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物色女人方面,贵族比资产阶级更在行(在中国人或黑人眼中,则是更可憎),可是,长子继承制却破坏了自然淘汰法则,这是多大的羞耻啊!
——查尔斯·达尔文,1864年[1]
人们似乎力图表明,他们对自己聪明程度的评估,是以从《圣经》和《教义问答》中解放出来的程度为标准。
——舒巴赫(F.Schaubach)论民间文学,1863年[2]
穆勒不禁要为给予黑人和妇女以选择权而呼吁。这是他据以开始的前提所必然导致的结论……
——《人类学评论》,1866年[3]
19世纪第三个25年的资本主义社会充满自信,对自己的成就颇为自豪。在人类努力进取的所有领域中,成就最大的莫过于“科学”,即知识的进步。这一时期受过教育的人不但为他们的科学自豪,而且打算把所有其他形式的智力活动,都置于科学之下。统计学家和经济学家库尔诺(Cournot)于1861年说:“对哲学真理的信仰极度冷淡,以致无论公众和学界,除了尚能将哲学著作当作纯学术著作或历史珍品接受外,再也不欢迎这类著作了。”[4] 这个时期对于哲学家来说实在晦气。即使在哲学的故乡德国,也找不出一个可以与过去那些大人物相匹敌的哲学家了。法国人伊波利特·泰纳(Hippolyte Taine,1828—1893)曾赞誉过黑格尔,现在却称他为德国哲学“泄了气的气球”之一,而这个黑格尔,即使在自己的故乡也已是明日黄花;然而,“那些在德国主宰着受过教育公众的舆论的、令人厌烦的、自负而平庸的仿效者们”对待黑格尔的方式,却促使马克思在19世纪60年代“公开宣布自己是这位伟大思想家的学生”。[5] 当时,斯宾塞在世界各地的影响力都超过其他思想家。但是,他是一位平庸的思想家。撇开斯宾塞不算,当时哲学的两大主流是法国的实证主义和英国的经验主义。实证主义与怪异的孔德学派相联系,经验主义则与穆勒密切相关,这两个哲学流派都自认为是科学的分支。孔德“实证哲学”的两个基础是自然法则的不变性和获得无穷和绝对知识的可能性。如果排除了孔德的“人道宗教”(Religion of Humanity)这个极其古怪的学说,实证主义变得只不过是为实验科学的常规方式做哲学上的辩解而已,此外并无更多深意。与此相似,在许多同时代人看来,用泰纳的话说,穆勒是“打通了归纳和经验这条老路的人”。这种看法不但暗含着以进化论的进步历史观作为自己的基础这样的意思,而且事实上已由孔德和斯宾塞把这层意思表达得明明白白了。用孔德的话来说,实证主义方法或曰科学方法,就是(或将是)人类必须经历的三个阶段中的最后一个阶段的胜利,这三个阶段是神学阶段、形而上学阶段和科学阶段,每个阶段各有其特征,穆勒和斯宾塞至少都同意,最广义的自由主义是对这些特征比较贴切的表述。我们可以稍微夸张地说,依照这种看法,科学的进步已使哲学成为多余,如果说哲学还有一点用处,那也只是在智力实验里为科学家担当助手而已。
此外,既然对科学方法深信不疑,19世纪下半叶受过教育的人对这一时期的成就印象如此之深,也就不足为奇了。事实上,他们有时甚至会这样想:这些成就不仅给人以深刻的印象,而且也是最终的成就。著名物理学家汤普森(即开尔文勋爵)认为,尽管还有一些较小的问题有待澄清,但物理学的所有基本问题都已经解决。众所周知,他的这种看法错得令人吃惊。
可是,错误既是重大的,却又是可以理解的。科学犹如社会,既有革命时代,也有非革命时代,20世纪既是社会革命时代,又是科学革命时代,其规模甚至大于“革命的年代”(1789—1848),而本书所论述的时代,除了少数例外,在社会和科学两方面都不是革命的时代。但这并不意味着在有智慧和有能力的传统人士眼里,科学和社会已经解决了所有问题,只是某些非常能干的人觉得,在经济基本模式和物理世界的基本模式等方面,所有的实质性问题都已解决。然而,这的确意味着这些人对他们正在走和应该走的方向没有多少怀疑,对达到前进目标应该怎样思考和如何行动也没有多少怀疑。没有人怀疑物质和知识方面的进步,因为事实十分明显,无法否认。这确实是这个时代占主导地位的看法,尽管对这一事实的看法存在着根本分歧,一些人认为这种进步将或快或慢地继续下去,而且基本上是直线发展;另一些人(例如马克思)则知道,这种进步应该是而且将是断断续续的、充满矛盾的。如同过去那样,怀疑仅可能出现在价值选择方面,诸如生活方式和伦理道德等等,在这方面,单纯的累积是不可能指明方向的。在1860年这一年,人们所掌握的知识多于以往任何时候,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但是,人是否比以前“高明”了,这一点却难以用同样的方法证明。然而,关心这些问题的是神学家(他们在知识方面的声誉不高)、哲学家和艺术家(他们受到赞赏,却或多或少有点儿像富人赞赏他们为女人购买的钻石那样)以及左翼或右翼的社会评论家,这些人不喜欢他们所生活的或者说被迫进入的这个社会。1860年,在受过教育和有较强表达能力的人当中,他们是与众不同的少数。
诚然,在知识的各个领域里都取得了大量明显的进步,但是,相比之下,某些领域显得进展更大,某些领域显然形成得更为完整。物理学看来比化学更成熟。物理学已经超越了具有爆炸性进步的方兴未艾阶段,而化学则明显依然处在这个阶段。反过来看,与生命科学相比,化学乃至“有机化学”明显处于前列。在进步之神速令人兴奋的这个时代,生命科学似乎刚刚起步。事实上,如果说有哪一种科学理论能够代表19世纪第三个25年的自然科学的进展,并被公认是关键性的理论,那就是进化论;如果说,有一个人主宰着公众心目中的科学形象,那一定是面部粗糙不平,长得多少有些像类人猿的达尔文。数学这个陌生、抽象和理所当然是异想天开的世界,一般公众和科学界都不甚了解,也许比以前更生疏。因为,作为数学世界与一般公众和科学界接触媒介的物理学,似乎比不上当年建立天体力学时那般辉煌。当初若没有微积分,在工程和通讯方面,就不可能取得那些成就,然而现在,微积分越来越跟不上日新月异的数学了。在这方面,最杰出的代表大概应该是这个时期最伟大的数学家黎曼(Georg Bernhard Riemann,1826—1866),他在大学任教期间于1854年完成的论文《论构成几何基础的若干假设》(On the Hypothese Which Underlie Geometry ,发表于1868年),是任何论述19世纪科学著作不可能不提及的,这情形恰如任何讨论17世纪的科学著作不可能不提及牛顿的《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一样。黎曼的这部著作为拓扑学、微分几何、时空理论和万有引力理论奠定了基础。他甚至还设想过一种类似现代量子理论的学说。然而,黎曼的建树连同数学领域中其他极富创见的成就,要到19世纪末物理学的新革命时代开始时,才得到应有的评价。
然而,在自然科学的任何一个学科中,无论是对于知识的发展总方向,还是基本概念和方法论的架构,似乎都不存在严重的不确定性。发现层出不穷,有时非常新颖,但并不出乎意料。达尔文的进化论令人瞩目,但原因不在于这是个新观念(数十年前大家对此概念已很熟悉),而是因为它首次为物种起源提供了一种令人满意的解释模式,而且他用非科学家也丝毫不觉陌生的术语做到了这一点,而这些术语是与自由经济最熟悉的概念——竞争——遥相呼应的。确有一大批科学家以雅俗共赏的文字著书立说,因而很快就广为人知,有时甚至做得有些过分,这些人中有达尔文、巴斯德(Pasteur)、生理学家贝尔纳(Claude Bernard,1813—1878)、菲尔绍(Rudolf Virchow,1821—1902)、亥姆霍兹(Helmholtz,1821—1894)。像汤普森(开尔文勋爵)这样的物理学家更不必说了。科学的基本模式或称基本典型看来十分坚实,然而,一些大科学家,例如麦克斯韦(James Clerk Maxwell,1831—1879),以其本能的审慎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从而使他们的看法与后来在极不相同的模式基础上创建的理论并行不悖。
