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强有力地掌握和平、资本和机器的人,利用它们来为公众造福谋利,他们是公众的仆人,因此当他们利用自己的资财使他人富有之际,同时也使自己富有。
——威廉·休厄尔(William Whewell),1852年[1]
一个民族并不需要运用害人的计谋,只要温顺善良,努力工作,不断致力于自我改进,便可获得物质上的富足。
——摘自克莱蒙—费朗(Clemont-Ferrand);《反愚昧的社会》,1869年[2]
地球上人类居住的面积正在快速扩大。新的社群,亦即新的市场,每天都在西方新大陆向来荒芜的地区兴起,也每天都在东方旧大陆始终肥沃的岛屿上出现。
——《费勒波洛斯》,1850年[3]
在1849年,很少有观察家会预料到,1848年革命竟会是西方的最后一场普遍革命。在未来的70年间,大多数先进国家中的自由主义、民主激进主义和民族主义,尽管不包括“社会共和主义”,它们的政治要求逐步得以实现,没有遭遇到重大的内部动荡;而且,欧洲大陆先进地区的社会结构已证明它们能够抵挡20世纪大灾难的打击,至少直到目前为止(1977年)是如此。其主要原因在于1848年至19世纪70年代初期,该地区经历了一段不寻常的经济转变和膨胀。这就是本章的研究课题。在这个时期,世界变成了资本主义的世界,一小部分有影响力的“先进”国家,发展成为以工业经济为主的国家。
这一史无前例的经济突飞,开始于一个繁荣的历史时期。由于这场繁荣曾被1848年的事件暂时阻遏,所以显得更加壮观。1848年革命是被一场最后的也许是最大的旧式经济危机引发的。这种旧式危机是发生在依赖收成和季节的靠天吃饭的社会。“经济周期”的新社会有它自己的涨落波动方式,也有它自己的现实难题。只有社会主义者直到现在还认定“经济周期”是资本主义经济运行的基本节奏和模式。然而,到19世纪40年代中期,资本主义发展的不景气与不稳定时代看来已接近尾声,大跃进发展的时代正将开始。1847—1848年出现了经济周期性的衰退,而且是严重的衰退。大概是由于与旧式危机巧遇,所以无异于雪上加霜。但是,从纯粹的资本主义观点来看,这只不过是一条看似不断上涨的曲线上的一次陡跌。罗斯柴尔德是一位敏感的经济人,尽管他缺乏政治预见。他非常满意地看待1848年年初的经济形势。可怕的“恐慌”似乎已经过去,前景将是美妙的。尽管工业生产恢复得足够快,甚至已从革命那几月的实际瘫痪中挣脱出来,但整体形势仍然诡谲不定。因此,我们很难把全球大繁荣的起点放在1850年之前。
1850年之后发生的事情是如此的反常,根本找不到先例。例如,英国的出口从未比1850年后的七年间增长得更快。英国棉布——是其半个世纪多以来向海外市场渗透的先锋——的实际增长率也超过之前的几十年。1850—1860年间,大约增长一倍,从绝对数量上看,其增长更是惊人:在1820—1850年间,其出口额增长大约11亿码,但在1850—1860年这10年间,出口额的增加远超出13亿码。棉纺工人的数量在1819—1821年和1844—1846年间增加了大约10万,但在1850年后10年里的增长速度是其两倍。[4] 我们在此所列举的乃是庞大的旧产业,由于各地工业的迅速发展,该产业在这10年中,实际上已在欧洲市场失去买主。无论我们从哪方面着眼,都可以找到同样的繁荣证据。1851—1857年间,比利时的铁出口增加了一倍多。1850年之前的25年间,在普鲁士出现了67家股份公司,拥有资本总额4500万泰勒(Thaler,德国旧银币名),但在1851—1857年的短短几年间,便建立了115家(不包括铁路公司),拥有资本总额达1.145亿泰勒,它们几乎都是在1853—1857年这一幸福时期里涌现的。[5] 几乎没有必要罗列更多诸如此类的数据,但当时的商人们,特别是公司的发起人,确实对此不遗余力地讲述和宣传。
对于追求利润的商人来说,这场繁荣最令他们满意的是廉价资本与价格飞涨的结合。(经济周期形式的)萧条总是意味着低价格,起码在19世纪是这样。繁荣通常意味着通货膨胀。尽管如此,英国的物价水平在1848—1850年和1857年间上升约1/3,这个涨幅还是相当惊人的。因此,明摆在产业家、商人,尤其是公司发行人眼前的高额利润,几乎是不可抗拒的。在这个令人眼花缭乱的时期,巴黎动产信贷银行(Crédit mobilier)的资本利润率曾一度高达50%。[6] 动产信贷银行是一个金融公司,也是这一时期资本主义扩张的象征(见第十二章)。而且商人并不是这一时期的唯一获利者。就像先前已提到的那样,就业机会如雨后春笋般出现,无论是在欧洲还是海外,大批的男女正在向海外移民(见第十一章)。欧洲最强有力的证据,就是几乎看不到失业,1853—1855年间的谷物价格猛涨(即生活的主要开销),不再使各地出现饥饿暴动,除了一些极其落后的地区,例如意大利北部(皮埃蒙特)和西班牙。高就业率和在必要时愿意暂时提高工资的让步,缓和了人们的不满。但是对资本家来说,由于当时有充足的劳动力进入市场,遂使劳动力的价格更为低廉。
