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自建国以来,历届国会审度国势,莫有本届所见之兴旺繁荣……美国企业所造财富之盛,美国经济实力之雄,不但美国之民均享其利,域外世人也同受其惠。今日生存之必要条件,已由生活所需,进入美衣美食豪奢之境地。生产不断扩大,内有日增之国民消费吸纳之,外有益盛之贸易通商推动之。美国今日之成就,实足快慰。美国未来之前途,实很乐观。
——美国总统柯立芝,《国情咨文》,1928年12月4日
失业,仅次于战争,是我们这一代蔓延最广、噬蚀最深、最乘人不防而入的恶疾,是我们这个时代西方特有的社会弊病。
——伦敦《泰晤士报》评论,1943年1月23日
首先,让我们假定,第一次世界大战不过是一场短暂的战祸,世界的经济与文明,原本相当稳固,大战的灾难虽然深重,却只造成一时的中断。战争一过,只需将瓦砾颓垣清除干净,便可以若无其事地一切重来,恢复正常的经济秩序,继续一路走下去。就好像1923年日本关东的大地震,日人掩埋了30万名死难者,清除了使得二三百万人无家可归的废墟,便重新再造起一个跟过去一模一样,但是抗震力比以前高出许多的城市。如果历史真能如此,两次大战之间的世界,面貌又将如何?这个答案,我们永远不会知道。像这种不曾发生,而且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凭空揣测,自然毫无意义。不过这个问题也不是真就毫无意义,两次大战之间发生的世界性经济大崩溃,到底对20世纪历史有何等深刻的影响,透过对前面这个假定性问题的讨论,我们才能获得真知灼见。
世界经济如不曾大崩溃,希特勒肯定不会出现。十之八九,也绝对不会有罗斯福这号人物。至于苏维埃式的经济体系,就更不可能与资本主义世界匹敌,对后者构成任何真正的威胁。欧洲以外,或说西方以外的地区,因经济危机造成的后果,程度之大,更令举世瞩目。这些问题本书另有篇章讨论。简单地说,对于20世纪后半叶的世界,我们一定得对经济危机有所了解,才会有认识。而世界经济大崩溃,正是本章的主题。
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炮火造成的主要破坏多半在欧洲,但并没有将旧世界全部毁坏。可是世界革命的浪潮,也就是19世纪资本主义文明衰落过程中最戏剧性的一幕,却席卷了更为广大的地区:西起墨西哥,向东一直到中国。而殖民地独立运动的声浪,也由西北非的马格里布(Maghrdb,包括利比亚、突尼斯、阿尔及利亚及摩洛哥等地),一直到印度尼西亚。不过,此时世界上也有很大一片区域的人民,跟大战的炮火与革命的巨浪距离极为遥远,丝毫未受波及,其中最显著的国家与地区,便是自成天地的美国,以及撒哈拉以南非洲殖民地。可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的经济危机,却是地地道道的全球大灾难,至少在全然依赖非个人市场交易制度的地区,人人都无法逃避这场风暴。事实上,多年来自以为天之骄子、远离那些倒霉地带的美利坚合众国,在这场经济狂飙中首当其冲。因为人类经济史上,撼动级数最强烈的“大地震”——发生于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世界经济大恐慌,其“震中”就在一向自诩为全球安全港的美国。一言以蔽之:两次大战之间,资本主义的世界经济看来似乎崩溃了。如何才能恢复旧貌?无人知晓。
其实,资本主义的经济活动向来不曾风平浪静。每隔一段时间,长短不定,或大或小,总会有某种程度的波动,这已经成为资本主义经济发展过程中不可避免的一种现象。19世纪以来的实业家,对所谓涨跌更迭的“景气循环”都很熟悉。通常每隔7—11年,景气萧条的轮回就会大同小异地重复一次。但到了19世纪末叶,这个周期忽然拉长了许多,引起了众人的注意。大家发现,过去几十年来,原本的周期长度有了异常的改变。大约1850年起,一直到19世纪70年代,全球呈现一股前所未有的景气趋势。可是接下来,经济发展却又陷入不稳定状态,时间长达20多年之久(有些经济学家将这段时期称作经济大衰退,不过此说多少有点不够准确)。不过20多年的不稳定过去之后,世界经济又持续繁荣了很长一段时期(参见《资本的年代》、《帝国的年代》第二章)。20世纪20年代初期,俄国经济学家康德拉捷夫(N.D.Kondratiev)发现,由18世纪末期开始,经济发展遵循着一种“长周期”(long wave)模式在发展循环,周期长度涵盖五六十年。康德拉捷夫长周期理论,从此成为经济学专著里经常出现的名词。(斯大林初期,康德拉捷夫不幸成为其专政的第一批牺牲者。)不过康德拉捷夫本人及其他学者,都无法为此现象做出满意的解释;某些统计学者怀疑其正确性,甚至从根本上否认长周期现象的存在。然而根据长周期理论,当时为时已久的世界经济景气繁荣,又该到走下坡路的时刻了。[1] 康氏的推测不幸言中。
在过去,不管是波动还是循环,也不论其周期是长或短,实业界及经济界的人士,都将之当作一定的现象,正如同农家习惯于季节的变化,接受天气的好坏一般。景气来或去,任谁也没有办法:好时节机会来临,坏年头问题重重。个人或企业,可能大获巨利,也可能不幸破产。相信资本主义必将灭亡的社会学家,跟马克思持同一看法,认为一次又一次的周期循环,都是由资本主义本身衍生的,最终将证明其内部不可克服的冲突性。因此在他们的眼里,历次的波动循环,已经把资本主义带入了一个万劫不复的危险境地。但是,除了这一批人之外,一般都以为世界经济只会更好,就像19世纪一般,不断地成长进步下去,仅仅在其间偶或出现一些循环性的短期突变。可是现在,形势有了新的变化。自有资本主义以来,可能是头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经济波动似乎对体制本身产生了莫大的威胁。更糟糕的是,在许多重要方面,长时期持续成长的曲线,似乎就要发生断裂了。
从工业革命开始,一部世界经济史,根本上就是一部科技不断加速进步的历史。其间的经济发展虽不平衡却呈持续增长趋势,企业活动快速地“全球化”扩张联合。总之,世界性的分工日益精细复杂,流动交换的网络日趋密集。世界经济的每一部分,都和全球性的组织体系密不可分。即使在大动乱的岁月,科技进步的脚步也不曾稍停片刻,这一方面改变了世界大战的时间,另一方面也因大战而产生变化。虽然对那个时代的人们而言,当时的生活体验以1929—1933年间的经济大萧条最为深刻,事实上,在那几十年中,经济的成长并未停止,只不过缓慢下来而已。当时,全球最强的经济力量首推美国,但是1913—1938年间,它的人均国民生产总值的增长只有区区8%。至于世界总的工业生产总值,在1913年后的25年之间,增长一共只有80%左右,约为前四分之一世纪增长率的一半(W.W.Rostow,1978,p.662)。这个数字,我们在本书第九章也将会看到。若和1945年之后的增长相比,差异更为惊人。不过,如果火星上有人在遥遥观察地球的话,人类经济活动曲线上短期的曲曲折折,都将隐而不现。从长期来看,世界经济显然一直在持续增长。
