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胜军的消失,标志着中国人对西式文明的坚决抗拒态度。而李鸿章以不世的权谋之术,兵不血刃地将常胜军解散,更印证了中国传统文化与世界潮流的不兼容。更可怕的是,替中国人完成这桩功业的李鸿章,日后也将被他的政治对手拖入同样的处境,这意味着中国人对抗世界文明进程的成功与洋务运动的彻底失败。
洋人才是弱者
白齐文落到灰头土脸、必死无疑的地步,是李鸿章以谋略玩儿弄戈登的直接结果。这一系列事件,最奇怪的是,就连出局的舰队司令阿思本,都看明白了李鸿章在玩儿弄戈登,而戈登却毫无防范能力,被玩儿到了极为悲惨的地步。何以如此呢?
其实,李鸿章倒也不是非要玩儿弄戈登不可,虽说戈登高鼻深眼,非我族类,但李鸿章与之还是相交甚欢的。
李鸿章憎恨的是常胜军,不把常胜军玩儿残搞死,李大人难消心头之恨。
想一想,李鸿章初到上海时,无官也无职,无枪也无权。在当时尴尬而绝望的境地中,谁是他最大的敌人?
是常胜军,而不是太平军!
由于常胜军这支奇怪的武装存在,导致李鸿章在沪上开局时万般艰难。当时的情形是,常胜军装备先进,武器犀利,华尔先生与美丽的张梅女士又构成了中西文化结合的典范。再加上常胜军于战场上取得的一连串胜利,这使得常胜军成了上海父老心目中的英雄。这支强势武装的存在,将李鸿章和淮军压得死死的。纵然是淮军出战,赢上一场两场,即使战果能够与常胜军相比,上海父老也未必肯认账。
如果不是李鸿章够狠,硬是把他那光脚板的淮军,训练得比配备着最厉害火枪的常胜军更凶悍,李鸿章所谓的沪上机遇,不过是镜花水月,欺人之谈。
李鸿章的成功人生,是他自己在艰难的环境之中,硬生生打拼出来的。这期间没有丝毫的侥幸,也没有丝毫的运气,全是靠了李鸿章那过人的才干与谋略。这期间只要出上一点点差错,李鸿章早就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了,遑论什么“一万年来谁著史,三千里路欲封侯”。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常胜军千不该万不该从一开始就欺压在李鸿章的脖子上,引发了李鸿章对常胜军的深仇大恨,必欲除之而后快。
此外,常胜军是一支雇佣军,不是中国皇帝陛下的奴才型军人。单只是这个理由,就足以让人上火了。再加上常胜军的军纪太差,那李鸿章大人就更有理由搞死常胜军了。
总之,李鸿章与常胜军之间,主要是私人恩怨,因此这仇恨才难以化解。
理由有了,接下来就是手段,也就是如何搞死常胜军。
李鸿章初到上海时,英法联军刚刚攻入北京城不久,其时中国人闻洋色变,心里对洋人恐惧到了极点。李鸿章是否也有这种恐惧,不太好说,但他到了上海,就天天找机会跟洋人接触,目的就是为了研究洋人。经过一番研究,李鸿章惊讶地发现,洋人其实也是人,只是身上的狐臭较为浓烈而已。而且洋人远离故土,处在异邦中国,实际上心里更加孤寂害怕,之所以耀武扬威,不过是恐吓中国人,以降低自己心里的恐惧而已。
李鸿章意识到,洋人才是真正的弱者。因为在中国,洋人数量稀少,中国人多势众,砍了他们宰了他们,连个喊冤的地方都找不到。而他们如果想对中国人动武,一两个洋鬼子说了又不算,还得经过国会议会的讨论。所以,如果你想搞洋人的话,用中国人博大精深的整人之术就可以了,这远比弄来一群不明真相的群众喊打喊杀更有效果。
于是李鸿章就发挥优良整人之术,狂整常胜军。其方法也简单,就是一个捏住财政拨款的生命线,然后不停地挑动常胜军的内斗。如果常胜军不接受李大人的挑拨,李大人就毫不客气地切断对常胜军的粮草军饷的供应。
所以李鸿章不停地折腾常胜军,攻城时把你叫来,给老子狠狠地打,等城池攻下,立即把常胜军赶走,让你一点儿油水也捞不着。再加上截长补短,一会儿把常胜军调离松江大本营,一会儿又找借口将常胜军拆开,导致常胜军中,人人激愤,个个不平,动不动就哗变。
常胜军心中不忿,动辄哗变,这所有的压力,全都压在了戈登身上。等于是戈登替李鸿章承受了所有的麻烦,不停地干着脏活累活,还落得个帝国主义干涉中国内政的罪名,让戈登先生郁闷到了极点。
最气人的是,李鸿章一边名正言顺地整治常胜军,暗算戈登,一边表面上却和戈登称兄道弟,动不动搂脖子抱腰,要多亲热就有多亲热。这也是整人之术的最高境界:当面称兄道弟,背后猛捅一刀。李鸿章在官场上,向来是堂堂正正,但他也是最精通传统整人之术的,把这些玩意儿拿来给洋人享用,也称得上大长中国人的志气,大灭洋人的威风了。
李鸿章这样的阴损招数,中国人脑子懵懂,还真没几个人看明白,只看到他天天和洋鬼子搂脖子抱腰,此举分明是汉奸行为。而洋人隔岸观火,却看得清清楚楚,不由得对戈登先生的境遇,萌生了强烈的同情。
同情之后,洋人顿时对李鸿章生出无限的敬意。
这才是中国的智者,他知道这个游戏怎么个玩儿法,搞得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却一点儿也不犯规。
但李鸿章既然要玩儿戈登,不是玩儿玩儿就算了的。李鸿章要把戈登玩儿出新的花样,玩儿出新的境界,非得玩儿死戈登不可。
整治常胜军,玩儿弄戈登,只是李鸿章谋略的第一个章节,后面还有更刺激的。
这就是说,后面还有让戈登先生更郁闷的。
投降派扩大会议
可以确信,在李鸿章的玩儿弄之下,戈登先生对他未来的悲剧命运是所有察觉的。这证据就是他不停地接受欧洲记者的采访,同时拼老命写日记写回忆录,以期能够在不幸来临之时,多少替自己挣点儿形象分。
戈登先生在他的笔录里记述说:次日(1863年12月1日星期二),程总兵(程学启)果然来面告,纳王已派三名青年将领来谈判,并请戈登过营相见,这个消息当然使他十分宽慰。当晚十点钟,戈登就到程学启的炮艇上,看见三位英俊的青年军官。戈登跟他们交谈之后,回到自己营中,让这三位将领在程学启的炮艇上过夜。
戈登先生之所以感到宽慰,是因为他的常胜军正在苏州城下遭受到了一连串的惨败。
先是夜战时突然出现了月食,吓坏了常胜军的后续部队,以为是要天塌地陷了,不由分说掉转炮艇就逃,把个戈登先生扔在太平军的炮火之中,差点儿被活活打死。
继而,太平军中最具天才的军事将领李秀成,率领卫队,穿越山间羊肠小道,衔枚疾走,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苏州城,执掌了指挥权。由此导致了戈登先生的又一次惨败。是役也,李秀成亲自指挥太平军,向常胜军发起进攻,戈登如何是李秀成的对手?结果常胜军仅军官就被打死十三名,士兵死掉一百五十四名。
然而这一战是天才将领李秀成最后的辉煌了。李秀成惨遭洪秀全勒索,卖尽府中所有财物才凑足了买路钱,离开南京之后,立即前往淮上,希望联络淮上巨捻张乐行,扭转颓势共取天下。可是他来得迟了一步,那巨捻张乐行,已经被自己手下的兄弟捆绑起来,打包卖给了僧王僧格林沁,被千刀万剐了。李秀成无可奈何,只好返回老巢苏州。
此时太平军大势已去,已经进入了死亡倒计时。李秀成心中最渴望的是清军能够网开一面,让他投降。但是这个可能几乎不存在,他在被俘之后,曾经悲凉地说道:因我粤人,无门他入,我乃国中名将,有何人敢包我投乎!
