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帝国告终

他在1918年投身恐怖分子的革命阵营。在他婚礼当天,他的革命导师也在场。自此开始一直到1928年他死亡之时为止,10年之间,他不曾与妻子共同生活一天。革命人的钢铁纪律,就是远离女人……他常常告诉我,印度若能效法爱尔兰的方式奋斗,必将获得自由。我就是在与他共事之时,开始读到丹·布伦(Dan Breen)所著的那本《我为爱尔兰自由而战》(My Fight for Irish Freedom )。丹·布伦是玛斯特达(Masterda)心目中的理想。他还依爱尔兰共和军的名字,把自己的组织也命名为印度“共和军吉大港支部”(Chittagong)。

——杜特(Kalpana Dutt,1945,pp.16—17)

殖民地官员天生就有一种特性,他们不但容忍殖民当地贿赂贪污的恶劣文化,并且还有意加以鼓励。因为这种现成的恶习,正方便他们控制那一群蠢蠢欲动,而且经常有异议的广大人口。在这种方式下,如果一个人有所企图(不论是想打赢官司、取得政府合同、获得英王颁授勋爵名位,或是弄到一份公家工作),都可以借着向握有权力之人行贿而达到目的。至于所行之“贿”,倒不一定都以金钱(此举既露骨又粗鄙,在印度的欧洲人很少愿意用这种方式弄脏他们的手)。馈赠的方式,可能是交情或尊敬,热情的款待,或对某些“善事大义”的慷慨捐款。但是最被看重的方式,则是对英国统治的忠诚。

——卡里特(M.Carritt,1985,pp.63—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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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世纪之际,曾有几个国家——多数是沿北大西洋岸边——不费吹灰之力,便征服了世界上其他非欧系的国家。在这几国的势力范围以内,它们倒不忙着占领并统治臣下之地,却靠政治经济的系统,加上其组织及科技,在各地建立了比直接统治更为优越的无上地位。资本主义与资产阶级社会,不但改变了世界,统治了世界,更成为一种模范的典型。1917年以前,且是全人类唯一的模范,凡不愿被时代巨轮扫过或辗死之人,莫不以其为师。1917年后,苏维埃共产主义虽然提供了另一条路,但是在基本上,仍然属于同种性质的典范,不同之处仅在于共产党扬弃了私有企业与自由主义的制度。因此,少数几个国家,在19世纪臣服了世界上众多国家,成为人类共主。而对非西方国家来说,甚至更精确一点,对西方世界北部以外的国家而言,它们在20世纪的一页历史,根本上就决定于其与作为时代共主的几个国家之间的关系。

在如此依存主调之下,史学家若想从国际角度观察“短20世纪”的演变之势,笔下的地理重心,难免出现不对称的情况。然而除此处理方式之外,别无他途。这种做法,绝非认同任何民族甚或种族优越的心态,也不表示史学家赞同那些国家至今仍存在的自满意识。事实上,本人在此声明,坚决反对汤普森(E.P.Thompson)所称,一些先进国家对落后贫穷地区持有的“无比恩惠”的优越态度。可是事实俱在,在“短20世纪”的年代里,世界上绝大部分地区的历史是属于被动的他处衍生(derived),而非主动性的原生自发(original)。各处非资产阶级性质社会中的优秀分子,纷纷模仿西方先进国家开拓的榜样。西方模式,基本上被视为代表着开创进步的社会。其形式,体现于财富与文化的雄厚;其手段,出于经济及科技的“开发”;而其组织,则立于资本主义或社会主义的各式变体。[1] 除了“西化”“现代化”,或随便你爱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它的名称,世界上其实并没有第二个可供实际参考的模式。反之,也只有政治上为了好听,才出现把“落后现象”细分为各种不同层次的委婉说法(列宁就曾经迫不及待地将他自己的祖国,与其他“殖民落后国家”划清界限)。殖民地纷纷独立之后,国际外交上便充盈着这一类虚饰的名词(如“欠发达”“发展中”等等)。

达到“发展”目的的实际操作模式,可以与多种不同的信仰意识形态并行不悖,只要后者不妨碍前者的实行即可。比如发展中国家,如信仰伊斯兰教不因为《古兰经》未曾认可,或尊奉基督不由于《圣经》从未允许,更不因为与中古骑士风格相违或不合于斯拉夫精神,便因此禁止机场的兴建。反之,一国的信仰基调,若不单单在理论上,并且在实际上与“开发”过程大唱反调,其开发结果便注定失败。不怕刀枪入,可令弹头反转去,不管众人对这些奇门遁甲的神术信得多么入迷多么虔诚,不幸的是,法术神技却从来也没有灵验过。电报电话,可比通灵大师的感应术来得有效多了。

然而如此说法,并非看轻各个社会本身特有的传统、信仰与意识观念。旧社会在接触“开发”之际,原有的观念或许修正,也可能始终一成不变,但是必将以此为依据对新世界做出价值判断。比如说,不论是传统主义或社会主义,两方都同时看出,在资本式自由主义经济高呼胜利之余——包括政治层面在内——人生道德却荡然无存,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全失,唯一的关系,只剩下亚当·斯密(Adam Smith)所谓的人类“交易性格”(propensity to barter),人人只顾追求个人的满足与利益。就维系道德体系、重整人生秩序而言,就确认“开发”“进步”造成的毁坏而言,随着船坚炮利、教士商人,以及殖民官吏而带来的新观念,往往不如资本主义出现以前,或非资本主义式的思想意识和价值系统来得有价值。因此,后者便动员传统社会的群众,起来对抗资本主义或社会主义代表的现代化,或者更确切地说,一同对抗将资本主义或社会主义文化输入的外来侵略者。不过,传统思想的力量有时虽然颇为成功,但是事实上在20世纪70年代以前,凡在落后世界发动的自由解放运动,很少有受传统或新派传统意识激发或由其完成者。唯一的例外,只有基拉法特(Khilafat)运动在英属印度发起的保王运动(编者注:1920—1922年间的伊斯兰教区域性叛乱)。他们要求保留土耳其苏丹的名号,作为世界各地信徒的哈里发(Caliph),伊斯兰教国王之意,并主张维持原奥斯曼帝国在1914年的疆界,以及由伊斯兰教徒取得伊斯兰圣地的控制权(Holy Places of Islam),包括巴勒斯坦地区。运动为时虽短,却可能是迫使印度国大党(Indian National Congress)采取大规模不合作平民抵抗的主要原因之一(Minault,1982)。然而在宗教名义下发起的群众动员——“教会”对平民百姓的影响力,毕竟仍大于世俗“国王”——多属防守姿态。不过偶尔也有宗教大军冲锋陷阵,领头顽强抗敌的情况出现。比如墨西哥的农民,即曾在“基督国王”的大旗之下,奋起抗拒墨西哥革命政教分离的运动(1926—1932)。在其史官的笔下,农民的壮举化作史诗般浩荡的“基督精兵”(Meyer,1973—1979)。除此之外,以宗教激进主义者为主力的大规模动员力量,一直到20世纪最后的数十年间,方才出现成功的事例——在这些新一代的知识分子中间,甚至产生一股回归传统的奇异现象。矛盾的是,新一代所要回归的,若在当年他们有学问的祖父、父亲眼里,却恐怕都是务必扫除的迷信野蛮呢。

