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战争

在革新的时代里,一切不是新的东西都是有害的。君主制度的军事艺术不再适合我们,因为我们的成员和敌人都已经不同了。各民族的权力和征服,他们的政治和战争辉煌,总是依赖于单一的原则、单一强大的制度……我们已具有自己的民族性格。我们的军事制度应和敌人不同。那么很好,如果法兰西民族因我们的热情和技能而令人生畏,如果我们的敌人笨拙、冷漠而又慢条斯理的话,那么,我们的军事制度必定是奋勇向前的。

——圣鞠斯特,共和二年一月十九日(1793年10月10日)以救国委员会名义向国民公会提出的报告

说战争是天命注定是不对的;说大地渴望流血也是错误的。上帝自己诅咒战争,发动战争并使战争显得秘密恐怖之人也是这样。

——维尼(Alfred de Vigny),《军事奴役与尊严》(Servitude et Grandeur Militaries )

1

从1792年到1815年,欧洲的战事几乎连绵不断,而且与欧洲大陆以外的战争相结合或同时发生。先是发生在18世纪末和19世纪初的西印度群岛、地中海东岸和印度,接着是偶然于境外爆发的海战,然后是1812—1814年的英美战争。在这些战争中,胜利和失败的后果都很重大,因为它们改变了世界地图。所以,我们应当首先研究这些战争、战争的实际过程以及由此而来的军事动员和战役;但我们也必须注意不那么具体实在的问题,即战时政治经济措施的面貌如何?

两种极不相同的交战者在这20余年相互对峙,它们的实力和制度都极不相同。作为一个国家,法国为了自身的利益愿望而与其他国家对抗(或结盟);但另一方面,作为革命的化身,法国又呼吁世界各国人民推翻暴政、争取自由。于是保守和反动的势力都一致反对它。无疑,经过革命最初的天启年代之后,对抗两边的差异性逐渐减小了。到拿破仑统治末期,帝国主义征服和剥削的因素已压倒了解放的因素。每当法国军队打败、占领或兼并了一些国家,国际战争与(在每一个国家之内则是)国内内战的混淆情况便可减少一些。反之,反革命强权则顺应了法国许多革命成就的不可逆转性,因此愿意谈判(带有一些保留的)和平条件,但这种谈判更像正常行使职能的强国之间的谈判,而不像光明与黑暗之间的谈判。反革命强权甚至在拿破仑失败的最初几周内,就准备重新吸纳法国为同盟以对抗联盟,恫吓、威胁在战争等传统游戏中的平等伙伴,在这些游戏中,外交活动调节着主要国家之间的关系。虽然如此,战争作为国家之间和社会制度之间冲突的双重性质依然存在。

一般来说,交战双方的阵营是很不平等的。除法国本身以外,只有一个重要国家因其革命的起源和对《人权宣言》的赞赏,使其在思想上倾向法国一边,那就是美国。事实上,美国的确倒向法国那边,并且至少有一次(1812—1814年)进行了战争,即或未与法国人结盟,美国至少也是反对彼此共同的敌人——英国。但是,美国在大部分时间里都保持了中立,而它与英国的摩擦也不需要意识形态上的解释。至于其他的盟友,法国意识形态方面的盟友,是其他国家的政党和舆论流派,而不是国家权力本身。

从非常广泛的意义上来说,实际上每一个受过教育、有才能、具有开明思想的人都同情法国大革命,至少在雅各宾专政以前是如此,而且通常持续得更久(直到拿破仑称帝以后,贝多芬才将献给他的《英雄交响曲》收回)。最初支持大革命的欧洲天才异士者名单,只有20世纪30年代对西班牙共和国那种类似的、几乎是普遍的同情可以与之媲美。在英国,有诗人华兹华斯(Wordsworth)、布莱克(Blake)、柯勒律治(Coleridge)、彭斯(Robert Burns)、骚塞(Southey),有化学家普里斯特利和几个伯明翰新月学会的杰出科学家[1] ,有像冶铁业者威尔金森(Wilkinson)和工程师特尔福德那样的工艺学家和企业家,以及一般辉格党(Whig)和非国教知识分子。在德国,有哲学家康德、赫尔德(Herder)、费希特(Fichte)、谢林(Schelling)和黑格尔(Hegel),诗人席勒(Schiller)、荷尔德林(Holderlin)、维兰德(Wieland)和年老的克洛普施托克(Klopstock),以及音乐家贝多芬。在瑞士有教育家裴斯泰洛齐(Pestalozzi)、心理学家拉瓦特(Lavater)和画家富斯利(Fuessli)。在意大利,实际上所有反教会的舆论界人士都支持法国大革命。可是,尽管大革命因得到这些知识界人士的支持而陶醉,并授予杰出的外国同情者和那些据信是支持其原则的人法国荣誉公民的称号,以表示敬意,但无论是贝多芬还是彭斯,他们在政治上和军事上都没有太大的重要性。[2]

政治上重要的亲雅各宾主义或亲法国的情绪,主要存在于与法国毗邻、社会条件类似,或经常有文化接触的一些地区(低地国家、莱茵地区、瑞士和萨伏伊)、意大利,以及原因有些不同的爱尔兰和波兰。在英国,雅各宾主义如果不是与英国民族主义普遍的反法倾向相冲突的话,无疑将具有更大的政治影响力,甚至在恐怖时期以后亦将如此。这种民族主义是轻蔑和仇视的混合物。吃牛肉长大的约翰牛对饥饿的大陆人(在这一时期流行的漫画中,所有法国人都像火柴棍般瘦小)的轻蔑,以及对英国世敌的仇视,无视法国是苏格兰的世代盟友[3] 。英国的雅各宾主义最初是一种手工业者和工人阶级的现象,至少在第一次普遍热潮过去以后是如此,这是很独特的。通讯协会(Corresponding Societies)可以声称是劳动阶级的第一批政治组织。但它是在潘恩的《人权》(Rights of Man )一书中找到特殊力量的代言人,并得到辉格党利益集团的一些政治支持。辉格党利益集团本身因其财富和社会地位而免遭迫害,并准备捍卫英国公民的自由传统,以及与法国议和所得的好处。然而,英国雅各宾主义的实际弱点在下述事实上表现出来,即在战争的关键阶段(1797年),于斯匹海德(Spithead)发生兵变的那支舰队自己吵嚷说,只要他们的经济要求得到满足,他们便将出航迎击法国人。