所以说投降这种事,也要看运气,不是说你想投降就能投降的。李秀成终究是名气太大,又卷入太平军太深,已经注定了命运的悲剧。但李秀成没有机会投降,并不意味着别人也没有机会,而且李秀成也发现了他的手下谁也不肯放过投降机会。
据李秀成自述称:郜永宽这班之人,久悉其有投大清之意,虽悉其所为,我亦不罪。
而且李秀成的自述表明,苏州城中,分明是进行了一次投降派云集的扩大会议:现今我主上蒙尘,其势不久。尔是两湖之人,皆由尔便,尔我不必相害。
李秀成终究是光明磊落之人,话已经说到这份儿上,于是苏州城中,如何与淮军接洽投降,就提上了议事日程。
于是太平军以纳王郜永宽为首,余者有康王汪安钧、宁王周文佳、比王伍贵文,以及大将范启发、张大洲、汪怀武、汪有为等,大家凑在一起,群策群力,集思广益,寻找能够与淮军搭上线的社会关系。
他们找到的是巢湖水帮头子郑国魁。这老郑,细说起来也是个有趣的人物,太平军未来之前,他在水面上讨生活,于是朝廷跑来招安。郑国魁虽然接受了招安,可依旧是在水道上出没,杀人劫财,干他的水盗老本行。不久太平军打来,护王陈坤书命令郑国魁易帜,归附太平军,于是郑国魁把他的旗号换过,仍然是干他杀人劫财的水盗行当。再后来李鸿章来了,再次下令郑国魁易帜,老郑又改过旗号,可仍然是一个水盗。太平军与清军来来往往,郑国魁干脆谁也不招惹,你让我挂什么旗号,我就挂什么旗号,只要不耽误老子劫财杀人,什么事都好商量。
郑国魁始终是一个快乐的水盗头子,从未有过变化。变来变去的,是他所处的外部环境。无论环境如何变化,不改他一颗劫财杀人的“赤子之心”。
但郑国魁心里最仰慕的还是护王陈坤书。郑国魁经常对人说:护王眼有斜疾,人称陈斜眼,他就像是头勇猛的狮子,百万军中来去自如。只可惜与李秀成关系不睦,所以躲到了常州。但迟早,李鸿章也会拿下常州,杀死陈坤书这头斜眼雄狮。
纳王郜永宽派人联系郑国魁,央求与李鸿章的淮军接洽。于是郑国魁以中间人的身份,协助双方展开了半公开半秘密的接触谈判。
但是双方一开始接触,就极不愉快。淮军这边出场的是悍将程学启,可是不承想,太平军郜永宽那一边却对程学启不以为然,他们要求戈登先生在场。
提出这个要求,于太平军而言是必然的。虽然戈登先生和程学启一样,在朝廷的官职只是个记名总兵,但戈登先生是英国人。郜永宽等人看得明明白白,洋人在中国是高人一等的。你看那个白齐文,他虽然已经入了中国籍,可是由于长得高鼻深目,仍然被视为洋人。所以白齐文先生在中国享有极大的特权,他可以劫持常胜军的炮艇投奔苏州,混不下去又风风光光地走人。换个中国人这么搞搞试试,不扒了你的皮才怪。
亲眼所见的事实,让郜永宽等人不得不相信,洋人硬是比中国人高一等。却不想程学启天天和李鸿章一块儿算计戈登,早就把洋人看得透透的,知道洋人其实并不比中国人高级,只是中国人把自己看得太低贱了。
既然郜永宽等人只相信洋人,那就叫戈登来一趟吧。
于是程学启叫上戈登,脱去官服,化装成不明真相的群众,坐一艘小船顺流直下,来到苏州城北的阳澄湖上,和纳王郜永宽、康王汪安钧举行了秘密会晤。
可怜戈登先生,他千不该万不该跑这一趟。只因为他一时缺心眼儿,掺和了苏州城太平军投降之事,导致他的一世英名毁于一旦。而风云一时的常胜军,也因此灰飞烟灭,为天下笑。
李鸿章兵临苏州
双方谈判开始,程学启开宗明义:你们必须杀死李秀成,以表投诚之心。
杀李秀成?郜永宽吓了一跳。他要投降,只是因为太平军大势已去,他实在找不到理由为洪秀全殉葬。但说到杀李秀成,那李秀成是有情有义的英雄,待部下一如兄弟,郜永宽是下不了手的。于是他就嘀咕了句:这个不好办,忠王此时不在苏州城中,你让我怎么杀?
那……你们能不能劝得谭绍光也投降?程学启只好退而求其次。
郜永宽摇头:这也不可能,慕王的家人亲眷,全都在南京城中。如果慕王投降了,那他的家人就会死得很惨。
这个……连续两个要求都被郜永宽驳回,程学启顿时气馁,无话可说了。郜永宽立即发起攻势,提出他们的要求:我们要求,投诚之后必须要保证我们的身家性命,以及家人的性命安全。
程学启:……这是自然,你看你们太平军投过来多少人,李大人可曾亏待过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
郜永宽:虽然如此,我们还需要戈登先生做担保人。
正是这个要求,害死了苏州城投降的八王。可是郜永宽如何能预料到以后的事情?在他的心里,洋人是比中国人高级的,只要戈登先生做了担保人,那么他们的性命就无虞了。
显然,戈登先生也是这样认为的,也认为自己很高级,却完全忘记了自己在李鸿章的眼里不过是一个有趣的玩偶。郜永宽等八王的性命,不让他担保的话,还可能真的不会有什么变数,可现在他做了担保人,那李鸿章可就不客气了。然而戈登先生想不到这一点,再者说他亲眼看到许多太平军投奔过来,李鸿章都是一律重用,看不出郜永宽等人会有什么理由例外。所以,戈登先生就一口答应了下来,愿意担保。
此后,郜永宽又提了一个要求,他希望投诚之后,能够获得总兵的官职。这个要求让程学启勃然大怒,这等于是当面抽程学启嘴巴。因为程学启替淮军出生入死,打了不知多少仗,才不过是个记名总兵的职务,而郜永宽等人寸功未立,张嘴就要做总兵,这岂不是明摆着羞辱程学启吗?
程学启感觉受到了羞辱,郜永宽同样也感觉不爽,他要献出的可是苏州城啊,这是何等的功劳,就给一个总兵怎么了?不行吗?
谈判到此,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郜永宽和汪安钧返回苏州城,而程学启则回来向李鸿章汇报。
李鸿章听了,沉吟良久,说:先等等看,就等三天吧。
三天过后,苏州城中,悄寂无声,不见郜永宽等人有丝毫回音。李鸿章叹气摇头,说:你看看,还是得打,不见个真章,是不行的。
一声令下,淮军潮水般向苏州城涌了过去,只听得城头上枪炮之声震耳欲聋,冲上去的淮军,被打得退了回来。
李鸿章摇头:看来,打也是不行,这座城池根本就没有短期攻克的可能,或者是长时间地围困,或者是……
或者是派人入城去找郜永宽,你到底投降不投降,给个准话吧。
使者潜入苏州城中,两日后回来了,报说已经见到郜永宽,郜永宽称此时忠王李秀成正在城中,忠王心细如发,智计过人,郜永宽等人无法展开行动。
听了这个报告,程学启顿时破口大骂:你娘的郜永宽,你不是说李秀成不在城中吗?噢,这会儿又在城中了?在城中你快点儿下手啊!你可倒好,居然回答无法展开行动。拜托郜永宽,你到底哪句话才是真的?
杀机顿起!
此时,郜永宽等人的悲剧命运,已经无法挽回。
李鸿章也对这个答复极为恼火,他立即下令:强攻苏州城。
这意味着,李鸿章不服李秀成,要和李秀成比试比试。李鸿章与李秀成两人同龄,是同时代最优秀的人,彼此心里存了较量之心,这是难免的。但两人又似乎都在有意识地避开对方,战场上总是不打照面。这应该是两人心中对对方既敬又怕,都恐败在对方手下,让自己的一世英名付诸东流。
但现在,李鸿章的势力正在上升,而李秀成则步入人生最黯淡的时刻。所以李鸿章算准了,此役他必能让李秀成吃不了兜着走,所以下达强攻命令。
苏州城下,二李相争,李鸿章倚仗西洋火炮之优势,而李秀成则是太平军中最得人心的人物,双方各自集结兵力,正面相撞。但见炮弹横飞,硝烟满天,淮军和常胜军数十门大炮齐齐对准苏州城猛烈轰击。而后程学启率淮军中悍勇之士,呐喊着杀了过去。李秀成如何肯示弱?亲自指挥上万名太平军,由最勇猛的慕王谭绍光为帅,冲上营垒,与淮军展开了肉搏。这场恶战从清晨打到中午,李秀成终究难敌淮军与常胜军联手的犀利炮火,被迫退回苏州城,淮军攻占了苏州城外大半的营垒。
此役,淮军战死超过五百人,太平军伤亡数字是淮军的十倍。而苏州城已经暴露在淮军的炮口之下,再也难以支撑。
李鸿章传令,将各地淮军通通调过来,加入攻打苏州城的战役之中。而戈登先生及常胜军却接到命令,离开苏州城。
这就是李鸿章对待戈登及常胜军的态度了,苦活脏活累活,都让你常胜军来干,但等到眼看要成功之时,却把你撵得远远的,让你永远得不到成功,不服你可以去死!
