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失败者

最近(东方)掀起模仿欧洲习尚的风气,包括借用危险的欧洲艺术。然而西方文明在东方统治者手里不会开花结果,不但无法恢复他们摇摇欲坠的国家,反而会加速其灭亡。

——T.厄斯金·梅爵士,1877年[1]

《圣经》不曾对温馨现代的人类生活给予任何保证……我们必须在所有的东方国家中建立恐怖政府。到那时,也只有那时,现代生活的益处方能得到理解和重视。

——J.W.凯伊,1870年[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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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资产阶级的世界里,“生存竞争”是其经济思想、政治思想、社会思想以及生物思想的基本隐喻。在“生存竞争”的环境中,唯有“适者”能够生存。适者不仅有权生存,而且有权统治。对世上那些拥有经济、技术以及军事优势的人来说,他们无往不胜。这些胜利者主要分布在西北欧、中欧以及上述两地移民在海外所建立的国度中(主要是美国),占世界绝大多数的其余部分,便成了他们的盘中餐。在19世纪第三个25年期间,除去印度、印度尼西亚和北非部分地区,几乎没有其他国家沦为殖民地或具有殖民地的形式。(我们暂且把盎格鲁—撒克逊人定居的地区,例如澳大利亚、新西兰以及加拿大撇在一边。它们虽然尚未正式独立,但显然不被视为是“原住民”居住的地区。“原住民”是个中性词,但有很强的轻蔑味道。)大家一致承认,这三个例外地区绝不是不值一提的小地方:光是印度一地,便占1871年世界人口的14%。同时,在本书所述时期,虽然没有增加多少新殖民地,但世界其余地区享有政治独立的国家几乎微不足道。在经济上,它们听凭资本主义摆布,只要它们在资本主义所及范围之内。在军事上,它们的劣势更是显而易见。(西方)炮舰和远征军看来所向披靡。

事实上,当欧洲人在恫吓虚弱的传统政权时,并不像表面上那样威风凛凛、不可一世。世界上有许多强悍民族(英国政府官员称他们为“尚武民族”),如果在陆地上与欧洲军队对垒,一定能将欧洲人打得落花流水,虽然在海战中必败无疑。奥斯曼士兵骁勇善战,久负盛名。他们不仅能够镇压反叛苏丹的臣民,将他们斩尽杀绝,而且能够勇敢面对他们最危险的宿敌:俄国军队。奥斯曼帝国因此得以在欧洲列强之间岿然不动,至少延缓了其崩溃。英国士兵对印度的锡克族人(Sikhs)、印度西北部帕坦人(Pathans)和非洲的祖鲁人(Zulus)以及法国士兵对北非的柏柏尔人(Berbers),亦不敢轻视。从经济上看,远征军在非正规战或游击战的不断打击下,遇到严重的麻烦,特别是在边远山区,外国人在这类地区完全得不到支持。俄国人在对付诸如高加索人的反抗中,苦战了几十年。英国人知难而退,放弃直接控制阿富汗的企图,而以监控印度西北边界为满足。最后一点,由少数外国征服者对幅员广阔的大国进行永久性占领是很难如愿的,代价也很高。其实即使不永久占领,先进国家也能将其意志和利益强加在被征服国家身上,因此永久占领看似有些得不偿失。不过从未有人怀疑在必要时永久占领是可以做到的。

因此,对世界大部分地区而言,它们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它们充其量只能对加诸在它们身上那股越来越大的压力做出一些反应而已。大体说来,任人宰割的那部分世界包括下列四个地区:首先,是伊斯兰世界和亚洲地区的残存帝国或大型独立王国,例如奥斯曼帝国、波斯、中国、日本以及一些较小王国,例如摩洛哥、缅甸、暹罗和越南。除日本之外——日本将另行阐述,参见第八章,这些大国日益受到19世纪资本主义新兴力量的破坏;小国则在本书所述时代结束之后,沦为列强殖民地,只有暹罗因作为英法势力缓冲区而未遭占领。其次,是西班牙和葡萄牙先前的美洲殖民地,在这段时间,它们是名义上的独立国家。再次,是撒哈拉以南的非洲地区。对于这个地区不需多费笔墨,因为它在本书所述时期并未引起多大注意。最后,是已被正式殖民化,或被正式占领的国家,主要是亚洲国家。

上述四类国家都面临一个根本问题:对于西方正式或非正式的占领,它们应该持什么态度。呜呼白人过于强大,无法拒之门外,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事了。墨西哥东南部尤卡坦(Yucatan)丛林里的玛雅(Maya)印第安人,为了恢复自己古老的生活方式,曾在1847年试图把西方人赶走,实际上由于1847年爆发的“种族战争”(Race War),他们或多或少达到了自己的目的,然而最终——到了20世纪——龙舌兰和口香糖又将他们置于西方文明的羽翼之下。不过尤卡坦的情况例外,因为地处偏僻,离它们最近的白人国家(墨西哥)又太弱,英国在它们旁边倒是有块殖民地,近在咫尺,但英国人并没有去恫吓它们。善战的游牧民族和山区部落民族可能吓得白人不敢进犯。我们可以想象,白人之所以很少前往那些地区是由于力量不足,而非山高路远,或是经济效益不高。对于那些不属于资本主义世界但具完善政治组织的国家来说,问题并不是可不可能避开白人文明世界,而是应如何看待它的影响:是照搬照抄,还是坚决抵制,或两者兼而有之,仅此而已。

