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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选民人数不可避免地日益增长的情形下,大多数的合格选举人,一定会是贫苦、不安和不满的选民。他们无法逃脱其经济和社会境遇,以及由此境遇所衍生的种种问题。易言之,他们不得不受其阶级境遇的主宰。其人数因工业化潮流正在吞噬西方而显著增加,其出现越来越不可避免,其阶级意识似乎会直接威胁到现代社会的社会、经济和政治制度,这个阶级便是无产阶级。年轻的温斯顿·丘吉尔(当时是自由党内阁成员)曾警告英国国会说,如果保守、自由两党的政治制度崩溃,则将为阶级政治所取代,当他在说这番话时,心中所想的,正是这些人。

在所有被西方资本主义浪潮淹没甚或包围的国家,以劳力赚取工资度日的人数正在不断增加——从南美巴塔哥尼亚(Patagonia)的大牧场和智利的硝酸盐矿场,一直到西伯利亚东北冰天雪地里的金矿区(大战前夕,此处发生了大规模的罢工和屠杀)。在任何需要修筑工事,或需要在19世纪已不可或缺的市政服务和公共事业(例如瓦斯、供水和垃圾处理)的地方,在任何将全球经济连为一体的港口、铁路和电报到达的地方,都可看到他们的身影。在五大洲的许多偏远之处,矿场即将被发现。到了1914年,北美洲、中美洲、东欧、东南亚和中东的油田也已被大规模开采。更重要的是:甚至在基本上以农业为主的国家,其城市市场也由在某种工业设施中工作的廉价劳力,供应加工过的食物、饮料、酒和简单的纺织品。而在某些劳动力廉价国家,比如印度,相当规模的纺织乃至钢铁工业也在发展之中。可是,工资工人增加最快,并已形成诸如劳工这类可资辨识的阶级的地方,主要是在早已完成工业化,或在1870—1914年间进入工业革命时期的国家,也就是说主要在欧洲、北美、日本和某些海外白人的大规模殖民地区。

工人的增长,主要是将前工业时代两大劳动力储藏区的人们转移过来。这两个储藏区一是需要手工技艺的行业,一是农村——当时大多数人仍住在农村。到了19世纪末,都市化或许比以前任何时期都进展得更快、规模更大,而重要的移民激流(比方说来自英国和东欧的犹太聚居区)是由乡镇涌入,虽然有时是人数不多的市镇。这些人可以,也确曾由一种非农业工作转到另一种非农业工作。至于由田地上逃离的男男女女,即使他们还想务农,也只有极少数人能有这样的机会。

一方面,西方正在进行现代化和已经现代化的农耕,需要的长工比以往少得多。不过现代农业倒是雇佣了相当多的季节性劳工,这些劳工往往来自遥远的地方,工作季节一过,农人对他们便没有任何需求。德国的波兰“萨克森行走者”(Sachsengönger)、阿根廷的意大利“燕子”(据说他们拒绝在德国担任收割工作,因为由意大利去南美比较便宜而且容易,工资也较高)、[4] 美国的跳火车越境者乃至那时便不时可见的墨西哥人,都是季节性劳工。虽然如此,农业的进步毕竟意味着从事耕作的人数减少。在1910年的新西兰,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工业。那个时候,新西兰人完全是倚靠极端有效率的农业维生,尤其专精家畜和乳制品业。可是,当时新西兰却有54%的人口住在市镇,更有40%(这个比例是不包括俄国在内的欧洲地区的两倍)从事服务业。[5]

同时,落后地区尚未现代化的农业,也已无法再为可能成为小农的人提供足够的土地。当他们被迫向外迁移之际,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实在不想做一辈子劳工。他们希望“到达美国”(或任何他们想去的地方),几年以后赚够了钱,便在某个西西里、波兰或希腊村落给自己买一点儿土地、一幢房子,并让邻居把他们当有钱人来尊重。他们之中的少数后来的确回去了,但大多数都留了下来,进了建筑队、矿场、钢厂,或加入其他只需要卖力气而不需要别的技能的都市和工业领域。他们的女儿和新娘便充当了家仆。

