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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断推进的民主化运动其实才刚开始要改变政治。可是,它的言外之意有时已十分明确,对那些国家统治者及其所要维护的阶级而言,这些言外之意已引起了最严重的问题。其中之一是维持国家的团结,乃至存在的问题,在面临民族运动的多国政治中,这个问题显然已万分急迫。在奥匈帝国,它已经是政府的中心问题,而即使是在英国,大规模的爱尔兰民族主义运动,也粉碎了已确立的政治结构。另一个问题,是如何维持国内精英分子认为是切合实际的政策的持续推行,尤其是有关经济事务的政策。民主政治不是像商人所认为的那样,会不可避免地干预资本主义运作并导致不良后果吗?它不会威胁英国所有政党都绝对拥护的自由贸易吗?它不会威胁健全的金融和所有可敬的经济政策的根本原理吗?它不会威胁到金本位制度吗?最后一项威胁在美国似乎已迫在眉睫。19世纪90年代民粹主义的大规模动员,其最激烈的言辞便是攻击——援引其伟大的演说家布赖恩的话——将人类钉死在黄金十字架上之举。比较一般化,却也更为重要的问题是:在面临以社会革命为诉求的群众运动威胁时,该如何保卫既有社会的合法性,甚至其实际生存。这些威胁之所以非常危险,是因为经由鼓动选出但又时常因无法协调的党派冲突而告分裂的议会,其效能显然不高,而不再以拥有独立财富之人为基础,反以依靠政治兴家致富之人为基础的政治制度,又无疑是腐败的。

上述现象都是我们所无法忽视的。在分权的国家,例如美国,政府(也就是总统所代表的行政部门)在某种程度上是独立于民选议会的,不过也很可能因权力的制衡而瘫痪。(但是民主选举总统又会招致另一重危险。)欧洲式的代议政府,其政府(除非仍在旧式王权的保护之下)在理论上必须依靠民选议会,因此其各种问题更是难以克服。事实上,这些政府好像进出旅馆的旅行团一样来来去去——一个国会的多数党崩溃,另一个就继之主政。欧洲民主政治之母——法国——或许是这项纪录的保持者。自1875年到欧战爆发的39年间,法国一共有过52个内阁,而其中只有11个维持了一年或一年以上。诚然,同样的名字往往在这些内阁中一再出现。因此,政府和政策的有效持续,便自然是掌握在常设的、非由选举产生的和隐形的官僚人员手中。至于说腐败,它也许不会超过19世纪初叶的情形:19世纪初,像英国这样的政府,也会将名副其实的“国王下面的肥缺”和赚钱的闲差分配给他们的亲戚和侍从。可是,即使它实际上没超过19世纪初叶的情形,它也表现得更为明显,因为白手起家的政客必须用种种方法兑现他们对商人或其他利益团体的支持或反对。而使这种腐败更显突出的原因在于:至少在西欧和中欧,清廉是常设的资深公务员和法官的必备操守——在法治国家,此时他们大多仍受到保护,并没有选举和赞助的顾虑(只有美国是一大例外)。[然而即便是在美国,1883年也成立了一个“文官委员会”(Civil Service Commission),为独立于政治赞助的“联邦文官体系”(Federal Civil Service)奠定了基础。但是,赞助在大多数国家仍较通常所假设的更为重要]。政治上的腐败丑闻不仅发生在对金钱转手不加掩饰的国家,例如法国(1885年的威尔逊丑闻,1892—1893年的巴拿马丑闻),也发生在对金钱转手加以掩饰的国家,例如英国[1913年的马可尼(Marconi)丑闻,两个白手起家的政府人物:劳合·乔治(Lloyd George)和鲁弗斯·伊萨克斯(Rufus Isaacs)——日后的最高法院院长和印度总督——均牵连在内]。[在凝聚性甚高的统治名流内部,令民主观察家和政治道德家吃惊的交易,并不罕见。曾任财政大臣的伦道夫·丘吉尔勋爵(Lord Randolph Churchill),也就是温斯顿·丘吉尔之父,欠了罗斯柴尔德大约6万英镑;罗斯毕尔德对英国的金融兴趣是可想而知的。这笔债的大小,可用下列数字说明:这笔钱相当于那年英国所得税总额的0.4%。][10] 当政府基本上可说是以政治恩惠购买选票的办法来获得多数人的支持时,议会的不稳定当然可能与贪污有关——政治恩惠几乎无可避免地皆具有财政上的重要性。如前所云,意大利的焦利蒂便是利用这一策略的高手。

