨,遂写下了这样的诗句:“吾闻四民中,惟农苦莫若。有年谷价低,歉年委沟壑。即今丰稔收,租重主人索。益信为政者,仁民最先著。”

  这些诗歌中的拳拳之意,较以写悯农诗著名的李绅等并不多让。虽然在学生期间形成的许多政治理念,在后来漫长的政治实践中被大幅修正,但悯农重农思想,却始终如一。直到乾隆五十三(1788年)年,年逾古稀的皇帝还亲笔临摹了南宋画家李迪的《鸡雏待饲图》,然后命刻印多份,发给各地官员,让他们“勿忘小民嗷嗷待哺之情”。

  因为对民生的关切,所以乾隆对水旱灾荒特别关注。各地的天气和收成时时牵系着乾隆的心。史料表明,乾隆一生多次因为灾情而流泪。

  有一年,安徽太湖县受灾,灾民在野外掘野菜时掘得一种“黑米”,数量甚大,掺在其他粮食中,可以用来充饥。乾隆得知后,命地方官把这种“黑米”呈上一些,自己亲口尝试后,不禁潸然泪下:

  挖蕨聊糊口,得米出不意。

  ……

  并呈其米样,煮食亲尝试。

  嗟我民食兹,我食先坠泪。

  ……

  邮寄诸皇子,令皆知此味。

  他把这些“黑米”分别寄给几位皇子,让他们了解民间疾苦。

  乾隆多次说,救灾是“国家第一要务”,“赈恤一事,乃地方大吏第一要务”,告诫地方官员“第一应戒讳灾之念”。他当政几十年间,始终坚持这样的原则:“向来督抚中失察挂误处分,朕常加宽免。或有讳灾之事,朕必重治其罪。”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乾隆元年(1736年),他即位不久就因隐匿灾情不报,而罢了甘肃巡抚许容的官。乾隆七年(1742年),两江总督那苏图也因汇报灾情不实而受到皇帝的严厉申饬。

  乾隆二十六年(1761年),山东德州发生大水。大雨一连下了七昼夜,德州居民扶老携幼,纷纷攀登城楼,在城墙上生活多日。由于城中乏粮,百姓饥困,哭声震天。

  其时德州城中的最高官员山东督粮道颜希深出差到省城办事,城中没有主事之人。虽然官仓中有粮,也无人敢决定放赈。颜希深七十多岁的老母何太夫人在官署中听到饥民的啼哭之声,询问署中人员为什么不放粮。署员说,放粮乃是国家大政,必须等颜道员回来后奏请上级批准才行。否则擅动仓谷,处罚极严。不但要丢官,还需要补赔。

  何老太太闻听,勃然大怒,说:“此何时也!犹拘泥于常法乎?况德州距离省城甚远,如果等我儿子回来,再经详奏核复,那么数十万灾民都将成饿殍矣!你们无须忧虑,马上开仓放赈,以解倒悬。如果将来朝廷怪罪下来,一切由我儿子承担。如果要赔偿,我愿尽吾家所有,查封以抵偿。”

  在老太太的力争下,仓库管理人员终于打开了粮仓,数十万饥民得以全活。

  消息传到省府,山东巡抚非常震惊。他们以擅动仓谷,蔑视国家体制,加以举报。皇帝得知此事愤然批道:“有这样的贤良母亲和好官,为国为民,权宜通变,巡抚不但不举荐,还要弹劾,怎么能鼓励那些为国考虑者!”皇帝降旨,已动用的仓谷,准许作为正项开销,无须赔补,并且特别赐给颜母三品封诰。从此,皇帝对颜希深母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颜氏也因此仕途通畅,一路飞黄腾达,很快高升到督抚之高位。(谢骥《论“颜氏文化”的三大亮点》)

  正如同对颜氏母子的特殊处理一样,凡事斤斤计较、察察为明的皇帝,独独对赈灾中的跑冒滴漏“难得糊涂”。发生灾害时,他宁肯地方官报得严重一点、夸张一点,因而发生冒赈、滥赈之弊也不追究。他最怕的就是他们赈灾不力,因此他多次说“办赈理宜宁滥勿遗”。对于那些舍不得花钱救灾的地方官,乾隆深恶痛绝。乾隆十七年(1752年),山西部分地区受灾,巡抚阿思哈舍不得动用国库银两,就劝富户出钱救灾。皇帝十分生气,说:“此奏实在卑鄙错谬之至,朕实骇闻。”不久就罢了他的官。

  考察乾隆历年救灾,确实是认真从事,不惜巨款。乾隆七年(1742年)皖北大水,灾民达二百二十万。乾隆特批当时国家全年财政收入的十分之一,即白银二百九十万两、粮食二百二十万石救济。乾隆十八年(1753年)左右,户部把乾隆即位以来用于救灾的钱和前两任皇帝做了对比。报告说:“雍正十三年之间,江南赈灾款项,共用了一百四十三万两,已经很多。而乾隆元年到十八年,就已经用了二千四百八十余万,粮食也是二千多万石。”负责漕运的官员也提醒皇帝:“康熙年间共截过漕粮二百四十万石用来救灾,雍正年间也不过二百九十万石。可是乾隆元年到二十年,就已经高达一千三百二十多万石。”事事号称法祖的乾隆看到这个数字也很吃惊,说:“朕遇到偏灾,即有人饥己饥人溺己溺之怀,不能自已。也想不到竟然动用了这么多漕粮。”(《清高宗实录》)吃惊虽然吃惊,但是慷慨仍然慷慨。乾隆五十年(1785年)的全国性灾荒,乾隆手忙脚乱,昼夜不息,批示各地,或令截留漕料,或令开放谷仓,或令发给银两,或令减价平粜,或令兴工代赈。皇帝说:“朕廑念民依,如伤在报。”这一年用来赈灾的银两,高达一千四百万,占国家全年财政总收入的三分之一还多。

  虽然乾隆年间的救灾也无法避免人治社会中常见的侵吞干没,层层盘剥,但是纵向比较中国历史,仍然可以肯定地说,乾隆是传统社会中采取救灾措施最为得力的统治者。

  清代皇帝一直以明朝为他们的前车之鉴,而明王朝给他们的最大教训是“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谁都知道,清朝得以入关,是捡了个大便宜,明王朝实际上是被饥饿的农民颠覆的。而颠覆的直接原因,就是对农民剥削过重。万历年间加派三饷,每年从农民身上多搜刮一千多万两白银,剜肉补疮,动摇了大明帝国的根基。所以,清代皇帝经常讲,明不是亡于崇祯,而是亡于万历。

  熟读历史的乾隆知道,饥饿的农民是国家最危险的敌人,而温饱了的农民则是皇权最坚定的支持者。为了江山万代,乾隆必须减轻对农民的剥削,使绝大多数老百姓有饭吃。这是国家政治的重中之重。

  统治者的自我克制,在乾隆身上表现得比较明显。乾隆一朝鼓励农民开垦荒地不遗余力,但是出发点却仅仅是为了百姓生计,而不是为国家增加税收。乾隆皇帝在即位之初,就在《大清律例》中增加了新的一条:“各省官员不得再重新丈量农民土地,也不得强令农民向官府汇报自己开垦的荒地。”这其实就是宣布,农民新开垦出来的土地,永远不用给国家交税。乾隆年间,由于皇帝鼓励垦荒,全国耕地已经超过了十亿亩。但是乾隆年间的国家税收,始终只按七亿多亩征收。诚如乾隆所言:“民为邦本,庶富相因,但令小民于正供之外,留一分盈余,即多一分蓄积,所谓‘藏富于民’,‘百姓足,君孰与不足’者,此也。”

  乾隆登上皇位后所做的第一个重大决定,就是决定在全国范围内免除拖欠多年的农业税。在即位诏书中,乾隆宣布,凡是拖欠了十年以上,也就是雍正三年以前所欠的农业税全部免交。仅仅过了20天,皇帝再次颁旨,宣布去年以前,即雍正十二年以前所有未交的农业税,一律免除。大清帝国的子民们,特别是众多贫困人口,是摆脱了多年沉重的欠税负担进入乾隆时代的。这在以农业税为主要财政收入的传统社会,是一个影响非常巨大的决定。

  在此后漫长的60多年统治中,乾隆帝多次部分或者全部免除农民的农业税,从而使自己成为中国历史上减免农民税款最多的皇帝。他在乾隆十一年(1746年)、三十五年(1770年)、四十二年(1777年)、五十五年(1790年),以及嘉庆元年(1796年),先后五次,普免全国钱粮,共少收农民白银1.4亿两,粮食1200万石。这白花花的银子和沉甸甸的粮食,原本都是他爱新觉罗家的法定收入,是可以归他任意支配的。如此手笔,不可谓不阔绰。据《清代国家与社会》一书提供的数字,乾隆一朝所减免的农业税总数为2.0275亿两白银,是中国历朝之冠。如果粗略地以一两白银折人民币200元计算,可合今天币值405亿元人民币。如果说这个数字仍不够直观,那么我们再用另一个数字来表述一下:乾隆减免的农业税占乾隆朝财政总收入的7.57%。而我国于2005年宣布免除全部农业税,其占全国税收收入的比例不过是1.7%。

  乾隆深深懂得贫富差距过大是社会动乱的源头,所以他采取了许多照顾最底层民众的措施。雍正十三年(1735年)十二月二十七日,继位为君三月余的弘历,下达了“劝减佃租”的谕旨。他在谕中讲道:“我减免农业税,地主所得到的好处居多,那些无业的贫民,租种别人土地,终岁勤劳,但是却得不到我的恩泽,还是要按原来的比例交纳地租。这无疑不合适。如果这些受朕恩惠的地主,把所受的恩惠让一半给佃户,那就最好了。”

  因此,乾隆一朝经常命令各地官员劝谕地主减轻田租,对那些让租者,加以鼓励。他认为,这样才能构建一个和谐的盛世。“朕视天下业户、佃户,皆吾赤子,恩欲其均也。业户沾朕之恩,使佃户又得拜业户之惠,则君民一心,彼此体恤,以人和感召天和,行见风雨以时,屡丰可庆矣。”

  除了免税救灾、鼓励垦荒等措施之外,乾隆皇帝在兴修水利工程,推广红薯、玉米等高产作物,鼓励人口流动方面都采取了卓有成效的措施,每项工作的成果都超越中国历史上其他帝王。