在伊比利亚半岛,在哈布斯堡王朝统治下,在德意志的东部和中部、斯堪的纳维亚、巴尔干半岛和俄国,亲雅各宾主义的力量都是微不足道的。它吸引了一些热情的年轻人,一些自称先知先觉的知识分子和少数人,例如匈牙利的马丁诺维奇(Ignatius Martinovics)和希腊的里加斯(Rhigas),他们在自己国家争取民族和社会解放的历史中,扮演了光荣的先驱者角色。但他们的观点在中层和上层阶级中缺乏广泛的支持,更不用说孤立于愚昧顽固的农民之外,这样的情形使雅各宾主义很容易受到镇压,甚至在他们冒险密谋的阶段就被镇压了,如奥地利。强大而富有战斗性的西班牙自由传统,整整花了一代人的时间,才从人数极少的学生密谋圈,或1792—1795年的雅各宾密使中,冒出头来。

法国之外的雅各宾主义多半在意识形态上直接诉求于受过教育的人和中产阶级,因此,其政治力量便依赖于他们运用的效力或意志。于是在波兰,法国大革命造成了深刻的印象。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波兰人都希望从法国那里寻求支持,以对抗普鲁士人、俄国人和奥地利人的贪婪。普、俄、奥已经割占了该国的广大地区,并且不久便将进行彻底的瓜分。法国也提供了一切深谋远虑的波兰人同意的那种深刻内部改革的典范,只有这样的改革才能使他们的国家有能力抵御其屠杀者。无怪乎1791年的改革宪法,如此自觉而深刻地受到法国大革命的影响。这也是第一部显示了法国大革命影响的现代宪法。[4] 然而在波兰,从事改革的贵族和乡绅可以自由行事。在匈牙利,那里特有的维也纳和地方自治派之间的冲突,为乡村士绅们提供了类似的刺激,使他们对反抗理论发生兴趣[哥美尔州(Gömör)要求废除违背卢梭社会契约论的检查制度],但他们却没有行动自由。因此,这里的雅各宾主义要微弱得多,也没有效力得多。其次,在爱尔兰,民族问题和农民不满赋予雅各宾主义的政治力量,远远超过对“爱尔兰人联合会”(United Irishmen)的实际支持,该会领袖秉持的是自由思考的共济会意识形态。在那个几乎全都信仰天主教的国家,教堂举行礼拜,为不信上帝的法国人祈求胜利。更有甚者,爱尔兰人随时准备欢迎法国军队入侵,这不是因为他们同情罗伯斯庇尔,而是因为他们憎恨英国人,并想寻求反英盟友。另一方面,在西班牙,天主教和贫困问题同样突出,雅各宾主义未能在这里站住脚,则是由于相反的原因:唯一压迫西班牙的,不是别人,正是法国。

不管是波兰还是爱尔兰,都不是亲雅各宾主义的典型例子,因为革命的实际纲领在那里没有多大的感染力。它在和法国有着类似社会和政治问题的国家中,作用较大。这些国家分为两类:一类是本国的雅各宾主义有相当大的希望取得政治权力;而另一类是,只有法国的征服才能推动它们前进。低地国家、瑞士的部分地区,也许还有一两个意大利邻国属于第一类;德意志西部和意大利的大多数地区属于第二类。比利时(奥属尼德兰)已置身1789年的起义之中:人们常常忘记,德穆兰(Camille Desmoulins)把他的杂志称为“法国和布拉班特的革命”(Les Révolutions de France et de Brabant)。革命者中的亲法国分子[民主的冯济茨派(Vonckist)],其势力无疑要比保守的国家经济统治论者弱一些,但仍有足够的力量提供真诚的革命支持,协助法国征服这个他们所爱的国家。在联合省(United Province),寻求与法国结盟的“爱国者”已强大到考虑发动革命的程度,虽然若无外部援助,能否取得成功仍属可疑。这群爱国者代表较低层的中产阶级和其他人士,反对由大商人所垄断的寡头政治。在瑞士,一些新教州的左翼分子势力一直很强,而法国的引力也始终很大。在这里,法国的征服也只是加强,而不是建立地方革命势力。

在德意志西部和意大利,情况有所不同。法国入侵受到德意志雅各宾分子的欢迎,特别是在美因茨(Mainz)和西南部,但谁也不会说,他们已强大到足以凭自己的力量给政府制造大量事端。[5] 在意大利,启蒙思想和共济会纲领的优势,使革命在知识阶层中大获人心,但地方上的雅各宾主义可能只有在那不勒斯王国势力比较强大,在那里,它实际上赢得了所有开明(即反教会的)中产阶级和部分乡绅的注意,并且还更进一步地组成秘密团体和会议,这些组织在南意大利的环境下蓬勃发展。但即使在这里,雅各宾分子在与社会革命群众建立接触上,也遭到彻底的失败。当法军向前推进的消息传来时,一个那不勒斯共和国便轻而易举地宣告成立,但也同样轻而易举地被举着教皇和国王旗帜的右翼社会革命推翻了,因为农民和那不勒斯的游民(lazzaroni),不无道理地把雅各宾分子形容为“有四轮大马车的人”。

因此,广义地说,外国亲雅各宾主义的军事价值,主要是作为法国征服的辅助力量,并在被征服者与旧式强权的关系方面,其力量组合要复杂些。情况也的确如此。那些受当地雅各宾势力影响的地区,很容易就会被推向卫星国,而且不久就会沦为法国的附庸。1795年比利时成为附庸国。同一年尼德兰变成了巴达维亚共和国,最终被纳入波拿巴家族王国的版图。莱茵河左岸也被占有,并被置于拿破仑的卫星国成员中,例如贝格大公国(Grand Duchy of Berg)——现在的鲁尔地区,还有威斯特伐利亚王国。很快,整个西北德意志就被直接并吞了。1798年瑞士变成了赫尔维第共和国(Helvetic Republic),然后又迅速地成为附属国。在意大利,一连串的共和国宣告成立——阿尔卑斯山南共和国(Cisalpine,1797年)、利古里亚共和国(Ligurian,1797年)、罗马共和国(1798年),还有帕特诺伯共和国(Partenopean,1798年),这些地区很快就成为法国版图的一部分,但是,它们的地位并没有比卫星国好多少(例如意大利王国和那不勒斯王国)。

法国国外的雅各宾党人在军队中具有一些重要影响,而且,这些国外的雅各宾势力在法国国内的共和国军队中也扮演了举足轻重的角色。就像大名鼎鼎的萨利切特集团(Saliceti group),某种机遇使他们从一个小帮手摇身一变而升为法国军队内的“意大利拿破仑·波拿巴党”,并且随后在意大利获得了巨大的好处。但是很少有人认为他们是具有决定性作用的重要势力。倒是有一个海外的“支持法兰西”(pro-French)运动让人们觉得还算是个英勇果敢的行为,那就是爱尔兰人联合会的独立运动,一个爱尔兰革命和法国军队入侵的联合行动,主要战事发生在1797年到1798年之间。当时的不列颠正在与法国的交战中暂时处于不利地位,爱尔兰的行动很有可能迫使英国与其签订和平条约。但是这次入侵对法国军队来说有一个困难的技术问题,就是如何跨越宽阔的海域到达爱尔兰岛。法国人的援助行动看上去来势汹汹,不过却在时间上一误再误,显得有些居心叵测。此间爱尔兰人决定于1798年起义,虽然他们受到了热烈而广泛的支持,但由于组织不利而被轻易地镇压了。这个法兰西——爱尔兰的联合行动只是提供了一种军事理论上的可能性,最终却一事无成。