说过了,这么整治常胜军,已经是小意思了,戈登先生已经习惯了忍气吞声。人性就是这样,被欺负的时间长了,潜意识中就认可了这种欺负,已经丧失了反抗的意识和勇气。
但李鸿章要接着欺负善良的戈登先生。伴随着苏州城破,还有一招足以突破戈登先生想象的打击,正等待着他。
推心置腹的忽悠
苏州之战,李秀成黯然神伤。
说到底,李秀成是站错了阵营,导致了势孤力单。他纵然再优秀,也只能以一己之力,独抗曾国藩与李鸿章这两大绝世高手的精英阵营。李秀成没有支持者,也没有能与曾李抗衡的盟友,他不是败在李鸿章之手,而是败在以传统儒家士大夫为核心的精英阵营之手。
这要怪洪秀全屡试不第,迁怒于儒家文化,引发了儒家学者的重重焦虑,也为李秀成带来了太多太多的敌人。但李秀成显然无法认识到这一点,相反,他将苏州之败归结于常胜军的炮火优势。
他说:苏杭之误事,洋鬼作怪,领李抚台之赏,攻我各路城池,攻克苏州等县,非算李鸿章本事,实得洋鬼之能。
伤感之下,心细如发的李秀成立即察觉到了城中的异动,知道他的部属正在酝酿着献城投降之事。但此时的李秀成,已是心力交瘁。不要忘了,他的家人还悬于洪秀全的刀口之下,如果他回去晚了,洪秀全可就要大开杀戒了。
内外交困,李秀成心灰意懒,就带着自己的万人卫队,悄无声息地出城返回南京去了。
李秀成走了,留下来的慕王谭绍光召集郜永宽等人议事,想劝说他们放弃献城投降的想法。
从事发情形上来看,谭绍光应该是已经知道了郜永宽等人要杀自己,而谭绍光本人似乎也不反对这个结果。要知道,谭绍光自知无力回天,如果落在李鸿章之手,按朝廷律令,千刀万剐在所难免,倘若能够选择的话,他宁愿选择死于昔日的手足兄弟之手。
过程正是这样。议事之时,郜永宽在前面对谭绍光说话,吸引谭绍光的注意力,而汪有为则趁机绕到谭绍光身后,当众拔刀,刺杀了谭绍光。
情义英雄,含笑而殁。谭绍光求仁得仁,亦无所怨。只不过苏州城由此失控,引发了全城性的惊恐与轮暴。
当时有个叫谢绥之的书生,跟随淮军的大队人马进入苏州,他收罗城中太平军的图籍笔记,据此撰成《燐血丛钞》四卷,记录了当时所发生的事情:
有顷,又传令云:副将郜大人、伍大人、汪大人、周大人,参将范大人、张大人、汪大人有令:慕王谭绍光已经正法,队下三江两湖兄弟,速速报名免死。于是诸贼竟不知身处贼中,抑在官兵中,相与疑诧,尽若木鸡。又有顷,闻各处杀人声、掳掠声、强奸声,自远而近,疑官兵已至。探之,知两粤贼巢,悉被三江两湖贼劫夺,自是喧嚷终夜,未有静息。
情况就是这样,谭绍光身死之后,郜永宽、汪安钧等人以官兵的口吻发号施令,以清朝官员自居,导致了谭绍光部属大为骇异,不知道自己是居身于太平军之中,还是居身于官兵之中。而后,郜永宽等又发布命令,以地域划分阵营,划到自己阵营的是湖南湖北、江苏浙江江西人,此五省人称之为三江两湖兄弟,享有重新分配财帛妇女的特权。而太平军中的两广兄弟可就惨了,一夜间谭绍光卫队被杀者多达两千人,其所掠夺的金帛女子,复被三江两湖兄弟们占有。伴随着这场血腥大屠杀的,还有大规模的强奸事件发生。
毫无疑问,苏州城的财帛女子这么一个分配法,不可能获得淮军的认可。金银美女从两广太平军手中,转手到了三江两湖太平军手中,这简直是岂有此理。于是淮军入城,又进行了轰轰烈烈的二次革命,对金银美女重新分配。
同样是谢绥之的《燐血丛钞》记述说:
日过午,一声炮响,四起杀声,大兵汹涌而入,无门不破,无处不搜,无人不魂飞天外。盖先有郜贼等伪示安民,遂令故土遗民,亦莫不出乎意料之外,而受莫名其妙之惊。抵暮,官兵仍一律退出。
苏州城被攻克,最兴奋的是英国人。英国朝野奔走相告,《泰晤士报》发布了一条简短的新闻,全文如下:
戈登少校于12月5日占领苏州。
就在英国人民为戈登先生所取得的辉煌军事成就而欢欣鼓舞的时候,戈登却正在苏州城中跳脚大骂,气急败坏。
据戈登先生记载,苏州城被攻克的时候,他正在和李鸿章大吵大闹。他要求李鸿章必须要为常胜军增发两个月的薪水作为奖金,苏州城下,常胜军功不可没,李鸿章不能厚此薄彼。但李鸿章为难地说,按朝廷的律令,军功以斩获的首级计算,当然这在西方人的眼里,看起来有点儿野蛮。可是没有首级,你凭什么说自己劳苦功高啊?不是他李鸿章厚此薄彼,不给常胜军发奖金,而是他没法子向朝廷解释。
戈登先生气坏了,如果李鸿章死活不肯给常胜军发奖金,他戈登肯定又面临着新一轮的哗变。于是他央求道:李鸿章大人,我请求你体谅我的难处。
戈登呀,我怎么可能不体谅你呢?李鸿章推心置腹地忽悠戈登道:可是我这边比你更难啊,你看这苏州城攻下来了,不知有多少人要奖赏,我们是官兵,又不能像太平军那样靠掳掠奖励部属。就算我是心思最灵巧、容貌最俊俏的小媳妇儿,可是家里的米缸空空如也,我也没法子做出美味的饭菜啊。
戈登先生绝望地道:李鸿章大人,我对你如此真诚的忽悠态度,表示强烈的遗憾。现在我正式通知你,我等到下午三点钟,如果仍然没有接到给常胜军颁发奖金的官方文件的话,我将辞去常胜军统领职务。
你呀你,闲着没事天天闹辞职,怎么这么大个人了,还跟个没长大的孩子一样?李鸿章失笑:不过戈登,我真的很好奇,你为什么要等到下午三点钟呢?早一点儿或是迟一点儿,不可以吗?
戈登强忍眼泪:李大人,请你不要再胡扯了,我是认真的。
说完这句话,戈登先生入城,发现谭绍光的尸体无人理会,于是下令将这位英雄的尸体掩埋。之后,戈登回到军营中,写好了书面辞职报告,等李鸿章的消息。
他一直等到下午三点半,也没听到李鸿章那边有丝毫动静。绝望的戈登走出军营,准备去递交辞呈。这时候程学启来了,一进常胜军大营就大呼小叫起来:戈登,我听说你又尥蹶子,跟李大人闹起来了?
