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由已开发或发展中的资本主义核心地带决定其步调的世界经济,非常容易变成一个由“先进地区”支配“落后地区”的世界,简而言之,也就是变成一个帝国的世界。但是,矛盾的是,1875—1914年这段时期之所以可称为“帝国的年代”,不仅是因为它发展出一种新的帝国主义,同时也基于另一个老式得多的理由。在世界近代史上,正式自称为“皇帝”,或在西方外交官眼中配得上“皇帝”这个称号的统治者人数,恐怕正是在这段时期达到最大值。
在欧洲,德国、奥匈帝国、俄国、土耳其和(就其作为印度领主而论的)英国的统治者,都自称是“皇帝”。其中有两个(德国和英印)乃是19世纪70年代的新产物。它们冲抵了拿破仑三世的“第二帝国”终结的损失,而且还绰绰有余。在欧洲以外的地区,中国、日本、波斯以及埃塞俄比亚和摩洛哥,习惯上其统治者也被承认有此称号。而在1889年之前,巴西还有一个美洲皇帝存在。我们也许还可在这张名单上加上一到两个更为虚幻的“皇帝”。1918年时,这张名单中的5个已经消失。而如今(1987年),在这群精选出来的超级君主当中,只剩下一个有名无实的皇帝,亦即日本天皇,这个日本皇帝的政治姿态甚低,而政治影响力也无关紧要。[摩洛哥的苏丹比较喜欢“国王”(king)的称号。伊斯兰教世界其他的小苏丹,都不会也不可能被视为“诸王之王”。]
在比较重要的意义上,本书所论时期显然是一个新型的帝国时代——殖民帝国的时代。资本主义国家的经济和军事霸权,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都不曾遭遇到严重挑战,但是从18世纪末到19世纪的25年间,西方国家还不曾企图将这种霸权正式转化为有系统的征伐、兼并和统治。1880—1914年间,这种有计划的侵略野心开始出现,而欧洲和美洲以外的绝大部分,都被瓜分成一小撮国家——主要是英国、法国、德国、意大利、荷兰、比利时、美国和日本——的正式或非正式的管辖区。在某种程度上,这一过程所牺牲的乃是西班牙和葡萄牙这两个前工业时代的欧洲殖民帝国。西班牙虽企图延伸它在西北非所控制的领地,然而它的受害还是比葡萄牙严重。不过葡萄牙在非洲的主要领地[安哥拉(Angola)和莫桑比克(Mozambrique)]之所以能保存下来,主要是由于它们的近代竞争对手无法在如何瓜分它们的问题上达成协议。可是1898年时,却没有类似的竞争可以阻止美国夺取西班牙帝国在美洲的遗迹(古巴、波多黎各)以及在太平洋的遗迹(菲律宾)。在名义上,亚洲伟大的传统帝国大致仍保持独立,不过西方列强已在其领土内割划出一块块“势力范围”,乃至直接管辖区;这样的区域有时甚至可涵盖其所有领土(如在1907年英、俄、波斯协议中所规定的)。事实上,这些国家在军事和政治上的无能,使这种变相占领的方式被视为理所当然。它们之所以还能维持名义上的独立,或是因为它们是方便的缓冲国(如暹罗——现在的泰国——将英国和法国的东南亚殖民地分隔开来,或如阿富汗隔开了英国和俄国);或是因为敌对的帝国强权无法对分割的方式达成协议;或是仅仅因为它们的面积太大。唯一能抗拒正式殖民征服企图的非欧洲国家是埃塞俄比亚,它曾令意大利这个势力最弱的帝国主义国家一无进展。
世界上有两大区域事实上已被完全瓜分:非洲和太平洋地区。太平洋上已无独立国家,这整个地区当时已完全为英国、法国、德国、荷兰、美国以及(扩张规模仍然有限的)日本所瓜分。及至1914年,除了埃塞俄比亚、无关紧要的西非利比里亚共和国,以及部分摩洛哥尚未完全被征服以外,非洲已完全属于英国、法国、德国、比利时、葡萄牙和(多少沾点儿边的)西班牙所有。如前所述,亚洲仍保持了大部分名义上的独立地区,虽然较古老的欧洲帝国已开始从其原有的领地当中进行扩张或连接工作:例如英国将缅甸并入它的印度帝国,并且在中国西藏地区、波斯和波斯湾地区建立或加强它的势力范围;俄国则是深入中亚,并(较不成功地)延伸至太平洋岸的西伯利亚和中国东北;荷兰人在印尼的边远区域建立了更坚实的控制;法国征服了中南半岛(拿破仑三世在位时所发动),日本借由牺牲中国在朝鲜和台湾地区的权益(1895年)以及牺牲俄国的权益,建立了两个几乎是全新的帝国。地球上只有一个广大地区还大致未受到这个瓜分过程的影响。就这方面来说,1914年的美洲,和1875年乃至19世纪20年代并没有什么不同。除了加拿大、加勒比海群岛(Caribbean Islands)以及加勒比海沿海地区以外,美洲拥有一群独特的独立自主共和国,而除了美国之外,其他国家的政治地位除了它们的邻国外,也很少为人所看重。它们在经济上是已开发世界的附庸一事,再明显不过。可是,即使是越来越致力在这个广大地区维护其政治和军事霸权的美国,也没有认真考虑过要将它加以征服或统治。