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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在许多其他民族不拒绝接受官方语言和意识形态的地方,为什么有些民族拒绝接受呢?毕竟,对于小农来说(而且对于其子女来说更甚),成为一个法国人有相当多的好处。事实上,任何人除他们自己的方言或土语以外能学会另一种主要的文化和升迁用语,都可带来不少好处。1910年时,移民到美国的德国人(1900年以后他们来到美国时口袋中平均有41美元),[9] 有70%已成为会说英文的美国公民,虽然他们显然不想停止说德语,也不曾放弃德国式的感情。[10] (平心而论,很少有几个州真的尝试干涉少数语言和文化的私生活领域,只要它不向官定“国家民族”的公开优势挑战即可。)除了宗教、诗歌、社群或家庭感情以外,非官方语言很可能无法与官方语言竞争。虽然今日我们可能难以相信,但是在那个进步的世纪,的确曾有一些具有强烈民族情感的威尔士人,承认他们古老的凯尔特语地位较低下,甚至有些人想要为它实行安乐死。(这个名词是1847年在国会讨论威尔士教育的委员会上,一个作证的威尔士人说的。)当时有许多人不仅选择由一个地区迁徙到另一个地区,也选择由一个阶级转换到另一个阶级,而这样的迁移很可能意味着国籍的改变,至少是语言的改变。中欧充斥着拥有斯拉夫姓氏的日耳曼民族主义者,也充斥着其姓名乃照德文字面翻译或修改斯洛伐克姓名而成的马扎尔人。在这个自由主义的充满流动性的时代,美国和英语并非唯一发出公开邀请的国家和语言。而乐于接受这种邀请的人很多,尤其是当他们事实上不需要因此而否认其渊源时。在19世纪大半时期,“同化”(assimilation)绝不是一个坏字眼,它是许多人想要做到的一件事,尤其是那些想要加入中产阶级的人。

某些民族中的某些人之所以拒绝“同化”,一个明显的原因是他们没有被允许成为官方民族的完整成员。最极端的例子是欧洲殖民地的原住民精英,他们被施以其主子的语言文化教育,以便代表欧洲人管理殖民地居民,但是欧洲人显然不以平等态度对待他们。在这一点上,迟早会爆发冲突,尤其是因为西方教育实际上提供了一种明确表达其要求的具体语言。1913年,一位印尼的知识分子用荷兰文写道:为什么荷兰人期望印尼人庆祝荷兰人从拿破仑统治下解放的一百年纪念?如果他是一个荷兰人,“我不会在一个其人民独立被窃走的国家,张罗独立庆典。”[11]

殖民地的民族是一种极端情形,因为从一开始起,由于资本主义社会普遍的种族优越感,任何程度的同化也不能将黑皮肤的人变成“真正的”英国人、比利时人或荷兰人,即使他们和欧洲贵族一样有许多财富、有高贵的血统和对运动的品位——许多在英国接受教育的印度土王便是如此。可是,即使是在白人的范围内,表面与实际之间仍有显著的矛盾:他们一方面对任何证明他有意愿和能力加入“国家民族”之人提供无限制的同化机会,另一方面却又拒绝接受某些群体。对于那些在当时根据仿佛高度合理的理由,假设同化的范围可以并不遥远的人来说,这种矛盾更是戏剧性,这些人就是西化的、有教养的中产阶级犹太人。这也就是为什么发生在法国的德雷福斯事件(一名法国籍犹太人参谋的受害事件),会不仅在犹太人中间,也在所有自由主义者之间,造成这么不成比例的恐怖反应,并且直接导致犹太复国主义运动的兴起。