这场繁荣的政治后果是意义深远的。它为被革命动摇的政府提供了非常宝贵的喘息时间,同时也毁灭了革命者的希望。简而言之,政治进入了冬眠状态。在英国,宪章主义销声匿迹。尽管其销声匿迹的时间远比历史学家们习惯上认为的时间晚得多,但仍无法否认其最后的结束。欧内斯特·琼斯(Ernest Jones,1819—1869)是宪章主义领袖群中最坚忍不拔者,但即便是他,在19世纪50年代后期也放弃了重振独立工人阶级运动的企图。他像大多数老宪章主义者一样,与那些想要把工人组织成胁迫团体,从而向自由主义的激进左派施加压力的人同心共事。议会改革暂时不再是英国政治家所操心的事,于是,他们可以心无旁骛地忙于在复杂的国会中争夺选票。即使是像在1846年赢得《谷物法》(Corn Laws)废除的中产阶级激进者科布登(Cobden)和布赖特(Bright)这类人物,在当时的政坛上亦是被孤立的少数。
对于欧洲大陆上的复辟王朝和法国革命的意外产儿——拿破仑三世的第二帝国,这段喘息时间更为重要。在这一时期,路易·拿破仑得到了千真万确且感人至深的多数选票,为他所谓的“民主”皇帝披上了真实色彩。对于旧君主国和公侯国来说,拥有这段政治复苏与稳定繁荣的时间,比让它们的王朝在政治上名正言顺更重要。它们也从这段喘息时间得到财政收入,不用去征求代议机构批准征税或招惹其他麻烦事,至于那些政治流亡者只能在同伙之间狠命地相互攻击,此外别无他法。就当时而言,这些君主公侯在国际事务中虽然显得软弱,在其国内却相当强大。甚至在1849年得借助于俄国军队干涉才得以复辟的哈布斯堡王朝,此际也能将它的全部领土——包括桀骜不驯的匈牙利——置于统一的中央集权专制政府之下。在哈布斯堡王朝的历史上,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这一平静时期由于1857年萧条的出现而宣告结束。从经济方面而言,这只是资本主义黄金时代的小间断,到了19世纪60年代遂又重新以更大的规模继续成长,并在1871—1873年间达到繁荣的顶峰。在政治上,它则使形势为之一变,最明显的是它使革命者的希望成为泡影。革命者本来希望这场繁荣会促成再一次的1848年革命,但在抱这种希望的同时,他们也承认“群众由于这段长期的繁荣而变得冷漠昏沉,令人生厌”。[7] 然而政治确实在复苏。在短暂的蛰伏之后,先前所有的自由政策问题再一次被搬上议事日程,其中包括意大利和日耳曼民族的统一、制宪改革、人权自由以及其他问题。1851—1857年的经济膨胀,是在政治真空期中发生的,它延长了1848—1849年革命的失败和衰竭;而1859年之后的经济飞跃,却是与激烈的政治活动同时展开。另一方面,尽管被各种外部因素所中断,例如1861—1865年的美国南北战争,然而19世纪60年代在经济上还是相对稳定的。下一个经济衰落期(发生在1866—1868年的某时,因感受和地点而异)不像1857—1858年那样具有全球性,也不像1857—1858年那样引人注目。简而言之,政治在经济的大发展时期复苏了,但不再是进行革命的政治。
如果欧洲还是生活在巴洛克时代,那么它将以壮观的假面舞会、圣歌游行和歌剧表演,在其统治者面前象征性地炫耀其经济成就和工业发展。事实上,成功的资本主义世界,有自己相应的表达方式。资本主义在全球获得胜利的时代,是以宏伟全新的自我庆祝仪式揭开序幕,亦即“万国博览会”(Great International Exhibitions),每一次展览都在一个宏伟的纪念宫中举行,隆重地展示其财富增加和技术进步——伦敦的水晶宫(Crystal Palace,1851年),维也纳的罗托纳达圆顶大厅(Rotunda,“比罗马的圣彼得大教堂还要大”),每一个都展示了丰富繁多的制造品,每一个都吸引来众多的国内外观众。在1851年的伦敦博览会上,有1.4万家厂商参展,这是在资本主义的老家举行了极其隆重的典礼。参展的厂商数量,1855年巴黎博览会有2.4万,1862年伦敦博览会有2.9万,1867年巴黎博览会有5万。值得自豪的是1876年在美国举行的“费城百年纪念会”。这次盛会由美国总统剪彩开幕,巴西皇帝和皇后也参与盛会——头戴王冠之人现在也习惯在工业产品面前俯首赞誉。来此参加喝彩的还有当地的13万市民,他们是到此光顾“时代之进步”的1000万人中的首批游客。
这种进步的原因何在?为什么在本书所论时期经济扩张的速度会如此可观?这些问题应当暂时搁置。回顾19世纪上半叶,应引起关注的是下面这项对照,即巨大和快速成长的资本主义工业化所能达到的生产能力,与其无法扩大的基础和无法摆脱的枷锁之间的对照。生产力可以戏剧化地提高,但却没有能力扩大其产品的销售市场,扩大其积累资本的可获利场所,更别提以相应的速度或适当的工资来创造就业机会。甚至在19世纪40年代后期,正值德意志工业扩张前夕,理智和机敏的日耳曼人士就认识到,无论是什么工业化,都无法为数量庞大且日益增长的贫穷“剩余人口”提供足够的就业,就像他们今日对欠发达国家的看法一样。正因为如此,19世纪30年代和40年代是一个危机时期。革命者曾希望这次危机是决定性的,甚至商人们也曾经担心这次危机很可能会断送他们的工业制度(见《革命的年代》第十六章)。