在自然科学界,每当并非因假设不同,而是由于对同一问题的视角不同而发生意见冲突时,也就是说,当一方提出的不仅仅是一个不同的答案,而且是一个被另一方认为无法接受和“不可思议”的答案时,这种冲突就会发展成激烈而又难以解决的对抗,但这种对抗在那个时期并不多见。当克罗内克(H.Kronecker,1839—1914)在数学的无穷问题上猛烈攻击维尔斯特拉斯(K.Weierstrass,1815—1897)、狄德金(R.Dedekind,1831—1916)、康托尔(G.Cantor,1845—1918)时,这种冲突就在鲜有问津者的小小数学界发生了。这种“方法之争”使社会科学家出现分化,可是,如果“方法之争”介入自然科学,其中包括涉及敏感的进化论问题的生物学,反映出来的,与其说是学术性的辩论,毋宁说是想迫使对方接受自己所偏爱的意识形态。没有令人信服的科学理由可以解释这种偏爱何以没有出现。因此,维多利亚时代中期最典型的科学家汤普森(他的典型性在于他集理论、技术、商业于一身,不仅提出了虽属常规但在技术上又是多产的理论,同时在商业上又很成功),对于麦克斯韦的光电磁(electrornagnetic)理论,显然不以为然,结果他们之间的辩论被许多人认为是偏离了现代物理学。但是,由于他认为可以借助他本人的数学工程模型,对麦克斯韦的理论重新进行阐述(实际上并非如此),所以他没有对麦克斯韦的理论提出挑战。汤普森在已知物理规律的基础上再次洋洋得意地做出论证,认为太阳的存在距今不超过5亿年,因此地球的地质和生物就不曾有足够的时间实现进化(他是正统的基督徒,因而对这个结论深感欣慰)。根据1864年的物理学判断,他是正确的,因为要到核能被发现后,物理学家才对太阳(因而也对地球)的存在做出了距今远远超过5亿年的推测,然而,当时核能尚未发现。但是,汤普森并未想到,如果他的物理学与已为科学家们普遍接受的地质学相抵触,是否他的物理学可能有不完善之处;他也不曾考虑,地质学家会置物理学于不顾而径直前进。就物理学和地质学的进一步发展而言,这场辩论仿佛不曾发生。
科学界沿着自己的智力轨道向前发展,正如铁轨不断向前延伸一样,科学界展示了一幅在新的领域里不断铺下同类轨道的前景。在天文学方面,用更大型的望远镜和测量仪器[这两者大多是德国的成果。19世纪90年代之前,夫朗和费(Joseph Fraunhofer,1787—1826)的望远镜式样,是后来安装在美国天文台的巨型折射望远镜的原型。英国天文学在程度方面落在欧洲大陆之后,但它以其长期不间断的观察记录弥补了这个缺陷,“格林尼治(Greenwich)可以比作一个历史悠久的公司,它循规蹈矩,名声显赫,不愁没有顾客,也就是说,全世界的航运业都是它的顾客。”]进行了一系列新的观测,采用了新的摄影技术和光谱分析法。光谱分析法首次于1861年应用于星光分析,后来证明这是一种极为有效的研究工具。天空中可以让老一代天文学家吃惊的事似乎并不多。
物理学在19世纪上半叶获得了戏剧性的进展;热与能这两种表面上迥然相异的物理现象,居然由热力学(thermodynamics)统一起来了,与此同时,电、磁乃至光,均趋于采用同样的分析模式。热力学在19世纪头25年中虽然未能取得重大进展,但是汤普森在1851年却完成了使新的热理论与旧的力学理论彼此协调的过程[《热的动力当量》(The Dynamical Equivalent of Heat )]。现代物理学的前辈麦克斯韦1862年提出了极为出色的光的电磁理论数学模式,该模式既深刻又留有进一步探讨的余地,为日后发现的电子打通了道路。可是,也许因为麦克斯韦未能以适当的方式阐明他所说的“有点儿棘手的理论”(直到1941年才阐述清楚!)[6] ,他始终未能说服汤普森、亥姆霍兹这类站在前列的同时代科学家,甚至连成就卓著的奥地利人玻尔茨曼(Ludwig Boltzmann,1844—1906)也未能说服。玻尔茨曼写于1868年的论文,事实上已经将统计力学作为一个研究对象提出来了。19世纪中期的物理学大概不如此前和此后的物理学那样光彩夺目,不过,物理学理论的进展还是相当可观的。然而,其中的电磁理论和热力学规律似乎“意味着已达到某种终结”(贝尔纳语)。[7] 无论如何,以汤普森为首的英国物理学家,实际上还有在热力学方面获得了开创性成果的那些物理学家,都受到一种看法的强烈影响,认为人类已经对自然规律获得了最终的认识。然而,亥姆霍兹和玻尔茨曼却不为这种看法所动。也许由于物理学为建立力学模式提供了极大的技术可能性,从而使得关于这门学科已达到终极的说法更具诱惑力。
化学是自然科学中的第二大学科,也是19世纪方兴未艾、最具活力的学科。化学显然没有达到某种终极,其扩展令人惊异,尤其在德国。从漂白粉、染料、化学肥料到药品和炸药,化学在工业中的这些广泛应用是其中的重要原因之一。科学界的所有从业人员中,化学家占了一半。[8] 在18世纪的第三个25年中,化学已经奠定了作为一门成熟科学的基础,此后一直蓬勃发展,而在19世纪的第三个25年中,它已成了令人兴奋不已的源泉,涌现出许多思想和发现。
人们已经认识了化学基本元素的变化过程,最重要的分析仪器也已经具备。由不同数量的基本单位(原子)组合而成的数量有限的化学元素,由分子的基本多原子单位组合而成的元素化合物以及这些组合过程规律中的某些概念,所有这些都已为人们所熟知;而这些正是化学家在重要活动中取得巨大进展,即对不同的物质进行分析和综合时所必需的。有机化学这个特殊领域虽然依然局限于对材料性能的研究,其中主要是对煤这类由远古时代的生物变成的资源在工业生产中的有效性能的研究,但从总体上看,有机化学却已呈现出一派兴盛的局面。生物化学的研究对象是物质在有生命的物质组织中如何活动,它此时离进入生物化学研究尚有一段距离。化学模式依然不甚完善,然而,了解化学模式的努力却在19世纪第三个25年中取得了实质性进展。由于取得了这些进展,人们掌握了化合物的结构,从此之后,化合物便可以简单地从数量角度(一个分子所含的原子数量)进行观察了。
阿伏伽德罗(Avogadro)于1811年提出的定律,使得确定一个分子中的原子数量成为可能;在意大利实现统一的1860年,一位爱国的意大利化学家在一次国际会议上,提请与会者注意阿伏伽德罗的定律。此外,巴斯德于1848年发现,化学性能相同的物质,其物理性能可能各不相同,例如,光的偏振的平面可以是旋转的,也可以是不旋转的,这是化学借用物理学所取得的又一成果。由此引出的结论之一是,分子具有三度空间;此外,1865年,坐在伦敦马车上的德国著名化学家凯库勒(Kekulé,1829—1896)——这是维多利亚时代常见的场景——首次想到了复合结构的分子模式,也就是著名的苯环理论。这个理论认为,每个苯环由六个碳原子组成,并有一个氢原子附在上面。可以说,建筑师或工程师的模式取代了化学公式中C6H6这种此前一直使用的会计师的计数模式。