1914年以前的半个世纪,是著名的仇外时代,因而也是民族主义者的反动时代。因为,即使不说全球性的殖民主义,这也是一个大规模流动和迁徙的时代,尤其是在大萧条那几十年,也是社会局势紧张的时代。就拿一个例子来说:到了1914年时,大约有360万人(几乎是总人口的15%)已经永久离开了休战时期的波兰领土,其中还不包括每年50万的季节性迁徙者。[12] 由此而产生的仇视外人心态,不是来自下层社会。它最始料未及的表示,那些反映资产阶级自由主义的表示,是来自根基稳固的中产阶级。这些中产阶级实际上永远不大可能遇见纽约下东城的定居者,或住在萨克森收割工工棚里的人。韦伯虽然具有不存偏见的德国资产阶级的学术眼光,可是他也逐渐对波兰人产生了强烈敌意(他正确地指控德国地主大批进口波兰人充当廉价劳工),并因此在19世纪90年代参加极端民族主义的泛日耳曼联盟(Pan-German League)。[13] 美国对于“斯拉夫人、地中海民族和犹太人”的种族偏见,实见于当地的白人中间,尤其是信仰新教、以英语为母语的资产阶级中上层人士。这些人,甚至在这一时期,已发明了他们的本土英雄神话:那些在广漠西部行侠仗义的盎格鲁——撒克逊牛仔(幸而未组成协会)——神话中的广阔天地与大城市膨胀中的危险蚁丘,真有天壤之别![三位代表这个神话的美国东北部精英,是欧文·威斯特(Owen Wister),他在1902年出版了《弗吉尼亚人》(The Virginian );画家弗雷德里克·雷明顿(Frederick Remington)和稍后的西奥多·罗斯福总统。[14] ]

事实上,对这些资产阶级来说,贫穷外国人的涌入,既加剧了也象征着人数日增的都市无产阶级所引起的诸多问题。这些人结合了国内外“野蛮人”的特征,这些特征似乎行将淹没高尚者的文明(参见第二章)。他们同时也凸显出社会在应付急速变化的各种问题上的明显无能,以及新群众不可原谅地未能接受旧有精英的优越地位,而这种情形尤以美国为最。波士顿是富有而且受过教育的白种、盎格鲁——撒克逊裔、信奉新教的传统资产阶级的中心,而限制移民联盟(Immigration Restriction League)正是于1893年在波士顿成立的。在政治上,中产阶级的仇视外人,几乎可以确定比劳动阶级的仇视外人更为有效;劳动阶级的仇外只是反映邻居间的摩擦,以及对压低工资、竞求工作机会的恐惧。不过,实际上将外国人排除于劳力市场之外的,是区域性的劳动阶级压力,因为对雇主来说,进口廉价劳工的诱因几乎是不可抗拒的。在完全拒绝接纳陌生人的地方,如在19世纪80年代和19世纪90年代实施禁止非白人移民的加利福尼亚和澳大利亚,这种仇外不会造成全国性或社群之间的摩擦,但是,在那些当地社群已遭歧视(如白人统治下的南非的非洲人或北爱尔兰的天主教徒)的地方,它自然很容易加速摩擦。不过,在1914年前,工人阶级的仇视外人很少发挥实际效用。整体而言,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国际移民,即使是在美国,造成的反外国劳工骚动也出人意料的少,而在阿根廷和巴西,这类骚动几乎可以说不曾发生。

不过,进入外国的移民群体,不论他们是否曾遭到当地人的仇视,都很容易生发出强烈的民族情感。这种情感的产生不仅是因为他们一旦离开了故乡村落,便不能再假定自己是一个不需要定义的民族,如波兰人和斯洛伐克人,也不仅是因为他们移入的国家强加给他们的新定义,如美国将此前自以为是西西里人或那不勒斯人,甚至卢卡(Lucca)人或萨勒诺(Salerno)人等的移民,全部归类为“意大利人”。这种情感的产生是因为他们需要社群间的互助。除了家人、朋友和这些由故国来的人以外,这些刚迁徙到新奇陌生环境中的人,能指望向谁求助?(甚至在同一个国家之内,每个不同区域的迁徙者也和自己区域的其他迁移者团结在一起。)有谁能了解他?或者更确切地说,有谁能了解她?因为女人的家务领域使她们比男人更依赖单一语言。在最初的移民社区中,除了类似于教会这样的团体以外,还有谁能使他们成为一个社群,而非一堆外国人?他们的教会即使在理论上是世界性的,实际上却是民族性的,因为它的教士是和教徒来自同一个民族。而且不论他们用什么语言做弥撒,斯洛伐克的教士都需要用斯洛伐克语和教徒说话。于是,“民族”成为人际关系的真正网络,而不仅是一个虚构社会。只因为远离故国,每一个斯洛文尼亚人实际上和他所遇见的每一个斯洛文尼亚人都有一种可能的私人关系。