美国唯一直接兼并的地区仅限于波多黎各(古巴仍保有名义上的独立)以及新开凿的巴拿马运河(Panama Canal)两侧。这片土地乃是另一个小型的名义上独立的共和国的一部分。由于一场轻而易举便告成功的地方革命,这个小独立共和国得以与面积大得多的哥伦比亚(Colombia)分开。在拉丁美洲,列强的经济控制和必要的政治强大压力,都是在没有正式征服的情况下取得的。当然,美洲也是当时地球上唯一没有列强激烈竞争的广大地区。除了英国以外,其他欧洲国家在美洲所拥有的殖民地都不超过18世纪殖民帝国的零星遗迹(主要是加勒比海),而这些遗迹多半没有重大的经济或其他重要性。英国和其他任何国家,都不认为有什么好理由值得去向门罗主义(Monroe Doctrine)挑战并进而与美国为敌。(门罗主义是美国政府于1823年正式提出的,其后又予以重述和修订。宣言中表示美国对于任何欧洲列强在西半球的殖民和政治干预都将予以反抗。后来该主义遂被引申为美国是西半球上唯一有权力在任何地方进行干预的强国。随着美国国势日益增强,欧洲国家也越来越不敢对门罗主义掉以轻心。)
这种由一小撮国家瓜分世界的情形(也就是这本书名的由来),堪称是地球日益分为强与弱、进步与落后这个趋势的最壮观表现,这个趋势我们在前面已经提过。1876—1915年间,地球上大约有1/4的陆地,是在六七个国家之间被分配或再分配的殖民地。英国的领土增加了400万平方英里左右,法国的领土增加了350万平方英里左右,德国取得100多万平方英里,比利时和意大利各取得将近100万平方英里。美国取得约10万平方英里,主要是夺自西班牙之手;日本从中国、俄国和朝鲜取得的面积也有约10万平方英里。葡萄牙在非洲的旧式殖民地扩张了大约30万平方英里。西班牙虽然在净值上是一个输家(输给美国),却也设法在摩洛哥和西撒哈拉沙漠捡拾了一些石头较多的领土。俄罗斯帝国的发展比较难以度量,因为它完全是进入邻接地区,并且是继续沙皇专制政权好几个世纪以来的领土扩张。再者,我们下面将会看到,日本也夺取了俄国的一些领土。在主要的殖民帝国中,只有荷兰不曾——或者拒绝——取得新领土。它只扩大了对印尼群岛的实际控制,长期以来,荷兰人一直是正式占有印尼群岛。在小型的殖民国家当中,瑞典清除了它唯一剩下的殖民地,把这个西印度小岛卖给法国;丹麦也将采取同样的行动,只留下冰岛和格陵兰(Greenland)作为其属地。
然而,最壮观的现象却不一定最重要。当世界局势观察家在19世纪90年代晚期开始分析这个似乎是国家和国际发展模式当中的明显新局面时,他们认为殖民帝国的创立只是其许多方面之一;与19世纪中期由自由贸易和自由竞争主控的情形显著不同。正统观察家认为:一般而言,这是一个国家扩张的新时代,在这个新时代中,如前所述,政治和经济因素已经无法清楚分开,而政府在国内和国外都发挥了越来越积极和重要的作用。非正统观察家更是明确指出:这是资本主义发展的一个阶段,这个新阶段乃是源自他们在这一发展中所目睹的各种不同趋势。列宁于1916年出版的小书,是对这个不久便被称为“帝国主义”现象的最有力分析。在这本总共10章的小书中,一直到第6章才讨论到“列强的瓜分世界”。[3]
不过,就算殖民主义只是世界事务一般变化的一个方面,它显然也是最快速明显的方面。它可作为更广泛分析的起点,因为“帝国主义”一词,是在19世纪90年代对殖民地征伐的讨论中,首次成为政治和新闻词汇的一部分。同时它也在这个时期取得其经济含义,而且一直保持至今。因此,这个词汇以往所代表的政治和军事扩张形态,对了解这个时期的帝国主义帮助不大。皇帝和帝国当然是古老的,但帝国主义却是相当新颖的。这个词语(在马克思的著作中尚未出现,马克思死于1883年)在19世纪70年代首次进入英国政治,19世纪70年代晚期,尚被视为一个新词,直到19世纪90年代才突然变成一般用语。及至1900年知识分子开始为它著书立说之时,套用最早对它加以讨论的英国自由党员霍布森(J. A. Hobson)的话说:“(它已)挂在每个人的嘴上,用以表示当代西方政治最有力的运动。”[4] 简而言之,它是为了描述一个全新现象而设计的全新词汇。这个明显的事实,已足以在诸多有关“帝国主义”的激烈辩论中剔除掉下列学派的看法,亦即:“它不是什么新观念,事实上它或许只是前资本主义的遗存。”无论如何,当时人们的确认为它是新颖的,并把它当作一件新事物来讨论。