与本土传统两相映照,这一切的改革计划,甚至包括其中的政治组织与形态——使依赖他人生存者追求解放,令落后贫穷者奋力进取——所有的灵感理念,全部来自西方:自由思想、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国家主义、世俗的政教分离主义(secularist)、教权主义(clericalism),还有资产阶级社会用以进行公共生活事务的种种形式——新闻界、公共会议、党派、群众活动。种种新思想、新制度,虽然有时不得不假借社会大众信服的宗教口吻推行,根本上却都出于西方。这种现象,意味着20世纪在第三世界发动改造之人,事实上只限于当地居于少数的优秀人物,有时甚至少到屈指可数的地步——因为在这些地方,莫说处处不见民主政治的制度以及必要的教育知识,甚至连初级的识字程度也只限于极其少数的阶层。印度次大陆地区在独立以前,90%的人口为文盲,认识西文(即英文)者更是凤毛麟角——1914年前,3亿人里,大约只有50万懂得外文,也就是每600人中仅有1人。[2] 即使在教育程度最高的西孟加拉(West Bengal),独立之初(1949—1950),每10万人中也只有272名大学生。可是这个数字居然还是北印度心脏地区的5倍之高。然而,这群天之骄子人数虽少,发挥的影响力却极为惊人。英属印度之下最主要的行政区之一孟买(Bombay Presidency),到19世纪末,该区38000名祆教男子里面,四分之一以上娴熟英语,难怪个个成为活跃于印度次大陆的贸易商、工业家、金融家。而1890—1900年间,经孟买高等法院核准办案资格的百名律师之中,即包括日后独立印度里两名最重要的领袖圣雄甘地(Mohandas Karamchand Gandhi,1869—1948)和印度独立后的首任副总理帕特尔(Vallabhai Patel),并有巴基斯坦未来的国父真纳(Muhammad Ali Jinnah)(Seal,1968,p.884;Misra,1961,p.328)。在西方教育之下,这批精英在本国历史上发挥了全方位的作用。作者本人就认识一家人,可以充分证明这种现象之一斑。这家人的父亲,是位地主暨业务发达的律师,也是英国统治下有地位的社会人物。1947年印度独立之后,曾在外交界任职,后来并荣膺省长之职。母亲则是印度国大党于1937年间成立的地方政府中的首位女部长。4个孩子均在英国接受教育,3个曾经加入共产党;其中一位日后成为印度陆军总司令,第二位则成为共产党的国会议员,第三位历经一番动荡政治生涯之后,成为甘地夫人政府中的一名首长,至于第四名兄弟,则在商界一展身手。

但是这些现象,并不表示深受西方洗礼的优秀精英,对于外来文化价值观便毫无异议地一切照单全收。国外事物虽同是他们学习的榜样,个人之间的观点却有着极大的不同,从百分之百的吸收同化,到对西方深刻的不信任,什么情况都有。然而在疑纳之间,却都深信唯有采用西方的新制度及新发明,方能维系本国特有的文明。各国现代化运动中,推动最有力且最成功的例子,首推日本明治维新。然而日本之维新,事实上并不以日本的全盘西化为宗旨,却在保守传统日本的再生。同理,第三世界的维新之士所寄于西方者,不在其表面的理论文字,却在其本身寄寓的言外文章。因此,殖民地纷纷独立的年代里,社会主义(也就是苏联式共产主义)很受刚从殖民政权解放的新政府的欢迎。不单单因为反对帝国主义一向是城市左派的主张,更由于苏联的计划性工业化模式深得其心。在它们的眼里,苏联式的计划可以使落后的本国进步。这项目的,远比解放本国大众更为重要——且不管这一国的穷苦阶级,到底该如何定义(参见第十二章)。同样,巴西共产党虽始终推崇马克思的学说,并主张超越国界的工人联合;但自1930年以来,强调建设发展的“民族主义”,却成为该党党纲的一项“主要成分”,其受重视之程度,甚至与工人利益相冲突也在所不惜(Martins Rodrigues,p.437)。总而言之,这些一手改变落后地区面貌的领袖人物,不论是有意无意,更不论其目的为何,现代化,即对西方模式的仿效,往往是这些人达到目的不可或缺的必要手段。

第三世界的精英分子,在思想观念上与一般平民百姓有极大的差异。精英与平民之间唯一的共通点,往往只剩下对白人种族主义(即北大西洋白人)的同仇敌忾。但是就这种被歧视的心理而言,下层社会的匹夫匹妇(尤以“匹妇”为甚),被洋人歧视的感受反不如上层人士为深,因为下层阶级的小老百姓,在本国社会的身份地位一向就不如人,与肤色没有任何关系。至于伊斯兰世界,则有共同的信仰维系上下众人——伊斯兰教徒对异教徒一律蔑视——不过在其他非宗教性的文化里,就少有信仰共系一国之感情了。

2

资本主义的世界性经济,到了帝国时代更为发扬光大,深入全球每一角落,彻底地改变了人类世界的面貌。自十月革命以来,资本主义的脚步虽然曾在苏联大门口短暂停留,其势却已不复可挡。1929—1933年间的经济大恐慌,因此成为反帝国主义及第三世界争取解放运动一个重要的分水岭。因为挟带着资本主义而来的北大西洋势力,来势汹汹;任何一个地区,只要在西方商人及政府眼中稍具某种程度的经济吸引力,不论其该地原来的政治经济文化状况如何,都将无可逃遁,被卷入世界市场。唯一的例外,只有那些不适于人居住的地区,如阿拉伯的沙漠地带,在石油或天然气发现以前虽然神秘多彩,却因为缺乏经济价值,一时得以逃过资本主义在全世界撒下的天罗地网。一般来说,第三世界对世界市场的贡献多属农产品及原材料的供应,包括工业原料、能源,以及农畜产品等。同时也为发达国家资金提供了投资的出路,包括政府贷款、运输通讯和城市的基础建设。若无这方面的建设,从属国的资源就没有那么方便供其剥削了。1913年间,英国四分之三以上的海外投资——当时英国资金的输出,还超出其他各国资金输出的总和——都集中在政府股票、铁路、港口,以及运输方面(Brown,1963,p.153)。

然而,这些从属国家之所以工业化,却非任何人有意的计划,即使在南美国家也不例外。畜牧业发达的南美洲,将当地出产的肉类加以处理,做成罐头以便运输,本是最合理的发展。可是罐头工业的出现,其意并不在帮助南美国家的工业化。说起来,葡萄牙不也有沙丁鱼装罐业及葡萄酒装瓶业?可是葡萄牙并未因此而工业化。该国的工业化,也不是这两项工业建立的目的。事实上,北半球各国政府及实业家对待这些从属国家的主要做法,是以出口养进口,也就是让这些从属国家以当地农产品的收入,换购西方国家制造业的成品。1914年以前在英国控制下的世界经济,就是建立在这种基础之上(参见《帝国的年代》第二章)。不过实际上,除了某些由殖民者建立的国家所谓“移居国资本经济”(settler capitalism)之外,一般从属国对西方国家产品的消化并不大。印度次大陆上3亿居民,中国境内4亿人口,皆贫穷不堪,加上本地生产足够国民日常所需,实在没有多余的能力再向外购买任何产品。不过大英帝国运气好,在它称霸世界经济的年头,中印两国贫苦大众的购买力虽小,但是7亿之众的锱铢之数加起来,毕竟还是可以维持兰开夏(Lancashire,英国纺织工业重地)棉纺工业的生意继续运转。英国纺织业利益之所在,与北半球诸国其他制造业没有两样,无非是使得依附性市场对其产品依赖日深,以至走上完全依附之路。也就是让前者始终停留在靠天吃饭的农业型经济状态之下。

然而,不管西方是何居心,他们的如意算盘却往往无法全盘得逞,部分原因,也就出在世界经济社会那股强大的吸引力。本土经济一旦被投入了这股买进卖出的商业社会大旋涡,当地市场便油然而生,连带刺激了当地消费产品的生产活动。而本地的生产设施,购置成本自然也比较低廉。另外部分原因,则由于多年从属地区的经济生产,尤以亚洲为最,原本便具有高复杂度且悠久的组织源流及制造背景,更拥有相当成熟复杂的生产技术,以及丰富优良的人力资源。于是巨型的集散城市,从布宜诺斯艾利斯、悉尼,到孟买、上海、西贡,便成为北半球诸国与从属世界联络的典型环节。在进口业务大伞一时的笼罩之下,这些城市纷纷兴起了自己的工业,虽然这种趋势并非其统治者的本意。很长时期以来,进口的兰开夏棉织品不但距离遥远,而且价钱昂贵。现在近在艾哈迈达巴德(Ahmedabad,孟买北边的商业中心)或上海的本地厂家——不论是由当地人自办或是为外商代理——不必花费太多力气,便可轻易就近供应印度或中国的市场。事实上,这正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各地的真实写照,英国棉织业的前途便也就此断送。