由于如下两个原因,这些希望和担心被证明是多虑的。首先,主要得感谢其自身追求资本积累的压力,早期的工业经济已取得了马克思所说的“无比成就”:铁路的修建。其次,是由于铁路、汽船和电报——它们“最终代表着适合现代化生产工具的交通工具”[8] ——资本主义经济的地理范围随着其商业交易的增加,突然成倍扩大。整个世界都变成其经济范围。世界的一体化也许是本书所论时期最有意义的发展(见第三章)。H.M.海因德曼(H.M.Hyndman,他是维多利亚时代的商人,是一位马克思主义者,尽管在这两方面皆不是代表性人物)在几乎半个世纪之后回顾这个时期,很恰当地把1847—1857年这10年与地理大发现以及哥伦布(Columbus)、达·伽马(Vasco da Gama)、科尔特斯(Cortez)和皮萨罗(Pizarro)的征服时代相比拟。尽管这10年间并未有过轰动世人的发现,而且(除少数例外)也很少有正式的新军事征服地,但是,一个全新的经济世界已加在旧经济世界之上,并与其融为一体。
这项发展对于经济前景尤具重要性,因为它为巨大的出口繁荣提供了基础——无论是在商品、资本和人力上——这在其经济扩张中发挥了很大的作用,尤其对于当时仍是资本主义主力国家的英国而言。大众消费经济仍未出现,也许除了美国以外。国内的穷人市场,在还没被农民和小手工业者取代之前,仍无法充当经济发展的主要基础。(1850—1875年间,一方面,英国的棉产品出口数量是以前的三倍,另一方面,英国国内市场的棉布消费却仅仅增长2/3。[9] )当然,在先进国家人口呈现快速增长而且平均生活水准普获提高的时代,大众消费市场也是不可忽视的(见第十二章)。然而,市场的大幅横向扩展是不可或缺的,无论是在消费品方面,还是在用来建设新工厂、交通事业、公共设施和城市的物资方面,也许后者更为重要。资本主义现在已把整个世界置于自己的控制之下。而且无论在国际贸易还是在国际投资上,其热情均不亚于其抢占国际市场时的表现。世界贸易在1800—1840年间增加不到两倍。在1850—1870年间,却增加了260%。所有可以买卖的东西都投入了市场,包括那些遭到收受国公开抵制的物品,例如鸦片[孟加拉和马尔瓦(Malwa)鸦片出口的年平均箱数,在1844—1849年是4.3万箱,1869—1874年增至8.7万箱[10] ]。从英属印度出口到中国的鸦片数量增加两倍之多,价值则几乎是先前的三倍。及至1875年,英国的海外投资已达10亿英镑——比1850年提高3/4——而法国的国外投资在1850—1880年间跃升了10倍以上。
当代的观察家——他们的目光盯在较不属于经济基本面的问题上——几乎都会强调另一原因,也就是第三个原因:1848年后在加利福尼亚、澳大利亚和其他地方的黄金大发现(见第三章)。黄金这个成倍增多的世界经济支付物,解决了许多商人认为是扯后腿的迫切难题,它降低了利率,并推动了信贷业的发展。短短七年,世界黄金供应量增加了六到七倍,英国、法国和美国平均每年发行的金币数量从1848—1849年的490万英镑到1850—1856年间的每年2810万英镑。金银在世界经济中的角色直到今日仍是热烈争论的课题,我们不必介入这场争论。缺少这些黄金也许不会像当时人认为的那样严重地导致经济上的不便,因为其他的支付办法如支票、汇票等在当时还是一种比较新颖的手段,不但更易普及,而且正在以相当快的速度流行。然而,新出现的黄金供应的确有三方面的益处,这是无可辩驳的。
第一,它们对出现于1810年至19世纪末的较罕见形势,具有决定性的推波功效,亦即那种价格持续上涨,通货却只轻微波动的现象。基本上,这个世纪的多数时间都是通货紧缩的,主要是由于技术的不断进步使得工业产品成本降低,加上新开辟的粮食和原料来源持续出现,降低了农产品的价格(尽管是时断时续的)。长时间的通货紧缩(即利润微薄)对商人的损害并不严重,因为他们的制造和出售量很大。然而,一直到这个时代结束,货币紧缩却对工人好处不大,这可能是因为生活必需品价格没有下降到相应的购买水平,或是他们的收入太少,不足以使他们从中显著获利。相对而言,通货膨胀无疑提高了获得利润的机会,从而鼓励人们经商创业。这个时期基本上是通货紧缩,偶尔穿插一点儿通货膨胀。
第二,大批黄金有助于建立以英镑为基础的稳定可靠的货币本位制度(金本位制)。少了这种本位制度,就像20世纪30年代和20世纪70年代所经历的那样,国际贸易会变得更困难、更复杂、更不可预测。
第三,淘金热本身就开辟了新的地区,主要是在环太平洋地带,并活跃了这些地区的经济活动。在淘金过程中,他们“白手起家,开辟市场”,就像恩格斯致马克思信中愤愤指出的那样。到了19世纪70年代中叶,无论是加利福尼亚、澳大利亚,还是这一新式“矿业边疆”的其他地带,都已成为绝不可忽视的地方。在那些地区居住着300万名居民,他们所拥有的现金比其他地区相同数量的居民所拥有的要多得多。