再者,如果这类移民要在他们所在的新社会以任何方式组织起来,则组织的方式必须能允许他们彼此沟通。如前所述,劳工和社会主义运动是国际主义的,而且像自由主义者一样(参见《资本的年代》第三章第1及第4节),它们甚至梦想一个全人类说单一世界语的未来——在“使用世界语”的小群体之间,这个梦仍然存在。例如,考茨基在1908年时还希望全体受过教育的人最后都会结合为一个使用单一语言的民族群体。[15] 可是在当时,它们却面临了巴别塔(Tower of Babel)的问题:匈牙利工厂中的工会,可能需要以四种不同的语言发布罢工命令。[16] 它们很快就发现,民族混杂的部门工作效率较差,除非工作人员已经能以两种语言沟通。劳动阶级的国际性运动,必须是民族或语言单位的合并。在美国,实际上成为工人大众政党的民主党,也必须以“族裔”联盟的形式发展。

民族迁徙的情形越甚,造成无根民众彼此冲突的城市和工业发展越迅速,这些被连根拔起的民众之间的民族意识基础便越广。因此,就新的民族运动来说,流亡往往是它们主要的孕育期。未来的捷克斯洛伐克总统马萨里克(Masaryk),是在匹兹堡(Pittsburgh)签署捷、斯两族合组国家的协议,因为有组织的斯洛伐克群众基础是在美国的宾夕法尼亚州(Pennsylvania)而非斯洛伐克。至于在奥地利被称为鲁塞尼亚人(Ruthenes)的喀尔巴阡山(Carpathians)落后山区居民(1918—1945年间并入了捷克),他们的民族主义只在移民到美国的罗塞人当中构成了有组织的形式。

移民间的互助和互保,可能有助于其民族的民族主义成长,但却不足以解释它的产生。然而,就移民间的民族主义是以移民对旧日故乡风俗的模糊怀念为基础而论,它无疑与故国正在孕育民族主义的那种力量有相似之处,尤以较小的民族为然。这就是新传统主义,是一种防御性或保守性的极端看法,用以抵抗现代化、资本主义、城市工业,以及无产阶级的社会主义的扩散,抵抗这些力量对旧日社会秩序所造成的破坏。

天主教会支持巴斯克和佛兰德斯人的民族主义运动,以及许多小民族的民族主义运动,这些小民族受到“自由派民族主义”的排斥,在自由派眼中,这些小民族显然无法变成“有生存能力的民族国家”。教会的支持显然带有传统主义的成分。在这个时期人数激增的右翼理论家,往往发展出对以传统为根据的文化区域主义的喜好,如普罗旺斯(Provence)的本地语言推行运动。事实上,20世纪晚期西欧的分离主义和区域主义运动(布列塔尼语、威尔士语、普罗旺斯语),其思想渊源均来自1914年前的右派思想。相反,在这些小民族中,资产阶级和新兴无产阶级通常都不喜欢小型民族主义。在威尔士,劳工党的兴起逐渐损害了威胁要接管自由党的青年威尔士民族主义。至于新兴的工业资产阶级,自然也喜欢大国或世界的市场,而不喜欢小国或区域的狭窄拘束。在俄属波兰和西班牙巴斯克地区(这两个地区的工业化程度远高于该国的平均水平),当地资本家对于民族主义的奋斗目标都不热衷,而根特那些公开以法国为中心的资产阶级,始终是佛兰德斯民族主义分子痛恨的对象。虽然这种漠不关心并不十分普遍,但它已强大到使罗莎·卢森堡误以为波兰的民族主义不具有资产阶级基础。

但是,使传统的民族主义分子更沮丧的,是农民这个最传统的阶级对于民族主义竟也只有微弱的兴趣。巴斯克民族党成立于1894年,其目的在于维护所有古风,抵抗西班牙人和无神论工人的侵犯,可是说巴斯克语的农夫对它却不具热忱。像大多数其他这类运动一样,它主要是都市中产阶级或下层中产阶级的团体。[17]

事实上,本书所述时期的民族主义进展,大致是由这些社会中间阶层所带动的现象。因此,当时的社会主义者称它为“小资产阶级的”颇有几分道理。而它与这些阶层的关系,也有助于解释我们已经谈到的三个新特点:语言上的好战政策,要求组成独立国家而非接受次等的自治权,以及政治上的转向右派和极右派。