但是,正如法国人乐于支持海外的革命力量一样,反法联盟也是这样做的。不可否认,在民众自发的抵制反抗法国人征服的运动中,带有一些社会革命的成分,甚至在那些被国王与教会临时组织起来的农民雇佣军中也是如此。这是值得注意的重要事实,在20世纪的军事战略中,对于带有革命意义的战争分析几乎复杂得无法实现。活跃在1792—1815年间的游击队或民兵队,几乎是反法同盟保存下来的仅有的军事力量。在法国国内,旺代战争和(布列塔尼的)朱安党导致了从1793年开始绵延不绝的贵族游击战,其中虽有中断,却到1802年才基本平复。在法国国外,1798—1799年间在意大利南部发生的小规模战事,恐怕是反法民兵队的星星之火。甚至在1809年,安第斯·霍费尔(Andreas Hofer,1767—1810)的共和政体掌管了蒂罗尔地区。但是上述这些地区从1808年开始就被西班牙人统治,而且在1812—1813年间有一部分由俄罗斯人占领,实际上它被认为是社会革命的成功表现。或者反过来说,对反法运动而言,这些带有革命成分的军事行动的重要性,比起国外雅各宾党人对法国的军事重要性要高得多。每当法国军队溃败和撤退之后,几乎所有的境外前雅各宾政权都不复存在。但是在蒂罗尔、西班牙和意大利南部的一些地区,一旦法国人表面上的军事占领和统治宣告结束,更频繁、更严重的反法战斗随之而起。原因很明显,这些现象的背景都是农民运动。而在那些反法民族主义者不依赖于当地广大农民的地区,它们在军事上的地位就变得无足轻重了。在1813—1814年间,一些保守的具有爱国精神的人士曾经创立了一个日耳曼的“战斗解放组织”,但是可以肯定,与其说它是建立在对法兰西的全面抵抗的基础上,毋宁说它是一个带有浓厚而虔诚的宗教成分的传奇。[1] 在西班牙,法国军队被击败时,人们就抓住那些法国兵把他们囚禁起来。而在德意志,忠于正教的军队则以完全正统的方式打败了法国人。

从社会意义的角度说,即使是一个法国人,他对当时战争形势的看法也不会有太多的不同,应该说,他的祖国有点“四面楚歌”。在那个旧时代,各种力量、各种势力的关系更加复杂多变,这里的基本冲突是法国和英国之间的冲突,这种冲突在那个世纪的大部分时间里,主宰了欧洲的国际关系,从英国的观点看来,这几乎完全是经济冲突。他们想消灭主要竞争对手,以实现完全主宰欧洲贸易、全面控制殖民地市场和海外市场(这也意味着要控制公海)的梦想。事实上,战争的结果差不多就是这样。在欧洲,这样的目标意味着英国不具有任何领土野心,除了控制在航海上具有重要性的某些据点以外,或者确保这些据点不落入那些强大到足以构成危险的国家手中。至于其他方面,英国对任何具均势性的欧洲大陆政策,均表示欢迎。在海外,这样的目标代表着大肆破坏其他国家的殖民帝国,使其尽数纳入英国统治下。

这种政策本身原足以为法国提供一些潜在盟友,因为所有从事航海、商业和殖民的国家都会以疑虑、敌视的态度来看待英国的政策。事实上,它们的正常态度就是中立,因为在战时自由经商的好处是很大的,但英国倾向于把中立国的船运(完全现实地)看作在帮助法国人而不是他们,因而时常有冲突爆发,直至1806年后,法国的封锁政策才把它们推到对方阵营。由于大多数航海大国都力量薄弱,或者深居欧洲,所以,没有给英国造成多大麻烦;但1812—1814年的英美战争,却是这样一种冲突的结果。

从另一方面看,法国对英国的敌视态度就要复杂一点,但其中,像英国人一样,要求全面胜利的因素因革命而大为加强,这次革命使法国资产阶级取得了政权,而资产阶级的胃口在某种程度上也和英国人的胃口一样,是没有止境的。要想对英国取得起码的胜利,便需破坏英国的商业(他们正确地认为,英国仰赖于商业),而要预防英国恢复势力的措施,便是一劳永逸地摧毁它的商业。(英——法冲突和罗马——迦太基冲突的类比,大量存在于法国人的思想中,他们的政治意象主要是古典的。)在野心大一些时,法国资产阶级会指望靠着自身的政治和军事资源抵消掉英国明显的经济优势,例如为自己建立一个广大而受控制的市场,把竞争对手排除在外。与其他冲突不同,这两种考虑都会使英法冲突变得持久而又难以解决。任何一方实际上除获得全面胜利外,都不准备解决问题(这种情况在今天虽然很常见,但在当时却是罕有的事)。两次战争之间的短暂和平(1802—1803年),便因双方都不愿意维持下去而告终结。这种冲突的难以解决,因双方在纯军事领域中的对峙局势,而变得更明显:从18世纪90年代末期,情况就很清楚,英国人无法在大陆上有效地赢得战争,而法国人也不能成功地突破海峡。

另一些反法强国,则忙于不那么残酷的争斗。它们都希望推翻法国大革命,虽然都不想以它们自己的政治野心为代价,但到了1792—1795年后,这样的愿望显然已难以实现。奥地利是最坚定的反法大国,因为法国直接威胁到它的属地、它在意大利的势力范围和对德意志的主宰地位。因而奥地利加强了与波旁王朝的联系,并参加每一次重要的反法同盟。俄国参加反法战争则时断时续,它仅在1795—1800年、1805—1807年和1812年参战。普鲁士的态度则有点游移,它一方面同情反革命势力,一方面又不信任奥地利,而它想要染指的波兰和德意志,却需要法国的主动支持。于是,它只是偶尔参战,并且是以半独立的方式:如在1792—1795年、1806—1807年(当时它被粉碎)和1813年。其余时不时参加反法联盟的国家也表现了类似的政策摇摆。它们反对法国大革命,但是,政治归政治,它们还另有重要的事情要做,而在它们的国家利益中,并没有什么东西非要它们坚定不移地敌视法国,特别是一个决心定期重划欧洲领土的常胜法国。