  有人说,乾隆年间的人口增长并不是中国出现的个别现象,而是全世界的共同规律。整个18世纪,全世界的人口从6.41亿增长到了9.19亿,增幅高达43%,这在人类历史上是前所未有的。这种现象的出现,主要是得力于红薯、玉米这两种“18世纪的食物革命”。

  确实,红薯、玉米是推动乾隆“全盛”的两支有力的助推火箭。乾隆皇帝在这两种作物的推广中起了巨大的作用。他在北方大力推广红薯种植,并鼓励人们研究红薯种植法。最先到山东、河南推广甘薯种植技术的福建监生陈世元,得到皇帝恩赏的国子监学正之追封。而地方官陆耀因为编写《甘薯录》而被晋升为湖南巡抚。在皇帝的劝谕下,川、楚、陕、皖、桂等省“延山漫谷,皆种玉米”。经乾隆一朝的倡导,红薯、玉米已经成为中国贫苦农民的基本口粮。

  当然,我们不能说乾隆全盛主要是这两种植物的功劳。在乾隆60年的统治生涯中,中国的人口增长了一倍,确切地说,增长了108%,比世界水平高出了65个百分点。18世纪初,中国人口占世界人口比重为23.4%,到这个世纪末则达到了34.06%。除了食物革命,另一功劳归于水利,由于乾隆年间特别是中前期政治纪律清明,国家执政能力强大,黄、淮、永定河、浙江海塘都得到了空前有效的治理,各省主要河道也都得到了疏浚,在保障人民生命财产安全、发展农业生产方面发挥了巨大作用。

  乾隆朝农业发展的标志性成绩是全国粮食产量的增加。据吴宾《论中国古代粮食安全问题及其影响因素》一文,中国历代口粮总量发展呈总的上升趋势。其中秦汉为417亿斤,唐代为626亿斤,宋代为835亿斤,明代为1392亿斤。而到清乾隆晚期,一跃而达2088亿斤,并达到历史最高水平。正是农业的成绩,使乾隆朝的人口发生爆炸,支撑各项社会经济发展指标达到中国历史的极峰。

  在清代以前,中国人口多数时间在数千万左右,只有少数几个历史时段突破过一亿。经过康熙、雍正两个承平时代,中国人口已经恢复到历史最高水平。乾隆六年(1741年),乾隆进行的第一次全国规模的人口普查结果是共有人口14341万,由于经济繁荣,农业发展,到乾隆六十年(1795年),人口增至29696万,50年里翻了一番。

  二 “盛世”的武功(1)

  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十月二十三日上午,一匹高大消瘦的驿马穿过西便门,风驰电掣般直奔大清门。

  驿马送来的是万里之外定边右副将军富德的捷报。他向皇帝汇报说,天山南北所有叛乱都已经彻底平定。这片不驯服的土地经过连续四次大军践踏,终于服服帖帖,不再心存异志。

  这场胜利,是从康熙三十五年(1696年)开始,三代皇帝七十多年努力的一个漂亮结局。天山南北以及巴尔喀什湖一带从此尽入大清版图,被称为新疆。两朝遗志终于被圆满实现,清王朝最大一块心病被彻底根除。消息传来,四十九岁的乾隆悲喜交集。他立刻连续拜谒了景陵和泰陵,向康熙和雍正皇帝汇报这一喜讯。望着雍正皇帝留下来的宝剑,他不禁悲从中来,痛哭出声,因赋诗道:“质明峰树辨陵园,趋谒松宫冠剑存。敢曰志成荡盐泽,亦云功定靖花门。凡兹万里遐宣武,总荷九天默佑恩。二十五年如一瞬,鼎湖回忆痛难言。”

  这场胜利确实来之不易。

  事情起于乾隆十八年(1753年)。

  这年十月,一封六百里加急的文书从蒙古乌里雅苏台(今蒙古人民共和国扎布汗省省会)送到了清廷。将军成衮扎布在奏折中汇报,准噶尔汗国的三个小首领,台吉车凌、车凌乌巴什、车凌蒙克(史称三车凌)率领三千户蒙古人,一万多人口,宣布脱离准噶尔汗国,投奔大清国寻求庇护。他们离开了世代居住的额尔齐斯河牧场,顶着凛冽的寒风,赶着牛羊,携带着老小,经过十余天长途跋涉,才到达乌里雅苏台地区。

  将军在汇报中说,准噶尔汗国长期与大清为敌,这些人声称投奔大清,不知是真心依附,还是准噶尔人的诡计?他请示皇上,对这些人采取什么态度?

  收到这封奏报,乾隆的嘴角浮起一丝微笑。对于三车凌的投奔,他并不感觉意外。从乾隆十年(1745年)以来,他已经多次收到过情报,说准噶尔汗国正处于内乱之中。这次一万多人的内附,更加证明了这些消息的准确。

  数代以来,准噶尔汗国一直是大清王国最大的威胁。

  准噶尔蒙古是一支古老的蒙古族部落,长期以来生活在今天的新疆、青海一带。汉人对他们曾经有过多种称呼,比如“西蒙古”“厄鲁特”“卫拉特”和“瓦剌”。明代,就是这部分蒙古人在也先的带领下,制造了著名的“土木堡之变”,俘虏了明英宗。

  在清朝入关后不久,准噶尔部蒙古人又一次崛起于天山南北,建立了强大的准噶尔汗国,首领是蒙古族的传奇人物噶尔丹。他坚毅、刚强、多谋善断,通过十年征战,统一了西蒙古四部。随后,他信心暴涨,制定了先统一天山南北,再统一整个蒙古民族,最后与中国的满族统治者较量手腕,恢复大元旧业的宏伟蓝图。

  雄心勃勃的噶尔丹颇有手段,他改革了草原法典,第一个开始在蒙古制造铜币,稳定了草原经济,壮大了蒙古骑兵,很快征服了大半个新疆。中亚一带的民族,已经把他和西面的俄罗斯彼得大帝及东方的康熙皇帝相提并论,称他为“博硕克图汗”,认为他们是欧亚大陆上鼎足而三的三位大帝。如果不是遇到了雄才大略的康熙皇帝,他很可能会问鼎北京,成为中国历史上又一个蒙古族统治者。不幸的是,他生不逢时。精明的康熙成功地加强了对喀尔喀蒙古部的笼络和控制,使噶尔丹统一蒙古的梦想无法实现。接着康熙又两度率兵亲征,举全国之力与准噶尔蒙古较量,终于于乌兰布通和昭莫多两次大败噶尔丹。康熙三十六年(1697年),噶尔丹在沙漠中怀抱未能实现的梦想,郁郁而终。

  虽然击败噶尔丹一直被列为康熙最重要的军事成就之一,但事实上,准噶尔汗国仅仅遭遇了挫折,远远没有被打垮。在噶尔丹之后,他的继承者们很快又使汗国强盛起来。他们重拾噶尔丹的旧梦。雍正九年(1731年),清准两方再起战端,两军大战于和通泊。清军大败,副将军以下皆战死,西路军三万人,逃回科布多者仅两千人。这是清王朝建立以来内外战争中最惨痛的一次失败。雍正十年(1732年),准噶尔部再度内侵,幸亏归附清朝的喀尔喀蒙古拼命抵抗,才击败了准部。在雍正年间这两次战争打了个平手之后,清帝国和准噶尔握手言和,双方划定了边疆,开始了贸易,中国西部出现了二十年的和平。但是,和通泊之战永远是大清帝国的噩梦,准噶尔部一直窥伺着内地。一旦清朝腹地出现什么风吹草动,它就有可能像凶猛的狼群一样迅速出击,在大清帝国的咽喉上狠狠地咬上一口。

  因此,自即位以来,虽然天下太平,乾隆却一直警惕地关注着大清的西部版图,凡有准噶尔的消息,他都不放过。

  早在乾隆十五年(1750年),准噶尔汗国已经有一千多户东迁到察哈尔,归附了清朝。乾隆毫不犹豫地接纳了他们,命赏给他们牲畜,妥善安置。从这些人嘴里,他获取了大量的情报信息。

  原来,乾隆十年(1745年),准噶尔汗国原首领噶尔丹策凌病逝,他的三个儿子为争汗位大打出手,自相残杀,导致汗国四分五裂,力量大衰。乾隆十八年(1753年),新首领达瓦齐讨伐不听指挥的杜尔伯特部,杜尔伯特部的三车凌为了寻求活路,不得不离开自己的家园,投靠清朝政府寻求保护。

  因此,接到汇报后,乾隆在第一时间即断定三车凌是真降。他命令守边将军妥善安插三车凌人口,赏赐给他们大量的银两、米面和牛羊,还专门设了“赛因济雅哈图盟”,任命车凌为盟长,车凌乌巴什为副盟长。

  投降的三千户西蒙古人获得如此优厚的待遇,已经出乎他们的意料。不仅如此,为了表彰杜尔伯特三车凌“率万余众,倾心来归”的功绩,乾隆十九年(1754年)五月,乾隆皇帝还特别在承德避暑山庄接见了三车凌。皇帝分别册封车凌为亲王,车凌乌巴什为郡王,车凌蒙克为贝勒,其余头目也都分别封为贝子、公、台、吉等。他连续八次在避暑山庄万树园中举行盛大的宴会。自山庄建立以来,还从来没有如此热闹过。

  乾隆之所以如此隆重对待三车凌,不仅仅是为了表彰他们“万里远归”,更主要的,是为了了解准噶尔汗国的虚实。他与三车凌数次长谈,深入掌握了准噶尔汗国的情况。他发现,今天的准噶尔正处于历史上最虚弱的时期。

  皇帝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迅速出兵,扫灭准噶尔汗国。他下诏说明自己想大举兴兵作战的想法:

  (准部)数年以来,内乱相寻……此正可乘之机。若失去这个机会,再过几年,等其局势平定,必然还会与我为敌作战。那时我军再与之战争,耗费必然更为巨大……朕以为机不可失,准备于明年分两路进兵。这是从前数十年未了之局,我今天再四思维,有不得不办之势。(《清高宗实录》)

  此诏一下,大清举国震惊。

  作为中国历史上最有福气的皇帝,乾隆本来是一个“太平天子”。他在和平中接了班,在他统治的前20年里,大清天下也风平浪静,边疆无警。除了那场本没有必要的金川战争之外,大清不闻兵戈之声。