围绕这个棘手主题的各种议论非常热烈、密集而且混乱,以致历史学家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理清它们,以便可以看出实际现象的本身。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是,大多数议论并不是针对1875—1914年间世界上所发生的事情,而是关于马克思主义——一个很容易引起强烈感情的主题,也是关于列宁式的帝国主义分析,它凑巧将成为1917年后共产主义运动的中心思想,也将成为“第三世界”革命运动的中心思想。使这个议论特别风行的原因,在于那些支持和反对帝国主义的人,自19世纪90年代起便拼得你死我活,于是,这个词语言本身也逐渐染上一种恶劣色彩,直至今日仍看不出去除的可能。“民主”一词因为具有正面有利的含义,甚至其敌人也喜欢宣称自己“民主”,然而“帝国主义”却正相反,它通常是遭到非议的,因此一定是别人干的。1914年时,很多政客以自称帝国主义者为傲,但是在20世纪之后的进程中,他们几乎已销声匿迹。
列宁主义的帝国主义分析是以当代作家的各式看法为依据,这些作家包括马克思主义者和非马克思主义者。它的要点是:新兴帝国主义的经济乃是根植于资本主义的一个特殊新阶段,在这个新阶段中,伟大的资本主义强权将世界瓜分成正式的殖民地和非正式的势力范围。而列强在瓜分过程中的竞争,便是酿成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原因。在此我们不需讨论“垄断资本主义”如何导致殖民主义(关于这点,即使是马克思主义者的看法也有分歧),也不需研究这种分析如何在20世纪后期扩大成范围更大的“依附理论”(dependency theory)。它们都以不同的方式假定,海外经济扩张和海外世界的开发利用,对于资本主义国家来说是非常重要的。
批评这些理论并不特别有趣,对于本书的脉络而言,也不太相关。我们只需注意一点,那就是有关帝国主义的讨论,非马克思派的分析家往往与马克思派的分析家相反,而这种情形遂使这个议题变得更加混乱。非马克思派的分析家往往否认19世纪晚期和20世纪的帝国主义,与一般资本主义或与19世纪晚期出现的资本主义特殊阶段有任何必然关系。他们否认帝国主义有任何重要的经济根源,否认它在经济上有利于宗主国,他们也不承认落后地区的开发利用对资本主义有任何必要意义,而帝国主义对殖民地经济也不见得有任何负面影响。他们强调帝国主义并未引起帝国强权之间不可收拾的敌对竞争,而它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发生也没有确切关系。他们排斥经济上的解释,而致力于心理、意识形态、文化和政治解释。不过,他们通常会刻意回避国内政治的危险领域,因为马克思主义分析家往往强调帝国主义的政策和宣传对宗主国统治阶级的好处,即它可抵消大众劳工运动对劳动阶级日渐增强的吸引力。这些反击,有的强劲而且有效,不过若干论点却彼此互不相容。事实上,许多反帝国主义的开创性论述都是站不住脚的。但是,反帝国主义论述的缺点在于:它并没有真正解释经济、政治、国家与国际事务上的种种发展在时间上的巧合,这种巧合对1900年左右的人们而言实在极其明显,以致他们想要找出一个通盘解释。它也无法解释为何当时人会认为“帝国主义”既是新事物又是历史上的中心发展。简言之,这类文献大半不过是在否认当时十足明显、现在也十足明显的事实。
把列宁主义和反列宁主义放在一边,历史学家所要重建的第一件明显事实,也是19世纪90年代没有人会否认的事实,即瓜分世界有其经济上的重要性。证明这一点并不等于解释了这一时期帝国主义的所有关系。经济发展并不是某种哑剧表演,而历史的其他部分也不是它的傀儡。就这一点而论,即使是全神贯注于如何从南非金矿和钻石矿中牟利的商人,也绝不能被视作一架赚钱机器,他对于那些显然与帝国扩张有关的政治、情感、意识形态、爱国情操乃至种族诉求,不可能完全无动于衷。不过,如果我们可以确定这段时期资本主义核心地区的经济发展趋势与其向偏远地区的扩张具有某种经济上的关联,那么再将全部的解释重心放在与此无关的帝国主义动机上,便显得不太合理。即使是那些似乎和征服非西方世界具有关联的动机,如敌对列强的战略考虑,在分析的时候也必须记住它们在经济上的重要性。甚至在今天,中东的政治虽然绝不能以简单的经济理由予以说明,但如果不将石油考虑在内,也无法得到确切的讨论。
于是,19世纪最主要的事实之一便是单一全球经济的创建,这个经济一步步进入世界最偏远的角落。借着贸易、交通,以及货物、资金和人口的流动,这个日趋紧密的网络逐渐将已开发国家联系在一起,也将它们与未开发国家结成一体(参见《资本的年代》第三章)。要不是这样,欧洲国家没有理由对刚果盆地(Congo basin)这类地方的事务感兴趣,或为某个太平洋上的环礁进行外交谈判。这种经济全球化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不过它在19世纪中期以相当大的幅度加速进行。1875—1914年间,它仍然继续增长,虽然在速度上相对来说较不惊人,但就分量和数量而言却大了许多。1848—1875年间,欧洲的出口量增长了四倍以上,但1875—1915年间却只增加了一倍。1840—1870年间,世界的商船吨位仅由1 000万吨上升到1 600万吨,但随后的40年间却翻了一番,同时全世界铁路网已由1870年的20万公里,猛增到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的100万公里以上。