在这个时期的化学领域里,更加了不起的一件事大概是门捷列夫(Mendeleev,1834—1907)元素周期表的大范围推广。由于解决了原子量和化合价的问题(元素中的一个原子与其他原子结合的数量),在19世纪初期一度兴盛之后便不受重视的原子理论,在1860年后再度令人瞩目,与此同时,对分光镜形状的技术改进(1859年),也促成了若干新元素的发现。此外,在19世纪60年代中期,标准化和计量技术也有长足进步(其中如电工学中的伏特、安培、瓦特、欧姆等的确定,这些计量单位如今已人人皆知)。依据化合价和原子量对化学元素进行重新排列的工作,也在这个时期进行了多次尝试。门捷列夫和德国化学家迈尔(Mayer,1830—1895)在这方面做了努力,从而得出了元素的性能随原子的重量和周期变化的结论。这个结论的杰出之处,在于人们根据这项原理做出推测,总数为92的元素周期表上尚有空缺,有待填补,并预言了这些尚未发现的元素性能。门捷列夫的周期表为基本物质的种类确定了一个极限,从而令人觉得,原子理论的研究至此似乎已告终结。然而事实却是,“应该以一个新的物质概念去寻找其完整的解释,这种新的物质概念不再视原子为不变,而是将原子视为处于相对不断地与少量基本粒子结合的状态中,而这些基本粒子本身也可能发生变化和转化”。不过,门捷列夫就像麦克斯韦那样,似乎是为以往的争论结了尾,而不是为新的争论开了头。
生物学远远落在物理学后面,究其原因,作为生物学实际应用者的农民,尤其是医生的保守主义难辞其咎。回顾往昔,早期最伟大的生理学家之一是贝尔纳,他的研究为现代生理学和生物化学奠定了基础,他还在《实验医学研究导论》(Introduction to the Study of Experimental Medicine ,1865年)一书中,对科学研究过程做了前所未有的细致分析。然而,他虽然声誉卓著——尤其在他的祖国法兰西——但他的发现却并未立即得到应用,他在当时的影响力也逊于他的同胞和同行巴斯德。巴斯德与达尔文并驾齐驱,是19世纪中期在公众中知名度最高的科学家。他借由化学工业,确切地说,他借由对啤酒和醋有时会变质,而化学分析对这种现象却不能提供答案这一困惑进入细菌学领域,并成为这个领域的先驱者[他在这项研究中的合作者是原籍德国的科赫医生(Robert Koch,1843—1910)]。显微镜、细菌培养、幻灯显示等细菌学的技术手段,根治动物和人的某些疾病等生物学的直接应用,这两方面的成就使生物学这门新兴学科,不但易于为人们所接近和理解,而且颇具吸引力。经利斯特(Lister,1827—1912)更进一步的完善,防腐法、巴氏灭菌法和其他防止微生物侵入生物有机体的方法和疫苗接种,都已切实掌握,有关的论证和结果已相当充分,从而令医务界的顽固抵制难以为继。细菌研究为生物学进而为研究生命的实质,提供了具有巨大实效的手段,但是,这个时期的生物学并未提出因循守旧的科学家无法立即接受的理论问题。
当时生物领域中最有价值的惊人进展,与生命的物理、化学结构和机制研究,仅有微不足道的关联。通过自然淘汰而实现进化的理论远远超出了生物学范畴,它的重要意义也在于此。进化论肯定了历史对于所有科学的胜利,虽然与科学相联系的历史通常总是被当代人与“进步”混为一谈。况且,由于进化论把人本身置于生物进化的全局中去考察,从而打破了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或社会科学之间的明晰界线。从此之后,必须把宇宙,至少是太阳系,当作一个持续不断的变化过程来考虑。太阳系和其他星球正处在这种历史的中途,正如地质学家业已指出的那样(参见《革命的年代》第十五章),地球也正处在这种历史的中途。有生命的物质如今也被纳入这个过程之中,尽管生命本身是否由无生命物质演化而来,这个问题不但尚未解决,而且基于意识形态的原因,始终十分敏感(伟大的巴斯德坚信他本人已经阐明,这种演化是不可能的)。达尔文不但把动物,也把人类引入了进化论的审视范围之内。
19世纪科学所面临的困难,主要不在于接受这种将宇宙视为一个历史进程的看法。在一个发生了许许多多至为明显的历史性变革的时代,相信这一点是再容易不过了。困难在于如何把这种看法与不变的自然规律,与大体相似、持续不断而且非革命性的运转结合起来。从自然规律出发,社会革命是否必要就成了问题,传统宗教的必要性更受到怀疑,因为宗教典籍所宣扬的是间断变化(创世记)和不符合自然规律的东西(奇迹)。然而,这个阶段的科学似乎也相信一致性和不变性,而且似乎把简化理论看作科学的根本理论。唯有马克思这样的革命思想家才会认为有可能出现二加二不等于四而等于别的什么,或既等于四又等于别的什么的情况。(在数学家们有关无穷的讨论中,这个问题之所以引起震动,原因是仅用算术已不能获得预想的结果。)地质学家取得了重大成就,他们认为,借助今天依然可见的完全一样的那些力量,就能对没有生命的地球上过去和今天所观察到的种类繁多的东西做出解释。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天择说就能对包括人类在内的有生命物种何以会种类繁多做出解释。这一成就曾促使并继续促使思想家们否认或低估这种迥然不同而且崭新的看法,这种看法力图对历史变化做出解释,将人类社会的变化归结为生物进化规律,因此产生了严重的政治后果或政治意图(社会达尔文主义)。西方科学家生活在其中的社会——所有科学家都属于西方社会,连处在西方世界边缘的俄国科学家也属于西方社会——把稳定和变化合而为一,进化论也这样认为。
但是,进化论是激动人心的,或者说是咄咄逼人的,因为进化论首次刻意与传统势力、保守主义和宗教进行论战,并与之发生激烈冲突。它否定了人类一直被赋予的特殊地位。进化论所受到的抵抗来自意识形态。按照上帝形象创造出来的人,怎么就只不过是发生了变化的猴子呢?如果说有必要在类人猿和天使之间做出选择,那么达尔文主义的反对者选择了天使。抵抗之激烈显示了墨守成规和有组织的宗教势力之强大,由于这场讨论是在高层文化人士中展开的,因而即使在思想最解放的西方受过教育的人群中,墨守成规和宗教也照样颇有市场。进化论者竟然立即公开向传统势力发出挑战,并相对迅速地取得了胜利,这一点同样惊人,也许更加惊人。进化论者在19世纪上半叶人数众多,但是他们之中的生物学家却小心翼翼,多少有些出于个人的恐惧,连达尔文本人也从自己提出的观点后退了。
进化论盛行的原因不在于人是由动物进化而来的证据来势太猛,以致无法抵挡,虽然在19世纪50年代,这类证据的确被迅速搜集。对于1856年发现的尼安德特人(Neanderthal)的头盖骨,已不可能做出别种解释。事实上早在1848年前,证据已足够有力。真正的原因在于下列两项事实构成了极佳的机遇:一是主张自由主义和进步的资产阶级迅速崛起,二是这个时期没有发生革命。向传统势力的挑战日益强大,但这种挑战似乎不会再引起巨大的社会变动。在达尔文身上就体现了这两个事实。他是资产阶级,是温和的左派自由主义者,从19世纪50年代起(之前并非如此),他就准备义无反顾地与保守主义和宗教势力进行一场面对面的论战。但他彬彬有礼地谢绝了马克思将《资本论》第二卷献给他的好意。[9] 总之,他终究不是革命者。
达尔文主义的命运不再取决于它能否成功地说服广大的科学家,也就是说,不再取决于《物种起源》(The Origin of Species )无可争辩的功绩,而是取决于因时间和国家而异的政治和意识形态方面的态势。长期以来为进化论思想提供了某些重要成分的极左派,当然立即就接受了进化论。华莱士(Alfred Russel Wallace,1823—1913)事实上在没有受到达尔文启示的情况下,也发现了天择理论,因而与达尔文分享荣誉;他从工匠科学的传统和激进主义走来,而激进主义在19世纪初年曾发挥过重大作用,并对“自然史”表示了由衷的欢迎。华莱士在宪章运动派和欧文主义者的“科学堂”中成长,他始终是一位极左派,晚年又投身于积极支持土地国有化乃至社会主义的活动。与此同时,他依然保持着对异端以及平民意识形态、骨相学和唯灵论的信仰(见第十五章)。马克思很快就将《物种起源》欢呼为“我方观点的自然科学基础”[10] ,社会民主主义在马克思的一些学生,例如考茨基(Kautsky)的大力鼓动下,染上了浓厚的达尔文主义色彩。
