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西进序曲

大对垒

大战在即,先来看看钜鹿战役的各军战斗序列:

首先,此役分为正方反方,正方是由诸国联军组成,参加作战的部队有楚军、赵军、齐国游击队,遥远的地带还有一支神秘的燕代军拉拉队。反方就是秦军了。

先来看看反方秦军的战斗序列:

统帅:少府章邯,原本是秦帝国的税务主官,主动请缨,久战成名,是联军最大的克星。特长是善于临阵发明战术,攻其不备,一击致命。

副统帅:裨将王离,名将王翦的孙子,北方名将,因战功而封侯。

将领:长史司马欣。长史是丞相府中的秘书长,也是帝国最高国务机关的事务主官。他实际上是秦二世派来牵扯章邯的政委,却与章邯密切合作,相互信任,从无龌龊。

将领:都尉董翳、苏角、涉间。这几人也都是秦二世派来添乱的,但他们表现得极为明智,甘愿服从章邯调遣,反倒成为了章邯的核心依靠力量。

秦兵的总兵力,二十五万到三十万人。

再来看看正方头号种子选手,楚军的战斗序列:

统帅:上将军项羽,就不用介绍了,名气极大。

将领:末将范增,历史上有名的智囊,却莫名其妙地跟在年轻人后面混,年轻人怎么可能听他一个老头的?后来活活气死了。

将领:司马桓楚,他是当时的名将,老成持重之人。

将领:当阳君英布,出了名的狠将军,但现在他还没学会斗狠,非常低调。

将领:蒲将军,不算太能打,但也是当时的名将。

将领:项庄,项羽的大伯,与张良是好朋友。但他显然不看好项羽,所以后来被刘邦统战,出卖了侄子项羽,加盟了刘邦团队。

理论上来说,项羽这边还应该有猛将龙且、钟离昧、季布等人,但由于史书无载,这些人的下落就成了谜。再有就是智商高、情商低的韩信,有消息说韩信被项羽任命为郎中,当时的郎中不是看病的大夫,而是在首长门外放哨站岗的,是警卫员。史书说韩信不务站岗正业,每当项羽经过,都要上前卖弄兵法,让项羽疑心韩信脑子不正常。

楚军的总兵力,约十万人。

来看正方二号非种子选手、赵军的战斗序列:

统帅:赵王赵歇,先前灭亡的赵室后裔,没听说他有什么过人的本事,但中国人对血统迷信得要死,保住了他,就意味着保住了魏国的核心力量,所以此战又可以称为赵歇保卫战。

将领:丞相张耳,当时少有的智识之辈,是憨厚而狡猾的理想主义者,在诸侯中有着巨大影响力。他甚至比赵王歇还要重要,有他在,哪怕是赵王死了,他还可以再立一个。如果他死了,别人因为资格不够,就没人可以立新的赵王了。

将领:大将军陈馀。与张耳齐名的智囊,同样的理想主义者,同样在诸侯中拥有巨大的影响力。如果赵王歇和张耳战死了,就该轮到他唱主角。但如果赵王歇和张耳没有死,大家肯定会打成一团。

将领:成都君张敖。他是张耳的儿子,这仗打输了张家就会输到彻底,打赢了,将来就由他来接收战利品了。

将领:张黡、陈泽、司马卬。这三人,前面两位需要承担这场战役的高昂成本,而最后的司马卬剩了下来,成为时代的幸运儿。

赵国的总兵力:说是数万人,但究竟多少不确定。

正方拉拉队出场,由齐国援军组成。齐国这方面,来的是跟田荣闹翻了的将领田都,以及齐王建的孙子田安。这是支需要大家照顾的部队,正事指望不上。但他们在这里,就意味着齐国对赵国的鼎力支持,意味着秦军是非正义的。所以齐国援军最多代表舆论界的声讨,是支标准的拉拉队。

此外还有支燕代军,连拉拉队都算不上,承担了此次战役的观众任务。

大家都到齐了,差不多就可以打了吧?

临战第一步的工作,就是要弄清楚各选手的位置,不先搞清这个问题,会死得很惨。

目前诸军位置,如下布列:

赵王歇和赵丞相张耳,躲在钜鹿城里,一日数惊,心胆俱裂。

秦将王离、涉间两军正在攻打钜鹿城。主将章邯,亲率主力部队屯于钜鹿之南,修筑甬道,以防不测,同时也可防止顿兵坚城,久攻不下,过于消耗自己的主要力量。

赵大将军陈馀收常山数万残卒,没有实质性的战斗力,躲在钜鹿城南,避免和秦军打照面。齐军和燕代军,也是躲得极远,其中燕代军躲得找都找不到。还有张耳的儿子张敖,他在北地捡来一些流散的士卒,回来后贴着陈馀的大营扎寨,怕被打死,不敢返回钜鹿。

项羽的楚军,居于黄河之南,还没有渡河,感觉是指望不上。

临战工作的第二步,就是要制订严密的计划。但是秦军这边,兵精粮足——章邯打通了黄河甬道,络绎不绝地把粮食输送给攻城的王离军和涉间军,可是钜鹿城中,兵少粮绝,张耳心急如焚,一再催促陈馀攻击秦军,都被陈馀拒绝。

最后张耳急了,派了张黡、陈泽二人来找陈馀,传达张耳的话。张耳说:“老陈,你还记得吗?我们两人是有生死之约的,富贵同享,死时同穴。现在我和赵王被困于城中,你手中握有几万兵马,竟然坐视旁观,难道你忘了同生共生的承诺了吗?老陈,如果你还是爷们儿,还拿自己说过的话当回事,那就回来吧,回到钜鹿城中来,咱们一起死。而且,说不定还会侥幸不死,你快点来吧。”

陈馀听了这番话,流泪说:“不是我老陈怕死呀,我和张耳,是死过多少次的人了,这条命是捡来的,怎么可能怕死呢?我之所以不入钜鹿,是因为去了之后,不过是以肉委饿虎,也是个白死。现在这情形,赵王和张耳是死定了,我之所以还活着,是想在他们死后复国呀!我在赵国就在,如果大家一起死了,赵国就算是彻底完了。所以,张耳你死先,我不能死,不可以死。”

张黡和陈泽听了这话非常气愤,就说:“老陈,你这说的是人话吗?噢,大家明明说好的一起死,临死你又赖账了。老陈,说死不死,未免太无耻了吧?你要是害怕,我们两个陪着你,与你一起冲阵而死,非死不可,你敢不敢?”

陈馀说:“这不是敢不敢的事,这是……你们两个真敢冲阵?”

张黡和陈泽:“有什么不敢的?实话告诉你老陈,我们早已置生死于度外了。”

陈馀道:“真的吗?我看好你们俩,给你们五千人马,你们去冲冲看。”

张黡和陈泽都快要气死了,率了陈馀给的五千军出来,商量说:“做人要有底线,不能说死不死。现在我们俩就死给老陈看看,让天下人知道,这个老陈是多么无耻卑鄙。”

于是张黡和陈泽真的率五千人向三十万的秦军冲了过去,冲呀,杀哇!秦军很是诧异地看着他们,庞大的军队一开一合,这五千人就彻底消失了。

张耳求死,陈馀求活,多年的生死老兄弟,到这时产生了价值观冲突。但他们谁也没有能力制订作战计划,只能看楚军项羽的了。

一战功成天下知

公元前207年,项羽已经二十六岁了。

他召集部将,商议制定攻击秦军的作战方案。会议决定,先行切断秦军的粮道,断绝秦军的后勤补给,置秦军于困乏之地,而后再行决战。

计划是制订了下来,但项羽的心里,应该是胆突突的,无论怎么看,这一仗的胜算都不大,还要不要打呢?