世界上处于从属地位的地方有两类已在欧洲统治下被迫进行“西化”,或正处于“西化”过程之中:它们就是美洲的前殖民地和实际已成为殖民地的地区。

拉丁美洲已摆脱西班牙、葡萄牙殖民地的地位,而成为法律上众多主权国家的集合体。这些主权国家在西、葡留下的机制上,又加上一套大家熟悉的19世纪(英国和法国)自由中产阶级的机制和法制。西、葡留下的机制主要是带有地方色彩的罗马天主教机制。罗马天主教在当地人民的生活中具有根深蒂固的地位。当地人多半指印第安人,在加勒比海和巴西沿海地区主要为非洲人。[来自非洲的奴隶仍继续信奉他们的宗教(或多或少已与天主教统一),除海地外,看来没有与占统治地位的宗教发生冲突。]资本主义式的帝国主义,不会采取有系统的措施迫使其受害者改信基督教。该地都是农业国家,距离世界市场相当遥远,如果不是靠近河流、海港或火车站,它们实际上也不可能进入世界市场。除了奴隶种植园、难以深入的部落聚居地以及极北极南的边远地区外,这些农业国家的居民主要是各种肤色的农人和牧人。他们住在自治的村社里,直接受雇于大农场主,很少人有本事自力更生。民众受到大农场主的财富奴役,这些有钱人的地位因西班牙殖民主义的废除而得到明显改善。西班牙殖民时期曾企图对大地主维持某种控制,包括给予农民(主要是印第安农民)村社某些保护。此外,他们也受武装集团的统治(地主或其他任何人都可豢养一批武装人员),武装人员是军事首领的基础,这些军事领袖各自统率自己的军队,并已成为拉丁美洲政治舞台上大家相当熟悉的组成要素。这个大陆的所有国家基本上都是寡头政治。在现实中,这代表着民族势力和民族国家的体质都异常虚弱,除非国家面积小,或独裁者凶残到足以使遥远的臣民也慑于其淫威(至少是暂时的)。如果这些国家要与世界经济建立联系,就得通过外国人,因为外国人控制了其粮食的进出口,控制了运输(智利例外,智利有其蓬勃发展的船队)。本书所述时期,这些外国人主要是指英国人,也有一些法国人和美国人。当地政府就靠从对外贸易中进行搜刮,靠借贷发财,当然主要是向英国借贷。

独立后的头几十年里,因经济萧条,许多地区人口下降。巴西、智利幸免于难。巴西在当地一位皇帝的领导下,采取和平手段脱离葡萄牙,免去内战浩劫,因此未遭破坏。智利孤零零地坐落在太平洋沿岸气候温和的一条狭长土地上。新政权——拉丁美洲是世界上共和国最多的地方——进行了自由主义改革,但未取得实际结果。其中有些大国(后来成为重要的国家)实行寡头独裁政治,主政者都是土生土长只关心内政并且敌视创造发明的人,如阿根廷的独裁者罗萨斯(Rosas,1835—1852)。在19世纪第三个25年资本主义向全球扩张的惊人过程中,这种寡头政治的局面必定会因此发生重大改变。

首先是巴拿马以北地区,自从西班牙、葡萄牙消失之后,拉丁美洲面临先进国家更加直接的干涉,这是它们以往未曾经历过的。墨西哥是其中最大的受害者。美国于1846年对它发动侵略,结果墨西哥割让给美国大片领土。接着,欧洲和美国发现这一大片未开发地区,不但物产丰富,而且都很值得进口——秘鲁的海鸟粪,古巴以及其他各地的芋草,巴西以及其他地方的棉花(特别是美国内战期间),咖啡(特别是1840年后的巴西咖啡)以及秘鲁的硝酸盐,等等。其中有些产品受宠时间不长,大起大落,失宠的速度和它们看涨的速度一样快:秘鲁的海鸟粪在1848年前尚未开始出口,到19世纪70年代已告结束。拉丁美洲要到19世纪70年代以后才开始发展相对长期的出口产品,这些产品直到20世纪中叶,甚至今日仍然有一定的市场,经久不衰。外国资本开始投资拉美大陆的基础设施——铁路、港口等公共设施陆续修建;欧洲移民也大规模增加,古巴、巴西是主要移居国,而气候宜人的拉布拉塔河口尤其受移民者的青睐。(据粗略统计,1855—1874年,约有25万欧洲人在巴西定居;在大约同样长的时间里,有80多万欧洲人移往阿根廷和乌拉圭。)

这些情况对于那些献身于拉美大陆现代化的一小部分拉丁美洲人是个鼓舞。这个大陆当时很穷,但资源丰富,潜力雄厚,例如秘鲁,一位意大利旅游者形容它是“一个坐在一大堆金子上面要饭的乞丐”。外国人在某些国家,例如墨西哥,也真正构成了威胁,但与当地崇尚传统的农民、落后边远地区的老式地主以及以教会为代表的可怕惰性相比,其危害就又另当别论了。换句话说,如果不先克服这些落伍势力,几乎没有机会能与外国匹敌。而克服它们的办法,唯有残酷无情地实行现代化和“欧洲化”。

受过良好教育的拉美人所钟爱的“进步”思想,不只是共济会和功利主义者提倡的开明的自由主义(在独立运动中,这种思想甚受欢迎)。19世纪40年代形形色色的乌托邦社会主义(保证既有完美的社会,又有经济发展)深深打动知识分子的心;从19世纪70年代起,奥古斯特·孔德(Auguste Comte,1798—1857)的实证主义深入巴西(时至今日巴西的民族格言仍是孔德的“秩序和进步”)和墨西哥(程度略轻一些)。尽管如此,古典“自由主义”仍旧很有市场。由于1848年革命和世界资本主义扩张,自由主义者有了大展宏图的机会。他们真的砸碎了旧殖民主义的法制秩序。他们进行了两项彼此相关的重要改革:第一项是循序废除土地占有权、使用权(私有财产除外)和土地买卖(巴西在1850年颁布土地法,哥伦比亚则于同年取消对印第安土地分割的限制);更重要的第二项是对教会进行无情打击,这项改革恰巧也必须取消教会对土地的占有。墨西哥在贝尼托·胡亚雷斯(Benito Juarez,1806—1872)总统领导下,根据1857年宪法,将反对教会的斗争推向最高潮(墨西哥是政教分离的),人民无须再向教会缴纳农产品什一税,牧师被迫宣誓效忠政府,政府官员禁止参加宗教仪式,禁止教会土地变卖,等等。其他国家也争先恐后地发起反教会运动。