社会主义者对达尔文主义的好感,并未妨碍强大而又进步的自由主义中产阶级欢迎乃至支持达尔文主义。达尔文主义很快在英国取得胜利;在充满自信气氛的德国,达尔文主义也在实现德国统一的10年中取得了胜利。法国的中产阶级偏爱稳定和拿破仑建立起来的帝国,知识阶层则认为,无须从非法兰西,也就是从落后的外国输入思想,所以,直到帝国倾覆、巴黎公社失败之后,达尔文主义才在法国迅速取得进展。在意大利,进化论斗士对于隐而未露的社会革命思潮的忧虑,远甚于因教皇的呵斥而引起的不安,不过,他们也有足够的自信。达尔文主义在美国不但立即取得胜利,而且很快就转变为富有战斗精神的资本主义观念。反对达尔文进化论的人,包括科学界的反对派在内,都是来自社会保守派。
进化论把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或曰社会科学连接了起来,尽管人文科学和社会科学这些术语当时尚未诞生。可是,人们第一次深深感到需要创立一种专门的、从整体上研究社会的学科,这个学科不同于已有的各种与人类事物有关的学科。1857年创立的英国社会科学促进协会(The British Association for the Promotion of Social Science)并无奢望,只想把科学方法应用于社会改革。1839年,孔德创造了社会学;(sociology)一词,斯宾塞(他于1876年撰写了一部早熟的著作,论述社会学和其他多种学科的原理)则使此词广为人知;于是,社会学成了人们争相谈论的一门学科。到了19世纪第三个25年末期,社会学既未成为公认的学科,也没有成为一门教学课程。另一方面,与社会学性质相似但外延更为广阔的人类学却迅速崛起,在法学、哲学、人种学和游记文学、语言和民俗研究以及医学之外,成为一门公认的学科[通过当时普遍开展的“体质人类学”(physical anthropology),这门学科使测量和搜集不同人种的头盖骨蔚为时髦]。第一位公开讲授这门课程的人,大概是1855年在巴黎国家博物馆(Musée National)担任专门讲授此课的教授加特尔法奇(Quatrefages)。1859年创建了巴黎人类学学会(Paris Anthropological Society),此后,类似的组织相继在伦敦、马德里、莫斯科、佛罗伦萨和柏林建立,从而促使人们在19世纪60年代对这门学科的兴趣骤增。心理学(又一门新兴学科,创立者这回是穆勒)仍然与哲学联系在一起。贝恩(A.Bain)的《精神与伦理科学》(Mental and Moral Science ,1868年)依旧把心理与伦理搅在一起。不过,冯特(W.Wundt,1832—1920)的心理学已经越来越注重实验;曾为伟大的冯特当过助手的亥姆霍兹,则促使心理学日益朝着注重实验的方向发展。无论如何,到了19世纪70年代,心理学显然已经在德国的各个大学里成了一门被广泛接受的学科,不但如此,心理学还进入了社会学和人类学领域,一本兼论语言学和心理学的专门杂志早在1859年就已创刊。[11]
用“实证科学”,尤其是实验科学的标准来衡量,这些新学科创下的纪录算不得多么惊人,尽管其中的三门:经济学、统计学和语言学,也许已经可以声称自己取得了名副其实的一系列成就(见《革命的年代》第十五章)。经济学和数学的关系变得紧密而直接[这是两位法国人库尔诺和瓦尔拉(L.Walras,1834—1910)促成的],统计学在社会现象研究中的应用已相当普遍和有效,从而促进了它在物理学中的应用。至少,攻读以麦克斯韦为先驱的统计学渊源的学生们是这样做的。社会统计学无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蓬勃兴盛,应用这门学科的人在公共部门里求职毫无困难。自1853年起,国际统计学大会不时举行,令人钦佩的著名学者法尔博士(William Farr,1807—1883)当选为皇家学会(Royal Society)会员后,统计学作为一门学科的地位也随之得到了公认。语言学则沿着另一条路线发展,下面我们将会谈到。
然而,从总体上看,这些成果并无惊人之处。1870年前后在英国、奥地利和法国同时发展起来的边际效用学派,表面上漂亮精致,实际上却显然远比“政治经济学”狭窄(甚至也比固执的德国“历史经济学派”更狭窄);就此而言,边际效用学派是采取一种不太现实的解决经济问题的方法。在自由主义社会中,社会科学不同于自然科学,它并未刺激工艺技术进步。既然经济的基本模式看来已臻于完善,有待解决的重大问题,例如收入增长、可能发生的经济崩溃、收入分配等等,已不复存在。事实上,那些尚未解决的问题,就交由市场经济的自发作用(下文将围绕这个问题进行分析)去解决,只要这些问题是人们不能解决的。尽管如此,事情毕竟在逐步改善和进步,似乎无须经济学家们集中精力研究这门学科中更为深层的问题。
资产阶级思想家们依然关心的,与其说是资本主义世界的经济问题,不如说是社会和政治问题,对于法国和德国来说,更是如此。在法国,革命的危险仍然留在人们的记忆中;在德国,随着工人运动的兴起,爆发革命的危险已经开始显露。但是,德国思想家们虽然从未全盘接受大量涌入的极端自由主义理论,他们却如同随处可见的保守派那样,担心建立在自由资本主义基础上的社会将被证明是危险和不稳定的社会,他们苦无良策,唯一的建议是进行预防性的社会改革。社会学家的社会概念是类似生物学的“社会有机体”概念,它与阶级斗争概念全然不同,是一种所有的社会集团各司其职、相互合作的概念,充其量是披上了19世纪外衣的陈旧保守主义,因而很难与这个世纪的另一种生物学概念彼此相容,后者以主张变化和进步(即“进化”)为其特征。前者实际上只是为宣传提供了良好基础,但不是为科学。
因此,这个时代唯一提出了阐述社会结构和社会变化的综合理论思想家,就是主张社会革命的马克思,他受到了经济学家、历史学家和社会学家的尊敬和赞誉,至今仍为人所敬仰。这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就,因为马克思的同时代人(除了某些经济学家),不是已被今天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忘得一干二净,就是经历了一个世纪的风吹雨打后已经憔悴不堪,幸好今天在思想库里搜寻古物的人还能从他们的著作中重新发现已被遗忘的功绩。但是,孔德或斯宾塞无论如何总是知识界的重要人物,这件事并不令人惊异,令人惊异的倒是那位曾被视为当今亚里士多德的人突然消失了。孔德和斯宾塞在他们活着的时候其知名度之高和影响力之大,是马克思无法比拟的。马克思的《资本论》在1875年被一个不知其名的德国专家批评为一个自学成才者的作品,对以往25年的进展一无所知。[12] 因为在此时的西方,认真看待马克思的只有国际工人运动,尤其是德国日益高涨的社会主义运动,可是即使在德国,他对知识界的影响也微乎其微。然而,在革命形势日益高涨的俄国,知识分子们却如饥似渴地阅读马克思的作品。《资本论》德文第一版(1867年)印了1000册,整整五年才卖完,可是1872年此书的俄文版也印了1000册,却不到两个月就被一抢而光。