打吧,只恐全盘尽输,还是打吧……到底怎么个打法呢?单说你十万大军,渡河就是个天大的麻烦事,万一让章邯给你来个半渡击之,大家就死定了。

所以这场仗,首先得抓冤大头。哪个家伙头大,谁可以拿来冤呢?项羽拿眼睛一寻摸,哈哈哈,发现冤大头两名:英布、蒲将军。

英布和蒲将军,在楚汉时代是赫赫有名的猛将。但这个猛将的名头,就是在这场钜鹿战役中打出来的。在此开战之前,这俩家伙纯粹就是混日子,最早是跟在项梁后面混,项梁死后跟楚怀王混,又跟宋义混,现在跟项羽混。这段时间发生了这么多的大事,这俩家伙却低调得很,坚持不吭一声。

于是项羽点将,派英布、蒲将军二人,各统一万楚兵,分头渡过黄河,去章邯建立的运输甬道上打游击,切断秦军粮道。

英布、蒲将军接到任务,大喜。因为他们俩都是正牌的强盗出身,最擅长的就是打游击。不过这次游击战的规模比较宏大,于是二人渡河而来。

黄河很长,有无数地方可以渡河,秦军只能盯着项羽的主力,让英布和蒲将军轻松渡过黄河。然后两人就向着秦军的运输甬道冲杀而来,遇到人数不足万人的秦兵,就大砍大杀,抢走粮食,放火焚烧甬道。

这一手,让秦军顿时束手无策,急忙派部队来剿匪,来的少了被英布和蒲将军吞掉,来得多了,单只是个行军配合就麻烦得要死。让英布和蒲将军大搞运动战,破袭战,生生地掐断了秦军的给养线。

掐断了秦军给养线后,英布和蒲将军感觉到自己很能打,还有余力重创秦军,索性攻至近钜鹿城处,对攻城的王离、涉间两军大行骚扰之事,让秦军陷入极度的痛苦之中。

英布、蒲将军两支军队,犹如两只大号的牛虻,嗡嗡嗡围着秦军这头大肥猪打转,玩得不亦乐乎。

陈馀守军屯在钜鹿城南,看到秦军虽然人数众多,明显不是楚军对手。只不过楚军来的数量太少……咦,不对呀,不是说来了十万楚军吗?怎么这里才两万人?其余的楚军在哪里?

仔细一寻找,发现楚军的大部队仍然屯于黄河之南,并没有丝毫渡河的意思。陈馀急了,就派使者渡河去找项羽,央求楚军全面进军。此时项羽也在紧张地观察英布和蒲将军的战况,看秦军其实也没什么本事,就决定渡河而来,与秦军展开决战。

陈馀却是有点着急了,打仗这种事,时机最重要。项羽既然掐断了秦军的粮道,那一定要等到这招奏效,至少等秦军粮绝,陷入慌乱之后再进军。去得早了,这招就没效果。所以项羽又耐心等了等,估计差不多了,这才渡黄河,涉漳水。在渡过漳水之后,项羽下令把船只凿沉,烧毁营舍,把用来煮饭的釜甑统统砸烂。从此项羽创造了“破釜沉舟”这个常用成语,为中华文化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此时的楚军,每人只有三日的干粮,没有退路,只能拼死一战了。

看到楚军黑压压地上来,章邯高度紧张,召开了战前动员大会。饬令全军,打起精神,为了秦二世,为了秦二世所有的女朋友们,跟楚军拼了。

大战开始了,项羽渡河,英布与蒲将军两支游击队迅速向主力部队靠拢,三军合并之后,先行将正在攻打钜鹿的王离军包围了。

章邯率主力冲上来,狂击项羽的侧翼,要把楚军切割,各个歼灭。

项羽这边则是拼了全力,包括项羽在内,所有的将领都要拎刀子往上冲,不扯列阵布局那一套,玩就玩最狠的。是日也,钜鹿城外,杀声震天,两支军队总数近四十万人,在钜鹿城下展开了大规模的死战。但见刀光剑影,杀气弥天,血染黄土,尸委尘间。到处都是厮杀成一团的人们,不死不休地狠命对砍。此时钜鹿城下,包括陈馀的赵军,以及齐军、燕代军,有十数个营垒。但是看到外边厮杀的惨烈景况,大家全都吓坏了,连营垒门都不敢打开,蜷缩在垒中瑟瑟颤抖。

一番血腥的激战过后,秦楚两军暂时分开,相互愤怒地盯视着对方,突然间震天的呐喊声起,两军再度绞杀在一起。厮杀一段时间后分开,然后又相互冲击,纠缠在一起。就这样,两军分分合合,合合分分,总计激战了九个巨大的回合。终于,秦军顶不住了,在楚军的拼命之下现出疲态。这时候楚军得理不饶人,更加疯狂地冲了上来,一战而斩杀秦将苏角,打得章邯不得不向钜鹿以南退走。

章邯退走,标志着秦军的彻底崩溃。值此胜负已定,这时候赵军、齐军及燕代军,才终于鼓足勇气,打开营垒冲出来,参加战斗。

被裹在最里边的秦将王离、间涉两军惨了,霎时就陷入了联军的汪洋大海之中,王离被俘,间涉坚决不做俘虏,自焚而死。其所部悉数被歼。

当钜鹿战役结束之后,项羽堪称名震天下,其勇武凶猛,凛凛杀气,从此不做第二人之想。

排数下来,钜鹿之战,算是项羽打的第六场仗,刘邦已经打了十六场仗了。但刘邦哪怕再打一百六十场仗,其价值也无法与项羽这一仗相比。从这次战役而后,项羽终于具备了向刘邦挑战的资格与权力。

不仅如此,这一仗为项羽赢得了巨大的声望。史书上说,钜鹿战役结束后,项羽于营内召见诸侯各军将领,各将领进入辕门,莫不匍匐于地,膝行而走,连头也不敢抬。史家说这是诸将慑于项羽的巨大声望。实际情况是,这种巨大的声望,赋予了项羽生杀予夺的权力。现在的项羽,完全可以以作壁上观的罪名,诛杀任何一个将领,而且绝不会有人敢指责他。只是害怕被追究责任,所以诸侯将领们才吓得膝跪而行。

但是项羽正沉浸在一战功成的巨大幸福之中,心情愉悦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并没有追究任何人的责任。

项羽不追究责任,大家长松了一口气,于是张耳陈馀老哥俩,寂寞之余,百无聊赖,就窝里斗了起来。

人性禁不起诱惑

说起张耳和陈馀老哥俩,那可是铁打的交情。两人都是魏国大梁人,脾性爱好一般无二,连身世都雷同。两人都是爱读书、有智慧的穷屌丝,同样逆袭白富美成功而改变了命运。

张耳的妻子,是个富户的女儿,因为嫁的丈夫没文化,缺乏心灵交流,这女人巨苦闷,于是就改嫁给张耳,给张耳带来了巨额嫁妆。陈馀的情况也差不多,虽然他很穷,却被一家富户相中,坚决要把漂亮女儿外加巨额嫁妆送过来。两名穷屌丝逆袭白富美的故事,顿成大梁佳话。

但等到秦始皇扫灭六国,追杀各国优秀的知识分子时,张耳陈馀大名鼎鼎,名列海捕公文榜首。于是两人结伴逃到了陈县,在县衙门里当看门员。每天两人面对面站立,看了好几年的门,一扇门板也没丢。曾有一次,小官吏因陈馀的小过错就抽打他,陈馀大怒,当场要动手杀官吏,被张耳劝止。当时张耳说:“小不忍则乱大谋,我们要爱护自己的有用之身,以求将来一抒青云之志。”

再后来,陈胜起事,直入陈县为王。张耳陈馀终于出山,虽然没有能够阻止陈胜称王,但他们跟着陈胜的部将武臣,打到赵国,并劝说武臣做了赵王。此事激怒陈胜,险些杀掉武臣全家,经人劝乃止。再此后,两人又共同经历了因武臣姐姐而惹出来的李良之乱,两人齐心协力,击退李良,重新建立了赵国。

总之,张耳陈馀,这两人生死与共,并肩作战,正所谓张不离陈,陈不离张,其相互信任的程度,已经超越了同胞兄弟。

但正因为两人关系太好,所以才会对对方期望过高,一旦期望落空,就难免生出龃龉。此番钜鹿之役大胜,张耳终于长长地松了口气,与陈馀相见,责怪说:“老陈,你让我好失望呀,手中握有几万精兵,却坐视秦兵攻打钜鹿,你有负我们昔日生死与共的诺言。”

被张耳责怪,陈馀也不敢吭声,因为这事确实是自己理亏。可张耳憋的气太大,不是你不吭声就了事的。张耳一定要找陈馀的麻烦,逼陈馀承认错误。

于是张耳就问:“对了老陈,我派了张黡、陈泽两人来向你求救,怎么没见他们两人回来呀,他们两人现在哪里?”