  发动平准之战,在所有人看来完全是自找苦吃。如果不发动这场战争,历史绝不会因此而指责他。主动出击成功,固然荣耀无比,一旦失败,那么他20年统治的成果会毁于一旦,自己也身败名裂。

  因此,乾隆二十年(1755年)皇帝决定出兵时,遇到的几乎是一致的反对之声。

  理由之一是所谓“兵者不祥之器”。20多年前的和通泊之败在大清官员心中留下的阴影太深了,一提起准噶尔,他们就心惊胆战。在他们看来,蒙古人不来进攻大清已经是谢天谢地了,大清怎么可以主动挑起战端呢?确实,农业文明并非尚武型的进取文明。一般情况下,汉族与周围民族的战争,都是少数民族主动挑起的。几千年来,中原王朝对边疆民族一直缺乏必要的好奇心和探索精神。几乎从来没有政治家和学者认真研究过这些蛮夷的内部政治结构和军事行动规律。历史上汉人王朝对待边疆少数民族,通常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羁縻”。也就是说,被动应付,委曲求全,用金钱和布匹收买。他们认为,这些蛮夷是“犬羊之性”,思维方式不同于人类,完全不可理喻。他们来如急雨,去如飘风,无法抵抗也不可预测。汉人对他们的莫名恐惧积累了几千年,已经凝聚成了中原民族的集体潜意识。

  理由之二是清王朝和准噶尔汗国已经共享了20年的和平,双方都从这种和平中得到了巨大的利益。雍正末期的两次大战打了个平手之后,双方清楚地划定了边界,谨慎地控制着自己的力量,在边界上从来没有发生过大的摩擦。双方的贸易也迅速兴起,每次交易,牛羊上万头,给双方都带来了实惠。实现和平之后,清朝10多万大军撤回内地,20年间节省了数千万两军费,陕西、宁夏、甘肃等地民众也不用负担沉重的粮食供应任务,生活大大改善。正是边疆的稳定,为乾隆盛世的到来提供了重要的外部条件。几乎所有的大臣都认为应该继续这种和平状态。他们甚至认为如果出兵就是“师出无名”,双方和平条约既已签订,大清乘准噶尔内讧之机破坏条约大举入侵,于理不合,不是天朝上国应该有的做法。

  理由之三是20多年没有大规模战争,全国上下已经习惯了和平,“人心狃于久安”。如今突然要大规模对外作战,人们毫无精神准备。况且战争是天底下最花钱的事。特别是远赴西域,必须往西部运送大量的军粮和军事物资,这些在几个月之内根本不可能。而且一旦战争失败,那么这些草原狼很有可能乘胜追击,一举深入内地,给大清帝国带来难以承受的灾难。这个后果,谁也承受不起。

  虽然在乾隆二十年前后,乾隆皇帝已经在大清帝国建立起牢不可摧的权威,把大清官僚机器收拾得服服帖帖,可是他的决定一发出,还是遇到了巨大的阻力。这些奴才怀抱着为主子考虑的耿耿忠心,雪片一样飞来反对的奏折。他们一致认为,皇帝登基以来,万事都英明伟大,只有这次的决定,实在是大错特错了。

  乾隆对这些“忠心耿耿”的奏折不屑一顾。因为他站的高度和角度与众人不同。

  乾隆皇帝的雄心、自信心和责任心在清代帝王中首屈一指。他身上承担的,是祖父与父亲两代的重托。每逢皇父忌日,乾隆都要盥手焚香,将载有“宝亲王弘历(乾隆)秉性仁慈,居心孝友,圣祖仁皇帝(康熙)于诸子孙中最为钟爱,抚养宫中,恩逾常格”一段文字的皇父传位遗诏恭读一遍,“以志思慕之诚,以凛继绳之重”。在乾隆政治生涯过半时,他曾说过:“自古帝王所以禀承付托者,不过其父而已,而我则身受皇祖、皇父两代的重托。言念及此,我还敢有一丝一毫的怠惰吗?”

  他对自己的能力极端自信,绝不仅仅满足于自己统治的这一代平安无事。他对每件事的考虑,都是从“大清朝亿万斯年”这一大局出发,着眼于大清江山的永远巩固。因此,他要从内外两方面,尽可能彻底地消除威胁大清国家安全的任何因素。消除皇室、亲贵、朋党、权臣、太监对皇权的威胁,不过只是他国家安全战略的一半,另一半,则是建立一个长治久安的外部环境。

  对外部环境的关注,是满族帝王与汉族帝王的最大不同。

  历代汉族帝王对于周围的“四夷”,一贯抱存而不论的蔑视心态。清代帝王却从来不这样想。清代帝王本身就起自“夷狄”,自身的边疆少数民族身份,使得他们能够以一种全新的角度对待和处理边疆民族问题。他们知道,只有深入了解每个民族的历史、现状、内部关系,才能恰到好处地进行统驭。

  为了成功地处理边疆问题,清代前期帝王对少数民族历史、语言、风俗习惯都很感兴趣,乾隆皇帝则是其中的杰出代表。为了处理帝国周边事务,他有意识地下大功夫,学习少数民族语言。他回顾自己学习语言的经历时说:“朕即位之初,以为诸外藩岁来朝,不可不通其语,遂习之,不数年而毕能之,至今则曲尽其道矣。”“侵寻而至于唐古特语,又侵寻而至于回语,亦既习之,亦既能之。”也就是说,他在即位之初,也就是二十五岁之时,因为蒙古族首领岁岁来朝,遂开始学习蒙古语,不过数年已经基本掌握,如今更可以说登堂入室深有研究。从蒙古语出发,他又开始学习藏语,后来又开始学习回语,达到了“能之”的水平。

  乾隆的维语和藏语学到了什么水平现在无法具体考证,但蒙古语他确实是达到了可以熟练运用的程度,正如乾隆本人所说的“对语不须资象译,通情洽会系深思”。乾隆十九年(1754年),在避暑山庄接见阿睦尔撒纳时,乾隆即“以蒙古语询其始末”,进行了长时间深入交流。

  早在乾隆二十年之前,乾隆皇帝已经利用语言优势,花费了巨大的精力,深入了解了西蒙古的历史,在平准之后他亲自撰写过论述准噶尔蒙古世系源流和部落现状的《准噶尔全部纪略》。这篇文章综合了蒙古和汉文资料,对准噶尔的历史源流和部落结构进行了详细深入的考证及描述,可以看作是一篇相当出色的学术作品。

  基于这种知识积累,他对准噶尔问题看得很深很透。准噶尔表面上只是大清边疆上的一处癣疾,实际上却是关系到整个陆地边疆稳定的核心。准噶尔地势险要,向南可以控制西藏,向东可以统一蒙古。这个国家的存在关系到西藏和东蒙古的稳定。如果不消灭这个汗国,西藏和蒙古就永无宁日。这一点,雍正皇帝早就已经指出:“准噶尔一日不靖,西藏事一日不妥。西藏料理不能妥协,众蒙古心怀疑贰。此实为国家隐忧、社稷生民忧戚系焉。”现在虽然双方订立了和平条约,但东方式的条约并不可靠。一旦准噶尔强大起来,必然会撕毁条约,重燃恢复大元之梦。

  因此,即位以来,“西师”一直是一个盘桓在他脑际的重要问题。

  站在今天的时间点回望,乾隆二十年确实是中原王朝扫平西部、彻底统一中国的千载难逢的良机。准部处于有史以来最衰弱的时期,兵无斗志。而清朝经过三代经营,国力强盛。此时兴师,十拿九稳。人生的机会往往稍纵即逝,国家和民族的机会更是如此。这一形势,今天看来十分清楚,可是当局者迷,站在历史十字路口的人们,往往身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清王朝所有的官员几乎都没有看到这个形势,皇帝与大臣们意见针锋相对,除了对战争的观念不同之外,更主要的是双方知识储备、国家视野、掌握的信息量不同。乾隆站得高、看得远。而朝中大臣们则对这些“蛮夷”素少关注,对乾隆的这一决定难以理解。满朝大臣,只有小舅子傅恒赞成皇帝的决定。战争结束后皇帝回忆当时的情景说:“人心狃于久安。在廷诸臣,惟大学士傅恒与朕协心赞画,断在必行,余无不意存畏葸。”

  领导人的能力体现在做出高人一筹的决断,并且有力地实施这个决断。因此,这场战争最重要的不是战斗本身,而是如何推动大清帝国这架机器走上战争轨道。

  乾隆皇帝后来回忆说:“斯时,力排众议,竭尽心力。”(《御制诗五集》)做官僚集团的思想工作,动员、组织文武官员投入这场战争,让他几乎精疲力竭。他连篇累牍地发布谕旨,分析清准力量对比,再三论证出兵讨伐的必要性,并表示自己决心已下,不可动摇。他说:“此正可乘之机。若失此不图,再阅数年,伊事势稍空,必将故智复萌,然后仓猝备御,其劳费必且更倍于今。”“此际达瓦齐力穷失据,且内难相寻,众心不服,失此不图,数年之后,伊事务稍定,仍来与我为难,必致愈费周章。”

  乾隆十九年(1754年)十月十三日,他在太和殿召见诸王和满族大臣,对他们说:“朕总理天下诸务,惟据理独断,应办之事,断不为众所阻挠。如其不可,众人强为奏请,朕亦断不允行。是皆尔等所共知者。此用兵要务,朕筹之已审,岂以众人怯懦,即失机宜,半途而废。”(《清高宗实录》)

  经过反复思想动员,终于,人们表面上不再反对了。大清帝国勉强开上了战争轨道。

  然而乾隆却物色不到一位堪当大任的主帅。在所有的大臣中,只有傅恒真心诚意支持出兵,可是此人素不知兵,难以承担如此大任。平安无事数十年的满族将领们也“惟守妻孥以求安逸,闻战阵而甘退缩”。成兖札布、策楞、舒赫德等老将素称勇敢干练,可是对这场战争却都心怀退缩,“萎靡懦怯”,无奋勇争先之态。左右权衡,乾隆勉强选定了班第和永常,分任北路和西路主帅。

  接下来是粮草问题。如果按照“兵出粮随”的用兵常理,这场战争根本没法打。因为平定准噶尔的时机是突然到来的,清王朝毫无准备。前线并无粮草,准备也已来不及。一是从内地运粮到西部,每石米价值不过3两银子,可是运费要高达20两。二是即使清廷财力充裕,负担得起运费,征购和运送时间上也万万来不及。

  乾隆悍然决定,抛弃行军常规,“因粮于敌”。也就是说,每名士兵自背可吃两个月的口粮,其余口粮,沿途取之于蒙古牧民。乾隆的上谕说得冠冕堂皇:“官兵前进,沿途可以打牲,宰杀疲乏牲畜。现在投诚的厄鲁特蒙古人所有的牲畜,虽然不应夺取,但是暂时取用,将来再给补偿,也无不可。”

  这实际上允许官员沿路抢掠。所谓将来补偿,只是无法兑现的空话而已。这一大胆的举动后来被证明埋下了严重后患,在当时却被乾隆认为是唯一的办法。

  此谕一出,不少大臣都目瞪口呆,纷纷反对。陕甘总督刘统勋上奏说此举太过冒险,仍当先筹粮运饷,然后再进兵。乾隆批评他说:“刘统勋此奏……全不合此次机宜。”

  定西将军永常也反对因粮于敌。乾隆皇帝说得口干舌燥,禁不住骂起人来:“永常全不知事理之轻重,颠倒舛谬,至于此极!”