马克思的预言显然很符合逻辑,工业革命的火花最终果然传遍了全世界。可是我们在深思马克思的预言之余,却又不得不为另一个现象感到惊诧:直到帝国时代结束为止,事实上直至1970年以前,绝大部分的工业生产,始终不出发达资本主义经济之门。若打开世界工业地图来看,30年代后期的唯一改变,是苏联五年计划的实施(参见第二章)。迟至60年代,位于西欧和北美的原有工业心脏地带,依然包办了全世界七成以上的总生产毛额。至于“附加性价值生产”(value added in manufacturing),也就是工业性的出产,更几乎高达八成(Harris,1987,pp.102—103)。旧有西方世界独霸的重心,一直到20世纪后三分之一之际,才发生重大并显著的转移,其中包括日本工业的兴起——1960年时日本的生产总额,还不及全球工业总额的4%。因此直到70年代,经济学家才开始著书讨论“国际分工的新现象”。换句话说,也就是旧心脏地带的工业力量,在此时方才开始出现衰退的现象。

帝国主义,也就是那“旧有的国际分工形式”,在骨子里显然便有一股积极强化核心大国垄断工业地位的倾向。帝国主义别有用心,刻意延续落后国家落后状态的做法,曾在两次大战之间受到马克思主义者的大力抨击。1945年后,新兴起的一批研究各种“依附论”的学者,也对帝国主义的自私心态提出严厉批评。这一类的攻击固然理直气壮,然而矛盾的是,工业建设在早年之所以始终留在老家而不曾向外扩展的真正原因,却正在于资本主义世界经济的发展尚未成熟。说得更精确一点,主要是因为当时运输通讯的科技不够完善,妨碍了工业种子的传播。要知道企业以牟利为目的,以资本累积为手段。根据它们的逐利性,若无必要,显然没有非将钢铁生产留在宾夕法尼亚州(州内的匹兹堡为美国钢铁重镇)或鲁尔(Ruhr,德国工业重地)不可的理由。但是工业国的政府则不同,尤其是那些倾向保护主义或拥有庞大殖民地的国家,为保护本国工业,自然会使出全部手段,极力遏止具有潜在竞争可能的对手出现。其实就根本而言,建设殖民地对帝国主义的政府也不无好处。但是列数各殖民国家,只有日本在这方面进行过有系统的尝试。1911年并吞朝鲜之后,日本曾在那里设立了重工业。1931年后,又分别在中国东北、台湾两地兴建重工业。日本的动机,在于它看中了殖民地丰富的资源,加上地理位置接近,正可弥补本国原料稀少的缺憾,直接为日本的工业化效命。此外,在作为世界上最大殖民地的印度,殖民政府于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始惊觉该地工业自给及防御力量不足。于是双管齐下,开始采取一系列由政府保护并直接参与的开发政策,以促进当地工业的建设和发展(Misra,1961,pp.239,256)。如果说,战争使得殖民地官吏觉醒,使他们体会到自身工业不足的害处,那么1923—1933年间的经济大恐慌,更使他们在财政上深受压力。农产品价格下降,殖民政府维持收入的来源只有一个办法,便是提高制造品的关税,连带影响到连由母国(英国、法国,或荷兰)制造进口的产品也难逃高税率的命运。洋商经营的公司在此以前一直享受免税进口的优惠,殖民地在它们眼中虽然属于边陲次要的市场,此时却也深深感到在当地设厂直接产销的必要(Holland,1985,p.13)。不过,尽管有战争和萧条两大因素的刺激,依附性经济世界在20世纪前半叶的生产重点,绝大多数依然停留在直接由土地出产农产品的农业经济性质。两相对照,20世纪中期以后,世界经济则开始出现了“大跃进”,原本属于依附地位国家的经济生活,也从此开始了戏剧性的转折。

3

就当时实际状况而言,亚非和拉丁美洲各国的命运,可谓全部操在北半球少数几国手中。各国上下,也都深切体会处处由人不由己的悲哀。更有甚者,(除了美洲地区以外)多数国家不是被西方势力直接占领治理,便是受其辖制支配。人们心里都很清楚,即使本国政府的管辖权犹在(例如“被保护国”、土邦等),保护国代表大人的“忠告”,却不可不仔细聆听。即使像中国这样依然享有独立地位的国家,外人在境内也享有着至高无上的治外法权和征收关税权。外侮如此之甚,逐外之思自然难免。不过中南美洲则不然,该处全数为主权独立的国家。只有美国抱着老大思想,把中美洲小国当作自己事实上的被保护国。美国这种当家老大哥的心态,在20世纪的前三分之一以及最后的三分之一时期中表露得最为强烈。

但是1945年以来,原殖民世界已经全然改观,纷纷变为一群在表面上享有主权的独立国家。以今日的眼光回溯,这个情况似乎不但不可避免,也是殖民地人民长久以来期望的实现。就某些有悠久政治实体历史的国家而言,此言自然不是空话。比如亚洲诸大国中国、波斯、奥斯曼,其他或许还有一两个国家,例如埃及也可包括在内。其中尤以由绝大多数单一民族组成的国家为最,例如以汉族占人口大多数的中国,以及以等于伊朗国教的伊斯兰什叶教派(Shiite)为主体的伊朗。这一类国家的人民,对外人普遍具有强烈的憎恶情绪,因此往往易被政治化。难怪中国、土耳其和伊朗三国,成为由内部爆发重大革命的舞台。然而这三国实属例外,因为所谓建立于永久领土的政治实体,外有固定疆界与其他政体相隔离,内受独一性常设政权的统辖治理,即一般理所当然认定的独立主权国家的观念,对其他绝大多数殖民世界的人民来说,根本毫无意义可言。即使存在,一旦超越了个别村庄的范畴,这项观念便没有任何意义(甚至在拥有永久性及固定性农业文化的地区亦然)。事实上,即使当地人民具有“我群我族”的意识,比如某些被欧洲人以“部落”之名称呼的特定结合地区,既与其他族群共存、杂处并分工,却在领土上分隔的概念,往往不可思议,超出他们所能领会的范围。在这一类的地区,唯一能为20世纪独立国家形式奠定基础的疆界,只有西方帝国侵略竞争之下产生的势力范围。外来的势力将这些地面任意割裂,分疆划域,通常却完全不顾当地固有的政治经济社会结构。因此,殖民结束后的世界,几乎全然依照当年帝国主义时代遗留下来的疆界。

更有甚者,第三世界的人民不但对西方人深恶痛绝(痛恨的原因不一:有的在宗教立场上痛恨这些不信其教的西方人;有的则痛恨他们带来种种无神邪论的现代发明,破坏了原有的社会秩序;或单纯出于对一般大众生活方式改变的抗拒,认为种种改变徒然百害而无一益——这种想法,其实不无几分道理),本国精英阶层以现代化为唯一途径的信念,老百姓也极力反对。在这种思想观念不一的状况之下,要想组成共同抗御帝国势力的统一阵线,自然极为困难。更有甚者,在某些殖民国家,即使殖民统治者对当地人无论尊卑,一律视之为劣等民族予以轻视侮辱,也依然难唤起全民团结起来共同对外。