然而,换由另一个层面来看,此说显然又不成立。到了两次大战之间的年代,经济活动的全球化趋势,似乎开始停顿。当时不管用什么衡量,世界经济都陷入停滞萧条,甚至有倒退的现象。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的年代,可说是人类自有历史记载以来,移民潮规模最大的时期;可是现在这股洪流却干涸了,或换句话说,被战争和政治上的限制阻止了。1914年以前,15年间,几乎有1500万人踏上美国的领土。然而在之后的15年里,这股人流却缩减了三分之二,总数只有550万。到了30年代,以及之后战争的年月里,更成涓涓细流,几乎完全停止,一共只有75万人进入美国(Historical Statistics I,p.105,Table C89—101)。至于从伊比利亚半岛移出的移民,一向以拉丁美洲为最主要的目的地,也由1911—1920年10年间的175万,降到30年代的不到25万。20年代后期,世界贸易逐渐从战争的破坏及战后初年的危机中恢复,攀升到比1913年稍高的程度,可紧接着又落入大萧条的深渊。到大动乱年代末期(1948年),贸易总量只比第一次世界大战战前稍强(W.W.Rostow,1978,p.669)。然而,回溯19世纪90年代到1913年,贸易量却跃升了两倍以上,而1948—1971年间,则更高达5倍以上。更令人惊奇的是,在两次高速增长之间的萧条时期里,欧洲及中东两地还出现了许多新国家。国家多了,国与国之间的贸易往来自然也应相对增加,因为原本属于国内性质的商业交易(如原奥匈帝国及沙俄),现在都转变为国际性质的活动(世界贸易的统计,通常统计国家间发生的交易)。至于战后及革命后产生的人数以百万计的难民潮,理当也该推动而非缩减国际移民人数的增长。可是事实完全不是这样。世界经济大萧条期间,甚至连国际资本流动资金也呈干涸之势。1927—1933年间,国际借贷额减少了90%以上。
为什么会有这种经济停滞的现象发生呢?看法甚多,众说纷纭。有人认为,主要原因在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经济体美国。因为当时的美国,除了少数原料仍需进口之外,已渐趋完全自足之势。(但在事实上,美国向来就不甚依赖外贸。)可是此说有个漏洞,当时甚至连倚重贸易的国家,如英国及北欧诸国,也同样呈现停滞的现象。大势所趋,理所当然地各国纷纷提高警觉;而它们的警惕防范,不能说是做错了。大家使出浑身解数,尽力保护本国的经济,以免受到外来冲击的威胁;也就是说,尽力回避显然已经产生重大的问题的世界经济。
实业界及各国政府本来都以为,度过了大战时期的一时困难,世界经济好歹总会恢复1914年以前的快乐时光吧。那种天下欣欣向荣的景象,是他们习以为常的正常状态。事实上,大战之后,的确也有过一阵兴旺的气象,至少在那些未受革命或内战摧残的国家里,似乎前景确实一片看好。但是官商两界,都对工人及工会势力暴涨的趋势大摇其头;增加工资、缩减工时,势必提高生产成本。然而,战后的适应调整,远比当初预料的难。1920年,物价及景气一起崩溃,劳动力需求大副减少——以后的12年里,英国失业率居高不下,未曾低于10%;工会也失去了半数成员。因此,雇主的操控力再度坚定回升,但是经济何时恢复繁荣,仍然扑朔迷离。
于是,从盎格鲁—撒克逊的势力范围开始,以及战时的中立国,一直到日本,各国都竭尽全力缩紧通货,力图把本国经济拉回稳妥的老路,回到原本由健全金融制度及金本位制保证的稳定货币政策上去。但这一政策难以应付战争的超强需求。1922—1926年间,它们的努力或多或少,也有些成效。可是西有战败的德国,东有混乱的苏联,终于无法阻止货币系统的大解体;其崩溃之势,只有1989年后部分前共产党国家的遭遇可以与之相比。当时最极端的例子是1923年的德国,其币值一下骤降为1913年币值的一万亿分之一。换句话说,德币的价值已经完全等于零。其他的例子虽然没有这么极端,却同样令人咋舌。我的祖父一向喜欢向晚辈讲一个故事:奥地利通货大膨胀期间,[2] 他的保险单刚好到期。于是将之兑现了好大一笔款子,可是这笔一文不值的货币,只够他在最爱光顾的餐馆喝杯饮料而已。
长话短说,总之,在货币空前贬值下,私人储蓄被一扫而空,企业资金来源成了真空状态,德国的经济,只得长年依赖对外大量借款。这使得它变得更为脆弱,世界经济萧条一发生,德国受创甚重。而苏联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过,不论是在经济上,还是在政治上,都没有发生把私人货币储蓄一扫而光的严重情况。最后,在1922—1923年间,各国政府决定停止无限制地印发纸币,并且彻底改换币制,总算遏制住了通货继续膨胀的势头。可是一向靠固定收入及储蓄为生的德国民众,等于全体陷入灾难之中。不过在波兰、匈牙利及奥地利诸国,原有的通货总算还保留了一丁点少得可怜的价值。这段经历,在当地中产及中下阶层身上留下的创伤自然可想而知,因此造成了中欧地区人民接受法西斯主义的心理。至于使民众习惯长期的病态通货膨胀,则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才发明出来的玩意儿。[3] 这个对付之策,就是把工资及其他收入紧随物价,依其指数而做相对的调整——“指数化”(indexation)一词,在1960年开始使用。
到了1924年,大战刚结束时的风暴总算静下来。大家似乎可以开始向前看,期待着时局重返某位美国总统所谓的“正常状态”。一时之间,世界经济的确也好像在往全球增长的方向走去。虽然原料及粮食的生产地区,尤以北美农家为最,对农产品价格在短期回升之后再度遭挫,感到极为不安。百业兴隆的20年代,对美国的农民来说,可不是个黄金时代。而西欧各国的失业率,也一直居高不下,对照1914年之前的标准来看,甚至高到病态的程度。我们很难想象,即使在20年代大景气的时期(1924—1929),英、德、瑞典三国的失业率,竟然平均高达10%—12%的地步;至于丹麦和挪威,甚至不下17%—18%。只有在失业率平均只有4%的美国,经济巨轮才在真正地全速前进。这两项事实,都表明整个经济体系存在着一大薄弱环节。农产品价格下滑(唯一阻止之法只有积压大批库存不发),证明了需求量无法赶上生产。同时我们也不能忽略另一项事实,那就是当时的景气,其动力主要来自工业国之间资本的大量流动,而其中最主要的流向就是德国。单德国一国,就在1928年吸收了全球资本输出量的半数;借款额之巨,高达20万亿到30万亿马克,而且其中半数属于短期贷款(Arndt,p.47;Kindleberger,1986)。德国经济因此变得更为脆弱,1929年美国资本开始撤出时,德国果然经不住打击。
在这种情况之下,不出几年,世界经济再度遭难,自然不值得大惊小怪了。只有美国小镇里那些褊狭自满的中产阶级生产者,才会有另外一种想法。这些人的幼稚面目,已由美国小说家辛克莱·刘易斯(Sinclair Lewis)的作品《巴比特》(Babbitt )介绍,逐渐为西方读者所熟悉。同时,共产国际也曾预言,经济危机将于景气巅峰再度发生。共产国际认为——至少其发言人相信或假装相信——这场动乱将造成新一轮的革命浪潮。事实上,接下来的情况完全相反,危机来势之快,令人无法招架。大难开始的序幕(甚至连非历史学家也人人皆知),是发生在1929年10月29日的纽约股市大崩溃。可是这场大灾难影响之深、范围之广,却谁也不曾预料到,甚至连革命者在最乐观的时刻也不曾预见。这场经济激变,几乎等于世界资本经济的全面解体。整个经济体系,如今都牢牢锁在恶性循环当中,任何一个经济指数出现下落,都使其他指数的跌势更为恶化。(唯一不曾下滑的只有失业率,此时正一次又一次地接近天文数字。)