  一顿痛骂,终于压住了所有反对者的声音。乾隆二十年(1755年)二月,清军北路和西路两路出师,共计五万人,加上负责运输的夫子共近八万人。每位士兵配备战马三匹,共计十五万匹。配备骆驼一万峰。乾隆以从准噶尔叛逃的重要将领阿睦尔撒纳为前锋,以收招降之效。果如乾隆所料,准部连年内战,人心厌乱,清军一到,纷纷归降,“各部落闻风崩涌……所至台吉、宰桑,或数百户,或千余户,携酮酪,献羊马,络绎道左,师行数千里无一人抗颜行者。”大军刚刚出动,就有札哈泌部一千三百户来降,称“我等为达瓦齐残虐,愿率属效力”。紧接着准噶尔颇有权势的大台吉也率部属投降。五月,两路大军会师于新疆博乐县(今新疆博禾市),向伊犁进军。伊犁民众也纷纷迎降。“大兵至伊犁,部众持羊酒迎犒者络绎载道,妇孺欢呼,如出水火,自出师以来,无血刃遗镞之劳,敉边扫穴,实古所未有”。充分证明了这次出师时机选择的重要性。

  在这种情况下,准部新首领达瓦齐无心抵抗,率一万人逃亡至伊犁西南的格登山。清军穷追不舍,将其擒获,送往京师。平准战争初获胜利。

  过于迅速的成功往往包含着问题。清军攻克伊犁后,原以为可以缴获一部分牲畜、粮食。不料准部屡经战祸,伊犁并无积存物资。因为军粮不继,平定了准部之后,清朝大军只能迅速撤离,只留下五百名士兵做清朝将军的护卫,准部由率先降清的阿睦尔撒纳与清朝将军共同管理。阿睦尔撒纳本不是一个安分之人,虽然平定伊犁之后,乾隆以其战功最多,封他为双亲王,食亲王双俸,他仍然不满足。他见清朝兵力已退,萌生了做准部新汗、独据准噶尔汗国原来版图的野心。平定准部之后,乾隆秉“分而治之”之策,准备把准部一分为四,使其互不统属,阿睦尔撒纳却要求成为四部的统一首领,凌驾众人之上。乾隆当然不同意他的请求,于是他于乾隆二十年(1755年)杀死清军将领,起兵叛乱,自立为汗。乾隆二十一年(1756年)二月,乾隆不得不又再次派兵,擒拿阿睦尔撒纳。

  平叛战争进展得很不顺利。由于事发仓促,清军仍然没有携带充足粮草就出发了,一路上对喀尔喀蒙古大肆榨取。到了新疆之后,又大肆抢夺准部故地的牲畜粮食。准部本来就已经陷入饥荒之中,清军一来,雪上加霜,大批民众饿死,剩下的都纷纷起来反抗清军。而前线将领又很不得力,屡屡错失战机,使阿睦尔撒纳一再逃脱。乾隆皇帝一筹莫展。恰在此时,一直全力支持乾隆平准的喀尔喀部蒙古居然也起兵反叛了。

  反叛的原因是清王朝对喀尔喀蒙古的榨取超过了极限。“因粮于敌”的策略在战争中实际上演变成了因粮于友。在开往新疆的途中,缺乏物资准备的清军一再掠夺喀尔喀蒙古人,“毡子、毛皮和其他畜产品都被清朝当局以动员和征用的方式夺走了。除了这些,喀尔喀劳动者越来越频繁地被招去服兵役,而且他们必须自备武器弹药……大部分男人脱离生产,被打发去打仗”。(兹拉特金《准噶尔汗国史》)因此,在部落领袖青衮杂卜的带领下,一万多喀尔喀蒙古人起兵反清。二十三个札萨克王公聚集在克鲁伦河畔,酝酿要举行全蒙古的反清战争。

  乾隆醒悟到了自己的失误,迅速转了弯子。“北京理解到了这一危局。博格德汗(乾隆)知道了蒙古人的不满,于1756年9月写信给库伦呼图克图和土谢图汗,说他不知道蒙古人的贫困,对蒙古人他将因功赏赐。”(瓦西里耶夫《外贝加尔的哥萨克》)

  乾隆知道仅仅一封信是远远不够的。他又通过小时候一起读书的密友章嘉三世活佛做哲布尊丹巴的工作,许诺将对喀尔喀蒙古人大大施恩,终于安抚住了喀尔喀蒙古,镇压了青衮杂卜起义,扫除了后顾之忧。

  吸取了这次教训,乾隆终于不再“因粮于敌”了。他痛定思痛,改变了作战方式,首先调集大批粮食,运至前线,巴里坤、哈密贮粮十一万石,足够大军三四年之用,然后于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三月,第三次进兵。这一次,他终于顺利摘取了胜利果实。经过连年战争和饥荒,准部蒙古人已经穷困交加,疾病流行,死亡甚多,毫无战斗力,清军所到之处,都能迅速取胜。阿睦尔撒纳日暮途穷,逃入俄罗斯境内,后来病死异国。

  这场战争意义非同一般。自大清开国以来,准噶尔汗国这个敌对势力就如同一片黑色的魅影徘徊在西部,窥视着内地,让连续几代清朝最高统治者席不安寝。如今,大清最强大的敌对势力被彻底消灭,乾隆终于可以长长地出一口气了。

  但乾隆仍然放不下心来。这场战争形势几起几落,让他从大喜到大悲,经历了数度煎熬。本来,在他的计划中,这场战争只需要数月时间,数百万两军费。没想到,战争最终拖了三年,一次战争变成了三次,中间出现了平定喀尔喀蒙古叛乱这个插曲。向臣民许诺的迅速成功演变成一场惨胜,军费最终高达数千万两,多名大将折损,乾隆有些恼羞成怒。

  而战争过程中准噶尔部蒙古人表现出的强悍倔强,也令乾隆心生后怕。在准噶尔四部中,只有杜尔伯特部第一次投降之后,一直忠心耿耿地服从大清,其他三部,都是屡降屡叛,让乾隆吃尽苦头。这支历史上一再演出惊人之作的蒙古部落确实有着一般民族没有的硬骨头。如何对付这个民族,乾隆费尽心思。仅仅分而治之似乎难以彻底削弱这支蒙古人的力量。他十分担心数十年后,准噶尔部蒙古人春风吹又生,重新成为大清的敌人。

  经过深思熟虑之后,他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对准噶尔部蒙古人,除了杜尔伯特部外,“总以严行剿杀为要”。

  这实际上是一道种族灭绝令。

  其实,在整个平准战争中,“残酷”一直是主旋律。头两次平准战争虽然没有出现有计划的大屠杀,但是“因粮于敌”的策略本身就是一场屠杀。在进军过程中,清军一直是以抢劫作为补充军粮的唯一手段。那些被抢走了所有牲畜的准噶尔蒙古人后来大多死于饥饿。准噶尔人一开始以为清军是自己的救星,及至发现他们其实是强盗后,越来越多的人自发地反抗清军,对他们展开袭击。因此,在第二次出兵时,清军已经开始大肆屠杀平民。他们“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凡遇到可疑的蒙古民众,一律杀掉了事,以维护自身的安全。而这一策略也得到乾隆的首肯甚至鼓励。乾隆二十一年(1756年)八月一日,清军参赞大臣哈达哈等向皇帝奏报:清军来到济尔玛台地方时,遇到厄鲁特的一位部落首领敦多克带领几名亲信前来投降。清军认为他们形迹可疑,不敢断定是否真降,遂将敦多克等人“俱行诛戮”,随后又带领大军来到这个部落的游牧地,把毫无准备的1700户牧民“悉行剿灭”。乾隆皇帝收到这个奏报之后,认为哈达哈“奋勇可嘉”,授为领侍卫内大臣。

  在展开大屠杀前,乾隆已经多次导演过整部落的灭绝事件。

  阿睦尔撒纳反叛后,乾隆分别任命了新的准噶尔四部汗王。其中任命巴雅尔为辉特部的汗王,沙克都尔曼吉为和硕特部的汗王。乾隆二十一年十月,乾隆获悉巴雅尔追随阿睦尔撒纳复叛的消息后,大为震怒,他命人全力剿灭辉特部,对和硕特部汗王沙克都尔曼吉,也密谕清朝将军“倘稍有可疑,亦当乘其不备,先行剿灭”。

  沙克都尔曼吉在平准战争中率先投降了清朝,所以才被封为“和硕特汗”。他是坚定效忠清政府的。叛乱四起时,他拒绝附从叛军,不顾个人安危,毅然率本部四千余户离开故土投奔内地,来到清军驻地附近,“依巴里坤(清西路大军军营)近城以居”。清朝将军雅尔哈善见皇帝猜疑心重,遂抱定宁左勿右的宗旨。尽管沙克都尔曼吉毫无叛意,仍然设计剿杀。