因此,在这一类国家里面鼓吹国家运动的中产阶级,其主要任务便是如何争取传统人士及反对现代化的大众的支持;与此同时,却又不致破坏本身设定的现代化大计。早年印度兴起的民族主义运动人士之一,如火气十足的提拉克(Bal Ganghadar Tilak,1856—1920),在争取中低阶层广大民众支持一事之上——而非只图争取位于印度西部地区的乡亲——掌握的方向便极为正确。他不但捍卫印度圣牛及10岁女童即可结婚的传统,面对“西方”文明及崇拜“西方”文明的本国人士,他更力主古老印度文化或所谓“雅利安”文明及其宗教的优越性质。印度民族运动主战派的第一个重大阶段,出现于1905—1910年,主要便以这一类“本土性”的名目发动,甚至连孟加拉的那批年轻恐怖分子也不例外。最终圣雄甘地动员了印度各地的村落和市集,数以百万的印度老百姓,都是受了他由印度教优越性为出发点的观念的感召。同时,甘地也同样注意不致失去与现代化派人士联合,并充分认识到其的必要性(就实际意义而言,甘地本人其实不失为现代化派的一员)(参见《帝国的年代》第十三章)。此外,他极力避免与印度境内伊斯兰教民众的对立——主张武力建国的印度教革命主张先天便具有反伊斯兰教倾向。甘地一手将政治人物塑造为圣人形象;他的这项运动,主张以集体的、消极的手段,达成革命的目的(即其“非暴力不合作运动”)。更有甚者,他还巧妙地运用了正在发展演变中的印度教本身。因为在印度教千变万化、无所不包、含糊混沌的面目及教义中,包含着接纳改革创新的潜在力量。甘地便充分利用并开发了这股力量,从中完成其社会性的现代化运动,例如对印度传统种姓制度的扬弃就是如此。然而晚年的甘地,在被刺之前,却承认自己的努力还是失败了。刺杀他的凶手,原是遵循提拉克一派的传统,主张印度教排他独尊地位的主战分子。甘地知道,自己最中心最基本的努力到头来还是落空了。就长远观点而言,广大民众之所动,与强国立种之所需,两者之间终难于协调。最后,自由独立后的印度统治者,属于“既不缅怀过去,也不希冀恢复古印度光荣”的一群人。他们“对印度的过去,既无感情共鸣,也不求了解认识……他们的目光,对准西方;他们的心灵,深受西方先进的吸引”(Nehru,1936,pp.23—24)。与此相反的,在本书写作时,主张提拉克反现代立场的传统派,依然有好战的印度人民党(BJP)为代表,即使到了现在,他们始终是一般反对势力的中心,也是印度境内的一大分裂力量。其分裂性的影响,不但存在于广大百姓当中,也可见于知识分子。圣雄甘地曾想将印度教建立为一个同时保有民粹传统,并具有革新进步双重精神的新文化。他这项短暂的努力,从此完全消失了。

类似的模式,也曾经出现于伊斯兰世界。不过,就主张现代化的伊斯兰人士而言,不论自己私下的信仰为何,他们对全民虔奉的宗教(即使在革命改革成功之后)也必须表示尊重。伊斯兰世界尚有另一项不同于印度之处,即前者的改革派人士虽然也试图为伊斯兰教义注入改革及现代化的新义,但论其动机,却不在动员一般平民,事实上也不曾发生过这种作用。哲马·鲁丁·阿富汗尼(Jamal al-Din al Afghani,1839—1897,编者注:埃及民族主义及泛伊斯兰主义代表人物)曾在伊朗、埃及、土耳其等地拥有拥护者,其拥护者阿布达(Mohammed Abduh,1849—1905)则在埃及兴起徒众,阿尔及利亚则有巴迪斯(Abdul Hamid Ben Badis,1889—1940)。以上这些人宣扬的思想,不在平民百姓的村庄里,而是在知识殿堂的学校及大学。课堂之上,自然可以找到一批与其反欧洲势力信念共鸣的听众。[3] 然而伊斯兰世界中真正的革命党,以及其中的杰出人物(如第五章所述),却属与伊斯兰教无关的世俗革新分子。例如土耳其的凯末尔,舍弃土耳其传统的红色黑缨毡帽(为19世纪的发明),而戴圆顶窄曲边的英式硬毡礼帽,并以罗马字母取代了带有伊斯兰教痕迹的阿拉伯字体。事实上,他一举将伊斯兰宗教与国家法律的关联打破。不过尽管如此,近年来的历史再度证实,大规模的群众动员,还是在反现代的民众信仰上最易获得实现的基础(例如伊斯兰激进主义者)。简言之,第三世界的现代化人士,与一般民众有着根本的冲突,双方之间存在一道巨大的鸿沟。前者往往也是民族主义者,而民族主义本身,便是一个全然非传统的新观念。

因此,在1914年以前,反帝国主义和反殖民主义的运动事实上并不如我们现在所想象的那般显著。我们因为看见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的半个世纪内,西方各国和日本的殖民势力几乎全遭扫尽,便自然产生了这种假定。但即使在拉丁美洲地区,尽管民众对本身依附性的经济状况感到不满,对坚持在该区维持军事势力的唯一国家美国尤感深恶痛绝,这份仇外的情绪,在当时却尚未发展成当地政治的重要资源。西方殖民帝国当中,只有英国在一些地区面临某种程度的问题,即无法以警察手段解决的问题。1914年之前,英国即已将内部的自治权利交给拥有大量白人移民的殖民地区。1907年开始,有加拿大、澳大利亚、新西兰、南非等“自治领”成立。而在纠纷不断的爱尔兰地区,英国也做出将来授予自治地位的承诺(“地方自治”)。至于印度和埃及,不论从帝国本身利益的角度看,或由当地对自治甚至对独立的主张来看,整个事实的发展已经相当明显,两者都需要用政治手段寻求解决。1905年开始,对于印度、埃及两地的民族运动而言,可说已经出现民众普遍支持的迹象。

但是话又得说回来,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毕竟是一系列首次严重震撼世界殖民主义的事件,并且摧毁了当时的两大帝国(德意志和奥斯曼;二国辖下的领土,遭到以英法两国为主的瓜分)。第一次世界大战还暂时击倒了另外一个大帝国——沙皇俄国(然而不到几年的工夫,俄国便重新取得其在亚洲的属地)。对于各地屈于经济依从地位的殖民地而言,英国迫切需要动员当地的资源应付战事,在战争的需求及压力之下,殖民社会开始动荡不安。加上十月革命爆发,旧政权相继垮台,接下来又有爱尔兰南部26郡既成的独立事实(1921年)。外来的帝国势力,第一次出现了瓦解的迹象。到大战结束,埃及由札格卢勒(Said Zaghlul)领导的华夫脱党(Wafd ),受到美国威尔逊总统言辞的激励,破天荒提出了全面独立要求,历经3年的挣扎奋斗(1919—1922),终于迫使英国将这个保护国转变为一个在英国控制之下的半独立国家。有了这套转换公式,英国便很方便地应用到它从前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取得的其他亚洲领地,即伊拉克和约旦。(唯一的例外是巴勒斯坦地区,依然由英国人直接治理。英国在大战时期,一方面为求犹太复国主义人士相助对抗德国,另一方面却又动员阿拉伯人对抗土耳其的势力,因此对犹阿双方均做出了承诺。两相矛盾之下,手忙脚乱,百般努力也无法摆平。)

但是在英国最大的殖民地印度,就很难找出一个简单的标准公式,应对当地日益动荡不安的局面。1906年,印度国大党首次采用“自治”一词为口号,现在这个口号渐渐向前逼进,已经演变成要求全面独立的呼声。革命年代的来临(1918—1922),更促使印度次大陆全民民族主义运动的政治生态发生质变。部分原因是出于伊斯兰教民众起来反英;另一部分原因,却出在1919年那动荡的一年里,英方某位将领过度反应的失误上。他大肆血腥杀戮,将没有武装的民众四面包围,使其毫无退路,惨遭杀害的人数高达数百人[即“阿姆利则大屠杀”(Amritsar Massacre)]。不过造成印度民族主义运动改变的主因,却在于工人一波又一波的罢工;再加上甘地本人,以及立场已转趋激进的国大党频频呼吁,鼓动大规模的平民不合作运动。一时之间,一股几乎有如千禧年的兴奋气氛,整个地攫取了自由解放的运动潮流。甘地宣称,“自治”的美景,即将在1921年前到来。而政府当局却“对当前局势造成的骚动现象,毫无寻求任何解决办法的迹象”。一个村镇又一个村镇,因不合作运动完全瘫痪。印度北部广大地区的乡间,例如孟加拉、奥里萨(Orissa)、阿萨姆(Assam)局势一片混乱,“全国各地许多的伊斯兰教民众,境况恶劣,心情甚为沉重”(Cmd1586,1922,p.13)。从此时断时续,印度政局开始进入难于控制的局面。到最后印度一地终于得以保全,不致坠入群众无法无天、四处叛乱起事的野蛮黑暗局面,恐怕多亏包括甘地本人在内的国大党多数领袖的努力,因为他们不愿往毁灭之路走去。也许正因如此,加上领袖们对自己缺乏充分信心,以及他们始终相信英国政府真心想帮助印度改革的诚意——这份信念虽然受到动摇,却不曾完全消除——终于才保全了英国人统治的地位。1922年初,基于“平民不合作”运动已经导致某地村庄屠杀的缘故,甘地宣告停止推行这项运动。从此,我们可以说英国人在印度的统治,开始转向仰仗甘地的居中调节远超过使用武力镇压的阶段。

