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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而,对于当时的资产阶级或中产阶级成员乃至以此自称自许的成员来说,尤其是对于那些单凭其金钱还不足以为自身及子孙购买“尊敬和特权身份证”的人来说,确立“可公认的标准”是件迫切的事。在我们所探讨的这个时期,有三种确立这项身份的主要办法变得越来越重要——至少在那些“谁是谁”的不确定性已经上升的国家中正是如此。[收录国家知名人士的参考书——不是像《哥达年鉴》(Almanach de Gotha )那类皇家和贵族人物指南——在这个时期开始出版。英国的《名人录》(Who’s Who ,1897年)或许是最早的一本。]这三种办法都必须具备两个条件:它们必须能清楚地区别中产阶级分子和工人阶级、农民与其他从事体力劳动的人;它们也必须提供一个排他的阶级组织,但不能把爬上这个社会阶层的入口封死。中产阶级的生活方式和文化是一个标准;休闲活动,尤其是新发明的体育运动,是另一个标准,但是,正式的教育越来越成为(而且至今仍是)其主要指标。

虽然在一个日益以科学技术为基础的时代,经由学习得来的才智和专门知识可以获得金钱上的报偿,虽然它为接受英才教育的人才开拓了较宽广的事业(尤其是正在扩张中的教育事业本身),但是教育的主要功能却不是功利主义的。它的重要性在于,它说明了青少年可以推迟赚钱维生的时间。教育内容反倒是次要的,事实上,英国“公立学校”男生花费许多时间学习的希腊文和拉丁文,以及1890年占法国中学课程77%的哲学、文学、历史和地理对就业的价值都不太大。甚至在讲求实际的普鲁士,1885年时,古典的文科高级中学(Gymnasien)学生仍然比现代的注重技术的理科高级科学语文中学(Realgymnasien)与高级职业学校(Ober-Realschulen)多了三倍。再者,能为孩子提供这样的教育开支,其本身便是社会地位的指标之一。一位普鲁士官员以标准的日耳曼人作风,计算出在31年中他花了他收入的31%给他的三个儿子接受教育。[16]

在此之前,正式的教育(最好有某种证书)对于一位资产阶级分子的上升是无关紧要的,除非他是从事公务或非公务方面的学术工作。大学的主要功能是训练学术方面的人才,再加上为年轻的绅士提供饮酒、嫖妓或运动的适宜环境。对于这些年轻的绅士来说,实际的考试根本不重要。19世纪的商人很少是从大学毕业的。法国的综合工科学校在这个时期并不特别吸引资产阶级精英。一位德国银行家在1884年劝告一位刚起步的工业家要摒除理论和大学教育,他认为理论和大学教育只是休息时的享受,就像午餐后的一支雪茄烟。他的建议是尽快进入实际操作领域,找一个财务上的赞助人,观察美国并吸取经验,把高等教育留给那些“受过科学训练的技师”——企业家将来会用得着这些技师。从企业的观点来说,这是非常容易理解的常识,不过它却令技术人员感到不满。德国工程师愤恨地要求“与工程师的生活重要性相当的社会地位”。[17]

学校教育主要是提供进入社会上公认的中等和上等地带的入场券,以及使进入者在社交上习惯那些使他们有别于较低阶级的生活方式。在某些国家中,即使是最小的离校年龄(大约是16岁),也可保障男孩子在被征召入伍时可以被归类为具有军官资格的人。随着时代的演进,中产阶级年轻人通常会接受中学教育到18—19岁,在正常的情形下继而接受大学教育或高等职业训练。整体而言,在学的人数仍然不多,不过在中学教育的阶段增加了一些,在高等教育阶段则有比较戏剧性的增加。1875—1912年间,德国学生的数目增加了三倍以上;1875—1910年间,法国学生的数目增加了四倍以上。然而,1910年时,介于12岁到19岁的法国青少年,上中学的比例仍然不到3%,总计7.7万人,而撑到毕业考试的只占这个年龄层的2%——其中半数考试及格。[18] 拥有6 500万人口的德国,在进入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共有12万左右的预备军官,大概是该国年龄介于20岁到45岁男子总数的1%。[19]

这些数字虽然不怎么大,但却比古老统治阶级的一般人数大得多—19世纪70年代时,这个统治阶级的7 000多人,拥有英国全部私有土地的80%,并构成英国贵族的700多个家庭。19世纪早期,资产阶级还可以借由非正式的私人网络将自己组织起来,可是现在这些数字已大到无法形成这样的网络,部分是因为当时的经济高度地方化,部分则由于对资本主义具有特殊喜好的宗教和种族上的少数群体[法国的新教徒、教友派教徒、一位论派(Unitarians)、希腊人、犹太人、亚美尼亚人],已发展出互信、亲属和商业交易的网络,这样的网络遍布许多国家、大陆和海洋。[关于这种喜好的原因曾有许多讨论,在本书所述时期,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德国学者(例如马克斯·韦伯和维尔纳·桑巴特)对这个问题的讨论。不论各家的解释为何——所有这些群体唯一的共同之处是对于其少数身份的自觉——当时的事实依然是:这种小群体,如英国的教友派信徒,已几乎完全将他们自己转化为银行家、商人和制造业者的团体。]在全国性和国际性经济到达最高峰的时候,这种非正式的网络仍然可以发挥作用,因为牵涉在内的人数很少,而有些企业,尤其是银行和金融业,更逐渐集中于一小撮金融中心(通常也就是主要民族国家的首都)。1900年左右,实际控制世界金融业的英国银行界,只包括住在伦敦一个小地区的几十个家族。他们彼此相识,常去同样的俱乐部,在同样的社交圈走动,并且互相通婚。[20] 莱茵——威斯特伐里亚钢铁辛迪加(Rhine-Westphalian Steel Syndicate)共包括28家公司,它们也构成德国钢铁业的绝大部分。世界上最大的一个托拉斯——美国钢铁公司——是在一小撮人的非正式谈话中形成,并在饭后的闲谈和高尔夫球场上定形。