当时人当然还会强调另一原因的促进作用:私有企业的自由化。众所周知,这是一种推动工业进步的动力。在所有刺激经济增长的秘方当中,再没有比经济自由主义更能获得经济学家、政治家以及行政官员一致青睐的了。那些妨碍生产要素流动的残存制度以及任何有害自由经营和追求利润的障碍,都在经济自由主义的冲击下全面瓦解。这项普遍清除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其影响力不限于那些自由主义在政治上获得胜利或占优势的国家。我们可以说,在欧洲的复辟专制君主国和公侯国中,这项活动进行得比英国、法国和低地国家更显著,因为在那些地区存在着更多的障碍需要清除。行会和工团对工匠生产的控制,在德意志原本十分严重,如今却让位给自由贸易主义——自由创办和经营任何行业。这项发展在奥地利出现于1859年,在德意志大部分地区则于1860年后的第一个五年间实现。自由主义的完全确立,是在北日耳曼联邦(North German Federation,1869年)和德意志帝国时期。然而此举却招致很多工匠不满,他们因而逐渐敌视自由主义,并在日后成为19世纪70年代右翼运动的支持者。瑞典在1846年就废除了行会,于1864年建立完全的自由经济;丹麦在1849年和1857年废除了旧的行会立法;俄国大多数地区从来就不曾存在行会制度,但它还是取缔了波罗的海地区一个(日耳曼)城镇中的最后一个行会痕迹(1866年)。不过基于政治原因,俄国仍然继续限制犹太人,只允许他们在特定的聚居区从事商业贸易。
从立法上对中世纪和重商主义时期进行清算,并不只限于手工业行会。反对高利贷的法律本来早已是一纸空文,英国、荷兰、比利时以及北部德意志更在1854—1867年间正式废除。政府对采矿业的严格控制——包括矿山的实际开采——也逐渐开放,普鲁士便在1851—1865年间废除限制,因此任何企业家现在都有权开采他所发现的任何矿物(需获得政府许可),并且可以采取他认为合适的生产方式。同样,组建商业公司(尤其是股份有限公司或类似组织)现在变得更容易,同时也摆脱了官僚控制。在这方面,英国和法国领先一步,德国直到1870年后才建立公司注册制度。商业法律也被修改得适合于普遍看好的商业发展状况。
但是在某方面,最引人注目的发展趋势是朝着完全的贸易自由迈进。诚然,只有英国(1846年后)完全放弃保护主义,保留关税——至少在理论上——只是为了财政利益。然而,除了消除或减少国际水上航道的限制[例如多瑙河(1857年)和丹麦与瑞典之间的松德(Sound)海峡]和设立大金融区[例如1865年成立的法国、比利时、瑞士和意大利拉丁货币联盟(Latin Monetary Union)]以简化国际的货币制度之外,19世纪60年代还出现了一系列的“自由贸易条约”,在实质上拆除了主要工业国家之间的关税壁垒。甚至俄国(1863年)和西班牙(1868年)也在某种程度上加入了这一运动。只有美国仍然是保护主义的堡垒,因为美国工业依赖一个受到保护的国内市场,并且几乎不需要进口;但即使在美国,19世纪70年代初期也有适度的改善。
我们甚至可以再做更进一步的探讨。直到那时为止,甚至最大胆、最无情的资本主义经济,在完全依赖自由市场方面也踌躇却步,尽管理论上他们应当这样做,特别是在雇主和工人的关系上。然而即使在这一敏感领域,非经济性的强制措施也取消了。在英国,《主仆法》遭到修改,建立了双方当事人皆可片面终止契约的对等关系;北英格兰矿主的“一年契约”被废除,代之以标准的契约,这种契约可由单方(工人)随时通知对方宣布解除。乍看之下这种发展颇令人惊讶,在1867—1875年间,限制工会和罢工权利的重要法令,几乎没有遇到任何麻烦便遭全面废止(见第六章)。其他多数国家还是不愿把这种自由交给劳工组织,尽管拿破仑三世相当大程度地放松了对工会组织的法律禁止。但是,在先进国家中,整体形势现在倾向于像日耳曼1869年商业法规所说的那样:“那些单独从事贸易或商业的雇主与其所雇店员和徒工之间的关系,是由自由契约决定的。”只有市场能支配劳动力的买和卖,就像支配其他东西一样。
无疑,这种全面自由化刺激了私有企业发展,其中商业的自由化则助长了经济扩张。但是我们不应忘记,大多数形式上的自由化是不必要的。某些国际流动自由即使在今天也是受控制的,特别是资本和劳力的流动,但在1848年则不然,那时的先进国家认为移民的自由流动是理所当然的,根本不需讨论(见第十一章)。另一方面,对于19世纪中期单纯固守“自由化将带来经济发展”信条的人来说,什么样的制度和法律变更会促进或阻挠经济增长是太过复杂的问题。在英国,大繁荣时代甚至在1846年《谷物法》废除之前已经开始。不可否认,自由化带来各式各样的积极结果。例如在废除松德海峡的关税之后(1857年),哥本哈根发展得比以往更为迅速。在此之前,松德海峡关税一直阻碍着船只进入波罗的海。但全球性的自由化运动是经济膨胀的原因、附加物,还是结果?其程度如何?这些问题还有待探讨。只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当推动资本主义发展的其他基础欠缺之时,单凭资本主义本身是无法取得多大成就的。没有比新格拉纳达共和国(Republic of New Granada,哥伦比亚)在1848—1854年间的自由化脚步更快的国家了,但是谁会说该国政治领袖向往的繁荣富强已立即或全部实现了呢!