这个说法并非没有道理。当时在英国本土,虽然还有一群主张帝国主义的死硬派,丘吉尔便自命该派的发言人,但自1919年以后,英国统治阶级真正通行的看法却是,类似于“自治领地位”的某种形式的印度自治,已属大势所趋必然发展的方向了。他们同时认为,若想保全英国势力在印度的前途,必须与印度精英阶层达成协议,包括民族主义人士在内。英国在印度的单方面统治,最终必将结束,只是迟早的问题罢了。印度一地既是整个不列颠帝国殖民统治的核心,因此,帝国作为一个整体的存在,目前看来不免岌岌可危。唯一的例外,只剩下非洲地区,以及散布在加勒比海和太平洋水域的几处岛屿。在那里,帝国大家长的统治地位,所幸尚未受到挑战。英国在全球直接或间接控制的土地面积,在两次大战之间达到前所未有的巅峰;然而与此同时,英国统治者对其维持原有老大帝国霸权的信心,却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低谷。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英国继续称霸显然已经不可能,对各地殖民地纷纷瓦解和自治风潮,基本上都不进行任何抗拒,主要原因正出于此。恐怕也正是基于同样的理由,1945年之后,其他各大帝国,尤以法国为著,也包括荷兰在内,却依然试图以武力维持其殖民帝国的地位。因为它们的帝国,并未为大战所动摇。唯一令法国头痛的问题是尚未完全征服摩洛哥。可是北非阿特拉斯(Atlas)山间,那好战的柏柏尔族(Berber),基本上只属一件待解决的军事麻烦,而非政治问题。事实上柏柏尔人的问题,对摩洛哥当地西班牙殖民政权威胁的严重性,远比对法国为大。1923年,一位柏柏尔族的知识分子阿卜杜勒·克里姆(Abd-el-Krim),宣布在高地成立里夫(Rif)共和国,受到法国共产党及其他左派人士热烈的支持。在法国政府协助之下,该派于1926年被西班牙殖民当局击溃。从此,高山上的柏柏尔人重操旧业,在海外回到法西两国的殖民军队中为其作战效命,在家乡则抗拒任何一种中央政府形式的存在。至于法属的伊斯兰教殖民地区以及法属中南半岛一带,追求现代化的反殖民运动一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才开始真正出现。只有突尼斯一地,曾经有过小小的发展。

4

革命风起云涌的年代,基本上只有大英帝国本身受到震撼。可是1929—1933年之际的经济大恐慌,却整个地动摇了居于依附地位的世界。因为就实际情况而言,这些地区的经济在帝国主义时代一直有持续的增长,甚至连大战也不曾中断这种繁荣,因为它们绝大多数都与大战地区距离遥远。而当时许多殖民地的人民,与扩张中的世界经济自然也尚未发生任何关系,更不觉得自己遭受到任何与以前不同的新影响。对于那些自古以来就胼手胝足,辛苦挖掘运送的黎民百姓来说,自己日夜从事的劳动,究竟是在哪一种全球性的环境之下,又有什么相干,有什么不同呢?不过尽管如此,帝国式殖民的经济毕竟给一般人民的日常生活带来相当影响,在以出口为生产重心的地区情况尤其显著。有些时候,这些改变甚至早已以某种为当地民众或外来统治者认知的政治形态浮现。20世纪初至30年代,秘鲁的农庄田园经济开始转型,变成了沿海的制糖工厂,或内陆高地的商业性牧羊场。于是印第安族劳动者原本向海边城市移居的涓涓细流,开始汇变为一股洪流,新思想随之向传统的内地逐渐渗透。因此到30年代,一个位于安第斯山脉(Andes)3700米之上、外人极难到达、“极为遥远”的小村落瓦斯坎卡(Huasicancha),却已经在辩论到底哪一个全国性党派最能代表它的利益了(Smith,1989,esp.p.175)。不过绝大多数时候,除了当地人之外,外人根本不知道,也不在乎这些小村落已经发生了多少改变。

比如说,对于一个几乎从来不曾用过金钱,或仅在有限用途上使用金钱的经济社会而言,一旦进入一个以金钱为唯一交换标准的经济世界里,意味着什么样的变化?那些位于印度洋和太平洋上的众多岛屿,即是一例。财货、劳务,以及人与人之间的交易,都发生了根本改变。原有的社会价值,事实上甚至连原有的社会分配形式,也都因此发生变化。对于以产米为主、处于母系社会、位于马来西亚的森美兰州的(Negri Sembilan)农民来说,祖宗传下的土地,一向是由女人担负主要的耕种责任,而且也只能经由女子继承。至于丛林之间,新近由男人清理开垦出来用以种植次要作物的土地,却可以直接留传给男性。但是随着橡胶价格的上涨,其利润比稻米为高,两性之间原有的平衡便开始改变,由男性相传承的家产分量愈形加重。这项转变,加强了传统伊斯兰教派领袖的地位。他们一心以父系威权为主,自然无时无刻不想把他们的“道统”观点强加于当地的风俗习惯之上。更不要说当地的统治者及其家族,也是该区普遍母系社会当中唯一实行父系社会的例外(Firth,1954)。依附性的经济社会,便充满了诸如此类的改变与转型。但是生活于其中的各个社群,与外界的直接接触却很少,就马来西亚社会的例子而言,也许只是经由一名中国贸易商人的中间活动。而商人本人呢,最常见的情况,恐怕原来是一名来自中国福建的农民或工匠。母国的文化传统,使其习惯于勤俭维生,尤有甚者,使其深谙金钱奥秘复杂的功用。但是,除了这两项不同的特点之外,这位出身寒微的中国商人的天地,距亨利·福特及通用汽车现代世界的距离同样甚为遥远。

尽管殖民世界产生了这些变化,世界性的经济看来却依然遥远,因为它带来的迅即及可辨识的冲击力,基本上并无巨变性的影响力。不过在印度和中国等地,却有一些集中工业地区出现,它们成长快速,劳力低廉。因此1919年以来,工人阶级的冲突斗争便开始不断蔓延,其中工人甚至成立了以西方模式为师的工人组织。此外,还出现一些大型港口和工业城市,以此为据点,依附性经济的世界便与操纵其命运的外在世界经济相互往来。例如孟买、上海(其人口总数由19世纪中期的20万人,一跃而为20世纪30年代的350万)、布宜诺斯艾利斯,以及规模较小的卡萨布兰卡(Cassblanca)。卡萨布兰卡的人口自开埠成为现代港口城市之后不到30年的时光里,便增长为25万之众(Bairoch,1985,pp.517,525)。

经济大萧条的出现,却改变了一切。依附性地区与通都大埠,两种截然不同的经济社会的利益,一下子猛烈相互冲击,冲击力之大明显可见。单就农产品价格一项,便足以造成这种强烈的效果。一向为第三世界经济赖以生存的农产品价格惨跌幅度,远低于他们向西方购进的成品的价格增幅(参见第三章)。于是殖民主义与经济依附的状态,甚至对那些曾由其中受惠的人而言,也变得无法接受了。“开罗、仰光、雅加达[即荷属时期旧称的巴达维亚(Batavia)],各地学生纷纷抗议。并不是由于政治的希望渺茫,而是因为眼前的萧条,已经将以往支持殖民主义的心态一扫而空,其父母一代对殖民主义的接受度至此荡然无存。”(Holland,1985,p.12.)其实其中原因不止于此:一般平民百姓的在生活中,也第一次感受到天灾以外的大震撼(战争时期除外)。这种灾害非祈祷可以解决,只有抗议一条路。于是,政治动员的广大基础自此成形,在农民生活广受世界市场经济体系影响的地区里尤其如此,如西非沿海,以及东南亚一带均是。与此同时,大萧条也对依附地区的国内外政局,造成极不稳定的状态。