  对于这次屠杀,雅尔哈善很动了一番脑筋。他从自己的军队中精选了五百人,假装出兵他处,路过和硕特部的住地借宿。沙克都尔曼吉见是天朝大军来到,极表欢迎,腾出了最好的几十顶帐篷给这些清兵住。尽管自己部落乏食,仍然“屠羊以待”,把仅存的几十只羊都杀掉了,拿出积存的所有美酒,盛情款待。心地拙实的蒙古首领们在宴席上都喝得大醉。等到半夜时分,清军“以笳为令,袭其卧庐”,一声令下,对沉睡中的蒙古人发起突袭,一个蒙古包一个蒙古包地杀戮,杀光了七百座蒙古包中的蒙古人,“尽歼全部四千余人”。而汗王沙克都尔曼吉也死得很惨。据《啸亭杂录》载,沙克都尔曼吉喝醉之后,脱光衣服,呼呼大睡,对于闯进来的清军毫不知觉。他的妻子从睡梦中惊起,见清军持刀砍向她的丈夫,遂奋不顾身赤身裸体扑到丈夫身上,为他挡刀,结果两人被乱刀砍死,死后仍然紧紧抱在一起,“裸而抱持之,如两白蛇蜿蜒穹庐中”。

  情况汇报上来,乾隆帝夸奖雅尔哈善“办理甚属奋往”,著交部“照军功议叙”。雅尔哈善于第二年被授为参赞大臣,擢兵部尚书,后来又被封为一等伯。

  如果说这些屠杀尚属带有偶然性的局部事件的话,在第三次平准战争中,屠杀则演变成了一场周密的部署。在第三次平准战争中,皇帝明确谕示:“厄鲁特人等反复无常,实为覆载所不容”,“此等贼人断不宜稍示姑息,惟老幼羸弱之人或可酌量存留,另筹安插。前此两次进兵,皆不免过于姑容,今若仍照前办理,则大兵撤回,伊等复滋生事端,前事可为明鉴”。

  在皇帝的导演下,一场惨绝人寰的悲剧在西部草原拉开了帷幕。

  伊犁附近的赛里木湖是新疆最大、最美的高山湖泊之一,它像一块巨大的翡翠,静静地镶嵌在天山腹地。远岸雪峰高耸,湖边牛羊如云,恍若世外桃源。

  250多年前,这座美丽的湖泊附近却上演了人类历史上最野蛮的一幕。乾隆二十三年(1758年)春天,正是草场返青、野花怒放的季节。数千名大清兵丁在这个季节里进行着一场盛大的围猎。他们围猎的对象不是动物,而是人类,是新疆准噶尔部落的蒙古族平民。他们进入一条条山谷,沿河而上,细细搜索,遇到蒙古包,就冲进去,把里面的人统统砍死。大部分世代生活在这里的蒙古牧民根本没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一家家被消灭了。

  一支拥有二百顶帐篷的蒙古小部落提前下了山,在赛里木湖畔支起了一顶顶帐篷。这支部落已经在这里平静地生活了数百年,他们根本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成为自己同类的猎物。部落中的男人骑着骏马,慢悠悠地驱赶着牛羊,女人在帐篷里赶制一天的食物,孩子们淌着鼻涕,扯着刚返青的枝条玩着打仗的游戏。一切都与其他春季没有区别。

  中午的时候,急促而纷繁的马蹄声响起。数千名全副武装的清朝骑兵形成一个半圆形,由远及近,围住了这片湖畔的二百多顶帐篷。男人们惊讶得不知所措,张大着嘴呆呆地看着这些陌生的异族人。女人们躲进帐篷由毡缝偷偷向外窥视。只见这些身材矮小的满族军人从一座座蒙古包里把蒙古人驱赶出来。个别人想反抗,立刻被军人砍翻在地。

  不到半个时辰,这个小部落的一千多人全部被赶到了湖边。在清军的指挥下,他们中的四百多名男人被挑了出来,每十人为一队,被拉到一个低洼处,挨个儿斩首。一些蒙古男人激烈地抗争质问,这些从天而降的陌生人凭什么如此大开杀戒,得到的回答只是提前的一刀。鲜血流进赛里木湖,近岸的一亩多湖水被染得赤红。大部分蒙古汉子知道任何挣扎都无济于事,习惯于听从首领和命运的他们一个个一言不发,听话地走向指定的地点。一个多小时后,这个小小蒙古部落的男人们被彻底消灭。史书对这种情景的记载是“以次斩戮,寂无一声,骈首就死”。

  在处理男丁的同时,在另一侧,分配女人和孩子的工作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清军从队伍中挑选那些年轻有姿色的女人,以及看起来伶俐聪明的孩子,准备运回内地,作为奴隶。大约三百名妇女儿童被挑走了,史书记载说这些人后来“多死于途”,因为饥饿死于路上。还剩下二百多名老丑病残的女人以及七岁以下的孩子,清军将领一声令下,数百匹战马冲入人群当中,这些没人要的战利品被作为桩靶,为清军的军事训练贡献了最后一点作用。

  这是清朝平定准噶尔大军的将军兆惠亲自指挥的搜剿准噶尔蒙古部落的大屠杀中的一个小小场景。

  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四月十八日,清将军成衮扎布、兆惠等率兵七千名,从巴里坤起程。此次出兵进剿的目的,并不是追捕阿睦尔撒纳,而是专为剿灭厄鲁特蒙古人。因为蒙古游牧都沿河而居,所以他们的捕杀也沿河进行。乾隆二十二年九月,成衮札布在奏报中,汇报了自己带人捕杀蒙古人的情形,他提到:“在图尔根河,剿杀一百余人,收其妻子器械”,“剿杀塔里雅图河口贼百余人,察克玛河口贼四十余人”,“于济尔哈朗河剿杀厄鲁特七户四十人,于博多美和罗剿杀克鲁特一百五十余人”,“搜取绰和尔所种地亩,剿杀玛哈沁三百余人”。从这些汇报可知,清军剿杀的是散居在各条河流边的厄鲁特牧民和农民,根本不是有组织的叛乱部队。

  甚至喇嘛僧人和种田的农民都没能逃脱剿杀。乾隆命令将军到伊犁时,“将彼处喇嘛等剿办”。乾隆二十三年(1758年)八月初四,史书记载清军把在乌梁海种地的五十余户蒙古农民“全行剿杀”。

  直至第二年,乾隆二十三年,厄鲁特部余众都逃入了山谷丛林中,乾隆还命人搜捕,以求斩尽杀绝。《啸亭杂录》载,清军将领二人分别从博罗布尔、赛里木两地,如同打猎一般,由两地向中间的伊犁地区合围,这中间数百里地方,不管是山谷还是林区,只要有人住的地方,“悉搜剔无遗”。当时散居的厄鲁特蒙古人无法抵抗,“虽一部有数十百户,莫敢抗者”。清军“呼其壮丁出,以次斩戮,寂无一声,骈首就死,妇孺悉驱入内地赏军,多死于途,于是厄鲁特之种类尽矣”。(《啸亭杂录》)

  除了像打猎一样屠杀散居的蒙古人之外,清军进行的另一项重要军事活动,就是把大举投降的准噶尔蒙古部落一批批移送到内地,然后再“办理”。

  在清军第三次平准战争中,大部分穷困的准噶尔蒙古人仍然把清军当作把自己从战乱中解救出来的“恩人”,见到清军到来,“妇孺欢呼,如出水火”。更有许多蒙古人听说清军到了,成群结队地,一个部落一个部落地赶赴清军所在地,向他们归顺投降。对于这些人如何处理,心思缜密的乾隆早有指示。早在第三次平准出发之时,他就指示清军将领,在地广人稀之处,见到蒙古人,当时就可杀掉。但是如果遇到大批人户来投降,不要立刻剿杀,因为人数太多,一时杀不过来,“难保无一二逃窜之人,泄漏其事”,令其他部落的人闻讯逃跑。所以他命令,把那些大批投降的蒙古人,要一批批地押送到甘肃内地之后,再全部处死。

  乾隆指示的原文是这样说的:“大兵此次进剿,厄鲁特蒙古人必然会大批投诚。如有到巴里坤投降者,可以把他们的头目先行送到京师,其他部众,可向内地迁移,等到过了巴里坤之后,对那些男人,都尽行剿戮。所余的妻子,酌量分别赏给官兵为奴,不得稍存姑息。”(《清高宗实录》乾隆二十二年二月)

  清军攻克伊犁之后,乾隆再次下旨说:“现在,两路大军接纳的投降蒙古人甚多。他们外表归顺,内心未可全信。可将他们先迁至巴里坤,然后再迁到肃州,然后进行诛戮。”

  数万名投降了清军的蒙古人就这样被长途驱赶到内地,在一些不知名的山谷里,被全部杀掉。

  二 “盛世”的武功(2)

  大屠杀的结果是蒙古民族一个重要支系的消失。准噶尔四部,除杜尔伯特部汗策凌始终未叛,对清朝极表忠诚,得以耕牧如常,以及达什达瓦之妻一小部早降后被迁至他地未灭外,几乎全部被杀掉。《草原帝国》称:“准噶尔人民,主要是绰罗斯部民和辉特部民几乎全部被根除。”据清军将领明瑞奏称,经过他们屠杀之后,自巴尔呼特岭到造哈岭、直到纳林廓勒,乌兰乌苏这些地方,已经“不见一人”。

  俄罗斯西伯利亚当局则向彼得堡报告说:有一个部落“几千顶帐幕,只剩下三顶”。

  这次种族大屠杀的死亡数字,历史上无准确记载。《准噶尔灭亡纪略》中说,屠杀了超过一百万。魏源《圣武记》说,计准部数十万户,“先痘死者十之四”,即因传染病死者十分之四,“继窜入俄罗斯、哈萨克者十之二”,最后“歼于大兵者十之三”。除了妇女、小孩被掠走当了奴隶之外,准噶尔蒙古所剩无几,作为一个大部落已经不复存在。“数千里间无一瓦剌帐篷”。

  噶班沙拉勃在《四卫拉特史》中这样记载屠杀过后的场面:“准噶尔地区几经兵火,残破不堪。耕地、牧场荒废,城镇、村庄被毁,人口更是急骤减少。”很多年以后,龚自珍途经准噶尔,看见“准噶尔故壤,故库尔喀喇乌苏,若塔尔巴噶台,若巴尔库勒,若乌鲁木齐,若伊犁东路西路,无一庐一帐,是阿鲁台(即额鲁特,指准噶尔——笔者注)故种者。”(龚自珍《上镇守吐鲁番领队大臣宝公书》)

  为了填补准部留下的土地,乾隆从各地迁移人口。其中有吉尔吉斯人、哈萨克人,有蒙古部落的喀尔喀人、察哈尔人,有穆斯林东干人,甚至还有来自满洲的锡伯人和高丽人。十多年之后,土尔扈特部落回归中国,也被安置在这片由于自己的兄弟部落被灭绝而空出来的土地上。