在欧洲,这些变化使得人们对经济自由主义深信不疑,充满期望。这似乎是有道理的,至少对那一代人而言是如此。就单一国家来说,这是不足为奇的,因为自由化的资本主义企业在每个国家都明显表现出繁荣昌盛。就算让工人拥有自由订立契约的权利,包括容忍那些强大到足以靠工人的磋商权而建立的工会组织,都不会对赚取利润构成威胁,因为“劳动后备大军”(如马克思所称)看来可以把工资维持在令人满意的低水平上(见第十一章、第十二章)。这些劳动后备大军主要是乡村百姓、从前的工匠和其他涌入城市及工业区的群众。乍看之下,国际自由贸易受到如此垂青,难免叫人吃惊,但英国除外。对英国人来说,首先,国际自由贸易意味着他们得以自由地在世界上的所有市场中出售更廉价的商品;其次,英国能迫使欠发达国家把自己的产品——主要是食品和原料——以低廉的价格大量卖给英国,并用得来的钱购买英国的工业产品。
但是,为什么英国的对手们(除美国)会接受这么明显的不利做法呢?(对于欠发达国家来说,由于他们不具工业竞争能力,国际自由贸易当然是有吸引力的。例如,美国南部各州相当乐意保持英国这个可以无限制销售其棉花的市场,所以强烈坚持自由贸易,直到被北方征服为止。)较过分的说法是:国际自由贸易之所以获得进展,是因为在这一短暂时刻,自由化的乌托邦令人衷心诚服,即使政府亦然,而且他们深信这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毋庸置疑,国际自由贸易的形成也深受经济要求的影响,而且经济要求似乎具有自然法则般的力量。然而,理智信念很少能比得上切身利益。事实是,大多数工业经济在这段时间都从自由贸易中发现两个有利之处:第一,经济在这段时间的普遍增长,与19世纪40年代相比确实非常壮观,所有国家皆从中受惠,英国受惠尤甚。无论是大量不受限制的出口贸易,还是大批毫无阻碍的食品原料供应,包括必要的进口供应,都是受人欢迎的。即使某些特殊的利益会因此受损,但自由化还是会带来其他利益。第二,不管资本主义各国将来的经济对立情况如何,在工业化的这个阶段,能够取得英国的设备、资源和技术,显然是对自己有帮助的。例如,英国铁路钢铁机器的大量出口,不但不会抑制其他国家的工业化,反而有所助益(见下表)。
英国铁路钢铁及机器出口量 单位:千吨[11]
就是这样,资本主义经济同时得到(并非偶然巧合)多方面极其强有力的刺激。其结果是什么呢?衡量经济扩张最便利的办法是统计数字,而19世纪最常用的衡量标准是蒸汽动力(因为蒸汽机是动力的典型形式),而且多半是煤炭和钢铁的相关产品。显而易见,19世纪中期是烟与汽的时代。煤产量早已以百万吨计算,当时个别国家逐渐采用千万吨计算,而世界的产量则采用亿吨计算。其中大约有一半——在本书所论时期初始比例更高——来自举世无双的产煤大国,即英国。19世纪30年代,英国铁产量已达到几百万吨(1850年约250万吨),远非他处可及。但是到了1870年,法国、德国和美国也各自生产出100万—200万吨不等,尽管英国这个“世界工厂”还是遥遥领先,年产几乎600万吨,或者说是世界产量的一半。在这20年间,世界煤产量大约增加了2.5倍,世界铁产量大约上升了4倍。而蒸汽动力却增加了4.5倍,从1850年的400万匹马力,上升到1870年的大约1850万匹马力。
上述粗略数据只不过说明了工业化正在向前推进。然而更重要的是,朝工业化迈进的现象在地理范围上极其广阔,尽管各地的情形极不平衡。铁路和汽船的广布,如今已将机械动力引进各个大陆以及那些缺少机械便无法工业化的国家。铁路的到来(见第三章)本身就是一场革命的象征和成就,因为将整个地球铸成一个相互作用的经济体,从许多方面来说都是工业化最深远且当然是最壮观的一面。但是“定置蒸汽机”(fixed engine)本身在工厂、矿山和铸造应用上也有长足进展。在瑞士,1850年只有34台这样的蒸汽机,但是到1870年几乎增加到1000台;在奥地利,其数量从671台(1852年)增加到9160台(1875年),而马力也增加了15倍之多。(比较起来,葡萄牙这个欧洲真正的落后国家,1873年也只有70台蒸汽机,合1200匹马力。)荷兰的蒸汽动力总数则上升了13倍。
有少数工业地区以及如瑞典这样的欧洲工业经济国家,尚未开始大规模工业化。但最突出的现象,是各个主要地区的不平衡发展。在本书所论时期,英国和比利时是仅有的两个工业蓬勃发展的国家,以每人平均值而言,也是高度工业化的国家。其居民人均的铁消费量在1850年分别是170磅和90磅,相对而言,美国56磅,法国37磅,德意志27磅。比利时的经济规模虽小,但却非常重要,1873年时,它的铁产量仍达其强邻法国的一半。英国当然是卓越的工业大国,而且就像我们前面所见,它也在努力保持这一相对地位,尽管应用于生产的蒸汽动力开始严重落后。英国在1850年仍然占有全球蒸汽机动力总数(定置蒸汽机)的1/3以上,但是到1870年已不及1/4,即占总数410万匹马力中的90万匹。就纯数量而言,美国在1850年已比英国略多,到1870年更将英国远远抛在后面,其蒸汽动力已经是英国的两倍多。美国的工业扩张尽管超乎寻常,但与德意志相比还是稍微逊色。德意志的定置蒸汽动力在1850年还是极其一般的,总数或许只有4万匹马力,远不及英国的10%。但是到1870年,已达到90万匹马力,大约和英国相等,当然远远超出法国。法国的蒸汽动力在1850年时还算是比较大的(6.7万匹马力),但到1870年只勉强达到34.1万匹马力——不到小国比利时的两倍。