这个日渐紧密的交通网,甚至将落后和先前的偏远地区引入了世界经济,并在富有、进步的古老中心地区,创造出对这些辽远地区的新兴趣。事实上,一旦人们进入这些地区之后,许多这样的区域乍看之下简直就是“已开发”世界的延伸。欧洲人已在此殖民开发,灭绝或赶走了原住民,创建出了城市,而无疑也将适时创造出工业文明:密西西比河(Mississippi)以西的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新西兰、南非、阿尔及利亚以及南美洲的南端。总之,上述地区虽然遥远,但在当时人的心目中却与那些因为气候关系而使白人殖民者不感兴趣的地区不同,引用一位当时的杰出帝国行政官员的话,“小量的欧洲人还是可以来此,以他的资金、精力和知识,发展出最可获利的商业,并且取得其先进文明所需的产品。”[5]
那个先进的文明现在正需要外来产物。由于气候或地质因素,当时科技发展所需要的某些原料,只有在遥远的地方才能找到,或只有在遥远的地方才能大量获取。例如这个时期的典型产物内燃机,靠的便是石油和橡胶。当时绝大多数的石油仍旧来自美国和欧洲(俄国以及产量少得多的罗马尼亚),可是,中东的油田已成为层出不穷的外交冲突和欺诈的主题。橡胶完全是热带产物,欧洲人利用残暴压榨的手段,从刚果和亚马孙雨林区取得,而这种暴虐的行径正好成为早期反帝国主义运动的抗议目标。不久之后,马来亚也开始广植橡胶树。锡来自亚洲和南美洲。此前许多无关紧要的非铁金属,如今已成为高科技所需的钢合金的必要成分。这类非铁金属有些在“已开发”世界随处可得,尤其是在美国;另一些则不然。新兴的电气和汽车工业亟须一种最古老的金属——铜。铜的主要蕴藏区以及最终生产者,都是20世纪后期所谓的“第三世界”——智利、秘鲁、扎伊尔(Zaire)和赞比亚(Zambia)。当然,对于贵金属永远无法满足的需求始终是存在的。这种需求在本书所论时期将南非转化成全世界最大的黄金出产地,当然还包括它的钻石财富。矿业是将帝国主义引入世界各地的主要先锋,也是最有效的先锋,因为它们的利润令人万分心动,就算专为它修筑铁路支线也是值得的。
除了新技术的需求外,宗主国的大量消耗也为粮食制造了一个迅速扩展的市场。单纯就数量而言,这个市场乃是由温带的基本粮食所主宰。谷物和肉类已在欧洲殖民者的若干区域——南北美洲、俄国和澳大利亚——廉价地大量生产。但是它也改变了长久以来(至少在德国)特别被称为“殖民地货物”的产品市场,它们已在“已开发”世界的食品杂货店中销售,这类产品包括糖、茶、咖啡、可可粉以及其衍生物。随着快速运输和保藏方法的改善,如今也可享用到热带和副热带水果,它们使“香蕉共和国”成为可能。
英国人在19世纪40年代每人平均消耗1.5磅的茶叶,19世纪60年代提高到3.26磅,19世纪90年代更升到5.7磅,这些数字表示19世纪90年代英国每年平均要进口2.24亿磅茶叶,而19世纪60年代只需9 800万磅,19世纪40年代更低至4 000万磅。不过,当英国人抛弃了他们以前所喝的几杯咖啡,而灌满了来自印度和锡兰(Ceylon)的茶水时,美国人和德国人却以越来越惊人的分量在进口咖啡——尤其是由拉丁美洲进口。20世纪初期,居住在纽约的家庭每周约需消耗掉一磅咖啡。教友派的饮料和巧克力制造商乐于推出各种不含酒精的点心,其原料多半来自西非和南美。1885年创办联合水果公司(United Fruit Company)的波士顿精明商人,在加勒比海地区创立了他们的私人帝国,以供应美国先前认为无足轻重的香蕉。当时的市场首次充分证明了新兴广告业的效能,而充分利用这个市场的肥皂制造商,已将目光转向非洲的植物油。种植园、领地和农场,是帝国经济的第二支柱。宗主国的商人和金融业者则是第三支柱。
虽然这些发展创造了大企业的新分支,而这样的大企业(如石油公司),其赢利是与地球某些特殊部分牢不可分的,不过它们并未改变已经工业化或正在工业化的国家的情况和性质。然而,它们却改变了世界其他地区的发展,它们将这些地区转变成一个殖民地和半殖民地的综合体。这些地方日渐成为一种或两种农产品的专业生产地。它们把农产品出口到世界市场,而把自身完全寄托在世界市场难以预测的变化上。马来亚越来越等同于橡胶和锡,巴西是咖啡,智利是硝酸盐,乌拉圭是肉类,古巴则是糖和雪茄。事实上,除了美国以外,甚至白种人的殖民地在这个阶段也无法进行工业化,因为它们也受到这种国际专门分工的限制。这些殖民地可以变得极度繁荣,即使是用欧洲标准来衡量亦然,尤其是当其居民系由自由、好斗的欧洲移民所组成时,这些居民在选举产生的议会中一般都具有政治影响力,而他们的民主激进主义可能相当令人害怕,不过原住民通常是被排除在“居民”之外。