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退维谷
钜鹿大战,秦将王离全军覆没,章邯收拢残兵,退守棘原。
项羽的军队则驻扎在漳水以南,两军距离极近,却始终没有交战。
没有交战的原因,主要是章邯的秦军,深陷赵境,面对着强大的楚军,已经成为一支孤军,处境极为危险。这时候最明智的,就是安全撤军。所以章邯保持着全军的战斗态势,缓步退却。
不知道是谁,把章邯缓步退军的战报,报告到了秦二世的面前。于是秦二世派来使者,严厉谴责了章邯的畏战情绪,要求章邯证明自己对帝国的忠诚,迅速消灭项羽及赵国,否则后果严重。
章邯发现麻烦了,自己统军在外,与最高指挥中枢沟通不畅。而目前战争态势已经发生了根本性扭转,朝廷必须依据时局的变化,重新调整战略。但要把这个讯息传递到秦二世耳边,还需要花费心思。
于是章邯派他的政委——长史司马欣,由司马欣赶到咸阳,亲自向秦二世解释说明。因为事情太复杂,不见面是说不清楚的。
但当司马欣赶到咸阳之后,就察觉情形不对。此时国政大权,尽落于赵高之手,想要面见秦二世,就必须通过赵高,可是司马欣在咸阳司马门等了三天,也不见赵高接见他。于是司马欣就知道自己危险了,立即逃出咸阳,向秦军驻地狂奔。
赵高果然派出了刺客杀手,一路追杀。但因为司马欣技高一筹,逃走的时候,没有走来的路,而是换了条路线。刺客及杀手却脑袋进水,只沿着司马欣来时的路上追赶,所以才会让司马欣逃脱。
赵高为什么要杀司马欣?
不为什么,钜鹿之败,赵高需要追究责任,需要替罪羊而已。
那么司马欣又是如何先知先觉地预知危险的呢?
这是因为,章邯、司马欣以及他们的老搭档董翳,是秦帝国时代最有智慧的三个人。看看他们的职务就知道了,章邯,主动请缨统师之前,是少府——主掌山林湖泽税收的这么个官职。司马欣和董翳,是长史,长史乃帝国最高机关中的事务主管。他们都不是统兵者出身,可是自打他们老哥仨联手以来,就不费吹灰之力,将起义军的指挥中枢陈胜王消灭于无形。而后的钜鹿之战,名将世家的王离都成了俘虏,而他们老哥仨却安然无恙,这就证明了他们的本事。
章邯的钜鹿之败,非战之罪。秦帝国这艘大船,处于行将覆没之际,章邯、司马欣及董翳,就好比当时水性最佳的水手,却偏偏处在一条倾覆之舟上,所以他们纵有天大的智慧,在这时节也只能是勉强保身而已。
一句话,章邯站错了队。他的敌人是天下英雄,他本事再大,一仗接一仗地打过来,总会输掉那么一场两场。此时的钜鹿之战,就是他输掉了一场而已。
但问题是,权力的法则永远是逆淘汰,章邯、司马欣、董翳既然是秦帝国中最有本事的人,当然是处于随时会遭到暗算的境地。司马欣对此有着极清醒的认识,所以一旦察觉情势不对,立即出逃,这才避过了杀身之祸。
司马欣逃回军营中,对章邯说:“帝国完蛋了,没咒念了。现在是赵高专权,作威作福,朝政里再也没有一个明白人。我们统军在外,如果打赢了,赵高嫉妒我们的战功,我们非死不可。如果我们打输了,被追究责任,更是非死不可。总之咱们已经没有了生路,将军你掂量着办吧。”
我掂量着办……这可怎么办?当时章邯就傻了眼。
当时之时,从黄河岸边,沼泽林中,走出来一个渔夫,来给章邯送信。章邯打开一看,嘿,这封信,竟然是和张耳闹掰了交情,弃职走入深泽捕猎避世的陈馀写来的。
原来陈馀身在深泽,心忧天下,不甘寂寞,专诚写信给章邯指点迷津。他在这封信中说:
“亲爱的老章,你听没听说过白起这个人,嗯?白起,他是楚国人,跑到秦国去卖力。他东征西讨,南征鄢郢,北征击败了赵国纸上谈兵的赵括,一家伙坑杀了赵国四十万降卒。四十万呀老章,就是给你四十万头猪让你杀,你也得杀上几年。总之白起替秦国卖了老命。最后结果如何呢,嗯?如何呢?他被秦帝国赐死,把他杀掉了。
“亲爱的老章,你听没听说过蒙恬这个人,嗯?蒙恬,他是当年秦国的大将军,比你有派头。他向北驱逐戎人,替秦国开拓疆土几千里。最后他怎么样了呢,嗯?怎么样了呢?他被杀了!在阳周被杀掉了。
“为什么白起、蒙恬他们都会被杀掉呢,嗯,为什么?
“就因为他们立下的功业太大!大功无赏,大罪无罚。因为你战功多,秦帝国没办法奖赏你,总不能把整个国家都奖给你吧?只有杀掉你,才是个一了百了的省心法子!
“现在你老章任秦国的将军,统兵作战,已经有三年了。三年来,你部下逃亡战死的,就有几十万人,而诸侯却杀不尽,宰不完,群起而抗暴秦者越来越多。你就这样一直跟天下人抬杠顶牛下去,到底能坚持多久呢?
“亲爱的老章,你还有桩天大的麻烦——赵高!
“现在赵高欺蒙秦二世,控制朝政已经好几年了。于今战事危急,赵高最想干的就是,杀掉你老章,把战事不利的责任,一股脑全都推到你的头上。现在你老章的处境是,你打赢了就会被杀掉,打输了还是会被杀掉。输赢你都会被杀掉,想来你一定是非常郁闷的吧?
“总之老章你必须要明白一件事,老天要让秦帝国灭亡,秦帝国非得灭亡不可,没人拦得住!在你老章在内不能取得君王的信任,在外沦为亡国的将领,孤军而想存活于世,这可能吗?
“亲爱的老章,你为什么不能再聪明一些,转而和诸侯结盟,掉转枪头,大家一起去打秦二世。到时候封疆列土,南面称王。这和你被人扒光了衣裳,放在刑具上让人零割碎剐,哪个更好些呢?”
陈馀这封信,非常令人惊讶。他似乎在章邯身边伏有间谍,掌握了章邯这边最详细的情报。信中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像坚实的铁钉,牢牢地钉在章邯的心上,让章邯辗转反侧,夜不成寐。
帝国死亡倒计时
收到陈馀的来信后,章邯考虑了很长时间,就悄悄地派了亲信侯成,去找项羽聊聊,看看大家是不是有合作的可能。
但是双方没有能够达成合作。没达成合作意向,可能有多个原因,但主因应该是项羽这边粮草还比较充足,可以再吃一段时间。结果是侯成去了之后,反倒把项羽手下的蒲将军给招来了。史书上说,项羽命令蒲将军率其部渡过三户津,开始向章邯发动进攻。
这时候了,章邯已经没有了战心,自然被蒲将军大逞威风,杀了个痛快。
眼见秦军不堪一击,项羽大喜,遂率全师渡河而来,继续向秦军发起攻击。章邯不停地吃败仗,继续派使者去找项羽谈判,最终竟然把项羽说服了。
于是项羽召集军吏开会,说:“大家也太能吃了,这么几天就吃得米仓见底了。现在粮食少,我考虑与章邯订立盟约,你们大家是什么看法。”
众人齐声道:“将军英明,将军的决策太伟大了。”
于是项羽通知章邯的使者,两军的最高军政长官,在洹水南面的殷墟相会。到了时间,项羽带着几名亲信大将赶到,就见章邯、长史司马欣及董翳三人步行而来。一见项羽的面,章邯顿时泪流满面,紧紧抓住项羽的手,哭诉道:“那个谁,赵高,赵高他欺负我,这事小项你得替我出头,讨还个公道来。”
“管,管,这事我准保管。”看章邯如此委屈,项羽心软了,就说,“这样好了,你看这里不是殷墟吗?老章,我封你为雍王,从关中平原到这里,画个大圈,统统是你的地盘,谁敢不服,我替你打他。”
章邯破涕为笑:“小项,你真够意思。老子替秦国卖了这么多年的命,连个屁都没封上,咱们一见面你就封我为王,以后我就跟你干啦!”