德国工业化是非常重要的历史事件。除了具有经济上的重要作用外,其政治意义也十分深远。1850年时,日耳曼联邦与法国的人口数大体一样,但工业生产能力却差得非常多。到1871年,统一的德意志帝国已经拥有比法国多得多的人口,但工业上的超前情况更甚。由于政治和军事力量也逐渐变成以工业生产能力、技术力量和专业知识为基础,工业发展所带来的政治后果遂比以往更重要。19世纪60年代的战争就说明了这一点(见第四章)。从那以后,没有强大的工业,任何国家都无法在“强权”俱乐部中保住其地位。
这个时代的特有产品是铁和煤,而其最具代表性的象征是铁路,铁路把两者结合起来。纺织工业是工业化第一阶段最典型的产物,相对来说进展不大。19世纪50年代的棉花消费大约比19世纪40年代高出60%,19世纪60年代变化不大(因为受到美国内战的干扰),19世纪70年代则增加大约50%。羊毛生产在19世纪70年代大约是19世纪40年代的两倍。但是煤和生铁产量约是原来的5倍,同时钢铁的大量生产已成为可能。实际上,钢铁工业上的技术改进在这一时期所扮演的角色,相当于前一个时代的纺织工业。在19世纪50年代的欧洲大陆,煤已取代木炭成为冶炼的主要燃料。各地都有新的冶炼法——贝塞麦转炉(Bessemer converter,1856年)、西门子—马丁平炉(Siemens-Martin open hearth furnace,1864年)——可炼出廉价的钢,廉价钢在日后几乎代替了熟铁。但是,其重要性要到未来才看得到。1870年,在德国生产的成铁只有15%炼成钢,比英国少10%。这个时期还不是钢的时代,也还没进入钢制武器的军备时代,钢铁军备将大量刺激钢的生产。这时仍属于铁的时代。
尽管未来的技术变革已明显可期,但新式“重工业”也许除了数量增加之外,尚不见特殊的技术变革。就全球而言,工业革命在19世纪70年代以前仍然凭借1760—1840年的技术革新,凭借当时所创造的推力向前迈进。可是,在19世纪中期的数十年里,确实发展出两种极具革命性的技术工业:化学和(与通信相关的)电学。
除少数例外,工业革命第一阶段的主要技术发明,并不需要多高深的科学知识。英国在这方面得天独厚,因为它拥有经验丰富而且富有常识之人,例如伟大的铁路建造者乔治·斯蒂芬森(George Stephenson)。但从19世纪中期以后,情况逐渐发生变化。电报的发明与理论科学密不可分,必须利用伦敦的C.惠斯通(C.Wheatstone,1802—1875)和格拉斯哥的威廉·汤普森(William Thompson,1824—1907)等人的研究成果。人造颜料工业则是大量化学合成的成就,尽管其第一批产品(淡紫色)在色彩上并未受到普遍欢迎,但已从实验室进入工厂阶段。炸药和照相也是如此。至少炼钢这项重要革新是出自高等教育者,即吉尔克里斯特—托马斯(Gilchrist-Thomas)“基本”处理法。就像儒勒·凡尔纳(Jules Verne,1828—1905)小说中所描写的那样,教授成为比以往更为突出的工业界人物:法国酿酒商不就是求助于伟大的生物化学家L.巴斯德(L.Pasteur,1822—1895)为他们解决难题吗?此外,研究实验室如今已成为工业发展不可或缺的部门。在欧洲,实验室仍然附属于大学或类似的机构——耶拿(Jena)的恩斯特·阿贝(Ernst Abbe)实验室已经发展成著名的蔡司(Zeiss)工厂,但在美国,以电报公司为先导,纯粹的商业实验室已经出现。不久,它就因阿尔瓦·爱迪生(Alva Edison,1847—1931)而闻名于世。
科学研究渗透进工业的重要后果,使此后教育机构在工业发展上越来越具关键性。英国和比利时这两个工业革命第一阶段的先驱者,并不是文化最发达的国家,而且它们的技术和高等教育制度也离杰出还有一段距离(如果不包括苏格兰的话)。然而从这个时期开始,对一个国家来说,无论是缺少大众教育还是缺少相应的高等教育机构,要想成为“现代”经济国家都几乎是不可能的;反之,贫穷和落后的国家,只要具有完善的教育制度,就很容易发展起来,例如瑞典。[12]
对于以科学为基础的技术,无论是经济方面还是军事方面,完善的初等教育具有显而易见的实用价值。举例来说,在1870—1871年间,普鲁士之所以能够打败法国,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普鲁士的士兵文化程度普遍比法国高。另一方面,在更高的层次上,经济发展需要的并非科学的原创与诡辩,而是如何支配和使用,换句话说,是“发展”而非研究。拿剑桥大学和巴黎综合工科学校的标准来衡量,美国的大学和科学研究机构并不突出,但它们在经济方面的表现却优于英国,它们实际上提供了培育工程技术人员的系统教育,这些机构在英国尚不存在(1898年之前,步入英国技工行业的唯一办法是通过学徒制度)。美国在这方面也强过法国,因为美国培育出大批具有相当程度的工程技术人员,而不是只培养少数优秀的知识分子和受过良好教育的人才。德意志在这方面是依靠良好的中等学校,而非大学。19世纪50年代,德意志在六年制中学(Realschule)教育方面走在时代前列,这是一种倾向技术教育的非古典学校。1867年,当莱茵地区“受过教育”的工业家被请求捐助波恩大学50周年校庆时,在14个工业城市中,除一个之外,几乎所有收到请求的城市全部拒绝,因为这些“杰出的地方工业家并未在大学受过高等教育,而且直至当时也没有让他们的子女接受这种教育”。[13]