(事实上,白人的民主政治通常不允许原住民享有他们为吝啬的白人所赢得的利益,它甚至拒绝承认原住民是一个完整的人。)在帝国的年代,一个想要移民海外的欧洲人,最好是去澳大利亚、新西兰、阿根廷或乌拉圭。别的地方,包括美国在内,都不是很理想。这些国家都发展出劳工和激进民主政党,甚至政府,以及抢在欧洲国家之前很久的大规模公共社会福利制度(新西兰、乌拉圭)。但是,它们的繁荣只是欧洲(基本上也就是英国)工业经济的补充,工业化对它们没有好处,至少对与农产品外销有利害关系的人没有好处。母国也不会欢迎它们的工业化。不论官方的说法如何,殖民地和非正式属地的作用只是补充母国的经济,而非与它们竞争。
那些不属于所谓(白人)“殖民资本主义”(settler capitalism)的依附性区域,其情况便没有这么好。它们的经济利益在于资源和劳力的结合;劳力意指“土著”,其成本很小,而且可以一直维持在低廉的水平。然而,由地主或洋行商人——当地的、从欧洲来的,或两者皆有——控制的寡头政治和政府(如果有的话),却可从该区外销土产品的长期扩张中受惠,这类扩张只会偶尔被短暂但有时(例如阿根廷1890年的情形)相当戏剧性的危机所打断——危机的原因可能是贸易周期、过分投机、战争或和平。虽然第一次世界大战摧毁了它们的部分市场,但是这场战争还是距离这些依附性生产者相当遥远。在它们眼中,开始于19世纪晚期的帝国时代,一直延续到1929—1933年的大萧条(Great Slump)。虽然如此,在本书所述时期,它们已日趋脆弱,因为它们的运气日渐成为咖啡(1914年时,已占了巴西外销总值的58%,以及哥伦比亚外销总值的53%)、橡胶、锡、可可、牛肉或羊毛价格的函数。但是在农产品价格于1929年大萧条期间垂直下跌之前,与外销和债权的无限制扩张相较,这种脆弱性似乎不具有长期重要性。相反,如前所述,在1914年之前,贸易的条件怎么说也是有利于农业生产者。
不过,这些地区对于世界经济与日俱增的重要性,并不能解释当年的主要工业国家为何争先恐后地将地球瓜分为许多殖民地和势力范围。在反帝国主义者对于帝国主义的分析当中,曾提出各种不同的瓜分理由。其中对大家来说最熟悉的是,殖民地和势力范围可为剩余资本提供较国内利润更高的投资环境(因可免除外国资本的投资竞争)。这个理由,也是最没道理的一个。由于英国资金的输出在19世纪最后三十余年大幅上涨,而且从这些投资中所得到的收入对于英国的国际收支又确为必要,于是,当时有些人便像霍布森一样,自然而然地将“新帝国主义”和资本输出联系在一起。但是这股巨大的资金洪流,事实上很少流进新的殖民帝国:英国的国外投资大多流入正在迅速发展且一般而言较为古老的白人殖民地(这些地方——加拿大、澳大利亚、新西兰、南非——不久即将被认为是实质上的独立“自治领”),以及像阿根廷和乌拉圭这类可称为“荣誉”自治领的地方,当然还包括美国。再说,大部分这样的资金(1913年时为76%)都投在铁路和公共事业公债之上。这类公债的利息确实比投资英国公债好一点儿(前者平均5%,后者平均3%),但除了主办的银行家外,其利润通常都比不上国内的工业资本。[6] 它们一般只被视为安全而非高回报的投资。不过上述种种并不表示投资人不想靠殖民地大发横财,或不想靠殖民地来维护他们已做的投资。不论其意识形态为何,布尔战争(Boer War)的动机都是黄金。
比较合理而普遍的殖民扩张原因,是为了寻找市场。当时,许多人认为大萧条时代的“生产过剩”可以用大规模的外销予以解决。商人永远希望能填满拥有庞大潜在顾客的世界贸易空白区,因此他们自然而然会不断寻找这些未经开发的地区:中国是商人始终想要猎获的地区(如果它的三亿人口每人买一盒白铁大头钉,那么将会有多大的利润啊),不为人知的非洲则是另一个。在不景气的19世纪80年代早期,英国各城市商会曾为外交谈判可能使它们的商人无法进入刚果盆地一事大为恼怒。当时人认为刚果盆地可以为他们带来数不尽的销售期望,尤其是当时的比利时国王利奥波德二世(LeopoldⅡ)正把刚果当作一个富有利润的事业加以开发。[7] (事实上,即使在酷刑和屠杀使得顾客人数大量减少之前,利奥波德所偏爱的那种强迫劳动,也无法鼓励人均购买力。)