张耳是知道张黡、陈泽冲阵而死的事情的,但他假装不知道,目的就是为了逼陈馀窘迫。

陈馀只能说:“张黡、陈泽,他们两个冲阵死了。”

张耳哈哈大笑:“别逗了老陈,这怎么可能?我是让他们两个去向你求救的,又不是让他们两个去冲阵。假如他们两个真的要冲阵,你还不会拦住吗?对吧老陈?”

陈馀:“你这……”陈馀发现,自己说不清楚了。见陈馀说不清楚,张耳大喜,反复追问张黡、陈泽二人何在,并暗示是陈馀杀死了这两人。就这样反复无休地穷诘追问,问得陈馀爆发了。

陈馀愤怒地说:“没想到你怨恨我这么深啊,难道你认为我舍不得交出将军印吗?”

陈馀这个表现,是典型的恼羞成怒,因为他有错在先,所以被张耳吃死。但对于自己的过失,他也有其合理解释。陈馀的解释,就是要等赵王歇和张耳死后,由他来复兴赵国。但这个解释只能说给自己听,却不可能得到张耳的认可,如果张耳听到会更加恼火。

总之陈馀认为自己没错,却得不到张耳的谅解,所以愤怒之下,就解下大将军印,推给张耳。

没想到陈馀急眼了,张耳也尴尬了,正不知所措之际,陈馀愤怒起身,扬言去厕所。实际上是想借此逼迫张耳,让张耳也尴尬一下。可不承想,他前脚走开,后脚冒出来个家伙,对张耳建议说:“我听说,天予不取,反受其害。现在陈馀把大将军印交回来,你如果不接,就不是很吉利的事情。”听了这话,张耳干脆一咬牙,真的把大将军印收了起来。

稍过一会儿,陈馀晃悠晃悠回来,惊讶地发现,张耳居然真的收走了他的大将军印。当时陈馀心里一阵冰冷,心说扯什么生死与共的好兄弟,都他妈的不是好东西。这时候他更担心张耳发狠杀了他,快步出来,带着自己的一百多名亲信,逃到黄河边的沼泽中,从此狩猎为生。

张耳陈馀把关系弄僵,是人类社会最常见的现象。起初两人谁也没想到会有这个结果,只是为了宣泄自己心理的不平衡,不断地责怪对方。责怪来责怪去,终于逼得对方失去理性,翻脸摊牌。

在张耳陈馀这件事情上,陈馀最大的错误,是不应该把大将军印解下来,他这样做,是认为张耳爱惜声名,必定不敢收回大将军印,于是这一局自己就算赢了。他却忘了人性是喜欢抬杠顶牛的,也是禁不起诱惑的。张耳知道陈馀认为自己不敢收印,于是偏偏收印,借赌气之机收回权力,结果把一段原本可以流芳青史的兄弟之情,彻底给搞砸了。

《史记·张耳陈馀列传》中称,早在刘邦还是一介平民的时候,就曾与张耳交往,还曾在张耳家里住过几个月。这表明刘邦也是很欣赏张耳陈馀的智慧的,但张耳陈馀的智慧,多是来于书本,对于人性的现场博弈态势,这方面还差得远。而刘邦,才是真正洞悉人心人性的智慧大师。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张耳陈馀是书本型智慧,而刘邦的智慧则是来自实践。所以刘邦的人生,不断拉出小阳线,逐步抬升。而张耳陈馀,却渐渐淡出世人的视线,沦为刘邦人生舞台上的配角。

组织的秘密

项羽取得钜鹿大捷,一举登上中国著名军事将领的顶峰,为自己赢得了不朽的声望。这事,刘邦却是一无所知,他仍然兴致勃勃地统兵向西,准备为自己的业绩表上,再添一朵小红花。

这次,刘邦选择了昌邑县作为攻击的目标。在向昌邑行军的路上,他遇到了猛将彭越。

彭越就是昌邑本地人,他的职业是渔民,兼职客串强盗。人多他就是勤劳热情的鱼贩子,人少他就冲上来直接抢,日子逍遥又快活。到了陈胜吴广起事时,巨野泽中,聚集了一百多名无聊少年,商量着组织军队,趁兵荒马乱的年月,赶紧捞一票。但是少年们都没什么见识,就想让彭越当他们的头儿。

于是少年们就来找彭越,要求彭越当他们的领导,带领他们去抢钱,抢地盘,抢女人。彭越断然拒绝:“不,我不干这事,自己打渔杀家,日子过得多美,干吗要和你们搅和在一起?”

少年们固请,彭越被纠缠不过,只好答应。他与少年们约定,明天日出之时在此相会,迟到者斩。

次日,彭越持剑来到约定地点,少年们络绎不绝赶来,却有十几个人迟到。来得最晚的,已经是大中午了。于是彭越说:“抱歉,我彭越年纪大了点,所以诸位推我为首,我们有约在先,迟到者斩。今天有十几个人迟到,全都杀了?不合适。一个也不杀?更不合适。哪咱们就杀来得最晚的那个吧。”

众少年失笑道:“老大别开玩笑,大家凑在一起为了快活,哪有一个真杀人的道理?好啦好啦,老大不要生气了,以后我们不迟到就是了。”

彭越笑道:“错了,这里不是让你们开心的歌舞厅夜总会,这是军队。令出随行,军令如山,这才是军队的特点。”

于是彭越将来得最晚的人拖过来,扑哧一剑,就砍了脑壳。然后说:“大家站好队,咱们继续。我让你们站好队,是命令,不服从命令者,就是这个人的下场。”

霎时少年们面如土色,胆战心惊地听从号令,再也不敢违背彭越的命令。此后彭越带这些人转战四方,攻城略地,打下了不小的名头。

这件事,可以概述为愚昧丧失自由,无知带来枷锁。在整个事件上,这群少年愚昧到了令人叹息的地步,当他们向彭越提出要求时,彭越就已经决定斩杀其中一人以树威权,彭越知道他们会死,而他们自己却不知道。

为什么少年们不知道自己会死?因为他们拒绝思考——倘若读书思考,他们也不干这种杀人放火的营生了。正是因为他们不思考,所以才会愚蠢地看待问题。他们只看到了,如果自己这些人组织起来,就可以威慑别人,强横霸道,抢男霸女,予取予求,却全然没有想过,这一切是需要付出代价的。最可怕的是,他们虽然付出了代价,却丧失了获得回报的权利,因为他们已经交出了权利。

他们渴望一个强大的组织,却不知道组织之强大,是据有了这个组织的彭越之强大。彭越之所以强大,是因为他手中握有权力。而彭越手中的权力,则来自少年们自愿奉献出来的自由。少年们奉献出多少自由,彭越就拥有多大的权力。当少年们把自己的性命奉献给彭越之后,自然也就丧失了索取回报的权利。

这就是组织的可怕规律。组织之所以强大,就是因为组织中的人交出自己的权利,最后形成拥有这个组织的个人的权力。而之所以有人会甘愿奉献出自己的权利,无非是指望拥有组织的个人,在获取了巨大利益之后会有所回报。

回报也不是没有,但这种回报,只有像刘邦这样的人物才有可能获得。余者,甚至连彭越自己,最后都会输得精光,连汗毛都不剩下一根——历史正是这样,这个彭越,后来被吕后清炖红烧,做成了肉羹,夷三族!

彭越怎么会落得这么惨的下场呢?