欧洲国家这种长期存在的外交野心和利益,也为法国提供了许多潜在盟友。因为在相互竞争和处于紧张关系的每一个永久性国家体系中,与甲方的不和,就意味着对反甲一方的同情。这些潜在盟友中最可靠的是地位较低的德意志王公们,他们有的是长期以来便将自身的利益建筑在(与法国结盟)削弱皇帝(即奥地利)对各诸侯国的权力上,有的则是饱受普鲁士势力增长之苦。德意志西南部诸邦,如构成拿破仑莱茵邦联(Confederation of the Rhine,1860年)核心的巴登(Baden)、符腾堡(Wurtemberg)、巴伐利亚和普鲁士的老对手以及受害者萨克森,是这类国家的代表。实际上萨克森是拿破仑最后一个最忠实的盟友,其原因部分可用经济利益来说明,因为萨克森是一个高度发展的制造业中心,可以从拿破仑的“大陆体系”(Continental System)中获得好处。

即使把反法一方的分裂和法国人可资利用的盟友潜力考虑在内,根据统计数字判断,反法联盟还是要比法国强大得多,至少开始阶段是如此。然而,战争的军事记载却是法国一连串令人震惊的胜利。在外国军队和国内反革命的最初联合被打退之后(1793—1794年),在战争结束前只有一个短暂时期,法国军队的防御是处于危急状态,即1799年,第二次反法联盟动员了苏沃洛夫(Suvorov)统率的俄国军队,这支强大而可怕的队伍首次出现在西欧战场上。就一切实际成果而言,1794—1812年间的战役和地面战斗一览表,实际上便是法国不断取得胜利的记载。而其原因就在于法国的革命本身。如前所述,法国大革命在国外的政治宣传并非决定性的。我们最多只能说,它防止了反动国家的居民起而抵抗为他们带来自由的法国人,但事实上,18世纪正统国家的战略战术,并不指望也不欢迎平民参战。腓特烈大帝(Frederick the Great)曾斩钉截铁地告诉那些支持他对抗俄国的柏林人,要他们远离战争去做自己的事。但是大革命改变了法国人的作战方式,并使其比旧制度的军队优越许多。从技术上来说,旧制度的军队有较好的训练、较严密的军纪,在这些素质能产生决定性作用的地方,例如海战,法国军队便处于明显劣势。他们是出色的私掠船和打了就跑的武装快船船员,但这不足以弥补训练有素的海员尤其是称职海军军官的缺乏。这部分人被革命杀死了一大批,因为他们大多是保王派的诺曼底和布列塔尼乡绅,而具有这种素质的人又无法很快拼凑起来。在英法之间的六次大海战和八次小海战中,法国的人员损失大概是英国的10倍。[2] 但在临时编队、机动性、灵活性,特别是十足的进攻勇气、总体的士气等方面,法国人是没有对手的。这些优势靠的并不是任何人的军事天才,因为在拿破仑接管军权前,法国人的军事纪录已相当令人注目,虽然法国将帅的一般素质并不突出。但这些长处多少得益于国内外核心官兵的活力恢复,而这正是任何革命的主要成效之一。[3] 1806年,在普鲁士强大陆军的142位将军中,有79人超过60岁,而所有的团级指挥官中,这种年龄的军官也占了1/4。但同年,拿破仑(24岁时任将军)、缪拉(Murat,26岁时指挥一个旅)、赖伊(27岁时也指挥一个旅)和达福(Davout),却只有26—37岁不等。

2

由于胜利一面倒向法国,因而在此无须详细讨论陆上战争的军事行动。1793—1794年,法国人保住了大革命。1794—1795年,他们占领了低地国家、莱茵地区、部分西班牙、瑞士、萨伏伊(和利古里亚)。1796年,拿破仑著名的意大利战役使法国人赢得整个意大利,并破坏了第一次反法同盟。拿破仑对马耳他、埃及和叙利亚的远征(1797—1799年),被英国的海军力量割断了他与其基地的联系,而他不在法国的这段时期,第二次反法同盟把法国人赶出了意大利,并使他们退回德意志。盟军在瑞士(苏黎世战役,1799年)的大败,使法国得以免遭入侵,而在拿破仑回国和夺取政权不久,法国人又再度处于强势。至1801年,他们把和平强加于欧洲大陆盟国,到1802年,甚至强迫英国人接受和平。此后,在1794—1798年被征服或被控制的地区中,法国的主宰地位一直是不成问题的。1805—1807年,一轮重新发动的抗法企图,更把法国的影响推进到俄国边境。1805年,奥地利在摩拉维亚(Moravia)的奥斯特里茨(Austerlitz)会战中被打败,并被迫议和。独自而且较晚参战的普鲁士,在1806年的耶拿(Jena)和奥尔施塔特(Auerstaedt)会战中遭击垮和肢解。俄国虽然在奥斯特里茨战败,在艾劳(Eylau,1807年)受挫,并在弗里德兰德(Friedland,1807年)再度战败,但仍保持军事强国的完整性。《提尔西特和约》(Treaty of Tilsit,1807年)以无可非议的礼遇对待俄国,尽管该和约确立了法国在欧洲大陆上的霸权——除斯堪的纳维亚和奥斯曼属巴尔干外。1809年,奥地利企图摆脱法国控制,但在阿斯本——埃斯林(Aspern-Essling)和华格南(Wagram)会战中被打败。然而,1808年西班牙人起义反对拿破仑兄长约瑟夫成为他们的国王,从而为英国人开辟了一个新战场,经常性的军事行动在伊比利亚半岛持续进行,但因英国人周期性的失败和撤退(如1809—1810年),而未取得重大效果。

可是在海上,法国人此时已被彻底打败。特拉法尔加(Trafalgar,1805年)战役以后,别说越过海峡入侵英国,就连在海上保持接触的机会都消失了。除施加经济压力外,打败英国的办法似乎已不存在,因而拿破仑试图通过“大陆体系”有效地实施经济封锁。实行封锁的种种困难,相当大程度地破坏了《提尔西特和约》的稳定性,并导致与俄国的决裂,这成为拿破仑命运的转折点。俄国遭到入侵,莫斯科被占领。如果沙皇像拿破仑的多数敌人那样,会在类似的情况下进行议和,那么这次冒险就大功告成了。但沙皇没有这样做,因而拿破仑面临的问题是进行一场胜利无望、休止无期的战争,还是撤退。两者都同样是灾难性的。如前所述,法国军队的制胜办法是在足够富庶和人口众多、可靠该国生存的地区进行速决战。但是,这在最先产生这种战法的伦巴底或莱茵地区行之有效,在中欧仍然行得通,到了波兰和俄国的广大不毛之地,却彻底失败了。与其说是俄国的严冬使拿破仑招致失败,毋宁说是他无法使他庞大的军队保持足够给养所致。莫斯科撤退摧毁了这支军队。曾几何时,首次穿越俄国国境、人数曾高达61万的大军,当再度越过国境回国时,却只剩下几万之众。