苏州城杀降
程学启给戈登带来了一个极为别扭的消息。
李鸿章拒绝支付两个月的薪水作为常胜军的奖金,但考虑到他和戈登先生的交情,他可以做主给常胜军多发一个月的薪水,这已经是他李鸿章所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了。
戈登先生提出的条件,李鸿章只满足他一半。这就是李鸿章整人的阴损之处。如果他一点儿也不满足戈登的条件,那么戈登就有充足的理由辞职了;如果李鸿章彻底满足戈登先生的要求,戈登就可以向常胜军的兄弟们交代了。现在这情形,让戈登既无法辞职,也无法向部属交代,可活活愁死戈登先生了。
只满足你一半的要求,让你所获得的资源不足以支撑,却偏偏对上级无话可说。这个是官场和职场上,上级玩弄下属的最毒诡计。应对这一招的办法,也是官场和职场上一条通行的潜规则,那就是向上级索要超过你的要求一倍的资源。上级给你一半,就恰好支撑了你的项目运行;如果上级分配给你的资源不足一半,那么你就有话可说了。
可怜戈登只是一个工兵,挖坑是他的特长,哪晓得官场之上还有这种阴损招数?面对李鸿章的答复,戈登左右为难,无奈只好召集军官开会,把这个结果通报部属。
果不其然,常胜军的军官们听到这个消息,顿时骚乱起来,大声高呼:李鸿章他欺人太甚,不带这样欺负人的,我们大家一起去,找李鸿章要个说法!戈登手忙脚乱,不停地给军官们做工作,劝了这个劝那个,煞费苦心地替李鸿章编了无数的谎话,说服军官们千万不要闹事。
这里可不是欧洲,军官们如果闹事,那属于不稳定因素,李鸿章铁定会毫不客气地狠狠打击。说不定还会以维持秩序为借口,干脆凶相毕露,彻底消灭常胜军。一旦发生这样可怕的事情,他戈登就没法向大英帝国交差了。
《泰晤士报》称戈登先生占领了苏州,可只有戈登先生心里才明白,是苏州占领了他,他没能力占领苏州。
戈登自述,他担心常胜军中有不明真相的群众闹事,惹来祸端,就密令几名欧洲军官,事先赶到李鸿章坐的船上,保护李鸿章大人。之后,他下令常胜军开拔,走得离李鸿章越远越安全。常胜军列队出发,途中却偏偏遇到了李鸿章那艘悬挂着巨大灯笼的官船。正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常胜军的军官士兵立时鼓噪起来,要冲过去狠揍李鸿章一顿,只是因为看到官船上有几名欧洲军官,手按短枪,不怀好意地看着常胜军,他们才没敢乱来。
正行之际,李鸿章派人追上戈登,诚挚地邀请他参加行将举行的苏州城献城归降大典。
戈登先生摇头拒绝,他委婉地解释说:如果他在场,会使投降的诸王感到屈辱,也会让中国当局难堪。
后面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如果戈登参加了献城归降大典,那么《泰晤士报》一定会这样报道:戈登先生接受了苏州城太平军的投降,并举行了隆重的受降仪式……这事让朝廷知道了,肯定又是大吵大闹,而老百姓又会嚷嚷帝国主义列强又干涉俺们的内政了……总之,这个受降大典,戈登确实不适宜参加。
谢绝之后,忽然看到前方浩浩荡荡,有一队不少于万人的队伍,执旗列枪,杀气腾腾而来。戈登定睛一看,顿时大惊,这支队伍的领队竟是军医马格里。
要知道,欧洲军人重质量不重数量,戈登统领常胜军三千人,就已经让他成为走红欧洲的大明星了。这个军医马格里,李鸿章竟然让他统一万名士兵前来,这简直岂有此理,所以戈登为之震惊。
震惊过后,马格里诚恳地邀请戈登做他的向导,他想进苏州城溜达溜达,也好为自己的中国日记加点儿素材。大家都是洋人,戈登和马格里之间有很强的认同感,于是两人策马返回苏州,登城远望。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城外一里半左右的运河南岸,李鸿章的官船边儿上,聚集了大量的军官士兵,好像发生了什么事一样。但戈登没往心里去,只是闷哼了一声。
几名淮军士兵骑着马,从李鸿章的官船方向向城边疾驰而来,当他们穿越城门的时候,发出了一阵疯狂的叫喊声。
这情形让戈登先生很不满意,于是他叫过来一个在附近的中国军官,告诉他:必须要立即制止这种喧哗,否则他将向李鸿章大人投诉。
中国军官答应了一声,就下城楼去了。少顷,更多的淮军士兵叫喊着冲入城中,开始向四面八方乓乓开枪射击。这激怒了戈登先生,他说:如果李鸿章大人不能约束他的士兵的话,我想我会替他代劳的。
然后两人走下城楼,准备去驱散那些鸣枪抢劫的士兵,这时候一个满身是血的人突然向着戈登冲了过来:戈登先生,戈登先生,不得了了,我是纳王郜永宽的叔叔的家人,现在淮军已经包围了纳王叔叔的府邸,要杀光全家人,求求你快点儿过去,救我们全家一命吧。
什么?戈登先生闻言大惊:这不可能,李鸿章亲口答应的,保证投降士兵及家人的安全。我就是担保人,亲耳听到了李鸿章大人的这个命令。
那人道:戈登先生,我知道你难以相信,只要你来我们家看看,你就知道了。
戈登万难置信,立即起程奔赴郜永宽的叔叔家,那马格里却是极为鸡贼,眼见事情不对劲儿,说了声:我先去趟洗手间……就溜之大吉了。
戈登冲入城中,身后只跟了个翻译。他担心郜永宽的生命安全,先去了纳王府,进门就闭上了眼睛。
纳王府中尸横遍地,所有人都已经被杀死,所有的财物都被抢劫一空。
震惊至极的戈登再去找其他诸王,发现各府情形一般无二。这时候他才相信,李鸿章真的下手了。
可李鸿章为什么要这么干呢?
顾不上想这其中的缘由,戈登飞奔郜永宽叔叔家,来得正好,到了门前,正见大群的淮军手持火枪钢刀,呐喊着杀入门内。戈登大吼一声,冲上前阻止:住手,你们这些强盗,对手无寸铁的俘虏进行屠杀,你们太无耻了!
见来人是戈登,淮军退到门外,却不肯离开,都笑眯眯地看着他,准备等戈登离开之后,大家再进去杀人劫财。戈登气急败坏,当场写了封措辞激烈的抗议书,交给翻译,让翻译给李鸿章送去。翻译走出没多远,就被淮军截住,戈登先生的抗议书被撕得稀烂,翻译则被打个半死后关入一间小黑屋子。
等到半夜,戈登也等不到翻译回来,就跟郜永宽的叔叔商量,先让他去找李鸿章,如果他不出去,眼下这事就没法子解决。郜永宽的叔叔当然不肯放戈登先生离开,在一片撕心裂肺的哭声之中,戈登先生假装听不懂郜永宽叔叔的哀求,出了门去找李鸿章。行至半路,遇到一伙淮军,淮军一口咬定戈登是奸细,气得戈登破口大骂。
大骂无效,戈登先生也被关进了小黑屋。
戈登追杀李鸿章
戈登被淮军关押了一夜,快到天亮,他拿手一推门,咦,门开了。出门再看,关押他的淮军早已不知去向,知道这只是一个拖延他的诡计而已。戈登狂奔到运河边,找了条船,下令将自己的卫队立即调来,进城去保护郜永宽叔叔全家。但当卫队赶到时,那座华丽的府邸已经是空无一人,也没有任何财物。明摆着,财物已经被淮军抢光了,人被淮军杀掉,尸体藏了起来。
戈登气得快要疯掉,冲到东门,看见程学启乘坐一艘炮艇,悠然而来,还热情洋溢地跟戈登打招呼:嘿,戈登先生,好久没见。
戈登破口大骂:程学启,你们都在苏州城里干了些什么?你必须给我一个解释。
我们能在城里干什么,无非是执行李大人的命令而已。程学启嘟囔道:戈登你怎么跟个疯狗似的,逮谁咬谁?不跟你说了。
程学启扬长而去。不一会儿,来了个叫贝莱的美国上校,对戈登说:戈登先生,程学启将军说,你对他有所误会,所以我来这里,看能不能消除你们之间的误会。
这里边没有误会!戈登吼道:昨夜淮军屠城,程学启他必须给我一个解释。
原来你说的是这件事啊。贝莱上校乐了,说:我敢保证程学启将军与昨夜的野蛮行为毫无关系。而且,程将军也是个文明人,极为憎恨这种行为。我是亲眼看到的,程将军今早进城之后,看到尸体流泪痛哭,还亲自枪毙了二十个杀人劫财的士兵。
有这种事?戈登先生听得呆了,心想可能这事确实不能怪程学启,连程学启都不能怪,那就更没理由怪李鸿章了。可是,这事到底怪谁呢?想不明白这其中的关节,他又问道:我想知道纳王郜永宽的情况,他在哪里?
贝莱上校说:这个我不知道,不过郜永宽的儿子在我的营地不远,我可以给你把他带来。
过一会儿,贝莱上校给戈登领过来一个少年。戈登问他:孩子,你父亲现在在哪里?
那少年手指运河:就是在那里,我父亲和其余七王,都被李鸿章大人给砍了头。
砍了头?霎时间戈登眼前一片漆黑。
一点儿也没错,郜永宽等投降的将领,已经被李鸿章全部诱杀。
实际上被杀的,是九个人,号称四王五天将。杀降的过程很简单,郜永宽、周文佳、汪安钧、伍贵文、范启发、张大洲、汪怀武、汪有为等四王五天将来到官船上,谒见巡抚大人。李鸿章亲切接见了他们,肯定了他们在关键时刻反戈一击,弃暗投明,并明确表示,朝廷已经接受了九人的投降条件,郜永宽等现在已经是副将了。
郜永宽听得心花怒放。
然后李鸿章踱开,程学启走进来,向九人传朝廷圣旨,每人赏赐一顶红缨帽。九人急忙跪下戴帽子,这时候十八条大汉出现在九人身后,高高地举起了刀,咔嚓嚓,四王五天将就这样辞别了人世。
在李鸿章写给三弟李鹤章的书信中,这样描述他杀降的过程:
伪纳、比、康、宁四王及五天将投诚,杀慕逆以献省城,厥功甚伟。惟拥众廿万,不肯遣散,求赏总兵、副将官职,又欲割西南半城以处降众,分东北半城以处官府。卧榻之前岂容他人酣睡,致有尾大不掉之虞?因于廿六日诱该降酋九人来谒,温语慰藉,各赏红顶大帽一具,旋密令龚生阳骈戮之,方忠(即程学启,程学启字方忠)立即派队入城轰杀其党。
可见,苏州杀降,是一个事先计划好了的大规模杀戮行动。
史学界公认,苏州杀降是李鸿章一生最大的污点。人家已经投降了,你还杀人家,这还讲不讲道理了?但李鸿章为什么要杀死四王五天将,是个让史学家们痛苦不堪的问题。所以史学家都尽量不提这事,以免有人问起:李鸿章为啥要杀降啊?史学家们不知如何回答,会很丢脸的。
也有的史学家比较聪明,就拿了放大镜在四王五天将身上找毛病,嘿,还真有不少的毛病。郜永宽等人,投降前就开出条件要当总兵,而李鸿章手下第一红人程学启,才只不过是个记名总兵,可知四王五天将有点儿过分了。再者,郜永宽等人投降之后,将其部属集结起来,不准淮军靠近。而且郜永宽还明确拒绝剃发,除非先授他官职,再让他统二十营的人马,否则就不听你的,李鸿章你自己看着办吧。
这个理由,也是李鸿章自己说的,他在写给朝廷的《骈诛八降酋片》之中,就是这么说的。
但是这个理由,不过是瞎扯。
李鸿章杀降的真正原因,戈登心里最是清楚。理由就一个,杀四王五天将,于李鸿章而言有莫大的好处。
什么好处呢?