因为彭越干了和被他斩首的少年同样的事情。

那少年之所以被杀,就是因为他缺心眼,莫名其妙地跑来找彭越,要把自己的性命交给彭越。你自己送上门来的,不杀岂非没了天理?所以彭越杀之。

彭越之所以被吕后水煮之后夷三族,是因为他自己缺心眼,跑来找刘邦,并把自己的性命委于刘邦。所以刘邦的老婆吕后,当然不跟你彭越客气了。

但是在公元前207年的这一天,当刘邦行军至昌邑,昌邑本地的豪杰彭越率千余人来归,刘邦并没有着急杀彭越,而是大喜,遂与彭越合兵,来攻打昌邑。

大拼爹时代

刘邦的昌邑之战,没打出什么名堂来,明确地说就是失败了,昌邑未能攻下。

但刘邦之为人也,就是这点好,失败了就失败了,绝不恋战,而是拔师而走,去寻找下一个机会。

失败乃人生常事,任何一个人的一生中,都是失败居多,成功极少数。要是有哪个从来不失败,天天成功,那还了得?不得让他闹到火星上去?正因为大家天天失败,所以人类社会才一片祥和,你混得一般般,我也是马马虎虎,大哥别说二哥,维持住心理平衡,才能凝聚精神意志,谋求下一次机会与突破。

每个人都会遭遇失败,但优秀的人,会视失败为一个小小的进程,绝不泥陷其中。而另外有些人,却终日徘徊在旧有的失败之中,长吁短叹,以泪洗面,感觉上苍待自己太不公道。停留在旧有的失败心境中无法自拔,丧失了寻找新的机遇的能力,是这些人与刘邦的区别。

总之,刘邦这人脸皮巨厚,对失败没有感觉。所以不管他失败多少次,都感受不到挫折感或是产生心理创伤,这是他屡败屡战、不息奋起的最大成因——实际上,刘邦根本没有承认过自己有失败。想想吧,这一年他已经五十岁了,而四年前,他还是个一无所有的中年失败男,天天担惊受怕,活一天算一天。不过短短四年,他就成为了所谓的仁慈长者,率万人之众杀奔咸阳,要解放普天下受苦的人民。不过是一两个城池没有打下来,这对他来说根本不是什么失败,而是值得炫耀的、不菲的人生成就。

史书上记载说,沛公从砀北上攻击昌邑,彭越援助他。昌邑没有攻下来,沛公带领军队向西进发。彭越也领着他的人马驻扎在钜野泽中,收编魏国逃散的士兵。

和彭越分手之后,刘邦率军兴冲冲地屯于高阳聚,逮了几个美女,关在小屋子里享受起来。

实际上,从刘邦的习性风格上来看,他老人家最大的心愿,就是做个乡下土恶霸,率一群家丁,抢几个民女慢慢地蹂躏。但他的个人素质与能力,已经远远超过了他的这个朴素的愿望,所以总会有人对他的爱好提出不同意见。

现在这个对刘邦提意见的,就是高阳酒徒郦食其。

高阳酒徒郦食其,是中国古代传统知识分子的典型,他读书读惨了,腹有大才,智计过人。奈何摊上大秦帝国这操蛋时代,这个时代,一个人的人生成就,跟你的能力没关系,只跟血统有关系,总之是个大拼爹时代。所以满腹才学的郦食其,读书读到最后,家徒四壁,一贫如洗。

悲愤的郦食其,对社会极为不满,当刘邦率军到来时,郦食其认为发泄自己不满的机会来了。于是郦食其就去刘邦的兵营外边踅摸,看看能不能找个熟人引荐。嘿,突然间他发现了刘邦手下的一名小骑兵,以前跟他认识。

于是郦食其把那个士兵叫过来,说:“嘿,哥们儿,几天不见,你抖起来了。跟你说件事,你帮我在你们老板面前,引荐一下我,如何?”

士兵问:“你怎么就相中我们老板了呢?”

郦食其回答:“跟你实说了吧,每次有人带兵从高阳聚经过,我都过去递求职简历,但那些人都没什么本事,自己器量狭小,却对别人求全责备,端架子摆排场,根本不值一提。我听说这个刘邦对人极是轻慢,两只鼻孔冲天,谁也瞧不起,却有远大的谋略,这是能够赏识我的人,所以我来求见。”

士兵问:“咋个引荐法呢?”

郦食其说:“你去找刘邦,就这样对他说:‘我们高阳聚,有个郦食其,年龄六十多,身长八尺。世人都说他是狂生,他却说:非也非也,我并不是狂生。’”

士兵回答说:“老郦,我看你还是算了吧。刘邦这个人,最讨厌的就是儒生,每次遇到儒生,他都要把儒生的高帽子摘下来,脱了裤子,恭恭敬敬地往帽子里撒泡尿。而且刘邦脾气暴躁,对人说话,动不动就破口大骂。你自己找上门来,恐怕不会有好受的。”

郦食其说:“没关系,你只管去对刘邦说好了,老子有办法摆平他。”

于是士兵去找刘邦,引荐贤士。刘邦听说高阳聚竟然有此奇人,大喜,赶紧憋足了一泡尿,准备往郦食其的帽子里撒。然后又故意设下两个噱头,准备狠狠地羞辱一下他想象中的食古不化的书呆子。

当郦食其来到时,看到的刘邦,是这么个姿势:《史记·高祖本纪》中说:“沛公方踞床,使两女子洗足。”

原来刘邦正在洗脚。

实际上,刘邦不是非要拣这时候洗脚不可,而是他要摆一个poss,这个poss就是“踞床”。床是当时低矮的椅子,并不是现在的床,也就是小板凳。当时刘邦的姿势,是要把两腿分开,以仰坐的方式,正对着郦食其。

刘邦想把什么东西,正对着郦食其呢?

刘邦的时代,中国还没有发明短裤——实际上,中国人到现在也没有发明短裤,目前穿的短裤是西方人发明的。中国人的智慧,没放在穿衣服上,而是全都放在脱衣服上了——没有内裤,当刘邦身体后仰,两腿大开的时候,两腿中间的人体零件,就完整地展示给郦食其。刘邦想让郦食其看的,就是这个。那两个替他洗脚的女生,不过是现场的道具而已。

当时郦食其一看刘邦两腿中间的部件,顿时大喜,就问道:“敢问沛公,你是打算帮助秦军,干掉诸侯,还是打算率领诸侯,消灭暴秦呢?”

刘邦呸了一声:“你个贱儒!秦国那么残暴,逼得天下四方起兵,只为推翻暴秦,我怎么可能帮助秦国打诸侯呢?”

郦食其道:“噢,既然你准备站在正义的一方,就应该谦虚一点,礼贤下士呀。怎么可以把两腿间的那东西,指着令人尊敬的长者呢?”

刘邦故意羞辱郦食其,是因为他见多了食古不化、读书不成的酸腐文人,打心眼里鄙视他们,以为郦食其也是这类型的废物。现在听郦食其说话,有点见识,不同凡响,于是刘邦就知道遇到真正有学问的人了,急忙停止洗脚,站起来,请郦食其上座,向郦食其道歉:“先生莫怪,刚才我不是……总之,先生是明白人,废话咱们就甭说了,请先生教我。”

郦食其说:“其实我也没什么正经事儿,就是想找个人聊聊天,侃大山,摆龙门阵。”于是郦食其开始讲述自刘邦出生以来的战国竞争与时局演变。在当时,教育不发达,民众中找不出几个识字的来,战国的历史只有极少的人知道。刘邦又是身在局中,只知道世界在变,但怎么个变法,感觉很懵懂。此时听得郦食其盘桓起来,大惑恍然,如梦方醒。

听到精彩之处,刘邦激动得跳起来,叫外边的士兵:还愣着干什么?怎么这么没眼力见?还不快给先生上酒上菜。

酒菜上来之后,刘邦小心翼翼地问道:“先生说的,我心里大约有个数,可现在我们的情形,应该怎么办才好?”