章邯已经封王了,长史司马欣也得升官呀。于是项羽把章邯留在楚营,任命司马欣为上将军——注意,这时候项羽也只不过是个上将军,但他已经成了最有实权的人物,所以封王封将军,是不会有人敢有异议的。
项羽之所以任命司马欣掌军,是因为双方此前就有密切的关系。秦始皇时代,司马欣在栎阳做监狱长,而项羽的叔叔项梁,因杀人被关入栎阳大牢,正归司马欣修理。于是项羽就去找蕲县的监狱长曹咎,让曹咎给司马欣写了封信,替项梁求情。于是司马欣将项梁释放。所以司马欣是项家的恩人,他既然投奔过来,项羽这边立即给予无条件的信任。此外,同样对项家有恩的蕲县监狱长曹咎,也成为了项羽的亲信,最终他坑惨了项羽。这是后来的事情,暂且不提。
司马欣回营,统率秦兵,作为先头部队,锋芒遥指咸阳。这时候,大秦帝国最后一支有生力量,也就因为权力的内斗而丧失了。秦帝国进入死亡倒计时,不再有悬念。
在这时候,我们必须回答这样一个问题:何以大秦帝国,灭亡竟是如此之快速呢?
这里边有个秘密,权力的秘密。
大秦帝国,是典型标准正宗的专制帝国,这种国家以恐惧作为维系社会的力量,任何人想从底层掀动,千难万难。但如果着手从权力的上层予以摧毁,却不费吹灰之力。
这是因为,举凡专制帝国,呈现的都是以一驭多的社会博弈态势。也就是少数掌握权力的人高高在上,恣意欺压底层,鱼肉百姓。理论上来说,掌握权力的人是极少数极少数,怎么大多数人,反倒被极少数欺压呢?
专制帝国的设立,依靠的是一种底层民众相互制约的社会体系。在这样的国度里,所有的人都是囚徒,但同时,所有的人又都是狱卒,负有检举告发的责任。最典型的范例,就是秦政推出的株连政策。这不仅是一个政策,而且是一种社会游戏规则。在这个游戏中,任何人敢于挑战不公正的权力,九族俱遭牵连,乡邻亦不能保。所以民众为了避免招灾惹祸,就只能相互监视,一旦发现有人挑战权力,为避免连累,就会在第一时间举报。举报者可以减免刑事责任,而向权力挑战者发起攻击的人,则可以获得物质与官职的奖励。
专制制度鼓励民众相互告密,更鼓励民众相互攻击。因为只有民众相互为敌,才能够确保权力者高高在上。所以举凡专制帝国,莫不是风声鹤唳,四处设敌。专制帝国的臣民,就连睡觉都睁着眼睛,警惕地监视着乡邻甚至家人,以捕捉任何蛛丝马迹,寻找并发现敌人。高明的专制统治者,最善于创造敌人,让民众疲于奔命,四处捕捉。如秦始皇时代,就不停地为民众制造敌人,从六国的王室贵族起,到读书识字的知识分子,统统被秦始皇列入敌人的范畴之内。在这种铁网一样的钳制之下,纵然是刘邦这种帝王之才,也找不到喘息的机会,只能沉默不语,甚至沦为逃犯或盗贼。
假如没有陈胜重力一击,将专制的铁网破开一个大洞,如刘邦项羽诸色人等,仍然不可能会有机会。但陈胜为他们带来的只是机会而已,而刘邦项羽如果想要掀翻专制的大秦帝国,仍然没有丝毫可能——除非,帝国自己不想再活了,这时候才会有机会。
大人物的机会,是别人给的。正如秦国扫平六国,并非是秦始皇英明神武,更非是秦国战无不胜,而是六国陷入了权力的恶性规则之中,最终自己害死了自己。如赵国,是自己杀掉了名将李牧,才让秦国一举攻灭赵国。如魏国,则是自己除掉了最具声望的信陵君,才导致国家灭亡。如楚国,如齐国,对秦国对赵国的攻击袖手旁观,坐视不顾,等到发现赵国灭亡后,下一个就轮到自己,已经是为时太晚。还有一个燕国,竟然鬼迷心窍地认为自己是秦国的盟友,屡次三番配合秦国进攻赵国。在这一系列过程中,六国但凡有一步不走错,秦国也不会有机会。
同样的,此时刘邦项羽,面对着秦帝国这个庞然大物,正如秦国当年面对六国时的态势,只要秦帝国这边有一步没有走错,刘邦和项羽就会丧失全部机会。要知道,尽管刘邦项羽已成气候,但秦帝国仍然掌控着不计其数的社会资源,倘帝国突然发力反扑,刘邦项羽必作噍类无遗矣!
但是,有赵高在,他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宦官赵高,他从权力的制高点切入,矢志置大秦帝国于必死之地。自从秦始皇死于沙丘那一天,这一切就已注定。
没有人能够改变。
权力的真相
赵高,其来由是个谜——没有人能想到,他竟然会成为那个终结帝国的人。当大家发现这一点的时候,一切史料均已湮没,赵高其人的来历行为,以及促使他做出诸多举动的心理冲动,已经无迹可寻。
早在公元前210年,秦始皇死在东巡的路上,身边只有小儿子胡亥、宦官赵高及丞相李斯几人。赵高抓住这个机会,说服李斯合谋,发动沙丘政变,假始皇帝之命,勒令秦始皇的大儿子扶苏自尽,扶胡亥登基。而后赵高引导秦二世血屠咸阳,杀光了秦始皇生下的十七个儿子和十个女儿。在这一系列事件中,依稀透露出赵高对秦始皇的残忍报复。
赵高是最憎恨秦始皇暴政的人,但他更恨的,是秦始皇打造的这个恐怖权力体制。
所以赵高想和大家玩个游戏,为大家揭示权力的秘密。
这个游戏,就是我们耳熟能详的指鹿为马。
于是赵高牵来一只鹿,献给秦二世说:“陛下,看这马,膘多肥,真是匹好马。”
秦二世睁大眼睛仔细看看,哈哈大笑起来:“丞相你弄错了吧,这明明是一只鹿。”
“鹿?”赵高转身,细心地摩挲着鹿的叉角,“不对呀,这明明是一匹马嘛。”
秦二世说:“瞎掰,这明明是鹿,不信让大家来说说。”
大家,就是站在一边的侍臣了。这些人,工作职务类似于秦二世办公室的工作人员。他们是为秦二世工作的,不是为赵高,所以理论上来说,他们不应该帮助赵高胡说。但是,大家都知道秦二世的智商靠不住,更知道赵高心狠手辣。所以有的人默不作声,有的人睁眼瞎说,以迎合赵高。
当然,还会有人说实话。
任何时候,总会有说实话的人,任何时候都会有。
有就好办了,赵高将这些说实话的人,一一逮捕杀害。在这个过程中,秦二世保持了他一贯的高风亮节,置之不理,不予过问。从此人人噤若寒蝉,对赵高恐惧到了极点。赵高再说什么,大家为了保全性命,唯有随声附和。
杀掉那些诚实的人,警戒所有人不许再说实话,这种逆淘汰,就是权力运行时最大的特点。而赵高,则是通过这个小小的游戏,为我们提示了权力的秘密。
权力就是指鹿为马,就是颠倒黑白!权力是一个无人能够受益的社会游戏,是一种人与人之间保持极端对立的博弈方式。
权力就是指鹿为马。如果鹿就是鹿,马就是马,这是基本常识,与权力无涉。常识状态下的生存就不再需要权力,权力的意义就是扭曲现实。不扭曲现实,要权力何用?
权力就是颠倒黑白。如果黑就是黑,白就是白,还需要权力干什么?不需要权力的强制,人们也知道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权力唯一能够起到的作用,就是将黑转为白,再将白转为黑,唯其颠倒世事,权力才有价值。
再来看看,自秦始皇打造出这恐怖的专制体制以来,可曾有一个人于中获益?
