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粹现象超乎理性范围所能分析。其领袖以上天之口吻谈世界霸权及毁灭;其政权,以最恶劣的种族仇恨意识为基础;其国家,却是欧洲文化经济最先进的国家之一。然而这样的国家却一心为祸,灭绝5000多万人口,犯下骇人听闻的暴行无数——其恶行之极致,竟以机械化手法屠杀犹太人达数百万之众。史家面对奥斯威辛(Auschwitz),只能哑然无语不知从何说起。
——克肖(Ian Kershaw,pp.3—4)
为祖国、为理想献出生命!……不,光死不足以成事。即使在最前线,杀敌才是第一。……死算不得什么,死并不存在。没有人想到自己会死,杀、杀、杀,这才是正事,这才是待你我开拓的疆域。是的,只有上前去杀,才是你全部意志的体现。因为只有通过杀,你的意志才能在另一人身上完成。
——一位法西斯社会主义共和国年轻志愿军的书信(Pavone,1991,p.431)
对出生于19世纪的前朝遗老而言,20世纪灾难时代的种种变化发展之中,最使他们深受震撼的就是人类自由文明价值观和制度的解体。多少年来,起码在所谓的“先进”或“进步中”的地区,生活在19世纪的人,已经将自由文明的进步视为理所当然。自由文明的价值观:不信任专制独裁;誓行宪政,经由自由大选选出政府及代议议会以确保法治社会;主张一套众所公认的国民权利,包括言论、出版及集会的自由。任何国家、社会,均应知晓理性、公共辩论、教育、科学之价值,以及人类向善的天性(虽然不一定能够完美)。而这些价值观点,在整个19世纪内,显然在不断地进步;观其情况,也势必将一直发展下去。到1914年时,连欧洲仅存的最后两家专制政权——沙皇俄国和奥斯曼——也都开始让步,先后走上立宪之路;伊朗甚至还向比利时借了一套宪法使用。1914年以前,唯一能向这套价值观挑战的只有三股力量:其一是传统的势力,例如罗马天主教会,借教义设下障碍采取守势,防范优越的现代精神。其二是一小群知识分子,向既有势力挑战,并预言传统必亡。这些人多半出身“名门”,来自传统文化势力的中心,他们挑战的对象,其实有一部分就是自己曾生活在其中的旧文明。其三即是民主力量。总体说来这是一股使人烦神的新现象(见《帝国的年代》)。一些既无知又落后的群众,确应对其抱有戒心。他们一心想靠社会革命推翻资本主义社会,再加上人类潜在缺乏理性,恐怕极易为人煽动利用。但在事实上,无论是新兴的群众民主运动,还是社会主义的工人运动,连其中最最狂热危险的分子,也对理性、科学、进步、教育与个人自由的信条,有着同样的热情,不管在理论上还是行动上,他们的热情绝不亚于任何人。德国社会民主党的五一劳动纪念章(May Day),一面是马克思的肖像,另一面是自由女神像。社会主义运动挑战的对象,乃是经济制度,而非宪政及文明教化,当时以倍倍尔等为首的法、德等国的社会民主党派,即使组成政府,也绝不会是“人类已有文明”的断送者。当时,出现断送文明的政府还遥远得很。
从政治层面来看,自由民主的制度其实已经大有进展。1914—1918年间,世界虽然爆发了那场野蛮的战争,民主却因而更前进。除了苏联是个例外,大战后冒出来的国家,不分新旧,基本上都成立了代议国会性质的政权,甚至连土耳其也不例外。从苏联边界以西,1920年的欧洲举目皆是实行代议制的国家。自由立宪政府的基本建制,乃是经由选举产生代议议会及(或)国家元首。当时凡是独立国家,一律采用此制。不过有一点我们必须记住,两次大战之间,全球虽说共有65个独立国家,绝大多数却均位于欧美两洲。而当时全世界三分之一的人口,还在殖民统治之下。独立国家当中,1919—1947年间,只有5国从未举行过选举。而这5国都是些孤立的政治化石,包括埃塞俄比亚、蒙古、尼泊尔(Nepal)、沙特阿拉伯(Saudi Arabia),以及也门(Yemen)。在这段时期,另5国则有过一次选举,对自由民主政治的态度,显然不太友善,分别是阿富汗(Afghanistan)、国民党执政的中国、危地马拉(Guatemala)、巴拉圭(Paraguay),以及当时仍称为暹罗的泰国。不过话又得说回来,能有选举存在,足以表明自由政治思想——至少在理论上如此——渗透之强之广了。同样,选举的存在和次数也只是表面现象,我们不能由此便断定一国是否有真正民主。1930年以来,伊朗曾有过6次选举,伊拉克则有过3次,而这两国无论哪一个都算不得民主国家。
不过,选举式的代议政权在当时的确相当普遍。然而,从墨索里尼所谓的“进军罗马”开始,一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轴心国势力达于巅峰的20年间,自由政治制度的盛况却发生灾变,开始快速地消退。
1918—1920年间,欧洲有两国的立法议会遭到解散,或不再行使职权。到了20年代,这个数字变成6国;30年代变为9国。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德国占领之下,又有5国宪政宣告失败。简单地说,两次大战之间的年代里,唯一不曾间断并有效行使民主政治的欧洲国家,只有英国、芬兰(勉强而已)、爱尔兰自由邦(Irish Free State)、瑞典和瑞士而已。
至于集中了另一群独立国的美洲地区,情况则比较不一致,但与民主制度的进展也绝对相去甚远,能够一贯维持宪政体制而非独裁的国家的名单极短,只有加拿大、哥伦比亚、哥斯达黎加(Costa Rica)、美国,以及经常被众人忘掉的“南美瑞士”暨南美唯一真正的民主国家——乌拉圭(Uruguay)。我们最多只能说,从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开始,一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完毕,南美的政局忽而向左,忽而往右。除此之外,全球其他地区多为殖民世界,因此根本就不算自由主义的政权,即使以前曾经有过自由主义意识的宪法,如今也日益远去了。1930—1931年间,日本政权被自由派拱手让给军国主义势力。泰国则试验性地迈出步伐,往立宪之路小试几步。20年代初期,土耳其政权落入新派军事领导人凯末尔的手中,凯末尔力倡现代化,却绝不容任何选举影响他的大业。总而言之,横贯亚、非、大洋洲三个大陆,只有澳大利亚与新西兰始终一贯民主。至于位于非洲的南非,由于绝大多数民众都被排除在白人宪政之外,故也算不得真正民主。
简单地说,纵贯整个大灾难的时代,政治自由主义在各地面临大撤退,到1933年希特勒登上德国总理宝座之际,自由阵营败退之势更加剧了。1920年时,全世界原本一共约有35国拥有民选的立宪政体(至于确切数字,得依拉丁美洲那几个共和国的定义而定)。到了1938年,却只剩下17国左右了。再到1944年,全球64个国家当中,恐怕仅余12个民主宪政国家。政治趋势实在再为明显不过。
共产主义运动,往往被视作1945—1989年间对自由政体最大的威胁。基于这项假定,我们便有必要提醒自己,回到两次大战之间的年代,自由政体的大敌,其实却是右派的政治势力。所谓“极权主义”(totalitarianism)一词,原本是用来形容意大利法西斯政权,或起源于该党对自己的提法。这个名词,一直到1945年以前,都只限用在法西斯式政权身上。当时的苏俄与世隔绝(1922年起,改称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USSR),根本无力向外扩展共产主义。斯大林当政之后,苏联更无意向外扩展。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列宁主义派(或其他任何派别)领导的社会革命一度短暂弄潮,随即销声匿迹。而(马克思主义)社会民主运动则摇身一变,从颠覆势力转而成为维持国家的力量,其心向民主,实在无可怀疑。在许多国家的工人运动里面,共产党都居于少数党地位。难得有几个势力强大的,却往往难逃被镇压的命运。社会革命的力量的确可畏,共产党在社会革命中扮演的角色也令人疑惧,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及战后掀起的革命风暴,都证实这种担忧绝非过虑。可是回到两次大战之间自由主义大衰退的20年间,但凡可以算作自由民主的政权,没有一个是被左派推翻的。[1] 这段时间,最大的危险纯粹来自右派。而当时的右派,不但危及立宪代议制的政体,更在思想意识上,对民主自由所依存的自由文明构成莫大威胁。其势甚嚣尘上,极有发展成世界性政治运动的潜力。仅用“法西斯”一词,已经不足以概括这股风潮。但若说法西斯与其无关,却也又不尽然。
法西斯不足以概括这股风潮,因为当时起而倾覆自由派政权之流并非均属法西斯一派。法西斯脱不了干系,则因为不论首创其名号的意大利式法西斯,或后来沿袭法西斯作风的德意志国家社会主义工人党(通常简称国社党、纳粹党),都对其他反自由的势力群起效尤起到了刺激作用。意德两国的法西斯党派政权,不但支持各国的极右派,更为国际右派带来一股历史的自豪感:30年代右派之盛,当时看来显然就是人类未来希望所寄。某位政治学泰斗说得好:“东欧的独裁君主、官吏、军人,还有(西班牙的)佛朗哥,纷纷以法西斯为师……实在事出有因,绝非偶然啊。”(Linz,1975,p.206.)