国际联盟的专家所见果然不错,北美工业经济惊人的大萧条,不久便立刻波及另一全球工业重地的德国(Ohlin,1931),可惜没有人听警告。1929—1931年间,美德两国工业生产额均跌落了三分之一左右。可是这个数字,不过是各行业的平均值,看不出其中特定行业蒙受的巨大损失。单以美国的电气巨头威斯汀豪斯公司来说,1929—1933年的销售额剧降三分之二;两年之间,净利润则跌落了76%(Schatz,1983,p.60)。农林业也发生重大危机,粮食及原料价格无法再靠增加库存维持,开始直线滑落。茶和小麦的价格一下子跌了三分之二,丝价则跌了四分之三。因此,凡以农产品出口贸易为主的国家,一律遭到空前的打击,包括阿根廷、澳大利亚、巴尔干诸国、玻利维亚、巴西、英属马来亚、加拿大、智利、哥伦比亚、古巴、埃及、厄瓜多尔、芬兰、匈牙利、印度、墨西哥,以及荷属东印度群岛(今印尼);这些还只是1931年曾由国际联盟列举的国家。总之,大萧条的现象,这回货真价实,具有全球性的意义了。
至于奥地利、捷克斯洛伐克、希腊、日本、波兰、英国,对西方(或东方)传来的震波也极其敏感,同样受到强烈的冲击。为了供应美国大量增长的丝袜需求,过去15年来,日本丝业已经将产量提高了3倍;可是现在丝袜市场暂时消失了——这等于一夜之间,日本丝在美国90%的市场便化为乌有。日本另一项重要农产品米的价格也受到打压,分布在东亚和南亚的一大片主要产米区自然也不能幸免。小麦价格跌得更惨、更彻底,比米价还要便宜。一时之间,据说连一向以稻米为主食的东方人也转而改食小麦。可是就算面粉大受欢迎——就算这是真的——稻米大宗出口国,如缅甸、法属中南半岛、暹罗(今泰国)的农民可就更遭殃了(Latham,1981,p.178)。米价一路下跌,稻农没有别的法子,唯一的弥补办法就是种得更多,卖得更多,结果把价钱压得更低。
对于以供应市场尤其是输出为主的农民来说,这种情况不啻倾家荡产,除非他们恢复自给自足的传统小农经济。一般来说,大部分出口国家都还能利用这条出路,因为非洲、南亚、东亚及拉丁美洲地区的农家,仍多保持较小规模,总算还可以有一点缓冲的余地。但是巴西可就惨了,完全变成资本主义浪费和萧条严重程度的代名词,当地咖啡种植户为了阻止价格暴跌,竟把过剩的咖啡拿给火车的蒸汽机当煤烧。(世界市场上销售的咖啡,三分之二到四分之三来自巴西。)一直到今天巴西人务农的比例仍然相当高。20世纪80年代经济的激变,带给他们的打击比当年的大萧条更甚,因为至少早年的农家对这些农产品寄予的希望远比后来为低。
话虽如此,殖民地农业国家的民众依然受到相当的冲击。比如黄金海岸(今加纳)的白糖、面粉、鱼罐头,及稻米的进口量就一下子跌了三分之二,(小农式)可可市场跌至谷底,杜松子酒的进口量缩减更凶,直落了98%(Ohlin,1931,p.52)。
至于那些靠工资生活的男男女女,对生产手段既无法控制,又不能有一般人的正常生活(除非有家可归,可以回去种田维持生计),经济萧条的直接后果就是失业。当时失业之普遍可谓史无前例,时间之长,更超出所有人的预料。经济大衰退最严重的时期(1932—1933),英国、比利时两国的失业人口比例为22%—23%,瑞典24%,美国27%,奥地利29%,挪威31%,丹麦32%,德国更高达44%以上。同样令人瞩目的是,即使在1933年景气恢复之后,30年代的失业状况也始终不见显著好转,英国和瑞典的失业率一直保持在16%—17%左右,奥地利、美国及北欧其余的国家,则维持在20%以上。西方唯一成功解决失业问题的国家,只有1933—1938年的纳粹德国。在众人的记忆里,工人阶级还不曾遭遇过这样可怕的经济灾难。
更糟糕的是,在当时,包括失业救济在内的公众社会生活保障,不是根本不存在(例如美国),要不就以20世纪后期的标准来说,简直微薄得可怜。对长期失业的人口而言,救济金只是杯水车薪,根本就不够用。正因为这个缘故,生活保障始终是工人最大的心事:不但随时失去工作(即工资)需要保障,也要应对生病、意外,以及注定老来却无依靠的境地。难怪工人家庭最希望儿女找到的差事,钱少一点没关系,可是一定要稳妥可靠,并且提供养老金才行。但是即使在英国,这个失业保险最普及的国家,投保的工人人数也不到总数的60%—能够有这个数字,还多亏早在1920年,英国便因大量人口失业而不得不这样做。至于欧洲其他地区(德国例外,在40%以上),持有失业保险的人数最少有低到零的,多则也不过四分之一(Flora,1983,p.461)。原本习惯于间歇性就业或周期性短期失业的人,现在发现到处都找不到工作。仅有的储蓄耗尽了,杂货铺里也不能再赊账了,山穷水尽,完全无路可走。
大量失业对工业国家政局造成最为严重的打击。因为对许多人来说,经济大萧条最直接、最显著的后果就是大量失业。虽然经济学家指出(逻辑也同样证明),事实上,在境况最糟糕的时刻,多数人依然有工作。而且两次大战期间,物价下跌,粮食价格甚至比最萧条的时期降得更快,就业工人的日子,其实比以前更好。可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笼罩那个时代的形象,是施粥的救济餐厅,是歇业的钢铁工人“饥饿大行军”聚集都会首府,向他们认为该负责任的人抗议。政界人士也无法忽略一个事实:德国共产党里高达85%的党员都没有工作。那些年里,共产党员增加的速度几乎不下于萧条年间的纳粹党;在希特勒上台前几个月,增长的速度甚至还要更快(Weber,I,p.243)。
失业现象及后果如此严重,难怪被人看作是对国家最为沉重甚至致命的打击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期,伦敦《泰晤士报》一篇评论写道:“失业,仅次于战争,是我们这一代蔓延最广、噬蚀最深、最乘人不防而入的恶疾,是我们这个时代西方特有的社会弊病。”(Arndt,1944,p.250.)像这样一段话,在过去工业化的历史中,从来不可能出现,真可谓一针见血,比起任何考据研究,都更能充分解释战后西方政府实行的种种措施的缘由。
说也奇怪,大萧条的冲击,在企业家、经济学家,以及政界人士心中,反而更为深刻,胜过平民百姓。对一般大众来说,失业的滋味固然很苦,农产品的价格固然跌得太重,可是他们以为,不管用什么政治手段——或左或右——总有办法可以替他们解决这天外飞来的不公现象,因为穷老百姓期望其实很低。但在事实上,旧有的自由经济体系架构,偏偏正缺乏这样的解决手段,技穷之下,决策人士更是窘态毕现。为了短期内解决国内危机,他们只好牺牲世界整体经济繁荣的基础。4年之内,国际贸易下降了60%(1929—1933),同时期里,各国却加速地高筑壁垒,力图保全自己国内的市场及通货免受世界性经济风暴的冲击。可是大家心里都很清楚,如此一来,全球繁荣所必需的国际多边贸易体系也将分崩离析。1931—1939年间签订的510项各国商业协定之中,60%不再包括国际贸易制度中最重要的一块基石“最惠国待遇”(most favorable nation status)。至于少数依然保存的,优惠内容也大幅减低(Snyder,1940)。[4] 在当时来看,这种恶性循环真不知有没有终结的那一天。