此时的戈登,正在避免让这种好处转化为现实。他差不多已经接近了崩溃的边缘。他心里最清楚,对于苏州投降的四王五天将,李鸿章是可杀可不杀的,杀有杀的理由,四王五天将都是积年老贼,抢夺的妇女,杀害的无辜老弱,不知凡几,有一千一万个理由可杀。但不杀这九个人也没关系,而李鸿章之所以杀了他们,仅仅是因为:
是他戈登出面担保这些人性命安全的。
李鸿章的目的,只是为了摧毁戈登的信用与威严,进而达到彻底毁灭常胜军的目的。即使李鸿章的目的不是这个,杀降事件的直接后果也是这个。
无耻啊!戈登仰天长嚎起来。
传令,调集常胜军的炮艇,于运河之上追杀李鸿章。
他说:郜永宽等人因我而死,我对不起他们。我要夺回苏州城,交还给太平军,以救赎我对郜永宽等死难者的负疚之心。
戈登追杀李鸿章的概况,1864年1月29日的《泰晤士报》有着详细的报道,报道全文如下:
最近“迦太基”号从上海开来。据云,江苏巡抚向叛军将领建议,不必作无谓牺牲,但他们拒绝投降。于是戈登获得抚台赦免叛将的保证后,亲自向他们担保,这才促成了归降。然而抚台食言,埋伏军兵,趁戈登出外时,下令大肆屠杀,不分男女老幼。戈登闻讯,立即召集少数部下,其中包括魏根斯坦亲王,闯进大营,只见一片令人憎恶的惨象。据亲王说,他们一齐开枪,接连装子弹,射击,清朝官员无一幸免。据云戈登本人枪杀了三十五个清将领。他们直入抚台衙门,但是他早已料到有此一着,戒备森严,无法攻打。每个人都感到可恶之至,大家一致惋惜戈登未能抓住抚台,把他绞死。
曾国藩怕了李鸿章
《泰晤士报》的相关报道,是援引私人笔记,准确度并不是太高。至少,所谓魏根斯坦亲王的证言,就是十足的瞎掰。戈登天大的胆子,也不敢真的对着李鸿章开枪,那意味着他要上军事法庭。
但《泰晤士报》的报道,反映出西方人的态度。事实上,李鸿章苏州杀降是件震惊中外朝野的大事。当曾国藩收到李鸿章的书信时,倒吸了一口冷气,拊掌叹曰:少荃要得,硬是要得,心明眼快,不留后患,实乃……不好,曾国藩急忙把第一幕僚赵烈文叫过来:咱们搜集来的准备弹劾李少荃的黑材料,都在你那里吧?
在,都在我那里。赵烈文问道:夫子,现在咱们就写奏章,弹劾李少荃吗?
这个……曾国藩说:你把黑材料拿过来,先让我看看,不要留下一点点,全部拿过来。
赵烈文把搜集的李鸿章黑材料拿过来,曾国藩抱着进了小黑屋,一把火全都烧掉了。
李鸿章这个学生太狠了,心狠手辣,翻脸无情,曾老师怕死他了。千万不要惹这个狠学生,万一因为弹劾而得罪了他,那后果可就难说了。
于是曾李师徒关系,因为苏州杀降事件的发生,重新回到了蜜月般的正常轨道上来。
曾国藩怕了李鸿章,那是因为他是李鸿章的老师。为了栽培这个弟子,他付出了太多太多的心血,不愿意因为这么一件事,让自己的付出鸡飞蛋打,沦为沉默成本。但对于社会各界的儒家士子而言,他们和李鸿章没有丝毫关系,对此一事表示了极为客观的谴责态度。
如梁启超后来撰写《李鸿章传》一书,指摘曰:
夫杀降已为君子所不取,况降而先有约,且有保人耶?故此举有三罪焉:杀降,背公理,一也;负约食言,二也;欺戈登,负友人,三也。戈登之切齿痛恨,至欲剚刃其腹以泄大忿,不亦宜乎?
看看,连梁启超都知道,李鸿章苏州杀降的唯一输家,就是善良而厚道的戈登先生。连旁观者都看不下去了,试想戈登先生的心情,是多么悲愤而绝望啊!
这时候戈登先生心里明镜似的,他完了,而且常胜军也已经完了。戈登先生就想:嗯,现在的我,必须要像中国人那样思考,先把事情的责任推到别人身上,然后再说这事儿。
戈登先生给英国驻中国公使卜鲁斯写了封公开信,投诉李鸿章,要求卜鲁斯以英国政府的名义,对大清政府施加压力,让李鸿章辞职。
李鸿章平安过关
事实上,戈登先生的这封信,是唯一能够保住常胜军的办法了。
如果英国政府出面,朝廷就不得不慎重考虑这个问题。但是卜鲁斯的脑壳明显进水程度太深,而且他始终对戈登出任常胜军持反对态度,这种严重的私人情绪影响了他的判断。他把戈登先生的投诉书,颠过来倒过去,心说你看这个烂戈登,早就知道你不行,你看你搞砸了吧?你以为大英女皇陛下是你家的老妈子啊?你让女皇陛下干什么,女皇陛下就干什么?
怎么应付戈登先生呢?有了,这老兄厚道善良,最好忽悠。于是卜鲁斯给李鸿章写了封信,敦请李鸿章认清形势,不要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否则……否则也没什么关系,你就走你的吧,卜鲁斯才懒得操这闲心。
卜鲁斯不给力,处处推诿。在上海的诸国领事馆,却旗帜鲜明地声援戈登先生。他们以所有外国侨民的名义,联合签署了一项决议,决议声称:此事很可能使欧洲诸国不会再帮助大清政府,并可能撤回帮清军打仗的所有外国国籍的军官和士兵。
想一想,北京的朝廷看了这个决议,会是什么态度?
都快要乐疯了!
上海各领事馆发布的决议,不过是帮戈登先生的倒忙,徒令李鸿章和北京朝廷开心,而令戈登先生悲摧。
绝望之际,唯一能帮戈登先生的人出现了。英国驻华陆军总司令提勃朗,从上海起程奔赴昆山常胜军大本营,与戈登先生举行了秘密会谈。会谈中,戈登先生明确告诉提勃朗,苏州杀降事件,彻底摧毁了戈登先生的信用。现在的戈登先生,已经没有能力保住常胜军,没有能力保住欧洲诸国在华的唯一合法军事力量了。除非,从现在起,戈登将常胜军的指挥权转移到提勃朗手中,让这支军队不再接受李鸿章或是大清朝廷的调遣。
提勃朗听了戈登先生的话,才明白李鸿章苏州杀降,意在摧毁常胜军。他倒抽了一口冷气,立即接受了戈登先生的要求,带着自己的翻译梅辉立,赶往苏州会晤李鸿章。
两人见面,提勃朗开宗明义,大声道:李鸿章先生,我以一个军人的名义,强烈谴责你在苏州城犯下的无耻罪行。你诱杀九名投降将领,血洗苏州城,导致城中遇难者多达数万人,你这是赤裸裸的反人类、反文明、反社会的野蛮暴行。你的可耻行为,为文明世界所无法容忍。
李鸿章:……会有这么严重?
提勃朗:就是这么严重!现在我要求你,立即就此事对大英帝国做出解释,同时辞去巡抚职务,交出军队的指挥权。还有,如果你认识到自己的罪恶,真心忏悔,你可以写一份书面报告,呈交戈登先生及英国政府,届时英国方面才能考虑其他的解决办法。
李鸿章:……我要向戈登呈交书面报告……
提勃朗:一点儿也没错,你必须要这样做。
李鸿章:不对呀,你是不是弄错了?我不是你们英国人啊,就算是有错,也不应该向你们英国解释啊,我只要向自己家的朝廷解释就可以了。你要是有什么不同意见,可以去找朝廷,好不好?