拉丁美洲的军事政变,属于比较传统的武力颠覆政权形式。接班上台之人,往往是不具特定政治主张的独裁者或军事将领。除此之外,当时推翻自由民主政权的势力,一共可分三类。这三类势力,一律反对社会革命,而它们之所以兴起,实归因于对1917—1920年摧毁旧社会之风潮的反动。这三股势力也全属独裁统治,对自由政体怀有极大敌意,不过某些时候,其动机所在,往往出自实际的考虑,而非原则的分歧。老派的反动人士,虽然会出面禁止某些党派的活动,尤其是共产党的组织,但通常不会将所有党派一律赶尽杀绝。1919年,匈牙利的苏维埃式共和国昙花一现,很快告终,保守派霍尔蒂(Horthy)上台执政。霍氏的头衔是海军上将,并称匈牙利依然是个王国,虽然这个王国既无国王,也乏海军。霍尔蒂以集权治国,维持18世纪寡头政治的老形式,虽有国会,却不民主。而三类右派政权,也都对军警部门青睐有加,特别倚重军人武夫。因为这些人可以直接防御颠覆力量,事实上,军人也往往为拥立右派的最大势力。各类右派之间,还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它们都推崇国家主义。仇外、战败、帝国衰落,固然是造成国家至上思想盛行的一部分原因,但挥舞国旗呐喊,又何尝不是建立统治地位,并赢取民心的最佳手段?不过虽有很多相同,这三种右派依然有其相异之处。
老派的独裁者或保守人士,例如匈牙利的霍尔蒂将军,芬兰的曼纳林元帅(Mannerheim,在芬兰新独立后的红白两军内战中获得胜利),波兰的毕苏斯基上校(Pilsudski,波兰的解放者,后为元帅),南斯拉夫的亚历山大国王(南斯拉夫即大战之前的原塞尔维亚等地,此时合并为南斯拉夫),以及西班牙的佛朗哥将军等,这些人除了坚决反共之外,在政治上,都没有特别的主张。若有任何主张,也不过是该阶级固有的传统偏见而已。他们也许和希特勒的德国联盟,也许与自己国内的法西斯运动结合,但是这些做法,都只出于两次大战间的非常时期。因为当时最“自然”的同志,就出自右派。不过本国立场的考虑当然优先,往往胜过了这种同盟的意识。就以英国的丘吉尔来说,其作风在一般右派当中虽很特别,当时却仍是个十足的右派保守党员。他对墨索里尼的右派意大利虽然不满,同时也实在不愿声援西班牙共和国军队对抗佛朗哥将军的队伍,可是德国对英国的威胁一出现,他立刻加入国际阵营,成为反法西斯的斗士。而就另一层面来看,在本国之内,这些老派的反动人士,恐怕也得面对真正的法西斯运动兴起的反对风浪,而后者有时会获得群众相当的支持。
第二股右派势力,则带来一种所谓“组织化国家统制”(organic statism,编者注:“组织化”是指“以机构为参政基本单位的”)的出现(Linz,1975,pp.277,306—313)。这一类保守政权,重点不在于如何捍卫传统秩序。它别有用心,刻意建立一种新政策,以抗拒个人至上的自由主义和工人第一的社会主义原则。这种意识形态,缅怀的是想象中的中古世纪或封建社会的古风,虽然有阶级、有贫富,可是人人各安其所,没有阶级斗争,众人接受自己在阶级制度中的地位。组织化的社会,包括了每一个社会群体或“特权阶层”,而这些群体或阶层,在社会上有其一定的角色及功能,却合为一个集体性的实体存在。这股思潮造成各种名目的“统合主义”(corporatism)理论的兴起。统合主义主张,以各种经济团体的代表权,取代个人式的自由主义民主政治。这种以团体为单位的制度,有时被称为“组织化”参与或“组织化”民主,赞同者认为比真正的民主形式为佳。然而事实上,理想归理想,在实行上,组织化民主往往难逃权威统治的罗网。国家的意志高于一切,命令的发布执行由上而下,权力多半操纵在一群官僚手中,更有甚者,在这类政权中选举式的民主制度,不是受到限制,就是全遭消除[套用匈牙利首相贝特棱伯爵(Bethlen)的说法,所谓“民主,乃是依据统合集体意志的矫正手段”](Ranki,1971)。这类统合主义国家之中最彻底、最典型的例子,要数某些信奉罗马天主教的国家,其中尤以大独裁者萨拉查(Oliveira Salazar)治下的葡萄牙为最。葡萄牙的右派保守政权,是全欧反自由主义统治当中寿命最长的一个(1927—1974)。除了葡萄牙外,统合派政权也曾在奥地利出现,时间在民主政治崩溃之后一直到希特勒侵入该国为止(1934—1938)。而佛朗哥将军统治的西班牙,多少也带有一点统合国家的味道。
这一类的反动政权,论起源及动机,都比后起的法西斯古老,两者之间虽有着相当的差异,可是却缺乏明显的界限。因为它们的目标也许并不一致,却拥有共同的敌人。早在1870年举办的首届议决教皇无错的梵蒂冈公教会议(Vatican Council)上,罗马天主教会就已表明坚决反动的立场。但是天主教当然不是法西斯。事实上,教廷对主张极权的世俗政权深恶痛绝,对法西斯也反对到底。可是,天主教国家展示的“统合国家”(corporate state)形式,到了(意大利)法西斯的圈子,却更为发扬光大。意大利有着天主教的传统,这自然是被统合思想吸引的主要原因。而那些实行统合主义的天主教国家,有时根本就被直呼为“神职派法西斯”(clerical fascist)。法西斯派之所以得势于天主教国家,可能直接源自整合派天主教义(integrist Catholicism),如比利时自由党领袖德格雷尔(Leon Degrelle)领导的雷克斯特运动(Rexist)。当年天主教会对希特勒推动的种族主义态度暧昧不明,这一点常为人所注意。但天主教会还有另外一些举动却较少为人所知: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教会中人有时甚至包括身居要位的高级神职人员曾给予纳粹亡命余孽及各类法西斯党徒相当的资助,其中不乏被控犯有血腥罪行的战犯。教会之所以和反动派甚至法西斯拉关系,是因为它们都共同憎恶18世纪以来的启蒙运动、法国大革命,以及在教会眼里由此衍生的一切祸害:民主、自由,当然更少不了那罪大恶极的“目中无神的共产主义”。
而在事实上,法西斯的年代,的确也成为天主教历史上的一个重大转折点。当时在国际上,右派最得力的支持者就是希特勒和墨索里尼。可是天主教会却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与右派认同,不免为那些关心社会问题的天主教徒,制造出相当的道德困扰。到法西斯全面溃退时,原本就不甚积极反对法西斯的神职阶层,此刻遭受的政治问题更不在话下。相反地,反对法西斯的立场,或为爱国而加入抵御外敌的行动,却破天荒地为民主派的天主教派(基督教民主政治)在教会中建立了合法的地位。至于在天主教徒居于少数的国家,基于实际需要,也开始出现党派拉罗马天主教徒选民的选票,这主要是维护教会利益以防世俗势力的侵蚀,德国、荷兰即为两例。至于在正式以天主教为国教的国家里,教会也极力拒绝向民主自由的政治低头。而教会另外一大烦恼,则来自主张无神论的社会主义。天主教对社会主义头痛至极。教会在1891年提出一项社会政策,这对天主教来说不啻前所未有的新举措,这项政策强调在维护家庭及私有财产的神圣之余,社会也有必要的义务照顾工人阶级,不过,资本主义的“神圣性”却不在教会认可之列。[2] 各界受新思潮影响的天主教徒,不论是主张社会主义,还是倾向自由思想,或其他打算组织天主教徒工人工会之人,都经由罗马教廷的这项政策获取了第一个立足点。本来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教皇本尼迪克特十五世(Benedict XV,1914—1922)曾短暂地允许过意大利一个规模庞大的(天主教)人民党(Popular Party)成立,一直到法西斯兴起之后,该党才垮掉。但除了意大利,其他各国的民主及社会主义天主教徒,均属政治上的少数。到30年代法西斯势力崛起,具有新思想的旧教教徒,方才正式公开露面。他们人数依然稀少,比如公开声援西班牙共和国的天主教教徒,就是数量极少而修养极好的一群人。而绝大多数的天主教徒,都一面倒地支持佛朗哥将军的保守反动势力。只有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的地下抵抗运动,倾向民主及社会主义的教徒,方才能以爱国之名而非意识主张,名正言顺地崭露头角,获取最后胜利。不过总而言之,基督教民主政党在欧洲的胜利不在当时,直到日后才逐渐出现,而且更要迟至数十年后,才在拉丁美洲部分地区得势。在这段自由主义普遍呈现颓势的年代,除了极少的例外,教会对这个现象还真感快慰呢。
三股右派力量已论其二,现在剩下的就是那真正的法西斯主义了。法西斯运动又可分为几支,其一便是赋予法西斯现象其名的意大利。而意大利法西斯是社会主义倒戈者、新闻记者墨索里尼的杰作。墨氏的名字贝尼托(Benito),是为纪念矢志反对神职势力的墨西哥总统贝尼托·胡亚雷斯(Benito Juárez)而取,十足象征墨索里尼的老家罗马涅(Romagna)地区反教廷的传统。连希特勒都毫不隐瞒,自己那一套,原师法墨索里尼的道统,对墨索里尼本人自是无限尊敬。即使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墨索里尼和意大利暴露出其无能的弱点之后,希特勒的敬意也始终不减。为了回报希特勒,墨索里尼也响应了前者的反犹运动,但这是之后很久的事情了。而在1938年之前,墨索里尼本人领导的运动,则根本不见反犹的影子;意大利自全国统一以来,也从来不曾有过反犹的举动。[3] 不过,意大利确也曾鼓励并资助过其他地方类似法西斯精神的运动,并在最意想不到之处,发挥了某种程度的影响力:犹太人锡安复国“修正主义”(Zionist Revisionism)的创始人杰保汀斯基(Vladimir Jabotinsky),即深受法西斯主张影响。这一支走犹太复国运动的路线之人,日后于70年代在贝京(Menachem Begin)领导之下,入主以色列政府。不过单靠意大利法西斯,不足以造成国际社会的关注。
1933年初,希特勒若不曾夺取德国政权,法西斯主义绝不可能变成大趋势。事实上,意大利地区以外,凡是稍有成就的法西斯运动,都在希特勒上台之后方才成形,其中尤以匈牙利的箭十字党派(Arrow Cross)为最,该党曾在匈牙利有史以来首次举行的不记名投票中(1939年),囊括了25%的选票。另外一个例子是罗马尼亚的铁卫队团体(Iron Guard),该派获得的实际支持比前者更大。墨索里尼曾提供财源一手扶持某些地区的活动,例如帕韦利奇(Ante Pavelich)领导的克罗地亚族恐怖团体乌斯达莎(Ustashi,编者注:原文Ustasa,暴动者之意,主张克罗地亚独立)。可是一直要到30年代,转向德国寻求精神和金钱资助之后,这些团体才开始大展宏图,并在思想上向法西斯靠拢。总而言之,希特勒若未曾在德国夺权成功,法西斯思想根本不可能如同共产国际在莫斯科领导之下成为左翼大军一般,一举举起右翼大旗,并以柏林为总部,演变成一种普遍的运动潮流。但是,尽管后有希特勒予以发扬光大,法西斯主义毕竟不曾发展成一股重要的运动,最多只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的被德国占领的欧洲地区鼓动那些与德国狼狈为奸之人罢了。至于各国传统的极右派,尤其是法国,不论其如何野蛮反动,却一律拒绝跟随法西斯的乐声起舞:这些右派分子只有一个立场,除了国家主义,还是国家主义,其中部分人士甚而加入地下抗德运动。因此之故,法西斯潮流之所以对欧洲造成较大冲击,全是因为当时德国国际霸权地位不断提高之故。否则,各国原本与法西斯无缘的反动统治阶层,又何必自找麻烦,装模作样频向法西斯分子暗送秋波呢?正是在德国声势震撼之下,葡萄牙的萨拉查,才于1940年宣称他与希特勒两人交好,英雄“所见略同,而携手同盟”(Delzell,1970,p.348)。
