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人在巨大的灾难面前,所能祈求的只能是运气。但有时候,能起作用的又并不只是运气。
2009年1月15日下午,在纽约长岛繁忙的拉瓜迪亚机场,一架客机缓缓驶出了停机坪。
这架客机是全美航空的“空客320”型飞机,航班号是1549,执飞的任务是从纽约飞往西雅图,中间经停夏洛特。
连同机组人员在内,这个航班上有155人。
从纽约到夏洛特的第一站航程大概只需要两个小时,所以这班航班机长萨伦伯格的心情还是比较轻松的。
萨伦伯格(Chesle.B.Sullenberger),那一年58岁,可谓是“科班出身”:1969年从中学毕业后,萨伦伯格进入了美国空军学院,学习驾驶滑翔机(请注意这个点)。1973年到1980年间,萨伦伯格在美国空军驾驶了七年的F4“鬼怪式”战斗机,随后升职为飞行指挥员和飞行教练。退役后,和不少空军飞行员一样,他开始执飞民航班机。
1月15日那天,纽约的气温虽然接近0摄氏度,但天气晴朗。在得到塔台允许起飞的命令之后,1549次航班顺利从跑道起飞。机长萨伦伯格让一旁的副驾驶、49岁的杰夫(Jeffrey Skiles)接过了操控权,自己望了一眼舷窗外的纽约哈得孙河,对杰夫说了一句话:“哈得孙河今天看上去真漂亮。”(Uh,What a view of the Hudson today.)
在空军学院学习时的萨伦伯格
一旁的杰夫回答:“是的。”(yeah.)
在那一刻,无论是萨伦伯格还是杰夫,都无法预见这两句轻松的对话后会发生什么——直到1分半钟后,飞机突然一阵剧烈晃动,像是在空中撞到了一堵墙。
“鸟群!”(Birds!)萨伦伯格只说了一个单词,虽然语气还是很冷静,但让一旁的杰夫倒吸一口凉气——飞机撞到鸟群了!
飞机撞鸟,堪称航空安全的最大威胁之一。
只要学过物理的人都应该知道,高速运动中的飞机与一只鸟迎面相撞——哪怕只是一只麻雀——都很有可能导致机毁人亡。
而飞机撞鸟事件中最糟糕的,无疑就是鸟撞上了飞机的引擎。
这种最糟糕的局面,就让2009年1月15日的1549次航班撞上了——还不是一只鸟,是一群鸟。
在一阵晃动之后,萨伦伯格看了一眼仪表盘,最坏的情况发生了:这架“空客320”客机的两个引擎同时失去了动力。
很显然,鸟群钻进了飞机左右两个引擎,从而让这架几十吨重的庞然大物瞬间失去了动力。
而此时飞机已经爬升到5000英尺的高度(1500米左右),飞行速度为400公里/小时。
这个时候,机长的反应和操作,将决定整架飞机上所有人的生死。
13秒之后,萨伦伯格向副驾驶杰夫下了第一道指令——要回飞机的操控权。
在高速运动中,迎面扑来的鸟会形成巨大的冲击力
同时,萨伦伯格要求杰夫赶紧拿出QRH(quick reference handbook,快速检查手册),查阅如何按照上面说的步骤逐步化解危机。
但是,与此同时,萨伦伯格首先启动了辅助动力系统——这个系统虽然不能保证飞机恢复动力,但能让驾驶舱仪表盘的各项数据和电脑暂时恢复正常——如果按照QRH的指示,这项步骤大概要排在第15个步骤之后。
随后,萨伦伯格开始向拉瓜迪亚机场的地面塔台发出呼救:“呼救!呼救!呼救!这里是1549次航班。我们撞上了鸟群,两个引擎都失去了动力,我们准备返回拉瓜迪亚机场!”(“Mayday mayday mayday. Uh this is uh Cactus fifteen forty nine hit birds, we’ve lost thrust (in/on) both engines we’re turning back towards LaGuardia.”)