原先企图通过政治权力强制实行组织现代化,并进而改革社会的尝试,结果失败了,根本原因在于经济独立无法跟上脚步。自由主义者是这块农业大陆上受过良好教育的城市精英,他们如果享有真正的权势,这权势也是建立在一些靠不住的将军的支持上,建立在当地一小撮地主家庭的支持上。拉丁美洲的地主出于莫名其妙的与约翰·斯图亚特·穆勒(John Stuart Mill)或达尔文毫不相关的理由,将他们的族人聚集在自己的羽翼之下。就社会和经济而言,直到19世纪70年代,拉丁美洲内陆地区的变化甚微,有的只是地主权力加强,而农民处境更糟罢了。由于这个变化是在世界市场对拉丁美洲的冲击之下发生的,因此其结果肯定是传统经济不得不为进出口贸易服务,而进出口贸易却是由外国人或外国殖民者借由几个大型港口或首都进行控制的。只有拉布拉塔河口地区例外,该地集中了大量欧洲移民,最终成为一个全新的、非传统的社会结构下的新居民区。19世纪第三个25年期间,拉丁美洲以无比的热情拥抱资产阶级自由主义模式,从此走上“西化”道路(有时也很残酷),除日本之外,世上其他地区的西化程度无出其右者。然而,结果却颇令人失望。

欧洲殖民帝国主要可分为两大类型(澳大利亚、加拿大暂且不谈,该地主要是欧洲移民居住区,当地居民很少,欧洲人来此也是不久前的事):一类是白人殖民者(不论他们在当地人口中所占比重多寡)与当地土生土长的主要居民彼此共存的几个地区(南非、阿尔及利亚、新西兰);另一类是只有少量欧洲移民的多数地区[这些地区人种混杂的情况并不严重,与工业化之前的旧帝国不同。人种混杂的旧帝国殖民地有的依然存在(例如古巴、波多黎各、菲律宾),但从19世纪中期起,殖民者就不鼓励欧洲人与当地人通婚,至少在印度是如此。那些无法轻易被“有色人种”同化(像美国那样),或无法“充作”白人的混血儿,经常成为次级行政官员和技术人员的主要来源,像在印尼、印度那样,这些人在印尼、印度垄断了铁路营运。然而原则上,“白人”与“有色人种”是泾渭分明的]。“白人殖民者”的殖民地制造了殖民主义者最难解决的棘手问题,虽然这在本书所述时期已不具重大国际意义。土生土长的当地人无论如何都得面临一个大问题:如何抵御白人殖民者的进攻。尽管祖鲁人、毛利人和柏柏尔人拿起武器时也非常可怕,但他们在取得某些局部胜利后,就无所作为了。如果殖民地人口中的当地人比重太高,问题就更严重,因为白人太少,需要大量借用当地人代表统治者管理、压迫当地人,而且无可避免地利用当地现有的机制来实行统治,至少在地方层级得如此。换言之,殖民统治者面临两个难题:制造一个被同化的当地人阶层来代表白人以及改造当地远不合于白人利益的传统机制。反之,当地民族所面临的西化挑战是更加复杂的问题,不是抵抗一下便能解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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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迄今最大的殖民地)充分说明了这个问题的复杂性和悖论性。外来统治本身对印度而言并不是个大问题,因为在这块次大陆的历史上,许多外国人(多数是中亚人)一次又一次征服过这片广袤地域,外国人在此建立了有效的政权,因而也就合法化了。现在这个欧洲统治者,其肤色比阿富汗人白一些,官方语言比古波斯语稍微难懂些,但这并不会造成特殊困难;统治者没有逼迫当地人放弃他们稀奇古怪的宗教而改信其他宗教(传教士对此伤心不已),反倒给了他们一笔政治财富。然而,欧洲统治者强行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其规模超过以往任何从开伯尔(Khyber)山口之外带来的变化。这些变化究竟是现代统治者有意造成的,还是他们古怪的思想意识和空前的经济活动无心导致的,在此暂且不论。

变化是革命性的,但同时又是有限的。英国人努力使当地人西化,从某些方面说甚至是同化。其原因不仅是当地诸如寡妇须火焚殉葬等陋习使他们打从心里怒火中烧,忍无可忍,更是由于行政管理和经济方面的需要。行政管理和经济秩序打乱了业已存在的经济结构和社会结构,虽然这种破坏并不是统治者的初衷。经过长期辩论,英国终于采纳了麦考莱(T.B.Macaulay,1800—1859)的著名《备忘录》(1835年),选送少数几个印度人接受纯英式教育,英印官方对这几个印度人的教育和培养甚感兴趣,主要是因为他们将成为次要的行政官员。一个小小的英国派精英集团诞生了。这个英国派集团有时与印度大众相去甚远,不但姓名换成英国式的,甚至说起家乡话也结结巴巴。尽管如此,那些被英国同化得最彻底的印度人,也不会被英国人当作英国人看待。(就此,我们应向英国左派致敬,英国左派具有强烈的平等观念,1893年有一个或两个印度移民在伦敦选区当选,进入英国国会,成为印度移民出身的第一个左翼议员。)另一方面,英国不愿或无法使一般印度大众西方化,因为:(一)将印度人收为臣民的目的在于不让他们与英国资本主义竞争;(二)肆无忌惮地干涉老百姓的风俗习惯,要冒很大的政治风险;(三)英国人的生活方式和1.9亿印度人(1871年)差别太大,很难填平这道鸿沟,只靠屈指可数的几个英国行政官员是办不到的。曾在19世纪统治过印度或在印度生活过的英国人,留下了许多极珍贵的文学作品,这些文献对社会学、社会人类学和比较历史的研究具有十分重要的贡献(见第十四章)。在这个水火难容、谁也无能为力的主旋律中,这是唯一令人欣慰的变奏曲。