对于由大众背景中兴起的中下阶级来说,事业和方言是不可分割地结合在一起的。从社会开始以大众阅读书写能力为支撑的那刻起,如果他们不想沦入纯粹靠口语沟通的下层社会(偶尔在民俗学博物馆中占有一席之地),则其口语必须或多或少地官方化,以作为官僚政治和教育的媒介。大众(也就是小学)教育,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发展,因为它只能用大多数人能够了解的语言。(威尔士语或某种方言或土语禁止在教室使用,曾在地方学者和知识分子的记忆中留下许多创伤。这种禁止不是由于国家具有支配性民族的某种极权主义的要求,而几乎可以确定是由于当政者真正相信:除非以官定的语言教学,否则教育便会有所欠缺,而一个只懂一种语言的人作为一个公民的能力和其职业前途,都将无可避免地受到妨碍。)以一种纯粹的外来语施教的教育,不论这种外来语是活的还是死的,只适用于精心挑选的少数人,只有这些人花得起相当的时间、费用和气力,去获得对它的纯熟使用。官僚政治是另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一方面因为它能决定一个语言的官定地位;另一方面也因为在大多数国家中,它是需要阅读识字能力的最大雇主。因而自19世纪90年代起,在奥匈帝国中,关于不同民族混居地区的街名应该用什么语言书写,以及关于特殊助理邮政局长和铁路站长应该由哪一个民族的人来担任,便产生了无穷的琐碎斗争,甚至危及政治活动。

但是,只有政治力量才可以改变次要语言或方言的地位(众所周知,所谓次要语言和方言,只不过是没有军队和警察力量作为后盾的语言和方言)。因此,在这个时期精心的语言调查和统计数字背后,隐藏了许多压力和反压力。(比方说,尤其是1910年比利时和奥地利的语言调查和统计数字。)方言的政治要求,便是依据这样的调查和统计数字。因此,至少在部分情况下,每当出现如比利时的情形,即操双语的荷裔比利时人数目显著增加时,或出现如巴斯克的情形,即巴斯克语的使用在迅速成长中的城市几乎消灭时,便会有民族主义者为语言而发起动员。[18] 因为只有政治压力可以为实际上不具竞争能力的语言,赢得作为教育或大众沟通媒介的地位。这一点,也只是这一点,才使得比利时在1870年正式成为一个双语国家,使得弗拉芒语在1883年成为佛兰德斯中学的必修科目。但是,一旦一种非官定语言赢得了官定地位,它便会自动创造出相当可观的具有方言读写能力的政治选民。以哈布斯堡王朝统治下的奥地利而论,在它1912年总计480万的中小学学生当中,可能或实际成为民族主义者的比例,显然比在1874年总计220万的中小学学生中来得高,遑论以各种互相敌对的语言进行教学的10余万名新增教师。

可是,在多种语言的社会,接受以方言传授的教育,并可因这种教育而得到职业升迁的人,或许仍会觉得自己的地位较卑下,或“因社会地位不佳而享受不到大多数人享有的权益”。虽然他们往往因为比只会说精英语言的势利小人多懂一种语言,而在竞争次要的工作机会时占有优势,可是,他们还是会认为在谋求最高层职位时他们居于不利地位,而他们这种感受似乎也无可非议。因而,当时有一种压力,要求将方言教学由小学教育延伸到中学教育,最后延伸到完整教育系统的巅峰——方言大学。基于这个原因,我们可说威尔士和佛兰德斯对于这样一所大学的需求是高度政治性的。事实上,威尔士在1893年成立的国立大学,曾一度是威尔士的第一个,也是唯一的民族机构。那些母语不是官定方言的人,几乎一定会被排除在文化和公私事务的较高范围之外,除非他们会说高级的官定方言;文化和公私事务,一定是以这种方言进行的。总而言之,新的中下阶级乃至中产阶级仍接受斯洛文尼亚语或弗拉芒语教育这一事实,凸显了主要奖赏和最高地位仍属于说法语或德语者的现象,虽然这些人不屑去学习次要语言。