马克思为自己提出的问题,也是其他社会科学家企图答解的同一问题,即从前资本主义社会向资本主义社会过渡的性质和动力,以及其特殊的作用方式和未来的发展趋势。人们对马克思的回答比较熟悉,此处无须赘述;不过有必要指出,马克思抵制了把经济与其他历史社会条件分割开来的倾向,而这种倾向当时在各地都日趋强大。19世纪社会的历史发展问题,促使理论家和实践者都去深入研究久远的过去。因为在资本主义国家中,日益扩张的资本主义社会正在与其他社会相遇并加以摧毁,正在逝去的以往和正在到来的现在发生了公开的冲突。德国思想家看到,他们国家原本区隔森严的“阶级”社会正在让位给阶级冲突的社会。英国法学家,特别是其中曾在印度生活过的人,对“身份制”的古代社会和“契约制”的近代社会做了对比,认为从前者过渡到后者,是历史发展的基本模式。俄国作家们同时生活在两个世界中,一个是古老的农村公社世界,他们当中的多数人都曾在昔日领主的庄园里度假时认识了这个世界;另一个则是到处旅行的西化知识分子的世界。对于19世纪中期的观察家来说,除去古老文明和古老帝国的历史以外,所有的历史同时共存:古老的文明和古老的帝国已随着古典时期一起被(彻底)埋葬了,正等待着德国考古学家谢里曼(H.Schliemann,1822—1890)到小亚细亚古城特洛伊(Troy)和希腊古城迈锡尼(Mycenae)进行发掘,也等待着比特里(Flinders Petrie,1853—1942)到埃及使它们重见天日。
也许有人曾希望,与以往的历史紧密相连的历史学,能对社会科学发展做出特殊的重大贡献,但是,作为一门纯学术,历史学对社会科学的帮助微不足道。绝大多数历史学家关心的是帝王、战争、条约、政治事件或政法制度,总之,他们关心的,纵然不是披戴历史服装的现代政治,至少也是以往的政治。他们在整理得井井有条、保存得极好的档案资料基础上,苦苦地进行方法论研究,他们(追随领头的德国人)日甚一日地出版学术论文和专门性杂志。1858年德国的《史学杂志》(Historische Zeitschrift )创刊,1876年法国的《史学评论》(Revue Historique )开始发行,1886年英国的《历史评论》(Historical Review )诞生,1895年《美国历史评论》(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 )也告问世。不过,他们的著作如今仍是永存的博学纪念碑,至今对我们仍有吸引力。退一步说,那些开本极大的小册子,至今还有人在读,至少作为文学作品来读。尽管某些历史学家表现出温和的自由主义倾向,他们的学术著作却总是流露出一种偏好、眷恋往昔,甚至怀疑未来的倾向,如果对未来尚未表示遗憾的话。这一时期的社会科学都有这种倾向。
然而,虽然从事学术研究的历史学家沿着做学问的路走,历史学却依然是新兴社会科学的主要组成部分。这一点在一派繁荣的语言学领域里尤为明显,用现在通行的术语,那时的语言学应该称作历史比较语言学。与其他许多学科一样,德国人在这门学科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分量。历史比较语言学的主要研究对象是重现印欧语系的历史发展,也许由于印欧语系在德国称作“印德”(Indo-German)语系,所以它在德国引起的关注即使不说是民族主义的,至少也是全民族的。斯坦塔尔(H.Steinthal,1823—1899)和施莱切尔(A.Schleicher,1821—1868)都为建立一种更为广阔的语言类型,即发现语法和语言的根源及其历史发展做出了努力,但是,他们所建立的语言谱系在很大程度上依然是猜测的产物,多种“语系”(genera)和“语族”(species)之间的从属关系仍相当令人怀疑。事实上,除了犹太人和《圣经》研究者感兴趣的希伯来语和相近的闪族语以及某些芬兰—乌戈尔(Finno-Ugrian)语的著作外(匈牙利可以看作芬兰—乌戈尔语在中欧的代表性地区),在19世纪历史比较语言学比较发达的国家中,并没有多少印欧语系以外的语言得到有系统的研究(以美洲印第安语为基础的美国语言学派,也没有获得进展)。另一方面,在19世纪上半叶获得的重要学术成就,都在印欧语系的演变史研究中,得到了系统性的应用和进一步的发展。在德国人深入调查研究的基础上,格林(Grimm)发现了语音的变化规律,重现了无文字时期的词汇模式和“谱系”(family trees)的分类。其他演化模式[如施密特(Schmidt)的“波状理论”(wave-theory)]也竞相提出,类比法(尤其是语法类比)有了进一步的发展,因为撇开了比较,就没有历史比较语言学可言。到19世纪70年代,青年语法学派(Junggrammatiker)确信他们有能力重建早期印欧语系,从东方的梵文到西方的凯尔特语(Celtic),许许多多种语言的起源都可以追溯到这种早期印欧语,令人敬畏的施莱切尔竟然能用这种重建的印欧语进行写作。现代语言学走的是一条与19世纪中期迥然不同的道路,它也许做得过了头,完全摒弃了对于语言的历史和演变的关注,就此而言,历史比较语言学在19世纪第三个25年中,基本上是在已知的原理指导下,而不是在超前的新原理指导下取得进展的。然而,这门学科确实是一门典型的以进化论为指导思想的社会科学,用当时的标准来衡量,应该说是一门既在学术界也在公众中取得了巨大成就的学科。遗憾的是,这门学科却在公众当中[尽管牛津的马克斯—缪勒(F.MaxMuller,1823—1900)等学者竭力加以否认]起到了为种族主义推波助澜的作用,操印欧语的民族(印欧语完全是一个语言学概念)竟然被等同于“雅利安人种”(Aryan race)。
在人类学这门同样发展迅速的社会学科中,种族主义显然也扮演了主要角色,人类学其实是“体质人类学”(主要是从人体解剖和类似的研究中衍生出来的)和“人种学”(即对各种落后的或原始的人群的描述)这两门截然不同的学科融为一体的产物,体质人类学和人种学不可避免地彼此参照,而且事实上两者的关键都是以下两个问题:一是不同人群的区别问题,二是(被置于进化模式中的)人类和不同类型社会的由来问题。在不同类型的社会中,资本主义社会无疑处在最高层次。体质人类学自然地导出“人种”观念,因为白种人、黄种人和黑种人以及黑人、蒙古人和高加索人(或者使用任何其他分类法)之间的区别是不争的事实。这种区别本身并不意味着不同的人种有优劣之分,然而,这种区别一旦与基于史前发掘的人类进化研究相结合,这就意味着人种有优劣之分了。因为,可以识别的人类远祖,特别是尼安德特人,不仅明显地更像类人猿,而且在文化上也显然与他们的发现者无法相比。因此,如能证明某些现存人种比另一些现存人种与猿更接近些,那岂不是就证明前者劣而后者优吗?
这种论调虽然软弱无力,但对于那些力图证明白种人优于黑种人或所有其他人种的人来说,这种论调却具有一种天然号召力。(在带有偏见的人看来,即使在中国人和日本人身上,也能找出猴子的体质特征来,就像许多现代漫画证明的那样。)但是,如果说达尔文的生物进化论把物种设想为有等级之分,那么文化人类学所运用的比较方法也做出了同样的假设,泰勒(E.B.Tylor,1832—1917)的《原始文化》(Primitive Culture ,1871年)一书便是文化人类学的一个里程碑。泰勒和许多相信人类是逐步进化而来的学者,对那些尚未灭绝的人群和文化进行了考察,这些本质上并不算低劣的人群和文化正处于从进化早期阶段向现代文明迈进的路上。他们被类比成一个人的童年或幼年时期。这意味着一种阶段理论(在这一点上,泰勒受到孔德的影响),泰勒以一个受人尊重的人在接触这个当时仍然具有爆炸性的问题时很谨慎,将这种理论运用在宗教上。从原始的“万物有灵论”(这个词是泰勒创造的)通向更高阶段的一神教,最终达到科学胜利的道路,应该会“逐步取代那些不受系统规则约束的自发行动”。[13] 不过(科学能不求助于心灵而对日益增多的亲身体验做出解释),在这个过程中,在早期文明的历史发展中已经发生变化的“幸存物”依然到处可见,即使在已开化民族的某些“落后”面貌中也能见到,例如,农村的迷信和某些习俗等。这样一来,农民就成了联系野蛮人和文明社会的纽带。视“人类学”为“本质上是改革者的科学”的泰勒,当然不相信这说明了农民没有能力完完全全地变为文明社会中的工薪族成员。但是,代表文明发展的童年时期或幼年时期的人,他们也像个孩子,需要他们成年的“双亲”把他们当作儿童来照看,还有什么比这样想更方便呢?