“西化”最终造就了印度解放斗争的领导人物、意识形态以及行动纲领。解放斗争的文化旗手和政治领袖,都是从与英国合作的人士中脱颖而出。他们以买办资产阶级的身份,从自己控制的领域或从其他支配方式里获益匪浅,决意模仿西方,使自己“现代化”。“西化”逐渐孕育出当地土生土长的工业资产阶级。工业资产阶级为了维护自身利益,逐渐与宗主国的经济政策发生矛盾。必须指出,不管这些“西化”精英在这个时期有什么牢骚怨言,他们还是认为英国人为他们提供了一种模式,同时也为他们造就了新机遇。一位未署真名实姓的民族主义者曾在《慕克吉杂志》(Mukherjee’s Magazine )上发表一篇大唱反调的文章,上面写道:“当地精英被周围虚假的光泽照得头晕目眩……他们全盘接受其上司的观点(并)对他们赋予无限信任,就像是信奉商业《吠陀经》(Veda ,《吠陀经》是印度婆罗门教的基本经典,吠陀是梵文Veda的音译,意指智慧和光明。这里用商业《吠陀经》含有讥讽之意)一样。然而智慧之光终将把他们脑中的浓雾一扫而光。”[3] 这样的民族主义者显然是个特例。一般而言,对英国的抵制均来自传统主义者,然而,当时势演变成如同另一位民族主义者提拉克(B.G.Tilak)所追忆的那样时,传统主义的抵制也告销声匿迹。提拉克说,人们“先是被英国的清规戒律弄得眼花缭乱。接着是铁路、电报、公路、学校使人们目瞪口呆。骚乱停息了,人们享受了和平与安宁……人们开始说甚至盲人也能拿着镶金手杖从贝拿勒斯(Benares,即瓦拉纳西)平安地走到拉梅斯沃(Rameshwar)”。[4]

1857—1858年爆发于印度北方平原的伟大起义,是英国统治史上的转折点,这次起义在英国史上习称为“印度兵变”(Indian Mutiny),至今仍被认为是印度民族运动的先驱。这次起义是传统印度(北方)反对英国直接统治的最后一搏,结果使得古老的东印度公司垮台。东印度公司原是殖民主义者的私营企业,渐渐成为英国政府的附属机构,最终为英国政府所取代。直到此时,印度仍分成若干属地。在印度总督达尔豪西(Dalhousie)爵士的统治(1847—1856)下,英国开始有系统地执行属地合并政策,其中最重要的是1856年对莫卧儿王朝最后一个王国——奥德王国(Kingdom of Oudh)——的合并。[1848—1856年间,英国合并了旁遮普(Punjab)、印度中部大部分地区、西海岸的几个部分,以及奥德王国(北方邦境内,12世纪前的印度教文明中心),从而使英国直接统治下的领土增加了1/3。]英国这种不讲策略只求速度的强行合并,种下了起义的种子。起义的导火线是英国规定军队必须在子弹上涂抹牛油,孟加拉士兵认为这是蓄意用宗教敏感问题进行挑衅。虽然起义之初只是孟加拉军队的兵变[孟买和马德拉斯(Madras)军队仍按兵不动],但是很快便在北部平原演变成一场大规模的群众暴动(基督教和传教士的机构是群众发泄愤怒的首要目标之一)。这场运动的领导者是传统的王公贵族,目的是恢复莫卧儿王朝。除上述原因外,英国对土地税的修改也具有火上浇油的助燃之效。土地税是公共开支的主要财源,修改土地税遂激化了经济紧张气氛。然而光是这些原因是否就足以产生规模如此庞大、范围如此广泛的造反起义呢?这很令人怀疑。人们之所以起而造反,是因为他们相信一个外来的社会正以越来越快的速度、越来越残酷的手段企图消灭他们的生活方式。

“兵变”虽然在血流成河的情况下被镇压,但这次事件告诫英国必须谨慎从事。合并工作实际上停止了,只有在次大陆的东西边境仍在进行。尚未置于英国直接统治之下的印度广大地区,便交给当地的傀儡土邦王公加以统治,土邦王公实际上受制于英国,但表面上英国还得奉承他们,尊重他们。于是这些土邦王公成为殖民政府的支柱,而殖民政府则保证他们荣华富贵,有钱、有权、有地位。自此,英国统治政策开始转向,他们遵循古代帝国“分而治之”的箴言,倚靠这个国家更为保守的势力,依靠地主,特别是实力雄厚的穆斯林少数民族。随着时间推移,这项政策转变已不仅是对印度传统抗外势力的承认。它已成为印度新型抗外力量的平衡砝码,这种新的抵抗力量是由印度新兴中产阶级精英缓慢发展出来的。印度中产阶级是殖民社会的产物,有时更是其名副其实的仆人。[《印度经济史》(Economic History of India )和《维多利亚时代的印度》(India in the Victorian Age )的作者杜特(R.C.Dutt),最早从经济角度对英国在印度的帝国主义行径提出批评。杜特在英印政府中所享有的政治生涯,是当时印度人中最辉煌的。同样,印度国歌的作者也是英印官员,亦即小说家查特吉(Bankim Chandra Chatterjee)]不管英印帝国采取什么政策,它的经济和行政实体仍持续削弱传统势力,持续加强创造发明的力量,并持续强化保守势力与英国之间的冲突。东印度公司的传统结束后,一个新的社会集团成长起来,亦即那些放弃英国国籍带着妻子儿女前来印度定居的英国人。他们日益强调分裂,日益炫耀他们种族的优越性,并与当地新兴中产阶级发生社会冲突。19世纪第三个25年出现的经济紧张关系(见第十六章),更强化了反对帝国主义的因素。及至19世纪80年代末,印度国大党(Indian National Congress)——印度民族主义的主要工具、独立后的执政党——业已成立。到了20世纪,广大的印度群众便已追随在新民族主义的思想领导之下。