  乾隆在国家安全问题上,采取过许多或高明、或精明、或阴鸷的手腕。

  有清一代,喇嘛教是国教,但乾隆并不信黄教。他在评论活佛转世时说:“蒙古呼图克图活佛转世,其实是一种取巧方便的办法……佛本无生死,哪有转世?但是不允许转世,那么数万番僧就无所皈依,所以不得不如此罢了。”(《御制喇嘛说》)

  从这段谕旨看,乾隆对喇嘛教是不屑一顾的。但是,终乾隆一朝,皇帝对黄教领袖,一直极尽尊崇之能事。他把父亲的故府雍和宫改成喇嘛庙,以示对喇嘛教的尊崇。他对达赖和班禅提高了礼遇规格。为了迎接班禅远来,他专门在承德为班禅修建了一座规模宏大的庙宇——普陀宗乘之庙。这座庙耗资巨大,仅为其中的一座殿宇顶部镀金,就花去黄金一万五千多两。他亲派皇六子远赴内蒙古迎接,在承德的接待更是不计成本,优隆备至。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乾隆很清楚喇嘛教对安定西藏和蒙古的作用。他多次说过“兴黄教,所以安蒙古”,“敬一人而千万悦”。他高屋建瓴,进一步树立达赖喇嘛的权威,由此拥有了确认转世活佛和任命高级教长的权力,从而牢牢地把西藏社会控制在自己手中。

  但是,对于伊斯兰教,乾隆采取了完全不同的做法。他深知这一宗教的进取性,因此在回教地区大力推行政教分离,不允许宗教领袖取得世俗权力。他知道,伊斯兰教一旦实现政教合一,必然爆发强大的扩张力量,给帝国安全带来巨大威胁。平定新疆之后,他大力扶植伊斯兰世界世俗贵族伯克的力量,禁止阿訇干涉政治,高明地抑制了伊斯兰教的活力。他还十分高明地将东干穆斯林从中国西北部迁入新疆,利用他们对抗突厥语族的穆斯林,从而实现以回制回,成功地获得了新疆的稳定。即使以现代政治家的标准来衡量,乾隆对边疆问题的处理也是十分高明的。

  乾隆的性格中并不缺乏善良、温和的一面,但他的本质毕竟是政治动物。对准噶尔蒙古人的屠杀,固然有泄愤的因素,更主要的却是出于长远考虑。乾隆喜欢做一劳永逸、斩草除根的事。他认为他有这个能力,也有这个责任,为后世子孙消除所有威胁。

  种族灭绝,在他看来无疑是消除西部边疆威胁的最彻底、最有效的办法。为了大清王朝万世永固这个最终目标,他可以做出任何决定,也可以把自己变成一头野兽。确实,通过灭绝政策,乾隆皇帝实现了对西部中国前所未有的牢固控制。

  对于整个中华民族来说,这是几千年来中国努力控制西域的一个完美结果。从汉代张骞通西域开始,天山南北以及巴尔喀什湖一带就是中原王朝一直努力经营的目标。汉、唐、元这三个强大帝国都实现了对西域的管辖,在这个地方设置过都护府,但是由于距离遥远,风土不同,中央政权一直很难在这里建立直接、持久、稳定的管辖,因此,西域一直是中华帝国版图中最不稳定的部分,与内地的联系时断时续,对内地的臣属也时叛时服。直到乾隆消灭了这片草原上最强悍的民族,把这片土地命名为新疆,中央政府才真正在这里建立了彻底、有力的统治。这一统治建立得相当牢固,在此之后的晚清时期,虽然列国对清朝瓜分蚕食,但新疆一直没有再次分裂出去。

  中国的武功,自成吉思汗以来,还没有谁如此一举荡平二万余里,深入不毛之地。元代之后,中国的疆域,从来没有如此巨大,国家的统一,从来没有如此巩固。朝野上下,一致赞叹“国家如天之福”。文人学士纷纷进表上赋,欢呼庆祝。纪昀撰写了《平定准噶尔赋》,称“三十六国,咸遵正朔,浩乎大哉,此王道之极盛,而三五之遐躅也”。赵翼在《平定回部铙歌》则唱道:“一统车书大覆函,持盈睿虑倍寅严;从知兵甲全消日,文德逾敷万国咸。”后世史家也高度评价这一战争。王先谦说:“高宗皇帝……成两朝未竟之志,准回平而北无汉世匈奴之患,金川定而西无唐代吐蕃之扰,保世恢基,其极于无外。”(王先谦《虚受堂文集》卷二,《东华录序》)

  除了驱敌拓土之外,平定新疆的另一个意义是它标志着乾隆盛世达到了“全盛”。中国历史上这最后一个盛世,人们通常称为“康乾盛世”。事实上,康熙和雍正的统治还称不上完美。直到新疆战争之后,清王朝在各个方面都实现了对历史的超越,进入无可挑剔的“全盛”。

  平定准噶尔战争之后,“盛世”“全盛”等词汇开始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清朝臣民口中。人们不约而同地把这场战争与“全盛”联系在一起。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户部右侍郎于敏中赋诗称颂乾隆皇帝统一新疆的功绩说:“觐光扬烈,继祖宗未经之宏规;轹古凌今,觐史册罕逢之盛世”。(《素余堂集》卷二四)意思明确地说,新疆战争使乾隆超越了祖宗。乾隆自己也宣称,“比年以来西域大奏肤功,国家势当全盛”,(王先谦《东华录》)“方今国家全盛,府库充盈”。(乾隆《圣训》卷一零六)西域战争和府库充盈是乾隆宣布“全盛”到来的两大理由。从此之后,“盛世”就成了清帝国文件中不断提及的词汇,其频率之大甚至达到令人厌烦的程度。及至乾隆晚年所编的《八旬万寿盛典》,“盛世”二字居然出现了七十余次。

  确实,以统一新疆为标志,大清帝国的统治攀上了历史的高峰。这一高峰,悬绝于历代的治绩之上。

  第一,乾隆朝几乎消灭了对最高权力的所有威胁,实现了前所未有的政治稳定。

  历史上威胁皇权的势力有以下几种:一是敌国威胁,二是农民起义,三是权臣专政,四是太监擅权,五是后妃干政,六是外戚乱政,七是朋党之争,八是地方割据势力。这八种势力在历代都此起彼伏,兴风作浪,从来没有被彻底平息过。甚至在雄才大略的康熙和雍正时期,也仍然存在敌国、权臣和朋党的阴影。康熙朝前期,索额图和明珠一度权倾朝野,“是时索额图、明珠同柄朝政,互植私党,贪侈倾朝右”。(《清史稿·索额图传》)康熙朝后期,各皇子纷纷与大臣勾结,朝政一片混乱,以致康熙甚至担心死后可能会出现全国性内战。雍正朝初期,由于雍正喜怒不定、大起大落的个性,先后培养出年羹尧、隆科多两大权臣。年羹尧应召回京,“公卿跪接于广宁门外,年策马过,毫不动容。王公有下马问候者,年颔之而已。至御前,箕坐无人臣礼”。胤禛不得不罗织九十二条大罪将其除掉。雍正晚年,又形成鄂尔泰、张廷玉两大朋党。只有乾隆总结吸取历代统治经验,以极其高明的政治手腕,对内缜密阴柔地化解了鄂张朋党,对外积极主动地消除了敌国力量,把这八种威胁化解到近乎无影无形的程度,确保了皇权的至高无上和政治纪律的高度严明。没有一个大臣,敢于在皇帝面前造次;皇帝一声令下,举国战栗。历史上真正做到了“乾纲独揽”的帝王,唯乾隆一人而已。

  第二,经济总量巨大,国家财力雄厚。

  一直到乾隆辞世之际,中国都是世界第一大经济强国。据统计,当时中国的GDP占世界的三分之一,超过美国在今天世界上的地位。中国在世界制造业中所占的份额,是英国的八倍,俄国的六倍,日本的九倍,比刚刚建国的美国更不知要多多少倍。(《大国的兴衰》)虽然大清王朝不重视对外贸易,但仅凭其庞大的经济总量,它仍然是世界贸易的重要力量。《白银资本》中说:“中国不仅是东亚纳贡贸易体系的中心,而且在整个世界经济中即使不是中心,也占据支配地位。”

  由于经济总量巨大,乾隆时代雄厚的国家财政储备与以往各朝代比是空前的,就有清一代268年而言,也堪称达到了顶峰。康熙朝库存银最高额是五十八年(1719年)的4900余万两,通常存银为3000万到4000万两。雍正年间库存银最高额是6000多万两,最后几年为3000万两。乾隆二十年(1755年)前,通常存银也是此数,二十年后达到4000万两,以后持续增长,三十年(1765年)达到6000万两,三十三年(1768年)超过7000万两,此后一直在7000万两以上,四十五年(1780年)存银7800万两,五十五年(1790年)竟至8000万两。乾隆朝财政收入达到最高峰,是“盛世”的标志之一,也是减免钱粮的经济基础。

  第三,军事力量强大,国际地位高高在上。

  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统一新疆后,中国疆域极盛,北起萨彦岭、额尔古纳河、外兴安岭,南至南海诸岛,西起巴尔喀什湖、帕米尔高原,东至库页岛,领土面积1453多万平方公里。(《中外通史》)环顾四周,近郊诸邦,皆为属国,“通译四方,举踵来王”,不但传统属邦更加恭顺,葱岭以西,巴达克山、浩罕、安集延、左右哈萨克、布鲁特等,都纷纷遣使来朝。“以亘古不通中国之地,悉为我大清臣仆,稽之往牒,实为未有之盛事”。(《清高宗实录》)就是汉唐时期,也没有如此气派恢宏,威震遐迩。《洪业——清朝开国史》说:“清朝统治者建起了一个疆域辽阔,文化灿烂的强大帝国。在此后的近两个世纪中,中国的版图几乎比明朝的领土扩大了一倍。因而无论国内还是国外,都再没有真正的对手能够向清朝的统治挑战。”