因此,这个非常庞大的资产阶级,不论是旧有的还是新兴的,很容易便可成为精英组织,因为它可运用与贵族类似的办法或贵族的实际技巧(如在英国)。事实上,他们的目的是尽量设法加入贵族阶级,至少通过其子女,或借助于模仿贵族式的生活。可是,如果就此认为他们在面对古老的贵族价值观时会放弃资产阶级的价值观,那就错了。一则,通过精英学校(或任何学校)以适应社会一事,对传统贵族并不比对资产阶级更重要。因为精英学校(如英国的“公立学校”)已将贵族的价值观吸收到针对资产阶级社会及其公共服务而设计的道德系统。再者,贵族的价值观如今已越来越以挥金如土的奢华生活方式作为品评标准,而这种方式最需要的就是钱,不论钱从哪里来。金钱因而成为贵族的判断标准。真正传统的土地贵族,如果他不能维持这样的生活方式并且参加与这样的生活方式有关的种种活动,便会被放逐到一个衰落的狭隘世界之中,忠诚、骄傲,在社交上只是勉强够格,就像西奥多·丰塔纳(Theodore Fontane)《斯特施林》[Der Stechlin ,古代勃兰登堡(Brandenburg)容克(junker,乡绅)价值观的有力挽歌,1895年出版]一书中的人物一样。伟大的资产阶级运用了贵族以及任何精英群体的手法,去达到自己的目的。

中学、大学适应社会需要的真正测验,是为社会中力争上游的人而设,不是为已经到达社会顶端的人而设。它将一个索尔兹伯里(Salisbury)地区非国教派园丁的儿子,转化为剑桥大学的导师,而导师的儿子又经由伊顿公学(Eton College)和国王学院,造就成经济学家凯恩斯。凯恩斯显然是一位充满自信的文雅精英,以至我们对他母亲的童年竟是在外郡的浸信会茅舍中度过一事甚感惊讶。而且,终其一生,凯恩斯都是他那个阶级的骄傲的一员——他日后称这个阶级为“受过教育的资产阶级”。[21]

不足为奇,这种使学生或许可以取得资产阶级身份,乃至一定可以取得资产阶级身份的教育,自然会日渐发展,以适应其不断增加的人数。这些人中,有些是已经得到财富但尚未得到身份的人(例如凯恩斯的祖父),有些是其传统身份有赖于教育的人(例如贫穷的新教牧师和报酬比较丰厚的专业人员的子弟),更多的是较不为人尊敬、但对其子女抱有很大希望的父母。作为入门必要初级阶段的中学教育成长迅速,其学生的人数从增加一倍(例如比利时、法国、挪威和荷兰)到增加五倍(例如意大利)不等。19世纪70年代晚期到1913年间,保证学生能取得中产阶级身份的大学,其学生人数在大多数欧洲国家大致增加了三倍(在这之前的几十年,变动不大)。事实上,到了19世纪80年代,德国观察家已经在担心大学录取人数已超过经济体系对中产阶级的容纳度。

对“上层中产阶级”——比方说,1895—1907年间跻身德国波库地区最高纳税阶层的五个大实业家[22] ——而言,其问题在于:这种一般性的教育发展,并未提供充分的身份标记。可是,与此同时,大资产阶级不能正式自绝于较其地位低下的人,因为它的本质正是在于它的结构必须接纳新分子,也因为它需要动员或者至少需要安抚中产阶级和下层中产阶级,以对抗活动力日强的工人阶级。[23] 因而,非社会主义的观察家坚持说:“中产阶级”不仅在成长,而且规模异常庞大。德国经济学巨擘古斯塔夫·冯·施穆勒(Gustav von Schmoller)认为,他们占了总人口的1/4,但是他不仅将“收入不错但不顶多的新官员、经理和技师”包括进去,也将工头和技术工人涵盖进去。桑巴特的估计也差不多,他认为中产阶级有1 250万人,而工人阶级则有3 500万人。[24] 这些估算数字基本上是可能反对社会主义的选民人数。在维多利亚晚期和爱德华七世时代的英国,一般认为构成“投资大众”的人,从宽估计也不会超出30万之多。[25] 总之,真正根基稳固的中产阶级分子,极不愿意欢迎较低阶级加入到他们中间,即使这些人衣冠楚楚也无济于事。更典型的情况是,一位英国观察家草草地将下层中产阶级和工人一律归为“公立小学的世界”。[26]