当时社会的上流人士,对于政治民主化的危险具有深切了解,而且一般而言,对大众日益增强的中心地位的危险性,也有深切了解。从事公务之人对此皆忧心忡忡。比方说法国正派言论的堡垒——《时代》(Le Temps )和《两个世界杂志》(La Revue des Deux Mondes )的编辑,在1897年出版了一本顾名思义的书——《普选权的创立:现代国家的危机》(The Organisation Of Universal Suffrage :The Crisis of the Modern State )[11] ,而好学深思的保守党殖民地总督和日后的阁员阿尔弗雷德·米尔纳(Alfred Milner,1854—1925年),则曾在1902年私下称英国的国会为“威斯敏斯特的暴民”(that mob at Westminster)[12] 。不仅如此,19世纪80年代以后,资产阶级文化普遍的悲观主义(参见第九章和第十章),无疑反映了领袖人物被以前的追随者抛弃的感觉;呈现了高级精英挡不住平民的感觉;说出了受过教育而且富有文化修养的少数人(也就是有钱人家的子弟),被那些“刚从目不识丁或半野蛮状态解放出来的人”欺凌的感觉[13] ,也表达了被那股日渐汹涌的平民文明潮流所淹没的感觉。

新的政治形势只是一步步地发展,而随着各国内部情况的不同,发展也不甚均衡。这种情形使我们不太容易对19世纪70年代和80年代的政治做个比较通盘性的考虑,而就算做了也几乎没有意义。使无数政府和统治阶级陷于类似困境的,似乎是自19世纪80年代起在国际上突然出现的大规模劳工和社会主义运动(参见下一章),不过,在事过境迁的今日,我们可以看出它们并不是仅有的使政府头痛的运动。广泛地说,在大多数有限宪政和有限选举的欧洲国家,自由资产阶级在19世纪中期所拥有的政治支配力量(参见《资本的年代》第六章和第十三章),在19世纪70年代已逐渐崩溃。就算不考虑其他理由,这至少也是“大萧条”的副产品。1870年在比利时,1879年在德国和奥地利,19世纪70年代在意大利,1874年在英国,除了偶尔的短期掌权之外,自由资产阶级再也不曾支配大局。在接下来的新时期,欧洲再也没有出现同样的政治模式。不过在美国,曾经领导北方赢得内战胜利的共和党,基本上赢得了总统的连任,一直到1913年为止。只要无法解决的问题或者像革命和“分离”之类的基本挑战可以挡在议会政治之外,政治家便可用重组那些既不想威胁政府又不想破坏社会秩序的人士的办法,来应付议会中的多数党。而在大多数情况下,这些问题和挑战都是可以挡在外面的。不过,在19世纪80年代,英国突然出现了一个顽强好斗的爱尔兰民族主义集团。这个集团存心瓦解英国下议院,并在下议院中扮演着关键的少数派角色。它的出现立刻改变了议会政治,以及跳着端庄的双人芭蕾的两个政党。它至少在1886年促使前辉格党中的百万贵族和自由党商人匆匆加入保守党,而这个保守并且反对爱尔兰自治的政党,日渐发展成土地财主和大商人的联合政党。

在别处,形势虽然更戏剧化,事实上却比较容易处理。在西班牙的王权恢复(1874年)之后,反对者的分裂(共和党为左派,王室正统派为右派)使得在1874—1897年的大半时间掌握政权的卡诺瓦斯(Cánova s,1828—1897),可以操纵政客并举行一次毫无政治意义的农村选举。在德国,互相冲突的成分相当软弱,以致俾斯麦可以在19世纪80年代从容统治,而奥匈帝国可敬的斯拉夫党派的温和作风,也有利于文雅时髦的塔弗伯爵(Count Taaffe,1879—1893年执政)。法国的右派拒绝接受共和,它是选举中永远的少数党,但由于军队没有向文人当局挑战,因而,共和政体在历经无数次的震撼危机(1877年、1885—1887年、1892—1893年以及1894—1900年的德雷福斯事件)之后,仍能屹立不堕。在意大利,梵蒂冈对世俗和反教权政府的抵制,使德普雷蒂斯(Depretis,1813—1887)可以轻易地执行将反对政府者转化为支持政府者的政策。

实际上,对政治体系唯一真正的挑战处于议会之外,是来自下面的反叛,但是,当时的立宪国家对此还不必太过担心,而军队,甚至在以革命宣言著称的西班牙,也没有什么动静。不过,在叛变和武装士兵都不时可见的巴尔干国家和拉丁美洲,军队乃是政治体系的一部分,而非潜在的挑战者。