  值得特别强调的是,清代对边疆和少数民族地区的实际控制力前所未有。汉唐元明盛时,中国版图也曾经十分庞大,不过那其中许多边疆和少数民族地区都只是对中央政府名义上的服从,王朝对它们缺乏实际控制,比如万历皇帝之控制努尔哈赤部落。只有乾隆盛世,所有王化所不及的地方都被专制权力牢牢控制。一些“顽梗不化”的地区,比如大小金川,虽然不过弹丸,但也被皇帝视如眼中钉、肉中刺,必举全国之力粉碎消化为止。直到乾隆时期,中国才真正对版图内所有土地都做到了强有力的控制和管理,使边疆地区和一些少数民族地区真正成为中国领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第四,乾隆朝养育的人口达到空前的数目。

  中国是一个人口崇拜的国家。在农业作为决定国家命脉的支柱产业的古代,人口数量历来被视为国家兴旺富庶的最重要标志。孟子说“广土众民”。“人丁兴旺”是每个家族的祈盼,养活尽可能多的人,被认为是一个政府最重要的政绩。

  在清代以前,中国人口多数时间在数千万,只有少数几个历史时段突破过1亿。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全国性的人口统计数字5959.6万人,是西汉末平帝元始二年(公元2年)的记录。从那时起到南宋绍熙年间实现第一次翻番,达到1亿人,历时近1200年。从南宋的1亿人口到17世纪中叶的1.5亿人,则用了450年的时间。

  乾隆六年(1741年),第1次全国规模的人口普查结果是共有人口14341万,由于经济繁荣,农业发展,到乾隆六十年(1795年),人口增至29696万。也就是说,中国历史上第3次人口翻番,只用了54年时间。而且其直线上升趋势,也与此前波浪式增长迥然有别。人们在论及乾隆年间的人口发展时,几乎较为一致地称为“人口爆炸”“人口奇迹”。以10亿亩上下的耕地养活30%左右的世界人口,而能长期保持国家安定和社会稳定,谈何容易。这不能不说是康乾盛世又一个超越千古的成就。

  戴逸先生说:“传统观点认为汉、唐是真正的盛世,无论国力还是文化等诸多方面都达到极盛,而清朝已经开始衰落,不如汉唐。我则以为,康雍乾盛世是中国历史上发展程度最高、最兴旺繁荣的盛世。”从物质财富角度看,这确实是不易之论。

  三 “盛世”的四个支点

  乾隆盛世的诞生,是多方面因素综合的结果。除了以大权独揽形成稳定的政治局面,除了重视农业和农民,除了彻底平定了准噶尔,乾隆顺利攀上盛世之巅还有以下几个原因。

  第一,父祖两代奠定的基业。

  人治之下的中国之所以多灾多难,主要原因就是统治者素质大多平庸低下,偶尔出现几个雄才大略者,也是忽起忽落,难以持续,前代积累的统治成果很容易被下一代某个轻率的错误葬送殆尽。所以,中国历史上很难出现长期连续的和平稳定时期。汉代的文景之治,不过四十多年,其间还夹杂着规模庞大的七国之乱。大唐盛世中的贞观之治和开元盛世,中间也隔了一段相当长的政治动荡时期。

  乾隆能成功,一半是由于清王朝的择优立储原则,一半是由于历史的偶然性,素质一流的三位皇帝实现了政治接力,时间长达一百三十多年。这在中国历史上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乾隆登基之时,继承的是令所有皇帝都羡慕的基业。康熙和雍正在制度上实现了摊丁入亩、养廉银、密折制度、军机处等一系列宝贵的创新,为乾隆铺设了驶往全盛的轨道。乾隆本身是实干家而并非思想家,事实上,乾隆一朝的内政外交大方针,一秉父祖遗轨,并没有大的制度创新。只不过他出色的实践能力使这些大政方针落实得恰到好处。

  第二,乾隆的勤政。

  优秀的遗传、良好的教育、成功的自我砥砺,乾隆皇帝在学生时期就形成了一个非常宝贵的品质:诸事有恒。他一生生活起居,都如钟表般有规律。清代史学家赵翼以他的亲身感受记下了乾隆皇帝的勤政情形:

  皇帝每天早上都在卯时(六点钟)出宫……从寝宫出来,每过一道门,就放一声爆竹。我们在直舍值日,听到爆竹从远到近,就知道圣驾到了乾清宫。冬天的这个时候,蜡烛还要再烧一寸多,天才大亮。我们十多个人值班,五六天轮一个早班,已经觉得很累了。谁知道皇帝天天如此。这还是平时。当西陲用兵之时,如果有军报到了,虽然是夜半时分也必然亲自览阅,然后召集军机大臣到前面指示机宜,动辄千百余言。我那时负责撰拟文件,从起草到作成楷书进呈,有时需要一两个小时,皇上仍然披着衣服在等。(《檐曝杂记》卷一)

  一个朝鲜人也记下了乾隆成了固定模式的起居:

  卯时而起,进早膳,然后看文件,召见公卿大臣们讨论如何处理,一直到中午。晚膳后还要继续处理没看完的公文,或者读书写字作诗,一直到睡觉时分。

  从登基到离世,乾隆基本上都是按这个日程生活,六十多年没有变化。

  历代皇帝临朝,都是大臣们齐集之后,皇帝大驾才姗姗而来。可是在乾隆朝,却屡屡出现皇帝枯坐宫中,苦等大臣不到的情景。其原因不是乾隆朝的大臣们特别傲慢或者懒惰,而是因为皇帝起得太早了。每天微露曙光之际,皇帝就已经穿戴整齐,做好准备,静坐宫中。经常是太监们出去看了好几次,大臣们“始云齐集”。皇帝等得不耐烦,只好“流连经史,坐以俟之”,看书来打发时间。以至于皇帝经常发火,降旨要求群臣提前上班:“凡朕御门听政,辨色而起。每遣人询问诸臣会齐集否。数次之后,始云齐集。即今日亦复如是。诸臣于御门奏事,尚且迟迟后期,则每日入署办事,更可想见。”又说:“近见各部奏事,率过辰而至巳(相当于今日晨七时至九时之间),朕昧爽而兴,惟流连经史,坐以俟之而已。此岂君臣交儆、勤于为治之义耶?”

  即使生病,乾隆也照常工作。乾隆五年(1740年)正月,他连日宴请外藩蒙古,召见大臣,身体疲惫,又患伤风感冒,整天咳嗽不止。御史朱续晫趁机上奏折,请皇帝注意休息,这几天要减少工作量,“寡欲以养身,握要以图政,谨持大纲,保养精神”。不料乾隆并不领情,反而批评这名御史说,暑去寒来,气候变化,人身体不适应而生病乃经常之事,帝王也是常人,生病不能避免,“至于节一身之劳,遂将国家政务,不事躬亲,尚执要之名,而开丛脞之渐,则错缪已甚”。(《清高宗实录》)

  第三,乾隆所打造的高效率官僚队伍。

  乾隆政治成功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他以过人的眼光和手腕,恩威并施,宽严相济,打造了一支能打胜仗的干部队伍。乾隆不像传统帝王那样,重德不重才。他对大臣的要求是,“务得有猷有为”。对那些高分低能、只知谨守官箴、缺乏实际操作能力的书呆子,他一直厌恶有加。

  在乾隆十三年(1748年)前后,他鉴于朋党之忧,开始大力起用与官场中帮派没有关系的新人,以对鄂、张朋党釜底抽薪。在乾隆十三年前,他唯一破格提拔的是讷亲。此人年纪虽轻,却在雍正末年即已进入军机处,办事干练,颇为雍正所赏识。乾隆曾经说:“讷亲向蒙皇考嘉奖,以为少年大臣中可以望其有成者。”乾隆即位后,相继任命他为授镶白旗满洲都统、领侍卫内大臣、协办总理事务、进封一等公爵,一时权倾朝野。不料遇到了倒霉的乾隆十三年,因金川之役不力而一命呜呼了。虽然杀了讷亲,从任用讷亲的经验中,乾隆却发现使用年轻大臣的好处。那就是这些人思维敏捷、精力充沛、办事干练,满足了乾隆皇帝用人的高标准。而且,这些人没有那些宦海沉浮多年的老臣们圆滑世故,做事干脆利落。他们与朝中朋党没有什么关系,皇帝用起来十分放心。继讷亲之后,皇帝提拔最力的是自己的小舅子傅恒。乾隆五年(1740年),这个人还不过是一个蓝翎侍卫,乾隆七年(1742年),他被任命为内务府大臣,到乾隆十三年(1748年),讷亲被杀后,他一跃成为首席军机大臣,其时年龄不过才二十五岁,成为中国历史上最为年轻的“宰相”。除此之外,他还以火箭速度提拔了舒赫德、兆惠等满族才俊,并且陆续任命汪由敦、刘统勋、梁诗正、于敏中等汉族官员入主中枢,从而真正建立起了自己的班底。

  一个三十多岁的皇帝,居然任用比自己还小十多岁的年轻人做首席军机大臣。这一任命,可以说完全出人意料。好在乾隆皇帝识人眼光独到,所用诸人,颇能服众。小舅子傅恒被重用,绝不仅仅是为了安慰死去的孝贤皇后,而是因为他确有过人之处。他见识远大,忠诚勤劳,办事干练,并且礼贤下士,待人宽厚,颇有他姐姐的遗风。史载他“款待下属,每多谦冲,与共同几共榻,毫无骄汰之状”。他前后领袖军机二十三年,始终得到皇帝的信任。兆惠从军机章京起家,乾隆“知其才可用,屡擢至侍郎”。在后来平定新疆的战争中,他功勋卓著,黑水营之围,他率三千人抗敌万人,坚守三个月,成为清代军事史上的名将。历任湖广、云贵总督的李侍尧“短小精敏,过目成诵。见属僚,数语即辨其才否,拥几高坐,语所治肥瘠利害,或及其阴事,若亲见”。至于刘统勋、梁诗正等大臣,也都以干练著称,成为一代名臣。咸丰时期的大臣张集馨评价乾隆的用人说,乾隆年间,国家繁盛,督抚虽不免贪黩,然其才具皆系大开大阖手笔,每遇地方事体,无不举办。