但是,技术当然是以科学研究为基础,而且非常显著的是,少数科学先驱者的革新很快就会被广泛接受,只要那些研究能转化到技术应用上。于是,通常只产在欧洲以外地区的新式原料,遂取得了重要地位,不过这要到帝国年代后期才充分表现出来。(欧洲化学原料的生产也日渐兴盛。德国钾碱生产情况如下:1861—1865年,5.8万吨;1871—1875年,45.5万吨;1881—1885年,超过100万吨。)石油已经引起了具有发明精神的美国人的注意,把它用作点灯燃料,但是由于出现化学加工,石油很快又有了新用途。1859年仅仅生产2000桶石油;但是到了1874年,1100万桶的石油产量(大多数是产自宾夕法尼亚州和纽约)使得洛克菲勒(J.D.Rockefeller,1839—1937)建立了对新工业的控制,因为他通过自己的“标准石油公司”(Standard Oil Company)垄断了石油运输。
然而,这些革新对当时的重要性似乎没有回顾起来这么大。无论从哪方面讲,19世纪60年代的专家们仍然认为,对未来经济具有远大意义的金属仍是那些古人熟知的:铁、铜、锡、铅、汞、金、银。他们认为锰、镍、钴、铝这些后来的金属“注定不会发挥其前辈曾产生过的重要作用”。[14] 英国的橡胶进口从1850年的7600英担(cwt,重量单位,相当于112磅),上升到1876年的15.9万英担,这确实是值得重视的增长,但甚至以20年后的标准来衡量,这个数量也是微不足道的。橡胶绝大多数仍是来自南美的野生采集,其主要用途是制作防水布和弹性胶带。1876年,欧洲总共有200部电话在使用,美国则有380部。在维也纳万国博览会期间,电动传送带的展出成为轰动世人的奇迹。回顾上述事实,我们可以看到一场突破近在咫尺:世界将要进入电灯与电力、钢与高速合金钢、电话与电报、涡轮机与内燃机的时代。然而,19世纪70年代中期尚未进入这个时代。
重大的工业革新,不是发生在上面已经提到的以科学为基础的领域,而是发生在大规模的机器生产上。这些机器在从前实际上是用手工方法生产,就像火车头和轮船仍然是手工生产的那样。大规模机器生产的改进多半发生在美国,例如柯尔特(Colt)自动手枪,温彻斯特(Winchester)步枪,大量生产的钟表、缝纫机和现代生产装配线[由19世纪60年代辛辛那提(Cincinnati)和芝加哥的屠宰场发展而来]。生产装配线就是生产主件从一个操作点传送到下一个操作点的机械传送装置。用机器生产机械用品的意义在于:当时需要极大量的标准化产品,其需求者是个人,而不是行业公司和机关单位。1875年,整个世界拥有大约6.2万部蒸汽火车头,但与铜钟和步枪的数量相比,这又算得了什么呢?不过一年的时间(1855年),美国便大量生产了40万座铜钟;在1861—1865年间,美国内战中的南北双方共使用了300万支步枪。因此,最可以大量生产的产品,是那些由广大的小生产者使用的产品,例如农民、缝制女工(缝纫机)、办公机关所需物品(打字机)以及手表类的消费品,尤其是战争中使用的小型武器和弹药。这些产品之间仍各具差异而且不够标准化。这使得一些敏锐的欧洲人感到苦恼,他们在19世纪60年代已经注意到,在大量生产的技术上,美国占有优势。但那些“老练者”却不在意,他们认为,假如美国像欧洲一样拥有现成的熟练工匠可供支配,他们就不会费心去发明那些生产不重要用品的机器。在20世纪初,法国官员就曾宣称:尽管法国在工业上可能跟不上其他国家,但是在发明创造和手工技艺工业方面,还是可以稳操胜券的,例如汽车制造业。
所以,当19世纪70年代初期,实业家环顾世界之际,自然会对前景流露出充满自信的骄傲之情。但这是有道理的吗?在某些国家中,世界经济的巨大扩张已经牢牢地建立在工业化的基础之上,也建立在大量且名副其实的全球性物资、资本和人员的流动之上,而且这场巨大的扩张仍在继续,甚至在加速。但它在19世纪40年代所注入的那股特殊能量,其作用却不再持续。向资本主义创业者敞开的新世界会继续扩大。但它不再是绝对的“新”。(事实上,一旦他们的产品大量地涌入旧世界,例如美洲大草原与俄国大草原的麦子在19世纪70年代和80年代所发生的情形那样,将同时瓦解新旧世界的农业。)世界铁路的建设工作持续了一整代人。但是,由于大多数铁路线的建设已经完成,铁路建设将不得不缩小规模,到那时会出现什么情况?工业革命第一阶段所带来的技术潜能,例如英国在棉花、煤、铁、蒸汽机方面的潜能,看起来似乎是足够巨大的。1848年以前,这些潜力在英国以外的地区毕竟还完全没有开发利用,即使在英国国内也只是不完全的开发。对开始开发这一潜能的那代人,他们的奋力而为是可以谅解的,因为他们认为这种潜能是取之不尽的。但事实并非如此,而且在19世纪70年代,这种技术的局限性已经看得到了。一旦这种潜能耗尽,将会出现什么情况呢?