1933年后,各股法西斯势力,一致意识到德国霸权的势力,然而除了这个共同点之外,彼此之间却难寻出相似之处。像这样一类理性不足、全靠直觉意志当家的运动,理论基础往往甚为薄弱。虽然在保守知识分子活跃的国家里,如德国即是一例,反动理论家深受法西斯思想的吸引,可是吸引他们的成分,往往是法西斯表面粉饰性的层面,而非法西斯主义真正的核心思想。墨索里尼虽然有宫廷理论家金泰尔(Giovanni Gentile)为其御用,希特勒也有哲学家海德格尔(Heidegger)在一旁大敲边鼓,可是墨索里尼大可请理论走开,于法西斯的存在也无妨碍。而希特勒本人,恐怕根本就不知道,更不在乎海德格尔是否支持。此外,法西斯也不主张如“统合国家”等特定的国家组织形态,希特勒很快便对这类做法失去兴趣了。更何况一国之内,企业组合群立的现象,从根本上就和以个人为参政基本单位的平民社会观念(Volksgemeinschaft,or People’s Community)相冲突。甚至连占法西斯思想中心地位的种族主义,一开始也不见于原版的意大利式法西斯。相反地,法西斯主义却和右派非法西斯者,持有很多相同的看法,如国家主义、反共立场以及反自由主义等等。两者之间,还有一个相似之处,尤其在非法西斯性质的法国反动团体当中,更为接近:双方都喜欢采用街头暴力形式,以达成本身的政治要求。
至于法西斯与非法西斯的右派之间最大的不同,在于前者的存在,采用由下而上的群众动员方式。传统的保守分子,往往悲叹民主的出现,对全民政治感到极端厌恶。而鼓吹“组织性国家”的旗手,则恨不得越过民主阶段,直接进入统合主义。法西斯主义,就出现在这样一个时代气氛之中,借着动员群众,发光发热,并利用盛大的公众场面,维系其象征意义——例如德国的纽伦堡(Nuremberg)群众大会;意大利民众齐集威尼斯广场(Piazza Venezia),遥瞻墨索里尼的身影在阳台上招手致意——不论法西斯还是共产党,得权之后,也都一再使用种种运用群众力量的象征举措,始终不曾放弃这个法宝。法西斯可说是一场“反革命”的“革命”:它的“革命”性质,在于其词汇,那些自以为是社会受害者提出的动听请求,也在其主张全面改变社会形态的呼吁之中。此外,它还刻意借用改造社会革命主义者的符号,越发体现其“革命”气质。希特勒一手组织“国家社会主义工人党”(National Socialist Workers Party),借用(略事修改)左派红旗为自己的党旗,并在1933年立即响应,以红色革命的“五一”劳动节作为德国的法定假日。党名、党旗、法定节日,纳粹袭用社会革命运动手法的意图,明显已极。
法西斯与传统右派,还有另外一项不同之处。虽说前者也大鼓其如簧之舌,主张回到传统的过去,而那些恨不得一手抹掉过去这个纷乱世纪的怀古派,也给予法西斯热烈的支持;然而归根究底,法西斯并不是西班牙内战期间在纳瓦拉(Navarra)地区大力支持佛朗哥将军的保皇党王室正统派(Carlist),也非印度甘地,一心想返回工业革命以前那种朴素自然、小村落手工制造生产的年代。在真正的意义上,法西斯毕竟不属于传统主义的运动潮流。不错,法西斯也认同许多传统的“价值观”(至于这些“价值观”到底有没有“真价值”,则是另一回事,在此不予讨论)。法西斯抨击自由派要求从父权之下解放出来的主张,认为妇女应该留在家中,生养众多子女。法西斯也不信任现代文化,认为它会腐蚀社会人心,其中尤以现代派的艺术为罪大恶极。这些艺术家被德国国社党当成堕落下流的左翼文人,是“文化界的布尔什维克党徒”。但是尽管如此,法西斯的中心路线——意德两国的法西斯运动——也却不图保留保守秩序的传统守护人,亦即国王与教会。法西斯的打算,是设立一个与传统势力全然无关的领导体系取而代之,而新领导阶层则出自白手起家、自我奋斗的成功者。他们的合法地位,经广大群众的支持而确立,靠世俗的思想意识而巩固。而他们作为基础的世俗思想,有时甚至可以狂热到类似宗教崇拜的地步。
因此,法西斯推崇的“往日时光”,不过是人工制造的假物。他们的传统,是人为的发明建造。即使连法西斯宣扬的种族主义,也与美国人寻根续谱的意义不同。后者是为了万世血统纯正的虚荣,想要证明自己是16世纪英格兰萨福克(Suffolk)乡间某位具有武士身份的小地主的具有纯正血统的后裔。可是法西斯的种族思想,却来自19世纪末期后达尔文主义(post-Darwinism)遗传科学的杂家学说(遗传学在德国特别受欢迎)。说得更明白一点,法西斯倾心的是应用遗传派[亦即优生学(Eugenics)],该派妄想借用优胜劣汰的过程,选留优种,剔除劣种,创造出一支超级的优秀人种。而这一支借希特勒之力将命定主宰世界的人种,是无中生有的,并非历史上真正存在的种族,本来连个名字也没有,到了19世纪末期的1898年,才由某位人类学家为其创造了一个新种名:所谓“北欧民族”(Nordic,也指日耳曼人,意指居住于斯堪的纳维亚地区高个长颅、金发白肤的人)。法西斯主义的信仰原则,既对18世纪的遗产如启蒙运动、法国大革命感到深恶痛绝,连带之下,自然应该不喜现代化的发展及进步才对。可是矛盾的是,遇有实际需要,它却又迫不及待,忙将自己那一套疯狂无理的念头,与现代科技连在一起。唯一的例外是其曾以思想意识的理由,削减本身在基础科学方面的研究(参见第十八章)。在打击自由主义一事上面,法西斯更获得全面胜利。文明社会出现法西斯这种现象,证明了人类可以一手推销如精神错乱般的人的人生理念,一手却牢牢掌握当代高度发展的科学文明。两者并行,不费吹灰之力。这种两极矛盾的奇特组合,从20世纪后期,基本教义派极端分子以电视、电脑为工具大肆发挥其募款能力的现象,令人可见一斑。
因此,极端的国家主义,兼有保守圈子的价值观点,以及从群众出发的民主政治,再加上本身自创的一套野蛮无理的新型意识。但是,对此我们尚须做进一步的阐释。极右派兴起的非传统主义运动潮流,早在19世纪末期,即在欧洲数国出现。当时,自由主义之风日甚一日(亦即社会在资本主义之下加速改变面貌的现象),而社会主义的思想也四处传播,工人阶级的运动,声势日益浩大。一股民族大迁徙的移民潮,也将一波又一波的外来民族带往世界各处。在自由主义、社会运动、移民浪潮等种种挑战之下,极右派的反动心理应势而生。这些离乡背井的男女老少,不但漂洋过海,远去异邦,就是在一国之内,人口更大量地由乡间迁往都市,从东区移向西区,换句话说,人人离开家园,去到陌生之地。反过来看,陌生外乡人涌向的去处,正是其他民族的家园。每100名波兰人中,就有15名永远去国远适,另外尚有每年以50万计的季节性波兰外出劳动力,这些移民当中,多数都加入移入国的工人阶层。19世纪末期移民潮正如同20世纪末期移民潮的预演。各国民众兴起一股仇外情绪,仇外心绪表达于外,最普遍的现象就是种族主义,即保护本地民族的纯正,免受外来劣等民族的污染或淹没。连向来笃信自由思想的德国社会学大家韦伯(Max Weber),都深惧波兰移民过盛,有段时期竟也认为,“泛日耳曼民族联盟”(Pangerman League)有其必要。而在大西洋的另一边,美国境内反移民运动的气氛同样狂热。乃至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及战后,反移民心理之盛,竟使自由女神之邦关上大门,拒绝向往自由的子民进入。而当初女神巨像之耸立,本是为了欢迎这些子民来到她的怀抱啊!种种事例,可见种族主义心理深重之一斑。
各种右派潮流运动的根源是一股社会小人物的愤怒之情。小人物身处社会之中,一边是大公司大企业的巨石迎面击来,一边是日益升高的工人运动壁垒挡住去路,两面夹攻之下,小人物一切美梦都告粉碎。即使未曾破灭,那变化中的世情,不是夺走他们原来在社会中占有同时也深信本身该有的可敬地位,便是剥夺了他们觉得在这样一个动态变化的社会中自己有能力、有权利取得的身份地位。这种不满的情绪,在反犹太主义(anti-semitism)的运动中表现得最为典型。在19世纪最后25个年头里,以仇恨犹太民族为宗旨的政治运动,开始在某些国家出现。而当时犹太人遍布各地,正好成为这不公平世界中一切可恨事物之所寄。更何况犹太人一心尊奉启蒙思想,又因为在法国大革命里插了一脚获得解放。但是也正因为他们对这些新时代思想运动的参与,更使其成为众矢之的。犹太人是万恶资本家、有钱人的象征,也是革命煽动者的象征,更代表着这一代“无根的知识分子”,是传播邪恶力量的媒介。犹太人重视知识,更使得他们在一些需要教育背景的职业竞争中,取得较大的优势,而在他人眼中,这种竞争,除了不公平,当然还是只有不公平。此外,犹太民族又代表着外族外民与外人。至于基督教那一向坚信的旧思想:犹太人是杀害耶稣的元凶首恶,犹太民族之罪,自然更不在话下。
西方人痛恨犹太人的情绪,的确相当普遍深入。而犹太人在19世纪社会的地位也相当暧昧不明。当时罢工的工人,甚至与种族主义意识无关的工人运动,往往动不动就攻击犹太人开设的店面。工人也经常假定自己的雇主是犹太老板(在中欧及东欧的大部地区,这一点倒相当正确)。然而,我们却不可因此将这些工人视为德国国社党的原型。他们最多只像爱德华时代英国的自由派知识分子一般[如布卢姆斯伯里团体(Bloomsbury Group)],由于天生认为排犹为理所当然,因此在政治上成为激进右派反犹路线的同路人。在中东欧地区,犹太人是农村居民购买生活所需及与外界经济活动联络的中间人,所以当地小农反犹情绪的历史比较久远,也更具爆炸性。新时代新世界的大震动,对斯拉夫、马扎尔、罗马尼亚的乡农来说,是如此不可理解,而生活却有莫大的变化。这一切,更是只有怪罪到犹太人的头上了。而传说中犹太人杀害基督教幼童以为献祭牲礼的传统迷信,这一群肤色黝黑的无知乡民依然深信不疑。因此,社会大变动的时刻一到,对犹太人的屠杀迫害(Pogrom)自然不可避免。1881年,社会革命者暗杀沙皇亚历山大二世之后,俄国的反动分子,就曾鼓动民众向犹太人报复。在这种社会历史及心理背景之下,一条直路大道,便从原本的反犹情绪,笔直通往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的灭犹行动了。而传统的反犹主义,也为东欧的法西斯运动提供了群众基础,其中尤以罗马尼亚的“铁卫队”与匈牙利的“箭十字”为著。至少在前哈布斯堡和罗曼诺夫的王朝境内,传统反犹运动和法西斯的反犹现象有很多联系。相较之下,在号称日耳曼第三帝国(German Reich)的德国境内,农村及地方上的反犹情绪,虽然也根深蒂固,并且极为强烈,但其暴力倾向却很低,我们甚至可以说,他们比较默认犹太人的存在。1938年间,德军铁蹄进占奥地利首都维也纳,当地犹太人逃往柏林,却惊异地发现此地的街头不见同样的反犹情绪。柏林街头的反犹暴力,来自上级的命令,1938年11月对犹太人的攻击就是一例(Kershaw,1983)。19世纪中东欧民间对犹太人的间歇屠杀,虽也极其野蛮残忍,但若和一个世纪之后,大规模系统化的灭犹行动相比,却不免小巫见大巫了。1881年死在俄皇亚历山大事件中的犹太人人数甚少,1903年死于基什尼奥夫(Kishinev,今摩尔多瓦共和国首都)屠杀者,则约为四五十人左右。可是数目虽低,却引起举世——当然的——公愤,因为当时,在20世纪野蛮行为尚未来临之前,小小的牺牲,便足以令那些以为文明应当不断进步的世人侧目。甚至到了1905年时,随着俄国农奴的起义,虽有更多犹太人不幸遭到屠杀,但是根据以后更高的比较标准而言,当时的死伤人数也显得相当少——全部只死去800人左右。相形之下,到了1941年德军向苏联境内挺进之际,3天之内,立陶宛人就在维尔纽斯(Vilnius,今立陶宛国都)杀害了3800名犹太人。数字虽高,却还是大规模有计划集体屠杀犹太人开始之前的死亡人数。