提勃朗大怒:李鸿章,我是拿你当朋友,才对你提出这个要求。如果你让我找到北京,你知道事件的后果会有多么严重。
李鸿章失笑道:别吓唬我,我可不是吓大的。对了,门在那边,你不要老往墙上撞。
提勃朗最后争取常胜军生存机会的努力宣告失败。等他怒气冲冲地走掉,李鸿章立即坐下来,开始咬着笔杆撰写《骈诛八降酋片》,他写道:
值此时事多艰、中外和好,臣断不敢稍涉卤莽,致坏大局。惟洋人性情反复,罔知事体,如臣梼昧,恐难驾驭合宜。设英公使与总理衙门过于争执,惟有请旨将臣严议治罪,以折服其心。臣不胜感激,悚惶之至。理合附片缕晰密陈。伏乞皇太后、圣上圣鉴。谨奏。
让李鸿章这支笔如此一写,就算此事是他的错,朝廷也没办法批评他。批评了他,就等于朝廷怕了洋人,朝廷怎么好意思说自己怕洋人?如果怕了,又怎么统御如李鸿章这样的雄才?
所以朝廷那边只能咬牙挺住,李鸿章平安过关。
首枚山寨大勋章
虽然李鸿章把戈登搞得极惨,但这完全是为了公事。从私人感情上来说,他是真心喜欢戈登,戈登善良、正直,又能打仗,欺负起来十分顺手,这样的好朋友,不好找啊。
眼下这情形,还不是彻底解决常胜军的时候。苏州城虽然拿下来了,但吴地仍然是淮军与太平军犬牙交错,相互攻战。而且太平军还有个非常可怕的人物——雄狮一样的护王陈坤书,此人正据守常州。
欲取常州,非戈登的常胜军不可,所以一定要和戈登搞好关系。
但现在的戈登,心灵受伤太重,已经识破了李鸿章的用心。一般人做和事佬,戈登根本不会买账,一定要找个够分量的人物出来。而且,这个人还必须是洋人。
找哪个洋人呢?李鸿章拿眼睛一扫上海滩,咦,他相中了老牌帝国主义者赫德。这厮十分奇怪,李鸿章杀降如此大的事件,整个英伦三岛都在抗议,只有赫德默不作声。明摆着,赫德比任何人都聪明,知道英国人这么闹,根本无损李鸿章之分毫,所以他明智地闭紧了嘴巴。
那就让赫德出面吧。
果然,精明透顶的赫德接到李鸿章的请求,立即答应了下来。他心里太清楚了,在李鸿章的智慧与谋略面前,放眼世界是很难找到对手的。如果不是中国太落后、太愚昧拖累了李鸿章,那李鸿章完全有可能成为世界级的重要人物。于是赫德跑了出来,劝说戈登息事宁人,与李鸿章和好如初。
戈登如何肯轻易答应?可是他等了一段时间,见北京朝廷悄无声息,不见丝毫处分李鸿章的意思,于是心里就明白了,他是撼不动李鸿章的,只能认命。
于是李鸿章设下酒筵,专请戈登喝酒。席间作陪的是春风得意的军医马格里。
马格里这厮最近又给李鸿章立下了大功,他劝李鸿章把解散的阿思本舰队上的机器全买回来,李鸿章只花了4944两白银,就买到了一整套西洋机器,选择了苏州城以前郜永宽的纳王府,成立了一家奇怪的工厂,名之为苏州洋炮局。
这家洋炮局,应该算是李鸿章在洋务上迈出的第三步了。第一步是他在上海成立的同文馆,找来一帮人翻译西洋书籍,学习西洋语言。第二步是成立了马格里的炸弹局。此后李鸿章将沿着这条强国之路,一路狂奔下去,直到被正在闭关锁国的日本人赶上并彻底超过为止。
在赫德的陪同下,戈登板着一张脸来了。李鸿章笑脸相迎,恭请戈登先生上座,然后轻描淡写地解释了一下苏州杀降的原因,栽赃说郜永宽等人不服军令,意图造反,所以才……然后李鸿章凑到戈登的耳边,告诉了他一个巨大的好消息。
李鸿章已经上奏朝廷,替戈登请功,请求为戈登先生颁发中国第一枚山寨奖章:头等功臣奖。奖章很快就会发下来。
这个消息,让戈登一下子陷入激动之中。
要知道,英国是有勋功制度的,政府给军人颁发的奖章,标志着重大的家族荣誉,可以世代相传。所以英国军人到处打打杀杀,浴血征战,图的就是能够带枚大勋章回家,荣归乡里。相对于重视军人荣誉的大英帝国,大清帝国是将军人视为没有人格的奴才的,军人一旦有了荣誉感,有了自我人格,就不会再甘心为暴力政权效命,所以大清帝国的军功奖励,只是金帛女子,给你多多的钱,多多的美女,奖章这事就不要想了。
没有勋功制度的大清帝国,却要颁发奖章给戈登,这明摆着就是忽悠了。可这个忽悠恰好切中了戈登先生内心深处的渴望,他将成为第一个从中国皇帝处获得勋章的军人,这个名头足以让他夸耀八百辈子。
看到戈登先生被打动了,李鸿章趁热打铁,又告诉戈登一个好消息:他已经为常胜军准备了七万两银子的犒赏,其中一万两,是给戈登先生个人的。
听了第二个好消息,戈登先生急忙摇头:不不不,我不能拿合同规定的薪资以外的一分钱。如果李大人你一定要给的话,我必须事先请示英国政府。
还要请示英国政府?李鸿章眨了眨眼,细一想也是,山寨大勋章,是属于戈登先生个人的荣誉,收下也没有关系,最好多来几枚,才符合戈登先生的心思。可是一万两银子,如果戈登先生敢揣进自家腰包的话,只怕他的部属不依,英国人民也不答应。
这一手,是不是李鸿章的又一条诡计,还真不好说。因为戈登没办法拿这七万两银子,结果这些银子还存放在李鸿章那里,这等于李鸿章一分银子也没给戈登,就让戈登担上了多吃多占的坏名声。
于李鸿章而言,这次和解来得太及时了,因为没过多久,他最倚重的悍将程学启战死,戈登的常胜军再次在战场上发挥了决定性的作用。
程学启之死
程学启死于嘉兴城下,有种说法是他头部中炮石而死,又有种说法是他被枪弹击中了太阳穴。他受了重伤,一个月后溘然长逝。
临死之前,程学启两手在空中乱抓,好像在和什么人搏斗一样。于是有人说这是九降将的冤魂来向他索命。
这个说法很明显是瞎扯。郜永宽等九降将,生前杀了多少人,掳了多少财,怎么没见那些死者向九降将索命呢?但既然有这么个说法传出来,可知因为苏州杀降,世人对程学启的评价不高。
程学启之死,有力地印证了曾国藩有一张乌鸦嘴。早在程学启追随李鸿章奔赴沪上之时,曾夫子就以手抚着程学启的背,说:好好打,我看好你,你要像张国梁那样,活着干,死了算。
果不其然,程学启的人生历程,与天地会的张国梁一般无二。两人都是因为自己过人的才干,与过于残酷的现实发生了激烈的冲突。张国梁初始在天地会,而程学启则置身于太平军之中,都属于反政府阵营中最优秀的人士。此后,张国梁的家小被太平军杀尽,而程学启的家人也被太平军杀光,两人不得不投奔了政府军阵营。最后,两人又都成为政府军中最有名望的猛将,都进行着无休无止的血战,直到身死魂灭,永久性地退出历史舞台。
与曾国藩、李鸿章相区别的是,张国梁、程学启这种职业军人,是缺乏政治属性的。也就是说,他们没有明确的政治观点,参加太平军或是加入官兵,这对他们来说并无区别,一切取决于他们是否能够适应得了环境中的人际关系。而人际关系的和谐与否,又取决于该政治阵营的极端化程度。
程学启之死,让李鸿章大放悲声,亲自替程学启上奏,请求抚恤。而程学启的死,还把一个和他同类型的人,抛到了孤独与绝望之中。
这个人的名字叫丁汝昌,他是程学启的亲兵卫队长。三十年后的中日甲午海战,就是由他来领衔主演,当然他把戏演砸了。但如果程学启还活着,丁汝昌的人生,未必会是一个悲剧。
此后,李鸿章和戈登这一对交情奇异的兄弟,在常州外围进行扫荡,相继占领宜兴、荆溪,继而又夺取了金坛。到同治三年(1864年)三月二十九日,淮军与常胜军联手,将常州团团围困。
四万淮军向常州城展开猛攻,这其中最给力的,就是戈登常胜军的炮火。虽然据守常州的护王陈坤书作战比之于狮虎更要勇猛,但在常胜军猛烈的炮火之下,陈坤书的勇力根本无法施展,只能用他那双斜视眼,坐看常州城被轰得面目全非,疯狂的淮兵从四面八方拥入城中。
常州攻克,陈坤书被杀。
至此,李鸿章在上海的辉煌接近了尾声。这个阶段称之为以沪平吴,他成功地夺取了整个苏南地区,使得南京洪秀全失去了东线的战略屏障,成为淮军与湘军合围之中一枚已经熟透了的待摘果实。
南京的洪秀全,就交给曾老九曾国荃了。而李鸿章那温柔的目光,转向了憨厚的戈登以及他的常胜军。
是时候了,是结果常胜军的时候了。
李鸿章派了个厉害人物担任杀手:
丁日昌!