秦国百姓是第一批受害者。早年的秦国,百姓是有自由迁徙权及言论自由的。但是民权过大,就意味着君权的萎缩。所以秦国的君王渴求能够把百姓关入笼子的人才。这样的人才还真有,商鞅就是这样走入历史的。
《资治通鉴》卷二中记载:“初,商君相秦,用法严酷,尝临渭沦囚,渭水尽赤,为相十年,人多怨之。”说的就是商鞅为了替秦国打造专制的铁笼子,对抗争的民众进行血腥的屠杀,杀得渭水尽赤。
以血腥的暴力,将秦国民众驱入囚笼而后,商鞅终于作法自毙,被他亲手打造的专制怪兽所吞噬:
后五月而秦孝公卒,太子立。公子虔之徒告商君欲反,发吏捕商君。商君亡至关下,欲舍客舍。客人不知其是商君也,曰:“商君之法,舍人无验者坐之。”商君喟然叹曰:“嗟乎,为法之敝一至此哉!”去之魏。魏人怨其欺公子卬而破魏师,弗受。商君欲之他国。魏人曰:“商君,秦之贼。秦彊而贼入魏,弗归,不可。”遂内秦。商君既复入秦,走商邑,与其徒属发邑兵北出击郑。秦发兵攻商君,杀之于郑黾池。秦惠王车裂商君以徇,曰:“莫如商鞅反者!”遂灭商君之家。(《史记·商君列传第八》)
这段故事,说的就是商鞅以邪恶的诛连政策,将秦国人相互牵制在一起,没人敢收留被通缉的反抗者。而当秦国反过来追杀商鞅时,商鞅逃到客栈央求收容,客栈却回答说,商鞅法令严酷,有收留没有身份证明者会遭受惩罚。直到这时候商鞅才如梦方醒,他精心替秦国打造的专制铁笼,岂知最终他自己就是落到网里的牺牲品。
经由商鞅改造的秦国,从此成为了一个极端可怕的怪物。公元前244年——那一年刘邦十三岁,中国历史上发生了一件极恐怖的事情,值得我们认真研究。
这一年的史书上,实际上有两件大事。叠加在一起的话,你立即会产生一种毛骨悚然的恐怖:
是年秦国大饥。
是年秦攻韩,陷十二城。
这两件事告诉我们:如饥荒这种向来具有摧毁社会系统的大事件,对被商鞅改造过的秦国,竟然毫无影响,照样是穷兵黩武,攻掠四方。
这就是郡县制的效果,可以称之为体制的力量。
饥荒如果发生在其他国家,百姓就会大逃亡,敌国也会乘机进攻。但商鞅改造了秦国,百姓是不允许自由迁居的,必须在指定地点比邻而居,每十户人家为一保,一户犯罪,十户人家共同坐牢。每个人都具有奴隶与狱卒的双重身份,任何反抗的言行都会在第一时间被弹压。纵然是饥荒年间,也不允许去讨饭,一户人家讨饭,十户人家坐牢,所有的人都相互牵制揪扯着,纵然饿死,也无法改变境遇之分毫。
饥荒可以摧毁任何一个国家的经济,但对于郡县制的秦国无损。相反,这实际上是秦国又一次用兵的机会,因为秦国最重军功,如果上了战场,不仅有饭吃饿不死,弄好了立个战功,从此就争得了更多的机会。
这就是体制的力量。体制不过是一种社会规则,这种规则让你沦为周边人群的囚犯,当然他们也是你的囚犯,人们相互监督,彼此憎恨,充满了绝望与暴力的冲动。这种体制永远会给你一个外部的敌人,并鼓励你快点去死。在这个规则中,受益的唯有君王,把老百姓关入笼子里,自己高高在上,恣意享受,予取予求,这是多么快乐的人生啊!
但赵高告诉我们,即使是君王,也不可能从权力中受益。
如我们所知,秦国打造出可怕的极端权力体制之后,首先遭殃的是六国百姓,然后是六国的贵族。当秦始皇一统六合而后,给世人的印象,他似乎成为了这个残酷游戏的唯一赢家。
但是,当秦始皇身死沙丘,帝国的权力落入秦二世之手,秦始皇的十七个儿子统统被处死,十个女儿被拖到咸阳街市五马分尸——秦始皇子孙后人噍类无遗,这就是始皇帝为获得至高权力而付出的代价。
权力就是这样一种东西,所有人都需要为此付出代价,鲜血和死亡,无休无止地付出。最后占据权力制高点的人,则必须以自己的子孙福祉为祭品,才能够换取此生的恣意妄行。
这就是赵高通过对权力功能的梳理,最终告诉世人的。权力是一种邪恶的社会法则,不会有任何人从中获益。
但赵高的这个观点,不会得到刘邦的认可。
因为刘邦正在通往权力的道路上,大步前行,他有望取代秦始皇成为下一个赢家。这时候你突然对他说,别玩了大哥,这个游戏不好玩……他会很生气的。
事实上刘邦已经生气了。他开始第三次屠城,终于在屠城的数量上,超越了项羽。
第三次屠城
刘邦第一次屠城,是在城阳。这事司马迁将其记载在《史记·高祖本纪》中。
刘邦的第二次屠城,是在颍川。这事司马迁也写在了《史记·高祖本纪》中。
但当刘邦第三次屠城的时候,司马迁的手,已经有点颤抖了,不敢再写下去了。
继续写下去,司马迁就危险了,刘邦的后人、当时的汉武帝,不会跟司马迁有完。因为有关刘邦如何夺取天下,是史有定论的。这个定论叫——仁者无敌!可你见过杀戮百姓、屠城上瘾的仁者吗?
诸如国内史家陈隆予先生所著《刘邦与大业基业》一书中称:“由于刘邦治军纪律严明,命令所属起义军‘所过毋得掠卤(同掳)’,与残杀百姓的秦军和‘所过无不残灭’的项羽军形成鲜明的对比。因此,深受沿途百姓的拥护和欢迎。八月(公元前207年,刘邦五十岁),刘邦以势如破竹之势,一举攻克武关,打开了通向关中的南大门。这时刘邦的军队已发展到数万人。”
类似的评价,在相关的刘邦研究史料之中,比比皆是。这是史学家们坚定不移的信念。仁者无敌,不仁者有敌,你看项羽竟然屠了两次城,于是就成为了不仁者,就有敌,就不可能受到人民群众的欢迎。你看刘邦……也才屠了城阳和颍川两座城,虽然屠城数目与项羽齐平,但刘邦是仁者,就无敌了,所以拥有天下。
史学家们得出这个莫名其妙的结论,是因为他们只看了《史记·高祖本纪》,这里提及刘邦攻克武关时,是这样说的:
因袭攻武关,破之。又与秦军战于蓝田南,益张疑兵旗帜,诸所过毋得掠卤,秦人喜,秦军解,因大破之。又战其北,大破之。乘胜,遂破之。
看看,这段记载没有说屠城,反而说了“诸所过毋得掠卤,秦人喜”。连秦人都喜了,这岂不证明了刘邦军队是仁义之师吗?
如果史学家们肯多费点脑筋,再打开同一本《史记》,看看“秦始皇本纪”,就会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高前数言“关东盗毋能为也”,及项羽虏秦将王离等钜鹿下而前,章邯等军数却,上书请益助,燕、赵、齐、楚、韩、魏皆立为王,自关以东,大氐尽畔秦吏应诸侯,诸侯咸率其众西乡。沛公将数万人已屠武关,使人私于高,高恐二世怒,诛及其身,乃谢病不朝见。(《史记·秦始皇本纪》)
看看,司马迁因为担心遭到刘邦后人的毒手,竟然把刘邦第三次屠城的记载,给藏到“秦始皇本纪”里来了。沛公将数万人已屠武关,这是何等的凶残与可怕!
还有《资治通鉴》卷八,也有同样的记载:“八月,沛公将数万人攻武关,屠之。高恐二世怒,诛及其身,乃谢病,不朝见。”
到了这时候,我们总算明白了,其实刘邦在进军关中时,所发布的命令,并非是“所过毋得掠卤”,而是完全相反的命令,是所过统统掠卤,毋得不掠卤——就是对于抗拒的城池,所有的百姓官吏,统统杀光。
百姓杀光了,剩下来的,只有刘邦及自己的小兄弟们,小兄弟们齐声高赞刘邦是仁义之师,对兄弟们所过毋得掠卤。被掠卤者已经彻底被消声,杀光屠光,你再也听不到一声哀鸣或反抗的呼号。
如此而已!