“Mayday”起源于法语“m'aidez”,表示“帮帮我,救命”,是航班求救的通用语。
在第一时间,萨伦伯格想到的是把飞机飞回拉瓜迪亚机场。
下午3点27分,拉瓜迪亚机场的塔台收到了萨伦伯格的呼救。
当天负责1594次航班塔台雷达控制的,是一个叫派崔克·哈登的小伙子。当他收到萨伦伯格的求救信号时,顿时呆住了——两个引擎都不能运转,意味着这架飞机失去动力了。
但很快,他调整了情绪,立刻做出了应答:“好的……哦……你需要飞回拉瓜迪亚机场吗?向左转,航向220!”(Ok uh, you need to return to LaGuardia? Turn left heading of uh two two zero!)
无线电应答中传来一阵沉默。
哈登继续发出指示:“1549次航班,如果我们可以为你安排,你是否可以降落到13号跑道?”(Cactus fifteen fort nine, if we can get it for you do you want to try to land runway one three?)
应答器中传来萨伦伯格简短的回答:“我们做不到。”(We are unable.)
哈登没有放弃,继续努力:“1549次航班,31号跑道有空!”(Arright Cactus fifteen fortynine it’s gonna be left traffic for runway three one.)
萨伦伯格这次的回答更简短:“做不到。”(Unable.)
哈登这时可能并不知道,1594次航班此时离地面只有400多米的高度了。
他又安排了4号跑道,但等来的萨伦伯格的回答是:“我不敢保证我们能在任何跑道降落,我们右边有什么?新泽西的迪特波罗机场?”(I’m not sure we can make an runway. Uh what’s over to our right anything in New Jersey mabey Teterboro?)
哈登在绝望中似乎又抓到了救命稻草——既然萨伦伯格在寻找迫降的机场,说明飞机还能够掌控:“你说你想去迪特波罗机场?”(you wanna try and go to Teterboro?)
萨伦伯格回答:“是的。”(Yes.)
哈登赶紧回应:“你们想降落在迪特波罗哪条跑道?”(Which runway would you like at Teterboro?)
1549次航班却没有应答。
10秒钟的沉默。
随后,萨伦伯格的声音再度响起:“我们准备在哈得孙河上迫降。”(We’re gonna be in the Hudson.)
哈登怀疑自己听错了,赶紧追问了一句:“对不起,你再说一遍?”(I’ m sorry,say again Cactus?)
此时的时间,是下午3点29分,离塔台收到1549次航班的呼救,只过去了2分钟。
1549次航班再也没有应答。
在听到1549次航班准备迫降哈得孙河的应答后,哈登瘫坐在了椅子上。
为什么?因为在航空史上,飞机迫降在水面上的先例,往往惨不忍睹,因为考虑到水波、水流、水温、下沉等各种因素,水面迫降的难度其实比陆地迫降要高很多(和在水泥地上硬着陆没什么区别),生还率也小很多。
作为一个例子,1996年,埃塞尔比亚961号航班因被劫机而燃油耗尽,最终在印度洋面上迫降,结果机体被撕裂,全机175人有125人遇难。
更何况,1549次航班的下面是全世界最繁华的城市之一——纽约,只要出一点闪失,就会造成比机上乘客人数多得多的伤亡。
在收到1549次航班的应答后,按照规定,哈登被请离了操控台,因为他当时的情绪已经不适合再调控航班了。
被安置在一个小房间里的哈登,默默地流下了眼泪。
因为按照他的经验,1549次航班肯定是机毁人亡了。
但他不知道,就在那一刻,萨伦伯格正在操控着那架飞机,做最后的努力。
就在机身剧烈晃动的时候,1549次航班的所有乘客陷入了寂静。
这种寂静,并不是因为大家都很淡定,而是在那一刹那,所有人都知道他们什么都做不了,唯一可以指望的,就是驾驶舱内的两名驾驶员。
这时候,机舱内的机长广播响了,机长说的,并不是大家都期待的“现在飞机已经恢复平稳”,而是一句让所有人胆战心惊的话:“准备撞击姿势!”(Bracing impact!)
随后,同样也绑好了安全带的空姐开始大声喊着要求乘客:“推椅背!弯腰!低头!双手抱头!”