郦食其笑道:“那我就跟你实说了吧,你现在统兵进取关中,可手下全都是些乌合之众,而且不足万人。你用这样的杂牌武装,开进秦国,肯定是虎口拔牙,有去无回的。距此不远就是陈留,陈留乃天下要冲,是四通八达的大道,而且城中还有充足的粮食。如果拿下陈留这个战略中心,就可以进退自如了。”

拿下陈留……刘邦想起来攻打昌邑之事,自己连个昌邑都打不下来,怎么可能攻下战略重地陈留?但知道郦食其既然提出这个建议,必有相应的解决方案。凡是只有合理化建议,却没有相应解决方案的,九成九是书呆子,不可能有出息。于是刘邦就请郦食其谋划夺取陈留之事。

郦食其果然有解决方案,就听他说:“这个陈留县呢,县令是我的好朋友,我可以去劝说县令投降你。如果他不答应,我就在城中做卧底,配合你的进攻。你看如何?”

刘邦大喜,就派郦食其去陈留。郦食其此去,暴露了他的另一面真实的身份。

杀手兼职说客

在老史书上的人物分类中,郦食其被归入说客一类,因为他嘴巴超级能说。但能说也未必有效果,话不在多,要说在恰当的时机,说到关键之处,这才是对一个说客的基本素质要求。

郦食其在说客的专业精深度上,明显差着火候。

却说郦食其来到陈留城,与老朋友县令会面。郦食其开始说道:“老兄,我真的有点替你担心呀。你看现在的国际形势,是这个样子的。这个秦政呢,太残暴了,所以天下共叛之。这时候的你,如果和天下人站在一起,就可以建功立业。但如果站错了队,独为亡秦婴城而坚守,那就有点不明智,缺心眼了。”

县令听了,当场把筷子一扔:“老郦,你胡说些什么?这话是你该说的吗?我问你,咱们秦国,有法律吧?有没有?有法律你就该守法!法律是怎么规定的?是不是规定了老百姓不可以造反?有没有这个规定?有这个规定就应该执行!少跟我扯什么恶法善法,甭管是恶法善法,都是法!咱们秦国最大的问题是什么?不是缺少法律,法律条文多的是,而是在实践之中,有法不依,执法不严!这才搞得天下大乱,盗贼四起。如果认真执法,这世上哪还有人敢做强盗呢?还有,老郦,你是老同志了,以后说话要注意。说什么亡秦婴城,这话是你该说的吗?你说这种话,就已经属于严重的刑事犯罪了,理应严打!”

郦食其讪笑道:“你看你,这不是咱们私下里聊天吗?你搞得像什么似的,真扫兴。”

听郦食其这么一说,县令也觉得自己有点较真了,悻悻地道:“总之一句话,老郦你以后要注意着点,不能再说那些违反国家法律的言论了。言论自由,也是有边界的,不能乱说。好了,喝酒吧。”

于是双方继续喝酒,可是郦食其的心里,却是气恼交加。自己已经在刘邦面前夸了海口,说自己嘴巴超级厉害,不承想第一次出场,就落得个这种结果。这要是让刘邦知道了,以后自己还怎么混?

你不仁,那就不能怪兄弟不讲情面了!

为维护一个说客的尊严,郦食其心中杀意顿起。

县令却毫无所知,到了晚上,就像以前那样,留郦食其在客房里睡。两人是多年朋友,县衙里的情形,郦食其是清清楚楚的。等到了半夜,他摸了把切菜刀出来,蹑手蹑脚走进县令的卧房,把刀刃按在县令的颈子上,用力地锯呀锯,终于把老朋友的脑壳,生生地锯了下来。

找块布把脑壳包起来,郦食其利用自己熟悉路径的优势,半夜里偷偷爬上城墙,跳墙而走,回到高阳聚向刘邦汇报工作。

见郦食其拎着老朋友的脑壳回来,刘邦应该醒过神来了。原来这个郦食其,是用杀手的技巧,维持自己说客的职业尊严。可既然如此,你就应该当一个杀手,而不应该非要做说客,技艺不精,你迟早会害死自己的呀。

但刘邦没管这事,也可能是没想这么多,总之这里有颗脑壳,就可以拿来用一用。于是刘邦统兵去攻陈留,命士卒以竹竿挑起县令的脑壳,要求陈留守军投降。守将失其首脑,乱成一团,再被刘邦威逼利诱,终于有些人害怕了,打开城门向刘邦投降。

兵不血刃,智取陈留,这算是刘邦的第十八场仗了,而且是成本最低、收益最高的一仗。

从这天刘邦就意识到,仗就应该这么个打法,拎刀子决于两军阵前,硬碰硬,那是缺心眼人士的最佳选择,不是他刘邦的。

拿下陈留,获得了陈留的军队,以及大量的军资、粮食和财物。刘邦兴奋不已,封了郦食其为广武君。现在的刘邦,虽然不过是个砀郡长,但楚怀王封了他为武安侯。以侯封君,他是有这个资格的。

从此郦食其就加盟刘邦团队,专职鼓动唇舌,劝说对方投降。但他真的不该干这个工作,业务能力不行。但郦食其这人很怪,明知自己业务能力不足,却非要卯住这个工作不可。这就为他未来的悲剧,埋下了必然的伏笔。

郦食其又为刘邦引荐了自己的弟弟郦商,郦商也是个有本事的人,统率了傻瓜少年四千多人而来,使刘邦的兵力扩充到了两万之众。刘邦大喜,以郦商为将军,令其统陈留军及自己的少年子弟。

这时候,项羽于钜鹿大败秦兵的消息传来,这对刘邦是个惊喜交加、恐惧不已的事件。仗打赢了,秦军的主力被击溃,这当然是好消息。但打赢这仗的不是自己,项羽趁势崛起,这对刘邦来说又是个坏消息。

于是刘邦不敢再逗留,抓紧时间向西进发,希望能够抢在项羽之前先进关中。于是新一轮的行军征战,又开始了。

步步血战

出兵高阳聚,刘邦率师西行,步步血战,步步艰难。

前面是开封城——刘邦面对的这座开封城,距离现在的开封有五十多里。秦将赵贲,统一队兵马,阻于前方。

刘邦仔细观察——主要是观察两件事:一是赵贲军是不是孤军,附近有没有其他秦军相互配合。二是观察赵贲的兵员人数有多少,比自己人多就赶紧走开,比自己人少,那就不客气了。经观察,赵贲是一支孤军,前后没有与之相呼应的秦兵,而且兵员人数少于自己。

群情激愤,人人请战,刘邦也很激动,于是兵分三路,奔袭赵贲。

第一路是靳歙,他的任务是直闯赵贲大营,与之对决。

第二路是卖丝缯出身的商贩灌婴,他不卖丝缯好多年,已经成为了战场上威名赫赫的猛将。他的任务是侧击秦兵大营。

第三路是魏国的骑兵,由傅宽统率,从另一个侧面重击赵贲,务欲使其崩溃为快。

余者统统由刘邦统领,以曹参、樊哙为先锋,以夏侯婴的兵车为主力,趁赵贲力绌之际,从后面包抄,并迅速抢占开封城。

大战开始了,号角惊天,战鼓齐鸣,四路人马发疯一样向秦兵冲了过去。赵贲不察,顿时陷入了慌乱之中,但此人临危不乱,居然不战而走,立即卷旗入城,被靳歙衔尾追杀,直砍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据不完全统计,这一仗,靳歙共斩杀了秦军骑兵十人,斩杀大将一人,割下秦兵的首级五十七颗,而且还捎带俘虏了七十三名秦兵。

这个靳歙不是人。他连杀带抓,搞掉了秦兵一百四十一人——但如果他手下有千数来人,搞出这么个业绩来,是很正常的。

这么大的战功,非得奖励不可,刘邦赐靳歙为临平君。

唯一能够与靳歙比拼的,只有樊哙。樊哙第一个登上开封城墙,杀死一个侦察兵的小头目,斩敌首六十八颗,俘虏敌兵二十七人。但是赵贲已经退入城中,刘邦不明城中情形,生恐有失,急令樊哙撤回。

这时候刘邦的心里,已经对守城的百姓产生了重重顾虑。他觉得,是应该再提醒百姓们一次:经由秦始皇的成功改造,你们百姓只是工具。谁在城里管制,你们就得替谁守城。秦兵在城里,你们替秦兵守。倘我刘邦进了城,你们就得替我刘邦守。替我刘邦守的时候,认真点没关系,但替秦兵守的时候,能不能别这么较真?能不能?毕竟这座城,跟你们没半点关系。