在这种情况下,最后一次反法同盟不仅包括法国的宿敌和受害国,更联合了那些急于站到此刻明显将取得胜利那方的国家,只有萨克森国王过迟地离开其原先追随的人。一支新的、大多未经训练的法国军队,在莱比锡(Leipzig,1813年)惨遭大败,尽管拿破仑进行了令人眼花缭乱的调动,盟国军队还是无情地向法国本土推进,而英国人则从伊比利亚半岛攻入法国。巴黎被占领,而皇帝则于1814年4月6日退位。尽管他企图于1815年恢复其政权,但因滑铁卢会战(Waterloo,1815年)失败而告终。

3

在战争进行的这几十年里,欧洲的政治疆界被重新划过几次。在此只需考虑那些因这样或那样的原因,而使其持续时间超过拿破仑失败的变动时间。

这些变动中最重要的是欧洲政治地图的普遍合理化,特别是德意志和意大利。在政治地理方面,法国大革命宣告了欧洲中世纪的结束。经过几个世纪的演变,典型的现代国家是受单一最高权力当局根据单一的基本行政和法律体系所治理,领土是连成一体并有明确边界的完整区域。(法国大革命以来,也设定国家应代表一个单一“民族”或语言集团,但在这个阶段,有主权的领土国家尚不包含这层意思。)尽管典型的欧洲封建国家有时看起来也像是这样,如中世纪的英国,但当时并未设定这些必要条件。它们多半是模仿“庄园”而来。好比“贝德福公爵庄园”既不意味它必须在单一的区段,也不意味它们全体必须直接受其所有者管理,或按同样的租佃关系持有土地,或在同样的条件下租佃,也不一定排除转租,也就是说西欧的封建国家并不排除今天显得完全不能容忍的复杂情况。然而到了1789年,大多数国家已感受到这些复杂情况是一种累赘。一些外国的领地深处在另一个国家的腹地之中,如在法国的罗马教皇城阿维尼翁(Avignon)。一国之内的领土发现自己因历史上的某些原因也要依附于另一个领主,而后者现在恰好是另一个国家的一部分,因此,用现代词汇来说,它们处于双重主权之下。[6] 以关税壁垒形式存在的“边界”,存在于同一国家的各个省份之间。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有他自己几个世纪积攒下来的公国,但它们从未充分实行同一制度或实现统一。哈布斯堡家族的首领,直至1804年前,甚至没有一个单一的称号可以涵括他对自己全部领土的统治。[7] 此外,他还可对形形色色的领土行使皇帝权力,从独立存在的大国(如普鲁士),到大大小小的公国,到独立的城市共和国,以及“自由帝国骑士”,后者的领地常常不超过几英亩,只是恰好没有位居其上的领主。每个这类公侯国本身,如果足够大的话,通常也呈现出同样缺乏的统一领土和划一管理,它们依据的是家族遗产的逐块占有、分割和再统一。结合了经济、行政、意识形态和实力考虑的现代政府概念,在当时尚未被大量采用,于是再小的领土人口,都可组成一个政府单位,只要其实力允许。因此,特别是在德意志和意大利,小国和迷你国仍大量存在。

革命以及随之而来的战争,大量清除了这类残余,这部分是由于对领土统一和简单划一的革命热情,部分是因为这些小国和弱国,一而再、再而三地长期暴露于较大邻国的贪婪面前。诸如神圣罗马帝国、大多数城市国家和城市帝国之类的早期国家,都告消失。神圣罗马帝国亡于1806年,古老的热那亚(Genoa)和威尼斯共和国亡于1797年。而到战争末期,德国的自由城邦已减少到四个。其他独具特色的中世纪幸存者——独立的教会国家——也经历了同样的道路:由主教团统治的侯国科隆、美因茨、特里尔(Treves)、萨尔茨堡(Salzburg)等,都告灭亡;只有意大利中部的教皇国残存到1870年。法国人通过吞并、和平条约和几次会议,企图有计划地重组德意志的政治地图(1797—1798年、1803年),并使神圣罗马帝国的234块领土(不算自由帝国骑士及其类似的领地)减少到40块;在意大利,变化没那么剧烈,这里世世代代的丛林战已使其政治结构简单化了,迷你国家仅存在于意大利北部和中部。既然这类变化大多有益于一些地位稳固的君主国家,拿破仑的失败只会使他们更长久地持续下去。奥地利不再考虑恢复威尼斯共和国,因为它最初是通过法国大革命而占有其领土的,而它之所以想放弃萨尔茨堡(于1803年获得),仅因它尊重天主教会。

在欧洲以外,战时领土变更当然主要是由于英国大量吞并他国殖民地,以及殖民地解放运动的成果。这类解放运动,或受到法国大革命的激励(例如圣多明各),或因与宗主国的暂时分离而成为可能(例如西、葡属美洲)。英国的制海权确保了这类变化的不可逆转性,不管这些变化是否对法国或(更多的是)反法国家的利益有损,其结果都是一样的。

与领土变更同等重要的是,法国征服行动所直接或间接造成的体制性变革。在其权势的巅峰时期(1810年),作为领土的一部分,法国直接统治了莱茵河左岸的德意志、比利时、尼德兰、东至卢卑克(Luebeck)的北部德意志、萨伏伊、皮德蒙特(Piedmont)、利古里亚、亚平宁山脉以西的意大利直到那不勒斯边境,以及从卡林西亚(Carinthia)到包括达尔马提亚(Dalmatia)在内的伊利里亚各省。属于法国家族或卫星王国以及公爵领地的地方,包括西班牙、意大利其余部分、莱茵——威斯特发里亚的其余部分和波兰的大部。上述地区(也许华沙大公国除外),都自动实行了法国大革命和拿破仑帝国的制度,或成为地方行政的显著典范。封建主义被正式废除,拿破仑法典被采用,如此等等。历史证明这些变化远不像边界变动那样可以逆转。于是,拿破仑的《民法典》在比利时、莱茵地区(甚至在回归普鲁士以后)和意大利仍然是,或再次成为当地法律的基础。封建主义一旦被正式废除,就不曾在任何地方重新建立。

既然对法国明智的对手来说,事实已经很明显,他们已经被新政治制度的优势所击败,或者说至少是因为他们未能实行同等的改革而失败。战争造成的变化不仅是通过法国的征服,而且也在对征服的反应中实现;在有些情况下,如西班牙,则是由于双重作用。一方是拿破仑的合作者西班牙亲法派,另一方是加的斯(Cadiz)反法集团的自由派领袖,双方实际上所向往的西班牙,都是沿着法国大革命改革路线实现现代化的西班牙,在这个过程中,如果一方遭到失败,另一方就会尝试实现它。通过反动派实现改革的更鲜明例证是普鲁士,因为西班牙自由派原本便是改革家,其反法只是出于历史的偶然。但在普鲁士,一种农民解放形式的创立,一支以征兵组建的军队的成立,立法、经济和教育改革的进行,全都是腓特烈大帝的军队和国家,在耶拿和奥尔施塔特土崩瓦解的影响下实现的,而其绝对性的目的,就是要扭转败局。