当时全球性经济的困难形势,在于好几个“已开发”经济体同时感到对新市场的同样需求。如果它们够强大,那么它们的理想将是要求“低开发”世界市场实行“门户开放”。但是,如果它们不够强大,它们便希望能分割到一点儿属于自己的领土——凭借着所有权,它们国家的企业可居于垄断地位,至少可享有相当大的优势。因此,对第三世界未经占领部分的瓜分,便是这种需求的合理结果。在某种意义上,这是1879年后盛行于各地的贸易保护主义的延伸(参见第二章)。1897年时,英国首相告诉法国大使说:“如果你们不是这么坚决的保护主义者,我们也不至于这么渴望兼并土地。”[8] 单就这个情形而言,“新帝国主义”乃是一个以若干互相竞争的工业经济体为基础的国际经济的天然副产品,而19世纪80年代的经济压力显然强化了这项发展。帝国主义者并不曾指望某一个特殊殖民地会自动变成理想中的黄金国,不过,这种情形真的在南非发生了——南非成为世界上最大的黄金出产地。殖民地充其量只被视为区域性商业渗透的适当基地或出发点。当美国在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依循国际上的流行方式,努力经营一个属于它自己的殖民地时,某位国务院官员便曾清楚地指出这一点。
在这一点上,夺取殖民地的经济动机,渐渐与达成这个目的所需要的政治行动纠结在一起,因为任何一种保护主义都必须在政治力量的协助下运作。英国殖民的战略动机显然最强。长久以来,英国一直在地理要冲上广置殖民地,这些殖民地控制了进入陆地或海洋的枢纽,成为英国商业世界和海权范围的重要门户,而随着轮船的兴起,它们也可充当加煤站。[直布罗陀(Gibraltar)和马耳他(Malta)岛是第一种情形的古老例子;百慕大(Bermuda)和亚丁(Aden)则是第二种情形的有用实例。]强盗式的分赃也在其中具有象征性或实质上的意义。一旦互相敌对竞争的列强开始划分非洲和大洋洲的地图,每一个强国自然都会设法不让其他强国得到过大的区域,或特别具有吸引力的一小片土地。一旦列强的地位开始和能否在某个棕榈海滩(或者更可能是一片干燥的灌木林)升起它的国旗扯上关系,占领殖民地本身就变成了地位的象征,不论这些殖民地的价值如何。甚至连向来不把帝国主义等同于拥有正式殖民地的美国,到了1900年左右也感到不得不顺应潮流。虽然德国殖民地的经济价值不大,战略价值更小,然而它之所以大为恼怒,就是因为它这样一个强大而富有潜力的国家,所拥有的殖民地竟会比英国、法国少那么多。为了衬托它的强国地位,意大利坚持侵占一片片显然毫不起眼的非洲沙漠和山地,而它在1896年征服埃塞俄比亚的失败,无疑使它的地位大为降低。
如果列强指的是已经取得殖民地的国家,那么小国似乎就是那些“无权”拥有殖民地的国家。1898年西美战争(Spanish-American War)的结果,是西班牙失去了其殖民帝国剩余部分的大半。如前所述,由新的殖民主义者瓜分葡萄牙非洲帝国剩余部分的计划,当时也在慎重讨论当中。只有荷兰人安静地保存了它主要位于东南亚的古老殖民地。(比利时国王被允许在非洲割据他的私人领地,只要他允许大家都可以进入这块地区。)因为没有任何一个列强愿意将伟大的刚果河盆地的任何一个重要部分拱手让与他人。当然,我们也应该提一下:由于政治原因,亚洲和美洲都有一片广大地区是欧洲列强所不能予以瓜分的。在美洲,欧洲剩余殖民地的形势已为门罗主义所冻结,只有美国才有采取行动的自由。在亚洲的大部分地区,列强竞争的目标是在那些名义上独立的国家——尤其是中国、波斯和奥斯曼帝国——中争取势力范围。只有俄国和日本例外。俄国在扩大其中亚面积上是成功的,但它想取得中国北部大片土地的企图却落空了。日本借着1894—1895年的甲午战争,取得了朝鲜和中国台湾。总之,掠夺殖民地的主要舞台是在非洲和大洋洲。
于是,帝国主义的战略解释也吸引了一些历史学家。他们试图用保护通往印度之路和掌握印度的海陆缓冲地区——这两种需要可使印度免除任何威胁——来解释英国在非洲的扩张。我们的确应当记住:就全球而言,印度乃是英国的战略中心。这个战略不但要求英国控制通往这个大陆的短程海道(埃及、中东、红海、波斯湾和阿拉伯南部)和长程海道(好望角和新加坡),也要求它控制整个印度洋,包括非常重要的非洲海岸及其腹地。英国政府对这个问题的警觉性向来十分敏锐。此外,在某些对这个目的而言相当重要的地区(例如埃及),一旦当地原有的权力崩溃,英国便会一步步建立起更为直接的政治影响,甚至实际统治。可是,历史学家的这些说明并不能解释帝国主义的经济动机。首先,他们低估了占领某些非洲领土的直接经济动机——其中夺占南非的经济动机最为明显。无论如何,西非和刚果的争夺主要也是经济利益的争夺。其次,他们忽略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印度之所以是“帝国皇冠上最明亮的一颗宝石”和英国的全球战略中心,正是由于它对英国经济具有非常实质的重要性。印度在本书所述时期对英国经济的重要性远超过任何时期。英国的棉织品高达60%销往印度和远东,仅印度一地便占了40%—45%,而印度又是通往远东的门户。同时,英国的国际收支关键亦在于印度所提供的国际收支盈余。再次,本土政权的崩溃(也就是有时引起欧洲人在其以前不屑统治的地区建立统治权的原因)便是由于经济渗透逐渐损害当地结构所致。最后,企图证明在19世纪80年代西方资本主义的内部发展之中,不具有任何足以导致世界领土再划分的动机纯属徒劳,因为那个时期的世界资本主义显然与19世纪60年代不同。此时它已包含许多互相竞争而且尽量保护自己不为对方所利用的“国家经济”。简言之,在一个资本主义的社会中,政治和经济是分不开的,正如在伊斯兰教社会中,宗教和社会是分不开的一样。想要建立一种完全无关经济的“新帝国主义”的解释,就和想要把经济因素排除在工人阶级政党兴起的原因之外一样,都是不切实际的。