这一切对政治环境自然有莫大的直接影响,产生了自有资本主义以来,创伤最惨重的悲剧,我们在下面将有进一步的讨论。不过在探讨短期冲击之前,必须先研究一下经济衰退所导致的长期重大意义。一言以蔽之:这场经济大萧条足足摧毁了自由资本主义经济长达半个世纪之久。1931—1932年间,英国、加拿大、北欧诸国以及美国,都一律放弃了长久以来被视为国际汇率稳定所需要的金本位制度。到了1936年,连一向对金条笃信不疑的比利时、荷兰甚至法国,也纷纷效尤。[5] 象征意味更浓的事件,发生于1931年,甚至连大英帝国也放弃了“自由贸易”的政策。要知道自1840年以来,在经济上,自由贸易对于英国,就如同在政治上美国宪法对于美国一般,同是两者身份形象的象征。英国从世界经济体系中撤退,放弃了自由贸易的原则,愈发凸显了当时各国急于保护自家经济的现象。说得更明确一些,西方各国在大萧条压力之下,不得不将社会政策的考虑列为优先,经济事务只好屈居其次了,否则政治后果会很严重,德意志等国的例子就摆在那里——不分左右,各种党派都被迫走上日趋激进之路。
于是,凡在过去就以提高关税为手段、抵制外国竞争、保护国内农业的国家,现在把关税提得越发高了。但单靠提高关税还不够,大萧条期间,各国政府开始提供补助,保证农产品价格,收购过剩的产品,或者干脆付钱给农家,叫他们停止生产。1933年之后,美国就曾出此下策。70年代和80年代,在“共同农业政策”(Common Agricultural Policy)之下,欧洲共同体几乎被人数日益稀少的农户所享有的补贴政策给拖垮。而这个奇怪的矛盾政策,其实正是大萧条留下的余祸。
至于工人阶级,战后各国致力于消除大量失业的现象,“完全就业”成为改良资本主义民主国家的首要任务。倡导这项政策的人士虽然不止一位,但其中最出名的先觉者和前锋,要数英国经济学家凯恩斯(1883—1946)。他认为铲除永久性大量失业,有利于经济发展,其出发点政经兼顾。凯恩斯主义者认为,完全就业工人的收入,将为经济制造消费需求。这项看法固然相当正确,可是除此而外,增加需求的方式其实还有许多。英国政府之所以迫不及待,单单挑上这一项急忙实行的缘故——甚至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前就急忙推动——主要在于大量的失业对政治、对社会都具有极强的破坏力。这个事实,大萧条期间大家都亲眼看见过了。众人对此深信不疑,以致多年后当大量失业现象再度出现,尤其在80年代初期严重不景气的时期,许多观察人士(包括本书作者在内),都以为社会动乱将会再起。结果,出乎意料,混乱并未发生(参见第十四章)。
社会之所以不曾大乱,主因在各国鉴于惨痛教训,大萧条之后纷纷设立了社会福利制度。1935年美国通过《社会安全法案》(Social Security Act)时,已无人对此感到惊异。多年以来,各发达工业国——除了少数例外,如日本、瑞士及美国——都普遍推行规模庞大的福利政策,使得大家都习以为常。我们几乎忘了,迟至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前,世界上根本没有几个符合现代定义的“福利国家’。甚至连向来以福利完善著称的北欧国家在内,当时也不过刚起步而已。事实上福利国家一词,一直到40年代以后才开始被人使用。
大萧条重创之大,更使一个现象显得愈发突出:那个早与资本主义分道扬镳的国家——苏联,却仿佛免疫似的,丝毫不为所累。当世界上其他国家,至少就自由化西方资本主义国家而言,经济陷入一片停滞之时,唯独苏联,在其五年计划指导下,工业化却在突飞猛进的发展之中。最保守的估计,从1929年开始,一直到1940年,苏联工业产量便增加了3倍。1938年时,苏联工业生产总值在全球所占的比例,已从1929年的5%跃升为18%。同一时期,美英法三国的比例,却由全球总额的59%跌落为52%。更令人惊奇的是,苏联境内毫无失业现象。于是不分意识形态,众人开始以苏联为师。1930—1935年间,一小群人数虽少却具有巨大影响力的社会经济界人士,纷纷前往苏联取经。他们看到苏联经济虽然处处可见其原始落后、缺乏效率的痕迹,更暴露出斯大林集体化和大规模镇压的残暴无情,可是这些印象,都不及苏联经济不为萧条冲击并产生了一定成就的印象深刻。因为这些外来访客一心所想解决的问题,并非苏联内部真正的政治经济问题。他们关心的对象,乃是自身经济体系的崩溃和西方资本主义失败的程度。苏维埃制度有什么秘诀?有何值得学习的经验?答案是确定的。于是模仿苏联五年计划之举纷纷出笼。一时之间,“计划”一词成为政界最时髦的名词。比利时、挪威的社会民主党派,甚至开始正式采用“计划”。英国政府最受敬重的元老,也是英国国教重要一员的索特爵士(Sir Arthur Salter),此时也出书鼓吹计划一事的重要性,书名为《复苏》(Recovery )。他在书中主张,社会经济必须经过妥善筹划,方能避开类似大萧条性质的恶性循环。英国政府内许多持中间路线的大小官员,也组织了一个不分党派的智囊团体,称作“政治经济计划会”(Political and Economic Planning,PEP)。年轻一代的保守党人士,如日后出任首相的麦克米伦(Harold Macmillan,1894—1986),则纷纷自命为计划派的发言人。甚至连标榜反共的纳粹德国,也剽窃了苏联的点子,于1933年推出所谓的“四年计划”。(其实1933年之后,德国纳粹本身应付大萧条的方案也有相当成效。不过由于某些原因,纳粹的成功未引起国际同样的重视,我们在下章将有所讨论。)
为什么资本主义经济在两次大战之间陷入困境?这个问题的答案主要在于美国。欧洲经济萧条的责任,也许有一部分可以归到第一次世界大战及交战诸国身上。可是美国的本土远离战火,后来虽成为决定胜负的主要因素,参战时间却极为短促。更有甚者,美国经济不但未因大战受损,反而像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一般,深得战争之利。1913年,美国事实上已经成为全世界经济最强大的国家,工业生产量占全球总量三分之一以上,仅次于英法德三国的总和。到了1929年,美国已经占据全世界经济总量42%以上;而英法德欧洲三大工业国家的总和,却只有区区28%。(Hilgerdt,1945,Table I.14.)这个数字变化实在惊人之极。具体来看,1913—1920年间,美国钢铁产量增加了四分之一,世界其他地区却减少了约三分之一。(Rostow,1978,p.194,Table III.33.)简单地说,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美国在各方面都已成为首屈一指的经济强国,不亚于它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再度称霸的地位。只有经济大萧条期间,美国的领先优势才暂受重挫。