《人类学评论》(Anthropolgical Review )写道:
黑人是母腹中的胎儿,蒙古人是幼童。同样我们也发现,他们的政治体制、文学和艺术也显出同样的幼稚和不成熟。他们是年幼的孩童。他们的生命是一种历练,他们的首要品德则是无条件服从。[14]
奥斯本(Osborn)船长在1860年也以海军的粗鲁方式说过类似的话:“拿他们当孩子对待,让他们干我们所知道的对他们和我们都有好处的事,这样,中国的一切困难都能解决。”[15]
因此,其他人种都是低劣的,因为他们尚处在生物进化的早期阶段,或者尚处在社会文化发展的早期阶段,或是二者兼而有之。这些人种之所以是低劣的,那是因为衡量的标准是“优良人种”自己的标准,他们是优良人种,他们的工艺技术先进,军事强大,富有而“成功”。这种论点使人听了很受用,而且顺理成章,以至中产阶级想把这种说法从贵族手中接过来(贵族长期以来自认为属于上等人种),以便用于国内和国际目的。穷人之所以穷,是因为他们属于“下等人种”,因此他们的贫穷落后就不足为奇了。这种说法当时尚未披上现代遗传学的外衣,因为那时遗传学尚未创立。尽管修士孟德尔(Gregor Mendel,1822—1884)已在他的摩拉维亚修道院的菜园子里对豌豆进行实验(1865年),可是当时无人知晓,直到1900年前后被重新发现后才闻名于世。但是,一种幼稚的观点却被广泛接受,这种观点认为,上层阶级是由高等人种所组成,通过内部通婚增加其优越性,若与下等人混杂,其优越性将受到威胁,而下等人如果高速增殖,威胁就更大(主要是意大利的)。“犯罪人类学”派则从反面表达了同一种思想,他们力图证明,罪犯、反社会分子、下层社会民众都属于有别于上等人的“下等人血统”,而且指出这一点可由测量头盖骨或其他简单方法得到证实。
在19世纪第三个25年中,种族主义充满在人们的脑海中,其严重程度今天难以确切想象,也难以理解(例如,为什么人们普遍惧怕人种混合,为什么白人几乎普遍相信“混血儿”所继承的恰恰是父母所属人种的最坏特征)。这种论调除了可以方便为白人统治有色人种以及富人统治穷人找到理由外,也许还可以把它解释为一种机制,借助这种机制,建立在根本不平等的意识形态基础上的不平等社会,可以使其不平等的现象合理化,并竭力为其社会体制中隐含的民主所必然难以容忍的特权进行辩解并提供保护。自由主义没有说得通的理由反对平等和民主,于是,无法自圆其说的人种理论便被捧了出来,作为自由主义的王牌;科学竟然能够证明,人本来就是不平等的。
但是,尽管某些科学家希冀能证明这一点,但在19世纪第三个25年,科学显然无法证明这一点。根据达尔文的说法逆推(“适者生存”,生存者必然是适者),并不能证明人优于蚯蚓,因为人和蚯蚓都成功地存活下来了。“优越性”是以进化史等同于“进步”这一假设为前提所导出的结论。人的进化固然正确地显示了某些领域(特别是科学和技术)中的进步,却没有对这些领域给予充分的注意,人类进化史既没有也不可能使“落后”不可救药地永远落后。因为,人类进化史是建立在这样一个假设之上,即至少从智人出现以后,尽管人生活在不同历史环境中,他们却是一样的,他们的行为遵循同样的普遍规律。英语与早期印欧语不同,但其原因并不是英国人在语言上的行为有别于当时被普遍认为生活在中亚的始祖部族。出现在历史比较语言学和人类学中的人的“基本范型”,包含着与遗传学相对立的成分或其他永恒的不平等形式。澳大利亚原住民、太平洋诸岛的岛民以及印第安易洛魁人的血统体系,开始成为现代社会学创始人,例如摩尔根(Lewis Morgan,1818—1881)认真研究的对象,尽管他们只在图书馆进行初步研究,而不是在现场,这些血统关系被看成是19世纪的人种在进化过程中的早期遗存。然而,重要的是它们是可比较的,虽有不同之处,但并不一定就是低劣(这一点当然可以适用于上古时期的民族,他们的族系是家庭发展史先驱性研究的基础。J.Bachofen’s Matterrecht ,1861年)。“社会达尔文主义”和种族主义的人类学和生物学,它们都不属于19世纪的科学,而属于19世纪的政治。
当我们回顾这一时期的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时,对他们如此自信的态度尤感惊异。就自然科学而言,这种自信心明显缺乏理由,就社会科学而言,则稍说得通些,但这两者显然都没有道理。物理学家们觉得留待他们的后继者去做的事已寥寥无几,只剩下一些次要问题有待进一步澄清,他们所表露的心境与施莱切尔一样。施莱切尔确信,古代雅利安人的语言就是他推定并重建的那种语言。这种想法并非建立在研究结果的基础之上,因为进化论的各门学科都难以借由实验来证明其正确与否,而是基于对“科学方法”绝对可靠的信任。“实证”科学以客观的、已被探明的事实为研究对象,它与因果关系有坚实的联系,经得起质疑和故意更改,能推导出一致的、不变的普遍规律,因此,实证科学是阐明宇宙的万能钥匙,19世纪已经掌握了这把钥匙。不但如此,随着19世纪世界的兴起,以迷信、神学和臆测为特征的人类幼年时期已经结束,孔德实证科学理论的“第三阶段”已经到来。在方法的适当性和神学模式的永恒性两方面,要想嘲笑上述那种自信心,简直易如反掌;但是,正如某些老一代哲学家本应指出的那样,这种自信心仍有足够的力量,让人们深信不疑。既然科学家们觉得自己可以很有把握地阐明自己的观点,对专家们的自我肯定深信不疑的那些小思想家和小评论家就更是如此了。因为他们听得懂专家们所说的大部分内容,至少当专家们尚无须借助高等数学便能阐明自己的理论的时候,他们能够听懂。即使在物理学和化学领域里,他们也依然算得上是“实践者”之一,比方说是个工程师。达尔文的《物种起源》连外行人也完全读得懂。常识固然不高明,但它无论如何总让人知道,自由资本主义进步、胜利的世界,乃是可能有的最好世界,所以,再没有比借助常识来动员整个宇宙为这个世界的偏见而努力更轻松的事了。
于是,评论家、推广家和思想家,都从西方世界的各个角落,从一切被“现代化”吸引的当地精英所在地被发掘出来。过去,在本国以外曾享有而且依然享有名望的杰出科学家和学者,其分布极不均匀。事实上,他们多半集中在欧洲和北美洲(在这方面,伊比利亚半岛和巴尔干半岛在欧洲处于落后地位)。而今,高水准而且具有国际水平的著作大量出现在东欧,尤其是俄国,这大概是这个时期“学术”地图的最大变化,尽管这个时期的科学史不可能无视一批杰出的北美科学家,尤其是物理学家吉布斯(Willard Gibbs,1839—1903)。但是,不能否认,到了1875年,出自喀山和基辅各大学的著作,比出自耶鲁和普林斯顿大学的著作更为引人注目。
但是,地理分布不足以说明这一时期逐渐主导学术界的事实,即德国人的主宰地位,为他们撑腰的有大量使用德语的大学(其中包括瑞士、哈布斯堡王朝和俄国波罗的海地区的大多数大学),还有德国文化在斯堪的纳维亚、东欧、东南欧的强大吸引力。除了在拉丁世界和英国,德国的大学模式已被普遍接受,在某种程度上甚至也被拉丁世界和英国所接受。德国的主宰地位主要体现在数量方面。在这个时期,新创刊的德语科学期刊,超过了法语和英语同类期刊的总和。德国人除了在化学,大概还有数学等自然科学的某些领域里占据主导地位外,他们在品质方面似乎并未取得明显的超高成就。因为(与19世纪早期不同),这个时期并没有一种德国特有的自然哲学。与此同时,大概由于民族主义的驱使,法国人坚持自己的风格,因此,除了少数声誉颇高的科学家之外,法国的自然科学长期处于孤立状态(不过,法国的数学不在此列)。德国人并不固守自己的风格。德国人自己的风格在后来的20世纪中占有主导地位,但是,在科学进入理论化和系统化阶段之前,德国风格并未独领风骚,理论化和系统化非常适合德国人的口味,尽管原因不明。无论如何,基础相当薄弱的英国自然科学,陆续产生出汤普森和达尔文这样名闻遐迩的大科学家。英国科学被公认为是得益于由专家、外行的市民乃至手工艺工人所组成的公众论坛。
除了学术历史和比较语言学之外,德国人在社会科学领域中并未拥有上述那种主导地位。回顾以往,重要的经济学分析著作虽然产生于法国、意大利和奥地利,但此后英国人在经济学领域里却名列前茅。(哈布斯堡王朝在某种意义上是德国文化圈的一部分,但在智力发展史上走的却是一条迥然不同的道路。)不值一提的社会学最初与法国和英国密不可分,接着则在拉丁世界继续发展。在人类学方面,由于英国人遍布全球,因而在这个领域里占了不少便宜。作为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桥梁的“进化论”,它的重心在英国。事实是,社会科学反映了古典形式的资产阶级自由主义的预想和问题,德国不存在这些东西,因为,德国的资产阶级把自己纳入俾斯麦的贵族和官僚框架中了。这个时期最杰出的社会科学家马克思,是在英国进行研究和写作,他的具体分析框架出自非德国的经济学,其著作的事实基础来自英国资产阶级的社会形态,这种社会形态虽属“古典”,但当时已不再遭到非议。
无论自由主义意识形态还是社会主义意识形态,都把科学看作进步的世俗意识形态的核心。社会主义意识形态的影响范围虽小,却在日益扩大,这点无须专门讨论,因为历史已经清晰地揭示了它的整体特性。