事实上,劳工运动或者更广泛而言民主政治(参见下章)的兴起,都对“新帝国主义”造成了明显可见的影响。伟大的帝国主义者塞西尔·罗兹(Cecil Rhodes)在1895年评论道:“如果一个人想要避免内战,他便必须成为帝国主义者。”[9] 大多数的评论家都意识到所谓的“社会帝国主义”是借着帝国扩张所产生的经济改良、社会改革或其他方式,来减轻国内的不满情绪。毫无疑问,当时的政客必然已充分意识到帝国主义的可能的好处。在某些国家——尤其是德国——帝国主义的兴起主要是基于“内政第一”的考虑。罗兹式的社会帝国主义(首先想到的可能是帝国可以直接或间接带给不满意民众的经济利益)或许是最不中肯的解释之一。我们没有什么确凿证据足以说明:殖民地征服对宗主国绝大多数工人的就业或实质收入有多大影响[就个别情形而言,帝国可能是有用的。康沃尔郡(Cornwell)的矿工集体离开当地衰落中的锡矿而前往南非矿区。他们在南非赚了很多钱,可是却因肺病而较平常早逝。康沃尔的矿场主冒的生命危险则较小,他们是花钱进入马来亚的新锡矿区],而主张海外殖民可以为人口过剩国家提供安全的想法,也不过是煽动群众的幻想。事实上,在1880—1914年间,虽然找个地方移民是件再容易不过的事,可是移民人口当中却只有极少数会主动或被迫选择任何国家的殖民地。
比较中肯的解释应该是,帝国扩张可为选民带来光荣,进而减轻其不满情绪。有什么能比征服外国领土和有色人种更光荣呢?特别是这些征服也用不了多少钱。更普遍的情形则是帝国主义还可鼓励劳工阶级,尤其是不满意的劳工阶级,认同帝国政府和国家,并不知不觉地赋予这个政府所代表的社会和政治制度合法性和合理性。而在一个群众政治的时代(参见下章),即使是古老的制度也需要新的合法性和合理性,当时的人对这一点认识得十分清楚。英国在1902年举行的加冕典礼乃是经过重新设计的,它之所以备受赞誉,是因为它的设计表达出“由一个自由民主政治所承认的世袭国王,已可作为一个其人民遍及世界的统治权的象征”。[10] 简而言之,帝国是一种良好的意识形态黏合剂。
这种为爱国主义摇旗呐喊的特殊形式,其效用如何尚不甚清楚,在自由主义和比较激进的左派已取得稳固地位的反帝国、反军阀、反殖民或反贵族传统的国家更是如此。无疑,在某些国家中,帝国主义极受新兴中产阶级和白领阶层的欢迎,这些人的社会身份大致是建立在他们声称自己是爱国主义所选定的媒介物(参见第八章)之上。今日我们没有多少证据可以说明当时的工人对于殖民地征伐抱有任何自发热忱,遑论战争,同样,我们也不能指出他们对新旧殖民地抱有多大兴趣(那些白人殖民地除外)。企图以帝国主义来荣耀其国民——如1902年英国设立了一个“帝国日”——恐怕只可能迷住那些学童听众。下面我们将再次讨论帝国主义比较一般性的吸引力。
不过,我们无法否认,自认为较有色人种优越并应进而支配他们的想法,在当时的确非常受欢迎,因此也有利于帝国主义的政治取向。在伟大的万国博览会(参见《资本的年代》第二章)中,资产阶级的文明始终以科学、技术和制造品的三重胜利自豪。在帝国的年代,它也以其殖民地自豪。在19世纪末叶,此前几乎从未耳闻的“殖民地大帐篷”(colonial pavilions)如雨后春笋般涌现:1889年,有18个这类帐篷衬托了埃菲尔铁塔(Eiffel Tower),1900年则有14个吸引了巴黎游客。[11] 无疑,这是有计划地引起大家注意的手段,不过,如同所有成功的宣传一样,它之所以成功,是由于它触及了公众的想望。于是,殖民地展示一炮走红。英国的庆典、皇室丧葬和加冕典礼之所以十分壮观,就是因为其过程像古罗马的凯旋式一样,展示了穿戴金银华袍、态度温顺恭敬的印度土邦主——这些人是志愿效忠,而非俘虏。军队游行也更为多彩多姿,因为队伍中包含了包头巾的锡克教徒(Sikhs)、蓄髭的拉其普特人(Rajputs)、面带微笑但对敌人毫不留情的廓尔喀族(Gurkhas)、土耳其非正规骑兵和黝黑高大的塞内加尔人。当时人眼中的野蛮世界正听命于文明的指挥。甚至在哈布斯堡王朝统治下的维也纳,对海外殖民地完全没有兴趣的维也纳,一个阿散蒂人(Ashanti,加纳的一个行政区名)的村落也迷住了无数参观者。画家亨利·卢梭[Henri(Douanier)Rousseau]并不是唯一一个对热带地区充满渴望的人。