更进一步来看,大战不只强化了美国作为世界主要工业生产国的地位,同时也将它变成全球最大的债权国。战争期间,英国为应付战争支出,不得不变卖许多海外资产,而它在全球的投资额损失了四分之一,其绝大部分在美国。法国损失更重,几乎达半数,多数源于欧洲的革命及殖民地崩溃所致。而美国呢,战争初起,尚是个债务国,到了战事结束,却摇身一变成为国际主要的债权国了。同时由于美国的海外业务多集中在欧洲及西半球(当时英国仍是亚非地区最大的投资国),美国对欧洲的影响自然是举足轻重的。
总而言之,要了解世界经济危机,必须从美国着手。美国毕竟是20年代最大的出口国,同时也是仅次于英国的第二大进口国家。至于原料与粮食的进口量,美国更包办了15个最商业化国家进口总数的40%。难怪萧条大风一起,必需品类例如小麦、棉花、白糖、橡胶、蚕丝、铜、锡、咖啡的生产国首当其冲,一败涂地(Lary,pp.28—29)。作为主要的进口国家,同样,美国也成为不景气下最大的牺牲者。1929—1932年间,美国进口量跌落70%,出口量也以同样程度锐减。从1929年到1939年,世界贸易额缩减了三分之一,美国出口则几乎暴跌一半。
这并不是说,欧洲即能脱去导致萧条的责任,而事实上,欧洲方面的问题大多是因为政治因素。巴黎和会(1919年)对德国索取数额未定的巨额赔款,以补偿战胜国战费及战争损失。为了替这项赔款的正当性找借口,和约中还特别加上一条“战争罪”(war-guilt)款项,将大战的责任全部推到德国头上。而这种“罪在一国”的欲加之罪,不但在历史上站不住脚,反而加速促成德国民众国家意识的高涨。至于确切的赔款数字,由于美国认为应依德国付款能力而定,而其他战胜国——尤以法国为最——则坚持德方须全数负担;相持之下,只好妥协,最后签订的和约中,对赔款的额度没有确定。协约国要求如此苛刻,主要是为了可以不断地对德国施加压力,使其从此一蹶不振;至少法国的心意在于此。到了1921年,赔款数字总算讲定为1320亿德国金马克,相当于当时的330亿美元。如此天文数字,大家都知道德国根本就无法偿还。
“赔款”一事,在美国主导之下,引发了无数争论、危机及斡旋。如今德国固然欠下协约国赔款,协约国本身,在战时也向华盛顿借了一大笔债。美国希望两者并作一道解决,自然惹得友邦非常不高兴。战胜国索赔的数字,高到令人咋舌的地步,几乎等于1929年全德总收入的1.5倍。而协约各国对美国的债务,同样也高得吓人。英国对美欠债相当于英国全国总收入的一半;法国欠美国的数字则等于法国总收入的三分之二(Hill,1988,pp.15—16)。1924年的“道威斯计划”(Dawes Plan)规定了德国每年偿还的数字;1929年的“杨格计划”(Young Plan),又将付款表重新调整,并附带在瑞士巴塞尔(Basel)成立了国际清算银行(Bank of International Settlements),这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出现的无数国际金融机构之先河。(本书写作之际,这家清算银行仍在营业。)由于实际原因所致,到了1932年,包括德国及协约国在内,所有的付款都告终止。只有芬兰曾经偿付过对美的战时债务。
在这里我们不用讨论得太详细,可是有两件事却不能不予注意:首先,年轻的凯恩斯曾发表一篇论文,强烈抨击巴黎和会的决议,他的看法的确很有见地。凯恩斯本人曾是英国出席和会的低级代表之一,在这篇名为《和平对经济的影响力》(The Economic Consequences of the Peace )一文里,凯恩斯主张,德国经济若不恢复元气,欧洲势将无法保证社会稳定,恢复经济发展及自由文明。法国为了保住本身的“安全”,强制不使德国抬头,对经济将具有反作用。事实上,法国也自身难保,根本无力执行自己设下的抑德政策。虽然1923年间,法国曾借口德国拒绝付款,出兵占领了德国的工业中心区,最终法国不得不接受现实,容忍德国在1924年后分期偿付赔款,德国经济也因此得到莫大的动力。其次,德国偿付赔款的方式也是一大问题。凡想压制德国,使其继续衰弱下去的国家,都强要德国付现。因为可想而知,若让德国以现有生产或出口所得折现赔付,势必增强它的生产力,反而对竞争对手不利。事实上,各国共同施压,强迫德国大量举债赔款,因此德国赔款来源多为20年代向美国借贷的大笔贷款。从德国对手的观点来看,这种办法还有另外一个好处,就是使德国深陷债务之中,无力扩大出口,以平衡债务,德国进口量也果然显著增长。但是这迫使德国以债养债整套做法的后果,我们都已经看见了,最终使德国及欧洲诸国对美国的风吹草动极为敏感。1929年华尔街股票大跌之后,美国对外贷款资源发生危机,可是美国向外出借的能力,早在股市崩溃之前就开始衰退了。大萧条期间,赔款付款这建筑在沙滩上的架构,一股脑儿全部倒塌。到了最后,付不付款,对德国或世界经济都无所谓了;付款停止,对德国产生不了任何正面作用,因为其经济已经完全解体。1931—1933年间,为国际付款所做的各项安排也一一破产。
然而,两次大战之间经济之所以严重崩溃,大战期间及战后欧洲的分崩离析及政治纷乱,只能为其提供一部分理由。从经济的观点来看,可以从两方面讨论。
其一,当时,国际经济呈现极端不平衡的局面,美国的高速增长,和世界上其他各国根本不成比例。世界性的经济体系,完全发挥不了作用。因为美国与1914年之前作为全球中心所在的大英帝国不同,前者自给自足,对外界几乎没有任何需要。因此之故,美国又有一项与英国不同之处:它根本不在乎国际账务支付是否稳定,更不会出面维持。而过去英国身为大的出口国家,深知国际贸易是用英镑结算,所以极其注意维持其币值的稳定。美国之所以不甚需要他国,是因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它对外来的资金、劳动力,以及(相对而言)日常必需品的需求,都较以往任何时候为低,只有少数原料例外。美国的出口,对世界其他地区虽然很重要——好莱坞等于独霸了全球的电影市场,但对本国的重要性而言,却比任何工业国家都小得多。美国退离世界经济舞台中心,对全球影响到底有多重大,这也许是一个见仁见智的问题。不过,美国经济学家及政治人物显然深受这类说法影响,认为美国的消极导致了萧条的发生。因此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他们极力说服华盛顿当局改弦更张。于是1945年后,美国便开始全力担负起维持世界经济稳定的责任(Kindleberger,1973)。
其二,经济大恐慌的缘由,还有另外一种解释,那就是当时世界经济产生的需求不够,不足以维持长期的扩张。我们已经看见,20年代的繁荣现象基础其实相当脆弱,甚至美国亦然,当时美国农业已经开始不景气。跟众人对伟大爵士时代的神话印象相反,一般人的工资并未大幅上升。到了景气末期,最后股价暴涨的几年,工资甚至开始迟滞不前(Historical Statistics of the USA ,I,p.164,Table D722—727)。当时的现象是,工资落后不动,可是利润却不成比例地大幅跃升。结果富者愈富,占有全国资产的一大半。这种情况,在所有自由化市场暴涨时都是如此。工业生产力不断快速增加,可是大众需求却无法配合,赶不上亨利·福特(Henry Ford)最盛时期大量生产的步伐。结果就是生产过剩,投机盛行,接下来引发的便是总体的崩溃了。在此,不论历史学家和经济学家如何争论,甚至到了今天他们还在争辩不休,但是,当时凡对政府政策有兴趣的人士,都对需求普遍不足的现象印象深刻,连凯恩斯也不例外。