一次屠城,我们已经替刘邦找过理由了,责怪城内的百姓反抗太激烈。两次屠城,我们也成功地把责任推到了百姓身上,责怪百姓不快点开门,敲锣打鼓欢迎刘邦入内。到了第三次,我们如果再替刘邦辩解下去,那未免太过于丧心病狂了。
为什么刘邦屡屡屠城,却被称为仁者?为什么许多史学家就注意不到,或是发现不了刘邦三次屠城的记载?
这是因为,刘邦知道权力的秘密成因,而史学家不知道这个。
史学家们之所以没有注意到刘邦三次屠城的记录,甚至将刘邦血屠武关,描述成“深受沿途百姓的拥护和欢迎”的场景,这是因为史学家的脑壳,被秦始皇刘邦之类的权力狂,给忽悠傻了,坚信仁者无敌——史学家们也只能信这个,不信这个,难道他们还能信不仁者无敌吗?
实际上,刘邦是历史上为数不多的、洞悉权力秘密的人。这个秘密,有可能是张良告诉他的,也有可能是他自己悟出来的。他知道所谓的仁者无敌,只是骗骗缺心眼的史学家的,权力真正的秘密,就在其成因上。
什么叫权力的成因?就是指权力形成的过程。
刘邦比任何人都清楚,权力的形成,只有三个来源:一是通过智慧与思想获得。二是通过商业财富获得。三是通过暴力杀戮获得。
先说权力的第一个来源,智慧与思想。这实际上是仁者无敌的变形表述,仁就是最大的智慧——但智慧本身是排斥权力的,当然权力也排斥智慧。掌握了智慧的人知道,权力所带来的恣意享受,是需要以后人的福祉为代价的。如果刘邦真的是什么仁者,他就会对权力忌惮三分,绝不可能为了自己的享受,而让后人付出惨烈的代价。
权力的第二个来源,就是商业财富。财富具有颠黑倒白、左右人心的力量,这就是权力的特质。所以无论是秦始皇还是刘邦,都对商人充满了警觉。秦始皇是将商人划为罪犯,直接抓去服苦役。相比于秦始皇,刘邦确实仁慈许多,他只是不允许商人穿丝绸衣裳,不许骑马,以示羞辱,并没有以酷刑相加。
权力的第三个来源,就是十足的暴力。无论是战国史还是秦汉史,都是典型的暴力史。秦始皇能够称孤道寡,就是因为他驾驭着当时最恐怖的暴力机器。经历过秦始皇消灭六国历史的刘邦,对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他知道,如果他想要取代秦始皇,坐拥天下的话,那么他就需要比之于秦始皇时代更凶狠、更残暴的战争机器。
正是因为知道暴力机器所具有的强势力量,所以刘邦到了武关,尽管武关并没有表示出丝毫的抗拒意识,但刘邦仍然下令屠城。
屠城,杀光武关城中的每一个老人,每一个儿童和每一个妇女。不要理会他们的痛苦和哀号,统统要杀光。
血屠武关,只是因为武关是通向关中的南大门。当妇孺老者被屠杀的哀号之声,遥遥地飘入咸阳,刘邦能够想象出当地居民的战栗与恐惧。
国人有一种错误的观念,认为暴力不会让人屈服,这个观念大错而特错。事实上,暴力是让人屈服的最主要力量,在暴力的凌压之下,人的心理会感受到极度的恐惧,恐惧的力量,会把正常的人格挤压破碎,扭曲变形,最终形成一种无可救药的奴性人格。自秦始皇而始,中国泥陷入皇权专制而不可自拔,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暴力挤压之下的民众形成的奴性人格,一个由奴才组成的国家,从此生生不息地繁衍着权力这只怪兽。
这就是历史的真相。
只不过,这一切与刘邦无关,他正在大踏步地向着权力的顶峰挺进,谁也别想拦住他。
只是有一桩麻烦事,他在武关屠城,难道不怕激起咸阳民众的反抗心理,横竖也是个死,莫不如死守一战?
如果有谁这样想,那就太低估刘邦了——“沛公将数万人已屠武关,使人私于高”。刘邦一边在武关屠城,一边派使者秘密联系赵高,咸阳城内,自然有赵高替他摧毁权力体系,他要在咸阳城中形成巨大的权力真空。咸阳城内的百姓,民权早已被剥夺得一干二净,丧失了填补权力真空的可能。
那么,赵高又是怎么配合刘邦的呢?
帝国毁灭者
确切地说,配合刘邦摧毁大秦帝国的,并非是赵高,而是秦始皇。
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们来看看《史记》中的一段记载:
秦王闻高彊力,通于狱法,举以为中车府令。高既私事公子胡亥,喻之决狱。高有大罪,秦王令蒙毅法治之。毅不敢阿法,当高罪死,除其宦籍。帝以高之敦于事也,赦之,复其官爵。(《史记·蒙恬列传第二十八》)
这里说,秦王嬴政听说赵高能力极强,精通狱法——所谓精通狱法,就是精熟法令条文,再无辜的人落到他的手中,他也有办法让你乖乖认罪。于是秦王嬴政提拔赵高为中车府令。从此以后,赵高就成为了秦王嬴政小儿子胡亥的家庭教师,专门教授胡亥刑狱理论知识。但不知怎么搞的,赵高犯了大罪,虽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罪,但秦王嬴政高度重视,令蒙毅以法令制裁。此案由秦王嬴政亲自来抓,蒙毅岂敢怠慢?判决赵高死刑,除其宦籍。等判决书下来,秦王嬴政却一笔勾销,对赵高犯法之事,不予追究,官复原职。
这原来是秦王嬴政恶意设计的一个圈套!
由于秦国当时的法令随意性,秦王嬴政的话就是法,所以官民触犯刑律,完全是件无厘头的事件,说你犯罪你就犯罪,连个说理的地儿都找不到。而秦始皇之所以故意亲抓此案,目的就是为了让蒙毅判赵高死刑,然后他再来个大赦,他做善良厚道的好人,让蒙毅做恶人。
秦始皇这样做的目的,是让赵高对他感恩戴德——是我给了你生命,你凭什么不感恩?既然感恩,就不会再有二心,就会死心塌地。但同时,这样做却也带来了反面效果:赵高和蒙毅结仇。
而蒙毅的哥哥蒙恬,又是秦王嬴政大儿子扶苏的亲信,属于太子党。于是赵高和蒙毅之间的私仇,就成为了秦王小儿子胡亥,与大儿子扶苏之间的死仇。正是因为秦王嬴政的这个布局,导致了他死之后,小儿子胡亥和赵高发动沙丘政变,杀死大哥扶苏及蒙毅、蒙恬兄弟。紧接着又杀害了秦始皇的其余儿子,车裂了秦始皇的十个女儿。
如果说,这一切就是秦始皇想要达到的目的,那倒未必。但秦始皇是一切事件的开端,是仇恨规则的制定者,这却是事实。
深谙权力秘密的秦始皇,最是知道他之所以高高在上,就是因为被他压制的人们彼此仇恨残杀。所以他总是不失机宜地挑拨手下相互仇恨,没有仇恨就凭空创造出仇恨。
大儿子扶苏和小儿子胡亥,原本没有仇恨。蒙氏兄弟与赵高也没有仇恨。但没有仇恨不符合权力的法则,所以秦始皇在蒙氏兄弟和赵高之间,设置了一个仇恨子程序。这个程序一旦运行起来,就顺理成章地走到了最终的结果——大秦帝国被秦始皇规制的仇恨法则所吞噬。
灭六国者,就是六国自己。而灭亡大秦帝国的人,则是秦始皇自己。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秦始皇居心险恶,在人群中播下仇恨的种子,犹如燎原之野火,将他的家人笼罩在仇恨的怨毒之中——倘他九泉下有知,目睹自己亲生的十个女儿,被拖到集市上活生生地分解成尸块,不知道他会说什么。他会不会说:“女儿们,为了让老爹玩得开心,你们就牺牲了吧……”这太违反人性了,但权力就是具有颠覆人性的效能!