因而,将西方白人、有钱人、中产阶级和贫民团结在一起的优越感,之所以能做到这一点不仅是因为这些人都享有统治者的特权,尤其是当他们身临殖民地时。在达卡(Dakar)或蒙巴萨岛(Mombasa),再卑微的文书也是一个主子,被那些在巴黎或伦敦甚至不会注意到他的存在的人们称为“绅士”,而白种工人也能指挥黑人。但是,即使是在意识形态上坚持最起码的人类平等的地方,这种想法也隐藏在统治政策当中。法国相信应将其属地居民转化为法国人,转化为概念上的“我们高卢祖先”的后裔。他们和英国人不同,英国人深信孟加拉人(Bengalis)和约鲁巴人(Yoruba,西非尼日尔河下游居民)基本上不是英国人,也永远不会是英国人。可是这些“文明”土著阶级的存在,足以彰显大多数土著的缺乏“演进”。各殖民地教会都致力于使非基督教徒改信正统的基督教,只有在殖民地政府积极劝阻(如在印度),或这个任务无法达成时(如在伊斯兰教地区),他们才会放弃。
这是一个大规模从事传教的典型时代。(1876—1902年间,《圣经》共有119种译本,在此之前的30年只有74种,1816—1845年更是仅有40种。1886—1895年间,非洲的新教传教机构共有23个,比前一个10年大约多了三倍。[12] )传教事业绝非帝国主义政治的代理人。它常常反对殖民地的官僚,而将改宗者的利益放在第一位。可是,上帝的成功却是帝国主义进展的函数。贸易是否能随国旗而至可能还是未定之数,但是毫无疑问,殖民地的征服却为传教行动做了最有效的开路行动——例如在乌干达(Uganda)、罗德西亚[Rhodesia,今赞比亚和津巴布韦(Zimbabwe)]和尼亚萨兰[Nyasaland,今马拉维(Malawi)]。而如果基督教果真坚持灵魂平等,它却也强调了身体的不平等,即使是教士的身体也不平等。传教是白人替原住民做的事,而且是由白人付款。然而,虽然它的确使原住民教徒大增,但至少有半数的教士仍旧是白人。1880—1914年间,恐怕得用显微镜才能找出一名非白人主教。及至20世纪20年代,天主教才任命第一批亚洲主教。此时,这个千载难逢的传教活动已整整进行了80年。[13]
至于最热心致力于全人类平等的运动,是借着下列两种声音来表达的。在原则上以及往往在实际上,世俗左派都是反帝国主义者。英国劳工运动的目标也包括印度解放,以及埃及和爱尔兰的自由。左派人士对殖民战争和征伐的谴责向来毫不犹豫,并往往因此触犯众怒(如英国反布尔战争人士的情形)。激进分子不断揭露发生在刚果、发生在非洲岛屿的可可种植地,还有发生在埃及的悲惨事件。在1906年的竞选活动中,英国自由党便抓住了公众对南非矿场上“中国苦役”的指责,并因此赢得大选。可是,在共产国际(Communist International)的时代来临之前,除了少得不能再少的例外情形(如荷属印度尼西亚),西方的社会主义者很少真正组织殖民地的人民去反抗其统治者。在社会主义和劳工运动之内,公开接受帝国主义,或认为帝国主义至少是那些尚未准备好自治之民族的必经阶段的人,通常只是少数的修正主义者或费边社(Fabian)右翼人士;不过,为数不少的工会领袖,如果不是对殖民地问题不感兴趣,便是认为有色人种基本上是威胁健壮白人劳工的廉价劳力。禁止有色移民的压力,在19世纪80年代到1914年间促成了“白色加州”和“白色澳大利亚”的政策。这种压力主要是来自工人阶级,而兰开夏工会也和兰开夏棉纺织业主共同反对印度实行工业化。在1914年前的国际政治中,绝大部分的社会主义仍是欧洲人和白种移民或其后裔的运动(参见第五章)。殖民主义对他们而言尚不太具有利害关系。事实上,他们在对于资本主义这个新“帝国主义”阶段(他们在1890年后期发现了这个阶段)的分析和定义中,正确地指出了殖民地的兼并和开发利用是这个新阶段的一个表征和特色:这个表征和特色像它所有的特色一样不可取,但还不是核心所在。很少有社会主义者像列宁那样,已经注意到这个位于世界资本主义边缘的“易燃物质”。
在社会主义者(主要是马克思主义者)对帝国主义的分析当中,将殖民主义整合进资本主义“新阶段”的概念,在原则上无疑是对的,不过其理论模式的细节却不一定正确。有的时候,它也和当时的资本主义者一样,太过于夸大殖民地扩张对于母国经济的重要性。19世纪后期的帝国主义无疑是“新的”。它是一个竞争时代的产物,这种工业资本主义国家经济之间的竞争,不但新鲜而且紧张,因为在一个商业不确定时期,扩张和保卫市场的压力都特别沉重(参见第二章)。简而言之,它是一个“关税和扩张共同成为统治阶级之诉求”[14] 的时代。它是脱离自由放任式资本主义的过程的一部分,同时也意味着大公司和垄断企业的兴起,以及政府对经济事务的较大干预。它隶属于一个全球经济的边缘部分日趋重要的时期。它是一个在1900年时似乎很自然,而在1860年时却又似乎难以置信的现象。所有想要将帝国主义的解释与19世纪后期帝国主义特殊发展区分开来的企图,都只能在意识形态的层次上活动,虽然它们通常都很渊博,有时也很敏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