最后的大崩溃终于来临,对美国的打击自然最为猛烈。又因为之前由于需求增长不足,商人便大幅扩大消费信用以刺激需求。如此一来,全面崩溃的打击更重。(我们如记得80年代后期的现象,应当觉得这段历史相当眼熟。)自欺的乐观分子投机成风,又有如雨后春笋般冒出的欺世盗名的财务专家煽风点火,[6] 房地产界一度异常兴旺,早在大崩溃前的好几年就达到巅峰。银行吃了大亏,一身坏账,开始对新申请的房屋贷款以及重新抵押,一律予以拒绝。可是为时已晚,已经来不及了,(1939年)将近半数的房屋贷款无法履行偿付责任,平均一天有1000户住宅被查封。在此冲击之下,美国数千家银行一个接一个倒闭(Miles et al.,1991,p.108)。[7] 当时全美国各种中短期的私人贷款,总额高达65亿美元,其中仅汽车贷款一项,就占了14亿美元(Ziebura,p.49)。另外一项因素,更使经济受到信用暴增的影响。美国消费者借款的目的不是花在传统的衣食上,而衣食消费弹性很小。一个人再穷再苦,日常生活所需也有一定的基本额,降不到哪里去,同样,就算收入增加了两倍,日常需用也不会同比例增加。可是美国民众贷款购买的不是解决基本温饱的东西,而是当时美国已经开始大力鼓吹的现代消费社会的耐用消费品。然而车子、房子,并不是急需之物,随时可以延后,需求弹性很受收入的影响。
因此,除非大家都觉得不景气只是一时现象,对未来都抱着相当信心,否则像这样大的危机带来的冲击自然异常严重。1929—1931年间,美国汽车产量骤减了一半。跌落得更厉害的是以低收入者为对象的留声唱片(所谓的黑人唱片及爵士乐唱片)出版量,这些唱片有一段时间几乎完全销声匿迹。总而言之,“这一类新产品和新生活方式,跟铁路、新式轮船、钢铁,及生产机器工具都不一样,后者有助于降低成本,前者却得依靠收入快速普遍地增加,以及众人对未来持有的高度信心。”(Rostow,1987,p.219.)不幸的是,此刻完全崩溃的正是大众的收入和信心。
有史以来最恶劣的周期萧条最后终于结束了。1932年后,各方面的迹象都明确显示最坏的时候已经过去,某些地区的经济甚至开始呼啸前进。到了30年代末期,日本和瑞典的生产量——不过后者稍差一点——几乎已达不景气前的两倍,到了1938年,德国经济已超出1929年的四分之一(不过意大利却无此好运)。甚至连经济状况最恶劣的英国也出现复苏,不过众人希望的景气却始终不曾到来。世界依然陷在一片萧条中,其中以经济最强国美国为最,美国总统罗斯福曾施行一连串“新政”(New Deal)以刺激经济——其中不乏相互矛盾之处——却无法完全达到预期的效果。1937—1938年,美国经济确曾一度强力复苏,可是旋即再度崩溃,还好这一回惨跌的规模,比1929年后稍小。汽车制造业一向是美国工业的标杆,却始终未能恢复到1929年时期的高峰;到了1938年,汽车总产量还停留在1920年的水准(Historical Statistics ,II,p.716)。身处90年代的人,回顾当年,最先想到的便是当时评论人士的悲观气氛。优秀的经济学家认为,若任由资本主义自生自灭,便只有萧条停滞一途。早在巴黎和会时,凯恩斯便提出这种看法。现在大恐慌过后,美国更弥漫这种悲观的论调。难道任何经济体制一旦趋于成熟,都得走上这条长期停滞萧条的不归路?奥地利经济学家熊彼特(Joseph A.Schumpeter)是另一个对资本主义前途持悲观论调的学派代表。他曾表示:“在任何经济长期衰退之下,甚至连经济学家也会受到时代氛围的感染,跟众人一同沉沦,提出萧条将从此长驻不去的悲观理论。”(Schumpeter,1954,p.1172.)抚今追昔,也许未来当史家回顾1973—1991年的历史之际,也会惊异于70年代和80年代众人的顽固乐观气息,当时的众人,一味否定资本主义世界将会再度陷入不景气的观点。
不过萧条尽管萧条,30年代其实是一个工业科技发明极有成就的十年,塑料的发展应用即为一例。事实上还有一个行业——也就是如今被称为media的娱乐业——在两次大战之间的年代有突破性进展,至少在盎格鲁—撒克逊的世界如此。大众广播普及,好莱坞电影工业欣欣向荣,照相凹版印刷的发明使得报纸开始登载图片,更属惊人创举(参见第六章)。大量失业、经济低迷的年代里,灰色的城镇中建起一家又一家如梦中皇宫般的电影院,这种现象并非偶然,因为票价实在太便宜了,而且失业打击最重的老小两辈,别的没有,如今最多的就是时间,他们纷纷以看电影打发时光。社会学家也发现,在不景气的年代,夫妻共同从事休闲活动的比例,也比以前大为提高(Stouffer/Lazarsfeld,pp.55,92)。
大萧条实在太严重了,致使社会大众无论是知识分子、社会活动家,还是普通老百姓,都深信:这个世界一定从根本上出了什么大毛病。有谁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治理吗?当权主政者显然束手无策,而那些一味相信19世纪传统自由主义老方子的家伙看来也不中用,已经没有人再听信他们了。至于那些了不起的经济学家,他们再聪明,还能值得我们几分信任?稍早之前,他们还在大吹法螺,声称一个运作得当的自由市场经济,绝不可能发生大萧条了。因为在市场自我调节的机制之下,生产如果过量,必定很快就会(根据19世纪早期一位法国人提出的经济法则)进行自行调整。然而言犹在耳,他们自己已经同大伙一道陷身大萧条的乱流。古典经济学说认为,消费需求下降,连带使得实际消费减少,此时利率必将随之以同等比例降低,刚好满足了刺激投资之所需。因此,因消费需求减少而留下来的空缺,正好可以由投资方面的增加而补足。可是到了1933年,经济上的现实情况,实在很难令人继续相信这种理论了。失业率直线上升,自由派经济的旧论却认为,兴建公共工程,并不能真正提高就业率(英国财政部即持此论)。因为羊毛出在羊身上,投资额只有一笔,公共工程的经费不过是私人工程的转移。如果把同样这笔钱花在后者身上,照样可以制造同额的就业。可是,现在这番话似乎说不通了。也有经济学家主张,任由经济自行发展,干涉越少越好。有的政府则直觉以为,除了紧缩通货以求力保金本位制外,上上策就是坚守正统的财政手段,平衡预算,缩减支出。这些做法,显然也无济于事。事实上,萧条持续之下,另有许多学者——包括当时即大力抗辩并在日后40年中影响最大的一代经济学家凯恩斯在内——都认为传统的放任政策,只会使情况愈加恶化。对我们这一代亲身经历大萧条时期的人来说,当时纯自由市场的正统学说显然已经名誉扫地,却居然在80年代末期和90年代的全球不景气中,再度死灰复燃,成为主导的思想,真令人不可思议。这种奇特的健忘现象,正好证实并提醒大家历史的一项重要功能:不论是提出经济理论的学者,还是从事经济实务的执行者,两者的记忆都很差,太难令人置信。他们的健忘,也活生生地阐明一桩事实:社会的确需要史学家,唯有史学家,才是专业的历史社会记忆人,替大家记住大家恨不得统统忘掉的憾事。