3

印度1857—1858年的起义,并不是独一无二的殖民地群众反叛。在法兰西帝国境内,1871年爆发了伟大的阿尔及利亚起义,这场起义在普法战争期间加速了法军撤退,同时也促使大批阿尔萨斯人和洛林人移居到阿尔及利亚。这两次起义颇有相似之处。不过整体而言,这类反叛的范围十分有限。究其原因在于遭受西方资本主义迫害的国家,大部分并不是被征服的殖民地,而是那些已经日益衰败、愤怒一触即发的社会和国家。我们接着便看一看其中两个国家在这一时期的命运:埃及和中国。

埃及实际上已是一个独立主权国,虽然名义上还臣属于奥斯曼帝国。由于它的农业资源丰富,战略地位重要,因此注定它要成为牺牲品。牺牲的第一步是把它原有的经济变成农产品出口经济,为资本主义世界提供小麦和棉花,尤其是棉花。棉花的出口急遽上升。在整个经济大繁荣的19世纪60年代,埃及棉花出口总值占其出口总收入的70%(美国棉花出口因内战而中断),甚至农民也能从中获得一时的好处,尽管有半数农民因从事水利灌溉而患上了寄生虫病(在南部埃及)。埃及贸易已扎扎实实地纳入国际(英国)体系,同时也吸引了大批外国商人和冒险家。外国商人随时准备提供贷款给伊斯梅尔(Ismail)总督。埃及早期的几位总督在金融方面反应迟钝。19世纪50年代,埃及国家开支只超出岁入的10%;而在1861—1871年间,其岁入增加将近三倍,但平均开支却超过国家收入的一倍以上,其间的鸿沟则由7000万英镑贷款来填补,借贷人因之大发其财。形形色色的借贷人,从正经商人到进行不正当交易者,应有尽有。埃及总督希望借此使埃及变成一个现代化帝国,并且依照拿破仑三世的巴黎模式重建开罗。对埃及总督之类的富有统治者而言,巴黎提供了标准的天堂模式。其次是战略形势。埃及的战略地位吸引了西方国家及其资本家,特别是英国。由于苏伊士运河开凿,埃及的世界位置变得举足轻重。此外,世界文化界恐怕也得感谢伊斯梅尔。为庆祝苏伊士运河通航(1869年),伊斯梅尔在埃及新落成的歌剧院上演了意大利作曲家威尔第(Verdi)的歌剧《阿依达》(Aïda ,1871年)。这是该歌剧院上演的第一个剧目。老百姓为了这场表演背负了沉重的经济负担。

埃及就这样以农产品提供国的角色被纳入欧洲经济体系。银行家通过帕夏(pashas,奥斯曼帝国高级官衔)榨取埃及人民以自肥。总督和帕夏则大举外债,光是1876年一年的贷款总数,便几乎等于是国家年收入的一半。当他们无法偿付利息时,外国人便向他们索讨控制权。[5] 欧洲人也许已满足于剥削一个独立的埃及。然而,当总督政府的行政结构和政治结构崩垮之后,经济繁荣宣告结束,欧洲的剥削也就困难了。总督政府是在两种压力下垮台的:一是经济,二是埃及统治者受到的诱惑。统治者对这种诱惑的本质完全无知,更遑论驾驭。于是到了19世纪80年代,英国就成为埃及的新统治者,因为英国的地位已经比以前更强大,与埃及相关的利益也更多。

当埃及暴露于西方面前的同时,埃及也产生了一个由地主、知识分子、文职官员及军官组成的新精英集团。这个精英集团在1879—1882年间领导了埃及的民族运动,该运动既反对埃及总督,也反对外来统治者。在19世纪的发展过程中,旧式的奥斯曼统治集团都已被埃及化,而埃及人的地位则不断攀升,变成有钱、有影响的一群,同时阿拉伯语也取代土耳其语成为官方语言。埃及在伊斯兰知识分子中的地位原本就很重要,现在更获加强,成为伊斯兰知识生活的中心。波斯人哲马鲁丁·阿富汗尼(Jamal ad-din Al Afghani,1839—1897)是现代伊斯兰意识形态的著名先驱,他1871—1879年在埃及讲学,影响深远,并拥有一大批热情听众(阿富汗尼继承伊斯兰知识分子世界主义的传统,漂泊一生,从本国伊朗出发,到过印度、阿富汗、土耳其、埃及、法国、俄罗斯以及其他地方)。关于阿富汗尼有一点很重要,即他不主张一味采取伊斯兰教的否定态度来对抗西方,他的埃及信徒和听众也持同样观点。虽然他很现实,知道宗教是一支强大的政治力量,也知道伊斯兰世界的宗教信仰绝不能发生动摇,但他本人在宗教正统性方面仍一直受到强烈质疑(他在1875年成为共济会成员)。他高唱恢复一个能允许伊斯兰世界吸收西方现代科学、向西方学习的伊斯兰教,期盼伊斯兰国家的确能够掌握现代科学,拥有议会及国民军。[6] 埃及的反帝国主义运动是放眼向前,而非向后。