老夫少妻传佳话
丁日昌,广东人氏,精明过人,最擅洋务。洋人遇到他,莫不吃尽苦头,但爱国群众恨透了他,认为你一个好端端的中国人,竟然天天和洋人勾肩搭背,搞些谁也看不懂的洋务,这明摆着是大汉奸,于是给丁日昌起了个绰号,叫丁日鬼。
李鸿章是在曾国藩幕府时,与丁日昌相熟的,自从淮军组建,李鸿章就向曾国藩提出索要丁日昌,曾国藩则是理所当然地拒绝了。于是李鸿章干脆绕过老师,直接忽悠丁日昌来上海旅游观光。丁日昌跑来了,李鸿章把他带到马格里的炸弹局,当时就把个丁日昌看呆了。可怜他一个中国人,虽然是中国人中最优秀、最精熟洋务的,又何曾见识过手工锉刀制造炮弹的怪异场景?
从此丁日昌就留在了上海,主要是参与李鸿章的洋务。前段时间郁闷的郭嵩焘赴广东出任巡抚,临走时把钱鼎铭的妹妹扔下了。钱鼎铭怒不可遏,大闹李鸿章的衙门,要求李鸿章出面,替他妹妹讨个说法。李鸿章就借这个机会,让丁日昌去广东看看郭嵩焘。
话说丁日昌抵达广东,先在街头微服私访,听到当地百姓众口不绝地大骂郭嵩焘,丁日昌诧异无比,忍不住拉住百姓询问。
丁日昌问:郭巡抚是贪官吗?
百姓:不贪。
丁日昌问:那么他残暴吗?
百姓:不残暴。
丁日昌不明白了:既然如此,你们为何要骂他?
百姓:你缺心眼儿啊?他要是贪赃枉法,残暴不仁,哪个活腻了敢骂他?
丁日昌:这个……
原来是郭嵩焘太善良,所以老百姓才有勇气欺负他。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之后,丁日昌这才去找郭嵩焘,不想郭嵩焘却对他说了件极诡异极诡异的事情。
郭嵩焘说:我这个人啊,一辈子霉运当头,好事做尽,骂名满身。而且净招惹一些邪祟的怪事,就在我赴任途中,遇到了一件怪事。
有一户人家,姓侯。有一天,侯家十几个人正围着炉子夜坐,侯家媳妇的头巾却突然不见了。等到了晚间,侯家媳妇就开始生病,精神状态明显异常,大仙一样地唠唠叨叨,白天黑夜,抛砖掷瓦,打得侯家人东逃西窜,叫苦连天。明摆着,这女人疯了,但大家都说她被妖物上了身,为妖魅所惑。
又过了几天,侯家后园的六七个大花钵,无缘无故自己翻了过来。这些花钵,沉重无比,绝非人力所能掀翻。此后侯家闹鬼闹得越发厉害,渐有失控之势。又有一天,侯家人再一次十几个人围炉坐着,忽然间侯家媳妇大声惊叫,说是有人在拽她的衣服,细看却什么也看不到。混乱之际,侯家的小妹妹又尖叫起来,她头上的头巾不见了,刚才还戴在她的头上。大家找了好久,也没有找到失踪的头巾,临睡下时,才有人发现,那失踪的头巾,正盖在侯家媳妇的脸上。
正当一家人困惑莫名的时候,郭嵩焘来到外边叩门,说他是去广东赴任的巡抚,要求住宿几夜。
次日郭嵩焘出门,忽然间一块大砖头凌空飞来,擦着郭嵩焘的头皮飞了过去。这时候侯家人才把诸多怪事告诉了郭嵩焘,并说,侯家媳妇做了一个梦,梦到有个鬼物对她说:嘿,小娘子,今天晚上我不能来了,因为新任的巡抚大人郭嵩焘,他要在你们家里借宿。此人为官清正,虽然被人骂得终日以泪洗面,但那是那些骂他的人无法看出他一身正气的缘故。可是我们鬼不同,郭嵩焘一来,那正气冲得我们无法立足。所以呢,我们只有等他离开十余天之后,才敢再回来。
说完了这莫名其妙的鬼故事,郭嵩焘对丁日昌说:老丁,你看这事奇怪不奇怪?我郭嵩焘,本来就是一身邪祟,霉运当头,可是居然还有人要靠了我来驱邪,岂不怪哉?
丁日昌听得连连眨眼,傻傻地看着郭嵩焘,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丁日昌也许听明白了,也许根本就听不懂。郭嵩焘这个故事,是在宣泄他对李鸿章的愤怒和不满。
怎么个宣泄法呢?
是这么一回事儿,话说苏州城拿下,李鸿章已经功成名就,然后他立即给大哥写信,信上说:大哥,我的妻子死了,留下两个女儿,她们的日常生活没人照料,好可怜,好可怜,大哥,她们好可怜呀。
李瀚章回信问:二弟呀,你是啥意思?把话说明白点儿好不好?
李鸿章回信:大哥,你可曾听说太湖望族赵氏?其家乃状元门第,现在赵家有个尚未出阁的女儿,闺名莲儿,和我年龄相仿,只比我小十五岁,是远近闻名的女才子,精通翰墨,妙手女红,性情娴静,美貌端庄。大哥,我想……我想……我想让这美丽的女才子,给我的娃娃当妈妈。
嘿!李瀚章哭笑不得,你李鸿章四十多岁的鳏夫了,居然好意思打人家二十岁出头妙龄少女的主意,真够厚脸皮的。不过话说回来,壮夫少妻,也是人间美事,更何况李鸿章此时名满天下,享誉翰林,赵家的小姑娘说不定也会答应。
于是李瀚章替弟弟出头,找到赵家说亲,赵家何尝不知道李鸿章以武翰林之名,立下了攻克苏州的不世功勋,这样文武双全的绝世大才,又值壮年,遂欣然应允。
1864年1月,状元门第的女才子下嫁鳏夫李鸿章,成为李家的贤内助。而且赵莲儿嫁过来时,身边还有个刚刚十岁的漂亮小丫鬟,后来小丫鬟莫氏长大成人,又嫁给了李鸿章,演绎出一场老夫少妻的奇诡婚姻。
郭嵩焘讲他的鬼故事,是在暗指李鸿章坑害他,有状元门第的美丽女才子自己娶了,却把钱鼎铭家的貌丑暴脾气的妹子推给他,郭嵩焘对此表示强烈的委屈。
委屈就委屈吧,这真是没得法子。娶什么样的妻子,最显露男人的情商,像李鸿章这样智商高情商也高的男人,会娶一个既漂亮又温柔的女子,而像郭嵩焘这样智商高而情商超低的人,就明显缺乏识人的眼光,千挑万选找了个暴脾气的丑妹。说到底,只能怪他自己的情商不争气,所以连累到他在仕途上也是磕磕绊绊。
此后丁日昌在郭嵩焘处,狂抄郭嵩焘制定的洋务规范,抄了厚厚的几大本,带着返回上海。他回来之后,李鸿章见之大喜,认为要想彻底解决常胜军,非丁日昌不可。
李鸿章解散常胜军
于是丁日昌先焚香沐浴,然后飘然而来,与戈登先生相对饮茶。
丁日昌说:戈登啊,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不知该说不该说。
戈登先生:有话请你直说。
丁日昌:是这么回事,我看你是个挺能干的人,为人磊落耿直,战场上又总是冲在最前线,可是你统领的常胜军,怎么总是隔三岔五地闹事哗变呢?
戈登先生:哼,你不说这事,我还不想提呢。怪就怪李抚台,他动不动就断绝我们常胜军的军饷,部属很愤怒,你想他们能不闹事吗?
丁日昌哈哈大笑起来:我要告诉你,你更难受的日子已经来到了。现在常州已经攻克,苏南已经全部收复,太平军大势已去,被死死围在南京孤城中。你的常胜军历史使命已经完结,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仗给你们打,李鸿章大人更没有理由发军饷给你们了,没有军饷,你就等着常胜军的大哗变吧。
戈登先生板着一张脸,不吭声,但心里知道丁日昌说得没错。
就听丁日昌继续说道:戈登啊,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之所以出任常胜军统领,是因为苏南一带需要你们常胜军来打仗。现在仗已经打完了,你再留在常胜军统领这个位置上,恋栈不去,等到大哗变到来之时,只恐你辛辛苦苦积攒的一点儿军功,都会因此而一笔勾销。
戈登先生:丁日昌,你到底什么意思?