有人哭了起来。
在拉瓜迪亚机场的地面塔台控制室,雷达上已经失去了1549次航班的踪影——飞行高度低于300米,雷达已经捕捉不到了。
而此时此刻,在驾驶舱内,萨伦伯格和杰夫正在做最后的努力。
失去了动力的“空客320”飞机,此时就是一架几十吨重的滑翔机,而萨伦伯格年轻时的滑翔机驾驶经验此刻也派上了用场,他在争取让飞机以一个完美的姿态切入哈得孙河的河面——切入角度要保持在11度左右,同时不能让飞机失速。
30米,20米,10米——轰!
当萨伦伯格和杰夫从巨大的冲击中清醒过来时,看到的是周围的一片水面——他们意识到,迫降成功了。
与此同时,同样劫后余生的机舱内的所有乘客,在空乘人员的指挥下,开始紧急疏散:妇女和儿童优先被送出紧急出口,随后大家依次撤离。
此时的室外温度接近0摄氏度,而哈得孙河水更是冰冷刺骨,有的乘客跳进了水里,试图自己游到岸边,但游了几下发现很快就会冻死在河里,只能再游回客机。
所有的乘客站在飞机的两翼和几个充气救生梯上等待救援,时间开始变得宝贵起来——如果救援不能及时赶到,他们中相当一部分人将被活活冻死。
当时真实的新闻画面
好在,萨伦伯格选择迫降的地方,毕竟是纽约市中心的哈得孙河。
率先赶到救援的,是哈得孙河上的一条轮渡船,随后,越来越多的船只收到救援信号后迅速赶来,官方的救援直升机也随即飞到,潜水员直接跳入水中去帮助体力不支的乘客。
救援船员围绕在1549次航班周围
正当乘客开始登上救援船只的时候,萨伦伯格还在已经涌入冰冷河水的机舱内寻找还没撤离的乘客。作为机长,他认为自己有义务确保所有乘客的安全。
在舱外机组人员的催促下,萨伦伯格最后一次检查了机舱,确认没有人留下,随后离开了即将下沉的飞机——他是全机最后一个离开的人。
上岸后不久,萨伦伯格得到了一个让他欣慰的数字:
1548次航班全机155人,全部生还,包括一个9个月大的婴儿。
1549次航班从起飞到成功迫降的路线,全程一共6分钟
毫无疑问,萨伦伯格立刻成了英雄。
媒体开始铺天盖地地报道这次迫降,而当时的纽约州州长戴维·帕特森直接把这次事件称为“哈得孙河奇迹”。
但很多民众所不知道的是,萨伦伯格和杰夫并没有多少时间体会“创造奇迹”的感受,因为他们在第一时间将面临NTSB(国家运输安全委员会)的详细调查——这次迫降是不是必须的。
NTSB组成了调查委员会,他们的调查目的主要是要确认两件事。
第一,这次事故是不是因为鸟的撞击产生的。
一般来说,鸟撞上飞机尤其是被吸入引擎后,往往尸骨无存。但好在1549次航班的水上迫降近乎完美,机体几乎没有损伤地被保存了下来。在从哈得孙河底打捞上飞机后,调查人员对飞机的两个引擎进行了详细的检测,最终发现了几十处鸟类撞击留下的痕迹和残骸。
通过分析验证,最终证明撞上1549次航班的鸟群,是正准备迁徙的加拿大黑雁。
萨伦伯格和杰夫关于“遭遇鸟群撞击”的说法被证实了。
第二件要确认的事,就相对要复杂很多,那就是——是不是1549次航班当时只能迫降哈得孙河,而不能返回机场?
为此,调查委员会最终请法国的空客公司做了电脑模拟和真人驾驶模拟,两次模拟均显示:在遭受鸟群撞击后,飞机均可以降落在拉瓜迪亚机场或迪特波罗机场的跑道上。
1549次航班被成功整体打捞
在1号引擎中发现的黑雁羽毛
那么,萨伦伯格冒险降落在哈得孙河上,完全是无意义的行为?