因此20世纪30年代是第三世界关键性的10年。主要原因,并不全在萧条导致政治走上激进的方向,却更在萧条为政治激进的少数人与本国一般人民之间建立了共同的接触面。这种情况,在印度等地已经有民族主义运动动员民众的国家也不例外。30年代初期,印度再度掀起范围广大的不合作运动浪潮,英国政府最后让步,同意颁布一部妥协性的宪法。1937年,印度各地首次举行省级选举,国大党获得全国性的支持。在心脏地区恒河(Gange)一地,其党员人数便由1935年的6万余人,暴增为30年代末期的150余万(Tomlinson,1976,p.86)。这种现象,在迄今尚未如此广大动员过的国家里更为显著。未来时代群众政治的轮廓,不论模糊或清晰,从此开始逐渐成形,例如拉丁美洲的民粹主张,便以具有极权性格的领袖为基础,开始寻求都市工人的支持。加勒比海等地的工会组织,进行了大规模的政治动员,他们的领导人,日后都有成为党派要人的可能。风尘仆仆往来于法国的阿尔及利亚工人移民,成为该国革命运动的强大基础。而在越南等地,则出现了一个与小农有强烈联系、以共产党人为基础的全国性抵抗运动。凡此种种,不胜枚举。至少在马来亚一地,萧条的年月从此打断了殖民统治当局与小农大众的结合力量,为未来的政治发展,挪出一片空间。

到30年代结束,殖民主义的危机,已经延伸至其他各大帝国。虽然其中的意大利和日本二国,当时仍在不断扩张之中(前者刚侵占了埃塞俄比亚,后者则正力图征服中国),不过它们的好日子也不长久。至于1935年时颁布的印度新宪法,原为英方殖民政府勉强与势力甚嚣尘上的印度民族主义妥协的产物,此时却因国大党在各地选举中的全面胜利,成为英国向印度民族主义一大让步的象征。在法属北非地区,严肃的政治运动首次在突尼斯、阿尔及利亚等地兴起,甚至连摩洛哥也发生了零星的冲突事件,而法属的印度支那,在正统的共产党鼓动之下的群众运动第一次变得高涨。在印尼,荷兰也力图维持控制,而印尼“对于近年来发生于东方各种运动的感应,一向与其他国家不同”(Van Asbeck,1939)。其不同之处,倒不在于它比别人格外安静,而在当地各种的反抗势力,例如伊斯兰、共产党,以及世俗的民族主义运动,不但内部分歧不断,彼此之间也冲突频频。甚至在一向被殖民当局看作安宁的加勒比海地区,特利尼达(Trinidad)的油田地带也兴起了一连串的罢工事件。而牙买加的农林垦殖区及城市,也于1935—1938年间转变为暴乱不断遍及全岛的冲突之地,暴露出这以前从未见过的民众不满情绪。

在这段骚动不安的年月里,只有撒哈拉以南的非洲大陆一片死寂。然而在1935年后,萧条的年月却也为这片沉默不语的大地带来了罢工。罢工的怒火,由中非的产铜带点燃。伦敦当局从中认识到一个事实:农村男子由乡间大量移往矿区的情况,对社会、对政治都有着不安定的破坏力量。于是,它呼吁殖民政府改革现状,要他们筹设部门,着手改良工人的工作环境及条件,以稳定工人阶级。1935年至40年代兴起的罢工风浪,遍及全非洲,可是基本上却不具任何反对殖民统治的政治意味。除非我们把当时以黑人为对象的非洲教会及预言家迅速扩张的现象,以及如产铜带兴起的千禧年瞭望运动(Watchtower,源自美国)等反对世俗政府运动的流行,也算作政治性的产物。殖民政府首次开始寻思反省经济变化对非洲农业社会带来的不安定后果——事实上当时非洲社会正度过一段相当繁荣的增长时期——并且开始鼓励社会人类学者对这一题目进行深入研究。

然而就政治角度而言,当时的非洲殖民当局似乎大可高枕无忧。在广大的非洲乡间,此时正是白人行政官僚的黄金时期。不论当地有无唯唯诺诺的土著“头目”居间协调,一切都是那么顺畅快意。有时为了便于殖民当局的“间接”统治,还特意设置“头目”一职以便管理。至于非洲的城市知识阶层,则受过新式教育,对现况日渐不满。到了30年代中期,他们的人数已经相当庞大,足以维持一个极为兴旺的政治性报业的存在,例如黄金海岸[Gold Coast,即今加纳(Ghanan)]的《非洲晨邮报》(African Morning Post ),尼日利亚的《西非导航报》(West African Pilot ),以及科特迪瓦(旧称象牙海岸,Ivory Coast)的《科特迪瓦侦察兵报》(Éclaireur de la Côte d’Ivoire )。《科特迪瓦侦察兵报》曾带动一场运动与高级军官及警方对抗,要求政府采取手段重整社会,并为遭受经济重创的失业人士及非洲农民争取福利。(Hodgkin,1961,p.32.)非洲当地倡导民族主义的政治领袖,此时也已经开始崭露头角。他们的思想受到美国兴起的黑人运动影响,受到人民阵线时代的法国影响,甚至受到共产党运动的影响。[4] 这些思潮在伦敦的西非学生联盟(West African Students Union)中开始流传。日后非洲各共和国的总统之中,有几位也于此时登上舞台,例如肯尼亚的首任总统肯雅塔(Jomo Kenyatta,1889—1978),以及后来成为尼日利亚总统的阿齐克韦(Namdi Azikiwe)。不过当时,以上各位都还不曾为欧洲各国的殖民当局带来过任何辗转难眠的夜晚。

殖民帝国在全球的终结,于1939年时虽有可能出现,但是否当时真的已经迫在眉睫,就作者记忆所及,并不尽然。回想那一年,在某所专为英国及“殖民地”共产党学生建立的“学校”里,校中气氛并没有反映这种看法,然而当时若说有人对时局的演变抱有期望,还有谁能比那批年轻狂热的马克思主义者更乐观呢?真正使得殖民世界全然改观的事件,却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背景缘由极为复杂,不过绝对是一场帝国主义之间的大决斗。而且一直到1943年局势扭转之前,几个殖民帝国都始终居于下风。法国不用说,一下子便在敌人面前屈辱地溃败了。它的属国属地,只有在轴心势力的开恩允准之下,方得苟延残喘。而在东南亚及西太平洋一带,英属、荷属以及其他西方国家拥有的几处殖民地,也都尽入日军魔掌。即使在北非地区,德国也一逞所愿,势力大长,势力范围距离亚历山大港仅有区区数十公里,当时情况严重到英方甚至曾一度认真考虑撤出埃及的地步。只有沙漠以南的非洲一带,依然在英方等严密的控制之下。事实上,英国还不费吹灰之力,将意大利势力逐出了东部的海岬(埃塞俄比亚)。

这些老大殖民帝国真正的致命伤,在于战争一事显示了一个事实:原来这些白人,以及他们不可一世的国家,也有招架不住耻辱地被人打败的一天。原来这些大帝国,外强中干,即使终于打了胜仗,却再也没有力量重整旗鼓了。1942年,印度国大党高喊着“退出印度!”的口号,发起了一场重大运动。其实这场运动尚不是英方在印度受到的最大考验,因为运动很快便被平定了。真正让英方统治地位陷入严重考验的事件,是55000名印度官兵的反叛。他们投效一名国大党的左翼人士博斯,成立了一支“印度国民军”(Indian Nataional Army)。而博斯其人,则决意寻求日本支持以谋求印度独立(Bhargava/Singh Gill,1988,p.10;Sareen,1988,pp.20—21)。日本老谋深算,它的动机可没有印度士兵那般单纯。日本的政治显然受到该国海军的影响,意图利用印度士兵的肤色问题居间挑拨,并俨然以殖民地的解放者自居。日本玩弄种族牌的手法颇具成效(不过却无法在海外华人的身上得逞;在越南它也同样失败,让法国继续维持当地统治地位)。1943年,日本人甚至在东京组织了“大东亚国家会议”(Assembly of Greater East Asiatic Nations)。[5] 出席的各国“总统”“总理”,来自日本人操纵的各国傀儡政府,包括中国“汪伪政权”、印度、泰国、缅甸与“伪满洲国”。各个殖民地内的民族主义分子,尽管很感激日本的支持,以印尼为例,日本给予的协助的确非同小可,可是感激归感激,大家心里却看得很清楚,不可能跟日本站在一边。一旦日本败局已定,殖民地众人便立刻掉转枪口。与此同时,他们却永远忘不了先前看透的事实:西方帝国何等不堪一击。虽然美国很快因为国内的反共思想致使华盛顿当局一改初衷,反而成为第三世界旧有保守势力的捍卫者,但众殖民地人民却没有忽视另外一桩事实:那就是战胜了轴心国势力的两大强国罗斯福的美国和斯大林的苏联,尽管动机不同,基本上对旧有的殖民主义却都抱有恶感。