总之,赵高不过是秦始皇精心设计的仇恨子程序,他之所以摧毁大秦帝国,只是程序运行的最后结果而已。这件事,真的不能怪罪于赵高。
刘邦对此洞若观火,所以派使者送信给赵高,对赵高的行为表示了高度嘉许,并希望赵高再接再厉,再立新功,配合他刘邦完成最后的流程。但赵高并没有配合刘邦,他也没有配合秦二世。他躲起来,装病不露面。
史书上说,这是因为赵高欺瞒秦二世,总是说起义军只是三五毛贼,不成气候,如今起义军势力坐大,赵高生恐秦二世追究他的责任,所以躲起来不敢露面。
实际上,赵高躲起来,只是在思考如何配合刘邦除掉秦二世。
大限将临,秦二世是有预感的。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到一只白色的老虎,冲上来咬自己车乘的左边骖马,并且把骖马咬死了。这个梦让秦二世忧心忡忡、心惊肉跳,就叫来负责占梦的官员,占一占这个梦是怎么回事。
官员占卜后,说:“此乃泾水作祟。”
泾水作祟?这个结论实在是有点莫名其妙。但秦二世信之不疑,认为这是泾水之神对自己有意见。
于是秦二世决定去找泾水之神谈谈。他起驾离开皇宫,来到了望夷宫。
望夷宫距离咸阳很远,是秦始皇在世的时候,为了北望夷而建造的。想想吧,这个宫殿,都能够看到北方的游牧民族,可知秦二世离开权力统御中心有多远。虽然望夷宫距离权力中心有距离,却在泾水的边上,这就能够满足秦二世要和泾水之神谈谈的要求。
抵达望夷宫后,秦二世沐浴斋戒,不近女色,不吃肉,不吃大荤,以免泾水之神讨厌他。他打算在泾水之上,为泾水之神建立祠堂,先是把四匹白色的马,捆起来沉入泾水中,作为赠送给泾水神的礼物。
正在忙着和神灵对话,不知是谁把前线的战报报给了他。秦二世发现自己这边的军队,居然全都成了起义军,很是上火,就派了使者去咸阳批评赵高,让赵高上点心,快点解决这个问题。
送走使者之后,赵高命人把自己的女婿阎乐和弟弟赵成叫了来。
赵高的女婿阎乐——不是说赵高是太监吗?他怎么会有女婿?
这件事,实际上是秦汉史中一个饶有趣味的难题。
最后的谈判
涉及赵高女婿的问题,我们还得回到《史记》的原始文本中来:
赵高者,诸赵疏远属也。赵高昆弟数人,皆生隐宫,其母被刑僇,世世卑贱。秦王闻高彊力,通于狱法,举以为中车府令。高既私事公子胡亥,喻之决狱。高有大罪,秦王令蒙毅法治之。毅不敢阿法,当高罪死,除其宦籍。帝以高之敦于事也,赦之,复其官爵。(《史记·蒙恬列传第二十八》)
有关赵高的身世,全在这段文字里。这里说,赵高,是赵国王室中较为疏远的亲属。他家里兄弟几人,都生于隐宫,而他的母亲遭受惩罚,世世代代沦为贱婢。而当秦王嬴政让蒙毅判赵高死刑,故意唆使二人结怨时,蒙毅的判决中还有一项:削掉赵高的宦籍。
由此,围绕着这段简单的文字,引出秦汉史上的三大门派:
第一派称正常派。此派人士认为,秦始皇时代的宦官,并非是太监,而是家庭教师的意思。看看这个宦字,就是家里的臣子的象形字。试想,如果宦籍是太监,这东西能削掉吗?只有家庭教师的注册资格才有可能被注销。此派人士还认为:所谓的隐宫只是稳宫之误,稳宫就是皇宫中的苦刑室,赵高的母亲就是被送入苦刑室中劳作,被人奸污后生下赵高的。所以赵高压根不是太监,不是太监,当然可以有女儿了。
第二派称反常派。此派人士认为,秦始皇时代的宦官,就是太监。隐宫就是隐宫,不是什么稳宫,就是把男人咔嚓一切,去势阉割的残酷场所。赵高就是生于这么个古怪的地方,是他母亲被人淫污之后,生下来的。但赵高本人很反常地没有被阉割,所以才会入朝为官。所以他当然可以有女儿。
第三派称异常派。此派人士认为,赵高就是被阉了,落到秦始皇之手,岂有幸存之理?不阉割就太异常了!但阉归阉,阉了之后固然不可能再生育,可是他可以收养干女儿。既然有了干女儿,再有个女婿,也就从异常转为正常了。
总之,大家说来绕去,观点虽然千变万化,但最终的结果,是大家都承认赵高有女儿——不管是亲生的,还是收养的。没人敢碰这个结论,碰了的话,就没办法解释赵高的家庭机密会议了。
当时的情况就是这样,赵高趁秦二世缺心眼,不在咸阳,远离权力中枢的机会,叫来女婿阎乐及弟弟赵成,商量说:“你看这个秦二世,真不是个玩意儿,把个国家弄成这样。没办法,秦二世必须为国家的现状承担历史责任,就让他下课吧,别让他再折腾下去了。秦二世下课之后呢,我考虑让宗皇子婴,出任换届的领导人,你们几个,都非常支持我的建议,对不对?”
赵高突然之间推出来个子婴,又让史学家们措手不及,乱成一团。有关这个子婴,学界也有三大门派。最有势力的是孙子派,该派人士认为,子婴是秦始皇大儿子扶苏的儿子,是秦始皇的孙子,所以称孙子派。目前此派的观点已经成为学界主流。
但还有两个支流,一个支流称弟弟派,说子婴是秦始皇的弟弟。还有一个少年派,认为子婴是秦始皇的儿子,是秦二世漏掉杀的一个哥哥。这两个支流也不是毫无依据,双方都有过硬的史据。
总之,有关赵高的正常派反常派异常派,及子婴的孙子派弟弟派少年派,都是枝节,重要的是,大秦帝国在赵高的主持之下,真的要换届了。
从当时的情况来看,赵高这个女婿是很不给力的,不配合。所以行动伊始,赵高先行派人杀入女婿阎乐家,把阎乐的妈妈,也就是赵高的亲家母给抓来了——从这件事情上来看,赵高其实打亲家母的主意已经好久了,趁这机会满足了心愿。
老妈被老岳父抓去做人质,阎乐感觉家里好乱。万般无奈,只好带着官吏士兵一千多人,来到了望夷宫,先把负责秦二世安全的卫令仆射抓起来,斥责道:“你摊上大事了你知不知道?有盗贼入宫,你为什么不阻拦?”
卫令仆射很诧异,辩解说:“怎么可能?周围士兵的巡逻很严密,我也没有接到警讯,怎么可能会有盗贼闯入宫中?”
阎乐斥责道:“情况如此危急,你还在这里跟我抬杠,叫你抬杠,叫你抬,你抬,抬抬抬……不由分说,就把卫令仆射打死了。”
而后阎乐入宫,命令士兵引弓搭箭,瞄准宫里的太监侍卫,逐一射杀。宫里的太监们惊慌失措,有的逃跑,有的与阎乐展开搏斗,须臾死了几十人。
阎乐来到了秦二世的寝殿,向着秦二世居坐的帷帐猛烈射箭。秦二世很生气,命令侍卫们还击,可是侍卫们都已吓破了胆,没人敢上前。这时候秦二世才醒过神来,左右一看,看到个多年来跟随在自己身边的宦官,就埋怨道:“怪你,都怪你,事情都已经到了如此严重的地步,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那宦官回答说:“拜托大哥,我正是因为不敢说,才活到今天。以前告诉你真情的人,都被你给杀掉了。”
“这个……总之都怪你!”秦二世愤愤不平之际,阎乐已经持剑大步上前,走到了他的面前,斥责道:“胡亥,你个缺心眼的王八蛋,你骄横妄为,滥杀无辜,大逆不道,天下皆反,现在你自我了断吧!”