正当埃及的帕夏们效仿拿破仑三世时巴黎的诱人榜样时,19世纪最伟大的一场革命在欧洲以外的最大帝国爆发了,即中国的太平天国运动(1850—1866)。欧洲中心论的历史学家对这场革命一直视而不见。但马克思早在1853年就清楚地看到:“欧洲各国人民的下一次起义,在更大的程度上,恐怕要取决于天朝帝国目前所发生的事件,而不是取决于现时的其他政治因素。”这是一场最大规模的运动,不仅因为中国当时拥有4亿民众,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国家(太平天国曾一度控制全国一半以上的领土),而且是因为这场运动引起的内战规模、强度实属罕见。约有2000万中国人在运动期间丧生。而这场运动从几个重要方面来看,无疑是西方对中国冲击的直接结果。

中国素有群众革命的传统,包括思想革命和刀光剑影的革命。在世界传统大帝国中,这也许是独一无二的。从思想方面来说,中国的学者和人民认为他们的帝国理所当然是永存的,是中心。它将永不消亡,在一个皇帝统治之下(除中间偶尔出现的分裂之外),由通过科举考试的士大夫管理。这套科举制度大约一千多年前就有了,直到1910年帝国本身行将就木之际,才告废除。然而中国历史是一部王朝更迭的历史,据说是按兴起、危机、改朝换代的规律循环运转:从获得一位拥有绝对权威的“真命天子”开始,到失去“天子”地位为止。在改朝换代的过程中,人民造反起着重要作用。大规模造反是由社会上的打家劫舍、农民暴动以及群众秘密组织的活动演变而来。事实上,造反成功就代表“天子”快完了。作为世界文明中心的永恒中国,就是这样通过周而复始的改朝换代而延续下来的。这次革命也包括在改朝换代之中。

清王朝是17世纪中叶北方征服者取代明朝而建立的,明朝则是(经由农民革命)于14世纪推翻元代蒙古王朝而建立的。清王朝在19世纪上半叶看来还很明智,统治还很有效,虽然据说贪污之风已经盛行;但是从18世纪90年代起,民间就出现不少危机和造反迹象。不管造成这些危机和造反迹象的原因是什么,有一点是明显的:即18世纪全国人口剧增(人口上升的原因尚未完全剖析清楚)开始产生沉重的经济压力。中国人口据信从1741年的1.4亿增至1834年的4亿左右。而在这个时期,中国历史上也出现了一个新的戏剧性因素,即西方的掠夺和征服。清朝在第一次鸦片战争期间(1839—1842)就被完全打败,向一支规模不大的英国海军投降。这消息使国人震惊无比,因为这暴露了帝国制度的脆弱。消息传开,除少数直接受到影响的地区外,其他地方的群众可能也获悉此事。于是各种反对活动立即有了明显增加,主要是来自长久以来致力于反清复明的秘密组织,例如南方的天地会。帝国政府为对付英国而成立民团,民间因此获得了武器。之后,只要有星星之火,就足以引起燎原之势。

星星之火终于出现了,这就是思想窘困、也许有点儿精神变态的预言家和救世主洪秀全(1813—1864)。洪秀全是科举应试的落第文人,这些落第文人很容易积郁出对政治的不满。洪秀全应试失败后,精神有点儿失常,转而从宗教上结交朋友。1847—1848年前后,他在广西组织了“拜上帝会”,农民、矿工、大批赤贫游民、各少数民族以及古老的秘密组织支持者蜂拥而至。在洪秀全宣讲的主张中,有个颇有意义的内容,即基督教教义。他在广州时曾与美国传教士共处过一段时间,宣讲的内容大多数是大家熟悉的有关反清、异教邪说和社会革命思想的大杂烩,此外也有一些内容颇具西方色彩。起义于1851年在广西爆发,并很快向外蔓延,一年之内便宣告成立“太平天国”,由洪秀全出任最高领袖“天王”。毫无疑问这是一个社会革命政权,它的支持者是人民大众,指导思想是道教、佛教和基督教的平等观念。太平天国实行的是以一家一户为单位的金字塔神权统治,废除了私有财产(土地分给各家耕种,但不属个人所有),实行男女平等,禁止出售鸦片和烈酒,采用新的历法(包括每周七天),进行了各种文化改革,而且没有忘记减轻赋税。到了1853年年底,太平天国至少拥有100万现役作战人员,控制了华南和华东大部分地区,攻克了南京,虽然未能有效推进到北方(主要由于缺乏骑兵)。中国陷入分裂,即使有些地方不属于太平天国管辖,也因这次大暴动的震撼而引起连锁反应,例如北方的战乱直到1868年也未能平定;贵州苗族以及西南、西北的少数民族也纷纷起义。

太平天国未能维持下去,事实上也不可能维持下去。它的激进主张使温和主义者、传统主义者和担心失去财产的人——当然不仅是富人——对它敬而远之;领导人无法信守他们自己制定的清教徒标准,从而对人民大众失去了号召力;领导内部很快分裂,而且愈演愈烈。1856年后,太平天国便在军事上处于守势,1864年,其设在南京的首都天京失守。清朝政府得救了,但付出的代价异常沉重,最终更证明是致命性的。太平天国运动同时也说明了西方力量冲击的复杂性。