可是,要克服这个固有障碍,却需要更多的政治压力。事实上,所需要的是政治权力。说白一点儿,就是必须强迫人们使用方言达到某些目的,虽然他们通常宁可使用另一种语言来达到这些目的。匈牙利坚持在教学上要用马扎尔语,虽然每一个受过教育的匈牙利人,过去和现在都非常明白,在匈牙利社会中,除了最官僚性的任务以外,至少懂得一种国际通用语言,是必备的技能。强制性或形同强制的政府压力,是将马扎尔语变成书面语言的必要条件。马扎尔语在变成书面语言之后,便可在其境内为所有的现代目的效劳,即使在其本土之外没有任何人看得懂。只有政治力量——归根结底也就是政府的力量——可望达到这样的目的。民族主义者,尤其是那些其生计和事业前途与其语言有关的人,不大可能会问是否还有其他方法可使其语言发展更为兴盛。

就这方面说,语言民族主义对于分离是具有内在偏见的。相反,对于独立国家的领土要求,又似乎越来越和语言分不开,以至我们看到官方对盖尔语的支持在19世纪90年代介入了爱尔兰民族主义,虽然(或者实际上因为)绝大多数的爱尔兰人显然非常习惯使用英语。而犹太复国主义则复活了希伯来语作为日常用语,因为没有任何其他的犹太人语言可以使他们建设一个领土国家。我们可以对这种基本上是政治性的制定语言的努力做一些有趣的反思,因为有些将失败(如使爱尔兰人重新改说盖尔语)或半失败[如编制更挪威式的挪威语(Nynorsk)],而另一些将成功。然而,在1914年前,它们通常缺乏必要的政府力量。1916年时,实际在日常生活中使用希伯来语的人不超过1.6万人。

但是,民族主义也以另一种方式和中间阶层紧密联系,这种方式也促使它和中间阶层的人士转向政治上的右派。仇视外人一事对于商人、独立工匠和某些受到工业经济进步威胁的农民,很容易产生吸引力,尤其(再重复讲一次)在财政紧迫的不景气时期。外国人逐渐变成资本主义的象征,而资本主义正是瓦解古老传统的力量。因此,自19世纪80年代起流行全西欧的政治反犹太主义,和犹太人的实际数目并没有什么关联。在4 000万人口中只有6万犹太人的法国,它的效力最强大;在6 500万人口中有50万犹太人的德国,它的效力也不弱;在犹太人占人口15%的维也纳亦然。(犹太人占布达佩斯人口的1/4,可是反犹太主义在布达佩斯却不构成政治因素。)这种反犹太运动所针对的是银行家、企业家,以及其他“小人物”眼中的资本主义荼毒者,“美好时代”典型资本家的卡通造型,不只是一个戴高顶丝质礼帽和抽雪茄烟的胖男人,而且还有个犹太鼻子,因为在犹太人所主导的企业领域中,他们不仅与小商人竞争,同时也扮演给予或拒绝给予农民和小工匠信贷的角色。

因而,德国社会主义领袖倍倍尔觉得反犹太主义是“白痴的社会主义”。可是,当19世纪末政治反犹太主义兴起时,最吸引我们注意的不是“犹太人等于资本家”这个公式(在东欧和中欧许多地方,这个等式并非不成立),而是它和右翼民族主义的结合。这种结合不仅是由于社会主义运动的兴起,该运动有系统地对抗其支持者的潜在或公开的仇外心态,以致对外国人和犹太人的深刻厌恶,在这个群体中往往显得较从前更为可耻。它标示出民族主义意识形态在许多大国中的明显右倾,尤其是在19世纪90年代。比方说,我们可以看到,在这个时期,德国民族主义的古老群众组织(许多体操协会),由承继1848年革命的自由主义作风,转为具有侵略性、军国主义和反犹太姿态。此时,爱国精神的旗帜已成为政治右派的所有物,左派不容易掌握它们,虽然在有的地方爱国精神和法国的三色旗一样,认同于革命和人民奋斗的目标。于是,左派人士认为炫耀国名和国旗,可能会有被极右派污染的危险。一直到希特勒上台,法国左翼才重新充分运用激进派的爱国精神。