5

旧有的殖民体系,果然在亚洲首先宣告破产。叙利亚和黎巴嫩两国(原法属),于1945年宣布独立。印度和巴基斯坦在1947年独立。1948年则有缅甸、锡兰(Ceylon,即斯里兰卡)、巴勒斯坦地区(以色列)、荷属东印度群岛的印度尼西亚宣布独立。1946年,美国予从1898年以来即占有的菲律宾群岛正式独立地位。至于日本帝国,自然已经在1945年寿终正寝。伊斯兰教北非一带,殖民势力也岌岌不保,不过一时还算稳住阵脚。撒哈拉以南的广大非洲地区,以及加勒比海和太平洋诸岛,则依然没有任何动静。只有在东南亚地区,殖民政治的解体遭到殖民当局的顽强抵制,尤以法属中南半岛为著(即今越南、柬埔寨、老挝)。盟军胜利之后,共产党的地下抗日团体在伟大的胡志明领导之下宣告越南独立。而法国却在英美两国先后支援之下,犹作困兽之斗,发动攻击,企图重新夺取这块土地,并控制这个新生的国家,与胜利的革命为敌。法国最后毕竟还是失败了,于1954年退出越南。可是美国不愿放手,继续妨碍着越南的统一,并在分裂的越南南半部扶持起一个附庸政权。等到这个政权也要不保,美国便在越南发动一场长达10年的战争,一直到1975年,它自己也终于败出越南为止。10年之间,美国在这个不幸的国家投下的炸弹之多,远超过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的总数。

至于东南亚其余地区,殖民势力的负隅抵抗就没有那么严重了。荷兰国力大衰,已经无法在分布海域极广的印尼群岛备置足够的武力。不过若荷兰真有意动武,绝大多数的岛屿倒可作为砝码,作为荷兰与占优势地位人口5500余万的爪哇部族(Javanese)之间的平衡(荷兰的表现比英国好得多了,不曾将原殖民地任意划分成数个独立小国)。但是荷兰人一旦发现美国无意将印尼作为如越南般防御共产主义世界的重要防线,便立即弃守。事实上,印尼离共产党统治甚远,新兴的印尼民族主义人士,刚刚于1948年平定了当地共产党发动的一场革命。这一表现,使美国相信荷兰军力还是回欧洲,专心对抗苏联的威胁更能发挥作用,远比留在远东维持它的殖民统治来得划算。因此,荷兰人打道回府,只在美拉尼西亚群岛中的大岛新几内亚(New Guinea)的西半部,残留一方海外殖民的立足点。到60年代,荷兰这最后的据点也终于移交给印尼。而在马来半岛一带,英国却发现自己左右为难,一边是当地传统的苏丹统治,在帝国羽翼之下,势力已经相当强大。而在另外一边,却是截然不同且相互猜忌的两大族群:马来人与华人——并且各有各的激进一面。受到共产党鼓舞的华人,是大战期间当地唯一的抗日团体,因而具有相当影响力。一旦冷战揭幕,西方自然不容任何共产党人在前殖民地掌权,更不用说华人的共产党了。1948年后,英国花去了12年的工夫、5万名士兵、6万名警察,加上当地20万人的警力,才将一支以华人游击武装为主力发动的革命平定。在此我们不妨一问,马来亚若没有那些可以一保大英帝国英镑稳赚不赔的锡矿和橡胶,英国人是否还会如此甘心乐意地付出代价,进行这些行动呢?不过无论怎么说,马来亚脱离殖民统治一事,都不会是件单纯容易的事。一直到了1957年,问题总算才解决,得到马来亚保守分子及华人百万富豪双方尚满意的结果。1965年,以华人居民为主的新加坡脱离马来亚宣告独立,成为一个富有的城市国家。

英国看得比荷法两国清楚,多年在印度的经验告诉它,一旦民族主义运动认真严肃地开展之后,帝国唯一的自保自利之道便只有放手,不可再坚持正式的统治权力。1947年,英国在自己的统治地位大为不保之前,便毫不反抗地退出了印度次大陆。锡兰(1972年更名为斯里兰卡)和缅甸两地,也在同样的情况之下获得独立。锡兰是又惊又喜,欣然接受;缅人则略有犹疑。因为缅甸的民族主义分子,虽然是由反法西斯的人民自由联盟(People’s Freedom League)领导,却也曾与日本人合作。他们对英国敌意甚深,刚一独立,便立即拒绝加入英联邦(British Commonwealth)——在英属众多前殖民地当中,缅甸是唯一不曾加入的国家。伦敦方面的用意,是想借这个没有任何责任义务约束的组织,至少为大英帝国留住一份回忆;冀望的眼光,甚至投注到同年宣布独立于英联邦之外的爱尔兰共和国。总而言之,英国人能以和平的方式,由世界上最大一片为外人辖治的土地上迅速退出,虽可归功于第二次世界大战末期执政的英国工党政府,但这一场善功,却仍非完满成功之举。因为英国固然全身而退,印度当地却付出了血淋淋的代价,它被划分为两个国家:一个是伊斯兰教的巴基斯坦,另一个则是虽无宗派,却以信印度教为主的印度人组成的印度。分治之时,约有数十万民众因宗教对立惨遭杀害,另外则有数以百万的居民离开祖居的家园,被迫迁往当时是另外一个国家的地方。这个惨痛的结果,绝不是印度民族主义人士、伊斯兰运动,或前帝国统治者任何一方的初衷。

所谓一个另立门户的“巴基斯坦”,由印度分离出来,这个想法,到底是如何在1947年演变成最后的事实呢?事实上,连巴基斯坦这个名字,都是迟至1923—1933年才被一群学生叫出来的。这个问题,这个“如果当初……”的疑惑,一直到今天还在纠缠着学者专家及爱做梦的人。我们现在事后可以看出沿宗教信仰划分印度,等于为日后的世界立下了一个极为不祥的先例。对此,需做进一步的阐明。就某一方面来说,当年之过,虽不是任何一方的过错,却也是众人共同的过错。在根据1935年宪法举行的选举中,国大党在各地大获全胜,甚至包括大部分的伊斯兰教地域在内。原本宣称代表少数社群的另一全国性党派穆斯林联盟(Moslem League),表现却极不理想。国大党这个非宗教、非宗派政治势力的崛起,自然令许多仍然没有投票权的伊斯兰教徒胆战心惊(当时多数的印度教徒也没有投票权),深恐印度派势力从此坐大。因为在一个以印度教民众为多数的国家里,国大党的领导人物自然也多是出身于印度教。这场选举下来,国大党非但不曾特别关注穆斯林民众恐惧的心理,也没有配予他们额外的代表名额。选举的结果,反而更加强化了国大党为自己设定的地位:它是全印度唯一的全国性大党,代表印度教和伊斯兰教两方共同的子民。也就是这个印象,促使穆斯林联盟那位难缠的强硬领袖真纳与国大党决裂,走上了最终导致两族分离的绝路。不过到1940年为止,真纳始终反对穆斯林独立建国的主张。

到了最后,却是一场世界大战将印度一分为二。就某方面来说,这场大战是英国君临印度的最后一场大胜利,同时,却也是它精疲力竭吐出的最后一口气息。这是英国在印度最后一次动员了全印度的人员及经济力量共赴一场为不列颠效命的战争。这场大战的规模,更胜1914—1918年的战争。然而,这一回战争行动却违背了人民大众的意愿。这一回,人民已经在一个全国性的解放运动下联合起来;这一回,作战的对象也与上次大战不同,是随时会袭来的日军。最后的战果固然辉煌,付出的代价却过于惨重。国大党的反战立场,不但迫使其领导人物退出政治舞台,1942年后,甚至被下到狱里。战时经济造成的压力,也使穆斯林中原本支持英国统治的重要成员心存嫌隙,转投穆斯林联盟的军营,其中尤以当今巴基斯坦旁遮普(Punjab)的成员最显著。穆斯林联盟的势力迅即跃升,成为一大群众力量。与此同时,德里的殖民政府唯恐国大党的声势对战事不利,开始故意并有计划地利用穆斯林和非穆斯林之间的敌对心理制造事端,以图瓦解民族主义运动的力量。在此,英国人的确难逃“裂而治之”的阴谋了。为求胜利,英方殖民当局不择手段,不但毁了自己,也抹杀了自己在道德上的正当意图:那就是在印度次大陆这片土地上,建立一个单一的国家,众多社群和平共存,同治于一个单一公正的政府和法律之下。可是机会一去不回,等到大战结束,族群自治的政治引擎已经发动,永远无法回头了。