激进右派的新兴运动,一开始虽然出于传统的褊狭心态,最终却在根本上改变了旧传统的结构。对于欧洲社会的中下阶层魅力特别大。19世纪90年代已形成的国家主义派知识分子,更以此为其中心理论。而“国家主义”(Nationalism)一词本身,就是在那十年当中,由反动阵营一群新发言人新创出来的名词。于是中产阶级,以及中下阶层的好战之士,一举而向右。这种向右大转变的现象,多发生于民主及自由主义思想不甚昌盛的国家,或自身不与民主自由认同的阶级。换言之,主要都是一些尚未经历类似法国大革命重大转变的国家与地区。事实上,在西方自由主义的核心阵营里面,例如英法美三国,革命的传统弥漫一切,足以抵挡任何大规模的法西斯运动。美式的民粹主义,固然有种族主义的心态,而法国的共和人士,也许有大国沙文主义自大无比,却万不可将之与法西斯混为一谈:这两者都属于左派,并不是法西斯主义的原型。
然而这并不表示,一旦法国革命精神标榜的“自由、平等、博爱”的老调不再重弹,革命老将就不再追随新起的政治口号了。在奥地利阿尔卑斯山区,挥舞着纳粹旗帜的活动者,多来自地方上的专业人士,包括兽医、土地测量员等等,而他们原都是当地自由派的一员,属于受过教育,从乡下教区环境之下解放出来的新一代。同样,日后到了20世纪,正统的无产阶级社会主义工人运动解体,许多体力劳动者从此无所忌讳,根深蒂固的沙文思想与种族偏见,便开始宣泄无遗。在过去,他们虽然也不免接触这些偏激思想,但为了效忠工人运动起见,他们不好意思跟自己支持的党派唱反调。党的立场既是热情反对顽固的沙文主义及种族思想,自己当然不便公开表露真实的感受。20世纪60年代以降,西方世界排外仇外以及种族歧视的思想,主要存在于体力劳动阶层之中。但是回到法西斯主义初期,这类想法却仅局限于四体不勤的劳心者。
某些历史学者,迫不及待地想要为纳粹支持者翻案,凡是1930—1980年间对这方面所做的“任何”研究,都想将其中原有的共识予以推翻(Childers,1983;Childers,1991,pp.8,14—15)。然而,法西斯思想兴起并发展的年代里,以中产及中下阶层为其主要支持者的现象,却是连这一批学者也无法否认的事实。鉴于对法西斯党阶层成分的研究甚多,就以其中一个对两次大战期间奥地利议会成员的分析为例:1932年,当选维也纳区议员的国社党员之中,18%是自由职业者,56%为白领阶层、写字间职员及政府公务人员,16%属于蓝领阶层。同年在除维也纳以外的5个入选奥地利议会的纳粹党人中,16%为自由职业者和农民,51%从事写字间职员等职,另10%为蓝领工人(Larsen et al,1978,pp.766—767)。
这些数字,并不表示法西斯运动得不到工人阶层广泛支持。姑且不论罗马尼亚铁卫队的领导层成分如何,支持这个组织的绝大部分民众,毕竟还是来自贫农大众。至于匈牙利箭十字团体的选民,则多属工人阶级(共产党在该国不合法,而社会民主党则因受到霍尔蒂政权的包容而在选票上付出代价,成员始终不多)。在奥地利,自1934年社会民主党受到重挫之后,大量的工人选票流失到纳粹党去,此种趋势,在乡间尤其明显。更有甚者,一旦法西斯政权身份确定,建立了合法的群众地位之后,如德意两国的法西斯党,许多原本支持社会主义或共产党的工人,也都纷纷转向与新政权认同,人数之多,实在不是坚持左派传统的人愿意看见的。不过尽管如此,法西斯路线毕竟跟农业社会的根本传统相违(除非像在克罗地亚地区,受到罗马天主教会之类组织的帮助而强化)。而一般与有组织的工人力量认同的党派,在意识形态上,也往往和法西斯思想势不两立。因此,支持法西斯的核心民众,自然要以社会上的中产阶级为主。
然而,法西斯的原始要求,到底能引起中产阶级民众多少共鸣,这却是个没有标准答案的问题。它对年轻一代中产阶级的吸引力之强,自是不在话下,众所周知,欧洲大陆的大学生在两次大战之间的年代,一向都强烈倾向极右派。1921年(即早先“进军罗马”事件发生之前),意大利法西斯党成员的13%为学生。至于德国,早在1930年时,就已经有5%—10%的学生加入党派,但那些在日后成为纳粹党员的德国人,在这个时候,多数对希特勒还没有多大兴趣(Kater,1985,p.467;Noelle/Neumann,1967,p.196)。我们也可以看出,法西斯党员之中,中产阶级的前军官比例甚高。这些人经历了第一次世界大战那场前所未有的旷古大战,战事虽然惨烈,却是他们人生事业的高峰。与战时璀璨的成就相较,后来的平民生活实在太平淡,太令人失望了。当然,有这类心态之人毕竟只是中产阶级中的一部分,属于对行动派醉心的人。而对多数人而言,最大的威胁是中产阶级社会地位的降低,不管这是真实的地位,还是传统心态自以为应有的地位。总之,随着维系旧有社会秩序架构的变形崩裂,极右派的要求,在他们耳中变得更为动听。德国币值在通货膨胀之下,已经变得一文不值,继之又是全世界的经济大萧条。双重打击实在太重,连中产阶级的中高层公务人员的政治立场也走上极端。这些中高级的政府官员的职位,通常都被视为铁饭碗,若非情势极端险恶,谁不乐得在那些缅怀下台皇帝威廉的老派保守爱国政权之下逍遥自在呢?要不是国家已经在他们眼前、在他们脚下四分五裂了,谁又愿意为兴登堡元帅(Field Marshal Hindenburg)领导的共和国卖命呢?两次大战之间,多数与政治没有关系的德国百姓,都相当怀念德皇威廉统治的帝国时代。甚至到了20世纪60年代,虽然多数联邦德国居民都以为德国史上最好的日子就是现在(只是想当然),但是60岁以上的老人中,却有42%觉得1914年以前的年代比现在更好。相形之下,只有32%深受今日经济奇迹(Wirtschaftswunder)打动(Noelle/Neumann,1967,p.196)。1930—1932年间,一批又一批右派及中间路线的资产阶级选民,纷纷倒向纳粹,但是,这些人并不是法西斯的真正建筑师。
鉴于两次大战之间政治斗争路线划分的方式,保守派的中产阶级自然有可能成为法西斯的支持者,甚至成为后者的同路人。一般而言,对自由主义社会及其价值观的最大威胁主要来自右派。但就既有社会秩序来说,其威胁却在左派。夹在中间的中产阶级百姓,只好依自己心中最恐惧之事选择依从。传统派的保守人士,通常比较同意法西斯宣传家的论调,随时可以与之携手,对付共同的头号敌人。20年代,意大利法西斯阵营在报界极得好评,甚至到了1930年,也有着相当不错的舆论评价。唯一不给他们好脸色的,只有自由派的左翼文人。英国著名的保守人士,擅长恐怖小说的约翰·巴肯(John Buchan)曾这样写道:“多亏了法西斯主义的大胆实验,否则过去这10年来,政坛人士恐将交白卷,毫无建树可言。”(Graves/Hodge,1941,p.248.)这倒是真的,通常擅写恐怖小说之人,少有为左派思想所动者。希特勒之所以夺权成功,还得感谢传统右派阵营的一臂之力,可是一旦上台,他却过河拆桥,把他们全部给消灭了。至于西班牙的佛朗哥将军,也将当时尚默默无闻的小党派长枪党(Falange,西班牙法西斯党派)招纳到门下,因为他领导的阵营,是以右派全体大联合为名,共同对抗1789年及1917年两场革命的幽灵,虽然这两场革命之间有何不同他并不清楚。佛朗哥运气好,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没有正式站到希特勒的一边,可是他却派了一支志愿部队“蓝色分队”(Blue Division),前往苏联战区与德军并肩作战,对付那一群主张无神论的共产党人。而法国的贝当(Pétain)元帅,当然更不是法西斯或纳粹一路的人。这也就是为什么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在法国被德占领地区当中,世人很难分辨,到底哪些法国人是真正的法西斯及德国走狗,哪些又只是拥护贝当元帅领导下的维希政府的小配角。两者之间,实难划出一条清楚的界线。某些法国人的父祖,曾在德雷福斯事件中(Dreyfus,译者注:1894年,法国陆军上尉德雷福斯,因受反犹阴谋陷害而被判叛国罪。事件爆发,法国各界均卷入这场风暴,各政治党派也分成两个阵营,互相攻讦。法国文学家左拉因支持德氏,而被迫离开法国)加入反德雷福斯的一边,不但深恨犹太人,对这个共和国更无好感——维希政府里一些元老,自己当年甚至就干过这桩事——于是在上一辈或本身这类情绪的影响下,糊里糊涂,便染上了倾心“希特勒欧洲”狂热分子的色彩。简单地说,所谓两战之间右派分子“自然”的大联盟成员范围极广,从主张老式反动思想的传统保守派,一直到濒于法西斯病态心理边缘的偏激分子,可谓五花八门,无所不有。但是保守主义及反革命者,力量说起来强大,通常却很少行动。因此法西斯主义的出世,不啻为他们带来一股蓬勃的动力,更重要的是,让他们看见保守力量战胜混乱时局的实例。(亲法西斯意大利的那群人,与人辩论时总喜欢拿这件事做例子:“在墨索里尼领导之下,连火车也准时了。”)正如1933年之后,活跃的共产党为群龙无首茫然无向的左派提供了一股极大的吸引力一般,一时之间,法西斯的成功,宛如为右派指出了未来的光明大道。在国社党夺得德国政权之后尤其如此。更有甚者,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法西斯竟然也叩开了——想想看在全球所有这些国家之中——保守派英国政治的大门,时间虽然短暂,却足以证明这股“实证效果”的强大。英国政坛最显赫的人物之一,莫斯利爵士(Oswald Mosley)皈依法西斯的门下,报界巨子之一的罗瑟米尔子爵(Lord Rothermere),也为法西斯大吹法螺。前者领导的运动,不久即为该国可敬的政坛人士所唾弃,后者的《每日邮报》(Daily Mail ),也旋即停止了对英国法西斯联盟(British Union of Facists,莫斯利所创)的支持。但是法西斯的思想,居然能够赢得两人的欢心,不可不谓意味深长。毕竟当时的大英帝国,仍被世人视作政治社会稳定的模范。对于这个荣誉,它也当之无愧。
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激进右派的呼声之所以甚嚣尘上,总的来看,毫无疑问,是对社会革命以及工人阶级势力的壮大的反动——事实上,社会革命及工人阶级势力的壮大也是真实的。就个别而言,右派针对的目标,自然是俄国的十月革命和列宁领导的社会主义。若没有以上这个新势力、新现象的出现,世间也就不会有法西斯的存在了。虽说自19世纪末期以来,那些替极端右派思想煽风点火的宣传家,就已经在欧洲多国政坛上野心勃勃地大声疾呼,但是直到1914年以前,他们的行动全部都在相当的控制之下。就这个观点而言,一些法西斯辩护士的看法也许没有错:都是因为先有了列宁,而后才有墨索里尼和希特勒。但若要说法西斯本身的野蛮行为无罪却是完全站不住脚的谬论。80年代某些德国历史学家,就企图为法西斯开脱罪责,他们认为,都是先有俄国革命开了野蛮的先例,才有法西斯受其影响起而模仿(Nolte,1987)。
