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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起来,这个解放运动似乎是很自然的,甚至连它在19世纪80年代的加速发展,乍看之下也不足为奇。如同政治上的民主化一样,赋予妇女较大程度的平等权利和机会,早已暗含在自由主义的资产阶级意识形态中,不论它对家长的私生活会造成多大的不方便和不相宜。19世纪70年代以后资产阶级内部的各种转型,无疑为妇女(尤其是女儿)提供了更多机会。因为,如前所述,它造就了一个相当庞大的经济独立的妇女有闲阶级(不论婚姻状态为何),她们遂要求从事种种非家务性的活动。再者,当越来越多的资产阶级男子不再需要从事生产时,他们之中有许多人便开始从事以前吃苦耐劳的商人喜欢留给其女眷参加的文化活动。如此一来,性别的差异无可避免地缩小了。

再者,某种程度的妇女解放,对于中产阶级的父亲而言或许是必要的。因为,绝非所有中产阶级家庭,以及几乎没有什么下层中产阶级家庭,富足到可以给其不结婚又不工作的女儿一个舒适的生活。这可以解释,为什么那么多拒绝妇女进入俱乐部和职业协会的中产阶级男子,热衷于教育其女儿,以便将来她们可以独立一点儿。无论如何,我们根本没有理由怀疑自由主义的父亲对这些事情是真正信服的。

劳工和社会主义这类解放无特权者的重大运动,其兴起无疑也鼓励了妇女去追求自身的自由。她们构成1883年成立的(小资产阶级和中产阶级的)费边社(Fabian Society)的1/4会员,不是一件偶然的事。而且,如前所述,服务业和其他第三产业的兴起,为妇女提供了范围较广的工作,而消费经济的兴起,又使她们成为资本主义市场的中心目标。

虽然“新女性”的出现,其原因可能不像乍看上去那么简单,但我们却不需要花太多时间去寻找这些原因。举例来说:在这段时期进入第一个光荣时代的广告业,以其一贯无情的现实主义,认识到妇女因控制购物篮而日渐占有经济上的中心地位。不过,我们却没有确切的证据说明这个事实严重地改变了妇女的地位。在一个即使是在穷人中也能发现大众消费的经济中,广告业必须针对妇女,因为他们的赚钱对象,是决定家庭采购单的那个人。至少,她必须受到资本主义社会这个体制的较大尊重。销售系统的转型,如复合商店和百货商店逐渐侵蚀街角的小店和市场,而邮购也日益淘汰沿街叫卖的小贩,经由顺从、奉承、展示和广告,资本主义将这种尊重制度化了。

然而,虽然比较贫穷或绝对贫穷的人,其绝大部分的花销都是购买必需品或为习惯所固定,但资产阶级的贵妇,却久已被当作有价值的顾客看待。此时,被视为家用必需品的范围已经扩大,但是妇女个人的奢侈品,比如化妆用品和日新月异的时装,主要还是限于中产阶级。妇女的市场力量尚未对改变其身份发挥多少作用,尤其是对早已具有这种力量的中产阶级而言。我们甚至可以说:广告业者和新闻记者认为最有效的技巧,甚至可能使妇女行为的传统框架更为稳固。不过在另一方面,妇女市场的确为妇女专业人员开创了相当数目的新工作职位,而许多这样的专业人员,对于女权主义也相当积极。

不论这个过程有多么错综复杂,起码就中产阶级而言,在1914年以前的几十年间,妇女的地位和希望无疑有了惊人的改变。这个情形最明显的征兆,是女子中学教育不寻常的扩展。在法国,我们所讨论的这个时期,男子公立中学的数目大致稳定在330—340所之间。但是女子公立中学,却由1880年的一所也没有,增加到1913年的138所。而在这些公立中学就读的女孩,其数目(大约3.3万)业已达到中学男生的1/3。英国在1902年以前尚未建立国立中学系统,1904—1905年到1913—1914年间,男子中学的数目由292所上升到397所,但是女子中学的数目却由99所上升到与男子中学类似的数目(349所)。[男女合校(几乎总是地位较低)增长得较缓慢,由184所增到281所。]在约克郡,到了1907—1908年,在中学就读的女生数目大致与在中学就读的男生相等。但是,更有趣的是:到了1913—1914年,16岁以上仍继续就读英国国立中学的女孩,其数目比同类的男孩多得多。[11]