与世俗意识形态相比,这一时期的宗教没有引起多大注意,现在也不值得去深入探讨。然而,它还是应得到某些关注。不仅因为宗教依然是世界上占压倒多数的人进行思考时使用的共同语言,而且因为资本主义社会本身尽管日趋世俗化,却显然为它的勇气可能带来的后果感到焦虑。到了19世纪中期,让大众不信上帝已非难事,至少在西方世界是如此,因为,历史学、社会科学,尤其是自然科学,不但已经动摇了《圣经》中许多可以查证的说法,而且事实上已经证明这些说法是不能成立的。赖尔(Lyell,1797—1875)和达尔文既然是正确的,那么《圣经·创世记》就其字面意义而言,就是完全错误的;在理论上反对达尔文和赖尔的人,显然已被击败。上层阶级自由主义思想早已为人们所熟知,至少在上流人士中是如此。中产阶级的无神论也已不再新鲜,并因其在政治和反对教会斗争中的作用而变得越来越重要,越来越富有战斗力。已与革命意识形态相结合的工人阶级,其自由思想呈现出特定的形态,因为旧革命思想衰败了,只留下不太直接的政治方面,因为以唯物主义哲学为基础的新革命已占领了阵地。英国的“世俗化”运动直接发端于以往激烈的劳动阶级运动、人民宪章运动和欧文主义运动,但是,现在已成为一支独立力量,对于反对浓重宗教氛围的男男女女特别具有吸引力。上帝不但丢掉了饭碗,而且遭到了猛烈攻击。
对宗教的猛烈攻击与同样猛烈的反教会热潮出现在同一个时期,但两者并不曾合流,而是自成一格,知识界的所有思潮都卷入了反教会热潮,其中包括温和自由主义、马克思主义和无政府主义。教会,尤其是国家和官方支持的教会以及国际性的罗马天主教会,都遭到了攻击。罗马天主教会声称拥有界定真理的权力,企图独揽与公民有关的某些职能(婚丧嫁娶等等),不过,这种攻击并不意味着攻击者主张无神论。在一种以上的宗教并存的国家里,这种攻击有时以一个教派反对另一个教派的形式出现。在英国,主要是革新派成员反对英国的国教会;在德国,加入1870—1871年反对罗马天主教会的“文化斗争”的俾斯麦,当然不会让自己像路德派那样,把上帝或耶稣逼入绝境。另一方面,在单一宗教的国家中,特别是天主教国家中,反对教会自然就意味着反对一切宗教。在天主教内部,事实上出现了一股微弱的“自由主义”思潮,这股思潮抵制罗马教廷日甚一日的极端保守主义。极端保守主义发端于19世纪60年代,并在1870年的第一次梵蒂冈大公会议上以宣告教皇永远正确而正式确立。然而,极端保守主义尽管受到力图保留本国天主教相对自主权的那些神职人员的支持,其中最强有力的大概在法国,却轻而易举地就在内部被击败了。但是,法国“高卢主义者”(Gallicanist)虽然出于实用主义和与罗马对抗的考虑,比较倾向于和现代的世俗自由主义政府妥协,却不能被视为名副其实的自由主义者。
作为一种不让教会在社会中拥有任何官方地位(“废除教会”、“政教分离”),而且企图使之成为纯属个人私事的一种主张,反教会运动是一个富有战斗力的世俗化运动。这个运动后来变成了一个或若干个完全志愿性的组织,与集邮俱乐部相似,但规模无疑更大。可是,这个运动在很大程度上并非建立在对上帝的信仰是错误的这样一个认识基础之上,而是以世俗国家日益强大的行政能力、管理范围和抱负为基础,即使在奉行自由主义和不干涉主义最卖力的国家里也是这样,国家准备把私人组织从以今天的眼光看是属于这类组织活动的领域里赶出去。然而,反对教会基本上是一种政治行为。反教会斗争之所以来势凶猛,是因为人们认为,被定为国教的宗教是反进步的。事实确实如此,这些被定为国教的宗教无论从社会或政治角度来看,都很保守。罗马天主教对于被人们视为19世纪中期的支柱而倍加珍惜的一切,都采取极端敌对态度。某些教派或异端可能接受自由主义乃至革命思想,教徒中的少数派可能被自由主义的宽容所吸引,但是教会和正统的教徒却不可能这样。只要民众,尤其是农民群众依旧掌握在反动派手中,如果不想让进步处于困境,那就必须击败这些愚弄群众的势力。从此以后,越是在“落后”的国家里,反教会的斗争越是如火如荼。在法国,政治家们为教会学校的地位争论不休,墨西哥的政治家则在世俗政府反对教士的斗争中,居于举足轻重的地位。
对于社会和个人来说,“进步”都是从传统中解放出来的,因为进步似乎意味着以战斗的姿态与以往的信仰决裂。在德国社会民主党的工人图书馆里,读《摩西或达尔文》(Moses or Darwin )的人比读马克思著作的人还多。在普通人的心目中,站在进步乃至社会主义进步前头的,是那些伟大的教育家和思想解放者,科学(已顺理成章地发展成为“科学社会主义”)是从以往的迷信和当前的压迫下获得思想解放的关键。西欧的无政府主义者极为准确地反映了这些斗士的自发情绪,他们对教会持强烈的反对态度。意大利罗马涅省(Romagna)的铁匠墨索里尼,出于对墨西哥总统班尼托·胡亚雷斯的敬仰,把自己的儿子也取名为班尼托,此事绝非偶然。
然而,即使在自由思想家当中,对宗教的眷恋也并未消失。中产阶级思想家认为宗教能发挥让穷人安贫乐道和维护社会秩序的作用,因而有时就尝试着推行“新宗教”,例如,孔德的“人道宗教”以出类拔萃的伟人取代万神殿和圣人;可是,这种尝试并未取得引人注目的成就。但此时也出现了一种真诚的意向,企图在科学时代挽留宗教带来的慰藉。玛丽·贝克·埃迪(Mary Baker Eddy,1821—1910)于1875年出版了她的著作,她所创立的“基督教科学”(Christian Science)就是这种努力之一。从19世纪50年代起就风靡一时的唯灵论(spiritualism)之所以极受群众欢迎,原因大概即在于此。唯灵论所包含的政治和意识形态方面的诱人之处,显然与进步、改革、极左派有关,与妇女解放运动,尤其是与美国的妇女解放运动有关,因为美国是唯灵论的传播中心。除了其他吸引力外,唯灵论还有一大优点,它似乎把死后犹存这一说法置于实验科学的基础之上,甚至以肉眼能见的形象为其基础(正如摄影这门新艺术所力图证实的那样)。此时关于奇迹的说法已不再被接受,灵魂学便在群众中发挥其潜力。可是,有时唯灵论大概除了表明人普遍渴望一种多姿多彩的礼仪之外,就没有任何别的意义了,而传统的宗教更能充分有效地满足这种需求。在19世纪中期,有许多新创造的世俗礼仪,特别是在盎格鲁—撒克逊国家,那里的工会精心设计了一些富有寓意的旗帜和证件:互助会(“友好协会”)在它们的会所周围挂满了带有神话色彩的仪式装饰物;三K党徒、奥伦治党人(Orangemen)以及政治色彩较淡的帮会则在服装上做文章。这些帮会中最古老,或者说最有影响力的共济会,为各级组织规定了一套礼仪,而且划分了等级,用以表达自由思想和反教会主张,至少在盎格鲁—撒克逊国家以外是这样。共济会的成员在这个时期是否增加了,我们不得而知,也许是增加了,但共济会政治影响力的增大,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
但是,具有自由思想的人,虽然殷切地希望某些传统的精神安慰,他们却似乎仍旧不放弃对一步步后退的敌人进行追击。因为,信徒们心存“疑虑”,尤其是知识分子,19世纪60年代维多利亚时代的一些著名知识分子就是有力的证明。宗教无疑在衰落,不仅在知识分子当中,也在迅速成长的城市中;在城市中,做礼拜所需要的设备,例如卫生设备,远远落后于其人口增长的速度,但是,很少有人想到要为宗教和道德提供稍微舒适一点的条件。
然而,19世纪中期的数年中,比起神学在学术领域里的衰落,群众性宗教信仰的不景气程度毕竟略好一些。盎格鲁—撒克逊的多数中产阶级依然是宗教信徒,而且一般而言都参加宗教活动,至少是虚情假意地参加。美国的百万富翁中只有卡内基一人公开声明自己不信教。非官方的新教各派发展速度放慢了,但是至少在英国,随着中产阶级新教徒日益增多,新教所代表的“反因循守旧”的政治影响却变得更加强大。在海外移民社团当中,宗教并未衰退。在澳大利亚,宗教信徒从1850年占总人口的36.5%,增加到1870年的接近59%,在19世纪最后数十年中又回落到40%。[16] 在美国,尽管著名的英格索尔上校(Col.Ingersoll,1833—1899)极力鼓吹无神论,宗教势力依然大于法国。
前面已经提到,就中产阶级而言,宗教的衰落之所以受到遏制,原因不仅是传统的力量根深蒂固,以及自由理性主义未能提供任何足以取代礼拜等的群众性礼仪活动(除了通过艺术之外,参见第十五章),而且也由于他们没有决心抛弃宗教,因为宗教对于维护稳定、道德和社会秩序极为有效,甚至是不可或缺的。就人民大众而言,宗教的影响扩大了,原因很可能在于下述人口因素(天主教会日益把获得最后胜利的希望寄托于人口因素):从传统的环境,即从虔诚的环境中外移出去的大批男女,进入新的城市、地区和大陆,这些贫穷信徒的生育率远高于被进步(包括生育控制)腐蚀的不信教者。我们无法证明爱尔兰在这段时间变得更加信仰宗教,也没有证据表明移民削弱了他们的信仰。但是,由于散居各地和出生率提高,在所有基督教地区中,天主教会的势力显然相对增强。但是,宗教界内部难道就没有力量重振宗教并使宗教在各地传播吗?