说句令人难以置信的话,中国统治者对西方文化的吸收情形还比不上惯于生活在意识形态世界里的造反百姓。在百姓的精神世界里,源自外国的非官方思想是可以接受的(例如佛教)。对儒家士大夫来说,凡不是中国的便是野蛮的,他们甚至抵制野蛮人赖以取胜的技术。时至1867年,大学士倭仁还上书朝廷,辩称建立同文馆教授天文、数学,“以诵习诗书者而奉夷为师……恐不为夷人所用者鲜矣”,终将使“诚实殆尽,邪恶横行”。[7] 抵制修建铁路等排外事件亦层出不穷。迫于明显的时势,一个主张“现代化”的党派在逐渐形成当中,但我们可以说他们并不想改变旧中国,只是想使旧中国具备制造西方军火的能力而已(正因为如此,他们在19世纪60年代发展军火工业的尝试收效不大)。无论发生什么事,软弱无能的清朝政府都感到无可奈何,它们只有向西方让步,亦只能在让步的程度上进行选择。即使面对这样一个重大的社会革命,清朝政府也不愿去安抚民众强烈的仇外情绪,反将平息太平天国作为它政治上最紧迫的问题。为此,对外国人的帮助,亦是求之不得,最起码得与他们维持友好关系。于是,清朝政府很快就跌入完全依赖外国人的处境。从1854年起,英、法、美三国完全控制了上海海关,第二次鸦片战争(1856—1860)和1860年洗劫北京(结果清朝政府完全投降)之后,英国人罗伯特·赫德(Robert Hart)受命“协助”管理整个中国的关税收入。他于1863—1909年间担任中国海关总税务司。虽然他深受中国政府信任,也和中国人打成一片,但此举实际上等于宣告清朝政府完全屈从于西方人的利益。

事实上,西方人在关键时刻还是会支持清政府,他们不愿看到清政府被推翻,因为否则的话,不是一个好斗的民族主义革命政权上台,便是(这更可能)出现无政府状态和西方还不愿去填补的政治真空。(起初,有些西方人对太平天国里明显的基督教成分还表示同情,但这份同情很快就化为乌有。)而清政府却采取向西方让步的方式平息了太平天国危机,将恢复保守主义与严重削弱中央权力合为一体。中国真正的胜利者是旧士大夫阶层。清王朝和王公贵族在生死存亡之际,被迫向中国精英靠拢,因而丧失了以往的许多权力。当清政府无能为力之时,最能干的士大夫们——例如李鸿章(1823—1901)等人——用各省的人力物力财力组建起新式军队,从而挽救了帝国。但与此同时,他们也预见到中国将分裂成许多由“军阀”当家的独立地区。伟大古老的中华帝国,从此一蹶不振,奄奄一息。

从以上叙述可知,遭资本主义世界践踏的社会和国家,在与资本主义世界取得妥协这点上,是失败的(日本例外,见第八章)。它们的统治者及精英很快便明白,单纯拒绝接受西方白人或北方白人是行不通的;即使行得通,拒绝也只会使他们的国家永远处于落后状态。至于那些被西方征服、主宰和统治的殖民地,它们没有什么选择余地:它们的命运是由征服者决定的。其余国家分成几类情况:有的采取抵抗政策,有的采取妥协让步,有的全心全意西化,有的进行某种改革,以图获取西方的科学技术,又不失去本身的文化机制。整体而言,美洲地区的欧洲前殖民地是无条件学习西方;一系列的独立国家和古老帝国——从大西洋的摩洛哥到太平洋的中国——发现它们再也无法摆脱西方的扩张,遂开始实行某些改革。

中国和埃及的情况虽然不同,但都是第二类国家中的典型例子。它们两个都是独立国家,都有不同于欧洲的古老文明,然而却在西方贸易和金融贷款(有的是自然接受,有的是被迫接受)的大举渗透下国力大衰,无力抵抗西方陆海军的攻击,即使有,也只是做些轻微抵抗。在这个阶段,资本主义国家没有兴趣去占领或统治这两个国家,只要他们的人民能在中国和埃及为所欲为,享有绝对自由就行,包括享有治外法权。他们只是隐隐感觉到他们越来越深陷于这两个国家的内部事务,同时越来越深陷于西方国家彼此的争夺之中。中国和埃及的统治者拒绝采取全国抵抗政策,主张依赖西方——只要他们尚有选择余地——并借此维持自己的统治。在这个阶段,有些国家还想通过民族复兴来抵抗西方。它们之中很少有人主张全盘“西化”,而是进行某种思想改革,希望在它们的文化体系中表现出促使西方强盛起来的某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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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们的政策失败了。埃及很快便被置于征服者的直接统治之下,而中国只是一个难以救药、处于挣扎之中的庞大帝国。由于政权当局及其统治者采取依靠西方的政策,所以这两国的改革主义者不可能成功。改革成功必须有个前提:革命。然而,革命的时机尚未成熟。

因而,今天称为“第三世界”或“欠发达国家”的地区,当时只能听任西方摆布,成了无可奈何的牺牲品。但是这些国家是否也从臣服西方中获得一些好处呢?我们已经看到,有些落后国家认为它们得到了一些好处。西化是唯一出路,如果西化不仅意味着向西方学习,亦步亦趋地模仿西方,同时也意味着同意与西方结盟以对付当地的传统势力,以维护自己的统治,那么这个代价是必须付出的。在日后的民族运动中,出现了一批竭力推崇“现代化”的人士,如果我们把他们单纯视为叛国者和外来帝国主义的代理人,那就错了。他们也许只是认为外国人除了无法战胜之外,还可以帮助他们摧毁传统势力的堡垒,从而使他们创建一个有能力对抗西方的社会。19世纪60年代的墨西哥精英都是亲西方的,因为精英们对他们自己的国家完全绝望。[8] 西方革命家也支持这种观点。马克思本人对1846—1848年美国战胜墨西哥一事表示欢迎,因为这将使历史进步,为资本主义发展创造有利条件,即为最终推翻资本主义创造有利条件。他在1853年发表了有关英国之印度“使命”的看法,其中的观点也很相似。他认为英国的“使命”是“在印度消灭古老的亚洲社会,为建立西方式社会奠定物质基础”。确实,他相信:

在不列颠本国现在的统治阶级还没有被工业无产阶级推翻以前,或者在印度人自己还没有强大到能够完全摆脱英国的枷锁以前,印度人民是无法从不列颠资产阶级为他们播下的新社会种子中采收到果实的。

不过马克思认为西方资产阶级对其他国家的征服是积极的、进步的,尽管资产阶级已将世界各族人民带进“充满鲜血和尘土的……悲惨屈辱之中”。

不论这些国家的最终前景如何(现代历史学家对此不像19世纪50年代的马克思那般乐观),西方征服活动在当时产生的最明显结果是“失去(整个)……旧世界而未产生一个新世界”,使“印度人民现在所遭受的灾难蒙上一层特殊的悲惨色彩”,[9] 其他受西方侵害的人民也是如此。受害国家究竟从西方获得什么,这在19世纪第三个25年里,即使睁大眼睛也很难看得出来,而失去的东西却是太明显了。在积极层面上,西方带来的东西包括轮船、火车、电报、一小群西方教育出来的知识分子,以及比这一小群人数更少的当地地主和商人。地主和商人控制了出口,掌握外国贷款,就像拉丁美洲的大农场主或种植园主那样;或是成为与外国人做生意的中介商,就像印度孟买的祅教(Parsi)百万富翁。此外还有交流——包括物质和文化方面的。有些条件合适的地方还发展出口商品,当然规模还不太大。还有(这点值得商榷)在殖民主义直接统治下,有些地区开始以秩序代替动乱、以安全代替危机。然而,只有生性乐观之人才会说这个时期的西方征服活动所产生的积极作用超过消极作用。

先进国家与落后国家之间最明显的区别,那时是,现在仍然是贫穷与富裕之分。在先进国家当然也有穷人饿死,只是19世纪当时认为饿死的人不很多,比如说,英国平均一年饿死500人;然而印度死于饥饿的人数却以数百万计——1865—1866年,奥里萨邦(Orissa)因饥荒死去的人数占该邦总人口的1/10;1868—1870年,拉杰普塔纳(Rajputana)死去了1/4到1/3的人;1876—1878年,本已灾难深重的印度又发生了19世纪历史上最严重的饥荒,马德拉斯死了350万人(约占当地人口的15%),迈索尔(Mysore)也饿死100万人(约占当地人口20%)。[10] 中国在这段时间发生的饥荒多半与其他灾难有关,但1849年的饥荒据说有1400万人死亡;1854—1864这10年间,另有2000万人死去。[11] 爪哇的部分地区在1848—1850年的严重饥荒中被毁。从19世纪60年代下半叶到19世纪70年代初,东起印度,西到西班牙的整个地带,饥荒频仍。[12] 阿尔及利亚的伊斯兰教人口在1861—1872年间下降20%。[13] 波斯总人口在19世纪70年代中期估计有600万—700万,但在1871—1873年的大饥荒中,死去将近150万—200万。[14] 至于这种情况与19世纪上半叶相比是更糟还是差不多,就很难估计,但对印度和中国而言,可能是变本加厉了。不管怎么说,这种处境与同一时期先进国家的情况形成强烈对比。

总而言之,第三世界的大多数人民尚未从西方那种巨大、空前的进步中获得多少好处。西方进步只是对他们古老生活方式的破坏,他们也只是把它视为不具现实基础的可能榜样,视为那些戴着怪帽、穿着长裤,来自遥远国家或只在大城市出现的红脸汉子,为了他们自己而创造出来的东西。这些进步不属于他们的世界,他们大多数人仍怀疑他们是否需要这种进步。但为维护古老方式而抵制进步的人终于败北。人们拿起进步武器抵制(西方)进步的时机尚未到来。

[1] Erskine May, op. cit., I, p.29.

[2] J. W. Kaye, A History of the Sepoy War in India (1870), II, pp.402-3.

[3] Bipan Chandra, Rise and Growth of Economic Nationalism in India (Delhi 1966), p.2.

[4] Chandra, op. cit.

[5] E. R. J. Owen, Cotton and the Egyptian Economy 1820-1914 (Oxford 1969), p.156.

[6] Nikki Keddie, An Islamic Response to Imperialism (Los Angeles 1968), p.18.

[7] Hu Sheng, Imperialism and Chinese Politics (Peking 1955), p.92.

[8] Jean A. Meyer in Annales E.S.C. 25, 3 (1970), pp.796-7.

[9] Karl Marx, ‘British Rule in India’, New York Daily Tribune (June 25 1853) (Werke, IX, p.129).

[10] B. M. Bhatia, Famines in India (London 1967), pp.68-97.

[11] Ta Chen, Chinese Migration with Special Reference to Labor Conditions (US Bureau of Labor Statistics, Washington 1923).

[12] N. Sanchez Albornoz, ‘Le Cycle vital annuel en Espagne 1863-1900’, Annales E.S.C. 24, 6 (November-December 1969); M. Emerit, ‘Le Maroc etl’’ Europe jusqu’en 1885’, Annales E.S.C. 20, 3 (May-June 1965).

[13] P. Leroy-Beaulieu, L’Atgérie et la Tunisie, 2nd ed. (Paris 1897), p.53.

[14] Almanach de Gotha 18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