并非所有的国家对(中层和下层中产阶级)女孩的正式教育,都有类似的热忱。它在瑞典的进展比在其他斯堪的纳维亚国家的进展慢得多,在荷兰几乎没有任何进展,在比利时和瑞士进展很小。意大利只有7 500个学生,几乎谈不上有这样的教育。相反,到了1910年,德国大约有250万的女孩接受中等教育(比奥地利多得多)。而颇令人惊奇的是,1900年的俄国也已达到这个数目。它在苏格兰的增长比在英格兰和威尔士的增长慢得多。女子大学教育就没有这么不均匀,唯一的例外是沙皇统治下的俄国以及理所当然的美国。俄国的女大学生人数从1905年的2 000人,增加到1911年的9 300人,而美国1910年的大学女生总数是5.6万人,虽不到1890年的两倍,但已是其他国家大学系统所望尘莫及的数字。1914年时,德国、法国和意大利大学女生的人数在4 500—5 000人之间,奥地利是2 700人。值得注意的是:在俄国、美国和瑞士,1860年起女子便可上大学,但是在奥地利要到1897年,在德国要到1900—1908年(柏林)。除了医学以外,及至1908年,只有103名妇女由德国大学毕业。而在同一年,第一位妇女受聘为德国大学教授[在曼海姆(Mannheim)的商业学院]。到当时为止,各国在女子教育进步上的差异,尚未引起史学家的特别注意。[12]

这些女孩(除了一小撮渗透进男性大学的以外)都无法接受和同龄男孩同样的教育。但是,即使是中产阶级妇女接受正式中学教育的情形已为人所熟悉,而且在若干国家的某些圈子里已经是正常现象的这个事实,也堪称史无前例。

年轻妇女地位改变的第二项,也是比较难以计量的征兆,是她们在社会上取得较大的行动自由,不论是在自己个人的权利上,或是在她们与男人的关系上。对于“可敬”家庭的女孩子而言,这一点尤其重要,因为传统上她们所受到的约束最大。在公共跳舞场合经常可见的非正式社交舞会(也就是不在家中或为特殊事件举办的舞会),反映了习俗约束的放松。到了1914年,西方大城市和游憩胜地比较开放的年轻人,已经相当熟悉富有煽动情欲作用的韵律舞蹈。这些舞蹈暧昧而又富有异国情调(例如起源于阿根廷的探戈舞、起源于美洲黑人的切分法舞步),不时可见于夜总会和(更惊人的)旅馆的下午茶时间或餐宴上。

这种行动自由不仅表现在社交上,也表现在实际的“行动”上。虽然妇女的时装一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才戏剧性地解放,可是在那种于公共场合捆绑女体的织物和鲸须制甲胄消失以前,已经出现了宽松和飘拂的衣裙。19世纪80年代唯美主义的风气、新艺术,以及1914年前夕的时装风尚,都有助于这种衣裙的流行。与此同时,中产阶级妇女由资产阶级昏暗的或灯光照明的室内逃避到露天来一事,也具有重大意义。因为它也意指得以——至少在某些场合——从衣着和束腹所造成的行动局限中解脱,而束腹也在1910年后为更具伸缩性的胸罩所取代。易卜生在描述其女主角的解放时,以“一股新鲜空气进入她位于挪威的家”作为象征,并非偶然。运动使青年男女可以在家庭和亲属的范围以外相逢和结伴。妇女(虽然为数不多)成为新成立的旅游俱乐部和登山俱乐部的会员,而伟大的自由器械——自行车——解放女人的比例比解放男人来得高,因为女人更需要自由行动。它带给女人的自由,超过贵族女骑士所享有的自由。因为这些女骑士出于女性的羞怯,冒着相当大的受伤危险,仍然采用侧骑。通过日渐增加而且不大规矩的夏日游乐场度假(冬季运动除了两性混合滑冰外,尚在萌芽时期),中产阶级的妇女还可再得到多少自由?(她们的丈夫通常留在城里的办公室中,只偶尔和她们一起前往这些游乐场。)(对于心理分析有兴趣的读者,可能已经在弗洛伊德的病历中,注意到假日对于病人好转所发生的作用。)总之,虽然有许多人反对,但男女在一起游泳时无可避免会暴露的身体尺度,是维多利亚时代的廉耻观所无法容忍的。

我们很难说这种行动自由的增加,如何造成中产阶级妇女更大的性解放。未婚的性关系,确实还只限于这个阶级中故意解放的女孩;几乎可以肯定她们也想要其他解放的表现,不论是政治性的或其他的。