然而,若要肯定“右派基本上是对革命左派的反作用力”的说法,必须先提出两项重要的补充条件。首先,我们不可忽略,第一次世界大战本身,对一个重要的社会阶层产生了极大的冲击,也就是以中产阶层和中低阶层为主信仰国家主义的士兵阶层。这一群德国青年男子,在1918年11月苏俄因革命退出战争之后,痛失杀敌立功的良机,对人生英雄岁月的不再而大感怅惘。这批所谓的“前线战士”[front-line soldier(frontsoldat )]日后在极右派的运动当中,扮演了最重要的角色。希特勒本人,就是其中一员。他们当年来不及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一显身手,建功立业,此时却成为第一批极端国家主义阵营暴力部队的主要成员,意大利的战斗团(Squadristi ),德国的义勇军(Freikorps )皆是。1919年初,密谋杀害了德国共产党领导人李卜克内西与罗莎·卢森堡的德国军官,即属这一类人。早期意大利法西斯成员当中,更有57%是上次大战的退伍战士。我们在前面已经看见,第一次世界大战是一部残忍强暴的杀人机器,而这些人的兽性,虽在当时不得宣泄,日后却因终能得逞而沾沾自喜。
同时在左派鼓吹下,从自由派人士开始,一直到反战、反军事的各种运动,世人对大战的大量屠杀嫌恶已极,普遍希望和平,却忽略了一小撮好战人士的出现。他们的人数,在比例上虽然极小,实际数目却不可低估。1914—1918年间的战事虽然可怖,对这些人来说,却是一场重要的经验,带给他们无比的激励。军服、纪律、牺牲——不管是自我还是他人的牺牲——以及鲜血和权力,这才是男子汉大丈夫活在世上的意义[除了其中一两位之外(尤以德国为最),这些勇夫不曾对战争出版过任何著作]。他们是当代的“兰博”(Rambo),自然成为极右派争取的当然目标。
我们要补充的第二点是,右派反动的风潮,并非只针对布尔什维克党人而发,右派反对的是所有此类的运动,特别是有组织的工人阶级。在右派人士看来,工人运动不仅威胁到既有的社会秩序,根本就是传统秩序解体的罪魁祸首。列宁其人,与其说是“真正的威胁”,不如视为“威胁的象征”更为贴切。在许多政客眼中,社会主义的工人党派并不可畏,它们的领导人其实相当温和。可怕的是工人阶级显示的实力、信心,及其极端的走向。旧有的社会主义党派,在此冲击之下,焕然一新,变成一股崭新的政治力量,进而成为自由主义国家不可或缺的后盾。难怪第一次世界大战刚刚结束,自1889年以来,社会主义宣传家大声疾呼的中心要求,即一天工作8小时的要求,马上在欧洲各国让步之下获得实现。
工人阶级的潜在力量如此强大,保守派观之思之,不觉胆战心惊,感到深受威胁。眼看那些雄辩的反对党头目、工会领袖摇身一变,纷纷上台成为政府官员,他们看在眼里,滋味自然不好受。但是比较起来,更令人心惊之事,却是这股新兴力量蕴涵的威胁意味。算起来,这伙人不都属于左派吗?回到当年社会紊乱不安的年代,实在很难划分他们跟布尔什维克有何不同。老实说,大战刚结束的那几年,要不是共产党拒绝接受,许多社会主义党派早就欣然投入其怀抱了。“进军罗马”之后,墨索里尼刺杀的那个家伙马泰奥蒂(Matteotti)并不是什么共产党头目,其实只是个社会主义分子。传统的右派,恐怕把坚持无神论的苏联看成了全世界罪恶的渊薮。可是1936年间的骚动,表面看来好像是以共产党为目标——对共产党开刀,唯一的原因只是它是人民阵线成员当中最弱小的一环罢了(参见第五章)——事实上,他们所要对付的对象,却是当时风起云涌深得民意的社会主义及无政府主义思想,而后者的气势,一直到内战时期才结束。列宁和斯大林之所以成为法西斯反动思想兴起的起因,其实完全是事后找的借口。
然而,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出现的右派反弹,为什么往往以法西斯的形式占得上风?这一点也需要进一步的解释。其实激进性质的右派,在1914年以前就已存在——它们的特性,是普遍患了歇斯底里的国家主义及恐外症,将战争及暴力予以理想化,思想褊狭,倾心高压统治,狂热地反自由主义、反民主、反无产阶级、反社会主义、反理性、重血统、贵身份、恋土地,一心想要重回已经被现代世界破坏了的旧价值体系。在右派自己的圈子中,某些知识分子、极端分子虽有政治影响力,却始终不曾占有任何支配地位。
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激进分子的机会却来了。旧政权纷纷倒台,随之而去的是原有的统治阶级,以及为其发挥权力、影响、霸权的整套体系。但凡是旧系统依然运作良好的地方,法西斯之流毫无活动余地。比如在英国,虽然曾造成一些小小骚动(如前所述),却一点进展也没有,传统的保守右派始终掌握全局。至于在法国方面,一直到1940年败于德国之前,法西斯派也没成多大气候。法国虽有传统的极右派——主张君主制的法兰西行动派(Action Francaise),以及拉罗克上校(La Rocque)率领的火十字团(Fiery Cross)——它们虽然急于痛击左派,却算不上法西斯党。事实上,其中有些人甚至还参加了左派地下抗敌组织。
此外,在新兴的独立国家里面,若有新起的国家主义者或团体执政,往往也无须法西斯主义效劳。新兴的统治阶级,立场也许反动,手段极可能专制,但若论起其有法西斯的性质,往往言过其实。两次大战之间的欧洲反民主右派集团,通常只是在嘴皮子上与法西斯认同,骨子里却完全是两家人。新复国的波兰在集权好战者统治之下,捷克斯洛伐克的捷克部分则属于民主政权,两者却均不见有分量的法西斯运动发展。此外,法西斯的势力,同样不见于塞尔维亚部族在新成立的南斯拉夫聚居地。即使在法西斯或类似运动侵入的国家,如匈牙利、罗马尼亚、芬兰,甚至包括佛朗哥的西班牙——虽然佛朗哥本人不是法西斯——领导人本身也许是老牌的右翼或反动分子,但除非万不得已屈服在德国压力之下(例如1944年的匈牙利),通常都将法西斯势力控制得相当牢固。当然,在这些少数国家主义者当权的新旧国家里面,法西斯自有其不可忽视的魅力,至少看在可以借此向意大利以及德国(1933年之后)索取某些财源及政治帮助的份儿上,向法西斯靠拢不是傻事。比如当年的(比属)佛兰德斯、斯洛伐克,以及克罗地亚等国就是打的这个主意。
能够让右派极端分子得势的条件有:国家元首、统治机制没什么作用;百姓人心涣散,茫然不知所从,对国家局势极度不满,不知道到底应该跟从何人的脚步;社会主义运动风起云涌,大有社会革命一发不可收拾之迹象,事实上却又缺乏革命的条件;国家主义兴起,对1918—1920年间制定的和约极端憎恨。在各种状况齐集之下,原有的特权统治阶级束手无策,人们不免会对极右派的主张心动,并向其求援。1920—1922年,意大利的自由主义政府之求诸墨索里尼的法西斯党;1932—1933年,德国保守派之求诸希特勒的国社党,便都是势穷力竭而出的下策。同理,极右派的运动组成了庞大的组织力量,有时甚而组成穿着制服的非正规部队(墨索里尼的战斗团)。经济大萧条期间,极右派还在德国组成大规模的投票部队。然而,德意两国虽然成为法西斯国家,法西斯党却不是靠“夺权”上台。无论法西斯分子如何喜欢吹嘘自己“占领街头”和“进军罗马”的辉煌战绩,法西斯之所以登上德意两国的政坛,却是在原有政权的许可之下实现的(在意大利,甚至是出于原政权的主动)。也就是说,它们是以“宪政合法更替”的形式上台的。
法西斯党真正的新计谋,是一旦登台称王,就再也不肯遵守旧有的政治规则。只要是它有办法控制的地方,不论大小,法西斯一律全盘吃掉。所谓权力完全转移,即消灭所有对手的过程,在德国不过两年(1933—1934),在意大利则较为长久(1922—1928)。但是不论时间长短,一经确立,内部就再也没有约束法西斯一党专政的力量了。最典型的现象,就是在一位超级民粹的“元首”(Duce;Führer)领导之下,形成一个权力无限的独裁政权。
笔锋至此,不得不提一下,一般对法西斯主义有两个不甚恰当的看法。其中一个与法西斯派有关,但为许多自由派历史学家借用。另一个是与正统的苏维埃马克思主义学说有关。总而言之,世上根本没有所谓的“法西斯式革命”。而法西斯主义本身也不是“独占性资本主义”或大企业的体现。
法西斯运动的确带有几分革命运动的气质,因为只要法西斯顺应社会需求来一场脱胎换骨的大改变,并且反对资本主义及寡头的独占,它就具备了几分革命的成分。可是,革命法西斯这匹驽马,却始终不曾起跑。纳粹全名虽为“德意志国家社会主义工人党”,可是任谁如果对党名中的“社会主义”部分认真的话,希特勒马上便将其打入冷宫——希特勒本人,显然并不把社会主义这个名词当回事儿。所谓回归中古时代的小民世界,小农工匠、汉斯少年、金发姑娘,人人安分守己世代相传的乌托邦社会毕竟不可能在20世纪这个重要的国家里实现[唯一的例外,恐怕是纳粹二号头子希姆莱(Himmler)一手规划的梦魇国度。在那里,他计划制造出一个血统纯正的人种来]。更不要说在世界上所有政权之中,德意两国一心一意,只想朝现代化及科技进步的方向前进。
因此,国社党最大的成就,在于一举清除了旧有的帝国阶级及制度。事实上希特勒掌权之后,唯一曾经起来向他挑战反抗的只有旧贵族阶级的普鲁士陆军,此事发生于1944年7月。事后,这批军官全被消灭。因此,德国旧有的上层阶级和组织制度,先有纳粹的铁腕粉碎在先,继有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西方占领军进一步彻底扫除在后,这些事实上却为德意志联邦共和国建立了牢固的基础。而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在德国成立的魏玛共和国(Weimar Republic,1918—1933)则不然,充其量不过是战败的德意志帝国少掉一个皇帝罢了。不过若论社会政策,纳粹也的确为民众做了几件事:法定假日、国民体育运动,以及计划中的“国民车”等等[国民车的构想,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成为众所皆知的“大众车”(Volkswagen,即beetle)]。但是国社党最大的建树,还在于为德国扫除了经济大萧条的现象,其功效之强,比其他任何政府都大。这还多亏纳粹反自由的立场,纳粹根本就不相信什么自由市场的玩意儿,方才放手一搏。话虽如此,纳粹不过是老酒装新瓶,一个重新改装重新得力的旧式政权,在根本上,并非迥异于以往的全新政权。这一点,德国跟30年代军国主义的日本相同(相信不会有人把当时的日本视作革命性的政权),两者都是实行一种非自由主义的资本主义经济制度,将本国的工业系统,推上令人瞩目的高峰。至于法西斯意大利,不论是经济或其他成就,比起德国则不过尔尔,我们从它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表现就可以看得出来。意大利的战时经济出奇地差,所谓“法西斯革命”的高论,不过是嘴上说得好听罢了。当然对国民大众来说,这个美丽的辞藻虽属口吐莲花,却是真心实意。而意大利的法西斯跟德国完全是两回事,后者是在大萧条的痛苦经验,以及魏玛政府无能表现的夹击之下被激发出来的,而意大利法西斯却是旧统治阶级公开的维护者,是为抵御1918年后因革命造成的动荡而产生的。事实上,它多少带有19世纪以来意大利统一过程中的传统,其结果是产生了一个较前更强大的中央政府,因此就这一点而言,意大利法西斯也算功不可没。比如说,历届政府中它是唯一能够彻底镇压西西里黑手党(Sicilian Mafia)以及那不勒斯卡莫拉秘密会党(Neapolitan Camorra)势力的。然而就历史的意义而言,意大利法西斯的目标及功业都不重要,最要紧的在于它为全球首创了反革命风潮成功的新范例。墨索里尼的作为,给了希特勒极大的灵感,而希特勒也从未忘记恩师的启示,意大利的事在他的心头上也始终居于首位。而由另一方面来看,长久以来,在各种右派运动之中,意大利法西斯一直是个特例。它不但容忍“现代派”(Modernism)前卫艺术的存在,甚至还有几分欣赏。更重要的是,直到1938年墨索里尼与德国采取同一阵线以前,意大利法西斯对于反犹太的种族主义思想也始终不感兴趣。