当世界步入19世纪70年代之时,这种多虑似乎显得荒唐可笑。但事实上,这种扩张的进程是出奇的变幻莫测,就像今日人人可见的那样。陡然的衰退,有时甚至是剧烈的衰退,会渐渐发展成取代世界繁荣的全球性衰退,一直到价格下降到足以驱散物资充斥的市场,清除倒闭企业的场地,一直到企业家们开始投资和拓展,开始新一轮经济周期为止。正是在1860年,即第一次真正的世界大衰退之后,以杰出的法国博士朱格拉(Clement Juglar,1819—1905)为代表的学院经济学家,认识到“经济周期”并计算出其周期性。直到当时为止,这类问题原本只有社会主义者和其他非正统人士才会去研究。可是,尽管这场扩张的间断十分引人注目,但却是暂时性的。对企业家而言,从没有比19世纪70年代初期更令人兴奋的经济发展期。此即德国著名的“企业振兴”年代。在这个年代里,即使是最荒谬和明显骗人的企业,都会因其许诺的赚钱希望而招来无数的逐利生手。这个年代,就像维也纳新闻记者所描写的那样:“人们筹设公司,好把北极光运送到圣斯蒂芬广场,或在南海岛屿的原住民中出售我们的鞋油。”[15]
接着,出现了大崩溃。甚至对那些最爱夸口说经济繁荣正处于蒸蒸日上、兴旺发达时代的人来说,这次大崩溃也是极其明显的。美国有2.1万英里铁路因破产而瘫痪,德国的股票价格从繁荣顶峰的1877年下降了大约60%。而且最能说明问题的是,在世界主要产铁国中,几乎有半数的高炉熄火停产。前往新大陆的移民洪流变成了小溪。在1865—1873年间,每年有20万人抵达纽约港口,然而1877年却仅有6.3万人。但是,与早期的大繁荣衰退不同,这次衰退似乎没有终止。1889年,某位德国人写了一篇题为“针对政府与商界人士的经济研究导言”的研究文章,其中指出:“自从1873年股票市场倒闭以来……除了短暂例外,‘危机’一词总是萦绕在每个人的脑海里。”[16] 而且这种情形还是出现在德国,德国在这个时期的经济增长一直相当可观。历史学家曾怀疑所谓的1873—1896年的“大萧条”是否存在。当然,这次衰退不像1929—1934年那样明显,1929—1934年的经济衰退,曾几乎窒息了资本主义的世界经济。然而,对当代人而言,大繁荣已被大衰退所取代的感觉是非常明确的。
伴随着19世纪70年代的大萧条,一个新的历史时代正在到来,无论在政治上,还是在经济上。这非本书所能论及,但我们可以在此顺便提一下:它颠覆或破坏了19世纪中期自由主义的基础,这个基础曾经是看似坚不可摧的。从19世纪40年代后期延续到19世纪70年代中期的这段时间,曾被当时的传统人士认为是经济增长、政治发展、技术进步和文化成就的典范时期,只要稍加适当改进,就可以理所当然地持续到无限的未来。但事实并不像这些人所认为的那样,它只是一段特别的插曲。然而,其成就是极其辉煌惊人的。在这一时期,工业资本主义演变成名副其实的世界经济,所以地球也从一个地理概念转变成持续运作的动态实体。从现在起,历史已经演变成世界历史。
[1] Cited in Ideas and Beliefs of the Victorians (London 1949), p.51.
[2] I owe this reference to Prof. Sanford Elwitt.
[3] ‘Philoponos’, The Great Exhibition of 1851; or the Wealth of the World in its Workshops (London 1850), p.120.
[4] T. Ellison, The Cotton Trade of Great Britain (London 1886), pp.63 and 66.
[5] Horst Thieme, ‘Statistische Materialien zur Konzessionierung der Aktiengesellschaften in Preussen bis 1867’,Jahrbuch für Wirtschaftsgeschichte(1960), II, p.285.
[6] J. Bouvier, F. Furet and M. Gilet, Le Mouvement du profit en Franceau 19e siècl(Ha gue 1955), p. 444.
[7] Engels to Marx (5 November 1857) (Werke, XXIX, p.211).
[8] Marx to Danielson (10 April 1879) (Werke, XXXIV, pp.370-75).
[9] Calculated from Ellison, op. cit., Table II, using the multiplier on p.111.
[10] F. S. Turner, British Opium Policy and its Results to India and China (London 1876), p.305.
[11] B. R. Mitchell and P. Deane, Abstract of Historical Statistics (Cambridge 1962), pp.146-7.
[12] C. M. Cipolla, Literacy and Development in the West (Harmondsworth 1969), Table 1, Appendix II, III.
[13] F. Zunkel, ‘Industriebürgertum in Westdeutschland’in H. U. Wehler (e d.), Moderne Deutsche Sozialgeschichte(Cologne-Berlin 1966), p.323.
[14] L. Simonin, Mines and Miners or Underground Life (London 1868), p.290.
[15] Daniel Spitzer, Gesammelte Schriften (Munich and Leipzig 1912), II, p.60.
[16] J. Kuczynski, Geschichte der Lage der Arbeiter unter dem Kapitalismus (East Berlin 1961), XII, p. 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