而且不管怎么说,一旦社会经济越来越受大型企业控制,“完全竞争”就会完全失去意义。甚至连一向反对马克思学说的经济学者,都不得不承认,马克思的理论毕竟不错,而他的资本集中的预言,尤为准确。到了这个地步,所谓的“自由市场经济制度”还能使人信服吗(Leontiev,1977,p.78)?一个人不必是马克思主义者,也无须对马克思发生兴趣,就可以看出,两次大战之间的资本主义与19世纪的自由竞争经济多么不同。事实上,早在华尔街股市大崩盘以前,瑞士就有位银行家睿智地指出,经济自由主义不再是普世准则的失败现象(1917年以前的社会主义亦然),正好解释了迫使各国转趋独裁式经济制度——如法西斯、共产主义,以及不顾投资人利益自行其是的大公司企业等——的缘由(Somary,1929,pp.174,193)。到了30年代末期,传统自由主义主张的自由开放型市场竞争,已经飘然远去,全球经济形态只剩下呈鼎足并立之势的三种模式:一是市场经济,一是政府间贸易(如日本、土耳其、德国及苏联,均由政府计划或控制经济方面的活动),以及由国际公共社会组织或半公共组织(如国际必需品大宗物资协会等)管制下的部分经济活动(Staley,1939,p.231)。
在这种情况及气氛之下,难怪大萧条对政治及民众观念的影响至深至速。当时的政府,不分左右,例如右有美国胡佛政府(1928—1932),左有英奥两国的工党政府,都只好怪它们运气不佳,为何刚巧在这个大乱当头的年代当政,于是只有纷纷下台。不过其中变化,还都不像拉丁美洲地区那般剧烈:当地政府或政权更迭之速,1930—1931年两年之内,共有12国改朝换代,其中10国是以军事政变的形式变更政府。南美以外的地区变化虽然没有这么激烈,但总的来说,到30年代中期,恐怕找不出几国政府未改头换面。各国的政局,也都与股市大崩溃以前大不相同。欧洲和日本开始急速向右转,唯一的例外,只有北欧的瑞典和南欧的西班牙。前者于1932年迈入其半个世纪社会民主党统治的时代,后者的波旁(Bourbon)王朝在1931年让位给一个不幸且短命的共和国。这段历史,我们在下一章有更多的探讨,在这里先就德日两国几乎同时兴起的军国主义政权做一些论述(日本于1931年,德国于1933年)。国家主义和好战风气在德日两个主要军事强国的出现,不啻为经济大萧条为政治带来的最深远最恶劣的后果。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栅门,在1931年就打开了。
革命左派的大失败,重新加强了极右派的力量,至少在大萧条最恶劣的年头是如此。萧条一开始,粉碎了共产国际在各地重燃社会革命战火的希望;共产主义运动非但不能向苏联以外地区扩展,反而陷入前所未有的衰落状态。究其原因,共产国际的自杀政策实难推卸责任。共产国际不但大意地小觑了德国纳粹主义的危险性,并且一意追求无异于小宗派自绝他人的隔离政策,将社会民主党派及工人政党发起的组织性工人群众运动,视为其最大敌人(它们甚至称工人政党为“社会主义法西斯”)。[8] 现在看起来,这种褊狭的路线实在令人诧异得不敢相信。到1934年,原为莫斯科世界革命希望所寄并且是共产国际中成长最快最大的德国共产党(KPD),已遭希特勒一手摧毁。至此,组织性的国际革命运动,包括非法的与合法的在内,都告势衰力微。当时,连中国共产党也被国民党从乡村游击地区清剿,踏上万里长征之路,一路跋涉到边区去。1934年的欧洲,只剩下法国共产党尚未从政坛消失。至于法西斯统治下的意大利,此时距“向罗马进军”(March on Rome)已有10年,而且正陷入国际大萧条最艰难的时期。墨索里尼踌躇满志,对共产党已不再存有戒心,那一年为庆祝进军罗马十周年纪念,竟将数名共产党员由狱中释放(Spriano,1969,p.397)。可是不几年间,这一切又将改变(参见第五章)。但当时的情况很明显,大萧条造成的直接冲击,与社会革命人士的期望完全相反,最起码在欧洲地区绝对如此。
左派势力的衰退并不限于共产党。希特勒夺权成功,德国社会民主党也从政坛消失了。一年之后,在短暂的武装抵抗之后,奥地利社会民主主义政权也告垮台。至于英国的工党,早就在1931年成为大萧条的牺牲者(或许是因为坚信19世纪正统经济教条而把自己给害了吧)。工党领导的行业工会,自1920年以来会员人数损失过半,此时自然势力大减,甚至连1913年的情况还不如。总之,欧洲各国的社会主义进程都陷入了山穷水尽的境地。
欧洲地区以外,情况却大不相同。北美地区正迅速向左转,美国新上任的总统罗斯福执政后(1933—1945),开始实施一连串相当激进的新政措施。墨西哥则在总统卡德纳斯(Lázaro Cardenas)领导下(1934—1940),重新恢复早年墨西哥革命的生气,尤以在农村土地改革方面最为显著。加拿大饱受萧条打击的大草原上,也掀起一股强大的社会政治运动之风,其中包括主张平分社会权益,以达到公平分配购买力的“社会信用党”(Social Credit Party),以及今天新民主党(New Democratic Party)的前身“平民合作联盟”(Cooperative Commonwealth Federation)。依照30年代的标准,这两者都可以列入左翼阵营。
至于拉丁美洲一带,大萧条引起的政治冲击就更一言难尽了。当地重要出口产品的价格,在世界市场一泻千里,各国财政破产,政府及执政党派便像九柱戏的木柱一般,此起彼落,倒得一地都是。可是它们倒落的方向,却不尽相同。不过倒向左派的,即使短暂,也远比右派为多。阿根廷在长期文人统治之后,从此进入军政府时期。虽然具有法西斯气质的右派首领,例如乌里布鲁(Uriburu)将军不久便靠边站(1930—1932),阿根廷当局的路线,仍然很明显地倾向右派,即使它可能是属于传统式的右派。而智利在皮诺切特将军(Pinochet)统治之前,原来很少有军人专政,这时也推翻了该国少有的军人独裁总统伊瓦涅斯(Carlos Ibañez,1927—1931),并以暴风之势迅速地向左转。1932年,在葛洛夫上校(Marmaduke Grove)率领之下,该国甚至成立了一个短命的“社会主义者共和国”(Socialist Republic),日后并依欧洲模式,发展成极为成功的人民阵线运动(参见第五章)。在巴西,大萧条结束了统治长达40年之久的“老共和”的寡头统治(1889—1930),瓦加斯(Getulio Vargas)上台执政。瓦加斯这个人,最贴切的形容应该是国家主义者兼民粹主义者(参见第四章),巴西从此在他统治下前后分别有20个年头。至于秘鲁,左转的势头非常明显,不过秘鲁新党派当中力量最强大的“美洲人民革命联盟”——这是西半球各国依欧洲式工人阶级建党的党派里面,少数成功范例之一——其革命却告失败(1930—1932)。[9] 哥伦比亚的向左倒更是不言而喻,在30年保守的政权统治之后,现在换自由主义人士当家,其总统深受罗斯福新政影响,一心以改革为职责。拉丁美洲纷纷转向激进的现象,在古巴更上一层楼。罗斯福一上任,这个美国保护国的人民深受激励,竟起来推翻了当时在位的总统。这位总统大人,被民众恨之入骨,甚至以当时古巴的标准而言,都简直腐败得不像话。
在广大的殖民地区,大萧条更加带动了反帝国主义的风潮。一方面由于殖民地经济生存所需(至少是当地公共财源及中产阶级所需)的大宗基本物资,价格大幅度滑落。另一方面则因原本属于大都会经济的国家,现在也加强自身农业和就业的保护,却完全不顾这些措施将给其殖民地带来怎样的打击。一言以蔽之,欧洲各国的经济事务决策,一律从国内因素考虑。长此以往,自然无法兼顾生产地复杂的经济利益(Holland,1985,p.13),它们庞大的帝国也因此解体(参见第七章)。