攻开封而未克,是刘邦的第十九场仗了。

这场仗不好说是输是赢,虽然击败了秦将赵贲,但开封未能如愿攻克,部队找不到个落脚休整的地方,这让刘邦心里很上火。

只能绕过开封,向西而行——希望赵贲不要突然从后面追出来才好。

行至白马,再遇秦将杨熊阻路,一场激战又开始了。

杨熊之战,晦涩难明。从当时的情况来看,这一点又分为上半场和下半场,上半场在白马打过之后,双方狂奔到曲遇这么个小地方,又展开了下半场的赛事。

曲遇之战,大概应该还是四路人马:

刘邦亲统一路,樊哙与曹参为先锋。这一战立功的是曹参,俘虏了秦司马及御史各一人。

傅宽统领的魏国骑兵,表现极凶,斩杀敌首级十二粒,刘邦赐予爵位。没说是什么爵位,但应该是个楚国的五大夫。

夏侯婴的兵车战队打得最狠,战报上说,夏侯婴俘虏敌兵六十八人,收降士兵八百五十人,还缴获金印一匣。

第四路的灌婴,表现也很不错,因其奋力拼杀,受到刘邦通报嘉奖,被赐予执帛的爵位,号为宣陵郡。

注意这场战事中曹参的收获,他居然俘虏了御史一个。御史可是朝官,这说明了什么呢?

这分明是一支领导干部考察团,正在附近一带的按摩房里亲切慰问女群众,不幸遭遇刘邦。所以杨熊才会白马不战而走,应该是他负有保护领导的重大责任,不敢轻易开战,逃到了曲遇,还是被刘邦捉走了一名小领导。

确证此事的最大证据,就是秦二世在第一时间知道了这场战役——能够把消息报到秦二世的办公桌上,这名领导的级别小不了。奈何刘邦眼拙,不识领导真面目,只缘身在战场上。再加上让领导先走的传统作祟,所以刘邦打了半天,只抓住了个小领导,却让大号的领导溜了。而且时过境迁,因为刘邦没有下令复原曲遇之战,所以此事湮没于史。

但领导受到了惊吓,是很悲愤的。杨熊保护不力,自然要追究刑事责任。御使从咸阳出发,不辞辛苦来找杨熊,最后在荥阳找到了正在积极备战,准备对抗刘邦的杨熊。

失职的杨熊,被当场斩首示众。

遭遇战国老将军

曲遇激战杨熊,是刘邦的第二十场仗了。

连续两场激战,开封城外战赵贲,曲遇战杨熊,都是野战,这让刘邦心力交瘁。于是他考虑,有必要完成他的业绩表上的第二次屠城,以便在屠城方面追上项羽。

地点,选择在颍川郡。

颍川在南,荥阳在西。欲入关中,必须要先攻荥阳。而刘邦却突然掉了个头,南向而屠颍川。他这样做,是怎样考虑的呢?

屠城的目的,是为了表明他进城的真诚愿望。刘邦真的不想再打野战了,太累。而且你一路打过来,留下后方一路的敌人城池,这就叫孤军深入,再闭着眼睛往前走,会死得很惨的。

《史记·高祖本纪》称:“南攻颍阳,屠之。”

《资治通鉴》卷八称:“夏,四月,沛公南攻颍川,屠之。”

这次残暴的屠城,估计起来,是因为刘邦陷入了极度的心理恐慌之中。自从他离开陈留以来,就再也没找到个落脚的地儿,从开始到白马,再到曲遇,始终是打野战。这种仗再打下去,就会很危险。没有根据地,没有后勤给养,又是在生疏的地盘上,一旦秦军反扑,只怕大家再也没机会回家了。

另一种可能,血屠颍川,有可能是张良的建议。因为颍川地处战国年间的老韩国,早在项梁未战死之前,那时候张良追随刘邦,向项梁建议派兵恢复韩国。但项梁恶作剧,只给了张良和韩王千号人马。当时张良和韩王成功夺取了几座空城,屁股还没坐稳,秦兵就打来了,轻易就将他们赶出城。从此张良就被迫转入了艰苦的游击战。

计算日期,张良率千人之众打回韩国,沦为游击疲师,是公元前208年上半年的事,而现在他来找刘邦,已经是公元前207年三月了,整整一年的游击战,张良居然没被人打死,堪称奇迹。

所以,张良是绝不会阻拦刘邦屠城的。相反,我们有充足的证据,证明他就是屠城的主谋——颍川城被屠光之后,全郡震恐,都被刘邦吓坏了。而张良从此主持郡内军政,带着刘邦的军队,去找以前那些不臣服的城池算账。

张良已经在韩地流浪了整整一年,对当地的秦兵布置情况,比谁都清楚。有他带路,刘邦终于又进入了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快乐时期。正在攻城略地之际,突然听到了一个负面消息:赵国别将司马卬,于河内方面有异动,明显是想要渡过黄河,抢先一步进入函谷关。

先入关者,王也。这是前段时间楚怀王跟诸将的约定。刘邦很想称王,当然不允许赵军抢先一步,先行抢占平阴。此地有河津南渡口,距离孟津一箭之遥。据《史记·高祖本纪》及《资治通鉴》记载:“沛公乃北攻平阴,绝河津南。”

后期有武国卿、葛中岳合著的《中国战争史》书中记载说:“刘邦为着制止赵军这一行动,乃北攻平阴,断绝赵军渡河通道,阻止其向河南发展。”

但所有的记载都没有解释,刘邦这样做,何以就断绝了赵军的西进之路,你刘邦打你的,我自己进函谷关,不可以吗?

不可以!

刘邦要在赵国的前行之路上,画一条红线。这条线都是刘邦的势力范围,倘赵兵敢越雷池一步,那就要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要知道,刘邦所率领的是楚军,和项羽是一家的。而项羽的钜鹿之战,破釜沉舟,才救了这个赵国别将司马卬的老命。纵然是司马卬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碰楚军一下。一旦楚军表明了自己要先入关的目的,司马卬只能乖乖走开。

所以,刘邦为了警告赵军司马卬,就绕到洛阳,去堵赵军的路,行至尸乡,突然遇到了老熟人——开封府秦将赵贲。

原来赵贲一直跟在刘邦后面,这时候突然杀了出来。大家最讨厌赵贲这家伙了,不让大家入开封城,害得大家没个落脚地儿。见到他,曹参、周勃、樊哙一拥而上,开始群殴。后面还有个灌婴,奇兵突出,向赵贲重力冲击。赵贲招架不住这群狠人,急忙退军了。

前方就是洛阳,又见秦兵阻路。没奈何,还得继续厮杀。《史记·太祖本纪》称:“当是时,赵别将司马卬方欲渡河入关,沛公乃北攻平阴,绝河津。南,战雒阳东,军不利。”在这里,军不利的意思很好理解,就是打输了。

功高莫过于护驾,计毒莫过于绝粮。正因为刘邦打输了,所以手下兄弟拼死保护,反而多人荣立战功。郦商因为攻打雒阳军队而立功:绝河津,破秦军雒阳东——他居然因大破秦军而立功,真是怪事。

还有夏侯婴,他的战功更离谱——“因复常奉车从击秦军雒阳东,以兵车趣攻战疾,赐爵封转为滕公”(《史记·樊郦滕灌列传第三十五》)。这里说,夏侯婴又曾指挥兵车,跟随刘邦在洛阳以东袭击秦军,他驾车冲锋陷阵,风驰电掣,奋力搏杀,刘邦赐他滕公的封爵。

刘邦自己不过是个沛公,竟然敢封夏侯婴为滕公,这也太离谱了吧?

