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二十三年(公元499年)初,病入膏肓的魏孝文帝卧于车驾之上,被一路护送回洛阳。他的宠臣李冲留守洛阳,因与中尉李彪争权,虽经他的支持将李彪弹劾下台,却引发旧疾,一年前先他而去。经过李冲的坟前,远望坟头,孝文帝感慨良多,两行热泪不禁夺眶而出。回想十几年来,在李冲等人的协助与推动下,他的帝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内心之中,也曾彷徨,也曾犹豫,他并不知道这一项项的改革,前途是凶是吉,是福是祸;也不知道,距离他那一统天下,做整个中华世界最高统治者的终极目标,还有多远。
现如今,冯诞走了,冯诞的父亲冯熙走了,李冲也走了,空留下他一人,经受病痛的折磨。上天为何如此残忍,吝于施舍一点点的完美?
在洛阳,孝文帝召见了元澄等公卿。孝文帝对大家说:“管理国家,以礼教为先;朕离开京城一年多了,礼教是否日新月异呢?”
元澄答道:“臣认为是做到日新月异了啊!”
孝文帝摇摇头说:“朕以为不然。昨日入城,还看到路上车中的妇人还穿戴鲜卑的衣袄,这怎么能叫日新月异呢?”
元澄忙解释道:“穿的比不穿的要少许多哪!”
孝文帝语调一转:“任城王,你这是什么话?难道还想要全城的人都穿么?古人云:‘一言可以丧邦’,说的难道不就是这种话么?”
此言一出,元澄等一群留守洛阳的大臣吓得扑通跪倒在地,叩头谢罪。孝文帝也不计较他们的过错,只吩咐史官把这件事记录下来,以诫后人。孝文帝一生业绩许多,他内心在意的只有两件,一件是迁都,另一件是礼制风俗的改变。前一件在他任内已然圆满,而后一件是否能真正成功,后人又如何看待,他无时无刻不在关心,但也只能静静地躺在陵穴中等待后来的评判。任何一位伟大的帝王,临了都是一般无二的结局。亚历山大大帝一生叱咤风云,席卷三洲之地,临终却吩咐属下将他的棺材挖出两个小洞,让双手伸在外面以示离世之时两手空空,这就是帝王的无奈。
太和二十三年四月,孝文帝与世长辞,享年三十三岁。临终之前,他欲将国事托付给自己最为器重的弟弟、司徒彭城王元勰,把他比作自己的霍光、诸葛亮。元勰不愿独大,辞而不受,孝文帝只好委任多名大臣辅政(不曾想这却导致了日后的朝纲衰乱),并给太子元恪下诏,命他信任与尊重叔父元勰。
另外,他又遗诏元勰在他死后将他的皇后冯氏秘密赐死。元勰遵旨照办,一度声名显赫的冯氏家族才退出了北魏的政治舞台。
皇后冯氏是冯太后的兄长冯熙的大女儿。冯熙在孝文帝一朝可谓权倾朝野,孝文帝准他上书不臣,入朝不拜,并且在冯太后的主持下,先后将冯熙的三个女儿纳入后宫。其中的一个不久就在宫中去世,而问题就出在其余一大一小两个冯氏身上。
大冯氏先入宫,由于容貌出众,被封为贵人,深得宠幸。后来冯贵人得了病,几乎是绝症,无法侍奉孝文帝,冯太后下令将其送回家中当尼姑。大冯氏养病期间,冯太后去世,孝文帝依照冯太后的遗诏,册立大冯氏的异母妹妹小冯氏为皇后。
孝文帝心里还惦记着大冯氏,几年后她的病居然奇迹般的康复,孝文帝又将她重新召入宫中,封为左昭仪。从位阶上看的确是晋升,可大冯氏却并不高兴,她自认为入宫早,更受宠,地位却比妹妹要低得多,便在孝文帝面前屡屡诬陷小冯氏。孝文帝在大事上明辨是非,却经不住女人一直吹枕边风。他于太和二十年(公元496年)废掉性格敦谨的小冯氏,并于次年将大冯氏立为皇后。
大冯氏做了皇后,并没有一点母仪风范。孝文帝连年征战在外,她在后宫愈显淫荡之本色,与一名叫做高菩萨的太监勾搭起来。高菩萨虽然名为太监,实际上却是大冯氏在养病时结识的旧情人,大冯氏悉心打点后宫上上下下的官员,居然未经阉割就混了进来。高菩萨全无菩萨心肠,与皇后两个把后宫闹得乌烟瘴气,只把远离洛阳的孝文帝蒙在鼓里。