秦二世淡定地道:“先别急,我能不能见丞相一面,大家再聊聊?”
阎乐道:“别做梦了,快点自己动手吧。”
秦二世笑道:“要不这样好了,就给我一个郡,让我称王吧。”
阎乐道:“你琢磨什么呢你?没门!”
秦二世笑道:“要不然,那就给我一万户人家的税收吧,当个侯爷也蛮逍遥的。”
阎乐道:“这也不可能。”
秦二世又道:“那我再退一步,就让我和自己的老婆,当个善良厚道的老百姓吧。”
阎乐说:“你怎么这么麻烦?我奉丞相之命前来,替天下人诛杀你,你就算再能扯皮,也救不了你的老命,还是快点自己动手吧。”
秦二世叹息了一声:“何必呢,你说这是何必呢?”
秦二世被迫自杀,退出历史舞台。他在位仅仅三年,史家评述说,三年之中,他竟然没有做一件像样的事,也算是难得了。
打不死的赵高
秦二世自杀之后,赵高在咸阳主持并召开了领导干部高层会议,通报了这一不幸事件。宣布说:“秦国,原本就是个王国,只是因为始皇成为天下的君主,因此称帝。可现在的情形是,人家六国都已经恢复了,各自建立了各自的国家,现在咱们秦国地方很狭小,再用此前的名称称帝,不妥当。”
所以,秦国不能再称帝了,尊重现实,改称王吧。
赵高提名子婴为秦王,与会官员举手表决通过,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
子婴出任秦王,第一件事是将秦二世下葬,以平民的身份,将秦二世埋在了杜县南的宜春苑。
然后赵高来找子婴,通知他说:“你,子婴,从今天起不许吃肉,不许和你老婆上床,听见了没有?”
子婴垂手而立:“是,是,我一定不和你老婆……为啥呀?”
“这还用问吗?”赵高恼火地道,“因为你要斋戒沐浴,要到宗庙中受礼,接受传国玉玺。告诉你,这传国玉玺老值钱了,是当年楚国那块和氏璧雕成的。你要斋戒五天,以示郑重。”
子婴:“是,是,请领导放心,我一定认真斋戒。”
赵高走了,子婴先清汤沐浴,换了宽松干净的衣服,将老婆赶走,然后坐在空室中斋戒起来。斋戒了几天,感觉心惊肉跳,就把两个儿子,以及一个叫韩谈的宦官叫来,说:“儿子,你们听说外边有什么动静了吗?有没有人跟你们说起过,楚国那边已经派人潜入咸阳,秘密联络赵高,说是要消灭秦国的宗室,然后瓜分土地,在关中称王,这事你们有没有听说?”
看看这个子婴,他斋戒沐浴了几天,竟然斋戒出如此精确的情报,连刘邦派使者入关,来找赵高的事,都被他给知道了。
然后子婴依据他所掌握的情报,进一步推理说:“现在赵高让我斋戒,说是到宗庙祭祀祖先。这分明是想把我诱入宗庙之中杀掉,我不能就这样由他宰割,我要反抗。”
两个儿子问:“现在人家大权在握,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连秦二世都是说杀就杀,我们又有什么能力反抗?怪就怪秦始皇这个王八蛋,弄出来这么个可怕的集权体制,一旦权力落入人手,那就是人为刀俎,咱们家是鱼肉。你说秦始皇是怎么想的呢,嗯?他作威作福的时候,怎么就不替子孙后代想想?”
子婴道:“少来了,暴君这种动物,是灭绝了人性的。他们不是不知道,自己的享受是以子孙后代的福祉为代价的,但他们只要自己爽,连自己亲生的女儿被人家撕成碎块,他都没有感觉。”
两个儿子道:“那我们现在怎么办?难道只能等死不成?”
子婴道:“没错,我们就在家里等死。”
等——赵高死!
等斋戒的日期过去了,赵高派了人去叫子婴,吩咐子婴去宗庙。可是派的人去了后,却不见回来,也听不到子婴那边有什么反应。再派几个人去,还是没动静,赵高就有点火大了,亲自来找子婴:“子婴,你怎么回事?不是告诉过你马上去宗庙的吗?你怎么还不快点动身?哼,无组织无纪律,简直还反了你了……”话音未落,斋宫大门突然关闭,就见子婴的两个儿子率领家臣们,宦官韩谈则引着他的支持者,各持刀操枪,突然跳出来,不由分说,照赵高连砍带戮。
赵高不察,当场被杀。
如果这时候把赵高揪起来,请他留下一句遗言,他一定会说:“唉,冤冤相报何时了啊,秦始皇害我全家,我再害他全家,现在他们家人继续害我……唉,这事都怪秦始皇,同在一片蓝天下,为什么你不能和大家和平相处,而要开创相互坑人害人的规则呢?”
总之,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赵高,只手摧毁暴秦政权的人,就这么轻易地被杀掉了,这让许多人无法接受。人们认为,像赵高这样的人,能够在秦始皇身边生存下来并最终反噬始皇子孙,必然有其过人之处。遂有《拾遗记》一书中称,赵高当时并没有被杀掉,而是被子婴抓了起来。子婴把赵高悬于咸阳监狱的枯井之中,饿了七天后打开一看,嘿,赵高正在筐中做着吐纳功夫,皮肤白里透红,与众不同,健康到了不能再健康。于是子婴命将赵高放在大锅里,下面添了柴禾烧。烈火烧了七日七夜,那锅水却始终不见烧开,再看赵高,仍然是活蹦乱跳,笑眯眯地看着大家。
这事麻烦了,这人怎么也不肯死,怎么办呢?
只能拿刀切割了——“子婴囚赵高于咸阳狱,悬于井中七日不死,更以镬汤煮七日不沸,乃戮之”。
这个记载,不过是齐东野语,道听途说。但可见后人对赵高其人的景仰。如果不是他摧毁大秦帝国,刘邦又怎么可能有机会?
杀掉了赵高之后,子婴以秦王的名义发号施令,将赵高家诛杀三族。然后子婴召集军事将领,商讨对策,并派了部队抵达峣关,狙击刘邦的军队。
帝国灭亡
峣关,在武关的西面,蓝田的东南。
刘邦见状大怒,就要强攻。这时候张良出来,劝道:“不可以,现在秦兵正是最强势的时候,与之硬拼,未必能打赢。不过呢,秦兵那边带兵的将领我知道,他是屠户的儿子。这世上,有两种人物最容易被眼前的利益所打动,一是商人,二是心眼狭小的人。我建议咱们大家暂且按兵不动,咱们这边不是攻城略地,抢了不少金银珠宝吗?留着这些金银珠宝干什么?咱们又不开珠宝店!还有个说客郦食其,他好像闲在一边好长时间了吧?不如让郦食其拿着这些金银珠宝,去秦兵那边谈谈——郦食其持重宝啗秦将。还有,咱们这边人手好像不够多,快点派人在所有的山上插上旗帜,假装我们好多人的样子,吓唬秦兵,就这样连拉拢带吓唬,应该会起效果。”
刘邦听了大喜,就命令士兵出身的周昌,在各个山头上广插旗帜,假装自己这边好多人马。同时郦食其怀揣大量金银珠宝,去找秦兵和谈。秦兵见到如此之多的珠宝,登时大喜,觉得人家刘邦就是够派头、大手笔,忍不住想要跳槽,过来和赏识自己的刘邦干。
秦兵承诺,愿意和刘邦一起西攻咸阳。
刘邦正要答应,张良突然又跳出来了,说:“不可以,这时候是进攻的最佳时机,赶紧消灭秦兵,赶紧。”
张良建议攻袭秦兵的理由是:“此独其将欲叛耳,恐士卒不从。不从必危,不如因其解(懈)击之。”(《史记·留侯世家第二十五》)
张良这里的分析,是说将领欲叛,而士兵不从。那么士兵为什么不从呢?