还有个丝缯商贩灌婴,他同样也在这场战役中立功。一场所有人都立功的战役,却打输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很明显,这一仗应该是秦兵突如其来,打蛇击三寸,径取刘邦头。刘邦被秦兵困住了,所以曹参、周勃、樊哙、郦商、夏侯婴及灌婴等人,才拼了老命,死保刘邦,击退赵贲。所以这场仗大家输得极惨,但诸位兄弟,统统立功。

雒阳城东一战,刘邦蒙受了很大的损失,不得已绕行轘辕,退到阳城。这时韩王和张良,带着自己的游击队跟着刘邦走。刘邦命令韩王成留守阳翟,而他则带着张良,尽收军中马骑,向南阳方向挺进。

行至犨县东,遭遇到了战国年间的老将:桓齮。

桓齮,他在刘邦二十一岁那年,具体的年份是公元前236年,那一年是秦始皇推动灭亡六国计划第一年。当时的桓齮就是从南阳出发,配合另外两队秦军,去打赵国。不料赵国派出战国时代的第一名将李牧出场,桓齮等人不敢应战,只好退军。

隔了一年,刘邦已经二十三岁了,秦始皇又派了这个桓齮去打赵国,结果桓齮惨被李牧给包了饺子,全军覆没,桓齮率卫队拼死逃出。再后来,名将李牧被秦始皇以反间计害死,秦国终于攻克赵国,续下列国,一统六合。而桓齮这老兄,仍然是出任南阳郡守。

首战赵国,刘邦才二十一岁,现在刘邦已经五十岁了,二十九年过去,这个桓齮居然还活着,还要和刘邦对垒交战。可见这桓齮不过是秦始皇和刘邦的同龄人,首战赵国的那一年,他应该和刘邦的年岁,相差无几。

但是在我们的传统印象中,战国时代的李牧,和秦汉时代的刘邦,仿佛两个时空的生物,现在两个时空的生物突然遭遇,让我们顿时感到极度的不适应。

不适应也没办法,也得打。面对这位李牧时代的老将,刘邦下令攻击。

老将军爱卖萌

犨县之战,战国年代的老将军桓齮,面对着他的同龄人刘邦,或许他心里会想,眼前这个五十岁的老头,未必有二十九年前的赵国名将李牧厉害。有本事你不早使出来?都五十岁了,还折腾个什么劲?

但甫一交手,桓齮就明白了,难怪刘邦要沉寂二十九年才出手,他必须要熬死他唯一的克星秦始皇。

犨县一战,曹参、樊哙及周勃三员猛将杀得极猛,轻松攻破犨县军队的阵列。当时老将军桓齮叹息一声,掉头就走。他不入南阳,而是径直逃入宛城,紧紧地关上城门,闭关自守。

刘邦气势汹汹地追来,将宛城团团围困,开始攻打。等打起来的时候,刘邦这才发现,难怪桓齮老头要逃入宛城。这座城,已经被桓齮苦心经营了二十九年,早在战国年间他就守在这座城里,把个宛城修治得固若金汤,根本打不下来。

一旦遇到打不明白的仗,必然有人立战报——在宛城,在这座根本打不下来的城池前,樊哙的军功表上,报称他率先登城,斩首八级,俘虏四十四人。被赐爵,封号贤成君。

贤成君是个极文雅的爵号,跟斩首八级显然不是那么配套,这表明刘邦泄气了。算了,照老规矩,凡是打不下来的城池,一律放弃不打,去找没有秦兵守卫的空城,保准打胜仗。

于是刘邦下令军队开拔,丢下宛城不理,继续向咸阳挺进。军队已经出发了,不想张良却突然拦在刘邦的马前,说道:“不可以,宛城必须要打。我理解你着急挺进咸阳的心情,但这时候秦军的力量还很大,再往前走,必然会遇到更多秦军。如果现在不攻克宛城,到时候桓齮这老家伙突然从城里冲出来,与前面阻路的秦军两面夹攻,你就死定了。”

刘邦一狠心,说:“对,你说得太对了,不过宛城真的打不下来,要不然……要不然咱们干脆吓死桓齮老妖怪吧!”

于是刘邦命令所有部队,全部收起旗帜,悄无声息地急行军,走小道于黎明前赶到宛城脚下,突然之间亮出旗帜,把宛城团团围困了起来——围宛城三匝。

老将桓齮本以为刘邦已经走了,刚刚松了一口气,突然发现刘邦又回来了,而且悄无声息,来势凶狠,明摆着是不打下宛城不罢休。史书上说,当时桓齮就绝望了,想要自杀。

桓齮好歹也是见过大阵仗的人,几次和名将李牧对阵,怎么会这么脆弱,说自杀就自杀呢?

这是因为往后还有变局。相关史料称,正当桓齮准备自杀的时候,他的门客舍人陈恢说:“莫急莫急,还不到最后时刻,等我去找刘邦谈谈,再自杀也不迟。”

于是这个陈恢缒下城墙,来见刘邦,说:“我听说,足下和楚怀王有约定,先入关者,王也。现在的情形,是这样子的,宛是大郡治所,与此相邻的城市就有几十座。人口多,粮食足,军民之所以不降,是因为大家都认为投降之后必然被屠城,只有死路一条,所以大家才拼死防守。足下如果死盯着宛城不放,长期停留在这里攻城,士兵的伤亡一定会很多。如果久攻不下,被迫撤走,宛城军民必然出城追杀,不死不休。这样一来,不仅足下先入咸阳的计划要落空,而且还要遭受强大的宛军的袭击。我替足下着想,最好能够达成共识,定个条件,允许宛城军民投降。再封南阳郡守为侯,还是让他留守南阳,这样一来,足下就可以带着宛城的士兵,跟你一道进军咸阳。那些还没有投降的城市,听到这个消息,也一定会大开城门,迎请足下入内。那么足下就可以不战而胜,兵不血刃,一路顺风,通行无阻地入关。”

刘邦听了大喜,就立即答应陈恢的要求。于是南阳郡守桓齮正式向刘邦投降,刘邦封他为殷侯。陈恢也因此受封食邑千户,就是他可以领取一千户人家的税收的意思。

这时候我们就明白了,原来桓齮所谓的要自杀,不过是这老头卖萌,目的是打悲情牌,不仅要让刘邦放过他,还想从刘邦这里弄个爵位干干。原来这位战国年代的老将军,竟然是个老滑头,见不得阵仗。这就难怪他在战国时代,被李牧打得全军覆没了。

像桓齮这样的人物,在秦始皇手下,居然也能够平灭六国,可知当时的六国是多么没出息。正所谓灭六者,六国也,非秦也。秦始皇能够灭六国,军事战场上的胜利只是一个侧面,主战场还在各国的权力争斗上。比如说,当年赵国的大将李牧,秦国这边根本没人是他的对手,但是秦始皇派人施反间计,唆使赵王杀掉李牧,自毁长城,最终导致了赵国的灭亡。

当秦国把所有的诸侯国全部消灭之后,现在终于轮到他自己了。老将军桓齮对此看得明明白白,所以他才不肯为大秦帝国殉葬,从现在起,正式跳到了刘邦这条新船上来。

宛城这个处理办法,叫约降封守。意思就是当地承认投降,但领导班子不动,而且还要封爵许愿。条件是从此成为刘邦的后方,为刘邦进军咸阳提供后勤支持。这笔买卖刘邦赚大了,桓齮投降后,郡西各城均大开城门,迎请刘邦军队入内。

于是刘邦继续前进,抵达丹水,又出现了麻烦。但这个麻烦不是刘邦的麻烦,而是史书记载的麻烦。

《史记·高祖本纪》中,记述刘邦的下一步行程,称:“至丹水,高武侯鳃、襄侯王陵降西陵。”

这里说,刘邦继续行进到丹水,高武侯鳃,以及襄侯王陵,都跑来投奔了。这里说的王陵,正是早年前沛县的老大,刘邦年轻时节,就是在大佬王陵手下,做小兄弟的。现在老大来了,管以前的小兄弟叫老大,此诚人间极快乐事耳。

但是且慢,同一本《史记》,趁人不注意又推翻了这个说法:

王陵者,故沛人,始为县豪,高祖微时,兄事陵。陵少文,任气,好直言。及高祖起沛,入至咸阳,陵亦自聚党数千人,居南阳,不肯从沛公。

这一段记载出自《史记·陈丞相世家第二十六》,内容是说当年的大佬王陵,并不买刘邦的账——“居南阳,不肯从沛公”。

那么这个大佬王陵,到底买不买刘邦的账呢?