在这种情况之下,大萧条的降临,从此开始了大多数殖民社会政治动荡不安的年代。殖民地人民无可宣泄,自然只有宣泄到(殖民地)政府身上。即使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方才争取独立的殖民地,同样也不安宁。英属西非及加勒比海一带的社会状况,由于出口作物的危机(可可和蔗糖)开始出现紊乱现象。不景气的年头里,在反殖民运动已经开始的地区,尤其在政治鼓动已经影响到一般群众的其他地方冲突愈见激烈。同一时期,埃及的“穆斯林兄弟会”(Moslem Brotherhood,于1928年成立)的势力正在大举扩张;印度民众也在甘地领导之下(1931年),开始第二次全面动员(参见第七章)。瓦莱拉(De Valera)领导的爱尔兰激进派共和人士,则赢得了1932年爱尔兰地区的大选。这场胜利,或许也可以看作是针对经济崩溃而起的反殖民的回响吧。(译者注:爱尔兰最后终告独立,瓦莱拉任首届总统。)
大萧条影响所及,全世界一片摧枯拉朽。震撼之深之广,也许可以从下面的全球快速扫描中一窥究竟。短短几年甚至数月之间,世界各地从日本到爱尔兰,从瑞典到新西兰,从阿根廷到埃及,到处都掀起了政治的大动乱。然而,这些短期的政局变动,虽然极为戏剧化,大萧条冲击的深度,却并非仅从这个角度衡量。事实上,这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大灾难,一举摧毁了众人的希望:世界的经济与社会,再也不可能重返漫长19世纪的旧日时光。1929—1932年无疑是一道深谷,从此之后,重回1913年的美好,不但根本不可能,连想都不必想。老派的自由主义不是已经死去,就是残阳夕照末日不远。如今在思想知识界及政治舞台上,共有三股势力争霸。马克思共产主义是其一。毕竟,马克思本人的预言似乎就要实现了;1938年,就有人在美国经济学会(American Economic Association)上这样宣布。更有甚者,对于大萧条,苏联显然具有相当的免疫力。第二股势力则是改良式的资本主义。这一派学说,不再奉自由市场为经济的圭臬,转而私下与非共产党工人运动性质的温和社会民主主义主张相结合,有时甚而建立长久的联系。及至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这一派被证明最为成功。可是当时在短期之内,它至多只是受到古典自由市场失败刺激而起的一种实验心理,并未完全将之当成一种有意识的政策或选择在推动。他们总以为萧条过去,就绝不可能再有这种情况发生了。因此,1932年后瑞典执行的社会民主政策,就是针对正统经济思想失败而做的应变措施。该国新经济政策主要设计者之一的瑞典经济学家诺贝尔奖得主缪尔达尔(Gunnar Myrdal),就认为1929—1931年间的英国工党政府之所以一败涂地,即在于该党太相信传统经济主张之故。还有一派在后来取代了已经破产的自由市场经济理论的学说,而当时尚未成熟,还在酝酿阶段。对此派学说影响贡献最大的著作,首推凯恩斯的《就业、利息和货币通论》(General Theory of Employment ,Interest and Money ),此书到1936年才出版问世。一直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和战后,各国政府才开始依国民所得统计为准,从宏观经济的角度来管理经济事务。不过在30年代——恐怕多少受到一点苏联的影响——它们就已经越来越从整体上来看待一国经济,并依此评估本国的总产出和总收入。[10]
至于第三股势力所走的路线,就是法西斯路线了。经济的萧条使得法西斯主义变成世界性的运动,说得更确切一些,成为世界一大威胁。主张经济自由主义的新古典理论,自19世纪80年代即已成为国际的思想正统。可是德国知识界的传统,却一向敌视新古典理论(这一点与奥地利知识分子大相径庭)。德国版的法西斯主义(国家社会主义)之所以兴起,主要动力即来自这个敌视传统。而政府毫不留情,务必消除失业现象的心态,也同样助长了法西斯的蔓延。然而,我们必须承认,德国不顾一切应对大萧条的手段,比起其他国家,却的确见效既快又成功(意大利法西斯政权的成绩就没有那么突出了)。不过对早已茫然不知所措的欧洲来说,德国的做法并没有太大的不妥。在因大萧条而日益高涨的法西斯浪潮之下,有一件事情却变得愈发清楚:在这个大动乱的年代,随风而逝的不只是和平、社会的安定,以及资本主义经济体系,甚至连作为19世纪自由资本主义社会基石的政治制度和价值观念也日暮途穷。接下来,我们就来看一看这段过程如何演变形成。
[1] 从康德拉捷夫长周期理论出发,往往可以做出极为正确的预测——这在经济学上倒是少有的情况——这种准确度极高的现象,使得许多历史学家,甚至包括经济学家,均深信其中必定有一定的道理存在,只是我们不知其所以然罢了。
[2] 纵观19世纪,物价异常稳定。到了19世纪末,物价竟然比19世纪初还要低出许多,因此老百姓都习惯这种日子了,在这种情况之下,单是“通货膨胀”一词,就足以抵得过我们现在所说的“通货疯狂膨胀”(hyper-infiation)给人们带来的震撼了。
[3] 至于在巴尔干地区及波罗的海沿岸诸国,通货膨胀问题虽然严重,当地政府对其却始终不曾完全让经济失控。
[4] 所谓“最惠国”条款,事实上与其字面意义完全相反。它真正的意思是作为商业伙伴的国家,彼此以“最惠国”身份相互对待。实际上没有哪一个国家是最惠的对象。
[5] 最原始的形式是将货币的单位,比如一元钱,与一定重量黄金的价值固定。如有必要,银行将根据这种标准予以兑现。
[6] 20世纪20年代,法国心理学家库埃(Emile Coué)的理论曾经风靡一时,其实并不是没有缘故的。库埃大力鼓吹自我暗示的乐观心理作用,方法是每天对自己重复这句话:“每天每事,我都更好更强。”
[7] 美国式的银行体系,不容许欧洲式在全国各地设有分行的巨型银行系统存在。因此,美国银行均属规模甚小的地方银行,范围充其量不过遍及一州。
[8] 莫斯科走火入魔到这种地步,竟在1933年勒令意大利共产党领袖陶里亚蒂(P.Togliatti)收回他提出的一项建议。陶里亚蒂认为,或许至少在意大利,社会民主主义并不是共产党的头号敌人。当时希特勒其实已经开始掌权,但共产国际一直到1934年才改变路线。
[9] 其他成功的例子还包括智利、古巴的共产党。
[10] 开此风的政府是1925年的苏联和加拿大。到1939年,官方正式统计国民所得的国家已经增为9国;而国际联盟则掌握26国的估算数字。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立即有了39国的统计数字。到了50年代,更增为93国。从此以后,虽说国民所得往往并不能反映国民真实的生活水准,却如同各国国旗一般,成为独立国家不可或缺的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