这是因为,士兵没理由服从。要知道,战争是违反人性的,人性具有躲避死亡,追求和平与舒适的特质。而秦汉时代的战争,却是强行把人送到战场上去,让你和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拼个你死我活。士兵的心里,是很悲凉的,总感觉自己好似落进了一个险恶的圈套,被人坑害了一般。
与刘邦对峙于峣关的秦兵,这辈子连刘邦的面都没有见过,而秦始皇及秦始世的无边富贵,又是以奴役他们为特点。为了让秦王朝更加残忍地奴役自己而来和刘邦血拼,是全无道理的事。而秦兵们之所以来到这里,是因为他们的家人已经被扣为人质,如果不上战场,家人就会遭到报复。来是来了,但对统兵的将领,是怀有强烈的仇恨与怨怼的。
这个时候,将领却突然命令他们倒戈,就会出现大麻烦。
对士兵们来说,倒不倒戈并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他们终于发现了将领不是个好东西。你看,他欺骗我们来到战场上,流血牺牲,他却收了人家的珠宝,说投降就投降,假的,一切都是骗人的。这时候士兵心里积攒的仇恨与怒火,就会突然爆发出来,究竟会发生什么事,谁也不知道,但肯定不会有好事。
事实上,这个问题,项羽也遇到了。但是由于项羽考虑不周全,处置失当,结果又落得个残暴不仁的血手屠夫之名。而张良的脑子转得比较快,他知道这里有问题,就要在问题爆发之前,予以解决。
于是刘邦命曹参、周勃和樊哙,绕过峣关,穿越蒉山,长途奔袭抄秦兵的后路,突然之间发动攻击。可怜秦兵不察,顿时乱作一团。
秦兵炸了营,逃出峣关,向着咸阳方向逃窜。刚逃至蓝田南口,突然听到鼓声惊天,就见夏侯婴与灌婴,各统一队车兵杀出,再加上四面的山峰顶上,迎风飘扬的全都是义军的战旗,惊得秦兵魂飞胆裂,只能继续狂奔。
逃至蓝田北,此地距咸阳只有一箭之遥了。突然间又一队军马斜刺里杀出,却是刘邦帐下头号悍将靳歙。
靳歙和樊哙,是刘邦身边最凶残的两个人,他们俩都有一个割人头的爱好。而曹参、周勃、夏侯婴及灌婴,在割人头这方面就缺乏兴趣——是否对割人头感兴趣,是刘邦时代划分文臣与武将的分水岭。刘邦时代,文臣也上战场,有的比武将还能打。但在割人头方面兴趣不足的,多少能混个丞相干干,过于喜欢割人头,明显有点变态,刘邦是不敢用这种人来治国的。
此役,靳歙又割下一大堆人头:斩秦军车司马二人,骑兵长官一人,斩获二十八颗首级,俘虏五十七人。
追过了蓝田北,前方就是灞上,就是咸阳城外,又称蓝田西。
杀狗匠樊哙不甘心在割人头方面落后于靳歙,凶残地杀奔而来,杀秦都尉一人,斩首十级,俘虏一百四十六人,收降卒两千九百人。
公元前206年,冬十月,刘邦五十一岁。大秦帝国在其立国十四年后,宣布灭亡。
刘邦与秦始皇是同龄人,在秦始皇那恐怖权力的凌压之下,他活到四十八岁,熬到秦始皇一命归西,才终于有了自己的生命,有了自己的追求。只用了短短三年,他就大踏步地走到了自己的人生顶峰,灭了大秦帝国。倘秦始皇泉下有知,一定会后悔得以头撞墙。
唉,干吗要死那么早呢?只要再多活几年,先熬死刘邦,自己再死也不迟呀。你看看,正所谓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秦始皇花费毕生心血,辛苦打造的郡县制皇权体系,全数落入了刘邦之手,这多不值啊。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谁让秦始皇死得那么早?才五十岁就一命归西,你至于这么急吗?
总之人生要淡定,死得太早,铁定要吃大亏。
秦王子婴白马素车,颈系组带,捧着象征皇帝权力的玉玺和调兵遣将用的符节,出咸阳城,到轵道亭边,向刘邦投降。不知是谁向刘邦建议杀掉子婴,因为这个建议太缺心眼,被刘邦断然拒绝,笑道:“当初,楚怀王之所以选择我引兵西进,灭亡强秦,就是因为我太仁义,够宽容。何况人家子婴已经投降了,杀降不吉呀,会让后人骂死的。”
将子婴押下去,交由监守的官吏看管。
接下来就是——接受战利品。咸阳城中的无边财富,皇宫中的无数美女,终于到手了。
冲啊!
约法三章
义军入城,兵分三路。
刘邦是一路,他径扑皇宫,去抢宫里的美女。
余者众家兄弟是一路,蜂拥而冲入官家库府,秦始皇费尽一生,抢夺及搜刮的无数金玉财物,全都在库府里呢。大家赶紧抢,错过这一次,这辈子绝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
还有个萧何,他自己是一路。他直奔丞相府,冲进去后把所有的地图户籍、人口地图资料统统收了起来。在未来的楚汉相争之中,如果刘邦想要知道天下的险要关塞、户口多少,以及各地的实力强弱,只有来找萧何问个清楚。他是当时最清醒的人,避免了这群乌合之众落得个狗皮倒灶的下场。
萧何是当时头脑最清醒的人,头脑第二清醒的,就是杀狗匠樊哙了。
当时刘邦进入皇宫,目睹数不清的嫔妃宫娥、华丽宫室、轻纱帐帷,还有许多狗和马等宠物,刘邦一下子就爱上了这里,决定这辈子再也不离开了。可是很不幸,樊哙突然闯进来了。
别人来,刘邦是不怕的,他原本是个爆脾气,破口大骂,一脚踹出,是他对手下人最经常干的事。但是樊哙有点不一样,因为樊哙娶了吕雉的妹妹当老婆,和刘邦是连襟。所以当刘邦拥美在怀,遇到樊哙时,心里就有点忐忑,担心被樊哙捅到吕雉那里,后院起火,那就划不来了。
果然,樊哙一进来,就问道:“沛公,你是想享有天下呢,还是只想做个乡下土财主?”
“这个……”刘邦支吾道,“怎么着都行,樊哙你先出去,等一会儿我叫你你再进来。”
樊哙不肯走,继续劝道:“沛公,这些奢侈华丽的陈设器物,正是导致秦国灭亡的东西呀。沛公你要振作起来,抵制这种奢靡生活的诱惑,赶紧跟我回到灞上去吧。你不知道,现在兄弟们都乱了套,全都抢疯了。”
刘邦说:“好了好了,我都知道了,你先出去吧,我一会儿就来,就来……”不由分说,硬是将樊哙推了出去。
唉,不怪刘邦不给连襟面子,都怪美女太多,太漂亮。
可是不承想,樊哙出去后,竟然把张良给招来了。张良进来,很严肃地对刘邦说道:“沛公,咱们先弄清楚一个问题,以前咱们老是说暴秦暴秦,这个秦国怎么个暴法?就是像你现在这个样子,沉迷于温柔之乡,不管天下人死活。咱们再来说第二个问题,沛公你带着义军,苦历血战,杀入咸阳,你干什么来了?就是为了消灭暴秦。什么叫消灭暴秦?就是要让秦国的统治者,不能再像你现在这个样子。可你消灭了暴秦,自己反倒成了这个样子,这岂不是助纣为虐吗?更何况,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希望沛公你能够冷静冷静,不要再沉迷于这温柔乡、富贵巢的享受了。”
话说到这份上,刘邦终于明白了,他不能再在宫里长留了,再待下去,后面络绎不绝,还会有好多人跑来劝他离开。大家既然选择了跟着他干,当然希望他能够保持清醒的头脑,带领大家继续在权力的道路上冲刺,而不是半途而废,中道而止。
刘邦无奈,还军灞上。
过了段时间,刘邦召集所有各县的父老、豪杰,召开了一个群众大会。会议上,刘邦说:“父老乡亲们,我对不起你们,来得太晚,让你们在暴秦的统治下受苦啦!那么你们主要受到了什么苦呢?就是个法令条文细密、严苛,稍不留神就犯法,犯了法惩治极严,正所谓动辄得咎,无所适从呀。所以从今天起,我和大家约法三章,我刘邦的法律,就三条:一是杀人者死,二是伤人的视情节严重给予判罪,三是偷盗的也要视情节轻重,给予判罪。除此三条之外,所有的官吏,仍然在自己的岗位上履行职责,等到诸侯们全都来到之后,咱们再商量下一步的办法,大家看如何?”