至于法西斯是“垄断资本家”化身的说法也值得商榷。谈到那些超级大企业组织,只要政府不真的将之收为国有,它跟哪一种政权都可以水乳交融,而无论哪一个政权,也都不得不与其交好。所谓法西斯对“垄断性资本利益”的体现程度,其实并不高于美国民主党的新政,或英国工党政府,以及德国的魏玛共和国。30年代初期的德国大企业并不特别想要这个希特勒,他们若有选择,恐怕还比较喜欢正统的保守主义。一直到经济大萧条袭击世界,德国企业界才开始对希特勒稍微看重些。待到希特勒上台,企业界方才开始衷心拥戴地,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德国企业甚至开始使用强制劳动力以及死亡集中营的死囚。另外,犹太人的资产遭到没收,德国人的大小企业自然利益均沾。
然而,对资本主义企业而言,法西斯主义自然有几项其他政治体制不及的地方。首先,法西斯清除了(至少击败了)左派的社会革命,事实上等于是抵挡红色浪潮的中流砥柱。其次,法西斯统治下,没有工会组织,管理阶层不受任何限制,可以随心所欲使用其劳动力。许多大老板、经理人,他们管束属下奉行的教条,根本就是法西斯本身的“领导原则”,而法西斯主义也充分授予其合法地位。再次,工人运动既然不存在,政府便可采取虽不合理,却对企业极为有利的整治萧条的手段。1929—1941年间,同一时期在美国,前5%消费阶层的(全国)总收入,跌落了20%(英国和北欧则呈类似却较平均的跌势);可是德国却跃升了15%(Kuznets,1956)。最后,我们曾经提过,法西斯相当擅长刺激工业的增长及现代化——虽然在风险性和长期科技计划方面,比西方民主国家要落后一截。
假设经济大恐慌不曾发生,法西斯主义在历史意义上还会占有一席之地吗?答案可能是否定的。光靠意大利单打独斗,缺乏震撼世界的条件。意大利之外,20年代的欧洲,也没有什么前途看好的极右派反革命运动,当时极右派欲振乏力,而主张起义的共产主义社会革命也好不到哪里去。原因不是别的:1917年后掀起的革命激情已经逐渐消退。世界经济局势也正日渐好转。德国十一月革命之后,极右派人士以及他们组成的非正规军,虽然也曾受到德意志帝国时代社会的中坚军事将领、公务人员等辈的支持,但可想而知,后者的着眼点,主要在于确保新生的共和国能够守住保守和反革命的立场,更重要的是,维持德国在国际的地位,保持活动的余地。因此支持归支持,遇到紧要关头非做选择不可的时候,保守集团毫不犹疑,还是会回头力保现状。1920年右派发动的卡普叛变(Kapp Putsch),及1923年慕尼黑暴动即是二例——也就在慕尼黑的暴动中,希特勒头一回上了报纸的头条。然而一旦经济情况好转(1924年),国社党的势力立刻一落千丈,变成了微不足道的小党。1928年的大选中,国社党敬陪末座,只得到2.5%—3%的选票,仅为共产党得票率的五分之一,更不及社会民主党的十分之一。票数之低,甚至还比不上当时德国最小的党派——斯文温和的德国民主党(German Democratic Party),其票数只有后者的半数多一点。然而两年之后,国社党却跃升为德国第二大党,一举攻下18%的选票。4年之后,1932年夏,更登上德国第一大党的宝座,席卷了全部选票的37%。但是在真正民主式选举进行的期间,国社党就没有这么威风了。希特勒现象之所以能从一种偏激的边缘政治,地位一再跃升,最终成为国家命运的主宰,显然都是拜大萧条所赐。
然而,尽管经济大萧条是促成法西斯得势的一大原因,若没有德国凑上一脚,法西斯主义也不可能在20世纪30年代一发不可收拾,变成力量如此庞大、影响如此深的狂潮。论国土面积和经济军事潜力,更不要说其地理位置,德国都是欧洲数一数二的国家,不管由哪一类型的政府执政,都不会影响其政治地位的重要。两次世界大战的惨败,却都不曾打垮德国深厚的实力,即可见一斑。20世纪即将结束,德意志毕竟仍是欧洲大陆的第一大国。德意志之于法西斯,正如苏联之于共产党。马克思主义者为左派夺下了世界上土地面积最大的国家(“足足占有全球六分之一的陆地”——共产党人在两次大战之间常常喜欢这么说),使得共产主义在国际上崭露头角,扬眉吐气。即使共产党势力在苏联境外势消力弱之际,其重要性也一样不容忽视。同样,希特勒夺得德国政权,足以证明墨索里尼在意大利的成功,从此法西斯车轮开足马力,一举登上国际政治舞台的中心。以后的10年里,德意两国同样推行军事扩张,大逞其狼子野心(参见第五章)——又有亚洲的日本隔洋助阵,声势更见强大——东西携手,共同决定了国际政治的动向。如此一来水到渠成,其他一些条件合适的国家或运动,自然也深受法西斯主张的吸引,纷纷寻求德国和意大利的庇护——而德意两国野心勃勃,正中下怀,自然欣然接纳它们的投靠。
在欧洲地区,这一类投入法西斯怀抱的运动多属政治上的右派,其中道理自然不言而喻。在犹太复国运动的阵营里,有意大利法西斯倾向的一派杰保汀斯基率领的“修正路线”,显然就自居为右派。对于复国运动组织中占绝大多数主张社会主义和自由派的左翼团体,杰保汀斯基派采取对立的立场。不过,法西斯之所以能在30年代在国际社会甚嚣尘上,单靠德意两大强国推波助澜,就足见其实力了。其实在欧洲地区以外,其他各国几乎不具备任何促使法西斯思想诞生的条件。因此,若连这些国家也出现法西斯分子,或出现受法西斯影响的运动风潮,其政治意义,不论就位置还是作用而言,法西斯究竟扮演着何种角色,就更值得玩味了。
当然话说回来,欧洲法西斯在海外的确也有其回响存在。耶路撒冷的伊斯兰教首领穆夫提(Mufti),以及其他各地反对犹太人移民巴勒斯坦的阿拉伯人(犹太人有英方做后台),自然觉得希特勒的反犹太意识跟自己意气相投。虽然在传统上,伊斯兰教始终与各种异教徒并居并存。至于所谓“雅利安种”(Aryans)的印度教(Hindu)徒,则自以为血统高人一等,是真正原版的雅利安人,瞧不起同居印度次大陆的肤色较深的其他民族。这种心态,与现代斯里兰卡(Sri Lanka)岛上的僧伽罗(Sinhalese)极端分子相同。而南非荷兰人后裔的布尔人,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曾被加入盟国的南非政府拘留。战后南非实行种族隔离(1948年),领导这项政策的一些人便是当年关在拘留营里的布尔人。他们的心态意识,自然与希特勒有几分渊源——一是对种族思想深信不疑;二是受盛行于尼德兰低地一带的加尔文教义影响,具有极右派的气质。但若因此便说法西斯不同于共产党,根本不曾存在于亚非地区(唯一的例外可能是在欧洲移民当中),因为它似乎与当地政治没关系,这种说法却不能成立。
就广义而言,日本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日本与德意结盟,在一条阵线上共同作战。日本国内的政治,更全为右派把持。东西之间,轴心国家真是心神交会,意气相投。日本人种族意识之强,举世无出其右,他们自认为是全球最优秀的民族。为了维护种族的纯正及优越,在军事上,日本人深信自我牺牲、绝对服从、禁欲自制是必要的美德。日本人崇尚武士道的精神,也必然衷心信服希特勒党卫军(SS)的精神口号(‘Meine Ehre ist Treue’最贴切的翻译,恐怕就是“荣誉,即盲目的服从”)。当时的日本社会阶级制度谨严分明,个人则全然奉献于国家和天皇,对于自由、平等、博爱,更是绝对地排斥。瓦格纳歌剧里蛮族世界的众神,神圣纯洁的中古骑士,尤其是日耳曼山林的自然风光,充斥着德国民族主义(Volkisch)的梦幻,种种神话传说,日本人心领神会,接纳吸收毫无困难。日德两民族都具有同样的特质,可以在野蛮的行为里糅进纤细精致的美感:集中营里残忍的屠夫刽子手,却喜好舒伯特的四重奏。如果法西斯思想可以移译为禅家偈语,日本人八成也会趋之若鹜,唯恐迎之不及吧。但是他们自家的“精神食粮”已经够用,不需要法西斯再来锦上添花。不过,却也有部分日本人士看出东西方法西斯精神的共同点,大力鼓吹日本加强与欧洲法西斯的认同。这些人士包括日本驻欧洲法西斯国家的驻外人员。但最卖力者,则是专门暗杀政坛人物的超国家主义恐怖团体,谁若被它们认为爱国不力,势必难逃毒手。此外,尚有声名狼藉的日本关东军,在中国烧杀掳掠,无所不为。
但是,欧洲法西斯运动风潮意义重大,并非区区东方式封建思想外带帝国式国家使命所能包含。法西斯兴起于民主的时代这个属于黎民百姓的世纪。单单就广大群众动员起来,形成一股“运动”潮流,众人从自己中间选出领袖,进而以前所未有的革命为目标的意义而言,对裕仁天皇治下的日本,根本就是匪夷所思格格不入的观念。日本相中德国的东西,仅是普鲁士的陆军及传统,只有这两样事物,才正合日人的胃口。简单地说,日本的军国主义虽然与德国的国家社会主义貌似神似,骨子里面日本人却绝对不能算作真正的法西斯。至于日本人跟意大利人之间的精神接壤,其间的距离,就更为遥远了。
再论其他那些希冀德意援手的国家。尤其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初期,一时之间,轴心国势力似乎胜券在握,那些纷纷来投奔法西斯的诸国,思想意识的认同,更不是它们主要的动机。虽然在表面上,例如克罗地亚乌斯达莎等奉行国家主义的小国,由于其一线生存完全靠德国,因此毫不踌躇地大肆脸上贴金,吹捧自己比希特勒的党卫军还要纳粹。此外,两次大战之中,争取爱尔兰统一的爱尔兰共和军,以及以柏林为基地的印度国家主义分子,也都有人向德国谋求合作,我们若因此便将它们当作“法西斯”,那可是大错特错。因为它们的动机乃是建立在“敌人之敌,便是吾友”负负得正的原则之上。事实上,当年爱尔兰共和军的首领莱恩(Frank Ryan),就曾经与德方有过合作协议。可是莱恩其人,却是法西斯思想的反对者。反对之强烈,甚至在西班牙内战期间,加入国际纵队(International Brigade),大战佛朗哥,最后被佛朗哥军俘获送交德国。像这样一类的例子,应该不至于影响我们的判断。
看过欧亚非三洲之后,还剩下另一大洲。在这片大陆之上,不可否认,欧洲法西斯的思想确曾发挥过不可忽视的冲击力。那就是美洲大陆。