纸终究包不住火。孝文帝的妹妹彭城公主本是宋国宗室刘昶之妻,刘昶死后,冯皇后竟强迫她嫁给自己的同母弟弟冯夙。大约这个冯夙实在是不称公主心意,公主死活不愿意。她偷偷坐了辆小车,冒着阵雨,跑到东南前线向孝文帝揭发皇后与高菩萨的淫乱行为。
孝文帝闻言大为震惊,没想到自己深爱的皇后会做出如此大不韪的事情,起初不敢相信。回宫后,他亲自盘问后宫大小太监,用尽千方百计,才从一个小太监苏兴寿口中得到皇后通奸的详情。孝文帝秘而不宣,念在冯氏对皇室有功的份上,只处置了高菩萨以及几名合伙隐瞒的太监,对冯皇后则保留后位,软禁于后宫,严加管制。元勰等宗室以一杯毒酒逼令她自尽,也算代孝文帝除去其身后之患。
孝文帝是北魏中期至为重要的一位皇帝,历来史家对他的评价都颇高。北魏迁都之后,中华文化的中心又一次逐渐转移到黄河中下游地区,说起来,这也算是中华民族第一次“伟大复兴”的开端。他在位近三十年,制度上方方面面的改革至少使得南北统一提前半个世纪来临。在他统治期间,北方的佛教也得以蓬勃发展,洛阳龙门石窟与以少林寺、清凉寺为首的不少著名寺院都于此时兴建。
然而,他的英年早逝,也标志着北魏盛极而衰。继孝文帝而立的诸位北魏君主缺乏他的魄力与才干,不出两代,整个北方就陷入大乱,重新成为群雄逐鹿的疆场。关于乱事的始末原委,我们将在《绝代双骄》中详细交代。
连续经历了两次南北大战的南齐政权,自齐明帝萧鸾死后,已是摇摇欲坠。继承皇位的萧宝卷,正是南朝一百六十多年中最为知名的昏暴之君——东昏侯。(面对南朝宋、齐两代“英辈迭出、各领风骚”的昏君暴君们,我们除了叹为观止之外,别无他言。且不论这两朝的得失成败,至少在嗣子培养方面,刘氏与萧氏统治集团做得是极其糟糕的)
齐明帝给萧宝卷留下了六名顾命大臣,都是自己的死党,依次是始安王萧遥光、尚书令徐孝嗣、尚书右仆射江祏、侍中江祀、右将军萧坦之、卫尉刘暄。这六人按日分工,管理政事,时称“六贵同朝”。仅此一点,齐明帝的管理处事能力,便值得质疑。雍州刺史萧衍就在私底下议论说:“一国三公犹有不堪,何况六贵同朝?这些人势必相互倾轧,内乱将起了。”
萧遥光等人的最大罪过就在于,错误地接受了明帝的遗诏。新皇萧宝卷不但不可辅,而且还把他们这批老臣一个接一个送入了鬼门关。
萧宝卷尚未即位时,就是个十足的小混混。他不喜欢读书,每天只在东宫里与身边的小厮们嬉戏胡闹。父亲萧鸾也不认为他的行为有何不妥,反倒以自己废掉郁林王之事作为范例,给他留下一道警告,叮嘱他“作事不可在人后”。
萧宝卷把这句话牢记在心,杀起人来毫不手软。首先遭殃的就是六贵之中的江祏、江祀两兄弟。江祏感觉萧宝卷实在是不够格,就找到其他人商量立明帝的三子江夏王萧宝玄。刘暄偏偏不同意,提出要立明帝六子建安王萧宝夤。江祏又问萧遥光,萧遥光是皇室宗亲,早有野心想自立为帝,江祀也劝江祏拥立萧遥光,以争取多数支持。江祏迟疑不决,再向萧坦之征求意见,萧坦之认为不应随便废立。
区区五人就有了三、四个意见,哪里还能精诚团结?刘暄向萧宝卷告发了此事,江祏兄弟被收捕处死。萧遥光心中不自安,便以讨伐刘暄为名,与骁骑将军垣历生等人率部造反,结果又被萧坦之告发,兵败被杀。
告密的两位也没什么好下场。萧遥光死后才过了二十天,萧宝卷就命人包围了萧坦之的宅院,杀掉萧坦之父子。刘暄的姐姐敬皇后是萧宝卷的亲生母亲,自以为可以高枕无忧。萧宝卷宠信的太监茹法珍诬陷说刘暄有异心,萧宝卷感到不解,想了一会儿说:“刘暄是我亲舅舅,怎么可能造反呢?”另一名亲信徐世标说:“明帝和武帝是堂兄弟,关系那么好呢,不也把武帝的后人全杀了?舅舅又不同姓,怎么可以相信?”萧宝卷觉得有理,下令将刘暄也处死。
六贵剩下了一位貌似中立的徐孝嗣,而他也难逃活命。萧宝卷认为他参与了废立之议,将他召入宫中赐死。徐孝嗣一口气饮下一斗多的药酒,绝望而死。萧氏的齐国,也只有最后的一口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