因而,在大门敞开的各体系中,非正式但明确具有排他性的圈子必须确立起来。这件事在像英国这样的国家最容易办到。1870年以前,英国还没有公立小学教育(在此之后的20年,上小学还不是义务性的),1902年以前,英国尚未设置公立中学教育,除了牛津和剑桥这两所古老大学外,也没有重要的大学教育。(苏格兰的制度比较广泛,不过苏格兰毕业生如果希望升迁发达,最好是能在牛津或剑桥大学再拿一个学位或再考一下试。凯恩斯的父亲在取得伦敦的学位以后便是如此。)1840年起,英国为中产阶级兴办了无数非常名不副实的所谓“公立学校”,其模范为1870年众所公认的9所古老学校,它们已成为贵族和绅士的养育所(尤其是伊顿公学)。到了20世纪最初10年间,公立学校的名单已增加至64—160余所(视排他性或势利的程度而异),这些或昂贵或较不昂贵的学校,声称其目的在于将学生训练成统治阶级。[27] 许多类似的私立中学(主要位于美国东北部),也旨在培育体面或者至少是富有人家的子弟,以便他们接受私立精英大学的最后锤炼。

在这些大学中,正如在许多德国大学生团体中,私人协会如学生俱乐部或更有声望的美国大学学生兄弟会(Greek-letter Fraternity,指北美各大专院校的自治互助会组织,通常都采用能表达其目标或理想的希腊字的前几个字母为名称)又吸收了甚至更具排他性的群体作为补充——在古老的英国大学中,其地位为寄宿“学院”所取代。因而,19世纪晚期的资产阶级是一种教育开放和社会封闭的奇异组合。之所以说“开放”,是因为有钱便可入学,或者甚至有好的成绩便可入学(通过奖学金或其他为穷学生所想的办法)。之所以说“封闭”,是因为大家都了解,有的圈子平等,有的圈子不平等。这种排他性是在社交上的。德国大学联谊会中的学生愿意为了决斗而醉酒受伤,因为决斗可以证明他们有别于较低阶级,是绅士而非平民。英国私立学校地位的微妙等级,是以那些学校彼此在运动场上的竞技输赢来决定。美国精英大学的团体,至少在东部,事实上是由运动竞技的社交排外性来决定,它们只在“常春藤联盟”(Ivy League)内部举办各种竞赛。

对于那些刚爬升到大资产阶级地位的人而言,这些社会化的手法,为他们的子弟确立了无可置疑的身份。女儿们的学术教育没有硬性规定,而在自由和进步的圈子外也没有保障。但是,这种手法也有一些明显的实际好处。19世纪70年代以后迅速发展的“校友”制度,说明了教育机构的产物已构成了一个堪称全国性乃至国际性的网络,也将年轻和年长的校友结合在一起。简而言之,它使一群异质的新成员,有了社交的凝聚力。在这一点上,运动也提供了许多正式的黏合剂。借由这些方法,一所学校、学院、一个联谊会或兄弟会——经常有校友重访并往往出资协助——构成了一种可能的互助群体(往往也是在商业上的),并进一步结成“大家庭”网络,这个“家庭”的成员可以说均具有相同的经济和社会地位。这个网络,在本地或区域性的亲戚关系和商业范围之外,提供了可能的联络渠道。正如美国大学学生兄弟会的指南在谈到校友会迅速发展一事时,便曾指出[1889年,“生命、学识、友谊兄弟会”(Beta Theta Phi)在16个城市中设有分会,1912年更扩及110个城市],这些校友会形成了“有教养人士的圈子,若非借它之力,这些人根本不会相识”。[28]

在一个全国性和国际性企业的世界,这种网络的实际潜力可以由下列事实说明。“Delta Kappa Epsilon”这个美国兄弟会,1889年时拥有6位参议员、40位众议员、1位洛奇(Cabat Lodge,美国政坛同名祖孙档中的祖父)和那位西奥多·罗斯福。到了1912年时,它更拥有18位纽约银行家(包括摩根在内)、9位波士顿富豪、标准石油公司的3位董事,以及中西部具有类似分量的人物。一位未来的企业家[例如皮奥瑞亚(Peoria)]在一所常春藤大学通过“Delta Kappa Epsilon”兄弟会的严酷入会仪式,对他确实不会有什么坏处。

当资本家的集中情形日益具体,而纯粹地方性乃至区域性的实业又因缺乏与较大网络的联结而告萎缩时——如英国“乡村银行”的迅速消亡——上述这些组织除了社会上的重要性外,更有了经济上的重要性。可是,虽然这种正式和非正式的教育制度,对于已有确立地位的经济和社会精英分子是方便的,它对于那些想加入或者想借其子弟的同化而得以加入的人而言,却是必要的。学校是中产阶级较低下分子的子弟借以高攀的阶梯。即使是在最以培育英才为宗旨的教育系统中,也很少有几个农民之子,更少有几个工人之子,能爬到最低的台阶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