从本国迷惘的无产者中发展信徒,争取异教徒改宗,在这方面,这个时期的基督教传教士没有取得显著成就,而在国外对立世界的宗教信徒中,传教士的成绩更差。在1871—1877年间,单是英国就为派遣传教士花费了800万英镑[17] ,与这笔不算小的费用相比,成果显得十分可怜。在唯一取得迅速发展的宗教——伊斯兰教——面前,基督教的所有教派都不是其真正的对手。在没有传教士组织、没有金钱和强大势力支持的条件下,伊斯兰教在非洲内陆以及亚洲部分地区,继续以不可阻挡之势迅速传播。无疑,它之所以能如此,不仅因为它所宣扬的平等主义帮了它,而且也因为伊斯兰教信徒自认为其价值观比欧洲征服者高明。任何传教士都无法在穆斯林中间引起注意。他们在非伊斯兰教人口中也只有很小的进展,因为他们缺乏一种主要武器,即基督教远征,实际上也就是殖民征服。他们至少需要让当地的统治者们正式皈依基督教,进而由这些统治者把他们的臣民也拉进基督教。这种情况曾发生在马达加斯加(Madagascar),马达加斯加在1869年宣布自己是一个基督教岛屿。尽管当地政府缺乏热情,基督教在印度南部还是略有进展(尤其在种姓阶级制度的下层当中)。在印度支那,基督教也因法国的征服而有所进展;但基督教在非洲未取得多大成绩,直到帝国主义者大量增加传教士人数(19世纪80年代中期的新教传教士约为3000,到1900年增加到1.8万),并在投入“救世主”的精神力量后又投入大量物质力量,局面才有所改观。[18] 其实,在自由主义全盛时期,传教士的努力可能丧失了某些推动力。在19世纪中晚期,天主教在非洲先后开设的传教中心,其数量如下:19世纪40年代6个;50—80年代,每10年平均3或4个;80年代14个;90年代17个。[19] 基督教只有在被当地宗教吸收进而变成一种具有“本土”特征的混合型宗教时,才会显出某些威力。中国的太平天国运动(见第七章)远非这种现象中最大和最具影响力的一个。
然而,基督教内部出现了反击世俗化发展的迹象。新教中这种迹象不多,因为,由于一些新兴非官方派别的组成和扩大,新教在1848年之前所拥有的与天主教相似的势力已遭到削弱,唯一的例外可能是盎格鲁—撒克逊美洲的黑人。在法国,对卢德(Lourdes)圣地的奇迹崇拜(肇始于1858年一位牧羊女的幻觉)以极快的速度扩展,最初也许是自发传播,但显然很快就得到教会的支持。到了1875年,卢德教派已在比利时开设了分部。反教会运动反而激起了信徒的传教活动,大大增强了教会的影响力。在拉丁美洲,乡村人口大多数是基督教徒,但没有神父,直到1860年,墨西哥的神职人员依旧都住在城里。教会为与官方的反教会行动相对抗,遂在乡村里大量吸收教徒,或把已经脱教的人重新拉入教门。从某种意义上说,面临世俗化改革威胁的教会,如同它在16世纪所做的那样,以反改革进行反击。此时的天主教会变得毫不妥协,实行教皇集权统治,拒绝与进步和工业化以及自由主义等力量作任何迁就。1870年第一次梵蒂冈大公会议以后,天主教已成为一支比以往更可怕的力量,但是它也付出了代价,把自己的许多地盘让给了对手。
在基督教世界之外的地区,宗教主要依靠对自由时代进行抗拒或与西方进行较量的传统主义。那些诉诸半同化的资产阶级对他们加以“自由化”的尝试(如同19世纪60年代后期涌现的犹太教改革),遭到了正统派的厌恶和不可知论者的蔑视。此时的传统势力依然占有压倒性优势,而且因对抗“进步”和欧洲的扩张而更加强大。正如我们所见到的那样,日本竟然创立了一种新的国教——神道教,这种宗教取材于传统观念,主要用来对付欧洲(见第八章)。第三世界主张西化的人士和革命者不久也懂得:作为政治家,在群众中获得成功的捷径是设法扮演佛教大德或印度教圣人的角色,至少也应该设法拥有他们的威望。然而,虽然这个时期坦率宣称自己不信教的人依然较少(至少占欧洲人口一半的妇女几乎没有受到不可知论的影响),但他们却主宰着基本上已经世俗化的世界。宗教所能做的,便是退到其宽阔而坚固的堡垒当中,准备对付长期的围困。
[1] Francis Darwin and A. Seward (eds.), More Letters of Charles Darwin (New York 1903), 11, p.34.
[2] Cited in Engelsing, op. cit., p.361.
[3] Anthropological Review, IV (1866), p.115.
[4] P. Benaerts et. al., Nationalité et Nationalisme (Paris 1968), p.623.
[5] Karl Marx, Capital, I, postscript to second edition.
[6] In the Electromagnetic Theory of Julius Stratton of the MIT. Dr S. Zienau, to whom my references to physical sciences are enormously indebted, tells me that this came at a fortunate moment for the Anglo-Saxon war-effort in the field of radar.
[7] J. D. Bernal, Science in History (London 1969), II, p.568.
[8] Bernal, op. cit.
[9] Lewis Feuer has lately suggested that it was not Marx but Edward Aveling who approached Darwin, but this does not affect the argument.
[10] Marx to Engels (19 December 1860) (Werke, XXX, p.131).
[11] H. Steinthal and M. Lazarus, Zeitschrift für Völkerpsychologie und Sprachwissenschaft.
[12] F. Mehring, Karl Marx, The Story of his Life (London 1936), p.383.
[13] E. B. Tylor, ‘The Religion of Savages’, Fortnightly Review VI (1866), p.83.
[14] Anthropological Review IV (1866), p.120.
[15] Kiernan, op. cit., p.159.
[16] W. Philips, ‘Religious profession and practice in New South Wales 1850-1900’, Historical Studies (October 1972), p.388.
[17] Haydn’s Dictionary of Dates (1889 ed.): Missions.
[18] Eugene Stock, A Short Handbook of Missions (London 1904), p. 97. The statistics in this biased and influential manual are taken from J.S.Dermis, Centennial Survey of Foreign Missions(New York and Chicago 1902).
[19] Catholic Encyclopedia; article: Missions, Afric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