成语“约法三章”,就这样让刘邦创造了出来。
刘邦对咸阳父老所讲的诸侯们,其实就是指项羽。
此时,项羽正在提兵西进,直入关中。
项羽大军,有六十万之众,顺利经过两河地区,但当行至新安地区的时候,项羽遇到了麻烦。
项羽在新安遇到的麻烦,和刘邦在峣关所遇到的麻烦,在人际关系结构上是完全一样的。刘邦因为有张良相助,轻易化解了当时的险局。而项羽,却因为解决这个麻烦的策略失策,导致了更大的麻烦。
血腥坑杀
在峣关,刘邦遭遇秦兵阻路,张良献计,以郦食其携金银珠宝以啗秦将。秦将果然见利心喜,答应投降,要与刘邦联合进军咸阳。消息传回后,张良立即让刘邦向秦兵展开进攻,理由是虽然秦将投降了,但秦兵未必愿意。与其等秦兵秦将闹起事来,莫不如趁此敌对态势之下,突然进攻。一来秦兵没有防备,此战必胜。二来趁战争状态消灭敌军,不管手段多么凶残,都能够被人接受。如果秦兵已经投降,然后再行骚乱,到时你再弹压,舆论就会抨击你杀降不吉。
总之,所谓秦军投降了,在有些时候是个假命题,因为秦军不是一个人。有的秦兵已经投降了,有的只是随大流,但心里充满了敌对情绪,一旦时机来临,就会率先发难。这是统兵之人需要知道的常识。
张良有这个常识,但是项羽却没有——他太年轻,他收服二十万秦兵的时候,才二十六岁。这个年龄的人,只是急于向世界证明自己的能力,对人性缺乏足够的观察和了解。
事实上,很多年轻人对于人性的认知,持排斥态度。他们认为这种算计太龌龊、太阴暗、太肮脏,却忘记了这种龌龊、阴暗与肮脏,正是你自己的一部分。不了解自己且拒绝了解自己,完全是凭着自己的主观想象——实际上大多数时候连想象都没有,更没有思考,只是本能行事。一旦遭遇人性的不洁面,发现现实与自己的期望有较大的偏差,就会产生巨大的压力。在这种极端态势下,年轻人为了逃避压力,摆脱责任,就会杜撰出完全凭主观解释的罪名,强加于对方,然后给予对方以残酷无情的伤害。
伤害对方,只是为了摆脱自己的心理压力,这时候年轻人的心理,已经扭曲得不成样子,更多地呈现出龌龊的一面、肮脏的一面与阴暗的一面。但人性永远是自我的,再坏的人也不会认为自己坏,只会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强化对方的错误,淡化自己的残暴——这就是当时项羽的心路历程。
当项羽与秦将章邯在殷墟握手言和的时候,他的心里是光明的、透亮的、充满了喜悦幸福感的。他封章邯为雍王,还让长史司马欣继续统领二十万秦军,这说明他对秦军中的每一个人,是毫无保留的信任。
他一次性地信任了二十万人,却没有考虑过,这个数量是不是超出了他的信任额度。
刘邦和张良,这两个对人性洞若观火的谋略大师,才不会一次性地信任这么多人。按他们俩的风格,会大张旗帜,四布疑兵,一边和秦军谈判,一边向秦军猛烈进攻,击溃秦军之后,再一路追杀捎带攻城略地。刘邦和张良,他们两个在峣关就是这么干的。因为他们知道,一次性信任的人数不可能太多。
但是项羽全然没有这个意识,实际上,在他这个年龄的年轻人,脑子里根本没有别人,只有自己。他只是想到自己善良厚道,一次就收容了二十万秦军,现在拥有六十万的人马,已经是天下独一无二的军事巨无霸。这种荣誉感赋予他强烈的信心,大踏步向关中挺进。
挺进之际,二十万秦军却出事了,他们在私下里嘀嘀咕咕,议论纷纷,对主将投降导致他们追随了项羽,表示了强烈的不满。
秦军士兵,有什么不满的呢?
原来,早在大秦帝国灭亡之前,诸侯各国都是秦国的属郡,诸侯的官吏士卒,护送徭徒的人,以及屯戍役卒,凡是经过秦国关中的,秦国官吏士卒都对他们极不礼貌,欺压凌辱,等闲视耳。诸多仇怨,在大家的心里已经憋屈太久了,所以才会追随陈胜王聚义而起,与秦国拼个你死我活。
现如今,竟然有二十万秦兵落入了自己手中,诸侯、军吏、士兵大喜,就把秦军士兵当成俘虏奴役,还较着劲地虐待秦军中的官吏。
总之,诸侯军把自己以前所受的窝囊气,统统发泄到了这二十万秦军士兵身上。活该这些人倒霉,让他们落入诸侯军之手。
可是秦军士兵们冤啊,他们没招谁没惹谁,被推上战场来打仗送死,领队的主将偷偷地向项羽投降,也没和他们商量过。莫名其妙地成了诸侯军,却过着被奴役的可怕日子。这到底是为什么呀?
秦军士兵感觉自己被主将出卖了。
你看主将章邯,他投降之后封了王,却让士兵落到如此悲惨的地步。大家悲愤莫名,就纷纷议论说:“我们太可怜了,无端被章邯出卖,被迫去打秦国。打赢了什么都好说,万一打输了,我们就会成为俘虏,被带到东边,而秦国又会视我们为叛军,杀掉我们的妻子儿女,我们到底应该怎么办啊?”
秦军士兵们议论,都被项羽手下的军官偷偷听去了。军官们感觉到不对头,生恐秦军反叛,急忙向上面汇报。
得知秦军士兵骚动不安,随时可能叛乱的报告,项羽大惊,立即找来亲信猛将英布和蒲将军,商量说:“现在的情形很危险,都怪我太善良,太轻信别人了,太相信人性的光明了。我信任秦军,没想到他们却不听命令,怨气冲天。他们有这么多的人,倘入了关中,突然发难,那我们可就惨了。所以这个事,只能快刀斩乱麻了,把二十万秦军士兵统统杀掉。只留下章邯、司马欣和董翳。留下他们三个,就表明了咱们的统战政策是有成果的,证明了我们此次行动是出于无奈的。”
大坑杀就这样开始了。
这是中国战史上,继秦将白起坑杀四十万赵国降兵而后的又一起残忍事件。入夜,以英布为首的项羽手下诸将,向没有防备的秦军士兵发动突然袭击,就在新安城南,二十万秦国士兵,统统被活埋。
此事震惊天下。实事求是地讲,刘邦的屠杀行为,丝毫不逊色于项羽。但刘邦是屠城,是战时事件,而项羽却是对没有防备的降卒下手。再讲清楚点就是,刘邦的屠杀,是安排在战场上,战场上就是要杀人,所以没法责怪他。而项羽因为考虑得少,挑在秦兵投降后动手,结果引发了关中震动,秦国百姓怕死了项羽,都渴望刘邦当秦王,不希望项羽入关。
你不希望项羽入关可不行,项羽手下有四十万人,这关是非入不可。行至函谷关,发现关口闭锁,原来是刘邦下令封关,欲阻项羽于函谷关外。项羽怒不可遏,挥师而入,攻破函谷关,抵达戏水。
正行之际,前面来了个人,求见项羽,却是刘邦的左司马曹无伤。
曹无伤对项羽说:“刘邦打算在关中称王,让原来的秦王子婴做相国,现在,秦国的美女珠宝,统统归刘邦所有了。”
曹无伤背叛刘邦,跑来找项羽说这事,是因为他跟随刘邦,却没捞到什么实惠,所以想要跳槽来项羽这边。
项羽的杀心正重,听了曹无伤的话,怒不可遏,当即下令犒劳士兵,约定第二天早上,向刘邦的军队发起攻击。
此时,两军的态势如下:项羽拥有四十万人马,号称百万,驻于新丰鸿门。而刘邦拥有士兵十万,号称二十万,屯兵于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