在北美地区,欧洲风云激起的反响,主要局限在特定的移民群内。这些来自欧洲的人,带着故国旧有的思想移居新大陆,比如迁自北欧及犹太的移民,就具有一股亲社会主义的气质。另外有一些人,则不忘故国之恩,对别去的母国多少留有几分依恋,因此在德国情愫影响之下——意大利也包括在内,不过程度淡得多——美国的孤立主义自有来由。虽然在实际上,并没有足够证据显示大量的美国人转为法西斯派。德国国防军部队的那一套行头及迷彩军装,振臂高呼向元首敬礼的形象,与北美本地的右派组织及种族歧视活动(最著名的有美国三K党),可并不是一家人。当时美国境内,反犹太的情绪自然极为强烈,不过此时反犹太的右派化身——如库格林神父(Coughlin)从底特律向外播出的广播讲道节目即是一例——其灵感来源,其实跟欧洲天主教右派统合主义比较接近。30年代美国最典型的意识现象,以美国人眼光来看,显然属于极端激进的左派传统。10年之间,这一类民粹派煽动的行为中,成就最大的人要数夺得路易斯安那州长席位,以独裁手法治理该州的休伊·朗(Huey Long)。美国左派以民主之名大肆削弱民主,以平等主义为要求,大大赢得贫苦民众的欢心。至于小资产阶级之徒,以及天生就具有反革命自卫本能的富贵人家,自然对之恨之入骨。可是美式的政治风潮,不论左右,都不属种族主义。因为不管哪一种派系的运动,只要呼喊着“人人是王”(Every Man a King)的口号,怎么也不可能与法西斯传统沾亲带故。
法西斯思想在美洲大陆的势力,只有在拉丁美洲地区方才开了张。不但有政坛人士深受影响,例如哥伦比亚的盖坦(Jorge Eliezer Gaitán,1898—1948)以及阿根廷的庇隆(Juan Domingo Persón,1895—1974),也有国家政权正式以法西斯名号成立,例如1937—1945年间,瓦加斯在巴西成立的“新国度”(Estado Novo,即New State)。当时美国政府深恐法西斯风气煽动之下,纳粹势力在南美增大,会向北美形成包抄之势。其实这种担忧根本是过虑,因为法西斯对拉丁美洲诸国的影响,多半仅限于本国政治。除了阿根廷明显地倾向轴心国力量之外——不过只有在庇隆当政前后方才如此(1943年)——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西半球的政府一律加入美国阵线作战,起码在名义上属于盟国一方。但另有一个事实也不可否认:当时某些南美国家的军队制度,均师法德国,有的还由德国甚至纳粹教官负责训练。
格兰特河以南的美洲地区(Rio Grande,译者注:格兰特河是美墨边界河流,其南即指整个拉丁美洲),之所以深受法西斯的影响,理由其实很简单。在这些国家看来,1914年之后的美国,已不复当年反帝先锋的形象。19世纪的美国,是追求进步的拉丁美洲人民的朋友,在外交上,曾帮助他们对抗英法西三国的帝国或前帝国势力。可是1898年的美西战争(译者注:此战美方获胜,美国从西班牙手里夺取了波多黎各、关岛和菲律宾),继之而来的墨西哥革命(1910年),更不要说石油和香蕉工业的兴起,使得拉丁美洲政治圈子掀起了一股反美、反帝国主义的风潮。20世纪前三分之一的年代里,华盛顿当局显然只对炮舰外交和海军陆战队的登陆战果感兴趣,至于对拉丁美洲风起云涌的反对运动则没有丝毫阻止的行为。秘鲁的阿亚·德拉托雷(Victor Raul Haya de la Torre)建立了反帝国主义阵线的“美洲人民革命联盟”。阿亚·德拉托雷的野心是以全拉丁美洲为目标,不过其联盟组织只在其本国秘鲁奠定了一定的地位。他的计划,是请尼加拉瓜著名的反美运动桑地诺部队的军官为教官,为其组织训练出一批颠覆分子来(桑地诺军队曾于1927年后实行游击作战,长期对抗美方的占领。80年代的尼加拉瓜桑地诺党革命,其革命感召力就来自当年的桑地诺运动)。这些再加上经济大萧条的打击,30年代的美国看来雄风不再,称霸美洲的声势大减。罗斯福总统放弃了诸位前任坚持的炮舰政策,在南方的邻国眼里,这不但是一种“睦邻”的手势,同时也意味着美国国势的衰弱(这一点他们却看错了)。因此,30年代的拉丁美洲不再把北方的邻居看作自己的导师。
但是向大西洋另一边望去,法西斯显然成为30年代的成功典范。拉丁美洲这块大陆,向来是在文化霸权地区寻找灵感。它们的领袖,总是不断向外眺望,渴望寻得一份可以帮助本国富强现代的秘方。如果说,世上真有这样一个典范,可供这些想要更上一层楼的拉丁政客模仿学习,那么自然非柏林、罗马莫属。因为伦敦、巴黎已经没有任何政治灵感,而华盛顿更是毫无作为。(至于莫斯科,仍被外界视为社会革命的典型,因此多少限制了其政治上的吸引力。)
然而,不论这些拉丁美洲的领导者们,如何感谢墨索里尼和希特勒两人提供的政治养分,他们本身的作风及成果,却与其师法的欧洲诸国有着巨大的差异。当年玻利维亚革命政权的总统,私下曾亲口承认,欠下法西斯不少思想恩情。作者至今犹记当时听到此语时心中感受的惊诧之情。玻利维亚的战士及政客,眼里虽然看着德国的榜样,手底下实现的组织结果,却是1952年的革命。革命不但将该国的锡矿收归国有,并为印第安小农阶级实行了激进的土改政策。在哥伦比亚国内,伟大的人民保护师盖坦,不从右派着手,却一举夺下了自由党(Liberal Party)领导人的位置,要不是他于1948年4月9日在波哥大(Bogota)遭人暗杀,当选总统后势必引导该国走上激进的路线。暗杀盖坦的事件,立刻在哥伦比亚首都掀起大规模的暴动(包括警察在内),很多省首府还马上宣布成立革命公社。拉丁美洲首领汲取于欧式法西斯榜样的所谓政治养分,其实是后者对行动果断的人民领袖的神化。可是拉丁美洲革命者打算动员并且的确动员起来的群众,却不是欧洲法西斯那些因害怕失去本身拥有的东西,因而起来反抗的一群。而被动员起来的众人对抗的大敌,不是外人(虽然庇隆派和阿根廷的其他党派都难否认其反犹太的色彩),却是本国的寡头阶层——也就是富人,当地的统治阶级。庇隆的核心群众来自国内的工人阶级,而他最基本的政治团体,则是他于各地培养的大规模工人运动中发展出来的类似工人政党的组织。巴西在瓦加斯领导之下的运动也有同样的结果。该国的陆军当局先于1945年逼迫他下台,最终又于1954年逼迫他自杀。而痛悼瓦加斯之死的,则是他曾给予社会保护以换取政治支持的都市工人阶级。欧洲的法西斯政权,摧毁了工人运动,而受其灵感激发而起的拉丁美洲领袖,却相反地一手发展了工人运动。不管两者在思想意识上有何等亲密关系,就历史意义而言,这两种不同的运动却断断不能混作一谈。
前述各类运动的兴起,正是灾难大时代自由主义衰亡现象的一部分。虽然自由阵营的败退,以法西斯主义出现为其最具戏剧性的高潮,但若完全用法西斯来解释自由主义的衰亡,这种看法,即使用在30年代也值得商榷。因此,在本章结束之前,我们必须为自由主义的衰落找出真正的原因。不过先得澄清一个经常为人混淆的观点:那就是把法西斯主义误认为国家主义。
法西斯主义往往迎合国家主义者追求的热情及偏见,这一点是显而易见的。但仔细计较起来,属于半法西斯的统合国家,如葡萄牙和奥地利(1934—1938),虽然其主要灵感源自罗马天主教会,却不得不对其他异族或无神的国家民族稍加提及。更进一步来看,对被德意两国占领地区的法西斯活动而言,原始的国家主义很难推行。用到那些靠外人征服本国,而发卖国财之人的身上,国家主义自然更行不通了。条件若适合,这些国家有人还能跟德国认同,彼此同在大条顿民族的旗帜之下(例如比利时的佛兰德斯地区、荷兰、北欧诸国)。可是站在法西斯立场上,有着另一个更为方便得力的观点[此说曾由纳粹宣传部长戈培尔(Goebbels)大力宣传],却是与国家主义矛盾的“国际主义”之说。在国际主义的观点下,德国被看作未来欧洲秩序(European order)的核心,更是此秩序唯一的保证力量。当然其中更不可少查理曼(Charlemagne)光荣,以及反共产主义的要求。在欧洲一系列观念建立发展的过程中,所谓“欧洲秩序”,曾沾染过浓厚的法西斯气味。难怪到了战后,欧洲的史学家们对这个名词都不大喜欢多费笔墨。而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曾在德国旗帜下作战的非德国部队往往也以超国际的成分为借口。
从另一角度来看,国家主义者也一律支持法西斯。希特勒野心勃勃(墨索里尼多少也可以算在内),不由令人起戒心,这当然是一个原因(例如波兰、捷克)。但在另一方面,我们在第五章将会看见,多国反法西斯的运动,往往也造成一股主张爱国主义的左派势力。尤其是大战期间,抗敌的地下组织多数由“民族阵线”或政府领导,这股对抗轴心的力量,深入政治系统的各个层面,却独缺法西斯主义之徒及其同路人。广义而言,各地国家主义是否倒向法西斯阵营,其中最大的决定因素,完全看其本身在轴心势力占上风时得失的轻重。此外,也得看他们对他国他族(例如犹太人、塞尔维亚族)的仇视深浅,是否更胜于他们讨厌德国或意大利的程度。因此,波兰人虽然极其厌恶俄国人和犹太人,可是鉴于德国纳粹在立陶宛与乌克兰部分地区(1939—1941年间被苏联占领)的所作所为,却始终与纳粹德国不大搭界。
那么,为什么自由主义曾在两次大战之间花果飘零,销声匿迹,甚至在不曾接受法西斯思想的国度也不例外?西方国家中,亲历过这段时间的极端分子、社会主义者,以及共产党人,都将之视作资本主义垂死挣扎之兆。他们认为,建筑在个人自由之上,并透过国会民主实行的政治制度,资本主义已经再也负担不起了。因为无意中的巧合是,各种自由权利同时也为温和改革派的工人运动建立了强大的群众基础。面对着无法解决的经济难题,再加上日益强盛的革命工人阶级,资产阶级只会回到旧路,使出高压的手段,也就是说,诉诸某种类似法西斯路线的办法。
1945年开始,资本主义与民主自由重新恢复生机,再度蓬勃发展。胜利的光环下,世人往往忘却当年灰暗的论调里面,煽动性的言辞固然不少,但依然有几分道理存在。一国之内,对于国家及社会制度的可接受性,国民若缺乏基本的共识,民主政治势必难以发挥真正的功效。至少在国民之间,应该对社会方向具有磋商协议的共识及准备。而共识与准备,却需要先有了经济繁荣才能实现。直截了当地说,1918年后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之间的欧洲,绝大多数国家都不具备这样的条件。当时的欧洲,一场社会激变不是迫在眉睫,就是已经临头。众人对革命恐惧至极,整个东欧和东南欧地区,加上部分地中海地区,共产党连合法地位都难以取得,左右两派在思想意识上鸿沟很深,右派跟温和左派之间也无法沟通,1930—1934年间,奥地利的民主政治因此受到严重打击而垮台。不过从1945年至今,与当年同样的两党系统——罗马天主教徒与社会主义者——却使奥地利的民主开出了灿烂的花朵(Seton Watson,1962,p.184)。西班牙的民主政权,也在30年代受到同样的压力。相形之下,到了70年代,西班牙竟然能够经磋商协谈,便将佛朗哥遗下的独裁统治和平转变为多元的民主政体,不能不令人惊叹。
但当年各个政权又有哪一处能够稳如泰山,安然躲过经济大萧条的袭击呢?德意志的魏玛共和国之所以不能支撑,原因是大萧条冲击之下,共和国再也无法继续它与雇主及工人组织力量之间一向所维持的默契了。而这种默契,却正是十多年共和国之所以能维持不致沉沦的主要原因。经济萧条大风一起,工业界与政府无计可施,只有实行经济社会缩减的下策,随之而来的,自然便是大量的失业。到了1932年中期,单凭国社党及共产党两党之力,便夺去了德国全部选票的绝大多数。而支持共和国立场的其他党派,则一落而为只有比三分之一略高的选票。相反地,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各国民主政权的繁荣,无可否认,主要是建立在这些年来经济奇迹的繁荣之上,战后新兴的德意志联邦共和国,当然也不例外(参见第九章)。只要政府有足够的能力,能够分配满足各方的需求,同时多数国民的生活水准也一直在稳定上升,民主政治的温度就会保留在温和的度数,而不会冒升到沸点。在这种情况之下,一般大家都愿意妥协让步,在意见上取得一致。甚至连坚信非推翻资本主义不可的革命战士,恐怕也觉得就实际而言,维持现状并不如理论上那么难以忍受。而资本主义大本营中最顽固的分子,在追求信仰之余,应该也认同社会安全体制的必要性,认为工会与雇主定期谈判调整工资福利,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吧。