但是,这种形势却似乎无法持久。当各个政府面对政治上显然无可妥协的势力的兴起时,它们的第一本能往往是压制。善于操纵有限选举权的政治高手俾斯麦,当他在19世纪70年代面对他视之为向“群山之外”的反动梵蒂冈效忠的有组织天主教群众时(因而有ultramontane一词,其义为“山外之人”,引申为“教皇至上论者”),竟手足无措,只好对他们展开反教权战争(所谓19世纪70年代的文化斗争)。面对社会民主党的兴起,他也只能在1879年宣布这个政党是非法的。由于回复到明目张胆的专制主义看来已不可能,事实上也不可思议(被禁的社会民主党也获准推出其候选人),因此他在这两件事的处理上都失败了。政府迟早都必须容忍新的群众运动——对社会主义者的容忍,要到1889年俾斯麦失势之后。奥地利皇帝在其首都落入具有煽动性的基督教社会党(Social Christian)之手以后,三度拒绝该党的领袖卢杰担任维也纳市长,直到1897年才接受这件已成定局的事实。1886年,比利时政府以武力镇压了工人的罢工和暴动风潮(西欧最恼人的风潮),并将社会主义者逮捕入狱,不论他们是否牵涉骚乱。可是7年之后,在一次有效的总罢工推动下,比利时政府只得承认某种普遍的选举权。意大利政府在1893年打击西西里的小农,1898年打击米兰制造业工人,可是,在米兰制造了50具尸体以后,政府改变了方向。广泛地说,19世纪90年代这个社会主义酿成群众运动的10年,代表了一个转换点。一个新的政治战略时代开始了。

成长于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的几代读者,可能会奇怪当时为什么没有任何政府认真考虑抛弃立宪和议会政体。因为1918年以后,自由立宪政体和代议民主政治的确在许多阵线上退却,虽然1945年后又再度恢复。然而在本书所述时期,情况却非如此。甚至在沙皇统治下的俄国,1905年革命的失败也未导致整个选举和议会的废除。不像1849年(参见《资本的年代》第一章),即使是俾斯麦在他掌权末期玩弄暂停或废止宪法的构想,德国也不曾就此走向复古。资产阶级社会对于何去何从可能曾感到焦虑,但它仍然很有自信,因为全球经济汹涌向前的好景,是激不起悲观主义的。甚至在政治上持温和看法的人(除非他们有相反的外交和财政利害关系),也盼望俄国发生革命。人们普遍以为,俄国革命会将欧洲文明的污点转化为正派的资产阶级自由国家。而在俄国内部,1905年革命不像1917年的十月革命,它的确曾得到中产阶级和知识分子的热心支持。在无政府主义者盛行暗杀的19世纪90年代,各国政府都保持了相当的冷静,当时共有两位君主、两名总统和一名首相遭到暗杀[意大利的翁贝托一世(King Umberto)、奥地利的伊丽莎白女王、法国的卡诺总统(Sadi Carnot)、美国的麦金莱总统和西班牙的卡诺瓦斯首相]。1900年后,在西班牙和部分拉丁美洲以外的地区,已没有人真的为无政府主义感到困扰。法国警察早已准备了一长串公认可能对国家安全有危害的黑名单,其中主要是无政府主义和无政府工团主义的革命分子和反军国主义的颠覆分子。可是,1914年战争爆发之际,法国内政部长甚至懒得去拘捕这些人。

但是,如果说(不像1917年之后的几十年间)就整体而言,资产阶级社会尚未立即感受到严重的威胁,那么19世纪的价值观和历史期望,也还没有受到严重损伤。人们仍普遍认为文明的行为、法治和自由的制度惯例,都将继续其长期的进步。当时残留下来的野蛮行为还很不少,尤其(据“高尚人士”所深信)是在下层社会和有幸被白人殖民的“未开化”民族之中。甚至在欧洲,也还有像俄国和奥斯曼这样的国家,其理性之烛明灭不定或根本尚未点燃。可是,从那些震撼全国和国际舆论的丑闻,正可看出处在和平时期的资产阶级世界,对教化的期望有多高:德雷福斯事件是源自拒绝查究一件审判有失公正的事情;1909年的费瑞(Ferrer)丑闻,是由于处决了一名被误控在巴塞罗那领导暴动风潮的西班牙教育家;1913年的札本(Zabern)事件,则是由于20个示威者在一个阿尔萨斯市镇被德国军队关了一夜。在20世纪晚期的今天,我们只能以世风日下的喟叹回顾本书所述时期:在今天世上几乎每天都在发生的屠杀,在那个时代的人们眼中,却是土耳其人和部落民族的专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