19世纪晚期以前,有许多人用手工方法制作最为大家熟悉的都市日用必需品,如衣服、鞋袜、家具等等。这些人从骄傲的工匠师傅,一直到工资甚低的技工或顶楼缝纫女,形形色色,无所不有。可是如今,机器和工厂生产开始威胁他们的生计,虽然他们的产量已有可观增加,可是就算他们的人数似乎没有戏剧性减少,他们在整个劳动力中所占的比例却显著下降。在德国,从事制鞋的人数在1882—1907年间只稍有减少(由40万人左右减少到37万人左右),但是在1890—1910年间,皮革的消耗量却倍增。显然,绝大部分的额外生产,是由1 500家较大的工厂所制造(大工厂的数目自1882年以后已增加三倍,所雇佣的工人几乎增长了6倍之多),而非来自不雇佣工人或雇佣十个以下工人的小作坊,这类小作坊的数目下降了20%。1882年时,小作坊雇佣的工人占制鞋业工人的93%,如今只占63%。[6] 在迅速工业化的国家中,前工业式的制造业为各项新工业储备了人才,这些人才数量虽然不多,但绝非无足轻重。

另一方面,因为在这个经济扩张时期对于劳动力显然有无限需求,尤其是对那种随时可以投入其扩张部分的前工业劳动力,于是,在进行工业化的经济中,无产阶级人数逐渐以可观的速度增加。由于当时的工业增长还是依靠手工技巧和蒸汽技术的结合,或者如建筑一样尚未大幅改变其方法,因此当时所需求的仍是旧有的手艺技巧,或将铁匠和锁匠的传统技巧运用到新的机器制造工业。这一点具有重大意义,因为受过训练的熟练技术工人(一群有确定地位的前工业时代工资工人),往往在早期各经济体的无产阶级发展上,构成了最积极、最具训练且最有自信的成分。德国社会民主党领袖是一位车木工(倍倍尔),而西班牙社会主义党领袖则是一位排版工人[伊格莱西亚斯(Iglesias)]。

当工业劳动还停留在非机械化而且不需特殊技术的阶段,不但任何生手都可从事,而且由于其所需劳力甚多,因此当生产额增加时,这类工人也会随之激增。举两个明显的例子来说,营造业(修造工厂、运输和迅速成长中的大城市基础建筑)和煤矿业都雇佣了无数工人。德国从事营造业的工人,由1875年的50万人左右,增加到1907年的将近170万人,即从总劳动力的10%左右,增加到将近16%。1913年,英国有不下125万名工人(1907年时,德国有80万)维持世界经济发展所需的煤产量(1985年时,英德两国的数字分别是19.7万和13.75万)。另一方面,想借着各种专门的机器和程序(由非技术性劳力操作)来取代手艺和经验的机械化,也对那些低廉无助的生疏劳工大开欢迎之门,这个情形在美国尤为明显。美国原本就缺少前工业时代的传统技巧,而生产部门对此也不怎么需要。(福特说:“想要成为技术工人的意愿并不普遍。”)[7]

在19世纪将尽之际,没有任何已经工业化、正在工业化或正在都市化的国家,会感受不到这些史无前例、显然无名无根的劳动群众的存在。他们已经形成一个不断增长的群体,在总人口数中所占的比例也不可避免地日渐增加,而且很可能在不久之后会成为大多数。虽然在美国从事服务业的人数已较蓝领工人为多,可是在其他地方,由于工业经济多元化,以及扮演其主力的第三产业(办公室、商店和其他服务业)尚在起步阶段,因此它们的主要发展与美国相反。在前工业时代,城市居民主要是从事服务业,因为甚至连工匠通常也是小店主。可是现在,城市已成为制造业中心,到了19世纪末,在大城市(也就是有10万居民以上的城市)中约有2/3的就业人口是集中在工业界。[8]

当19世纪末的人们回顾以往,让他们印象最深刻的恐怕要推工业大军的进展,而在各镇各区之内,十之八九要算是工业专门化的现象。典型的工业城市(通常有5万到30万居民,当然,在19世纪初,任何拥有10万居民的城市便可算是大城市)往往给人单色调的印象,顶多也只有两三种相关色彩:鲁贝(Roubaix)、罗兹(Lodz)、邓迪(Dundee)、洛威尔(Lowell)是纺织业;埃森(Essen)、米德尔斯伯勒(Middlesbrough)是煤、铁、钢,或三者的搭配;查洛(Jarrow)和巴罗(Barrow)是军备和造船;路德维希港(Ludwigshafen)或威德尼斯(Widnes)则是化学品。在这点上,它们与新兴的数百万人大城市(不论是否为首都),不论在大小和性质上都不一样。虽然某些宏伟的首都也是重要的工业中心(柏林、圣彼得堡、布达佩斯),可是通常首都不是该国的工业核心。