然而,大萧条本身种种迹象显示,它也只是自由主义溃败的其中一个原因而已。因为同样的状况——工人组织拒绝接受萧条造成的裁员,在德国导致国会政府垮台,最终促成希特勒被提名主政;在英国,却只不过使国家由工党政府发生大急转,转向了一个(保守派)“国家主义政府”而已。可是这项转变,却依然在英国原有的政治体系,一个稳定到简直难以动摇的国会体制里面运作。[4] 可见萧条并不会自动造成代议民主体制的中止或流产。美国及北欧国家因萧条而产生的政治变化,也同样证实这一论点(美国有罗斯福的新政,北欧则有社会民主派的胜利)。只有在拉丁美洲,政府财政的极大部分是靠一两项主要产品出口的收入,一旦萧条的无情魔掌将其价格打入无底深渊(参见第三章),不论当地政府采取何种形态存在——绝大多数是军事统治——便马上纷纷自动倒台。同样,智利和哥伦比亚两国的政局,也走上了与之前完全相反的路。
归根结底,自由式的政治形态是有其弱点存在的。因为其中的政府组织代议式的民主政体,从根本上讲并不是一直具有说服力的治国方式。而大灾难时代各国的经济社会情况,连保证自由民主政体存活的条件都嫌不够,更不要说让其发生功效了。
民主政治的首要条件,在于公认的合法地位。民主虽然建立在这项公认的基础之上,民主自己却无法制造这项公认。唯一的例外,是在根基稳固的民主国家里面,经常性投票行为的本身已经授予其选民——甚至包括势力很小的团体在内——一种“选举就是予以当选政府合法化地位的过程”的意识。可是在两次大战之间的年代里,很少有几个民主政体根深蒂固,事实上,直到20世纪初期,除美法两国以外,世界上根本找不出几个民主国家(参见《帝国的年代》第四章)。再说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后,欧洲至少有十个国家不是刚刚成立,就是刚重新建立。因此对居民来说,这些政权都没有特定的合法地位。至于稳定的民主政权,更如凤毛麟角。总之,大灾难的年代里,各国的政治状况通常都危机四伏。
民主政治的第二项重要条件,在于各种成分的选民(the people)中,拥有相当程度的相容性。选民的选票将决定众人普选共有的政府。自由资本主义的理论,其实并不把“选民”看作个别不同的群体、社区,及各式拥有特定利益的集团,虽然人类学家、社会学家和实际参与政治之人,看法完全相反。照自由主义的正式讲法,“选民”属于一种理论的概念,而非由真人结合组成的实体。这些自足完备的个人,形成人民大会的总体。他们投下的选票,加起来便决定了代议政治里的多数与少数,多数作为政府,少数则有反对党的身份。一国的民主选举,若能超越不同人口之间的分野,或至少可以协调沟通彼此之间的冲突,这个民主便具有存活的条件了。可是回到革命激变的年代,阶级斗争而非阶级和谐才是政治游戏的法则,意识上与阶级上的不妥协性,可以彻底破坏民主的政治。再有一件,1918年后大战和约的笨拙手法,硬将各国依不同种族或宗教划分成立(Glenny,1993,pp.146—148),更加深了日后民族宗派冲突。今天站在20世纪末期的我们,都知道这按清一色方式立定国界的手法,正是伤害民主的根源。前南斯拉夫和北爱尔兰地区今日不断的战乱,就是当年的遗毒所致。在波斯尼亚一地,3种不同民族和宗教的人民,各依其种族背景和宗教信仰投票。而北爱尔兰的阿尔斯特(Ulster),住有两群势不两立的居民。非洲的索马里(Somalia),62个政治党派代表着62个不同的部落或部族,自然无法为民主政治提供任何基础,这已是众所周知的事实——索马里所能预见的,就是永无休止的纷争与内战。除非其中一支力量出奇强大,或有外来势力支持建立起(非民主的)支配地位,才能取得片刻的“安定”。三大古老帝国(奥匈帝国、俄罗斯和土耳其)的覆灭,使得三个原本统治着多个民族、政府立场超脱民族意识之外的超级大国从此消失,代之而起的则是更多的多元小国,每一个国家,都至少与国界以外的某一个——最多甚至有二到三个——种族的社群认同。
民主政治的第三项重要条件,在于民主政府不会做太多的治理。国会之所以存在,主要目的不在治理,却在于制衡那治理的人,美国国会与总统之间的关系,就清楚地阐释了这一点。民主政府的设计本意,是为刹车制动之用,结果却担上了引擎发动的担子。革命时代以来,主权性的议会逐渐增多,虽然一开始只有少数人具有选举权,但参政权却逐渐普遍。可是19世纪的资产阶级社会,公民的生活行动大多不属政府管辖的范围,而处于自我规范的经济社会,处于非官方私有的结社团体之中(市民社会)。[5] 单靠选举出来的议会代表管理政府当然不易,民主派规避这项困难的妙方有二:一是对政府,甚至对国会立法的期望不要太高;二是不管政府——其实就是行政当局——如何怪诞不经,依然确保其继续经营下去。我们在第一章里已经看见,一群管你上台下台,始终独立存在,经由指派任命的公务人员已经成为现代国家政府不可或缺的经营工具。所谓国会多数的意见,只有在重大并具有争议性的行政政策面临决定之际,才有其存在的必要性。而政府首长的第一要务,就是在国会里组织维系适当的支持力量,因为除了美洲各国之外,当时国会式政权的领袖,通常都非经直接选出。至于那些实行限制性选举权的国家(即只有少数富有的人、有权势的人,或一些其他特殊人物才能拥有参政权),寻求多数认同的动员整合就更方便容易了。因为这些身份特殊的“众人”,对它们的集体利益(所谓的“国家利益”)都持有共同一致的看法,更不必说有权力参与选举的阶层拥有的惊人财力了。
20世纪的降临,却使得政府治理的功能愈加重要。旧有的政府职责,局限于提供基本法则规范企业及市民社会行为,局限于提供军警监狱以维持国内治安及防外来侵害。旧政治圈里原有一句绝妙好词,以“守夜”职责来形容政府功能,这句妙语,却随着时代演变,跟“守夜人”这个职业一般,已经开始过时了。
民主的第四项重要条件是富裕繁荣。20世纪20年代民主的破产,或因为不堪革命与反革命之间的紧张压力所致(例如匈牙利、意大利、葡萄牙),或由于国家冲突而亡(例如波兰、南斯拉夫)。30年代民主政治的倾覆,则是因为受不住大萧条的打击。这一点,我们只要看看魏玛共和国与20年代的奥地利,再看看今日德意志联邦与1945年后的奥地利,两相比较,自然一目了然。国家一旦富强,连国内各族之间的冲突也不再那么难于处理了,只要各个弱势团体的政客都能从国家这个大碗里面分得一匙就可以了。当时中东欧各国中,只有一个真正的民主政权,那就是重农党当权的捷克,而该党的力量所在,也就在于人人分得一杯羹这项原则:各个民族均分利益。但到了30年代,连它也支撑不下去了,再也无法维持境内各族——捷克、斯洛伐克、日耳曼、匈牙利、乌克兰——共聚一条船上。
在这种种情况之下,民主反而成为将原本就不可妥协的群体正式分化的工具了。何况即使在最好的情况下,如果各群体无法共存,民主政府都难长治久安。如果更进一步,无论哪一国以最严格的代表比例制度执行民主代议的理论,情况就会更为艰难。[6] 一旦遇到危机,国会里没有多数可以依循时,另谋解决之路的诱惑就更大了,例如德国即是一例(英国却完全相反[7] )。甚至在安定的民主政体,多数国民也将民主政体里政治分化的因素看作民主制度的成本,而非效益。竞选的广告往往大肆宣传,表示候选人的政见不是出于政党路线,而是以国家利益为重,即可见一斑。一旦危难临头,民主的成本代价太高,民主的好处可就更难看出来了。
因此,在继旧有政权而起的新国度里,以及绝大多数地中海与拉丁美洲国家当中,民主政治不啻一株萎弱的幼树,企图在满地石块的贫瘠土地上挣扎生长。这一点,实在不难了解。民主政治最大的辩护是,虽然不够理想,但总比其他任何制度为佳吧。此一说辞其实也极无力,两次大战之间,这番话听来更没有说服力。连向来拥护民主的斗士,此时也哑然无言。民主潮流的没落,似乎无可挽回,甚至在老牌民主国家美国境内,观察家也严肃悲观地表示:“即使美国也可能无法幸免。”(Sinclair Lewis,1935.)当时没有人预言或期待民主会有战后的复兴,更别提在20世纪90年代初期,民主政体竟一时成为全球最主要的政府形式——虽然为期甚短。回首两次大战之间的那段岁月,自由政治体制的没落,仿佛只是其征服全世界之路上的一小段挫折。不幸的是,随着公元两千年的到来,民主政治的前途却又开始不太明朗了。民主制度的优点,在50年代和90年代之间这段时期曾一度极为明显。可是这个世界,也许又要再度进入一个民主优点不那么明显的时期了。
[1] 1940年苏联吞并爱沙尼亚,算是最接近左派推翻既有政权的例子。这个波罗的海沿岸的小国,当时已迈过独裁统治的岁月,正进一步走上比较民主的宪政阶段。
[2] 罗马教皇在颁给全球教会人员的“新事件通谕”(Rerum Novarum)中,宣告这项政策。40年后,正值经济不景气的最低潮,又再度于“40年通谕”(Quadragesimo Anno)中提出,时间上自然不是巧合。这项主张,一直到今日仍为天主教会社会政策的基石,并在“新事件通谕”发布百年纪念的1991年,再度由教皇保罗二世的通谕“百年通谕”(Centesimus Annus)予以证实。不过历次通谕定罪轻重的比重,却依政治情况有所不同。
[3] 值得一提的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意大利军队断然拒绝将其占领区内的犹太人——主要在法国东南部及巴尔干部分地区——送交德国人或任何人予以处决。看在这一点上,墨索里尼的国人实在值得我们的尊敬。但是在意大利本地,虽然政府显然也同样缺乏消灭犹太人的干劲,当地为数不多的犹太族群却有半数尽遭灭绝。不过,意大利境内某些犹太人之所以遭难,是因为他们的武装反法西斯的身份,而非种族主义下无辜受害的牺牲者。(Steinberg,1990;Hughes,1983.)
[4] 面临萧条问题,英国工党政府在1931年分裂。工党内的部分领袖,以及某些支持他们的自由派人士,一起倒向保守派的一边。接下来的大选,保守派获得全面大胜,一直到1940年5月都稳坐宝座,未曾受到挑战。
[5] 日后在80年代,东西两方都将发现充满着怀旧情绪的言论,众人不切实际地期盼,希望回到一种建立在诸如此类理想化基础之上的19世纪的世界。
[6] 民主选举制度不断运用的排列组合——不论是比例制或其他任何方式——都莫不是为了竭力保证或维系稳定的多数统治,得以稳固政治系统中的政府。可是比例制选举政治的本质却反使这项目标更难达到。
[7] 英国根本就拒绝任何形式的比例代表制(它的原则是“赢家通吃”)。英国人中意的是两党政治,其他党派都只是微不足道的点缀——一度称霸英国政坛的自由党(Liberal Party),就是其中之一。虽然自第一次世界大战以来,该党始终保持在全国大选中得到10%的选票(直到1992年依然)。可是德国不然,其比例代表制虽然对大党还是比较有利,但在1920年后,5个主要党派和10多个小党派中,却没有一党能够取得三分之一的席位(只有1932年的纳粹党是例外)。在多数党不曾出现的情况下,宪法授予行政元首以紧急权力,也就是说,民主暂时取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