他有买,也有不买,介于买与不买之间。

大哥重口味

想要弄清楚王陵是否买了刘邦的账,这得从一个叫张苍的人说起。

张苍是阳武人,他非常喜欢图书、音律及历法。早在秦始皇时代,他曾经担任过御史,掌管宫中的各种文书档案。后来,他不知犯了什么罪,害怕被追究,就偷偷跑回家了。不久刘邦起事,攻城略地,经过阳武,于是张苍就主动找来求职,以宾客的身份,从此跟在刘邦身边。

南阳之战,桓齮投降,张苍是亲历者。但张苍这个人,感觉有点不大对头,他好像有犯罪的习惯,在秦始皇那边他犯罪,到了刘邦这边,又犯了罪。

张苍能从秦始皇身边逃掉,在刘邦这边却逃不掉,他被判斩首。

斩首的程序也很简单,受刑者先要把衣服脱下来——那年月,衣服可比人命值钱。脱了衣服之后,光身子趴在刑具上,等待受刑。当时张苍就是这么个样子,光屁股趴在刑具上,正提心吊胆地等待着钢刀落下,旁边溜溜达达过来一个人。

王陵。

看到要杀人,王陵来了情绪,急忙凑上前细看。却发现刑具之上,趴着白花花的一大团。原来张苍身体肥胖,皮肤白皙,撅屁股趴下的时候,整个人就像一粒硕大的葫芦籽——“身长大,肥白如瓠”。当时王陵一见大惊,就去找刘邦,替张苍说情,理由则是——张苍长得比较肥美,肥美难得,建议不要杀。

昔日的大哥找上门来说情,又是桩可有可无的事,刘邦就卖了王陵这么个情面。于是张苍就逃过了一劫。

这件事,记载在《史记·张丞相列传第三十六》之中:

张丞相苍者,阳武人也。好书律历。秦时为御史,主柱下方书。有罪,亡归。及沛公略地过阳武,苍以客从攻南阳。苍坐法当斩,解衣伏质,身长大,肥白如瓠,时王陵见而怪其美士,乃言沛公,赦勿斩。遂从西入武关,至咸阳。

被王陵说情救了一条命,张苍却突然时来运转,不久后抖了起来,竟然当上了丞相。做了丞相后,张苍思前想后,越想越是感激王陵,如果不是王陵说情,救了自己这条老命,当年在南阳就死掉了,哪还有机会享受丞相的幸福日子?

从此张苍以王陵的父亲为父亲,以王陵的母亲为母亲。当时汉朝的朝政,是每上班五天,休息一天。到了休息日,张苍就会来到王陵的府中,恭恭敬敬地侍奉王陵母亲吃饭,等老太太吃好了,张苍这才敢回家。

张苍德王陵。王陵者,安国侯也。及苍贵,常父事王陵。陵死后,苍为丞相,洗沐,常先朝陵夫人上食,然后敢归家。(《史记·张丞相列传第三十六》)

突然说起张苍这件事,只是为了证明,当刘邦在南阳郡的时候,确实与早年的大哥王陵胜利会师了。而且,当时的王陵,还为正要被处死刑的张苍说情,救了张苍的性命,这事假不了。

既然小兄弟刘邦,已经和大哥王陵胜利会师了,怎么同样一本《史记》,在“陈丞相世家”中却又说王陵不肯归附呢?

答案正在张苍这件事情上。请注意王陵替张苍求情的理由——“见而怪其美士”。就是说,王陵被张苍一身雪白的五花肉给打动了,因此去找刘邦说情。

一身雪白的五花肉,也能成为说情的理由,这岂不是莫名其妙?

从《史记》这本书的内容上来看,分明是修史者司马迁,也对这个怪异理由忧心忡忡,担心大哥王陵会不会是重口味,性取向存在偏差,所以花费精力,对王陵和张苍的私生活进行了严肃的调查,调查结果如下:

初,张苍父长不满五尺,及生苍,苍长八尺馀,为侯、丞相。苍子复长。及孙类,长六尺馀,坐法失侯。苍之免相后,老,口中无齿,食乳,女子为乳母。妻妾以百数,尝孕者不复幸。苍年百有岁而卒。《史记·张丞相列传第三十六》

在这里,司马迁对张苍的私生活,表示出高度的关注。先是仔细研究了张苍的父母及家庭情况,最后落在张苍糜烂的私生活上。发现张苍年老之后,牙齿掉光,专门吃女人的奶,有妻妾一百多人,妻妾一旦怀上身孕,他就不再接近,马上换人。这证明了张苍是个专注于传宗接代的男人,他的性取向没问题。

张苍口味正常,可知王陵也不是重口味。大家都是正常人,王陵替张苍求情的理由却极不正常。这就只能证明另一件事:王陵之所以以这个怪异理由来说情,就是因为这个理由不是理由。

不是理由是什么呢?

是昔日的大哥,对现在抖起来的小兄弟的一次试探。试探小兄弟心里是不是还有大哥,是不是还听大哥的话。

如果王陵以其他正常理由来说情,就不是试探了,而是说道理。只有不是理由的理由,完全不讲道理,才足以试探小弟的心思。从情形上来看,刘邦巧妙地应对了王陵这一挑战,马上释放了张苍,给足了昔日大哥的面子。但在这个过程中,刘邦应该是以他自己特有的方式,让王陵感受到了强大的压力。

所以最后的结果是:虽然王陵和刘邦胜利会师了,但王陵并没有跟着刘邦走。说起来,他终究是刘邦当年的大哥,跟在小弟身后摇旗呐喊,这种事他别扭,刘邦也会别扭,大家还是分开来更好些。

虽然两人分开来,各走各的路,但是大哥王陵为人厚道,除了在张苍事件上要求昔日的小弟给予自己足够的尊重之外,再也未曾难为小弟。而小弟刘邦又是精明过人,要用自己渐渐形成的庞大势力,最终逼迫大哥承认现实——现实就是,小弟已经是大哥了,大哥必须要承认自己是小弟。

总之,南阳与昔日大哥王陵相遇,对刘邦来说意味着一次重大挑战。人际关系之中,最难处理的就是这种尊卑次序的颠倒。两人之中,只要有一个人心理稍有不平衡,就会酿成悲剧,最终是两个人的共同人格破裂。但王陵与刘邦,都是非凡人物,他们妥善处理了自己面对的僵局,巧妙地展现了自己的人格魅力。

当然,在这起以人际交往为内容的隐秘人格争战中,最成功的是刘邦,最获益的,也是刘邦。

此后刘邦引师攻胡阳,又遇到了番君吴芮——他是历史名人,于鄱阳湖建立了鄱阳城,是项梁起兵的鼎力支持者。他的女儿,嫁给了猛将英布的别部将领梅谿,梅谿也来投奔了刘邦。刘邦就带着这个梅谿,大家合伙去攻打析城和郦城,基本上没有发生过实质性的战斗,这些城池就主动开门投降了。

虽然大家急于投降,但樊哙还是找机会杀了个痛快。他在郦县斩首二十四级,俘虏四十人。刘邦拿他没办法,只好再加封赏。

史书称,因为刘邦妥善处理了南阳郡守桓齮的约降封守,让秦国人相信,刘邦所率领的楚军并不凶残,不会对秦国进行报复。所以秦国人对行将到来的改朝换代,表示出足够的宽容态度。

仁者无敌,四夷咸服。刘邦感受到了成功行将到来的巨大荣耀。他又想出个怪招,遣魏国人宁昌去咸阳,去和秦二世谈谈,希望秦二世能够认清形势,主动投降,也免得刘邦这边再费手脚。

宁昌去了还没返回,一个可怕的消息传来:秦将章邯,率所部二十万人,向项羽投降了。此时项羽拥有总兵力六十万人,已经成为天下独一无二的军事巨无霸。没有人能够与他相抗衡,没有人!

刘邦,在这强大力量面前,顿时战栗颤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