一位俄国妇女回忆道:在1905年以后,“对一个‘进步的’女孩来说,很难不费唇舌就拒绝进步的要求。外地的男孩子要求不多,接吻便够了,但是由首都来的大学生……却很不容易拒绝。‘小姐,你是老古板吗?’谁愿意当老古板?”[13] 这种解放的年轻妇女到底有多少,我们不得而知,但几乎可以确定的是,她们在沙皇统治下的俄国人数最多,在地中海国家几乎没有(这个情形可以解释俄国流亡妇女在像意大利这样的国家的进步和劳工运动中所发挥的作用),而在西北欧(包括英国)和奥匈帝国的城市中或许相当多。私通几乎可以确定是中产阶级妇女最普遍的婚外性活动形式,它或许随着或许未随着她们的自信而增加。由闭塞生活中解放的乌托邦梦想式的私通[例如19世纪《包法利夫人》(Madame Bovary )式的小说中所描写的],同法国中产阶级夫妇所享有的婚外情自由(例如见于19世纪法国的通俗戏剧),是非常不同的。(附带一句,这些19世纪的小说和戏剧都是出自男人的手笔。)然而,19世纪的私通和19世纪的性一样,都无法予以量化。我们只能确定:这种行为在贵族和时髦的圈子里,以及在容易保持体面的大城市中(得到像旅馆这样考虑周到和非人格化的制度之助)最为普遍。(这些观察完全只限于中等和上等阶级。它们不适用于农民和都市劳动阶级妇女的婚前和婚后性行为,当然,这些妇女所占的人数最多。)

然而,如果研究数量的历史学家有点儿为难,那么研究性质的历史学家却无法不惊讶于这个时期男性有关妇女的刺耳言论,在他们的言谈之间,妇女已逐渐被认定是淫荡的。许多这样的说法,都旨在以文学和科学的方式,重申男性在体力和智力上的优越,以及妇女在两性关系中的被动地位和辅助功能。这些内容是不是足以显示他们对妇女优越性的恐惧,似乎不是十分重要。哲学家尼采经常被人引用的对男人的训谕——去找女人时不要忘记带鞭子[《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Thus Spake Zarathustra ,1883年)][14] ——事实上并不比克劳斯对妇女的赞美更具性别歧视。像克劳斯一样坚持不把那些能保障男人善用其天分的东西赋予妇女的观念,[15] 或者像心理学家麦比乌斯(Möbius)所坚持的“与自然疏远的文化男人,需要自然的妇女与之搭配”的说法,可能带有(例如对麦比乌斯来说)所有为妇女而设立的较高教育机构均应予以毁弃的意味,也可能(如对克劳斯来说)不具这个意思。不过,它们的基本态度是相似的。然而,当时有一种确切而新颖的坚定信念:妇女对于性欲具有强烈兴趣。对克劳斯而言,“妇女的淫荡是男人智力充电的地方”;19世纪末的维也纳,这个现代心理学了不起的实验室,提供了对妇女性欲最复杂世故也最无拘束的认可。克里姆特(Klimt)画笔下的维也纳妇女,遑论一般妇女,是带有强烈情欲的形象,而不只是男人性幻想的形象。而这些形象显然反映了奥匈帝国中等和上等阶级的某些“性”实况。

改变的第三个征兆,是公众对于妇女的注意力显著增加,妇女被视为具有特殊利益的团体和拥有特殊希望的个人。无疑,商业的嗅觉最先捕捉到特殊妇女市场的气味,例如,新创办的《大众日报》有为中产阶级的下层妇女开设的专属版面,另外还有一些为新近具有读写能力的妇女所出版的杂志。但是,甚至市场也体会到把女人视为有成就者而不仅是纯消费者,在宣传上会极具价值。1908年盛大的英法国际博览会,便捕捉到这种时代风格。展出者的促销攻势,不仅和第一个专为奥林匹克设计的运动场相配合,也和一个位于博览会中心地位的“妇女工作大厦”(Palace of Women’s Work)相配合。后者展出死于20世纪最初10年以前的皇室、贵族和平民出身的杰出妇女遗物,如维多利亚女王年轻时的素描、《简·爱》(Jane Eyre )一书的手稿、南丁格尔(Nightingale)的克里米亚马车等,也陈列了妇女的针线活儿、工艺、书籍插画、摄影等等。[然而,当时的一般情形是:妇女艺术家大多喜欢在“艺术大厦”(Fine Arts Palace)展出其作品。但妇女工业会议(Women’s Industrial Council)却向《泰晤士报》投诉,说1 000多名受雇于博览会的妇女,其工作环境令人难以忍受。[16] ]我们也不应忽视在竞争场合(运动再次成为一个明显的例子)脱颖而出变得卓然有成的妇女。温布尔登(Wimbledon)在男子网球单打开始举办的6年之后举办女子网球单打,又隔了6年之后,法国和美国的网球锦标赛也开始举办女子网球单打,在当时,这是我们今日无法想象的革命性创举。因为,甚至不过20年前,可尊敬的甚至已婚的妇女,若没有家庭男人的陪同而在这种公共场合抛头露面,还是不可思议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