事实上,我们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位居俄国、奥斯曼帝国以西,以及斯堪的纳维亚以南的欧洲大陆国家,在这20年的战争期间,其国内制度没有一个完全未受到法国大革命的影响。甚至极端反动的那不勒斯王国,在法定的封建主义被法国废除以后,实际上也没有再恢复过。

但是,边界、法律和行政制度的变化,若与革命战争年代的第三种影响,即政治环境的深刻变化比较起来,仍算不了什么。当法国大革命爆发的时候,欧洲各国政府相对说来仍处之泰然。当时有的仅是制度的突然改变、起义的爆发、王朝被推翻,或国王被暗杀处决。这些事实本身,并未震动18世纪的统治者们,他们对此已习以为常,而且他们是从这些事件对其本身的实力均势和相对地位的影响来看待其他国家的这些变化。法国旧制度著名的外交大臣维尔让(Vergennes)写道:“我从热那亚驱逐的暴动者是英国的代理人,而美国的暴动者则与我们维持着长期友谊。我对每个国家的政策并不取决于他们的政治制度,而是取决于它们对法国的态度。这才是我的根本考虑。”[4] 但到了1815年,对革命完全不同的态度压倒并主宰了各强国的政策。

现在大家认识到,个别国家的革命可以是一种欧洲现象,其信条可以传出国界,而更坏的是,其远征大军可以席卷整个大陆的政治制度。现在他们知道,社会革命是可能的,现实世界中存在着可以独立于国家的民族,可以独立于其统治者的人民,甚至存在着可以独立于统治阶级的平民。博纳尔(De Bonald)在1796年评道:“法国大革命是历史上的一个独特事件。”[5] 这句话是错的,法国大革命是一个普遍事件,没有一个国家能幸免于它的影响。法国军人从安达卢西亚出征,一直打到莫斯科;从波罗的海打到叙利亚,征战的区域比蒙古人以来的任何一批征服者都大,当然也比之前除古代斯堪的纳维亚人(Norsemen)以外的任何欧洲军事力量所征战的区域为大,他们比任何可能做到的事情都更有效地突出了其革命故乡的普遍性。而他们随之带去的,甚或在拿破仑统率下带去的信条和制度,从西班牙到叙利亚,如各国政府所知道的那样,也如各国人民自己很快就知道的那样,是具有普遍影响力的信条。一位希腊爱国盗匪透彻地表达了他们的感受:

“根据我的判断,”科洛科特罗尼斯(Kolokotrones)说,“法国大革命和拿破仑的所作所为,打开了世界的眼界。在此之前,这些国家一无所知,而其人民则认为国王是世间的上帝,他们一定会说,不管国王做什么都是对的。经过现在这场变化,统治人民将会更困难了。”[6]

4

我们已经看到20余年的战争,对欧洲政治结构造成的影响。但是战争的实际过程、军事动员、战役的结果是什么,以及随之采取的政治和经济措施的后果又如何呢?

矛盾的是,除几乎肯定比其他国家伤亡更大、间接人口损失更多的法国本身以外,与实际流血关系最不密切的地方,反而受影响最大。法国大革命和拿破仑时期的人们,有幸生活在两大野蛮战争(17世纪和20世纪)之间,这些战争以真正骇人听闻的方式蹂躏世界。受1792—1815年战争影响的地区,即使是军事行动持续时间比别的地方都长、群众性抵抗和报复使之变得更残酷的伊比利亚半岛,其所受到的蹂躏也不及17世纪“30年战争”和“北方战争”中的中欧和西欧,不及18世纪初的瑞典和波兰,或20世纪国际战争和内战中的世界大部分地区。1789年之前的长期经济改善,意味着饥荒以及随之而来的瘟疫和恶性流行病,不会使战争和劫掠的破坏过分加重;至少在1811年后是这样(主要的饥荒时期发生在战后的1816—1817年)。每次会战都趋于短暂而激烈,而所用武器——相对来说为轻型武器和机动大炮——用现代的标准来衡量,破坏力并不很大。围攻战不太常见。炮火可能对住宅和生产工具的破坏最大,但小房屋和农舍是很容易重建的。在前工业经济中,真正难以很快恢复的物资是树木、果园或橄榄园,它们需要很多年才能培植起来,但在工业地区,园林似乎并不太多。

因此,因这20年战争而造成的纯人力损失,按现代标准来衡量,并不显得特别高,虽然事实上没有一个政府试图去计算这些损失,而我们所有的现代估算都模糊得近似于推测,只有法国和几个特定场合的伤亡人数例外。和为期四年半的第一次世界大战任何一个主要交战国的死亡人数或1861—1865年的美国内战约60万的死亡人数比较起来,这20年时期约100万人[7] 的战争死亡数字并不算多。而如果我们还把当时饥荒和时疫特别厉害的致死力考虑进去,对20余年的全面战争来说,即使是死200万人也不显得杀伤力特别大。据报道,西班牙延续至1865年的一次霍乱流行,便造成了236 744人死亡。[8] 事实上,也许除法国以外,没有一个国家在这段时期,其人口增长率呈现明显下降。

除交战人员以外,对大多数居民来说,这场战争很可能只是偶尔间接地打乱了正常生活,如果有打乱的话。简·奥斯汀笔下的乡村家庭照样做他们自己的事,好像战争不曾发生似的。路透(Fritz Reuter)笔下的梅克伦堡(Mecklenburg)人,他们对外国占领时期的回忆,好似一件小逸事,而不是戏剧性大事。老库格尔根(Herr Kugelgen)想起他在萨克森(欧洲的“斗鸡场”之一,那里的地理位置和政治形势吸引了各国的军队和战斗,好像只有比利时和伦巴底可与之媲美)的童年时,仅回忆起军队向德累斯顿(Dresden)开拔或宿营的奇特时光。大家公认,卷入战争的武装人员数量,要比以往战争的正常人数多得多,尽管按现代标准并不算特别多。即使征兵,也仅征召了应征人数的一小部分,拿破仑执政时期,法国的黄金海岸省(Cȏte d’Or)只提供了35万居民中的1.1万人,占总人口的3.15%。在1800—1815年之间,被征召的人数不超过法国总人口的7%,而在短得多的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却足足征召了居民总数的21%。[9] 但在绝对数字上,这仍是一个很大的数字。1793—1794年的《全民征兵法》,可能武装了63万人(来自理论上可征召的77万人);1805年,拿破仑在和平时期的兵力约40万人;而1812年对俄战争开始时,若不算欧洲大陆其余地区,特别是西班牙的法国部队,其庞大军队由70万人所组成(其中30万为非法国人)。法国的几个敌国经常动员的人数少得多,因为(英国除外)它们持续停留在战场的人要少得多,同样也因为财政上的困扰和组织上的困难,常使充分动员变得很不容易。例如,根据1809年的和约,奥地利人在1813年有权拥有15万军队,但实际只有6万人可用于作战。另一方面,英国人保持了一支动员人数极为庞大的军队。在其鼎盛时期,他们有足够的拨款,可供养一支30万人的常备军和14万人的水兵及海军陆战队,在这场战争的大部分时间,他们所能承担的人力负荷,要比法国人多得多。[8] [10]