丁日昌哈哈大笑:我是什么意思,这还用说吗?老戈,中国有句话叫功成身退,为什么要功成身退呢?就拿你来说,苏南未肃清之前,常胜军是你手中的利器,可以为你带来荣誉与军功。可现在仗打完了,常胜军就成了一枚随时都会爆炸的炸弹,你再不退,就会被这枚炸弹轰的一声,炸得稀烂。
戈登先生:抱歉,丁日昌先生,我知道你说得有道理,但这事不在我的职责范围之内。
丁日昌笑道:但你不要忘了,如果常胜军哗变,责任可是由你一个人承担。那些反对遣散常胜军的人,绝对不会有一个站出来替你分担责任。
看着戈登先生那张绝望的脸,丁日昌将事先拟好的遣散常胜军的书面文件推了过来:戈登,只要你签了字,就可以拿到至少十二万两银子的遣散费用,足以让你向常胜军的部属们交代了。而且,你在遣散文件上签了字,就算是你们英国政府不同意,可如果常胜军再有哗变事件发生,也没有你的责任了。
英国政府不同意……这句话让戈登先生两眼一亮。他心里说,对呀,这支常胜军是欧洲在中国唯一合法的军事武装,英国政府肯定不会答应将其遣散的。如果我坚决不签字,一旦常胜军再有哗变事件发生,那我就要一个人承担所有责任;而如果我签了字,英国政府也不可能答应,那我何不也学一学中国人的谋略,也反过来整一下李鸿章呢?
我签这个字,然后马上朝李鸿章要银子,而后英国政府也不会答应遣散常胜军,那我岂不是白拿了银子,又保住了军队吗?
让李鸿章偷鸡不成蚀把米,以报他多日欺负我之仇,岂不快哉?
就这么办!
戈登想清楚了之后,开心地大笑起来:好,既然你们抚台坚决要求,那我可以签字。
东方谋略传奇
抱歉,我没有收到你们的照会,无法给予你们一个明确的答复。
英国驻上海领事巴夏礼,瞪着一双纯洁的眼睛,向着丁日昌摊开两只手,真诚地撒谎道。
巴夏礼,英国一个铁匠的儿子,自幼家境贫寒。因为太过于贫困,巴夏礼十三岁时就漂洋过海,到日本讨生活。再后来他来到中国,并在北京城外与僧格林沁进行谈判,僧王发现这厮上蹿下跳,在英国人中颇有影响力,就疑心这厮有可能是个英国王爷贝勒之类的,不由分说将其连随从三十九人掳走,并在大牢中虐杀多名随从,所以这巴夏礼,凶名极盛,是个一提到名字就让朝廷胆寒的可怕人物。
虽然他凶名极盛,巴夏礼这厮却是英国人中的异类,身材矮瘦干瘪,两手大得离谱。他有一双真诚的眼睛,一旦他用这双真诚的眼睛注视着你,就表明他又要撒谎了。
现在,巴夏礼就用这双真诚的眼睛看着丁日昌,真诚地撒谎道:真的,我真的没有收到有关解散常胜军的任何文件。
原来,巴夏礼收到戈登先生签字的遣散常胜军的照会,顿时吓了一大跳,知道这事非同小可。如果他同意遣散常胜军,大英帝国那边肯定不会答应,他巴夏礼就成了英国的罪人了;如果他不答应,可人家戈登已经签字了,万一常胜军和中国方面发生冲突,自己可要承担全部的责任。总之,这个照会是不签不妥当,签了更不妥当,到底怎么办呢?
只有一个办法,假装没收到你们的照会,把这件事情拖延下去,然后再慢慢想办法。要知道,常胜军是欧洲在中国唯一合法的军事武装,保存这支军队,就意味着保持欧洲文明对中国的影响,所以此事只能如此处理。
见巴夏礼瞪着眼珠子撒谎,丁日昌气愤地道:巴夏礼,你不要乱来,说句实话会死啊?
巴夏礼:我们英国人都是诚实的绅士,除非必要,绝不撒谎。
丁日昌道:巴夏礼,你不要再瞎掰了,快点儿在文书上签字吧。我明确告诉你,以你的小心眼儿,是玩儿不过李鸿章大人的。
巴夏礼的表情转为厌恶:我了解你们中国人,太了解了。早先,你们的朝廷用官兵假扮百姓,重炮轰击我们的炮艇,导致数百名英国人殉难。而后在谈判桌上,你们的僧王僧格林沁又公然掳我为人质,并当着我的面,虐杀了我的随从。你们都是未开化的原始人,不懂得现代政治的法则。
丁日昌诧异地望着巴夏礼:你在胡扯些什么?莫非你是在暗示我,让我再绑架你一次,然后你们英国人又有理由对中国用兵了?
巴夏礼:你以为呢?
丁日昌摇头:不太可能吧?英国每次战争,只是一个议会吵架,就能够让你们的女皇疯掉。我可不相信你们的女皇喜欢这事。
巴夏礼:你试试看好了,敢碰我一根手指头,你知道会付出何等惨重的代价。
丁日昌:……真的逼我绑你?不过我看你满脸的期待和渴望,如果我不绑架你的话,你肯定会恨我一辈子的。是不是?
巴夏礼:随你的便。
丁日昌无奈地站起来:真拿你们没办法。那好,这次老子就再绑架你巴夏礼一次,希望你喜欢这个待遇。
巴夏礼冷笑:野蛮原始的中国人,你们会因为今天的无耻与鲁莽,陷入悔恨之中的。
那可说不定。丁日昌走出了英国领事馆。巴夏礼站在门前,眼前一队淮军,杀气腾腾冲过来,将领事馆围得水泄不通。巴夏礼满脸的悲壮,大声地呐喊:无耻的中国人,你们来吧!我巴夏礼,一个铁匠的儿子,十三岁那年我就漂洋过海,到了日本,日本人连衣服都不穿,男女泡在一个池子里洗澡,我害怕了没有?没有!我连不穿衣服的日本人都不怕,难道还怕你们没衣服穿的中国人吗?
喊过之后,巴夏礼整理一下衣襟,大义凛然地等淮军过来抓走他。可是淮军只是把领事馆包围起来,并不入内。巴夏礼大为诧异:丁日昌,来呀,你进来抓我呀,你怎么不敢进来?
丁日昌在门外招手:巴夏礼,有种你出来。
巴夏礼大怒,抬腿就往门外走,两支洋枪哗啦一声,架在了他的面前。巴夏礼大怒:丁日昌,你真敢限制我的人身自由?
差矣,你差矣。丁日昌不急不慢地说:巴夏礼,因你使馆遗失了重要文件,此乃震惊世界的特大恐怖事件,江苏巡抚李鸿章大人,特派我等前来协助你,力图侦破此案。
巴夏礼:……什么意思?你们是以此为借口寻衅滋事吗?
丁日昌:没限制你的自由,也没寻衅滋事,但你有责任协助我们,迅速侦破文件失踪案,难道不是吗?
巴夏礼:丁日昌,你不能这样,这未免太无耻了。
丁日昌叹息道:巴夏礼啊,说到无耻,我们还得虚心向你学习,请你一定不吝赐教。
巴夏礼:……我要求你们送食物和饮水来。
美食美酒来了……几名士兵将早已准备好的酒菜推过来,丁日昌大模大样地坐在英国领事馆门口,开始大吃起来:巴夏礼,美食美酒有的是,就是不给你吃,你有本事死一个我看?
巴夏礼愤怒地吼叫起来:太无耻了!上帝会惩罚你们的。
就这样,丁日昌把巴夏礼困死在领事馆中,禁止任何人出入。领事馆中的饮水食物很快断绝,饿得巴夏礼趴在门前大哭大骂,丁日昌全当没听见。
又过了几天,巴夏礼饿得奄奄一息,终于发出绝望的呼喊:我找到了,找到那份丢失的文件了……
丁日昌吼道:给老子签了字送过来,如果字写得太丑,别怪老子跟你不客气!
巴夏礼流着眼泪,在撤销常胜军的正副文本上签了字。丁日昌检验无误,手一挥,堵在门口的士兵让开路,巴夏礼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呜咽,疾冲出来,一头扑在食物桌上,拼命地吃了起来。
于是,由中国人华尔苦心创建的常胜军,灰飞烟灭。
常胜军的消失,标志着中国人对西式文明的坚决抗拒态度。而李鸿章以不世的权谋之术,兵不血刃地将常胜军解散,更印证了中国传统文化与世界潮流的不兼容。更可怕的是,替中国人完成这桩功业的李鸿章,日后也将被他的政治对手拖入同样的处境,这意味着中国人对抗世界文明进程的成功与洋务运动的彻底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