到了1950年,除了印尼一地之外,亚洲各国的殖民政治已告全面结束。同一时期在西面的伊斯兰地区,由波斯(伊朗)开始,一路到摩洛哥,局势也由于一连串的群众运动、革命政变、叛乱起事而全面改观。首先发难的,是伊朗境内西方石油公司的国有化(1951年),以及该国在共产党支持的莫沙德(Muhammad Mussadiq,1880—1967)领导之下,向民粹主义的转变(苏联大胜之后,共产党在中东地区获得某种程度的影响力,自是不足为奇)。莫沙德后来则于1953年在美英两国特务人员主导的政变中被推翻。埃及则有纳赛尔(Gamal Abdel Nasser,1918—1970)领导的自由军官(Free Officers)起来发动革命(1952年)。接下来,伊拉克和叙利亚人民推翻了西方的附庸政权(1958年)。埃及、伊拉克、叙利亚三国的政局大势已定,即使英法两国联手,再加上新成立的反阿拉伯的国家以色列三方合作,极力在1956年苏伊士战争(Suez War,参见第十二章)中企图把纳赛尔拉下台来,但是举三国之力,却也无法再逆转大局。法国则在阿尔及利亚残酷地力拒当地国家独立运动(1954—1962)。阿尔及利亚与南非一样,虽然两者情况不同,但都属于当地原住民与大批欧洲移居者难于共存的棘手地区,因此解除殖民统治的问题格外困难。阿尔及利亚进行的战争尤其残酷,在这些原本是想要追求文明的国家里,军警特务队伍的残暴行为却从此深化成为制度的一部分。种种诸如电击舌头、乳头、阴部等不人道的酷刑,自阿尔及利亚战事开始,日后便被广泛采用。在阿尔及利亚终于赢得独立之前,这场战争已经导致法国第四共和政权垮台(1958年),第五共和政权也几乎不得幸免(1961年)——虽然戴高乐将军早已认识到阿尔及利亚独立终将无可避免。同一时期(1956年),法国政府却悄悄地与北非另外两个保护国突尼斯和摩洛哥就其自治独立进行协商(突尼斯日后成立共和国,摩洛哥则维持君主政权)。同年,英国也悄然无声地放手让埃及南方的苏丹离去。在英国失去对埃及的控制之后,苏丹也已经变得无法控制了。

各家老牌帝国,到底是在何时恍然发现大势已去,意识到帝国时代已近尾声,这个问题并没有清楚的答案。英法两国一度曾企图重建往日的全球霸权,在1956年苏伊士战争进行最后一击,意图合以色列之力,用军事行动推翻埃及纳赛尔上校的革命政权。如今回头看去,显然命运已定,回天乏术。可是当时的伦敦巴黎当局者迷,看不出其中真相。这段插曲的结果,是一场灾难性的大失败(以色列的观点自然不同)。更可笑的是,当时的英国首相艾登(Anthony Eden),简直集颟顸无能之大成,幼稚得令人难以置信。这场行动几乎尚未发动,便在美国压力之下取消,却将埃及推向苏联阵营。1918年以来“英国在中东的时代”,即英国在该地区占有绝对霸权地位的时代,从此永远地告终了。

到50年代末期,各个殖民帝国都已心知肚明,认识到过去实行的正式殖民手段必须彻底放弃。只有葡萄牙依然执迷不悟,面对帝国的解体不肯觉醒。葡萄牙本身经济落后,政治孤立,无法适应新时代的殖民方式。它还需要剥削在非洲的资源,加上其经济体系缺乏竞争能力,剥削之道也只能出于直接统治。至于南非及南罗得西亚(Southern Rhodesia,津巴布韦的旧称),这几处拥有庞大白人移民的非洲国家(肯尼亚除外),也拒绝配合最终必将产生非洲本地人政权的政策。南罗得西亚的白种移民,甚至径自宣布脱离英国独立(1965年),以免走上黑人多数统治的命运。然而,巴黎、伦敦和布鲁塞尔(比利时在非洲拥有比属刚果)三地的政府,都决定面对现实,认为与其长期争斗下去,最终殖民地仍不免独立,反而使其落入左翼政权的手中,倒不如主动让它们在政治上正式独立,还可以维持其经济文化的依附性。只有肯尼亚一带,爆发过大规模的骚乱及游击战,即1952—1956年的矛矛运动(Mau Mau Movement),不过主要也仅限于基库尤部落(Kikuyu)。在非洲其他地区,预防性的殖民地自治政策,在执行上可谓相当成功。只有比属刚果(Belgian Congo),在殖民政治结束之后便立刻陷入无政府状态,进而发展成一场内战及国际斗法的场所。至于英属非洲,前黄金海岸(今加纳)原已有一人民大党的存在,由才智卓越的非洲政治家,也是全非有名的知识分子恩克鲁玛(Kwame Nkrumah)领导,于1957年获得独立。至于法属非洲的几内亚(Guinea),戴高乐原建议其加入所谓的“法兰西共同体”(French Community),名为自治,骨子里却想使其继续对法国经济保持高度的依赖。几内亚首领杜尔(Sekou Toure)断然拒绝,于是该国在时机尚未成熟时,便于1958年匆匆独立,一贫如洗,只好成为黑人领袖当中,第一个转而向莫斯科求援者。英法比三国在非洲其余的殖民地,到了1960—1962年间,几乎都获得自由。剩下几处,也很快走上同样的路途。只有葡萄牙所属殖民地以及一些由白人移民建立的独立小国拒绝将统治权交回当地人民手中。

60年代,英属加勒比海殖民地的几处大岛,安安静静地解除了殖民状态。至于其他一些小岛屿,也在此后的20多年,一批批渐次独立。印度洋太平洋两洋诸岛,则先后在60年代末期及70年代宣告独立。事实上到1970年之前,世界上已找不出几处有相当面积的地区,还留在前殖民势力或其移民政权的直接统治之下,只有非洲中部和南部例外,当然,还有处于战火中的越南。帝国时代,至此终于进入尾声。然而在短短不到四分之三个世纪之前,各帝国的势力似乎还永远无法摧毁。甚至在距本书写作时不到30年前,世界多数居民还在帝国势力的统治下。往日已矣,永无回时,帝国往昔的荣光,只有在伤感的前帝国文人的笔下追寻,在电影镜头中黯然回味。可是由前殖民地诞生的国家里,新生一代的当地作家,却开始执笔创造出一个崭新的文学时代。这个新的起点,开始于一个独立的新时代。

[1] 我们应该特别注意,所谓“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的绝对二分法,只是一种政治上的说法,并不能通过分析性的考验。政治二分法的心态,充分反映当初大规模工人运动之下的社会主义理论,不过是一种企图把现有社会(即资本主义社会)翻转过来,彻底加以改变的概念。1917年十月革命之后的“短20世纪”,共产主义阵营与资本主义阵营之间的长期冷战对峙,愈加强化了二分法的观念。事实上,与其把美国、韩国、奥地利、中国香港、联邦德国、墨西哥等国家和地区,一股脑儿全部归并到“资本主义”旗下,不如把它们列入不同名号更为恰当。

[2] 本数字是根据受过西式中等学校教育人口的统计数字而定。(Anil Seal,1971,pp.21—22)

[3] 在法属的北非地区,当地农民对神明的崇拜是由伊斯兰教神秘主义苏菲派(Sufi)神人控制主宰,后者尤为改革派攻击责难的目标。

[4] 不过非洲各国的领导人当中,却没有一人成为或继续作为共产党员。

[5] “亚洲”(Asiatic)一词的另一种拼法,即今天通用的“Asian”,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才开始流行,原因不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