人员损失是巨大的,尽管用20世纪的伤亡标准来衡量,并不算特别大;但奇怪的是,伤亡实际上很少是敌人造成的。1793—1815年之间,英国死亡的海员中,只有6%或7%是死于法国人之手,而有80%死于疾病或事故。战死沙场是一种小风险;奥斯特里茨会战的伤亡人数中,只有2%是实际战死的,也许在滑铁卢会战中,这个比例有8%或9%。战争中真正可怕的风险被忽略了,污秽、组织不善、医疗服务的缺陷、卫生方面的无知,是这些因素屠杀了伤兵和俘虏。若在适当的气候条件下(例如热带),这些因素也足以使每一个人毙命。

实际的军事行动直接或间接地杀伤人员,而且破坏生产设施,但是如前所述,它们并没有在很大程度上严重干扰乡村生活的正常进行和发展。但是战争的经济所需和经济战,却有着很深远的后果。

以18世纪的标准,法国大革命和拿破仑战争可谓耗资空前;而且在实际上,其金钱的耗费留给当时人的印象,也许更胜过其生命的代价。滑铁卢会战之后的那代人,他们所感受到的财政负担下降,肯定比人力损失的下降更引人注目。据估算,1821—1850年间的战争平均耗费,低于1790—1820年的10%,而年平均的战争死亡人数,却保持在略低于前一时期的25%。[11] 这种空前的耗费是怎样支付的呢?传统的办法是通货膨胀(发行新货币以支付政府账单)、贷款和加征最低限度的特别税。之所以只能加征最低限度的税,是因为征税会激起公众不满和(当必须由议会和三级会议批准征税时)引起政治上的麻烦。但是,特殊的财政需求和战时条件,打破并改变了这一切。

首先,它们使世界熟悉了无法兑换的纸币。[9] 用可以轻易印制的纸币去支付政府债务,在欧洲大陆上,这种便宜的方法被证明是不可抗拒的。法国的指券(1798年),最初只不过是一种利息5%的法国国库债券(bons de trésor),旨在提前使用最终将出售的教会土地收益。在几个月之内,指券演变成货币,而相继而来的每一次财政危机都使指券数量越印越多,这使指券贬值的幅度越来越大,公众日渐缺乏信心,更加快了贬值的速度。到战争爆发时,指券已贬值约40%,到1793年6月,已贬值约2/3。贬值的情形在雅各宾掌政时维持得相当不错,但热月政变之后,经济严重失控,使指券加速贬值到其票面价值的1/300,直到1797年国家正式破产,才宣告了这个货币事件的终结。这个事件使法国人在将近一个世纪的时间里,对任何类型的银行券都抱有偏见。其他国家的纸币没有那么惨烈的经历,虽然到1810年,俄国纸币已降到票面价值的20%,而奥地利纸币(1810和1815年两次贬值)则降至面值的10%。英国人避开了这种特殊形式的财政战争,而且也不回避使用他们所熟悉的银行券。即便如此,英格兰银行还是无法抗拒双重压力——政府巨大的需求,大部分作为贷款和补助金汇往国外;以及私人积攒金银和特别紧张的饥馑年。1797年,银行停止对私人顾客兑付黄金,而无法兑换的银行券则成为事实上的有效货币:一英镑券就是其结果之一。“纸镑”从来不曾像大陆货币那样严重贬值,其最低线是面值的71%,而到1817年,它又回弹到98%;但它持续的时间却比预期要长得多。直到1821年,现金支付才完全恢复。

征税之外的另一选择是贷款,然而战争的绵长和开支的沉重,都是始料未及的,而伴随而来的公共债务增长速度,更是叫人头晕目眩,甚至吓坏了大多数最繁荣、最富有和最善于理财的国家。在实际上靠贷款支撑战争五年之后,英国政府被迫采取空前而又不祥的步骤,即靠直接税来支付战争费用,为此目的开征了所得税(1799—1816年)。国家迅速增长的财富使征税完全可行,从此,战争的耗费基本上便靠日常收入来满足。如果战争一开始就征收足够的赋税,国债就不会从1793年的2.28亿英镑,增至1816年的8.76亿英镑了,而每年的债务偿付额也不会从1792年的1 000万英镑,增至1815年的3 000万英镑,这个数目比开战前一年政府的总支出还多。这种贷款的社会后果非常严重,因为在效果上,它像一个漏斗,通过它,主要由居民支付的税收以越来越高的比例,转移到“公债持有人”这一小撮富有阶级的腰包中。于是,贫民、小商人和农民的代言人如科贝特(William Cobbett),便开始在报刊上发动雷霆般的抨击。国外贷款主要是(至少反法阵营一边是如此)向英国举借,后者长期遵循一种资助军事盟国的政策:1794—1804年间,英国为此目的贷款高达8 000万英镑。其直接受益人是国际金融机构、英国或法国的金融机构,但交易活动愈来愈倾向通过已成为主要国际金融中心的伦敦进行。例如,在这些交易中扮演中介角色的巴林银行(Baring)和罗斯柴尔德家族银行[House of Rothschild,该银行创始人阿姆斯歇尔(Amschel Rothschild)于1798年将他的儿子内森(Nathan)从法兰克福派到伦敦]。这些国际金融家的黄金时代是从战后开始的,当时贷出大量款项,旨在帮助旧制度国家从战争中恢复过来,而贷款给新制度国家,则是为了巩固自己;但是,由巴林和罗斯柴尔德主宰世界金融时代(自16世纪伟大的德意志银行建立以来,谁也未能做到这一点),其基础是在战争期间奠定的。