再者,虽然这些民众庞杂不一,可是他们似乎越来越成为大型复合公司的一部分,由数百人到数千人的工厂的一部分,尤其是在重工业的新中心。埃森的克虏伯公司(Krupp)、巴罗的维克斯公司(Vickers)、纽卡斯尔(Newcastle)的阿姆斯特朗公司(Armstrong),其每个工厂的劳工皆以万计。但是,在巨型工厂或作业场工作的工人仍是少数。甚至在1913年的德国,雇佣10名以上劳工的工厂也只占23%—24%,[9] 然而这些人却越来越显眼,并且是不太容易对付的少数群体。而且,不论历史学家在回顾时会得出什么结论,对于当时人而言,这些工人群体实在为数庞大,而且无疑还在不断增长。他们使已经确立的社会和政治秩序蒙上了一层阴影。如果他们在政治上组成一个阶级,结果会如何呢?

以欧洲的情况而言,这正是当时的突发现象,并且会以极快的速度发展下去。只要是在民主和选举政治允许的地方,以工人阶级为基础的群众党派(大半是由革命社会主义意识形态所激励,因为就其定义来说,所有的社会主义都是革命性的)便会在信仰社会主义意识形态的男人(有时甚至是女人)领导下出现在社会上,并以惊人的速度增长。1880年时,它们几乎还不存在,除了德国社会民主党外,这个刚于1875年完成结盟的政党,当时已是一个有分量的选举势力。可是,到了1906年,大家已把这些政党视为理所当然,以至一位德国学者可以出版一本讨论“美国为什么没有社会主义”的书。[10] 大规模的劳动阶级和社会主义政党在当时已是常态,如果不存在才是叫人吃惊的事。

事实上,到了1914年,甚至美国也有了大规模的社会主义政党,1912年,其候选人几乎得到了100万张选票;在阿根廷,社会主义政党也在1914年得到10%的选票。而在澳大利亚,一个公认的非社会主义的劳工党,已经在1912年组成联邦政府。至于欧洲,只要环境允许,社会主义和劳工政党都会是重要的选举力量。一般说来,它们的确还是少数党,不过在某些国家,尤其是德国和斯堪的纳维亚国家,它们已是最大的全国性政党,得到高达35%—40%的选票,而每次选举权的扩大,都意味着工业群众准备选择社会主义。他们不但投票,还组织成庞大的群体:比利时劳工党在1911年时拥有27.6万党员;伟大的德国社会民主党则有100多万党员,而与这些政党有关、往往也由它们所创办的间接性劳工政治组织,其规模甚至更大,例如工会和合作社。

并非所有的劳工团体都像北欧和中欧那么庞大、整齐而且有纪律。但是,即使在工人团体是由积极的非正规团体或地方好斗者组成的地方,只要它们已预备好在各种动员发生时扮演领导角色,那么这些地方的新兴劳工和社会主义政党便值得我们加以重视。它们在全国性的政党当中是一个重要因素。正因如此,所以法国的这个党派,虽然在1914年时,其7.6万名党员既不团结,也称不上是大数目,却凭借着140万张选票而选出103位代表。在意大利,这个党派的党员人数虽然更少(1914年时是5万人),却也得到几乎100万张选票。[11] 简而言之,几乎在每一个地方,劳工和社会主义政党都以(因人而异的)极端可惊人或不可思议的速度在增长。它们的领袖因增长曲线中所显示出的胜利而欢欣鼓舞。只要看工业化的英国在这些年间所做的全国人口调查记录,便可知道劳动阶级已注定会成为全民中的多数。无产阶级正在加入这类政党。根据理性而且具有统计头脑的德国社会主义者的看法,这些政党所赢得的选票比例迟早会超过51%——这个似乎具有魔力的数字在民主国家中,绝对是一个决定性的转折点。或者,正如社会主义的新颂歌所云:“第二国际将包括全人类。”

我们不需抱这种乐观态度,因为这种态度后来证明是错误的。不过,在1914年前几年,甚至那些已获得奇迹般成功的政党,显然还是可以动员极大的潜在支持力量,它们也的确在动员。而19世纪80年代以来社会劳工政党的快速上升,自然会带给其党员、支持者和领袖一种兴奋的感觉,让他们对未来充满希望,并相信其胜利是历史的必然发展。对于那些在工厂、作坊和矿场中动手出卖劳力的人而言,这是有史以来第一个具有光明希望的时代。套用俄国社会主义歌的一句歌词:“走出黑暗的过去,未来之光照耀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