一旦这个结论成立,整个事件将发生戏剧性逆转:萨伦伯格根本不是什么拯救155条生命的英雄机长,而是一个玩忽职守,拿全机乘客生命开玩笑的赌徒。
好在,事实并不是这样。
无论是电脑模拟还是真人模拟,都是建立在飞机受到鸟群撞击后立刻就转向寻找机场降落的前提下——换句话说,等于是事先知道会遭受撞击。
但是真实的情况是,在1月15日3点27分的那一刻,萨伦伯格和杰夫是根本不知道会遭遇鸟群撞击的——任何人在遭遇突发情况后,都需要一个反应时间。
调查委员会最终把这个反应时间设定为35秒。
在扣除35秒的反应时间后,无论是电脑还是真人驾驶模拟,都无法将飞机安全降落到任何一个机场。
迫降哈得孙河,是当时唯一正确的选择。
在整个调查过程中,调查委员会还发现,在仅仅35秒的时间里就做出正确的判断,并且在全程208秒的时间里完成水上迫降,萨伦伯格上演了一个真正的奇迹。
尤其是他没有按照操作步骤,而是率先打开了辅助动力系统,这堪称成功的关键——如果那个开关不开,飞机的仪表盘和电脑将失去电力供应,那么1549次航班不可能以那样完美的姿态切入水面,早就在空中失速坠毁了。
萨伦伯格的应对完全配得上“英雄”的称号。
因为拍摄影片《萨利机长》,萨伦伯格后来和当初幸存的乘客们有一次聚会。
在那次会面上,每个乘客自我介绍的方式,就是报出当时自己乘坐1549次航班时的座位号。
而萨伦伯格有一段话,大意是:“155,看上去似乎不是一个很大的数字,但如果你把这个数字连接上面孔,那就不是155张面孔,而是那背后父亲和母亲的面孔、妻子和儿子的面孔,很多很多的面孔,那样,155就是一个很大的数字了。”
所以,当时无论是飞机上的乘客,还是美国的普通民众,对萨伦伯格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三个字:“谢谢你!”
萨伦伯格
馒头说
2016年9月9日上映的《萨利机长》这部电影,其实是围绕迫降后NTSB调查萨伦伯格的故事展开的。
看完电影的观众可能心里会憋着一股气:凭什么要这么质疑这位机长?
事实上,因为是拍电影,所以难免要做一点艺术加工:影片中NTSB对萨伦伯格似乎怀着“敌意”,一定要证明他当时的选择是错误的。在真实环境中,NTSB是没有这样“先入为主”的观念的。
但是,NTSB事后对包括萨伦伯格在内的整个事故的调查,确实是严肃、认真的。
就在《萨利机长》上映期间,上海也发生了惊险的一幕:2016年10月11日,东航MU5643次航班在上海虹桥机场执行航班起飞过程中,由于管制原因,导致另一架A330飞机同时穿越跑道。在两架飞机即将相撞的一刹那,机长何超快速拉升起飞,最终避免了两架飞机相撞。事后,何超获得了300万元奖金,并且还获得了一系列荣誉,被媒体同样赞誉为“英雄机长”。
我曾看到网上有人质疑:美国机长创造了那么大的奇迹,事后还要遭受如此严格的审查,我们中国一个机长事后受到如此夸赞和奖励,却没有人质疑他的行为是不是最佳选择,可悲!
作为我个人的看法,有三点。
第一,且不说两架空客飞机的价值就超过1.3亿美元,机上数百名乘客和机组人员的生命更是无价的——何超得到这份奖励,绝不过分。
第二,从当时的情况来看,除了加速拉升,并没有第二种选择了。
第三,虽然我不是民航业内人士,但我相信,事后有关方面肯定是有详细审查的。因为我知道,事后有一批塔台相关人员被党内警告、严重警告、行政撤职乃至被终身吊销执照。
人命关天的事,我相信谁都不会拿来开玩笑的。
所以,我们既需要像萨伦伯格这样的“英雄机长”,也需要像NTSB这样的严格审查机构,两者缺一不可。
经得起考验和回放的英雄,才是真正的英雄。
而有严格检验英雄行为的制度和机构,是避免悲剧再一次发生的关键。
[1] 本文所有涉及萨伦伯格和杰夫在驾驶舱里的对话,包括后面他们和地面塔台的通话,均为事后公布的打捞出的黑匣子里的真实录音还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