不过,战时财政的技术细节,其影响不像资源从和平用途到军事用途的大转移——这是战争的主要遗产——那么普遍、那么重大。认为战争的花费完全是吮吸或以牺牲民用经济为代价,显然是错误的。武装部队可以在某种程度上仅动员那些不当兵就会失业,或者甚至在其经济范围内无力雇用的人[10] 。军事工业虽然在短期内把人力和物资从民用市场转移出来,但长期看来,却有助于推动那些在和平时期一般考虑利润时可能会被忽视的部门。众所周知,钢铁工业就是最明显的例子,如第二章所述,钢铁工业无法像棉纺织业那样迅速发展,因此向来需要依赖政府和战争的刺激。拉德纳(Dionysius Lardner)于1831年写道:“在18世纪,钢铁的铸造几乎就等于是大炮的铸造。”[12] 因此,我们有充分的理由认为,部分从和平用途转移而来的资本,在本质上是对资本产业和技术发展的长期投资。在法国大革命和拿破仑战争促成的技术革新中,有欧洲大陆的甜菜制糖工业(以取代从西印度群岛进口的蔗糖)和罐头食品工业(源自英国海军对能在船上无限期保存食物的摸索)。然而,尽管有种种保留,一场大战还是意味着资源的重大转移,在相互封锁的情况下,或许甚至意味着经济的战时部门和平时部门,对同感缺乏的资源的直接争夺。

这种竞争的明显后果便是通货膨胀,18世纪各国原本都呈缓慢上升的价格曲线,却在战争的推动下全部急遽攀爬,尽管这部分是由于货币贬值造成的。战时需要本身,意味或反映了个人所得的某种再分配,其带来的经济后果是:部分收入从工资劳动者转到商人(因为工资增长在正常情况下总是落后于价格上涨),从制造业转到农业,因为大家都公认农业欢迎战时的高价。反之,战时需要的结束,把之前用于战争的大量资源(包括人力)释放到和平时期的市场,而这通常会带来更为紧张的重新调整问题。举一个明显的例子来说,1814—1818年间,英国军队裁减了约15万人,也就是说其裁减人数比当时曼彻斯特的总人口还要多,而小麦的价格从1813年每夸脱108.5先令,下降到1815年的64.2先令。事实上,如我们所知,战后调整时期是整个欧洲经济特别困难的时期之一,1816—1817年的农业严重歉收,使这种困难更为加剧。

可是,我们应该提一个更一般性的问题。因这场战争而发生的资源转移,在多大程度上阻碍或延缓了各国的经济发展?显然,这个问题对身为经济两强并承受最沉重经济负担的法、英来说,特别具有重要性。到了战争末期,法国的负担主要不是战争造成的,因为战争主要靠以战养战,他们向外国人强征人力、物力和钱款,牺牲的是其所征服的领土和所掠夺的人力物力。1805—1812年,意大利约有一半的税收都给了法国。[13] 这些收入或许无法完全满足战争需求,但至少明显减少了战争开支(实际数额和货币数额),否则开支会更惊人。对法国经济的真正破坏,源于大革命年代、内战和混乱,例如,下塞纳河畔(鲁昂)制造业产值,在1790—1795年间,从4 100万降到1 500万,其工人数由24.6万人降至8.6万人。此外还应加上因英国控制海洋而造成的海外商业损失。英国的负担不仅来自本国进行战争造成的花费,而且还包括对欧洲大陆盟国的惯常资助,其中有些资助竟是为了攻打法国以外的国家。战争期间,英国在金钱方面承担了比其他参战国大得多的沉重负担:它使英国花费了相当于法国三四倍的钱财。

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法国要比英国容易一些,因为毫无疑问,法国经济处于相对停滞状态,若无这场革命和战争,法国的工业和商业几乎肯定会进一步发展,速度会更快一些。尽管在拿破仑统治时期,国家经济曾有很大的发展,但仍无法弥补18世纪90年代的倒退和推进动力的丧失。对英国人来说,答案就没那么显而易见了,因为他们的发展快如流星,唯一的问题是,如果没有战争,是否会发展得更快一些?今天普遍同意的答案是肯定的。[14] 对其他国家来说,这个问题一般而言没那么重要,那些国家就像哈布斯堡王朝控制的大部分地区一样,经济发展缓慢不定,而其战争花费在数量上的影响也相对较小。

当然,这样直截了当的说法是用未经证明的假定为论据。即使以17世纪和18世纪英国人公开的经济战争为例,我们也不会认为战后的经济发展是来自战争本身或战争所带来的刺激,而是因为胜利,因为消除了竞争者而且夺取了新市场。这些战争在破坏商业、转移资源等方面的“代价”,是对照所获取的“利润”来衡量的,这表现在战后交战双方的实力消长之上。按这样的标准,1793—1815年战争所得到的补偿,显然是绰绰有余的。以稍稍降低经济发展速度(但仍然是很快的)为代价,英国决定性地消灭了最危险的潜在竞争者,并在两代人的时间中,跃居为“世界工厂”。在每一种工业或商业指数上,英国都比1789年时更进一步领先其他所有国家(或许美国除外)。如果我们相信,暂时消灭它的竞争对手并在实际上垄断航运和殖民地市场,是英国进一步实现工业化的重要前提,那么获得这一点的代价并不算太高。就算我们辩称,没有1789年之后的长期战争,英国的领先地位仍足以确保它的经济霸权,但我们还是可以确定地说,保护这项霸权不必再受到法国的政治、经济的威胁,英国所付出的代价并不算太高。

[1] 瓦特的儿子亲身前往法国,令他父亲大为惊异。

[2] 获此荣誉称号的有:英国的普里斯特利、边沁、威尔伯福斯(Wilberforce)、克拉克森(Clarkson,反奴鼓动家)、麦金托什(James Mackintosh)和威廉斯(David Williams);德国的克洛普施托克、席勒、坎姆佩(Campe)和克罗茨(Cloots);瑞士的裴斯泰洛齐;波兰的柯斯丘什科(Kosziusko);意大利的戈拉尼(Gorani);尼德兰的德保(Cornelius de Pauw);美国的华盛顿(Washington)、汉密尔顿(Hamilton)、麦迪逊(Madison)、潘恩和巴罗(Joel Barlow)。但这些人并不全是法国大革命的同情者。

[3] 这或许与苏格兰的雅各宾主义是一支强大得多的民众力量不无关系。

[4] 由于波兰实际上是贵族和乡绅的共和国,其宪法只有在最表面的意义上才是“雅各宾式”的:贵族的统治不是被废除,而是被加强了。

[5] 法国甚至在建立卫星国,如莱茵地区共和国时,遭到失败。

[6] 这类国家在欧洲的唯一幸存者是安道尔(Andorra)共和国,它处于西班牙乌盖尔(Urgel)主教和法兰西共和国总统的双重主权之下。

[7] 他只是奥地利公爵、匈牙利国王、波希米亚国王、蒂罗尔伯爵等等。

[8] 由于这些数字是根据议会批准的拨款,实际征集人数当然要少一些。

[9] 事实上,在18世纪末之前,任何类型的纸币,不管是否可以据以要求兑换成金银锭,都是比较不常见的。

[10] 像瑞士那种人口过多的山区,其人民外出担任他国雇佣兵的传统,便是建立在这样的基础之上。