爱国精神之所以转移到政治右翼,不仅是因为它以前的思想伙伴——资产阶级自由主义——陷于一片混乱,也是因为以往显然使自由主义和民族主义可以配合的那种国际形势,不再有效。一直到19世纪70年代,或许甚至到1878年的柏林会议(Congress of Berlin)为止,国际形势都显示出:一个民族国家的获利,不一定是另一个民族国家的损失。事实上,欧洲地图虽因两个主要的新民族国家(德国和意大利)的创建,和巴尔干半岛上若干小民族国家的形成而改观,可是却没有发生战争或对国家间的国家体系造成不可忍受的破坏。在大萧条以前,像全球自由贸易之类的事物,符合所有国家的利益(或许对英国好处最多)。可是自19世纪70年代起,这样的宣称听起来已不再真实。而当全球性的冲突再一次逐渐被认为是一种严重的、虽然尚未成为迫切的可能时,那种认为其他国家简直就是威胁者或牺牲者的民族(国家)主义,便因之得势。

在自由主义危机中出现的政治右派运动,一方面培育了这种民族主义,一方面也受到它的鼓舞。事实上,最初以新出现的“民族主义者”一词自称的人,往往是那些因战败刺激而采取政治行动的人,例如1870—1871年德国战胜法国之后的莫里斯·巴雷斯(Maurice Barrès,1862—1923)和保罗·德罗列德(Pau l D erou lè de),以及1896年意大利羞耻地败于埃塞俄比亚之手以后的恩里科·柯拉蒂尼(Enrico Corradini,1865—1931)。他们所创建的运动(这个运动使普通词典上出现了“民族主义”一词),在相当程度上是有意反对当时的民主政治(也就是反对议会政治)。[19] 在法国,这种运动一直只是聊备一格,比方说,1898年创立的“法兰西行动”(Action Francaise),便迷失在不切实际的君主主义和出言不逊的无趣言谈之中。意大利的这种运动,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与法西斯主义相结合,形成一种新的政治运动,建立在沙文主义、仇外以及对于扩张国土、征服甚至战争行动的日渐理想化上。

对那些无法精确解释其不满的人而言,这样的民族主义特别能够替他们表达集体的愤恨。一切都是外国人的错。德雷福斯案使法国的反犹太主义有了特殊武器,不仅因为被告是一个犹太人(一个外国人在法国参谋总部干什么?),也因为他被指控的罪名是替德国当间谍。相反,德国的好国民每当想起他们的国家正遭到其敌对联盟有系统的包围(如他们的领袖常提醒他们的),便吓得战栗不已。与此同时,像其他好战民族一样,英国人已做好准备,要利用那股反常高涨的仇外兴奋情绪,来庆祝世界大战的爆发。这股仇外情绪说服了英国皇室将其日耳曼姓氏改为盎格鲁——撒克逊姓氏——温莎(Windsor)。无疑,每一个土生土长的公民,除了少数的国际社会主义者、几个知识分子、国际性商人和国际贵族及王族俱乐部的成员外,都感受到某种程度的爱国狂热。无疑,几乎所有人,甚至包括社会主义者和知识分子在内,都深深浸染了19世纪的种族优越感(参见《资本的年代》第十四章第2节,以及本书第十章),以至他们很容易相信自己的阶级或民族在先天上便较其他人优越。帝国主义只不过是在各帝国的人民间加强这样的诱惑。但是,无可怀疑的是,最热烈响应民族主义召唤的那些人,多半都介于“社会上已有确立地位的上层阶级”与“最下层的农民和无产阶级”之间。

对于这个发展中的中间阶层来说,民族主义也多少具有实际的吸引力。它提供了他们作为国家“真正捍卫者”的集体身份(回避他们为一阶级的说法),或者作为(他们非常垂涎的)完整的资产阶级身份申请者的集体身份。爱国心补偿了他们在社会上的卑下地位。因此,没有服兵役义务的英国,在1899—1902年的帝国主义南非战争中,其接受招募的工人阶级的曲线,完全反映了经济形势,随失业率而升降,但是中下阶级和白领阶层青年响应招募的曲线,却清楚反映了爱国宣传的吸引力。而且,在某种意义上,军人的爱国心可为他们带来社会报偿。在德国,它为就读中学到16岁(即使未能继续学业)的男孩,提供了出任预备军官的机会。在英国,如战争将说明的,甚至连替国家服务的办事员和售货员也可以成为(用英国上层阶级严峻的术语来说)“暂时的绅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