  乾隆晚年,到访中国的马戛尔尼使团成员们对大清帝国的许多事务都不以为然,唯对他们遇到的许多官员的素质评价很高。在他们眼中,乾隆驾下的官员们绝大多数都风度不错,能力很强。比如约翰·巴罗评价说:“北直隶的老总督是个满人。他那轻松自然、礼貌恭敬而又尊贵自重的态度,是现代欧洲最有风度的侍臣都无法比肩的。他对使团事务周切关注,在天津款待我们时趋势自然,给下级官员和家仆指示时平易慈祥,赢得了众口一致的爱戴。他是一个七十八岁高龄,非常可爱的老人。个矮,眼小而亮,神态慈祥,长须银白,整个形象沉着镇静,不怒而威。”对于和砷,斯当东的评价是:“和中堂的态度和蔼可亲,对问题的认识尖锐深刻,不愧是一位成熟的政治家。”马戛尔尼也认为:“和砷相貌白皙而英俊,举止潇洒,谈笑风生,樽俎之间,交接从容自若,事无巨细,一言而办,真具有大国宰相风度。”

  中国历史上最常见的政治疾病是“肠梗阻”,也就是最高决策无法有效通过官员阶层贯彻到社会底层。乾隆朝中前期成功地解决了这个问题。乾隆朝中前期官僚队伍效率颇高,执政能力极强,皇帝的重大决策基本可以得到有力贯彻。这就为乾隆盛世的到来提供了坚实有力的干部保证。

  第四,乾隆前期惩贪措施的成功。

  乾隆皇帝是中国历史上惩贪态度最坚决、手段最严密、手腕最强硬的皇帝之一。

  乾隆心思细密,万事求全,深知防微杜渐的重要性。因此,他整顿吏治,是从抓请客送礼之类的小事开始。腐败如同细菌,一旦有了滋生的落脚点,就会迅速蔓延。小小不言的礼物如果不加防范,必然发展成大额贿赂。所以他明确规定,各级官员之间,不得再以送“土宜”,即“土特产”之类的名义赠送礼物。皇帝说,“持廉之道莫先于谨小慎微,督抚为一省表率,既收州县土宜,则两司、道府之馈遗又不可却,而州县既送督抚土宜,则两司、道府之馈送又不可少,层屡递及,督抚之所收有限,而属员之费不赀”。(《清会典事例》)

  针对公款吃喝日益普遍的事实,皇帝还规定,督抚大员们的酬酢宴会一切费用,“应出资自办”,派委属员负担筵席费用等事“概行禁革”,以防府县等“藉端要结,甚且赔累”,(《清会典事例》)扰乱民间。

  官场上,收受门包一直是一个小小的痼疾。说起来似乎为害不大,但实际上却极损政体之尊严,启腐败之先声。因此乾隆五年(1740年),皇帝规定,奉旨出差巡查的官员,凡到州县地方,有敢借机收受门包的,“与者照钻营请托例治罪,受者照婪赃纳贿例治罪”。乾隆四十六年(1781年),皇帝又通谕各省,从督抚到道府,要严格管理家人,“概不许收受属员门包,各督抚传事禀话,交中军巡捕等官传禀,不许另设立管门家人”。史上第一回,皇帝的惩贪规定细化到了大臣们的家人。(《清会典事例》)

  人们的普遍印象是乾隆比雍正仁慈,但实际上,乾隆朝对贪官的惩处远严厉于雍正朝。乾隆以前,惩贪实行“完赃减等条例”。该条例规定,凡贪污挪用公款的犯官,如果在一年之内将所贪的公款全部补赔,就可以免死减罪发落。如果一年之内没有全部补上,还可以再宽限一年,让官员自己在监外继续筹款赔补。第二年还没能全部补赔的,犯官进监,而其妻子仍可帮他补赔。直到家产尽绝,才被处死。这样拖来拖去,贪官污吏没有几个被明正典刑的。

  经过长时期的酝酿,乾隆二十三年(1758年),皇帝克服巨大阻力,毅然废除了“完赃减等条例”,代之以“完赃不准减等”的新例。不管你家里多有钱,贪污白银只要满了1000两(相当于今天的20万元人民币)即判处斩首,决不宽贷。这一改革,使清王朝的惩贪力度上了一个极大的台阶,使无数贪官人头落地,家破人亡。凡贪污或受贿案件,承办大员一旦查有实据,立即请旨将犯官革职、查抄,籍没家产异常迅速、严密而彻底,贪官污吏的下场不仅身首异处,而且家产无论精粗多寡一律入官,真是落了个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在中国历史上,惩贪严厉者,在朱元璋之后,乾隆可排第二名。

  立法如此之严,执法更有过之而无不及。乾隆惩贪举措,有以下几个特点:

  一是防范严密,明察秋毫。乾隆皇帝充分利用密折制度,广布耳目,充分监察大臣们的一举一动。而且对同一个人,他往往命多人秘密考察,以免偏听偏信。这样就掌握了大量真实情况。比如乾隆十一年(1746年),乾隆命令湖北巡抚开泰秘密考察湖广总督鄂弥达的官品操守。开泰回禀说,鄂氏年老体衰,不过尚能正常办公。其家人闻有收受门包之事,不过数量不多,而且鄂氏自己好像也不知情。皇帝看后批示,鄂氏的问题不仅如此,你反映的并不全面:“非但此也!鄂弥达往查湖南省,令其子拜各属员,亦间有收受礼物者,操兵全不阅看……”通过这种方式,所有高级官员时刻感觉自己处于四周同僚的监察之中,时时自危,居官自然如履薄冰,不得不小心谨慎。

  二是执法从严,决不姑息。高级官员如果事涉腐败,即使情节轻微,数量不多,也决不轻恕。

  云南总督恒文是乾隆喜欢和信任的大臣之一,他头脑灵活,能力突出,善于处理各种复杂关系。乾隆说他“历任封疆,受恩最重”。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恒文按各地惯例为皇帝准备“土贡”。他因云南产金,拟购买黄金制作几个金手炉献给皇帝。当时黄金市价为每两金子换14两银子,而恒文为了占便宜,只给10两银子。这当然是以购买为名,行勒索之实,确实相当卑鄙,不过占这么点小小便宜,情节也确实谈不上重大。

  此事被揭发后,乾隆颇感意外,立即派尚书刘统勋为钦差大臣前往严查。虽然案情轻微,皇帝却决定立刻赐恒文自尽。后来因查出此事之缘起是经下属怂恿,情有可原之处,遂改为终身监禁。给恒文买金子帮过忙的云南巡抚、云南布政使、云南按察使一并被革职,其他56名州县官员都受到了相应的处罚。皇帝对涉及贪腐之案毫不宽假的坚决态度于此可见。

  乾隆二十一年(1756年),湖南布政使杨灏借工作之便,侵占3000多两白银案发,杨灏被处以斩监候,伺二十二年秋后处决。乾隆二十二年秋审,也就是复核死刑犯时,继任湖南巡抚蒋炳认为杨灏已经在一年内把赃银全部弥补,建议判他死缓,九卿科道及三法司对此都无异议。案卷进呈,乾隆皇帝“阅之不胜骇然”,气得手直打战,“不胜手战愤栗”,当天之内连下四道上谕,连篇累牍,痛斥这一建议之荒唐。他说,杨灏身为三品大员,乃克扣至3000余两,本应立行斩首,“监候已系朕格外之恩”。对如此恶劣的犯罪情形,皇帝以为大臣们自然会建议处死,不料居然大臣们一致认为应改判死缓。狼藉至此,犹得宽免一死,“则凡督抚大吏,皆可视婪赃亏帑为寻常事,侵渔克扣,肆无忌惮”。“其何以饬官方而肃法纪耶”!

  杨灏被立即处死,提出改判动议之湖南巡抚蒋炳被罢官抄家,发往军台效力赎罪。附和此议之尚书、侍郎、给事中,御史赵弘恩、鄂弥达、蒋溥、李元亮、王际华、李清芳、王和、勒尔森、舒明、董邦达、金德瑛、刘纶等68人,分别处以革职留任、降级留任、销级、销纪录、降级、注册等处分。

  第二天,皇帝仍然气不能平,又下达长谕,痛斥官官相护之风。乾隆说:

  夫明刑弼教,乃国家刑政之大纲……近日内外问刑衙门习气,不求其情罪之允当,惟事妇寺之仁……至俨然服官从政,自当知凛遵宪典,而犹悍然作奸犯科,此而可宽,则谁不蔑法营私,小民将必深受其害……岂有方岳大员,婪赃累累,而尚藉口完赃,俾得偷生视息,有是理乎!……九卿科道,每于秋审棚内哓哓致辩,不过求宽一命,或为自己积福地,而于此等要案,则无一人见及,雷同附和,公为矫诬,此而不加惩儆,纪纲安在!……

  在谕旨的最后,皇帝坚定地表示:

  为官相护之痼习,朕必力革而后已!

  三是不避皇亲国戚。

  慧贤皇贵妃是大学士高斌的女儿,雍正年间即成为宝亲王的侧福晋。乾隆登基后册立为贵妃,乾隆十年(1745年)去世后追晋为皇贵妃。她生前受宠程度仅在孝贤皇后之下,是四位得以入葬地宫的后妃之一。

  慧贤皇贵妃的亲弟弟高恒沾了姐姐的光,仕途颇为顺利,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出任两淮盐政这个肥缺。然而此人就任不久,就“收受商人所缴银两至十三万之多”。案发之后,皇帝毫不宽贷,以其“辜负圣恩,罪无可逭”,将这位小舅子立即处死。

  不过毕竟是自己的至亲,杀掉高恒之后,皇帝对高恒的后人相当照顾。十年之后,高恒之子高朴得以出任叶尔羌办事大臣。不料此人颇绍祖风,到任不久就私役回民开采玉石,转往内地私卖,把钱装入自己的腰包。事发之后,皇帝一面痛惜不已,一面又以高朴“贪婪无忌,罔顾法纪,较其父高恒尤甚,不能念为慧贤皇贵妃侄而稍矜宥也”,降旨将高朴即于当地正法。

  后世评论乾隆,几乎一致肯定其前期执法之严。晚清薛福成说过:“高宗遣诸贪吏,身大辟,家籍没,僇及子孙。凡所连染,穷治不稍贷,可谓严矣!”总结乾隆年间,封疆大吏以侵贪立案查处者多达三十几起,其中明正典刑或赐令自尽的有二十余名,平均一两年即有一名省级军政大员因侵贪或徇庇侵贪而正法,这是前代所罕见的,也是有清一代所仅见的。

  因为乾隆前期抓紧了吏治或者说反腐败这个关键,所以才能迅速把清王朝推向了盛世之巅。这一点是朝野公论。章学诚认为,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即和砷当政之前,乾隆朝都可以称为清明盛世。赵翼后来也说乾隆中前期,秉中枢者俱洁身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